楔子
天业十八年三月暮春。煦暖的春风彷如美人柔柔的素手,纤纤地滑过天都城的大街小巷。满城烟柳在绵绵的细雨中绽出朦朦胧胧的绿意,微湿的青石板路面,映着不知谁家院墙里翘首而出的几枝桃、杏、李,显出一派撩人的春天景象。
辰时,在通往禁宫后门顺南门的宽大甬路上,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一溜青影油碧车从远逶迤而来。一眼望去,所有车驾皆以青色为顶,黄色做帷。在飞檐状的车顶四角,各垂挂着一串精巧的金铃,在温情脉脉的春风斜雨里叮咚作响。最令人侧目的是每辆车的车帘皆上以银丝挑绣着一朵大大的垂丝海棠,在无边春雨的映衬下,更显丰满圆润,娇艳欲滴。
此刻正值沿路商贾开市之时,到呈现出一派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随着马车的移近,路人皆行走避让,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一家临街酒楼的二楼靠窗,一名外乡模样的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一驾又一驾循序而过的油碧车,回身问侍茶的小二:“不知是哪家的豪门富户出游,好大的排场!”小二躬身回道:“公子你不知,这青影油碧车乃是专为待选秀女所备。想来,车中所坐的应是今年应选的秀女。这屈指算来,当是三年一期的秀女遴选。”外乡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觉言道:“如若雀屏中选,可谓一飞冲天,荣华一身了。”语中满含欣羡之意。
语声在空气中飘散,不经意地飘入了刚好行经的一辆车驾中。车中的女子身着月白色短襦,下系天青色曳地长裙,腰间的束带打成合欢结的式样。袖口、衣襟及裙裾上,皆暗绣着缠枝海棠,于素净的中显出一点热闹来。女子乌黑的秀发梳着燕尾髻,鬓边一枝粉嫩的垂丝海棠映衬着一张肤如凝脂的小脸、小巧的鼻子与宛如红菱角般鲜润的嘴唇。最为引人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那双大大的眼睛就如同两丸黑水晶嵌在白琉璃中,黑白分明,顾盼之间闪着灵动而慧黠的光辉,让人见了不由得眼前一亮。
许是听到了方才车外细碎的语声,女子下意识的绞紧了手中的丝帕,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有些泛白。“一飞冲天,荣华一身?抑或是尔虞我诈,寂寞终老……”女子低喃着,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闪过清烟一般的惆怅。取过车壁一侧悬挂着的缀有如意涤的精致小牌,牌上书着整齐的蝇头小楷:杜沅沅,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女子似是自问:“杜沅沅!这就是我的今世,谁能告诉我,我走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恍然间,行人的细语声、车马的磷磷声、金铃的叮咚声都悠然远去,一切又回到了数月前……
前世
21世纪,中国台湾。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浮云,一架小型私人飞机穿过一丛洁白的云朵,缓缓地降落在清扬企业大厦楼顶宽阔的停机坪上。舱门开,一名身着白色套装的短发丽人拎着小巧的公文包神色肃穆地踏出机舱。早已等候在一边的秘书罗立立刻迎上前去:“总经理,董事长吩咐,请您抵达后立刻到他办公室去。”
白衣丽人点点头,边走边问:“今天还有什么安排?”罗立紧紧跟随她在身后,拿出记事本,清楚地念到:“1:,您有一个会议;16: ,与韩氏企业的合作谈判;18:2,中生银行柳行长邀请您共进晚餐……”。白衣丽人摆摆手:“我有重要事情,推掉今天所有安排。”小罗一脸难色:“总经理,可……“。话音未落,白衣丽人已经一脸思地径直进入专用电梯,将罗立阻隔在了外面。电梯滑向董事长的专用楼层。
李清扬站在宽大的董事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眼光投向窗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头发微有些斑白,有些沧桑的脸上有种异样凝重的神色,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害怕这样的等待。
他的视线落在墙上悬挂的照片上,那是两张家庭合影。第一张,是李清扬与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及长子李翔、女李。第二张,是李清扬与第二任妻子江采琳及三子李皓、四女李娉、五子李旰。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一脸幸福满足的微笑。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这是一个多么完美无缺的家庭。真的“完美无缺”吗?这一刻,李清扬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在此之前,作为台湾数一数二的商业巨子,事业上的李清扬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白手起家,一手打造了清扬企业,现已发展为横跨地产、软件、珠宝等几十个行业,资产近百亿的跨国集团。
但是,在家庭上,李清扬却不能说没有遗憾。他的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出身书香世家,温柔知礼,娴淑明慧,却生性体弱,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留下的长子李翔、女李也算懂事争气,从美国名校毕业后,逐渐成为清扬企业的中流砥柱,但三年前,李翔却因一场意外,导致双腿残疾,不得不到瑞士修养。在一慈善晚会上,李清扬结识了第二任妻子江采琳。江采琳姿容艳丽,是出名社交名媛,且精明能干。成婚后,很快就成为他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江采琳为李清扬生育了三个子女,现除小儿子李旰仍在外求学外,三子李皓与四女李娉都成为了生意场中的佼佼者。
对于倪莞卿所生的李翔与李,李清扬是有一点私心的。倪莞卿在世时,李清扬的事业刚刚开始起步,也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生活自然艰辛。但倪莞卿却没有一丝抱怨,仍克勤克俭的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在李清扬事业刚刚有起色的时候,却一病不起,溘然而逝。因此,因着对倪莞卿的愧疚,李清扬开始着力培养李翔。但李翔的意外却让他受打击,于是,李自然而然就的成为他心中默许的清扬企业的下一任接班人。因此,在李刚学成归国后,便被任命为企业总经理,独掌大权。
李现年28岁,受其母影响颇,温柔婉约,偏好文学。但在母亲逝世后却逐渐稳重成熟。尤其是李翔出事后,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李清扬的安排,走上了一条清扬企业未来接班人的坎坷之路。事实证明,李的确是可造之才。不仅使庞大的清扬企业继续运转,而且,还将历来效益不高的清扬地产经营得风声水起,俨然成为企业支柱。
相对于倪莞卿,江采琳两个子女的安排就有些明显不如。李皓和李娉仅仅是各负责着企业下属的一家子公司。对于这样的安排,自小就优越感极强的江采琳是不可能不怨的。但是,李清扬却从来就没有听到她抱怨过。在所有人面前,江采琳依旧是一副温柔慈和的当家主母形象,依旧与李和平共,嘘寒问暖。每当想到这儿,李清扬心中都会泛起一丝感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李清扬有些痛苦的思忖着。当数月前,李一脸苍白的站在他的面前,李清扬的心就彻底的乱了。
今天,是李揭开谜底的一天。一大早,李清扬就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里,心中十分希望,李所说的都是错的,却又明白,事实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刺眼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办公室赭红色的阔大方砖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有几缕清尘在被撕成了数条的光线里翻飞。李清扬就站在这样的光线里,静静的等待着。
“董事长,总经理到了。”秘书小姐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即,白衣丽人李大踏步的走进门来。
李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眸中满是愤怒之色,坚定的叫了声“爸爸……”,李清扬的心忽然落了下去:“是真的,是吗?是江采琳,是皓儿。”“是!是他们!”李缓慢,但却清晰的回答。“是他们害了哥哥。哥哥那天视察楼盘乘坐的电梯,是他们雇人做的手脚。才会在行驶中跌落,导致哥哥双腿残疾。他们还动了我的汽车,剪断了刹车线,幸好那我临时出差。返回后,因停车场意外失火,车被送去检修后发现。”
李清扬的陷入宽大的沙发椅中,面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李停了一下,面色似有不忍,却又不得不说下去,“几月前,我发现李皓负责的公司账目有些问题。自三年前开始,不间断的会支出一笔较大的款项,却所列不明。我派了会计部去查账,发现这些款项以各种名目全部打到了一个户头。后来,我雇了私人侦探进行了调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江采琳和李皓利用这笔钱暗做手脚,他们的目标就是大哥和我。”
李将公文包打开,拿出一卷录像带和一沓照片,依摆放在李清扬面前,“这是调查取得的证据。您来决定吧,爸爸。”
“给我一点时间”,李清扬以手支头,声音里透着疲惫。李点点头,轻轻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云翔墓园。
高大笔直的雪松排列成队,掩映着树下一行行雪白的石碑,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偶有一阵清风吹过,打得木叶沙沙做响。在这样肃穆的氛围里,彷如天堂里传来的歌声。
李手拿一束洁白的百合,向倪莞卿的墓碑走去。通路尽头,一方岗岩墓碑庄严而立,墓碑正中是倪莞卿温婉的笑容。李将百合缓缓放在墓碑下,紧紧靠着倪莞卿的相片,就如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妈妈,我好累……”,一串泪珠无声地滑落在坚硬的墓碑上。
李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那些同母亲一起渡过的往事。
李所有的童年记忆,都充满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尽管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倪莞卿在李翔与李兄妹刚懂事起,便开始了以古典文学作为手段的启蒙教育。三字经、诗经、唐诗、宋词,李小小年纪,便在母亲的引导下,似懂非懂的读了许多书。李的记忆,经常回荡着倪莞卿温柔的声音:
“,李白的《将进酒》背下来了吗?”
“,弹古筝的时候要静心,要将你所弹曲子的形象描绘出来。”
“将你昨天背下来的诗词默诵下来,好吗?让我看一看你的毛笔字进步了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倪莞卿的突然辞世;如果,不是江采琳的突然进门,也许,李可以成为一个学者。而不是象现在,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掌舵人。
“妈妈,我曾经答应过你,我要和爸爸、哥哥好好的生活。我不再流泪,我会独立坚强;我不再读古典诗词,我去学习经济金融;我尽我所能让爸爸高兴,帮助打理公司。现在,妈妈你看到了吗?我都做到了,我能够从容淡定,我能够变不惊。你看,公司的业绩很好。可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哥哥……”,李的手紧紧的扣在墓碑上,冰冷的石碑似一根尖针,刺得她心里酸痛不已。
“我一早就知道,江采琳不喜欢我和哥哥,尤其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心机,我要比她还会算计,我要保护哥哥,保护自己。但是,她怎会以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们,一心要将我们除掉。哥哥,可怜的哥哥!”喃喃的语声逐渐淹没在悲切的哽咽里。
拄着拐杖的李翔静静的站在李的身后。一下飞机,他便打电话到公司,罗立告诉他,李去了云翔墓园。看着李伤心的痛哭,李翔的眼中也有些微微的发酸。倪婉卿谢世后,李翔与李相依为命,兄妹之间的感情比旁人还要更厚一些。而此后,在两个人的成长岁月中,李翔与李互相扶持,彼此依赖,既被对方保护,也保护着对方。眼看着李从天真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从单纯可爱变得成熟独立。年少时代的一切似都已随着岁月流走,成长与成熟也只是一朝一夕之间。李翔的心里涌起一阵疼惜。李赢弱的肩头该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家族压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的拍了拍李的肩头。李愕然地抬起头,发现李翔站在身后。“哥哥!”李一下子冲到李翔的怀里,“你回来了,我好想你。”突然,李象是想起了什么,“哥哥,你的受伤不是意外,我找到了证据。”李翔并不吃惊,只是有些若有所思,“我也一直在怀疑,只是无从查起。”“哥哥,你放心,我有所有的证据。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结果就好。”
西郊马场。
厚厚的青草宛如地毯,一直绵延到远一带起伏的青山。天地空茫,偶尔响起几声马的嘶鸣。这一片马场是李家的私人产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养成了习惯,心烦的时候,就会到这里骑马。置身于广阔的草原上,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李身穿骑马装,走出更衣室。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李清扬还没有表明态度。李明白,父亲需要更多的时间,一边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一边是嫡亲的骨肉,任谁都难以取舍。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跺跺脚都会影响到股票的升降。
李走进马厩,一眼就看见她最喜爱的坐骑月光,月光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雄性骏马,身形高大,神骏非常,气势骄傲得象一位帝王。但是,今天的月光显得有点烦躁,前蹄不时在地上轻刨着,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月光”,李轻呼道。听到呼唤,白马停了停,忽然嘶鸣了一声。李皱了皱眉头,唤了声:“忠叔”,忠叔是为了照顾月光专门请来的老师傅,十分负责和细心。按照以往,李每来,忠叔都会守在月光的身边,今天忠叔却不在。
李又扬声唤到:“忠叔、忠叔。”隔了一会儿,马厩另一端门缓缓的开了条缝,忠叔从门缝里露出头来,神色间有些奇怪。似乎是不安,又似乎有些怯懦。李一边试探着唤了声:“忠叔”,一边向门边走去。忠叔的脸色有些发白,好像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也说不出。
李走到门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觉得有一股力量重重的击在后脑上。李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一股光线刺痛了李的眼睛。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得象个粽子一样,被扔在马厩外面的草地上。一个黑衣青年站在不远。
李动了动手脚,绳子绑得太紧,限制了血液流动,手脚都已经麻痹了。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黑衣青年转过身,以玩世不恭的口吻问道:“醒了,我的二姐。”李大吃一惊,这才发现,青年人竟是李皓,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想到吧。”李皓走过来,缓缓的蹲下身。“不要怪我,怪就只怪老爷子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了你。你大概还不知道,都是我干的,李翔的残废,你今天的意外。”李皓的手指从绳索上慢慢滑过。“对,今天是个意外,你意外坠马丧生……哈哈哈”,话音未落,忍不住狂笑起来,一袭黑衣也一同颤动。
李咬了咬牙,心思飞转。今天来马场前,她告诉过李翔,两个小时后会返回,如果到时未返,李翔或许会起疑。
于是,李故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李皓加重了语气,眼里闪过一抹阴狠。“我妈付出的难道不够多,我付出的难道不够多,为什么只有你们才是他的心肝宝贝。”李有些黯然,心知李皓说的都是实情。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必要采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方式?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消失。你消失了,就没有障碍了。”李皓似乎已有些发狂。
“,你没事吧?”李清扬、李翔一脸焦急,带着数人从马场外狂奔进来。“爸爸、哥哥”。李喜出望外。
“怎么是你们?”李皓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李看着李皓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哥哥,证据我已经交给了爸爸。爸爸一直没有出手,就是顾念父子之情,你竟然不知悔改。”
“什么?”李皓出现了狂乱的神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指着李,忽然又指向李翔,“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就陪我一块上路吧!”话音未落,便朝李翔扣动了板机。与李皓最近的李猛然跃起身,扑在了枪口上。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李觉得一股剧痛弥漫在胸臆间,天地似乎旋转了起来。她向后倒了下去,似乎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迷蒙中,看到有人制住了李皓。李感到一阵心安。
“”,似乎是李翔在着急地呼喊,有热热的液体不断地落到脸上,是眼泪么,“哥哥,你哭了吗?”李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兀自喃喃低语“我答应过妈妈,我会保护你,我好高兴。哥哥,你要好好的活着,和爸爸好好的活着……”。一阵困倦袭来,李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哥哥,晤,我要睡了……”。一股黑暗笼罩过来,李的陷了进去。耳边依稀听到那越来越远的哭喊声:“--,--”。
重生
李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四周是一团混沌的黑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要到哪里去。就这样一直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李忽然惊喜地发现,前面有一点亮光。虽然微弱,但是,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却透出阵阵暖意。
李逐渐接近了那点光亮,似乎是一扇门里透出来的。推开门,李惊奇的发现,竟然置身在一间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书桌后面。小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圆圆红红的小脸,就象是一个大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小女孩中规中矩的拿着一支狼毫笔,小心翼翼的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可爱的小鼻头上还沾着一点墨汁。正在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进来,奶声奶气地说:“,你写得好慢。”被叫做“”的小女孩苦着脸。“哥哥,妈妈说我不写完,就不能出去玩儿,你说古人为什么要写这么长的词。”小男孩偷偷看看四周,“妈妈不在,我来帮你写。”
李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刚想走上前去,书房忽然幻化成了墓园。刚才书房中的小女孩大了一点,正伏在一块墓碑上,嘤嘤哭泣。而书房中的那个小男孩,也大了一些,他拥着小女孩的肩。小女孩回头看着小男孩,“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妈妈走了。”小男孩一脸坚强的神色,“,别怕,你还有我。你不是答应过妈妈,要和我、和爸爸,我们一起好好的生活!你一定要坚强。我们一起坚强。”
李的鼻子有些发酸,有丝心痛缓缓地漫过心底。忽然间,眼前的一切渐渐淡去。李站在一张病床前,小男孩,现在应该是个青年人了,躺在病床上,一脸苍白。已长成了窈窕少女的小女孩,靠坐在病床的一侧,紧紧握着青年人的手,泪如雨下,“哥哥,怎么会这样,我情愿是我。”青年人挣扎着,费力地用手擦去少女腮边的泪滴。“别哭,一哭就不漂亮了,哥哥没事。”
李猛然间呆住了,这是她的记忆。现在,她竟然在自己的记忆里。少女是她自己,而青年人就是她的哥哥李翔。
眼前的场景又有了变化。李发现,病床上竟然换上了她自己,而哥哥坐在刚刚她坐的那个位子上。她的脸是青白色的,紧闭着双眼,了无生气。李的心忽然一震,难道她自己已经死了。而李翔不住的对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李说着:“,快醒醒,不要吓哥哥。你已经答应过妈妈和我们好好生活了,怎么能反悔呢!,你看,哥哥的腿已经好了大半。还有,江采琳已经离开了李家。李皓被送进了警局。哥哥希望,你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好不好?”
李终于想起了那一声枪响,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这样的重温,就是为了向过去告别。李慢慢走上前,依依不舍的抚向李翔的脸,手竟然穿透了李翔的形体。李看向自己的手,蓦然发现,自己正一点一点的淡下去。也许是该告别的时候了,李轻轻的吻在李翔的眉心,只来得及说一句:“哥哥,你要好好的过。”就化为一片虚无。
一道强光刺痛了李的双眼。李下意识的睁开眼,突然望进一道温润的目光里。“哥哥”,李满足的呓语着,“我又在做梦了吗?管他的,哥哥你别走,好好陪我!”说着,抓过一只修长干燥的手掌,牢牢握在手里,然后放心睡去。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淡淡的香气,四周静得出奇,这是李睁开眼的第一个感觉。
一睁开眼,李就有些奇怪。她的头上,不是那盏看惯了的水晶吊灯,而是雕刻着串枝卉如意纹图案的床顶;身下,并不是家中那阔大柔软的水床,而是货真价实的木床。确切的说,应该是古典木床。清扬企业下属的珠宝公司曾经搞过一仿古饰品展,为了使展会能够尽善尽美,李曾经了不少功夫研究古代饰物及其相配器物。如今身下这张雕刻叶的宽大木床,赫然就是一张古式家具。
李霍然坐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俏丽的短发竟然被一头长长的乌丝所取代。身上穿的,也不是她喜欢的意大利名牌睡衣,而是一袭古色古香的雪白中衣。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除了李自己及身下那张床与众不同外,李还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她前面的那个水楠木的高镜台,她左边那个红木的顶竖柜,转角里的黄杨木架。甚至于墙上所挂的古筝,窗下似乎是绣了一半的绣架。所有的一切就象是某个完美的古典家具展览,活灵活现的复原了一间不折不扣的古代女子闺房。
李拍拍自己的头,依稀记得昏睡时,曾经抓住了李翔的手。想到李翔,李一下子呆住了。所有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她最后的感觉明明是自己的魂飞魄散,怎么可能再见到李翔。那么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只有一种解释,借尸还魂,她的魂魄在一种人力所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被另一个身体所接受。不,应该说是重生,李重生了,重生在另外一个时代,以另外一种身份。
李不觉呻吟了一声,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思绪似一张大网,罩得她喘不过气来,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对前世的牵念,对今生的惶恐、对未来的迷茫。自己就如同站在临水的高台上,该将何去何从。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穿着靛青色的衫子,外罩银色掐牙边背心,头梳双丫髻的清秀小丫头端着个红木托盘走进门来。外面的天气似乎很冷,小丫头秀气的小脸有些发红,肩头上还沾染了几片雪。
看到李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丫头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阿芜了。”
“阿芜?”李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快言快语的俏丽小姑娘。
小丫头阿芜兀自兴奋的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李的表情。“大夫说,你只是受了风寒,只要好好歇着就没事了。”
说到这,阿芜突然停顿下来,一脸紧张的看着李,“小姐,那天你怎么就掉到湖里去了。这大冷的天,幸亏发现得早,否则……”,话音未落,一双眼睛已是盈盈欲泣。李发现,阿芜的眼睛竟闪过一抹漂亮的蓝色,禁不住呆了呆。
“小姐”,见李依旧不发一言,阿芜急急走上前来,“小姐,是奴婢口无遮拦,小姐莫要怪罪阿芜。”
李尴尬的笑笑,直视着阿芜的眼睛,期期艾艾的说:“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前情
“天啊!”阿芜睁大了眼睛,惊叫了一声,“竟被大夫说中了。大夫说,小姐跌下湖时,撞到了头,恐怕会不妥。如今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一边说着,一边急得掉下泪来。
李心想真是凑巧,正愁没有借口遮掩,老天却送来了机会。
见阿芜依旧在一旁抹着眼泪,忙拉过她的手,安慰地说:“好阿芜,即便是我不记得,还有你呀!阿芜可以一件一件告诉我呀。”
阿芜眼中微有惊诧,低声说:“小姐,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阿芜,不过这样奴婢真是欢喜”。“是吗?”李心中一阵惊慌,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我原来是怎样的人。”
“小姐吗?”阿芜迟疑的说,“小姐待人冷淡疏离,性子文弱,素日里又喜静,多半在自己房中做诗抚琴,不大与奴婢言语。性子与大夫人很是相像。”
“大夫人?”李问,“就是小姐的母亲呀!大夫人是赵国公之女,闺名叫杨素心,身份尊贵。据说,夫人当年是京城的第一美女,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朝思暮想。听说夫人一出游,所到之皆挤满了人呢!后来,是前朝圣祖皇帝颁旨许婚,夫人下嫁给了时任四品户部侍郎的老爷。老爷虽然是个四品京官,但只要说起户部侍郎杜庭儒,没有不知道其才名的。也只有夫人的风姿才能与老爷的不世之才相匹配。老爷与夫人的婚事也是当年天都城里的一段佳话呢!”
李听了,不禁出了神,才子佳人的结合不知成就了怎样的一对神仙眷属与逍遥生活。
似是知道李心中所想,阿芜摇摇头道:“老爷与夫人只是世人眼中的佳偶,其实成婚后,二人并非琴瑟和鸣。夫人是个凉薄的性子,对一应事务皆不上心,素日里只好参禅礼佛。即便是后来有了沅沅小姐你,稍大一些便送入这南玉馆内独立生活。夫人诸事一概不理,日常起居只在府中后园的寒碧轩里,不大见外人。现今府中一切皆由柳二夫人当家。”
“柳二夫人?”李有些糊涂。
阿芜接到:“说起柳二夫人,进府比大夫人还早。本是商贾之女,不知怎地进府做了老爷的侍妾。二夫人先后生了子珏少爷和小姐,素日里行事又颇有些手段,加之大夫人不管闲杂之事,故被扶位为夫人,下人们皆称为柳二夫人。”
李心中暗叹了口气,眼见又是一派大家族的复杂情势。不由得问道:“这二夫人待大夫人如何?”阿芜道:“这大夫人是何等身份,二夫人自不敢造。只是大夫人居简出,府中一应事务皆由二夫人做主,加之为人剔透,最会做事,老爷自是十分的宠爱。故下人们多有偏颇,皆到二夫人及子珏少爷、小姐面前巴结奉承。倒是冷落了嫡出的小姐你。”语气颇有些不平。
“那老爷,我是说爹呢?”李问,“老爷在下人面前颇有威严,现已官拜尚书了。老爷也素来不大亲近小姐,倒是对子珏少爷颇为器重。”阿芜似有无奈。
李看到小丫头说得起劲儿,不由奇怪:“阿芜你年纪小小,如何知道这许多内情?”阿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禁不住红生双颊。忙道:“都是平素下人们在一块混说,听得久了,也就记住了,请小姐恕奴婢胡说。”说完就跪了下去。
“快起来,我又没有怪你。”李急忙起身去扶,一阵头昏,差点跌下床去。阿芜连忙站起,“谢小姐,小姐待阿芜真好。”
“阿芜,我是怎么出事的?”李调转话头,阿芜抚了抚心口,似是有些后怕。“那天刚下过雪,后园里的几株梅开了,小姐说要去赏梅。走了一半,小姐要奴婢折回取手炉。等奴婢拿到手炉,却遍寻不到小姐。后听到湖边传来小姐的呼救声,赶到湖边就见小姐已落入水中。想是岸边湿滑,小姐一时不甚,失足所致。”
李心中忽然有了一丝警觉,依阿芜前头所述种种,这位身份尊贵却不甚得宠的沅沅小姐莫不是遭了暗算。
“是谁救我上来的?”李不动声色地问。“是子珏少爷。也就是小姐你的大哥,那天子珏少爷碰巧经过,见小姐落水。就一头跳到水里,将小姐拖上岸来。当时,奴婢腿都软了,不知如何是好。子珏少爷虽然衣衫尽湿,还一面吩咐奴婢去着人请大夫,一面将小姐送回房中。”小丫头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尽是钦佩之色。
这位大少爷倒是个果断的人,李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我与大少爷,呃!我是说,我与大哥如何?”阿芜回道:“不大往来,除了年节的家宴,平素里难得一见。不过,这回小姐落水,真的全靠少爷。还有,小姐昏迷的时候,还紧握着少爷的手不放呢!”
“什么?”李大吃一惊,那双似乎在梦中看到的温润如玉的眼睛竟是杜子珏的。想着当时自己昏昏沉沉中紧握住杜子珏手的样子,李的脸禁不住红了起来。
二人说了半日。李有些疲累,看来这具新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阿芜乖觉的捧过一盏茶来,细心的道:“小姐,你且歇歇,奴婢去去就来。”李点了点头。阿芜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李捧着青瓷盖碗,斜倚在榻上,脑中细细思量。一面想着自己前生受家族所累,劳心劳力,今世又跌入一个大家族中,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复杂的情势。一面又暗暗下了决心,自今日起,“李”已经永远地留在那个前世,重生的是杜沅沅。不管前路如何,凭着自己自小的古典文学启蒙,凭着在现代复杂的成长经历,一定不能重蹈覆撤,过个不一样的人生。
悠忽又是几日。李,现在应该是杜沅沅了,已从最初的震惊,到平静,直至接受。现今只是安心静养,过起了富家千金的悠闲生活。无人时,杜沅沅也从铜镜中窥探过自己,这具身躯形容尚小,最多只有十四、五岁。但却生得体态风流,冰肌玉骨,果然是天姿国色。尤其是皮肤较之旁人更加白皙,一双大眼也黑如点漆,灵动非常。
几日里,除阿芜每日端水送饭,闲谈解闷外,尚无人来访。杜沅沅偶尔咏读诗书,提笔练字,抚琴作曲,似乎回到了前世母亲在时那些悠闲无忧的日子。
父母
黑黝黝的铅云低低地垂在空中,天色一片阴暗,空气清冷,似乎正有一场大雪挟着风势呼啸而来。
南玉馆内却是温暖如春。杜沅沅脸色红润,悠闲地坐在榻上和阿芜闲聊,不时被阿芜的天真之语逗笑,心里不由颇为喜欢这个单纯的小丫鬟。
正说笑间,忽然有人带着一股寒气打起青缎门帘走进房来,杜沅沅凝神细看,来人是一位恍如二十如许的绝色丽人,身披鸭卵青色高领头蓬,斗篷下露出一弯霜色滚银线的罗裙下摆。绾着涵烟髻的头上插着雕象牙栉梳,脸上脂粉未施,腕间戴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虽然素淡,却也显出十分的容色来。
阿芜连忙上前,口称“大夫人”福下身去。并上前伺候解下斗篷,交于身后随侍的丫鬟手中。杜沅沅恍然大悟,心想这应是杜沅沅的亲生母亲杨素心了,难怪眉眼有些熟悉。
杨素心走上前来,身后丫鬟立刻端来杌凳放在床前,杨素心就势落坐,姿态优雅。一双美丽的眼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杜沅沅,看似冰冷的双眸中微有暖意。半晌方才开口道:“你自小便独立生活,素来进退知礼、行事谨慎,从未让我操过半点心。这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可真是骇人一跳。”说到这里,杨素心停了一下,竟似是有些后怕,“阿弥驼佛,幸好没出大事。也都怪为娘,一直对你太过疏离,过问甚少。”说着,目中竟似有几分湿意。
杜沅沅本与杨素心有些陌生,见她似乎颇为伤心,不由想起前世幼年时,因淘气受伤,母亲倪婉卿也是这样一副黯然心痛的样子。心里不禁一热。遂向前抱住杨素心的脖子,就势窝在母亲怀中,低喃:“娘,是女儿的不好,娘不要伤心。”
杨素心微微一愣,记忆里,因着自己冷漠的性子,对于女儿一直是不假辞色,杜沅沅也向来敬而远之,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如此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劫后重生,转了性子。想到这,心上一软,也紧紧的拥住了怀中的杜沅沅,面上显出一种慈爱温和的神色。
一身家常绀青寿字锦袍,头戴儒士巾的杜庭儒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对于这个素来冷若冰霜的原配夫人,这样的真情流露似乎是见所未见的。杜庭儒的心中忽然一动。
见杜庭儒进来,房里的丫鬟都纷纷福身,称了声:“老爷”。杨素心立刻放开了杜沅沅,直起身来,端端正正的福了福,“老爷来了。”仪容端庄,似乎,刚刚的生动鲜活只是杜庭儒的错觉。
倚在榻上的杜沅沅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一幕,没有忽略掉杜庭儒眼中闪过的一抹热切与渴望,这抹热切与渴望在遇到杨素心的漠然后,突然就熄灭了。这对夫妻显得有些奇怪,太过客气与冷淡,似乎不仅仅是性子不和那么简单,也许曾经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杜沅沅不由出了神。
“既然沅沅没有大碍,那么妾身告退了。”杨素心不待杜庭儒回答,便命丫鬟系上斗篷,打起门帘转身而出。杜庭儒紧握着袖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回头面对杜沅沅时,就已经完全恢复了威严的神色。杜沅沅注意到,那段袖口还依然握在杜庭儒的手中。
“你没有大碍了?”杜庭儒淡然的问道。“是,爹。女儿不孝,害爹担心了。”杜沅沅低下头,尽量以乖巧的声音徐徐回答。却禁不住的咬了咬牙,装成淑女还真是辛苦。“阿芜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杜庭儒口气有疑问,也有确认。“是,爹,大夫说,女儿落水的时候可能撞到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府中的一应事宜还是阿芜告诉女儿的。”说到这里,杜庭儒便默不作声。杜沅沅依旧低着头,但是明显感觉到杜庭儒的目光围绕在她的周围。似乎是过了很久,杜庭儒终于说:“你歇着吧,我回去了,有事可派阿芜回我。”“是。女儿恭送爹。”
杜沅沅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在面对杜庭儒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压力。似乎是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感。而杜庭儒也不象是父亲来探望女儿那么简单,倒象是来试探的一样。
门外忽然一片嘈杂,似有多人向房中而来。忽听得有丫鬟的声音在门外道:“柳二夫人来了。”说话间,便有两个衣着整齐的丫鬟走进来打起了门帘,紧跟着进来一个穿着松色宝相夹袄,系着桃红色曳地长裙,梳着高高的百髻,髻上插着绿松石形的金簪,鬓边点着金饰件,面上妆色甚浓的艳丽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侍的丫头。一时之间,小小的闺房里拥挤不堪,搬椅子的,倒茶水的,互相问候的,各种声音杂成一片。
杜沅沅心下暗暗纳罕,这柳二妇人真是好大的气势。好像生怕旁人不知她这当家管事的身份,硬是搞出这么多的样。相对气质出尘的大夫人,这柳二夫人可真不是一个“俗”字形容得了的。
柳二夫人坐定,端起茶盏喝过一口,又瞥了瞥榻上的杜沅沅,方才挑眉说到:“按理也不该我说什么,只是这府里上上下下诸事都是我管,少不得也要说上一两句。三小姐,你这身子总算大好了吧!可把这府里吓了一跳。你是千金玉体,不比那些俗人,怎么还做出了这种有违闺训的闲事。那知道的,说是三小姐一时不慎;不知道的,还不知背后怎样编排难听呢!”语声尖利,却又干脆利落。
杜沅沅暗自惊心,这柳二夫人果真不是善予之辈,一番话夹枪带棒,好不咽人。只可惜现今这杜沅沅已不是原先那个杜沅沅了。
杜沅沅不由微微一笑,曼声细语的道:“二娘说的极是,沅沅确实是尊贵之体,比那市井商贾之家强上百倍。既然如此,实在不劳二娘屈尊在这里教训,沅沅自会去聆听爹娘的训斥。”
听了这番不软不硬的话,柳二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本来是想借题发挥,壮壮自己的气势,没曾想这杜沅沅一扫以往内敛疏淡的性子,变得牙尖嘴利。竟然借着柳二夫人商贾之女的出身,反打了一巴掌。立时之间,只觉得面上无光,好没意思。只嘿嘿干笑着,“那三小姐就好好歇着吧。”说完,带着众人慌忙出门去了。
阿芜一脸惊奇,“小姐,你跟以前似乎不大一样。柳二夫人仗着老爷的宠爱和管事的身份,虽不敢对大夫人不敬,但却时常来为难小姐。小姐多半都忍气吞声,不言不语。今天这样,可真是头一遭呢!”
柳二夫人狼狈地走出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情颇有些不快。这杜沅沅今日表现颇有些奇怪。柳二夫人在杜府内虽大权在握,却一直心下在意低贱出身。对大夫人及嫡出的杜沅沅故十分嫉恨。大夫人出身高贵,却也不敢妄动,这杜沅沅不受家人疼爱在府中境尴尬,故时常对其冷嘲热讽,而每小姑娘都只是忍气吞声。今天本想借着这意外再好好地欺负一番,却不意碰了个硬钉子,看来,这小丫头经过一番变故,竟也不是个好惹之辈。
手足
杜沅沅撑着茜色的纸伞,缓缓行在尚书府后园中。好不容易说服了阿芜,终于能出来走走,顺带着看看杜沅沅自小生活的环境。当然,还有她们灵魂交换的地方。
天上正飘着雪,洁白晶莹的雪漫天飞舞,宛如舞女抖开的纳着银线的舞衣,纷纷扬扬,姿态优雅。
穿过几丛枝叶枯黄的矮树,杜沅沅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湖水是青碧色的,并没有结冰,衬着岸边的白雪,温润可人,宛如白玉中镶嵌的翡翠。
一眼望去,便可看见湖边有一株小小的梅树。树上的梅仅开了稀疏的几朵,大多还是纤弱粉嫩的苞。梅树距湖边很近,与湖水隔着一段斜坡。如阿芜所述,杜沅沅落水应该在这里了。
望着眼前的小湖和斜坡,杜沅沅陷入沉思,一个居简出的千金小姐在自己府中跌入湖里,似乎有无数个可能。若是赏梅失足,梅树距湖水颇近,中间隔着一段斜坡,落雪之后又较湿滑。以杜沅沅的纤纤弱质,一时滑倒,落入湖里倒也说得过去。
若是被旁人所害。放眼府中,谁的嫌疑最大呢?柳二夫人?但以那日所见,这个柳二夫人只喜欢搬权弄势,借着原来的杜沅沅软弱可欺,便存心欺辱。存有害人之心,只怕那柳二夫人还没有这个胆子。大少爷杜子珏?似乎也没有理由,且不说因杜老爷十分看重这个独子,在府中有一定地位。而杜沅沅当日的落水也为其所救。若有加害之意,大可放手走开。而且还有一层,杜沅沅还记得昏睡时紧握住的那只手,虽然并没有看清身边那人的面目,但是并没有危险的感觉。还有一人,就是柳二夫人所出的二小姐杜,不知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相得如何,现下二人还未见面,总要见了面以后才能分辨。想到这里,不由计上心头,是时候该去拜访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姐了。
“小姐,你怎么又来这儿了。看小心些,别再吓奴婢了。”杜沅沅回过头,看到阿芜急急走来,手里捧着一只银丝镂的手炉。心头禁不住一热。这小丫头还真是贴心。
阿芜走上前,将手炉塞到杜沅沅手中,接过纸伞,撑在头顶。
“阿芜!”杜沅沅缓缓的道,“我们去拜会一下二姐吧。”阿芜睁大了眼睛,“小姐,你从未去过二小姐的绾云馆。”“是么?”杜沅沅清清浅浅的笑着,“既然从未去过,早该过去拜访一下,不是吗?”
绾云馆,真是个婉约的名字,且看一下这位杜二小姐是如何玲珑有致吧。
绾云馆位于园子东首,紧靠着杜子珏的怡雅斋,再走过去就是杜老爷的起居之所莹心堂。应该算是尚书府的中心地带。远非杜沅沅所居偏僻的南玉馆可比。阿芜一边走一边指给杜沅沅看。杜沅沅一面感叹这些古香古色的居所别名,一面暗暗苦笑,这位杜三小姐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受宠。
走进绾云馆的垂隔断,阿芜隔着门道:“二小姐在么,三小姐来了。”房内似是“咦”了一声,等了一刻,才有丫鬟打起青缎厚布门帘。杜沅沅一踏入房中,立时觉得一股暖气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屋地当中放着一只红铜炭盆,炭火燃烧得正旺。正面是一张梨木翘头案,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梨争艳图》,只见一树梨白似青玉,开得甚是热闹,但却稍嫌杂与浓艳。案上两只翠玉包金大瓶,熠熠生辉。旁侧一只小巧薰炉,正散发出袅袅的烟气,想是燃着绮兰香一类香味浓重的香料。转过雕屏风,靠窗边的鸡翅罗汉床上,一个肌肤丰润、面目姣好的女子正斜斜而坐。许是屋内太热,女子只穿了件贴身的石榴红色夹袄、绛紫色的撒裙子,发髻虽是松松挽就,但髻上、鬓边、脖颈、腕间却是钗G首饰一应俱全。整个人就如一朵新鲜的玫瑰,艳丽而娇媚。
杜沅沅想,此人应是杜了。看这番样子,想必也是个娇纵的千金大小姐,个性张扬,骄傲自负。
杜沅沅故做柔顺走进福身道:“见过二姐,今日沅沅在园子里闲逛,不想就走到这绾云馆来了,如此特来看看二姐。”杜并未起身,面上也无甚表情,甚至眼皮都未抬,只是摆弄着腕间上的银丝镯子,隔了一会方道:“妹妹真是好兴致,想我这绾云馆怎会入得了妹妹的眼,劳妹妹亲自来访,真是不敢当。”口中虽然说着,面上却一丝不敢当的表情也没有。
杜沅沅忍住不快,立在一旁,“都是妹妹不是,早就应该到二姐这儿来看看,只是妹妹一贯喜静怕闹,甚少出门。二姐还请原谅妹妹的年轻不懂事。”杜沅沅如此态度让杜颇为诧异,不禁抬眼看来,待看到她容色清丽,娉娉婷婷立在当地,眼中不由浮起几分妒恨和厌恶,冷声道:“既然妹妹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姐姐我身子不爽,就不送了。”说罢端起旁边的茶来。杜沅沅面色无波,依旧柔声道:“不劳姐姐。”转身慢慢退了出去。
阿芜扶着杜沅沅,二人慢慢向南玉馆走去。边走,阿芜边道:“这个二小姐也太过于刻薄了,我们好心来看她,她却将我们打发出来。”
杜沅沅并未答话,一径低头沉思,这个二小姐也是仗着自己母亲得势,才摆出一派大小姐习气的等闲角色,不足为惧。照此看来,杜沅沅的意外,同杜二小姐也应该没有关系,不是杜不能,而是其不屑为之。想她杜沅沅已被轻慢到这种程度,生死又有什么分别。那么,杜沅沅的意外只有一种可能,也许真的是纤细柔弱的杜沅沅赏梅时,失足滑落水中。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杜沅沅无意间的失足落水却成就了她李的重生。
杜沅沅漫无边际地想着,隐约听得阿芜在身后惊叫了一声,才发觉已走到一名白衣男子的面前,一时收势不住,直直地撞了上去。“哎哟!”杜沅沅揉着撞痛的鼻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却不经意的望进一双温润的眼睛,依稀是李翔的模样。“哥哥”,杜沅沅低呼一声,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情不自禁地扑到了男子的怀中。
看到眼前的一幕,阿芜有些瞠目结舌。匆忙中只来得及叫了声:“大少爷。”
望着扑到怀中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杜子珏禁不住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却在顷刻间被杜沅沅的依赖所打动,心中一片温软。不由自主地轻轻拥着怀中的娇躯,柔声问道:“妹妹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听到耳边响起的清越声音,杜沅沅忽地猛醒过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李翔,她早已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李翔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是声音,还是她鼻端隐隐闻到的檀香气息,这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杜沅沅立刻退后一步,面上禁不住飞红。抬眼望去,面前的男子身着白色路纹锦袍,头顶发髻上扣着白玉环饰。面容清俊,眉眼莹润。整个人显得温润如玉,气质高华,只是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股清冷的气息。
杜沅沅有些迷惑地看着男子清润的双眼,确实与李翔颇为相似。她忽然想到了昏睡中见到的那双眼睛,想必这就是尚书府中的大少爷杜子珏。
杜沅沅忙正装敛容,盈盈福身,“拜见大哥,多谢前日大哥救命之恩。”杜子珏的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妹妹不必多礼。朝上事多,原该早些去看看你的,一时还未得空。可巧碰到了。听说妹妹不大记得原来的事了?”语气满含探询。
杜沅沅心里一惊,低头恭谨答道:“是,沅沅一醒过来,就不太记得前事了。听阿芜讲,应是在园子里赏梅时滑落入水后撞了头。”杜子珏轻哦了一声,“那妹妹还是好生将养着吧,大哥改日再去看你。”遂点头转身而去。
耳听得阿芜一边低语道:“大少爷今日的态度好生奇怪,对小姐似乎颇为温和呢!”,“也许是他疼惜妹妹呢!”杜沅沅随口答道。“少爷向来特立独行得很,何况从来不对小姐假以辞色的。”阿芜还是有些奇怪。
“阿芜,大少爷常不在府里吗?”望着远去的杜子珏的身影,杜沅沅转了话题。“对啊!子珏少爷现任吏部员外郎,据说是个从六品呢。每日公务忙,自然呆在府里的时间就少了。”“呃。”杜沅沅状似无意的应了声。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杜子珏,一直有种令杜沅沅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也许是因为李刚到这个时代感受的第一缕温暖,也许是那双和李翔十分酷似的眼睛。
齐朝
对于杨素心,杜沅沅一直都怀有濡慕之思。倪婉卿去世很早,李自小就失去了母爱。到了这一世,突然又拥有了母亲。也许是天性使然,尽管杨素心与杜沅沅并不亲近,但自杨素心到南玉馆探望之后,杜沅沅每日都要到寒碧轩去。陪着杨素心打坐念经,凭窗闲话,有时尽管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仍是一片平静与温馨。尤其是在发现寒碧轩中竟有一间藏书的小阁后,杜沅沅每日在寒碧轩都要居留大半日。杨素心坐禅时,杜沅沅就在一边细细诵读。
小阁中藏书异常丰富,诗词歌赋,乐理曲谱,记史小传,甚至于地理方志、中医要略。涉及门类多,浩如烟海。据杨素心说,这些书籍均是她未出嫁前收集所得,后作为陪嫁一并带入了杜府。
杜沅沅对书籍爱不释手,尤其是记史小传及地理方志,更是如获至宝。也由此了解了许多当世的信息。令她万分讶异的是,现今所的这个时代竟是任何一本现代史书都没有记载过的,换言之,就是一个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朝代。
尽管书中的记载并不完全,杜沅沅还是根据一些零星的片断,推断出当世应是现代历史中所记载的唐、宋时期。但是,现在的朝代并不是唐朝,也不是宋朝,而被称之为齐朝,这一点发现令杜沅沅瞠目结舌。
查遍了所有书籍,她也未找到确切答案。最后只能得出一个不甚确定的结论,当历史进程到隋朝末年时,确实是进入了盛世唐朝,但是,历史在此也同时分出了两条线,确切的说是出现了一个并行的时空,成就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朝代DD齐朝。而杜沅沅正无巧不巧地落入到这个时空中,成为了大齐的子民。
如今,大齐已历时三朝。齐姓即为皇族姓氏。现当朝为齐英帝,属齐氏第四代子孙,继位时年仅十岁,年号天业。杜沅沅推算了一下,现为天业十八年,那么英帝也才只有二十八岁,年纪颇轻。
齐朝国土广大,风物众多,民俗各异。境内北部多高原山地,南部平原广袤,人烟稠密。境内最大的两个水域为茵罗江与歧讷河,烟波千里,浩渺无边,灌溉了两岸水土,兴盛了帝国农业。同时,齐朝商业似乎也异常盛,商人云集,贸易频。
据书中所记,紧靠齐朝的北部,是笛羌国。笛羌国面积比大齐还要广大,但是人口相对较少,且主要以游牧业为主,国人精骑善射,好勇斗狠,倒是和现代历史中记载的匈奴颇为相似。而大齐人惯称笛羌人为蛮夷人。齐朝的南部,则毗邻着驽羽国及其他的众多小国。
从记载中可以看出,各国都有着不同的景致,宽广的平原,壮阔的长河,优美的景致与迥异的民俗,令杜沅沅禁不住悠然神往。既然知道了身这样的一个时代,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作为一个来自自由世界里的灵魂,与其老死闺,不如寻个机会,畅游天下,快慰平生。
转眼间,杜沅沅到齐朝已经一月有余了。刚来时还只是初冬季节,现下已进入冬,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杜沅沅每日里依旧往返于寒碧轩和南玉馆之间,读书抚琴,陪母亲闲话。
这一日,杜沅沅正翻看从小阁中取出的一本诗词,忽见一张冷金笺从书中飘落下来。笺纸已有些发黄,显是已放置了颇有一段时日。笺上用工整的小楷题着一首词:
蝶恋
魂飞青芜碧柳。山重水复,道是无寻。举酒无言管弦冷,孤灯明月相对看,
年年岁岁斜阳暮。不见离人,黯然红颜老。门掩春色残照里,晨钟暮鼓声声住。
杜沅沅认得这是母亲杨素心的字迹。小词写得如泣如诉,凄婉动人,蕴意分明就是恋人间离别的浓重感伤,一种撼人魂魄的缠绵思念和痴情跃然纸上。
反复玩味着词中的意味,杜沅沅痴立了半晌。原来母亲冷漠淡然的背后还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看来,应是少年相恋,后意外别离,日日相思不得见,便以晨钟暮鼓了此一生。想着父亲和母亲日前见面的情形,心中不禁了然,难怪母亲对父亲如此冷漠疏离,相敬如“冰”。但是,从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上,应是满怀爱意的,也许是母亲太在意自己的第一份感情,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二人便因此成了一对怨偶,而后漫漫十数年。这也难怪杜庭儒对杨素心所出的杜沅沅不甚疼惜了。
杜沅沅叹了口气,圣上赐婚的荣耀,世人眼中的佳偶天成,豪户朱门的荣华富贵,背后竟是这样的目不忍睹。在这个朝代里,难道自己的人生也将是这样,等待旁人安排自己的命运,然后在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中黯然老去。
想到此,她的心中异常烦闷,推开手边书籍,长身而起,凭窗向外望去,一片冬日萧瑟映入眼帘,不由心情更加低沉。忽然,杜沅沅正在胡思乱想的脑中闪过一点光亮,既然自己只是无意间落入这个时空,那么为什么要沿着杜沅沅命运的轨迹,不如自己去争取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想到此,一切蓦然开朗,杜沅沅定下心来,随手取下墙上的古筝,放置在临窗几案上。纤指轻滑,一串清音淙淙而出。风格清雅,醇厚幽远,竟是一曲《高山流水》
此时,房外北风正紧,白雪宛如飘絮悠然而下;房内琴音婉转,佳人绝代低首抚琴,面含微笑,风姿怡然。阿芜打起门帘与正打算进入的杜子珏都呆立在了门边。隔了一会儿,杜子珏悄悄叫过阿芜,转身而出。
琴音渐行渐低。阿芜又复返回,眼中是一抹莫名的神色,近前拊掌笑道:“小姐,你弹的是什么曲子,阿芜从来都没有听过。但却好听得很,就象是仙乐一样。刚才子珏少爷来,也听得呆住了呢!”
“大哥来了?”杜沅沅问,“是啊!少爷见你弹得入神,就回去了,让奴婢对小姐说,他改日再来。还有……”,阿芜突然压低了声音,“少爷还问奴婢,小姐落水前后有没有什么不同。”杜沅沅蓦地一惊,“你怎么说?”阿芜捉黠的笑道:“奴婢说,小姐活泼了许多,许是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一下子转了性子,看什么都通透了。”杜沅沅不由得轻笑了声,回身拍了阿芜一下,“都是我素日里纵容的,调皮的丫头,越来越能说会道。”阿芜吐了吐舌头,二人遂笑闹在一。
初遇
冬日里昼短夜长。杜沅沅除了在寒碧轩中读书,便是高卧床上梦会周公,益发百无聊赖起来。自从她落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杜子珏似乎对这个小妹特别看顾,时常到南玉馆中小坐,与杜沅沅已经颇为熟稔。长期的相及对前世李翔的依恋,令杜沅沅全心全意的将杜子珏当成了自己的大哥,也因此不再藏纳自己真正的个性。偶尔耍赖、撒娇一回。对于杜沅沅大家闺秀面貌下的活泼好动,杜子珏早已是见怪不怪。偶尔,杜子珏说些市井见闻给杜沅沅听。她听闻得民间风物绝胜,街市华,便动了出府的心思。但尚书之女岂非寻常人家可比,行动之间自是不能随意。
眨眼之间便到了新年。尚书府里各忙乱起来,门庭洒扫,贡神祭祖,筹备年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了除夕的家宴,家中众人围坐一桌,虽衣着鲜亮,却神色各异。杨素心更是开席不久,即称病离席而去。席间气氛益发沉闷。杜沅沅想起前世也是如此情况,家人即使是聚在一,也心思各异。心里便不住叹气,这年不过也罢。
捱到正月十五,一大早,阿芜便急急为杜沅沅梳妆打扮。杜沅沅方知,本朝惯例,每逢此日,京城中各府的夫人、小姐便要到城郊的皇家寺院安国寺烧香许愿,还有一层,京中青年才俊也会倾巢而出,如有机缘,也可觅得佳婿。虽然杜沅沅对此事不以为然,但却可趁此机会出府游玩,心里自是喜悦非常。
眼见日头渐渐升起,阿芜还在房内翻找衣服搭配首饰,不觉心中好笑。遂喊过阿芜,将一头乌丝松松绾成桃心髻的式样,另外再留一部分垂于肩后,髻旁仅簪了一只梅形的碧玉簪子。又从阿芜挑的衣裙中拣了件莹白色蝶纹的收身小袄,配着翡翠色的长裙。面上脂粉未施,仅在唇上涂了淡淡一层口脂。俯身镜中人,清新脱俗,笑靥如。阿芜颇有不甘,“其它府的小姐肯定绫罗珠翠,艳丽得象天仙一样,小姐你却如此不放在眼里。”言罢直摇其头。杜沅沅微微一笑,披过白色翻毛狐狸领织锦雪缎斗蓬,转身而出。
行出府门,车马早已备好。杜府大夫人、二夫人,杜与杜沅沅分别乘坐两辆马车。走到车前,早有小厮搬来脚凳,一旁丫鬟打起车帘,杜沅沅扶着阿芜的手坐入车中。不一刻,马车缓缓启动。耳听得车外面人声嘈杂,叫卖声音此起彼伏,杜沅沅又是新奇,又是高兴。不时偷偷掀起马车小窗遮帘一角向外窥探。只见道路两旁,房屋稠密,人流如织。且又正逢新年,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宛如一副活动的《清明上河图》,显出一派清平世界的盛世景象。杜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似有冷笑,对杜沅沅不理不睬。
马车直行了半个多时辰,车外人声渐小,只余马车行过大路的粼粼声。渐渐的,一阵高昂悠扬的撞钟声由远而近,马车终于停住,安国寺到了。
阿芜在车外打起车帘,杜抢先下了车,杜沅沅则紧随其后。马车停在安国寺门前的空地上。诺大的一片空地,已经停满了各式马车,或堂皇富丽、或小巧精致,皆非平凡人家所能用得起的。看来今日到寺院进香必是些非富则贵的豪门大户。不少女眷正从马车中一一下来,服饰华丽、浓妆淡抹,姹紫嫣红直晃得人眼。一时之间,素日里颇为肃静的佛门之地突然间莺莺燕燕,热闹非常。
杜沅沅正想随着人流,进入寺内。忽听得身旁不远,传来喧闹的声音。只听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道:“哪里来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冲撞了御史家的车马,你有几个脑袋!”声音娇纵、盛气凌人。一个颤微微的衰老声音低声下气地道:“不是小人故意,乃是天冷路滑,小人滑倒后惊了贵府的马车。请饶了小人吧!”“饶了你,难道御史家的马车是白惊的,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下等人罢了,有何资格求饶。”尖声女子依旧不依不饶。
杜沅沅不觉向围成一圈的人群中走去。只见一个华服女子柳眉倒竖,一脸寒霜,原本艳丽的容貌显得有些狰狞,手拿丝帕捂在鼻前,正满脸鄙夷的看着马车前跌坐着的一个胡须白的布衣老人。众人都只围观,却无人劝解。杜沅沅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正欲上前,阿芜在身后扯扯衣角,道:“这是京中田御史家的小姐,闺名叫田澜,骄横跋扈。仗着其父得势,谁也不看在眼里。咱们还是莫要惹她的好。”杜沅沅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老人家也怪可怜的。”
说罢,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命阿芜先扶起了老人。然后,向田澜敛衽一礼,“这位姐姐,不管这位老人有何错,妹妹这里向你赔罪。请姐姐念在此人年纪老迈的份上,不要再追究了吧。”杜沅沅冷不防的出现,让正在颐指气使的田澜微微一愣,眼前小女子虽穿着清淡随意,却也是气派非凡。田澜一时也不敢托大,但也不想就此了结。杜沅沅焉能看不出田澜一瞬间的犹豫,于是甜甜一笑,“不论老人给贵府造成何种损失,都由妹妹负责赔偿。姐姐乃千金贵体,莫要被这不相干的人扰了兴头。”话说到这里,田澜才脸色稍霁,“赔偿就不必了,只是下可得小心。”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杜沅沅见田澜走远,急忙上前扶住老人,低声询问:“老人家,你可有受伤,这里车马众多,还是速速回家去吧!”说罢命阿芜取出一些散碎银子交到老人手中,也不理老人拜谢之声,便施施然走进寺门。
一辆帷幕垂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的一边,刚刚的一幕恰巧落进了马车中一个男子的眼中。车中的男子身形修长,五官异常俊美,一双邃的眼睛闪着睿智而坚定的光芒。男子身着紫檀色宝相纹锦袍,腰间束着流云纹青玉带,一枚青玉朱雀纹玉佩垂在腰际,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隐隐流动在男子的眉宇间。杜沅沅的表现显然引起了男子的注意,男子的眼中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来人!”车旁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躬下身:“是,公子。”“去查查,那个披白狐斗篷的是哪家的小姐?”男子意态闲适的一挥手。侍卫简洁的答了声:“是”,便迅速的走开了。
杜沅沅走进寺门,宽大的庙宇轩昂壮丽,精雕细刻。寺钟声声,香烟袅袅,到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心中一阵感叹,到底是皇家寺院,风物自与别不同。
一众夫人小姐、三三两两的士子才俊纷纷烧香叩拜,杜沅沅并不以为然。与母亲知会了一声,便各游走观赏。远离了府中的安静沉闷,心中觉得十分痛快。
走过一进进的大殿,人烟渐渐稀少,想是走到了寺院。在一庭院的拐角,杜沅沅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月亮小门。门后是抄手游廊,曲径通幽,不知向何。杜沅沅忽起好奇之心,沿着游廊曲折向前,走了一段,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好大的梅林。一眼望去,就如同一片梅海,千株梅争奇斗艳,百般娇姿,红艳如霞。株株梅树成行排队,迎风照水,疏密有致,井然有序。每株梅树的枝头上既有含苞的蕾,也有绽放的朵。火红的瓣,淡黄的蕊。映衬着树下的皑皑白雪。红里带白,白里透红。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杜沅沅痴立良久,连连惊叹。信步行在梅林里,身前身后皆是千姿百态的梅,忽一阵风起,卷起千片梅瓣,漫天红色的雨,让杜沅沅情不自禁转了几个圈子,白色的斗篷扬起了一片雪雾。
紫衣男子站在宝相阁顶的雕栏边,正对着楼下的梅林,也看到了梅林中清甜可人的杜沅沅。红色雨中,杜沅沅一张肤光潋滟的小脸,唇边一抹动人心魄的微笑,不同于一般贵族女子的淡雅装扮,宛如梅仙子般活泼灵动地飘飞在梅林中。紫衣男子有一瞬间的失神,眼中闪过一抹热切的光辉。刚刚出去侍卫出现在他的身后,“公子,查清楚了,是户部尚书杜大人家的三小姐,闺名叫杜沅沅,芳龄十五岁,据说是当年京城第一美女杨素心的女儿。”说完就退了下去。紫衣男子微微沉吟着,杜庭儒的女儿吗?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楼下梅林中,遥遥传来杜沅沅动听的吟咏声: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紫衣男子有些惊异,随即似又了然。蓦然心中一动,随手从身边侍从拿过一管紫玉长箫,隐身柱后。脑中描画着方才看到的景致,信手吹了起来。箫音悠悠地传了开去。
梅林中的杜沅沅突然听到不知何传来了箫声。那箫音宛如春水,煦暖温和,似心中无限欢喜,又似带着绵绵不绝的渴求之意,一丝一丝侵入脑际,在梅林中低柔婉转,轻轻飘荡。杜沅沅举头望去,四周并不见人影。刚要细细查看,阿芜从梅林外奔入,“小姐,你还在这里,让奴婢好找。”阿芜抱怨着,拉住杜沅沅的衣袖,“夫人到找你,快随奴婢回去吧。”杜沅沅不由自主向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四寻找。
已转出柱后的紫衣男子一脸遗憾,看着杜沅沅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
别样情愫
从安国寺返回后,杜沅沅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依旧是每日读书、抚琴,园内闲逛。一切似乎又沉寂了下来。唯一让杜沅沅有些期待的是,春天快要来了。后园的雪慢慢地融化了,树木、小草都沁出了点点绿色。很快就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了。
随着冬天的远去,杜沅沅的心似乎也灵动了起来。想着去安国寺那日从帘中窥到的市井华,便一门心思要到府外去逛逛。也因此,杜沅沅的脑筋就动到了杜子珏的身上。经不起杜沅沅的软磨硬泡,杜子珏终于答应,带杜沅沅到京城中走走。为省却麻烦,杜子珏带了一套男装给杜沅沅,竹青色的长衫与同色葛巾,杜沅沅穿戴起来,竟成了个颇为俊秀的小公子。
杜沅沅兴高采烈地跟在杜子珏的身后,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直看得目不暇接。只见街道宽阔笔直,四通八达。摊档、店铺、杂耍表演、小吃等自然汇聚。与现代各商业自成一体不同的,街上的店铺通透开放,人们可以很方便地从一家店铺流动到另一家店铺,显得异常热闹。杜沅沅不由得暗自咋舌,真是一个荣的盛世。
转过街角,见远殿阁轩然,鳞栉比,异常华丽。杜沅沅的眼睛不由一亮,连忙指给杜子珏看,方知那便是禁宫大内。她立刻收起了好奇之心,望向他。杜子珏心下讶异,便问及原因。杜沅沅随意道:“那华丽的禁宫也只不过是个精致的鸟笼,外面的天地这么宽阔,我才不会学那些凡俗之人趋之若鹜呢!”杜子珏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叹的神色,随之神色间也更为复杂。
街边众多小摊紧密相连,卖糖果零食的、玩赏物件的、首饰环佩的。杜沅沅每到一都驻足流连,觉得新奇不已。她经过一个摆满钗G的小摊,在一众熠熠生辉的首饰中,杜沅沅一眼看到一枚大小环相扣的环佩,环佩表面雕着精细的灵芝云纹。背面还刻有“不离不弃”四字。色泽温润,样子小巧。几乎是立刻,杜沅沅就喜欢上了它,不住地在手间把玩。热情的摊主讨好的笑着,“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枚环佩是难得一见的子母环。”“子母环?”杜沅沅惊奇地问。“是,您看,这一分,就变成了母环和子环两个。”果真,刚刚还是一只环佩,在摊主的摆弄下,成为一大一小两只环佩,而且云纹各自一系,丝毫不见缺损。大环是“不弃”二字,小环是“不离”二字。杜沅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站在身边的杜子珏不觉有些好笑,这环佩样子虽然讨巧,但玉质却一般,远及不上家中所用。见杜沅沅喜欢,还是掏出银子买了下来。杜沅沅接过两只环佩,并未合拢。而是将大的一只挂到杜子珏的腰间,小的一只揣入怀中。“嗯!不错,跟你很配。”杜沅沅退后一步,摇头晃脑的说,“我刚刚一看到它,就想起你的眼睛,这只环佩真的很配你。正好,大的给你,小的归我。不管如何,你只要见了环佩,就如同见了我一样。”说完,又蹦蹦跳跳的跑到另一个摊子去了。听完这番似真似假的话,杜子珏一时心情激荡,立在当地久久未动。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一丝欣喜,似乎还有一丝挣扎。
时近正午。杜子珏见杜沅沅已有些疲累,便携着杜沅沅的手,进了街边的迎香酒楼。杜沅沅好奇地四打量。只见酒楼店堂甚是宽广,分上下两层,中间有一木台,一名留着三绺长须的说书先生手拿一把描金折扇,正说得好不尽兴。这迎香酒楼乃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又逢午时,此刻楼中早已是座无虚席。店小二殷勤将二人让到二楼靠边角的一张桌子,歉意地道:“请公子见谅,店中已无空位。”杜子珏口道:“不妨,酒菜快些上来就好。”
杜沅沅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细细地听着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说得似乎是当朝的英帝。杜沅沅不由得又凝了凝神。“要说当今的圣上,那是紫微星转世。文韬武略、风华盖世。圣上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十岁登基。小小孩童,便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十三岁,亲自带兵平乱,一下就弱了蛮夷人的气势……”说书人“哐”的一声,拍了个惊堂木,酒楼内响起一片轰然叫好声。杜沅沅听的津津有味,这位英帝还真称得上是个人中之龙呢!
杜子珏并没有听书,偶尔宠溺地看了看杜沅沅,间或低头喝茶。他突然感觉到似乎有目光一直注视着这里。抬起头,发现在同一楼层的另一边,一名紫衣男子独坐一桌,正自斟自饮。旁边站着个冷面侍卫。那紫衣男子不时望向这边,看着的似乎就是沉浸在说书里的杜沅沅,眼神柔情似水。看到紫衣男子的面容,杜子珏浑身一震,立时便要上前。那冷面侍卫微微摇了摇头。杜子珏只得按奈不动,心中却上下翻腾。任傻子也看得懂,那紫衣男子的眼光分明是思慕之情。看着依旧一无所觉的杜沅沅,杜子珏在心里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杜沅沅终于意识到了紫衣男子的目光,便抬眼寻去。待见到紫衣男子俊美的面容与不俗的气度后,面上微微露出激赏的神色。却冷不防与紫衣男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直至看到紫衣男子目中玩味的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羞红了脸。紫衣男子见此情景,面上绽出愉悦的笑意。这抹笑容让他的眼睛越发邃,整个脸似乎沐浴在一种异样的光辉里。杜沅沅看得又是一征。
“你认得他?”一旁的杜子珏压低声音问道,杜沅沅摇摇头,“我以为是你的故交。”杜子珏拉了拉她的手,“那我们回去吧。”杜沅沅点点头,站起身来,却不敢回头,急急地走下楼去。依稀觉得背后,那紫衣男子的眼光依然肆无忌惮地射了过来,胶着在她的身上,流连不去。
“沅沅,大哥要保护好你。”回去的路上,杜子珏一脸凝重的说道,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杜沅沅却并没有听到,她的心有些恍惚,为着那紫衣男子眼中那抹奇异的神色,他似乎是认识她的。
杜子珏缓缓地跺着步。再向前一点,就是南玉馆的院门了,这条路,他时不时的总要走上一回。究竟从何时起,他亲近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了呢?杜子珏不由得停住了脚。
杜子珏记得,父亲杜庭儒并不宠爱杨夫人,连带着对其所生的女儿杜沅沅也不十分疼爱。因此,杜沅沅的性子孤寂冷漠,人又生得娇弱,与家中诸人都不甚亲近。似乎是从落水之后,杜沅沅的性子一下子变了个样儿。变得活泼、开朗、独立、坚强。那天,他到南玉馆无意之间听到的曲子现在还在耳边回荡。尽管人还是那个人,但有些东西却是不同了。就因为这些个不同,杜子珏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似乎,又不仅仅是喜欢。
一时脑中乱如蚕丝,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那只母环佩。思绪又远远的飘开去。杜沅沅对自己的依恋似乎也是从落水之后开始的,昏睡中紧抓他的手不放,在莹玉堂门前的真情流露。她似乎也是极相信极信赖他这个大哥的。尤其是二人各持一只的这对子母环佩,“不离不弃”,这令他涌起多么的感动。但是,在看到那个紫衣男子的注目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与沅沅就要分开了。尽管一切还未显露端倪,但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杜子珏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并不只把沅沅当做妹妹那么简单了,在对妹妹的喜欢里,还包含了疼惜、宠溺、不舍,甚至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字。杜沅沅的娇丽笑容似乎就在他眼前,他抚着自己的心口,似乎要确定什么,又似乎害怕这样的确定。
仰头望天,白云悠然来去,飘渺如梦。他紧闭了下眼,心中是破茧的痛楚和甜蜜的渴望。暗自祝祷,如果这是个甜梦,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如果这是个宿命,就让他一个人来承受所有吧。
想到这,杜子珏猛然站住了,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南玉馆,紧紧握了握环佩,转身又走了回去。
身份成迷
杜沅沅套上那件竹青色的长衫,又乔装成男子的样子,偷偷溜出了府门。这几日,杜子珏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见不到人影。杜沅沅实在忍不住,终于下定了决心,大着胆子,独自一人上了街。
依旧是人头攒动的街市,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不时映入眼帘的时新玩意。杜沅沅兴致盎然地走走看看,不久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迷失了方向。这才知道,以往跟在杜子珏身旁,一心只顾着四玩赏,一切全赖他打点。如今虽是自己出门,竟也积习难改,连来时的路都忘却了。
眼看日头过午,杜沅沅还在街上转悠。前后左右走了几个来回,目光所及的街市样貌均十分相似,再这样找下去,杜沅沅相信,自己一定会力竭而死。她走到一间颇为雅致的茶楼之下,看着那紫红门楣上斗大的四个字“清心茶楼”,忽然感到饥渴难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幸好还有几两散碎银子,这还是上上街时,杜子珏细心地系在她腰上的,说是让她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因为一直跟在杜子珏身边,没有机会使用,此时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杜沅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茶楼。刚刚踏过门槛,只觉一股幽淡的茶香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爽。再看那茶楼的陈设,杜沅沅不由暗赞了声好。只见宽大的厅堂内,当中一座琴台,摆放着一架古筝,琴台四周则设着数张几案,那几案均为青碧之色,显然为翠竹所制。而在厅堂四壁,悬着数幅泼墨山水。二者相互映衬,显得这家清心茶楼颇为宜人淡雅,的确堪当“清心”二字。
杜沅沅只顾四打量,冷不防从茶楼里冲出个人来,在她身上狠狠一撞。她被撞得险险摔倒,待定神看时,那撞她之人已没入了人丛之中,去得远了。杜沅沅暗道了声晦气,便也不再追赶,仍向茶楼内行去。
杜沅沅拾阶而上,上了茶楼的二楼,找了间临街的雅间,又吩咐茶博士上一壶上好的雪顶乌龙。便跌坐在椅中,再也无力站起。眼见窗外人群来去,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呆会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到府中,她的心中禁不住有些发急。
正在焦虑间,猛听得隔壁雅间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之声,只听那声音道:“六福,我早就说过,这里的茶比家中的好得多,你还不信。如今可服气了?”另一个声音略微尖细的男声接道:“公子,家里的茶可都是千挑万选的。别怪小的多嘴,这里的茶还及不上家中喝剩下的,小的不明白公子为何单单喜欢这里。”杜沅沅听了,暗暗纳罕,在她看来,这里的茶已是上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竟把这上品的茶看成是家中喝剩下的。先前那男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似是轻叹了一声,道:“你又怎会明白,品茶关乎于心。再好的茶,若是没有心境相衬,也是枉然。家中俗物太多,你争我夺,即便送到眼前是极品,也是味同嚼蜡。莫不如这里,虽然天地小小,却让人心境平和。”
杜沅沅听到这里,微微有些讶异,隔壁的这名男子竟然谙品茶之真谛,品茶就是要凝神静气,心意与茶意相融合,方能体会个中妙。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应也是个雅人。
杜沅沅忽然想起曾读过的一首《七碗茶诗》,其中有几句倒是颇有情趣: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乘此清风欲归去。
写的便是喝茶的意趣,喝下第一碗,便觉喉舌生润,干渴顿解;喝下第二碗,
胸中孤寂消失;喝下第三碗,精神倍增,满腹文字油然而生;喝下第四碗,身上汗水漫漫冒出,平生不快乐的事情,随着毛孔都散发出去了;喝下第五碗,浑身都感到轻松和舒服;喝下第六碗,仿佛进入了仙境一般,而第七碗可不能再喝了,只怕腋下生出习习清风,飘飘然都要飞上了青天去了。
杜沅沅忽然听得隔壁“噫”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念出了声。她并不想多事,便站起身,打算付了茶资便出茶楼。当她的手探到腰间,整个人猛然间呆若木鸡。那原本好好地系在腰带上的荷包竟然不翼而飞了。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刚进茶楼时被人撞过,那撞她之人定是趁机扯脱了她的荷包,将包内的银子全部偷去。
杜沅沅面前等着拿银子的茶博士脸色已经沉了下去,目中露出讥诮之色,杜沅沅满面通红,一时之间却也无法解释清楚。她的目光忽然瞟到了楼下的那张琴台,猛然心生一计。
杜沅沅向那茶博士作了一揖,恳切道:“在下的确不是要白喝贵号的茶,只是刚刚不意之间被小贼窃去了银子。现确已付不起茶资。不过,刚刚在下看见厅中设了一张琴台。在下虽不才,却也粗通音律,愿奏上一曲,就权当是茶钱吧。”那茶博士见杜沅沅面貌清秀,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也不象个无赖之人,脸色略有缓和。眼见杜沅沅确实掏不出银子,也是无法,便勉强同意了杜沅沅的提议。
杜沅沅理平衣襟,飘然上了琴台,略一沉吟,纤指划过筝弦,竟是《春日踏青》的欢快调子,配着元稹《茶》中的绝妙好句。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此时已进正午,茶楼内已座无虚席。但众人都沉醉于琴台上这个俊秀的青衣书生的高超琴技,一时之间,诺大的一个茶楼内,满座的众人竟然寂无声息。
杜沅沅与茶博士的话音刚落,从她刚刚所坐的雅间隔壁便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看着杜沅沅下楼的背影,眉间是一抹惊喜之色,喃喃道:“我们还真是有缘。”眼见杜沅沅已向琴台走去,那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杜沅沅走下楼梯,尽管面上是如痴如狂的神色,却掩饰不住一身的贵气。那人赫然就是安国寺与迎香酒楼内的紫衣男子。
当杜沅沅那明朗活泼的琴音与动人的吟咏声响起,紫衣男子微微倚在茶楼一侧,眉间的惊喜之色更。他定定地凝视着琴台上那个秀颀的身影,禁不住一阵心神恍惚,这样的女子该是要留在身边,紧紧守住的吧。
一曲终了,茶楼内的众人静默了一下,忽然响起轰然的叫好声。杜沅沅站起身,面带微笑,团团作了一揖。缓步走下琴台,茶博士急忙迎上前去,面上已换了个生意人的精明笑容,“公子真是一手好琴技。咱们也别提什么茶钱了,公子能否考虑今后常在此弹奏,这酬劳么,咱们可以商量。”杜沅沅没想到灵机一动竟然引出这样一个机遇,心中不觉有几分好笑,要是他知道自己是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恐怕早就躲到了一旁去。便淡然道:“在下技拙,今日只是无意间路过这里,并未想过这些。”那茶博士并不放弃,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杜沅沅的身上,热切地道:“公子再考虑考虑!”
杜沅沅被吓的倒退了一步,正想措辞拒绝,冷不防茶博士的身前插入一只手来,手上托着锭银子,直递到茶博士面前。一个男子朗然的声音道:“这些可够这位小兄弟的茶钱?若够,拿走便是,休要再纠缠。”茶博士见有人打断了他与杜沅沅的谈话,无疑于挡了他的财路,正想发怒,忽见递过银子来的男子一身紫檀色锦袍,气势巍然。茶博士经营茶楼已有年余,自然阅人无数。知道这人定是来历非凡,只得接过银子,转身走了。
杜沅沅听那熟悉的语声,分明是自己隔壁雅间的男子,便转头向那解围的男子道谢,目光不经意间撞进一双邃的眼眸,不由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是你!”那紫衣男子眼角含笑,“公子认识在下?”杜沅沅点头道:“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紫衣男子依然笑道:“仅凭一面,公子仍能记得在下,荣幸之至。”杜沅沅听那语气似是欣喜,又似是调侃,禁不住有些羞赧,便道:“今日多谢公子解围,还请告知贵府所在,改日一定登门拜谢。”紫衣男子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重复道:“我的府上?”眼睛直直向杜沅沅看来,似是柔情满溢,欢喜无限,忽道:“欢迎之至,说不定公子还会在敝府长住。”
杜沅沅见紫衣男子答非所问,一时不解其意,也不好再问。只觉得那紫衣男子目光越来越热切,缠绕在她的身周,禁不住红生双颊,直想逃开。便匆忙说了声告辞,疾步向茶楼外走去。
一直走到大街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杜沅沅才回过神来,不由对自己的行为颇为迷惑不解。他们只不过聊了几句,即便是紫衣男子热情些,自己为何会被惊得仓惶而出,心还跳个不停。看来,是尚书府中的小姐当得久了,连待人接物都摸不到头脑了。
杜沅沅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还不知道回家的路。有心想问问路人,可是身旁诸人都是一派匆匆行色,只怕她刚说到忘了回家的路,尚书府怎么走,就会遭遇一连串的白眼。
杜沅沅暗叹了一声,如今她已身无分文,还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该怎样才好?猛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可是在等在下?”杜沅沅心中一喜,紧接着又冒出几分不安,那出声人正是刚刚茶楼中的紫衣男子。此时,若想寻求帮助,紫衣男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了。
杜沅沅转过身,吞吞吐吐道:“可否,可否请公子帮个忙?”“请说!”那紫衣男子笑得温文,面上的神色颇为认真,完全不似刚刚的玩笑模样。杜沅沅脸色微微发红,只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这个理由实在是有些丢人,却不得不和盘托出,低声道:“在下迷了路……”,话未说完,那紫衣男子忽然向远招手,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轻响,杜沅沅回过头去,只见一辆马车正向他们这边驶来。
马车停在紫衣男子的身前,那赶车的人一身玄衣,显得颇为精干,见到紫衣男子,急忙下车行礼。紫衣男子微微点了下头,举止间已没有了半点嬉闹的神色,显得异常威严。紫衣男子拉开车帘,转向杜沅沅,面上又带上了欣悦的笑意,温和道:“请上车,在下一定将公子送回家中。”杜沅沅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你怎知我家在哪里?”紫衣男子并不答话,却伸出手来,将杜沅沅一把拉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外表看来平淡无奇,内里却是别有乾坤。舒适柔软的丝棉座椅,铺着金镶银绣的蟒靠。当中竟然还固定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湖青的茶具和金漆提盒。
紫衣男子将杜沅沅轻轻带入一边椅中坐好,自己则坐过另一边,意态从容地将几上的两只茶盏注满,端起其中的一盏,细心地吹了一吹,仿佛觉得温度正好,才递给杜沅沅。又从提盒里挑了几样干果糖食,用银丝小碟盛了,放在杜沅沅面前。
杜沅沅看着他忙来忙去,早已忘记了说话,只觉得这紫衣男子透着神秘,就凭着他不凡的气度和身边的这些细到极致的物件,说不定他来自巨商大贾,抑或是王侯子弟。但对她却这样温和体贴,若说是别有用意,杜沅沅尽管对他了解不,却也能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意;若说是没有所图,为何又对她细心如此。
眼见紫衣男子一切料理完毕,端身坐好,向她微微一笑。杜沅沅再也忍不住,道:“你认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紫衣男子面上的笑意加,却没有答话,端看杜沅沅半晌,忽然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杜沅沅一听,大吃一惊。这首诗明明就是那日她在安国寺后院的梅林中随口吟的。此刻怎么会出现在紫衣男子的口中。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梅林中游赏时,身边并无其他人。面前这人又是从何得知的?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在梅林中时,曾听到一阵春水般缠绵的箫音,难道面前即是吹箫人?杜沅沅的心微微一颤,刚要询问,马车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慢慢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那个赶车人的声音,“公子,到了。”
紫衣男子晤了一声,伸手打起了车帘。杜沅沅伸头看去,正是尚书府门前。既然已到了地方,也不好再赖在车上,杜沅沅只好下了马车。回身看时,那紫衣男子地看了她一眼,嘴边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向后一坐,那车帘便飘然落下。赶车人一挥长鞭,马车又开始行进。杜沅沅见紫衣男子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便要离去,急忙追了数步,边追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马车的速度突然加快,车内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那紫衣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们会再见面的,到那时,你便会知道了。”
马车渐渐去得远了,杜沅沅依旧站在府门前,无数个念头在脑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她无法确定这个紫衣男子的目的和身份,但凭着女性的直觉,有一点她清楚地知道,紫衣男子对她颇有些倾慕之意。而她自己为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迷一样的出色男子,为了他的细心体贴,心湖中竟然也起了些微的波澜。
杜沅沅的前世李在现代并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她清秀可人,家世出色。但有谁敢打清扬企业总经理的主意,加上她一心为了家族事业狠拼硬打,个人问题早已无暇提及,在外人面前便始终是清高冷漠的形象。就因为这些,吓退了不知多少倾慕者。事实上,李同所有普通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爱情也怀着一份美好的憧憬。而且,受她母亲倪婉卿的影响,她更相信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而这一,当紫衣男子意外的出现,又留给她无数个迷题后,她的心里已经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是,现时的她也许还不明白那些东西是什么。
马车已绝尘而去,杜沅沅又站了良久,口中喃喃自语,“你究竟是谁?”
浮生凉
禁宫内祈阳殿宽大的南书房里,齐英帝站在明亮的轩窗下,看着窗外园中星星点点的绿色。礼部尚书胡全弘悄然立于身后,躬身回着:“今年秀女名册各府已辑录完毕,计五十九人。按祖制,均为朝中官员家中适龄之女。应选之期请皇上定夺。”英帝转过身来,貌似随意地开口道:“听说户部尚书杜庭儒有个女儿,可在应选之列?”胡全弘又一躬身,“回皇上,杜庭儒之女杜在应选之列。”“杜?”英帝疑惑地重复,“应是杜沅沅吧!”胡全弘细想了一下,忙回道:“回皇上,杜庭儒确实还有一女,名为杜沅沅。至今年三月初十方满十五岁,因年纪不足,故不能参选。”“是么?”英帝微一皱眉,“应选之期就定在三月十七吧。”胡全弘一听,自是心领神会,“是,杜庭儒两女应选,臣这就去办。”说罢,急忙退了出去。心中暗忖,皇上对这杜沅沅似乎颇不些不同呢!
英帝又向窗外望去,脸上隐隐有些期翼的神色。几星斑驳的阳光透过轩窗,细细碎碎地洒到英帝的面上。这器宇轩昂,满身尊贵之气的英帝赫然是那出现在安国寺与迎香酒楼的紫衣男子。英帝的脸上泛起一丝柔情,“沅沅,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柳二夫人近日似乎特别地忙,忙着为女儿准备首饰钗G,锦衣绣裙。就在几日前,户部着人到家中宣旨,她的宝贝女儿符合秀女遴选条件,将被纳入秀女之列,参加今年的宫中遴选。
参选秀女,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凭着的容月貌,如能被选入宫,得到皇上的宠幸,册妃封嫔,荣华富贵可真是享之不尽了。故而柳二夫人的脸上每日里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这一日柳二夫人正在接待城中无箴绣庄的缝衣师傅,打算为杜好好的置办几套出众的袄裙。忽有府中的下人来报,说礼部又派人下旨来了,现在人已经到府门前了。心中不禁有些狐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派人去知会老爷杜庭儒,自己则急急打发了缝衣师傅,也往前厅而来。
走到前厅,礼部的来人已传旨完毕,告辞走了。只见杜庭儒一个人坐在厅里怔怔出神。柳二夫人心中十分诧异,走上前问道:“老爷,礼部来人,说的可是秀女遴选。那,可有变数?”,杜庭儒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声道:“确实说的是秀女遴选,只是不关的事,而是要沅沅参选。”
“沅沅?”柳二夫人大吃一惊。她心中有自知之明,若论起容貌、才学来,杜沅沅要远远胜过亲生女儿。前些日子心里还在庆幸杜沅沅年龄不足,不能参选,少了对手,可这圣旨转瞬就上了门。想到年龄不足,柳二夫人忙道:“沅沅三月才满十五,可这?”“秀女遴选之期,圣上已定在了三月十七,恰巧就在沅沅生日之后。”杜庭儒若有所思地道,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柳二夫人想不了那么多,也一时无话可说,心中颇为不安。想到有可能要屈居在这不受宠的丫头后面,心里真是十分不甘,恨恨地想着那小丫头当时为何不直接淹死在湖里了事。不过,柳二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来日方长,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想到这些,立刻换了脸色,口称:“恭喜老爷,双喜临门。”连忙着下人去请三小姐。
这些日子,杜沅沅过得颇为畅快。自从那日与杜子珏偷出尚书府后,以后又缠着出去了几回,将京城几乎逛了个遍,心中越发动了远游的心思。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忽有下人来报说老爷有事请她到前厅去,杜沅沅颇有些诧异,生怕是偷出府的事被父亲发现,心中忐忑不安,慢吞吞的来到前厅。只见杜庭儒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上首,柳二夫人站在一旁面色复杂。杜沅沅硬着头皮上前施了一礼,道:“见过爹,见过二娘。”杜庭儒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不关心的小女儿,清秀雅致,容貌颇似当年的杨素心。心中微微一叹,一阵酸软,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当年杨素心入府,也应是这个年纪。
杜沅沅等了半晌,杜庭儒依旧没有开口,便迟疑的问道:“爹?”杜庭儒猛然醒悟,轻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肃声道:“刚刚礼部派人来传旨,着你参加今年的秀女遴选,你好好准备去吧!”杜沅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只看见杜庭儒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见,脑中转来转去,只是“秀女遴选”四个字。在前世看了太多描写宫廷的小说、戏剧。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虽然坐享荣华富贵,却尔虞我诈、缠斗争宠。有多少红颜薄命,因色衰爱驰而君恩中断,因争宠挫败失去往日荣耀,因宫高院而不敢言语,在漫长苦涩的岁月,任青丝换成白发,忍受着精神的无穷折磨。她们怨不尽,愁无极,一任青春虚度,莫可奈何?而今,自己竟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杜沅沅禁不住喊道:“我不要入宫。”突听得阿芜在一旁轻唤,“小姐、小姐。”杜沅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南玉馆中。禁不住抱住阿芜泪如雨下,“阿芜,我不要入宫,我不要去那个精致的鸟笼,我不要一辈子关在那里面,和无数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阿芜惶急的拿帕子擦着杜沅沅的眼泪,嘴里不住的说:“小姐,小声些,这旨意已经下了,是万万更改不了的了,抗旨是要杀头的呀。”杜沅沅猛地一震,忽然醒悟,这已经不是她原来生存的那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社会了。这个时代,皇帝作为最高的统治者,跺跺脚,都会让平民百姓心惊好几天,更别提是抗旨了。难道,就这样听从命运入宫吗?杜沅沅停止了哭泣,脑中一晃而过的是那个紫衣男子温文的面容,略带调侃的笑意。而那面容和笑意如今已一丝一丝淡了下去。杜沅沅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已被打碎,禁不住脸色灰白,颓然倒在榻上。
杜子珏走进南玉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面色苍白、眼神暗淡杜沅沅毫无生气地卧在榻上。杜子珏禁不住心如刀绞,当他回到府中,听到下人议论礼部再到府中传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当他在迎香酒楼看到那个紫衣男子,也就是英帝看向杜沅沅眼神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也许正是因为无能为力才从来也没有仔细考虑过这样的一天真的到来该怎么办。
看到杜子珏进来,杜沅沅似又恢复了生气,从榻上跳下来,直扑到杜子珏怀中,“大哥,你帮帮我,我不要入宫。这样好了,就说我有残疾,不能应选。”杜沅沅满怀希翼。杜子珏痛苦地摇摇头,“这是欺君,欺君是要诛九族的。”“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杜沅沅禁不住又痛哭失声。杜子珏心中大恸,一股的不舍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紧紧抓着杜沅沅的手臂,象是下了决心般,“好,沅沅,不入宫就不入宫,大哥带你走,我们到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去。”
杜子珏抓痛了杜沅沅,也让她清醒了过来。她默默地苦笑着,逃走吗?哪有那么容易,即便是真的离开了这里,那么,剩下的人怎么办?母亲,阿芜,还有那个虽没有亲情却有血缘的父亲。难道这些人就要为了她杜沅沅的自由而丧失了性命。杜沅沅忽然冷静了下来,轻轻从杜子珏怀中挣脱出来,静静道:“大哥,我没事了,我要好好想想。”
杜子珏一脸担忧地看着杜沅沅突然间冷静的面容,那张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几滴清泪,让他心中疼惜不已。他低声道:“沅沅,不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大哥都支持你。”一丝轻忽的微笑慢慢地绽放在杜沅沅的脸上,那清浅笑容如此凄楚,似乎要将杜子珏的心彻底揉碎。
杜沅沅心神恍惚,在后园中缓缓走着,不觉间走到寒碧轩外,一阵阵“咚、咚”的木鱼声从轩内悠悠传来。杜沅沅梦游般地走了进去。杨素心一身素服,跪在一尊白玉观音前,双目微闭,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在一片袅袅青烟中,周遭的一切恍如幻梦。
杜沅沅安静地坐在杨素心身边的蒲团上,不知不觉心中一片宁静。过了许久,杨素心停下诵经声,睁开眼来,眼神清亮,直视着杜沅沅,“我都知道了,万物皆有因,有因便有缘,别问因果,只看你自己的心吧。”杜沅沅默诵着这几句话,心中忽然一片清明,“谢谢娘,女儿知道了。”“你是否已有决定?”杨素心问,杜沅沅一脸释然之色,“既然是既定的命数,与其前进不得,僵死在这里。不如退后一步,或许能找到破解之法。”杨素心赞许的点了点头。
“沅沅,你等一下。”杨素心起身进入内堂,不一刻捧出一个宝蓝色雕刻着鸟纹样,边角包铜镶嵌翠玉的妆奁。杨素心将妆奁交到杜沅沅手中,打开铜锁扣,里面满是金珠银钗,奇珍异饰。在暗淡的内堂映的满室生辉。杨素心缓缓道:“这是娘成亲时从赵国公府带出来的嫁妆,也该交到你手里了,或许能为你所用。宫院,比不得家里,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诸般事都要小心。”杜沅沅低声应着,泪滴从眼中悄悄滴落。“女儿告退。”杜沅沅语声哽咽,抱着妆奁转身走了出去。杨素心看着女儿弱不胜衣的背影,两滴轻泪从脸颊上滑下,禁不住双手合什,低诵了声:“阿弥陀佛!”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轻轻飘下雨丝,园中雨雾如织,柔细如纱。是第一场春雨吧?杜沅沅模糊地想着。雨滴打在面上透着股冰寒,在单薄的夹袄上润开一个又一个小圈。杜沅沅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默默地想着自己突然间的决定。据说参选秀女要通过三关,才能最终确定身份。每一关都是极严格的。既然如此,不如暂时应承下来,待寻个机会落选了就好。只是这主意只能自己知晓。万一事败才不能牵涉他人。
南玉馆门前,一脸憔悴的杜子珏已经站了很久,锦袍的玉色已转,似乎已湿透。
看到雨中走来的杜沅沅一脸的淡然,杜子珏意识到这个看似娇弱实则坚强的小妹已经有了决定。看到杜子珏询问的目光,杜沅沅平静开口,“我愿意参加秀女遴选。”语声平淡,无波无澜。杜子珏张了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好,既然这是你要的,那么大哥为你打点一切。”
他们都没有发觉,躲在南玉馆门内的阿芜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嘴边泛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柳二夫人坐在杜房里,脸色阴晴不定。杜有些奇怪,母亲一进门,便将丫鬟们全都打发了出去,却一直未开口说话。禁不住移步上前,扯了扯柳二夫人的袖子,“娘,有事要嘱咐女儿吗?”柳二夫人好似下定了决心,“,礼部又来传旨,已着大房的那个小丫头参选。”
杜脸色一变,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嫉恨。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杜自小便不喜欢这个妹妹,杜沅沅高贵的出身,清丽的容貌,就象是一片阴影,总是牢牢地笼罩着她。在面对杜沅沅时,在她尚书千金高傲自负的背后,总会生出些许自卑。时日一久,自卑就转成了嫉恨。本以为此进宫,终于胜过了杜沅沅,却不成想,还是落在了后面。
杜不由连声冷笑,“这丫头不知背后怎样动的手脚,争到了秀女的位子。”柳二夫人脸色凝重,“,为娘的要嘱咐你几句。娘生来身份比不上长房夫人,如今这一切,全靠娘自己争来的。你进宫后,也要多留个心思,凡事要聪明些。只要能成事,不怕下手狠辣。”杜重重点了点头,“女儿知道。”
选秀
天边刚刚泛出一丝白色,四下里还是淡墨色的,春雨自昨夜起便淋淋漓漓地下着,一直下了整整一夜,彷如人的愁思,被拉得又细又长。
按制,参选秀女需于卯时末启程,辰时进入禁宫。
南玉馆中卯时一刻便亮起灯来,杜沅沅正坐在镜前梳妆。按照秀女的规制,穿上缠枝海棠的月白色短襦,系上天青色的曳地长裙,腰间打着合欢结的束带。阿芜又从镜台旁拿起一朵粉色的垂丝海棠,簪在杜沅沅梳着燕尾髻的鬓边,
杜沅沅静静的坐在妆奁前,铜镜中,一张清丽已极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泛起的几缕愁思暴露了她心中的无奈与凄然。
阿芜走上前,低声道:“小姐,该出门了。”杜沅沅缓缓站起身,慢慢环视了一下自己居住了数月的南玉馆,微叹了口气。似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决然地回头,步出了馆门。
天色还有些暗。踏出馆门的杜沅沅依稀看到,无边春雨中,杜子珏长身玉立,定定地站在门边。他站了不知有多久,雨丝已经打湿了他清俊的面容,在不断滑落的雨珠下,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杜沅沅觉得眼中一热,忙低下头去。杜子珏并没有说话,只是从阿芜手中拿过绢印湘妃纸伞,默默地撑在她的头顶。二人相携着向府门外行去。临近府门,杜子珏停住了脚步,拉住了杜沅沅的衣袖,似乎想要说什么,杜沅沅转过头,一眼望进杜子珏的眼中,他的眼睛宛如不见底的潭,平静的水面似乎隐藏着狂风巨浪,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杜沅沅刚想看清,杜子珏已经把视线调开,看向蒙蒙的雨雾,语声凝重,“沅沅,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重逢,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你要保护好自己。若真的有一天,你需要帮助,只需托人将子环佩交到我的手中,不论水里火里,我都会为你做到。”杜沅沅忍了多时的眼泪扑簌簌而落,无法成声,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杜子珏将纸伞交回阿芜手中,转身大踏步而走,再不回头。杜沅沅痴痴地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春雨中,心中是浓浓的不舍与的依恋,几乎要哽咽出声。一旁的阿芜也望向杜子珏的背影,又见杜沅沅的凄然神情,眼神复杂。忽然道:“小姐,时辰快到了。”杜沅沅似是刚从梦中惊醒,点了点头,黯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府门。
府门前,早已站立了杜庭儒、柳二夫人,及一干丫头仆婢。众人见杜与杜沅沅先后出府,都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齐声道:“恭送二位小姐。”杜沅沅见众人中并无母亲杨素心,正要上前询问。只见母亲房中的丫鬟上前一步道:“夫人要奴婢转告三小姐,去路艰险,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唯恐太过伤心,就不来相送了。只望小姐记住一句,要善待己身,一切珍重!”杜沅沅默默听着,一一点头答应,却不敢抬头,唯恐眼中强忍的眼泪再度滴落。
宫中派出的秀女所乘青影油碧车早已在府门前等候,一旁仆婢打起车帘,杜沅沅与杜分别登车。在车帘将要合上的一刹那,杜沅沅看到了众人各异的表情,杜庭儒的晦暗不明,柳二夫人的期望殷切,仆婢们的羡慕不已。
车帘终于合上,油碧车缓缓向前驶去。杜沅沅软软地靠在车壁上,似是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空,她紧握着一个石榴形的摘绫芙蓉香囊,心中千回百转,自己的计划也不知是否能够实现。前路迷茫,接下来要面对又将是怎样的一段人生?
秀女车驾依行过禁宫北大街,从顺南门进入禁宫,沿着夹道向西,挨停在西角门口。
杜沅沅在车中端坐良久,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有一尖细嗓音唤到:“请各位姑娘下车。”接着,车帘便被打了起来,隐约向外望去,那自清早就一直下着的绵绵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缕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车前的脚踏上。杜沅沅缓缓站起身,微微低下头来,出了车门,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气魄宏伟,规划严整,极为壮观的古建筑群中。想来这便是禁宫大内了。只见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远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壮观雄伟。在阳光的辉映下,就仿若是人间仙境。杜沅沅不由得从心里赞叹了一声。
“各位姑娘请这边走。”一个身穿棕绿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的小太监在清影油碧车前扬声道。杜远远回了回神,方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两边是朱红宫墙的长长夹道上,秀女们乘坐的青影油碧车整齐地停在夹道的两侧。每辆车上的秀女都已立于车下,手中持着各自的名牌儿,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两列。听到小太监的召唤,一干秀女紧随其后,向前行去。
前行不远,小太监引着秀女们进了一扇朱漆大门,杜沅沅微微抬起头,看到大门上方的横匾上题着三个字“媛光阁”,想必这就是秀女初选的场所了。进门后转过一个“一字影壁”,秀女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院子正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穿棕黑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一脸精明的太监,所着袍子的领口和袍角都滚着云雷纹,显然是个品级较高的太监首领。其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老的妇人,应是负责秀女初选的验身摺
小太监引着秀女们五人一排,按序站好。坐着的太监站起身来,“咱家是敬事房太监总管凌海,今日受内务府指派进行秀女初选。一会儿,请各位姑娘按照唱名顺序,进入后堂验身。”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手持名册,走上前来,细声念道:“都察院御史田恒之女田澜,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周青璃,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依上前,由验身咭领着向内堂而去。
杜沅沅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低着头移步上前,随验身咦呷牒筇靡患湫∈摇呦壬舷孪赶复蛄苛怂一遍,点了点头。然后道:“请姑娘更衣后躺于榻上。”杜沅沅心知是要查探身上隐私部位,却也一阵羞意上涌,面飞红霞,慢吞吞脱去衣裳,到榻上躺平。只觉得似待宰的羔羊的一般,心中一阵委屈和难过,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感觉咚坪醮油返浇抛邢傅目戳烁霰椋又在私密抚弄了一下。耳听得呦蛲饧浜暗剑骸傲襞啤!庇侄远陪溷涞溃骸肮媚锴肫穑请更衣后到侧室休息。
杜沅沅心下明白,已通过初选,虽然明知身上这副皮囊落选的情况较小,却也抱着一丝万一,见此情况心中不由一阵失望。
秀女验看一直持续到天黑,在参选五十多人中,经过初选,有十人之多被撂了牌子。余下通过初选的秀女则被安排宿在媛光阁中,参加第二天的复选。
杜也通过了初选,安排宿时与杜沅沅住在一。见了杜沅沅,一连冷笑了几声,道:“我家三小姐真真是好运气,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挣到了秀女的名额,今儿又顺利过关。见你平日也是个孤高自傲的,却不想原来是装腔作势。为了攀权附贵,越发使上了手段。”见她说的难听,杜沅沅也脸色一沉,“请姐姐自重。这不阴不阳的话怎是从姐姐口里出来的,别坏了姐姐的风仪。既然姐姐要争荣华富贵尽管去争,何苦搭上妹妹。再者,这禁宫院不比自家府里,撒娇使性儿自有你那管事的娘顶着,这四下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姐姐既不怕,就尽管去闹吧。”说毕自管收拾钗G衣物,径自躺下休息去了。杜被抢白了一回,细想也在理,也不敢再声张,但心中对杜沅沅却愈加嫉恨。
第二日选看的乃是端和太后与中宫皇后,仍定在辰时出发。一大早,天光刚透出点亮来,各房中的秀女就已早早起身梳妆。纷纷对镜涂脂抹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美貌再添它几分。杜沅沅心中微微有些好笑,自是不愿如此,于是,至卯时末才起了床。只稍稍整理了衣服、发髻,未涂一丝脂粉,便随一众秀女出了门。
从媛光阁出来,沿着御园北面游廊向东,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进入汀柳轩。秀女们依旧是在院中依站好。等待太后和皇后的复选。
汀柳轩殿前阶上设着紫檀木宝椅,左侧面则是张黄梨透雕靠背椅,两把椅子均铺着金线蟒的靠背和大红色的脚踏,旁边各放置着一只雕云蝠龙纹小几。
巳时正,外面有太监扬声道:“太后驾到、皇后驾到。”院内众人听罢,纷纷跪于地下,迎接凤驾。杜沅沅低头杂在秀女群中,只见眼前绣鞋晃眼、衣袂翩飞。一干众人从迤逦而过。突然,听见太监又道:“太后请各位秀女起。”便跟着身旁的秀女站起身来。
偷眼望去,见太后、皇后已分别入坐。太后约莫五十如许的年纪,发鬓斑斑,面容慈和。身乌金色百寿图宽袖宫服。皇后则是朱红色的凤袍,披着樱草色饰有红色暗纹的披帛,挽着双环望仙髻的头上戴着凤冠,两颗大而圆润的珍珠各垂在脸颊一侧,显得雍容华贵。皇后似乎身体不适,脸色略有些苍白,歪在椅子的一侧。
太后看向阶下的一众秀女,禁不住脸泛喜色。对皇后道:“静敏,你看这些个小姑娘,可真是好看,一个个跟水葱似的。”皇后连连点头称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太后皱了皱眉,向身后唤道:“岫烟,还不给你家主子拿件披风来。”又转向皇后,“你一向身子骨弱,可要多多注意。凡事不要太过操劳,只要吩咐下面人办就好。听说太医院又给你换了个方子,这药得按时吃,回头我叫人送支千年人参去,你补补身子吧。”皇后低着头,眼中飘过一丝难言的情绪,“多谢母后惦记,臣妾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下宫中诸事都由丽妃与悦妃妹妹担待着,臣妾也正好歇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凌海道:“这就开始吧。”凌海躬身答了声是。
依旧由一名小太监按名册唱名,被点到名字的秀女依上前。太后一个个细细看过,间或问上几句。满意的,就说声留,凌海便吩咐小太监记下;不满意的,只缄口不语。凌海自然心领神会。
待听到小太监唤“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时”,时间已过大半。听到召唤,杜沅沅并不惊慌,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太后道:“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杜沅沅闻声缓缓抬头,面色沉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孩子长的好,不重修饰,气度也沉稳,倒有个稳重的样子。”又向凌海道:“你再给哀家说一遍,这是谁家的孩子?”凌海笑道:“太后,这是户部尚书杜庭儒的女儿。”太后的脸上现出恍然之色,“难怪,你母亲是杨素心吧。”杜沅沅微微垂首,回答道:“臣女的母亲正是杨素心。”太后和婉笑道:“杨素心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的容月貌,谨慎知礼。”太后的语声充满了激赏。转头对凌海道:“这个就留着吧。”杜沅沅没想到竟然会因为杨素心而意外过了二选,心中一阵懊恼,只得躬身退下,眼光无意间瞥到秀女们或妒或羡的表情,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秀女复选一直到戌时方才结束,又有二十余人被撂了牌子。余下的二十余人,已是准秀女身份,接下来要留宿宫中,由教习呓痰脊廷礼仪,待一月后由圣上三选,确定位份。已过两关的秀女,即便不能留于皇帝身边,也可婚配给皇族子弟,或担任宫廷女官。身份不仅高了一级,说不定哪个还会成为天子来日的新宠。故而侍奉的小太监们个个满面堆欢,自是着意巴结奉承。
凌海捧着秀女名册急匆匆进了承宸宫西暖阁,躬身向靠坐于红木嵌螺钿理石炕桌西首的英帝奏道:“这是经过复选的秀女名册,请皇上过目。”英帝接过名册,一边翻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届秀女可有表现出色之人。”凌海想了想,回禀道:“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容色出挑,较为出色。”英帝在听到杜沅沅时,挑了挑眉,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凌海在一旁偷眼看着英帝的脸色,想起胡全弘私下里的一句,皇上许是早就看上了秀女中的一人。今儿见皇帝这副面色,凌海揣测,皇上看上的秀女,莫非是杜沅沅么?
探馆
秀女们被安排住进了位于御园东南首的晴潇馆。晴潇馆内殿阁精致,几竿修竹,一汪碧水,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情调。
秀女们一进入晴潇馆,便有一个身穿管事宫女服色的约二十岁左右的秀丽女子上前请安。女子神色恭谨,眼中却透着看透世情的神色,想是在宫中已有多年。女子福身道:“奴婢叫兰兮,是晴潇馆管事。诸位姑娘如有差遣,可随时召唤。”秀女们有的神态倨傲,有的微笑不语,有的低首沉吟,独杜沅沅立刻上前俯身扶起兰兮,“姑姑不必多礼,今后还要仰仗姑姑多多照顾。”兰兮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神色,却立刻低下头去,恭顺地道:“多谢姑娘,这是奴婢份内之事。”说罢,便带着手下宫女给秀女们分派房间。
按制,秀女们每三人可共住一间。杜沅沅与杜、林锦儿被分到一。杜自上二人于媛光阁中一番对话后,与杜沅沅见面后虽不再冷嘲热讽,却也是不理不睬,从未给过好看的脸色。杜沅沅并未放在心上,表面言笑如常。如今二人虽又在一,但各自行动,相互之间恍如陌生人。幸好还加了个林锦儿,屋里才多了些许活气。林锦儿是工部员外郎林定元的小女儿,也才十五岁。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心思明净,不谙世事,一派天真娇憨之色。加之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与杜沅沅倒是甚为投缘。对林锦儿,杜也向来不假辞色,整日里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故平日里,林锦儿与杜沅沅常在一。杜倒是独来独往。
秀女们入住晴潇馆后,每日卯时正便在院子里齐集,由内务府指定的教习呓淌诠中礼仪。闲时便在晴潇馆内游赏,或三三两两聚在一玩笑。
杜沅沅发现,这些秀女确实聚集了人间灵色,或姿容艳丽,或清秀雅致,有的文采俊秀,有的心灵手巧。如梅芫雪的秀雅清高,上官玲珑的小家碧玉,田澜的娇媚艳丽,周青璃的甜美可人,林锦儿的纯真娇憨,卫夕焉的聪敏灵慧。小小一方晴潇馆,竟似聚集了满园春色。只是这春色皆为等候皇帝一人的垂赏。想到这,不免心情有些郁郁。杜沅沅自知复选当日与太后一番对答已引起了一干秀女的注意,唯有光华内敛方是和平相之道,加之本不欲在此一争长短,对于参与圣上亲选已暗自有了计较。故在秀女们中间益发宽厚平和,与之相也渐觉温和可亲。一段日子下来,杜沅沅倒是颇得人心。
待选秀女中,与杜沅沅最为交好的当属梅芫雪了。梅芫雪性子孤高,不似一般秀女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行事颇对杜沅沅的心思,两人俱都是才学满腹、清雅秀丽之人。故相下来,不觉都生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也渐渐地亲密起来。
田澜是一干秀女中最娇纵蛮横的。她乃是悦妃之妹,仗着父亲在朝中颇有些势力,姐姐在宫中正受恩宠,故谁也不放在眼里。而田澜早就认出杜沅沅正是那日在安国寺门前调停的女子,想起那日杜沅沅那几句令自己发作不得的话,田澜一直暗自计较,想个法子将其逐出宫去,既平了自己的私愤,又去掉了一个有力的对手。
修习宫廷礼仪转眼已半月有余。除大选当日见过太后、皇后外,秀女们在晴潇馆中一直居简出。一日午时,兰兮急急到各屋通禀,宫中主事的丽妃与悦妃申时要到晴潇馆看望待选秀女。听说这丽妃与悦妃是现下宫中最为得宠的妃子,别的不说,能代表皇后打理宫中事务自与平常的嫔妃不同。“这其中当然还有个缘故。”杜沅沅坐在屋中,听到兰兮说了这样一句话。自从兰兮第一见到杜沅沅后,便感觉这位秀女与其他秀女相比颇为不同。且不说容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尤其在对待下人上,丝毫不象其他秀女的颐指气使和傲慢自大,那种待人发乎内心、自然而然的体贴与疼惜,不似一般虚情假意,给自己收买名声之人能够做出来的。因此,在宫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兰兮也有些微微的感动,慢慢与杜沅沅亲近起来。平日里也就多了些提点和照拂。
“那是为何?”杜沅沅问,兰兮低声道:“丽妃娘娘是太后的外甥女,身份自然非比寻常。在同辈妃子中,不仅位份升得快。而且,皇后刚刚病倒,便被指派为宫中主事。”杜沅沅低头沉吟,难怪复选那天,皇后听了太后的一番话后,眼中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颇有怨怼。这后宫中的情势真是颇为复杂。不过这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只等圣上亲选前夕按自己的计划行事罢了,只是这兰兮姑姑经常相帮,也许到时能够帮忙也说不定。
想到这,杜沅沅笑道:“多谢兰兮姑姑提点。”目中满含感激之色。从头上取下一支顶端雕着梅形状,以碧玺饰白色瓣,另有黄色宝石点成蕊的羊脂玉簪子,递过兰兮手中。兰兮看这簪子雕琢精良,纹饰鲜活,知是价值不菲之物,吃了一惊,坚辞不受。杜沅沅道:“这是沅沅入宫前从家中带的。虽然金贵,却也不过是个身外之物。沅沅自觉与姑姑投缘,还望姑姑不要推脱。”兰兮见杜沅沅如此,只得接过。心中自是与杜沅沅又贴近了几分。
丽妃与悦妃的来访,秀女们都十分的在意,如能给皇上最得宠的妃子留个好印象,今后说不定能借机上位。于是,秀女们都在房内换衣整妆。待到未时末,已全部立于晴潇馆门前。只见绮罗遍地,珠围翠绕,让人一片眼缭乱。当中只有杜沅沅与梅芫雪依旧素面朝天,亭亭玉立,却显得分外出众。
申时正,远远只见一队人迤逦而来。走得近了,见四名太监分做两边前面开道,八名宫女紧随其后,也分作两边,各擎着八角宫灯、雉羽宫扇及红罗盖伞,然后是两副六人抬步辇,后面又跟着若干宫女,捧着痰盒、栉梳等物。步辇未到,声势已是十分夺人。待到了门前,跟随太监扬声道:“丽妃娘娘、悦妃娘娘驾到。”众人立刻跪地迎驾。只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懒懒的道:“都起来吧。”听到这句,众人又道:“谢娘娘。”方才起身低头侍立一旁。
那声音又道:“都是自家的妹妹,抬起头无妨。”众人听了这话,才纷纷地抬起头来。只见前面步辇上下来一个二十如许的娇滴滴的美丽女子,此时虽还只是初春,穿着却如初夏衣衫。上身是件银红色的软烟罗衫子,绣着百孔雀图案,下面系着八幅间色复纱裙。头上低低挽着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媚地垂在脸颊两侧。挽得松散的发髻上插着个鎏金穿戏珠步摇,旁侧垂着一串蜜蜡。行动之间直如风摆杨柳,袅袅婷婷,显得娇媚风流。那美女嗔道:“悦妃姐姐,你看这些个新来的妹妹,真是个个貌美如,把你我都比下去了。”说完咯咯娇笑。杜沅沅暗暗看了那轻衫美人一眼,原来这就是丽妃。这丽妃看似千娇百媚,但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却隐隐含着精明之色。
后面步辇上下来的该是悦妃了。悦妃也是容色端丽,田澜容貌与之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老持成重,身上也仅穿了件式样简单的缃色宫服。看起来,应是个颇为稳重之人。听到丽妃似真似假的语声,悦妃也笑道:“丽妃妹妹又浑说,这宫里头,哪有人比得上妹妹你的。”又对一众秀女说道:“我们姐妹今天过来看看,诸位妹妹初离家,想是还不习惯,有何需要,尽管找我们。这宫里头有哪个奴才不长眼色轻慢了妹妹们的,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自会去罚他。”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显然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丽妃在一旁曼声说道:“各位妹妹不要拘礼,大家自在些,谈谈话就好。”说着当先向馆中行去。早有太监、宫女在馆内殿中设了座位,上了香茶。丽妃与悦妃在上首坐定。丽妃打量了一圈,目光忽然停在杜沅沅的脸上,“这位妹妹想必就是让太后十分赞赏的杜妹妹吧。”杜沅沅心中一惊,连忙站起,福身道:“丽妃娘娘谬赞,那天只是碰巧罢了。”“想必妹妹也是真有学识,他日伴在皇上身边,还需要多多提携姐姐我呢!”丽妃脸上笑如春,似是十分愉悦,但眼底却一丝笑容也无,杜沅沅不由暗自小心。“娘娘玩笑了,民女自知粗陋,怎能陪伴于皇上身侧,民女不敢奢望。”丽妃笑笑不答。忽又转向梅芫雪,“这位妹妹也是好相貌,想必也是才学满腹吧!”梅芫雪面色淡淡,“谢娘娘夸赞,民女不敢。”说罢便退在一边。丽妃见梅芫雪话语冷淡,觉得有几分无趣,便也不再搭理。杜沅沅心中却为梅芫雪捏着把汗。
那边悦妃似乎对林锦儿颇为喜欢,拉着手说了好多话,惹得靠上前的田澜一阵拧眉撒娇。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晚。丽妃点了下头,一旁侍立太监立刻上前,扬声道:“丽妃娘娘赏、悦妃娘娘赏……”,众人一听纷纷跪下,“丽妃娘娘赏秀女每人织锦团扇一把,悦妃娘娘赏纹绣丝帕一幅、”众人一片谢赏声。太监忽又道:“丽妃娘娘加赏秀女杜沅沅翡翠扇坠一个。”杜沅沅心中惊疑不定,只得又跪下谢赏。身旁秀女又是一片艳慕之色。
赏后,二妃便登辇离开。悦妃上辇前,杜沅沅遥遥看见田澜依偎在悦妃身边,似是指向自己,嘴里说着什么,悦妃向这边望了一下,微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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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梁换柱
杜沅沅拈着翡翠扇坠,坐在窗下不住把玩。窗棂外透入的细碎阳光映得扇坠益发玲珑剔透,碧色如洗。即便是在这珍奇泱泱的禁宫大内,想必也不是个凡品。
杜沅沅疑窦丛生,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丽妃额外恩赏的用意。林锦儿一步跨进房来,看到杜沅沅手中的扇坠,眼含羡慕。叫道:“姐姐真是好运气,丽妃娘娘这么看重你,他日一定会加以提携的,到时可不要忘了妹妹。”听了这话,杜沅沅心中一动,丽妃此举,莫非是想在秀女中扶植她的势力。只是自己一切计较已定,断是不会卷入这宫中纷争去的。
想到这儿,不觉嫣然一笑,看向林锦儿,“锦儿妹妹玉雪可爱,又有谁能及的上。悦妃娘娘不是也对你青眼有加吗?”林锦儿脸色微红,“悦妃娘娘只说我天真纯稚,宫中少见我这样的女子,皇上定会喜欢。”说罢,眼神温柔如水,满含期待。这宫中女子,唯一的愿望便是得到皇帝恩宠,既可怜也可叹。见此情景,杜沅沅暗暗摇了摇头。
对于丽妃的加赏,在情在理杜沅沅都要到丽妃宫中再谢赏。故这日礼仪修习刚过,便由兰兮安排,杜沅沅向丽妃的祥萃宫而来。
祥萃宫位于禁宫西路,与御园西首相邻。是一颇为恢宏的殿阁,外形与皇后的凤仪宫不相上下。足以显示出丽妃在宫中的超然地位。
杜沅沅向守门太监说了来意,不一刻,便有一个宫女从宫内出来,举止之间落落大方。见到杜沅沅,微笑道:“奴婢是紫璎,娘娘请姑娘进去。”便在前引路。杜沅沅暗想,听说宫里得宠主子的丫头比那不得宠的主子都强,这个叫紫璎的言行之间宛如大家闺秀,今天算是见识了。
二人进了宫门,转过一个金玉满堂浮雕影壁,穿堂过院。杜沅沅沿路只见雕梁画栋,华美异常。一直行到后面的殿阁,门前有几个宫女垂手而立,寂静无声。
到了门前,紫璎站在帘子外边道:“娘娘,杜姑娘来了。”立刻,丽妃娇媚的声音从内殿传来,“进来吧!”。旁边的宫女立刻打起帘子。杜沅沅跨过门槛,进了房内。见丽妃穿着常服,斜倚在琉璃榻上。貌似慵懒,一双眼睛却清亮无比。
“臣女参见娘娘,特来谢娘娘日前的赏赐。”杜沅沅行了个大礼。“妹妹不用多礼”,丽妃亲自下榻来扶。又一迭连声地叫宫女奉茶。言行之间异常和善,似乎与杜沅沅颇为亲密。杜沅沅心知丽妃必是要将自己为其所用,心中已有了对策。
丽妃与杜沅沅谈了一会闲话,忽问道:“妹妹觉得我这祥萃宫如何?”杜沅沅稳住心神,侃侃而道:“娘娘宫中殿阁轩丽,金碧辉煌,自是富贵逼人。”“那姐姐我呢?”丽妃又问。杜沅沅又道:“娘娘天姿国色,如今圣眷正隆,自是旁人无法相比。”丽妃这才笑道:“妹妹就不想似我这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吗?”杜沅沅心中一紧,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丽妃竟是想以荣华富贵为饵。于是,面上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低头道:“臣女福薄,不敢妄想。”丽妃接道:“妹妹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我的意思。姐姐入宫多年,现今虽蒙圣上恩宠,却也明白好景不常的道理。现正需妹妹这样的人物来帮衬着姐姐。姐姐虽无用,让妹妹一夕之间得蒙圣宠还不在话下。今后自有荣华富贵让妹妹享之不尽。”
杜沅沅见丽妃话已说明,知敷衍无用,只得跪下道:“臣女乃是个愚笨之人,实在不值得娘娘如此。臣女只望一切平安。只恐娘娘错爱了。”丽妃一听此话,明白杜沅沅已断然拒绝。脸色微变,不由得连声冷笑,“那姐姐就不阻拦妹妹过平安日子了。”一甩袖子,往内殿去了。杜沅沅知道这一番直言不讳的话已然将丽妃得罪,便匆匆告退出来,自回了晴潇馆。一路上,杜沅沅思来想去,祥萃宫中的一番话必然已激怒了丽妃,对自己的蓄意落选或许能有所助益,心中微微有些放松。
紫璎进了里屋,见丽妃坐在椅上面色不豫。忍不住道:“这杜沅沅好生不识抬举,娘娘趁早置她算了。”丽妃阴沉开口:“在秀女中,杜沅沅算是最出挑的了,圣上亲选时必会被选中。此女如不能为我所用,决不能让她参加圣上的亲选。”想了一刻,又道:“你去晴潇馆,让兰兮安排秀女周青璃来见我。“又冷笑道:“杜沅沅,难道人人都似你这般。”嗓中微微一哼。紫璎应了声是,退出殿外到晴潇馆出去了。
周青璃乃是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是其小妾所生的女儿。因身份庶出,在家中并不受宠。但她生来就有如蜜糖般的肤色,甜美可人的姿容,倒也是个出色的美女。此应选,本自恃美貌,认为必能一举中选。但进宫后,见秀女们个个国色天香,每日里都在担心选秀不中。听到丽妃召唤,自是喜悦万分,对丽妃的授意也一概应允。只一样,思前想后却颇费踌躇,周青璃坐在晴潇馆自己房中,手拿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犹豫不决。脑中想着刚刚在祥萃宫中的情景。
周青璃唯唯诺诺地坐在一侧,丽妃端着茶盏慢悠悠道:“想要成事就要有非常手段。你们这届秀女中,杜沅沅是最出色的,只要参加了亲选,圣上一定会钦点。到时,可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不如……”,丽妃顿了顿。目中闪过一抹狠绝:“不让她参加圣上亲选。这个……”,丽妃将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推到周青璃手边,“待亲选前夕,只要一点儿,她就如同暴病,再也不会跟你争了。”周青璃面如土色,“娘娘,臣女不敢。”“不敢?”丽妃冷下了脸,“那你就躲在晴潇馆内,日日盼着君恩吧!”周青璃颤颤巍巍拿过香囊,思忖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难道要自己亲自去动手?”周青璃虽一心想攀高枝,却并不愚笨。自小,她就知道,因为自己母亲是个不甚受宠的小妾,她又是个女孩,因此,在府中地位卑微,旁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但是,也让她学到了不少东西。她思来想去,“一旦事发,这毒害秀女的罪名可承担不起。不如……”,忽然周青璃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杜沅沅同父异母的姐姐杜。杜与杜沅沅的不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其中的缘故不想也知道。周青璃忽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甜美可人,但那笑容里竟有一丝算计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周青璃对杜忽然热络了起来,两人经常呆在一。终于有一天,周青璃在后院竹林里偷偷将香囊塞给了杜。杜并未迟疑,接过香囊,立刻藏于袖中,不动声色地走回了宿。
在这件事上,杜也并不笨。她知道周青璃只不过在借自己的手渔利。但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即便是做了,又有谁会知道。回到房内,杜偷偷将香囊藏于妆奁内。窗外似乎有人影一闪,杜低着头并未看到。
杜沅沅从房里出来,走到前院游廊,忽然想到丝帕还落在房内,便回身去取。走至半路,见林锦儿匆匆向外行去。见到杜沅沅,急道:“我的手镯不见了,我去找兰兮问问。”说罢,并不停留,直向外行去。杜沅沅听罢笑笑,不以为意,这林锦儿颇有些粗枝大叶,总是丢三落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失物。走进房门,透过窗棂,隐约见杜正匆匆忙忙合上妆奁,又向左右看了看,举止间颇有些奇怪。杜沅沅心中起疑,偷偷退至一边。待杜出门后,进入房中,径直到杜的妆奁内查看,发现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看质料并非宫外普通之物,应是宫制。杜沅沅不免上了心,见四无人,便偷偷拆开一角细看,只见包内俱是些白色粉末。杜沅沅点取一些化入盏中,随手拔下头上银簪点试,钗尖微微发黑,竟是毒药。
杜沅沅紧握着香囊,征忡许久。有风从远吹来,透过轩窗细小的窗棂,一丝一丝地刮在人脸上。此时天气已暖,但她依旧觉得肌肤生寒,心里心外都是凉意。过了一会儿,杜沅沅站起身来,将香囊内粉末倒出窗外。细小的粉末随风吹开去,转瞬间便没了痕迹。杜沅沅又从身上掏出从宫外带入的摘绫芙蓉香囊,将内里藏匿粉末一半倒入彩绣吉祥什物香囊中,按原样依旧放入妆奁内。低语道:“如你已存害我之心,便不要怪我。”拿了丝帕,脸色如常,施施然出门去了。
嫁祸
春色一天浓似一天。从晴潇馆遥遥望去,御园中连绵秀色,娉婷的杨柳、多姿的玉兰,玉嫩的水仙。金盏菊、樱、杜鹃、报春、海棠第开放,一时之间分外热闹。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圣上亲选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秀女们不禁都紧张起来。有门路的,拿出银子首饰,打点太监、宫女,询问亲选当日情形;没门路的,或是搓脂涂粉,或是暗自嗟叹。只有少数人一脸笃定,不动声色。这里面自然就有杜沅沅。说起来,杜沅沅并不是一点儿不在意的。到时一切是否真如当初料想,杜沅沅的心里并没有底。
自上后,丽妃那边便没了动静。想是对杜沅沅已死了心。但是,没过多久,琼章宫的悦妃也遣人来传她过去问话。想到那天见到悦妃的情景,杜沅沅心中又是一寒。
悦妃的琼章宫在禁宫东路,晴潇馆的东南方。殿阁朴素庄重,甚少装饰。就如同悦妃本人一样,含蓄内敛,让人绝对不可轻视。悦妃语声温和:“本宫知道你前几日去过丽妃娘娘。娘娘说了什么,本宫并不想知道。本宫想要说的是,丽妃娘娘的许诺,本宫一样能够做得到。还有,你与澜儿之间的过节,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本宫绝对不会计较。”说罢,眼波温和,直向杜沅沅看来,但杜沅沅却觉得,那眼中隐隐的窥视光芒,就如同尖刺,扎得人喘不过气来。
对于悦妃,杜沅沅心里倒是颇费了一番思量。自己本是一个小小的秀女,纵然不打算留在宫中,也不想树敌太多。悦妃表面一副温和稳重的模样,其实,心机远比丽妃还要得几分,只怕是不好推脱。正在费神,忽听得院外小太监扬声道:“秀女田澜姑娘拜见娘娘。”心下一松,真是救星到了。田澜大步走进殿来,见到杜沅沅,脸色一变,目中满是不屑神色。杜沅沅急忙告退。悦妃也不好挽留,所谈之事暂且作罢。对于这个妹妹,悦妃也是颇为无奈。
杜沅沅回到晴潇馆后,一连过了几日,悦妃都没有再派人来。想是被田澜所阻,已经放弃,内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悠忽又过了几日,晴潇馆中似乎颇为平静。一日,杜沅沅正在房内午睡,突听得院内人声鼎沸,不一刻儿,便听见兰兮在外敲门。杜沅沅急忙披衣而起,兰兮入内福了一福,道“请姑娘移步院中,内务府的公公说,有人报秀女藏了违禁之物,特来查看,姑娘也不必惊慌,公公们看后就走。”杜沅沅暗自吃惊,秀女们个个一心准备圣上亲选,会私藏什么违禁之物。虽然心中疑惑,却面色平静,依言走到院中。
院中已站了大部分秀女,三两个聚在一,面色惊疑不定。人群中独田澜脸带得意之色,眼光俾倪着杜沅沅,似是静待好戏。不一会儿,一个太监从杜沅沅隔壁房中似是搜出了一个物事。向一个身穿棕红色袍子,领口和袍角滚绣环带纹的太监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太监将那物事拿在手中,随手翻看了一下,眸光不由得凌厉了起来,直看向秀女这边。秀女们都非常惊骇,生怕是自己出了问题。
那太监向兰兮道:“这房中中间床榻住的是哪位姑娘?”兰兮施了一礼,“是秀女卫夕焉姑娘。”卫夕焉听到提及自己名字,立时便脸色苍白,宛如惊弓的小鸟,战战兢兢走上前,脚一软竟然跌在地上。那太监丝毫不见怜悯,将手中之物在卫夕焉眼前晃了晃,“卫姑娘,不是奴才狠心,你收藏的东西,实在不合宫中的规矩。奴才们只好得罪了。”
杜沅沅这才看清,太监手中拿的竟然是一本《春宫图》,不禁大吃一惊。卫夕焉是秀女中最胆小懦弱的一个,要说她冒着天大的胆子在床榻之上私藏着《春宫图》,便是说破天也没有人相信。况且一个羞涩、单纯的弱质秀女,对那《春宫图》恐怕看一眼都会羞得抬不起头来。要说私藏,真是万万不可能。想到这,杜沅沅立时便想上前,替卫夕焉辩白。忽然瞥见站在众人之前的兰兮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杜沅沅刚刚迈出的步子不由一顿,呆愣在那里。
这时,有两个太监上前,架起卫夕焉。卫夕焉似乎方才醒悟过来。膝行上前,抱住那太监的腿哭诉到,“冤枉啊!真的冤枉啊!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眼泪立时流了满脸,头发也散开了。那太监似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奴才们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委屈姑娘先关一夜,待奴才回禀了丽妃、悦妃两位娘娘,再做置。”说完,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太监不顾卫夕焉的哭泣哀号,将其硬拖了出去。卫夕焉的哭声远远传来,含着无尽的委屈与伤心。秀女们都面色发白,驻足院中良久,才三三两两散去。
杜沅沅一眼看到了人丛中的田澜。田澜的脸上已不复刚才那得意洋洋的模样,而是十分的惊诧,转而眼光忿恨地盯着杜沅沅,似是要喷出火来。最后,恨恨地一跺脚,进房去了。看到田澜的表情,杜沅沅突然象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兰兮走过她身边,“卫夕焉会怎么样?”杜沅沅低低地问。兰兮摇摇头,“可能会被降为官奴,终生不得脱籍。”“什么?”杜沅沅脸色煞白,可怜卫夕焉,只此一,便永世不得翻身。
杜沅沅黯然走回房内,缓缓在床榻上坐下。忽然间惊跳了起来。她的床榻也在中间。田澜开始的那种脸色,象是要瞧她的好戏。后来,揪出了卫夕焉,田澜那份懊恼的神色,分明是发现弄错了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布局出了差错,东西误放到了卫夕焉的床上。而原本,那本《春宫图》是要放在她杜沅沅的床上的。想到这,杜沅沅蓦地全身沁出了冷汗。如果一切都没有弄错,将要被卖做官奴的,就是她杜沅沅了。只是可怜了卫夕焉,白白做了替死鬼。
杜沅沅呆呆的坐着,只觉得欲哭无泪。空气中传来极缠绵的槐香气,这往日清甜的气息,现下只让人觉得胸中烦闷。这些奸猾诡谲的手段,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一颗颗星星在黑蓝的天幕上闪闪发光,象是一双双眼睛,一双双卫夕焉幽怨的眼睛。
杜沅沅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从妆奁中取出一张银票,顾不得看数目,又随便拣了几件钗G首饰,用手绢包做一包。直向兰兮房中而来。见到兰兮,杜沅沅低头便跪,口中道:“请兰兮姑姑成全。”唬得兰兮也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迭连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杜沅沅只是不起:“求姑姑,让沅沅见见卫夕焉姑娘吧。”兰兮脸色发白,“这可使不得,要让人看见,会毁了姑娘你的。”杜沅沅眼中流下泪来。“和卫夕焉姑娘也相了这些时日了,眼看着就见不到了。也不知她去个什么样的去。姑姑可怜可怜卫姑娘,就让沅沅去见见,道个别,留个念性。”兰兮听得红了眼。咬了咬牙,“姑娘真是善心,兰兮就帮姑娘这一回。不过,只能一会儿。”杜沅沅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多谢姑姑,多谢姑姑,沅沅看看就走。”
二人偷偷来到后院的柴房。因内务府还没放下话来,故卫夕焉当夜暂关在此。杜沅沅轻轻敲了敲柴房的门,隔着门板小声叫道:“卫姑娘,我是沅沅,你听见了吗?”良久,门板那头有细碎的声响,似是有人慢慢移了过来。只听得卫夕焉声音沙哑道:“是沅沅姑娘。”似是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快去跟他们说,我是冤枉的,我没有什么《春宫图》。我是冤枉的。”声音伴随着低泣声。显是伤心已极。杜沅沅一阵难过,将手帕包从一边窗棂间递过,宽慰道:“卫姑娘,别再哭了。事已至此,伤心也无用。这些东西你拿着,出去后也好有个依仗。保重自己的身子,说不定将来还能有转机。”
卫夕焉只是哭泣,并不答话。兰兮见天已不早,连声催着,杜沅沅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隐约听得卫夕焉的啜泣声在静静的夜里远远地传了开去,含着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心乱
自从卫夕焉一事后,杜沅沅俨然沉默了许多。每日跟着教习哐完礼仪,便独自一人留在房内,不言不语,渐渐身体倦怠、不思饮食起来。兰兮请旨唤来太医。太医隔帐请脉之后,只说是积郁难舒,乃至郁结于心。开了个散结理气的方子便告辞走了。
兰兮见太医走远,急忙阖上房门,走到榻前。语重心长地对杜沅沅道:“别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道姑娘心好,见不得这些个暗算诈欺的勾当。但这宫内院,比这更心狠手辣之事多了去了。姑娘既进了宫,少不得将那些慈悲之心收回去。在这步步危机的地方,姑娘要小心。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感叹旁人如何!”杜沅沅将脸转向内壁,眼睛瞄着帐子上那些个浮凸纹,一声不响,只是嘴里悠悠叹了口气。兰兮知道她将话听进去了,遂不再劝,悄悄退了出去。
杜沅沅躺在榻上,模模糊糊似要睡着。突听得房门一阵轻响,心中虽然疑惑,但依旧纹丝不动,看来人有何动静。不一会儿,感觉有一只柔荑轻轻覆上自己的额头,鼻端隐隐有清香的气息。这气息不同于一般秀女身上浓重的薰香气味,淡雅宜人。杜沅沅心知是梅芫雪。心里不由得一热。能在这种时候来体贴宽慰的,也只有梅芫雪了。
“芫雪,”杜沅沅缓缓睁开眼。梅芫雪眼中有一丝关切之色,“沅沅,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是,在这宫里,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你一定要放宽心。”说罢,低低叹了口气。又低语道:“但凡有一点转机,你我又何必进入这宫,当什么劳什子的秀女。”杜沅沅发现,梅芫雪的眼中突然涌起一阵的落寞。杜沅沅知道,梅芫雪与自己一样,入宫选秀都属身不由己,在她的背后,不知藏着怎样的伤心往事。杜沅沅也不愿去勾起,故一直未曾询问。梅芫雪坐了一会儿,见杜沅沅神色疲惫,便告辞走了。
过了一刻,杜沅沅又听得门响,回头看去,林锦儿正轻手轻脚走进房来。见杜沅沅望向她,不由得一阵脸红,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使劲揉捏着手中的丝帕,欲言又止。杜沅沅有些奇怪,问道:“锦儿是否是有什么事?”林锦儿似是下定了决心,俯过头来,在杜沅沅耳边悄声道:“那本《春宫图》是我调的包。”这话似是在杜沅沅头顶打了个惊雷,震得她从榻上坐了起来,秀目圆睁,高声问道:“你说什么?”林锦儿被杜沅沅的语声吓了一跳,急忙用手来堵,嘴里一迭连声地道:“姐姐莫要声张,要旁人知道,锦儿还有命么?”杜沅沅忽然省起,急忙闭了嘴,只定定地看着林锦儿。
林锦儿神态惊惶,吞吞吐吐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原来,昨日她无意间瞧见田澜从晴潇馆外进来时带了一个包裹,不觉有些奇怪。按理,馆中的秀女是不能随便带东西进来的,不由得就上了心,偷偷跟着田澜,见田澜竟向她与杜沅沅的房中而去,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待田澜进房之后,便在窗边探看,模糊间田澜似乎在杜沅沅榻边停了一刻。等田澜出房走远,林锦儿便冲进去四寻找。终于发现了杜沅沅榻下塞着的包袱内的《春宫图》。当时,她本想去找杜沅沅,又怕夜长梦多。只好自己仍拿了装《春宫图》的包袱,走出房来。还没想到要怎样置,便见有几个秀女走了过来。林锦儿紧张之下,急忙闪进隔壁的房内,随手就将包袱塞在一旁的榻下,自己则若无其事的走出房来。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算结束,没想到,竟牵连出了卫夕焉,并彻底断送了她的前程。杜沅沅听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本《春宫图》,竟包含了这么多曲折。若非是林锦儿,只怕她这个罪名是坐实了,只是可怜了卫夕焉。想到这,一边哀叹,一边又对林锦儿充满了感激,由衷道:“多谢锦儿妹妹,原来姐姐如今的平安,却是妹妹换来的。今后,但凡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只要吩咐便是。”林锦儿一听羞红了脸,“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锦儿喜欢姐姐,佩服姐姐,能为姐姐做事也是锦儿的福气。”说罢,红着脸出门去了。
又过了一刻,有宫女送来汤药,杜沅沅打发掉送药的宫女,端着汤药静待了一会,见四周确已无人,随手将汤药倒入了窗旁的一盆兰草中。又将空药碗放置在桌上,又返回榻上躺好。
以后宫女每日送药。杜沅沅都照此行事。身体倒也未受影响,日见好转。倒是桌上那盆兰草渐渐由一团葱绿变得叶脉发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就在秀女们紧张等待亲选的时候,晴潇馆又出了事情。起因却是一只风筝引起的。
那日天气晴好,天空中云舒云卷,一派风和日丽。几个秀女来了兴致,在院中放起了风筝。春日暖风正好,风筝越飞越高。只见彩色的风筝在湛蓝浮着白云的天空里甚是漂亮。秀女们嬉闹玩笑,十分开心。却一时不慎,拉断了风筝的线。只见那只风筝飘飘荡荡,挂到了距晴潇馆不远的一棵大树上。秀女们见风筝可惜,便想着法想将风筝弄下来。
秀女中有一个叫上官玲珑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小石子,一个一个投到树上,想将风筝打下来。没成想,有一颗小石子一下子飞了出去,正打到从旁经过的丽妃的步辇上,唬得丽妃吓了一跳。一怒之下,便叫人将上官玲珑拉了过来,先狠狠赏了几个耳光,接着又罚其跪在路旁,不到天黑不准回去。
可怜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肿着一张脸跪在一旁,又惊又怕又羞又气,直跪了大半天。可巧那天午后下起了大雨。上官玲珑跪在雨中,无人敢管。待到晚上,已是人事不知,横倒在路上。兰兮着人将其抬回了晴潇馆,当晚上官玲珑便发起了高烧。一连病了几日,竟然就香消玉陨了。
上官玲珑本是个知县的女儿,无权无势。其死因又牵扯丽妃,故敬事房只编了“暴病而卒“的名目向上一报,然后将尸身发还其家就算了事了。宫内宫外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连晴潇馆的秀女们,也是讳莫如,生怕殃及自身。但是在杜沅沅心中,无疑又是一场惊涛骇浪。
杜沅沅这才觉得,前世看的那些个宫廷斗争虽然精彩,却远没有自己亲身经历来得激烈。如今这些不见血的斗争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眼看着一个个熟识的人被卷了进去,甚至丢了性命。心里的那份感慨不是用语言能够描述的。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权势和地位,人命就如同尘土一样,可以被人任意踩在脚下。而且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杜沅沅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的不甘。她不相信,在这诺大的后宫里,作为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灵魂,一个学习过相对于今世来说先进得多的知识的灵魂,怎么不能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凭着她自己的那些复杂经历,论起心机算计,绝对不会比宫里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差。
杜沅沅的视线突然落在桌上的那碗汤药上,心中蓦地平静下来,唇边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不是已经都打算好了么?何苦再有这份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如安心等待圣上亲选吧。
夜宴
按制,圣上亲选秀女前,皇后会设下家宴,偕同宫中三品以上的妃子,遍请所有待圣上亲选的秀女,以示贤淑仁德、圣恩绵绵。还有三天就是圣上亲选之日了。皇后就在这一日下了懿旨,酉时于昭顺阁中设宴。
事实上,宫中嫔妃往往通过这样的宴会掂量一下皇上的后宫又将增加哪些新宠,而秀女们也可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宫中有地位的妃子。二者都会互相比较一下,并在心里分出优劣。故而皇后懿旨刚下,传旨太监许是还未回凤仪宫中复命。接旨的宫妃、秀女便一番忙乱,恨不得选出最好的衣裙和首饰,生怕落到了谁的后头。当然,众人心中都明白一点,任你打扮得再明艳照人,这风头绝不能超过皇后和眼下宫中正炙手可热的人物--丽妃。
一听到太监宣旨,杜沅沅心中便明白,这样的一场盛会,只不过是宫中女子群芳竞艳、明争暗斗的一个舞台罢了。她有心借病推脱,却又知道如此未免太过招摇,便只好领了旨意。
各房内的秀女早就已经翻箱倒柜,比试对照。只有杜沅沅慢吞吞地走到衣箱前,意兴阑珊的慢慢翻拣,心里想着,随便找一件衣裙,只要不过于失礼,随意便可。此时,一件式样简单的牙色衣裙映入她的眼帘,衣裙上并未过多装饰,仅以湖绿色丝线在裙裾上纹绣着丝丝碧草,配着湖绿色的长长腰带。杜沅沅抖开衣裙,轻轻披在身上,冰滑的衣料妥贴地环绕在身周,灿然生光,宛如流动的月光。这件衣裙的布料是银月羽缎,是杜子珏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杜沅沅将手伸进袖子,仿佛还看见杜子珏捧着这匹缎子兴冲冲奔进房来,“沅沅,这银月羽缎最是配你不过。”杜沅沅系上腰带,长长的腰带软软地垂着,与裙裾的碧草相互映衬,袅娜轻盈。“沅沅,你真是美极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杜子珏赞叹的声音。
不知道大哥现今如何了,是否还记得宫里的这个妹妹。杜沅沅略为苦涩的想。就穿上这件吧,在这暗箭环伺的宫,衣裙上似乎还带着杜子珏的细心呵护。杜沅沅将脸埋进衣里,“大哥,你就陪我一起去看看宫中的盛会吧!”
宫女按杜沅沅的意思,将一头乌发在脑后简单挽个了髻,另留一部分编成辫子放在一侧。杜沅沅在髻边簪了只银嵌绿松石的蝴蝶钿。款款起身,自觉低调内敛,却浑不知这身装扮不仅凸显了她曼妙的身姿,更衬托出了优雅柔美的气质。
夕阳的余辉洒在禁宫内的大小殿阁上。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连带着接下来的夜晚,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
秀女们乘坐着暖轿,穿过御园向西,转过禁宫内外城中间的细长夹道,停在昭顺阁前。轿子方一停稳,早有勤快的小太监上前打起轿帘。衣饰齐整的宫女引领着秀女们沿着长长的玉阶步入阁中。
昭顺阁建于禁宫流碧湖上,乃是一个宽大的水榭。整个殿阁呈回字形,分为上下三层。一、二层为聚会、饮宴之用,三层是纳凉观景的好去。而最妙之就在于回字形的殿阁中间引入了一汪湖水,置身阁内便可凭栏观鱼,移身阁边便可临窗远眺。此时,阁中各都已挂起粉红细纱八角宫灯,设好了桌椅几案,一旁的碧纱隔断后,是一众乐师艺伶。秀女们三三两两各玩赏,杜沅沅与梅芫雪也倚在阁边,望着湖中离合的人影、灯影,定定出神。
正玩赏间,众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忙乱,有太监扬声道:“徽淑宫宁婕妤到。”话音刚落,一身形娇小女子带着宫人缓步而来,秀女们纷纷跪下接驾,那宁婕妤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到宫妃座位上,对叩拜的秀女似乎颇为不屑。
过了一刻,太监又道:“鸿庆宫惠贵嫔到。”“听说这惠贵嫔原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本已怀了皇嗣。后来不知怎地,孩子无端端地没了,这惠贵嫔也失了宠。”杜沅沅听到身边的秀女窃窃私语道。不由得微微有些好奇,向外看去,门口进来了一个缥色宫服的女子,形色端丽,笑容温婉。显是个温和可亲的人。惠贵嫔向行礼的秀女们微微点了点头,也到一旁坐下。
杜沅沅一直注视着惠贵嫔落座,因着刚才听到惠贵嫔的遭遇,心中微微有些哀戚,不自觉的带入了眼中。不成想,却正遇到了惠贵嫔疑惑的目光。杜沅沅面色发红,那边惠贵嫔却转而微笑着向杜沅沅点了下头,杜沅沅也微笑了一下,便急忙收回了目光。
酉时二刻,皇后携着悦妃珊珊而来。今日的皇后似乎颇为高兴,原本苍白的脸色涂染了淡淡的胭脂,显出几分娇媚。穿着赫赤色簪羽人骑凤织锦宫服,挽着松色的披帛。头上高高的龙蕊髻,簪着翡翠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旁侧插着梅玉步摇。盛装华服,显得格外端庄高贵。悦妃一如既往的含蓄稳重,低眉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一到,众人立刻跪地迎驾,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挥了挥手,坐在大厅的主位上。略略向场中一瞥,转向太监总管凌海。凌海搓着手,面色为难的道:“祥萃宫的丽妃娘娘未到。”皇后并不动声色,道:“想是有什么事拌住了,再等一刻吧。”下面众人虽心中诧异,但依旧岿然端坐,默不作声,均暗想,这丽妃好大的架子。杜沅沅却暗自一凛,丽妃敢这么不买皇后的面子,显是有十分的依仗,似乎还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夜色转沉,湖上有风吹来,带着点淡淡的寒意,吹动了阁内悬挂的细纱宫灯。宫灯微微摇动,淡红色的光晕在宫人们的脸上轻轻掠过,每人的面色皆如在雾里。
又过了一刻,一个小太监从门外跑进来,在凌海耳边低语几声,凌海脸色一喜,向皇后道:“丽妃娘娘到了。”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不一刻,便见丽妃从门外缓步而来,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丽妃面有得色,盛装丽服,内穿织金香荔云缎的绣袍,外披杏红色绫罩纱。薄如蝉翼的罩纱上,满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纹。头发盘成灵蛇髻,一朵金丝牡丹缠在发间,两边垂着多宝璎珞。服饰竟丝毫不逊于皇后。
皇后依旧面色无波,只道:“丽妃来了,大家怕是等得急了。”丽妃这才袅袅婷婷的上前给皇后见礼,娇滴滴的道:“臣妾方才自皇上过来,误了时辰,请皇后恕罪。”语气间颇有大受皇上宠爱之意。杜沅沅看向皇后,皇后面上似是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豫,却转瞬间宽厚地笑道,“这不怪你,快来这边坐下。”丽妃就势上前,坐在皇后左侧。面色之间自是得意非常。
见众人均已落座,皇后举杯起身,向着众人道:“各位妹妹进宫已有时日,待过了圣上亲选,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少不得要为皇上和本宫分忧。本宫在这里先谢过各位妹妹了。”秀女们立即起身,谢了皇后赐酒。皇后又道:“本宫一向身子不好,有劳丽妃妹妹和悦妃妹妹操持宫中事务,在这里也谢过二位妹妹了。”丽妃、悦妃少不得站起身来,虚应一番。
见皇后如此说话,丽妃面上更加洋洋自得,似乎满堂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正自得意,眼角忽然瞟见人丛中一个身穿牙色衣裙的秀女尤其显眼,注目看去,却是杜沅沅。杜沅沅虽是独坐角落中,却容颜清丽,气度高华。丽妃心中颇为不乐,眼神一暗,似是想寻个机会挑个不是。杜沅沅也感觉到了丽妃不善的目光,不由得暗暗戒备。
恰巧此时皇后对众人道:“丽妃、悦妃主事辛苦,大家就替本宫给二位娘娘敬个酒吧!”话既如此说出,一众宫妃、秀女们便纷纷端起酒杯,涌上前来,立刻赞美、奉承之声响成一片,就此阻住了丽妃的视线。杜沅沅见机会正好,无人注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昭顺阁外玉阶悠长,杜沅沅沿阶而下,身后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身前却是树摇月影,异常安静。
她信步走到阁旁的流碧湖边。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蓝的天幕上,洒下的清辉如铺了满地满湖的碎银。岸边遍植的金线柳葱笼茂密,长长的枝条直伸入湖中,偶尔有风吹过,便荡起圈圈涟漪。映在湖中的昭顺阁上的细纱宫灯便也随着涟漪浮动开去,不断摇碎、聚拢。杜沅沅走在月光里,恍然觉得这些天来的一切似乎都已渐渐远去,心中充满了难得的安详和静谧。
英帝站在湖岸的另一侧,在杜沅沅刚步出昭顺阁时就一眼看到了她。微微一征后,才忽然想起,皇后今晚按例在昭顺阁中设下了酒宴,宴请了所有参选秀女。
自从迎香酒楼一别后,英帝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杜沅沅。尽管杜沅沅已进了宫,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反而见面不易。碍于身份,也不想让杜沅沅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英帝只能从凌海的奏报中了解她的些许情况。他经常会想起那片梅林,想起梅林中那个起舞的身影,想起迎香酒楼中那个错愕的眼神。悠长的等待不仅没有淡化面容,反而了催生了切切的相思。
英帝贪婪地看着,缓缓前行的杜沅沅沐浴在月光中,身形轻盈,衣袂翻飞。整个人都似发着光,宛如要凌波而去。
英帝向前走了一步,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小太监急忙领命去了。隔了一会儿,小太监去而复返,手中捧着的正是英帝在安国寺内吹的那只紫玉长箫。英帝躲在树影后,举起了长箫。
杜沅沅伫立安静的流碧湖边。突然,耳边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箫声。仔细听去,似乎距此不远。那箫音和着月光,缠绵得让人的心都似已沉醉。她恍然觉得箫音隐隐有些熟悉。忽然想起,那日在安国寺的梅林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箫声。
杜沅沅的心猛地一跳,紫衣男子俊逸的面容蓦然浮了上来,她的心中一时惊,一时喜,这吹箫人到底是谁?杜沅沅循着箫声找去,浑然不觉树枝刮落了她头上的发簪。英帝静静等待着,想像着杜沅沅猛然间到他的表情。突然,昭顺阁中人声似乎大了起来,似有人向外行来,想是酒宴已结束。杜沅沅向英帝藏身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只得返身向昭顺阁方向去了。
英帝从树后现身,心中一阵失望。突然看见在杜沅沅离去有一样东西在草丛中闪亮。英帝走过去俯身拣起,发现是一枚银制的蝴蝶钿。英帝仔细把玩了一会,小心地收入怀中。
计成
天气晴朗,微风轻轻拂过御园,将脉脉香送入晴潇馆中。杜沅沅独自呆在房中,斜倚在榻上,一脸期待的神色,隐隐似在等待着什么。明日就是圣上亲选了,成与不成就在今天,她虽极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但心却跳个不停。
忽听房门一响,林锦儿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圆圆的脸庞上有两团晕红,想是在哪个秀女的房中玩闹了一阵。见杜沅沅安静地倚在那里。林锦儿的脸色更红,低着头,嗫嚅道:“姐姐,是妹妹不好,只顾着自己玩闹,忘了姐姐身子还没好,应该陪姐姐多说说话。”杜沅沅忍不住一笑:“傻丫头,姐姐又没有怪你。”林锦儿眼睛一亮,“真的?姐姐真好。”大大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笑意,“那我替姐姐去端药吧?”杜沅沅心中一惊,口中却道:“怎好劳动妹妹?一会自有宫女送来。”“这等小事,妹妹自当为姐姐效劳!”林锦儿口中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走了出去。杜沅沅神色惶急,却无计可施。
待约莫林锦儿已走远,杜沅沅沉吟了一下,急忙跟了出去。走到院中,四看了一下,便闪身躲在通往馆外回廊转角的一丛翠竹后面。
过了一刻,遥遥看见林锦儿端着放置着汤药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待走上了回廊,突然停下来,似是在寻找什么。她低头想了一下,便将托盘并汤药放在回廊前的石桌上,急急向来路寻去。杜沅沅刚想从竹丛后走出,忽然停下了脚步,依旧忍住不动。
又过了一刻,一个秀女打扮的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杜沅沅从竹丛缝隙中细看,只见那女子脸色丰润,芙蓉秀面,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杜。却见杜从袖中取出一个彩绣的香囊,四探看了一下,将包内粉末尽数倒入汤药中,便匆匆离开。竹丛后的杜沅沅心中蓦地一沉,不由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杜的身影刚刚转入院中消失不见,林锦儿便拿着丝帕从远走来,脸上带着安心的神气,想是方才离开就是去寻找丝帕。林锦儿走至桌前,复又端起托盘,沿着回廊,进房去了。
杜沅沅快速从竹丛后走出,立刻就近走入梅芫雪的房间,呆了片刻,手拿了个绣样子,轻盈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锦儿坐在房内,看见杜沅沅进来,嗔怪道:“姐姐你去了哪里,我都回来好半天了。你看药都冷了。”杜沅沅不动神色,只微微一笑,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是姐姐不好,姐姐刚刚想起,前日向芫雪要了个绣样子,趁着有空,就去取了来。让妹妹担心了。”“那姐姐快把药喝了吧。”林锦儿又道。“好,姐姐这就喝。”杜沅沅说罢,上前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林锦儿见杜沅沅喝了汤药,便道:“那姐姐好好歇歇,妹妹出去了。”杜沅沅点点头,林锦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在林锦儿身后缓缓阖上,杜沅沅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她走到杜的妆奁前,打开细细查看了一下,那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显然已不在里面。一切都已如她所料。“杜,我终究还是看错了你。”杜沅沅喃喃低语,随即合衣躺到床上。
药力暂时还没有发作,杜沅沅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这数日里发生的一切。
在尚书府中的寒碧轩中,杜沅沅就已经做好了打算。秀女参选三关,万一第一和第二关未能落选。那么第三关就是她最后的机会。按制,如因病或其它原因不能亲自参加第三关的圣上亲选,那么也算是丧失了秀女的资格,最终会被发还其家。因此,趁着和杜子珏出府的机会,杜沅沅私下里找了间药铺,偷偷配了香囊中的药粉,这药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醉春风。这还是她在藏书小阁中无意间翻看中医要略时偶然发现的,据书中记载,醉春风本身并没有毒性,只是会让人沉睡几日。
杜沅沅费尽心思,将其带入宫中,为的就是在圣上亲选前服下,造成无意间错过亲选的假象。秀女们之间本就勾心斗角,以她的出众之姿,出现如此情况,想必也不会有人过问,说不定众人还会庆幸又少了一个对手。即便是有人查起,她自己就推说一概不知,想必旁人也不会相信是她自己所为。但此举确实有些冒险,如若查究之人揪住不放,事情也不知该怎样发展。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虽然让她调整了计划,却无形中给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将一个下毒之人自动送到她的面前。
丽妃的拉拢不成,让她觉得必会不容她于宫中,只是一时之间还猜不透会使用何种手段。就在她拒绝丽妃之后,秀女中一向谨小慎微的周青璃突然得意了起来,想起周青璃在她晋见丽妃之后接到宣召,不难猜出丽妃对其会有所交待。紧接着,周青璃与杜的突然热络。让杜沅沅不由得对杜多加注意起来。直至发现她将一个装有毒药的香囊藏入妆奁内。
起初,杜沅沅并不十分确定那只藏毒的香囊就是准备给她的,但为防万一,还将醉春风分为了两份,一份换下了杜妆奁内的毒药,另一份仍藏在自己身上的香囊内。她想赌一赌,赌杜对她的亲情。
随后,卫夕焉被贬,杜沅沅卧病在床。当然,她伤心是真,身体稍有不适,却并非要请医延药那么严重。杜沅沅的目的,一是试图放松欲加害之人对她的注意,二是使事情的发展易于为自己所掌握。她是想将每日里喝的那碗汤药作为引子,引出杜的下手来。因此,她便将每日里送到房中的汤药,全部倒入了桌上的那盆兰草内。因而,兰草逐渐发黄,最终枯萎。
但是,还有一点,即她无法确定杜的下毒时间,一旦时间提前,她所做的努力岂非要前功尽弃。因此,平日中,她暗地里对周青璃、杜颇多观察,发现诸人见面后神色坦然,应是还没有动手。直到皇后那日昭顺阁设宴后,杜沅沅猜测,应该就在这几天了,也因而特别注意起来。
直到今日,杜沅沅猜想必会有结果。若杜对她尚有一丝手软,那么杜沅沅就会服下自己手中的那份醉春风,事后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杜头上;若杜丝毫亲情不顾,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话,杜沅沅便也无话可说,至于将来一旦有有心之人查起,杜是否会因此而牵连出来,一切唯有听天由命了。
而最后她等到的结果是,亲眼看见杜亲手将她自以为的毒药洒入了汤药中。
计划唯一的漏洞就是林锦儿的出现,杜沅沅不想将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卷进去。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有哪个下毒的人会亲自送上门呢!
现在,杜沅沅安心地躺在床上,药性发作后,她就会陷入昏睡,待醒来后,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没有了参选的资格,但却可以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过她想过的生活。想着自参选以来的如履薄冰、谨慎小心,计划一步步施行的千般机巧,心思费尽。回头看去,真是步步惊心。不过,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杜沅沅的唇边带着一丝安然的微笑,脑中最后的念头便是那紫衣男子的面容,她终于静静地沉入了梦乡。
亲选
四月十九,辰时末。
英帝站在承宸宫寝殿内黑漆款彩金龙祥瑞围屏后,任凭贴身太监换上袍服。穿上赤金色百撵龙缂丝锦袍,围上油绿织金嵌黄宝石的革带,戴上九龙戏珠的常冠。
英帝的眉梢眼角带着隐隐的喜色,今日就是亲选之期。想着终于可以见到渴思已久的女子,做为堂堂天子,英帝的心竟似十几岁的少年人般,含着一丝雀跃与期盼。想着自成年后,后宫佳丽,皆为平衡朝中势力,多方考虑后所纳,从未有过真心喜爱的女子。如今,上天终于将这样一个倾国倾城、冰雪聪明的女子送到眼前。但自她入宫待选以来,为怕引起宫中诸人注意,英帝一直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她相见,只能借着凌海日常奏报的片言只语,得到她一星半点的消息,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想到这,英帝恨不得一下子就奔到祈阳殿上。
巳时,祈阳殿。
上午的阳光从宽大的殿门溜进来,肆无忌惮地洒在青地砖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颜色,染在秀女们月白色的短襦与天青色的罗裙上,增添了几许绚丽的色彩。
秀女们五人一排,站在幽的殿堂内,心情忐忑地等待着英帝的驾临。在她们俏丽的面容上,有期待,有欣喜,还有不安。当然,每个人的心中都怀着一个甜蜜的梦想,册妃封嫔,成为皇上宠冠后宫的女人。
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传来。终于,殿外有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秀女们一下子不安起来,有的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太监、宫女们掺着一个穿着赤金锦袍的修长身影走了进来,阳光在他的身周打上了金边,映衬着俊美的面容,恍惚之间宛如神祗。原来,皇上是这样出色的一个青年人。秀女们仿佛呆了。凌海在一旁咳嗽一声,沉声道:“还不拜见皇上!”秀女们这才醒悟过来,纷纷跪地拜倒,齐声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仔细地看着下面站立的各色女子。秀女们穿着一色的服饰,一时之间,英帝还没找到杜沅沅的身影。这时,殿外奔入一个小太监,在凌海耳边耳语了几句后随即退下。凌海微一点头,躬身向英帝道:“禀皇上,太后携着皇后、丽妃、悦妃娘娘来了。”英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面上微有不快。还未说话,只听得殿外又是一片人声。不一刻,太后在前,皇后、丽妃、悦妃跟在身后,从殿外走了进来,太后边走边笑说:“皇上,哀家也来跟你凑凑热闹,看看这些个漂亮的小姑娘。”英帝立刻站起身来,笑容满面,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母后,儿臣怎敢劳您大驾。”一旁早有小太监设下座位,太后、皇后、丽妃、悦妃依分两边坐下。
英帝目光向凌海示意了一下,意指选秀开始。一旁小太监便举起手中名册,开始唱名。大凡圣上亲选,秀女如被选中,则皇帝会赐小玉如意一柄,做为信物。然后直接下旨晋封。
小太监念道:“御史田恒之女田澜见驾。”田澜上前一步,娇声道:“田澜参见皇上。”英帝看向田澜,见眉眼之间与悦妃颇为相似,却更加艳丽娇媚,忽又忆起安国寺门前之事,遂道:“既是悦妃之妹,就封为贵人吧,封号为燕,赐住悦妃的琼章宫吧。只不过悦妃日常要好生提点,多多与人为善才好。”田澜心中一征,却也面露喜色,语声更加柔媚,“多谢皇上教诲。”悦妃一脸笑容,丽妃却皱了皱眉。
“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见驾。”林锦儿举步上前,一双大眼睛目光清澈,神态天真,直视着上坐的诸人,陆六福一旁斥道:“怎能如此无理?”皇后却摆了摆手,道:“不妨,足见这位姑娘的纯稚可爱。你看呢,皇上?”英帝也觉得林锦儿有些不同,于是说道:“既然皇后也喜欢,就封为美人,封号为淳,赐住鸿庆宫吧。”林锦儿欢喜退下。
“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周青璃见驾。”周青璃听到自己名字,心中一跳,连忙看向丽妃。丽妃却恍如不见。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英帝细细端详了一下,还未说话。丽妃在一旁突然道:“皇上,你看这位妹妹,容色娇美,真是讨喜。”英帝本不满意丽妃的插嘴,抬头见丽妃容颜妩媚,一双眼睛脉脉含情,不觉心中一软,道:“既如此,就封为贵人,封号为l,赐住祥萃宫。”周青璃心中一定,谢恩后退下。
“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见驾。”梅芫雪移步上前,端正行礼,神色之间殊无喜色。英帝见其眉眼清冷,突然想起那日安国寺中的梅,随口道:“封为选侍,封号为柔,赐住徽淑宫。”
“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见驾。”英帝心中一动,几乎以为是杜沅沅,见面前女子容貌与心中所念颇不相同,遂定了定神。道:“封为娘子,封号为r,也赐住祥萃宫吧。”
接下来,又看了数人,封了更衣、采女各一人,余人也婚配了贵族子弟。英帝渐渐有些不耐。眼见秀女已参看完毕,内中却并无杜沅沅。忙问凌海,“秀女可是全部在此?”凌海立刻躬身回道:“尚有一人,乃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只因杜沅沅自昨夜起便昏睡不醒,故不能参加今日的甄选。“英帝大惊站起,不顾失态,急忙问道:”可招太医诊治。”凌海见英帝如此着急,不敢托大,急忙回道:“奴才已请了太医,太医说,杜沅沅姑娘应是误饮了迷醉之类药物。”听到此,英帝心痛如绞,不觉震怒,用力一拍御座扶手,“什么人的胆子如此之大,毒害秀女,好好给朕查清楚,查出来定当不饶。”凌海急忙领命去了。丽妃,周青璃与杜听到此话,皆各怀心思,不敢抬头。
祥萃宫内。
丽妃坐在榻上疑惑满腹,她看向地下站着的周青璃,“l贵人,明明是一饮即死的毒药,怎么变成了迷醉之药了。现在竟然昏睡不醒。你托付的人可靠么?”l贵人也是一脸疑色:“青璃交给杜时,她明明是一脸坚定之色,应该不会有差池。”丽妃想了想:“不妨事,如若查将起来,无论杜如何说辞,你只一推干净,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丽妃沉吟着,“看皇上今日的样子,似乎对那个杜沅沅颇为关心,皇上怎么会知道杜沅沅的。不过,按制,没参加圣上亲选,这杜沅沅必须得出宫了。”一丝释然的微笑渐渐溢上丽妃的唇角。
r娘子(杜)独自坐在御园中,心里又惊又惧。那天在竹林里,周青璃递给她那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时,明明说是毒药。怎么会变成了迷醉之药。况且小小一个秀女,无论生死,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如今,皇上却说要彻查。这样一来,该如何收场。眼下,也只好寻个机会,到晴潇馆再探个虚实了。
夜探
夜色如墨,白日里红墙黄顶的高大殿阁都变得黑黝黝的。各宫各殿均已下钥,除了偶尔走过一队手持灯笼的值夜太监,禁宫内已杳无人迹。
临近亥时,承宸宫的东角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将头伸出门缝四看了看,见周遭无人,便回头对身后一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角门开了半边,走出两个人来。只见前边一人穿着太监的服色,后边一人从头到脚,密密匝匝地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里。
两人一前一后向御园的方向走着,刚走到内外城夹道,忽见一队值夜的太监迎面走来。见两人形迹可疑,为首的一个太监喝斥道:“什么人?不知道宫内不准夜行的规矩么?”从承宸宫出来的两人中,前面那个太监模样的紧走几步,一张脸在灯笼的映照下逐渐明晰。却是承宸宫总管太监陆六福。值夜太监有些奇怪,但还是满面堆笑,恭敬地问道:“陆总管,您老这是去哪儿呀?”陆六福也笑答:“到前面宫里办点事,还望公公行个方便。”值夜太监心里虽疑惑,但却不能不给这个皇帝面前颇能说得上话的总管太监的面子,便急忙道:“行,行,您老请。”说罢闪身在一边。陆六福也不客气,起身便走,身后那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紧跟而上。值夜太监不由瞄了一眼,无意间看到了黑色斗篷之下露一只杏黄草龙缉米珠靴子。值夜太监立刻变了脸色,并不敢声张,急忙转身走了。
二人走至晴潇馆门前,陆六福上前拍了拍门。过了一刻,里面方才有人问道:“是谁在外面?”陆六福倾身上前,对着门内道:“在下承宸宫陆六福。”里面听得名字,似乎低呼了声。立刻,有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兰兮站在门内,一脸诧异,“陆总管,这是……”,陆六福急道:“快让我们进去。”兰兮急忙让过一边,陆六福侧身让过一边,让身后之人先行踏入,自己又四周看了看,方才走进门来。兰兮立刻将门阖上。
陆六福一进门,便急着问:“杜沅沅姑娘住哪个屋子?”“就是那间。”兰兮向一间屋子指去。话音未落,那个身穿黑色斗篷之人按兰兮指引方向快速走到房前,径自推门进了房内去了。兰兮惊讶莫名,强自忍下唤住那人的冲动,转头看向陆六福。陆六福摇摇头,拉着兰兮静悄悄站在门外。
那人走进房来,将身上斗篷解下随手扔在一旁,径直走到杜沅沅榻边。案上燃着的微弱烛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赫然竟是英帝。
榻上悬挂的床帐并没有放下,英帝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那个脑中想了千白遍的面容。杜沅沅依旧在沉睡,昏暗的烛光在她细如白瓷的脸上晃动,映得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些许阴影。她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甜笑。不知道做着什么样的好梦。
英帝紧挨着在床边坐了下来,紧紧握着杜沅沅柔弱无骨的小手,看着她有些清减的面容,心中溢满酸楚的柔情。“沅沅,是朕的不是。朕不应该让你参加这些劳什子的选秀,不如直接将你接进宫来。也省得你受这些苦。当初,朕是怕恩宠太过,让你成为宫中众矢之的,不如以秀女的身份进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如今这样,倒不如直接了当的好。”英帝将杜沅沅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你快些醒过来,今后,朕会保护你,绝对不会有人伤害你。”
梦里的杜沅沅似乎听到了这些话,眉头微微紧皱了一下,又慢慢地松开。英帝一阵惊喜,连连唤了几声沅沅。杜沅沅却一无所觉,兀自沉睡。英帝低低叹了口气。
“六福。”英帝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叫道。陆六福立刻推门走了进来,“你去将晴潇馆的管事宫女找来,我有话问。”“是。”陆六福走到门边,将兰兮带了进来。兰兮见黑衣人变成了英帝坐在床边,心中虽惊讶万分,却强自按耐住,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福身道:“晴潇馆管事兰兮见过皇上。”英帝晤了一声,道:“朕今夜只所以如此,是为了避人耳目,想你心中明白。”兰兮急忙应了声是。“朕有些话问你。”英帝沉吟了一下,问道:““杜姑娘为人如何?”兰兮回道:“回皇上,杜姑娘是个极好的人,不仅人长得美,还待人和气,诸位姑娘都很喜欢她。”英帝皱紧了眉,“那她可有不和之人。”兰兮想了想,“倒是杜姑娘的嫡亲姐姐杜姑娘,也就是刚刚获封的r娘子时常给姑娘脸色看,还有田澜姑娘,也就是燕贵人似也对姑娘有成见。”英帝沉思了一会,看着陆六福,“你可都记下了,好好给朕去查查。”陆六福恭恭敬敬道:“奴才全记下了。”
英帝站起身,举步正要离开,似又有些不放心,道:“六福,你拨两个信得过的宫女过来,亲自照顾杜姑娘的起居。再派些人来,没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晴潇馆一步。”陆六福一边答应着,一边帮英帝披上了斗篷。
兰兮送至门边,见二人走远后方阖上了门。又返身回到杜沅沅房中,看着沉睡中的杜沅沅半晌,自言自语道:“姑娘真料中了,的确有人来问了姑娘的情况。只是,不知姑娘你所预料来问的人是不是皇上?”一边念叨着,一边想起亲选前一日的事来。
那日,杜沅沅又亲自来到兰兮的房中。想了好一会,方才道,“姑姑,如我出了事,应选不成。有人若来问我的情况,你就据实说了吧。”兰兮心中惊疑不定,只道:“姑娘说哪里话,莫非有人要对姑娘不利?”杜沅沅笑着摇摇头,又道:“姑姑别往心里去,我浑说的。”说罢,便告辞走了。
现今杜沅沅这样,应是早有预料的。兰兮叹了口气,这宫中的明枪暗箭,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不过,看皇上对杜沅沅的模样,不似对一般宫妃的态度。那么,杜姑娘醒来后,也该是好运来了吧。想罢,轻手轻脚将帐幔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果真过来两个眉清目秀的宫女,自称叫碧痕和绿q,专门分派过来照顾杜沅沅姑娘。不久,晴潇馆门前又增加了守卫太监。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
r娘子从祥萃宫出来,支开了随身的宫女秋萍。直转了大半天,方才转到晴潇馆门前,正欲进入馆内,不想守门太监上前一步,硬邦邦地道:“皇上口谕,外人一律不得进入。”r娘子吓了一跳,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喝:“我是祥萃宫的r娘子,你敢拦我!”守门太监不卑不亢,“奴才不敢,请小主不要为难奴才。”r娘子无可奈何,只得返回。不远,陆六福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祈阳殿南书房。
凌海躬身向英帝请示着,“按例,不能亲自参加圣上亲选的秀女一律发还其家。那杜沅沅姑娘是否也按此例执行。奴才想请皇上的示下。”英帝看着眼前的奏折,头也未抬,“杜沅沅姑娘现下还未醒,待醒了以后再说吧。”凌海见英帝不愿多谈,便告退了出来。
陆六福从门外匆匆而入,跟凌海打了个照面,点了下头就进了南书房。英帝见陆六福进来,放下手中折子,“可是查清了?”陆六福回道:“回皇上,都查清了。有人看到,亲选前一日,r娘子接近过杜姑娘的汤药。杜姑娘喝后就一直昏睡。但是,药是r娘子从哪里得来的,要问过本人才知道。”英帝听罢,面上涌起一股怒色,一甩袖子,登时将案上的黄绫折子全部扫落地下,连带着撞翻了案上的长青回雁紫砂茶盏,浅碧色的茶水流了一桌子。
陆六福立刻跪倒,急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英帝站起身来,在书房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怒道:“r娘子?还是杜沅沅的嫡亲姐姐呢!竟然一点亲情也不顾,做出这等事来。来人,叫凌海来。”
凌海走进书房,看到满地的折子,暗暗心惊,一时拿捏不准发生了何事。英帝见凌海进来,道:“拟旨,祥萃宫r娘子行为不检,藏毒蝎之心,即日起罢去封号,降为宫婢。还有,六福,你一同去问问,那药究竟是哪里来的?”凌海吓了一跳,r娘子刚刚受封,尚未侍寝,便遭了贬斥。却也不敢询问,和陆六福齐应了是,退出殿外。
祥萃宫偏殿内,r娘子坐立不安,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忽然,听到门外一片嘈杂的声响。还未回过神来,凌海、陆六福带着一帮太监一拥而入。捧着黄绫圣旨的凌海对眼前仿佛还在梦里的r娘子傲慢地道:“r娘子接旨。”见到眼前的阵势,r娘子忽然明白,定是事情败露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跪下听宣。
凌海宣完了旨意,r娘子,不,应该是杜脸色一片青灰,瘫在地下。刚刚才晋封的位份,转瞬就成了泡影。杜心里不由得对杜沅沅恨到了极点。
陆六福在一旁看着杜暗淡的脸色,并不以为然,沉声道:“杜,皇上有句话问你,那下在杜沅沅姑娘汤碗中的药是从哪里来的?”一提到药,杜突然间清醒了。药是周青璃给的,听她的口风,应是丽妃的授意。那么,如果自己坚持药是从宫外带来的,卖丽妃个面子,以后或许还有机会。想到这,杜道:“是奴婢从宫外带来的,跟旁人无关。”陆六福笑了笑,道:“你可知道欺瞒皇上,可是大罪。” 杜低着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声音稳稳地道:“奴婢不敢撒谎,却是从宫外带来的。”陆六福又问了一回,见问不出什么,便回去向英帝复命了。这边凌海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请杜姑娘跟本公公走吧。本公公这就去给你安排个差事,以后,你就安守本分,好好干吧!”杜简单地收拾了些衣物,脸色麻木地跟着凌海,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她仅居住了两天的祥萃宫。
见凌海、杜走远,一旁闪出一个衣着整齐的宫女,却是丽妃跟前的紫璎。紫璎向四下里看了看,急忙向丽妃的寝宫而来。丽妃正坐在妆奁前比照着首饰,紫璎走过去向丽妃耳语了几句。丽妃笑了笑:“还算是个聪明人,你去敬事房打个招呼,给分派个轻点的差事,这个人,以后说不定能用得着。”
梦醒
宽大柔软的圆形水床,枝形的水晶吊灯,挂在一旁的意大利名牌睡衣。杜沅沅惊奇的发现,她竟然站在台湾的家中,穿着现代的装束。身边都是熟悉的一切。杜沅沅,不,现在应该是李了。李在房中转了一圈。发现李翔正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捧着他们儿时的照片,久久地看着。李翔的腿似乎已经好了,旁边不再放置着拐杖,面容也成熟了一些,但是却瘦得多了。
李心疼地上前,想去抚平李翔紧皱的眉头。忽然,李翔的脸幻化成了杜子珏的脸,身边的景物一下子变成了南玉馆中的景象。杜子珏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轻轻抚着挂在墙上的古筝。筝弦在他的指尖下发出叮咚几声,宛如呜咽。李看了看自己,果真,她又换上了襦衣长裙,又是杜沅沅了。杜沅沅叫了声:“大哥。”杜子珏却仿佛没有听见。
突然,不知何似有箫声幽幽传来,箫音仿佛活的一般,在杜沅沅的身边流连不去。杜沅沅想拉住杜子珏的手,却发现南玉馆早已消失不见。自己正陷在一片白雾里。隐隐听见一个低柔的男子声音在耳边诉说着什么,男子似乎握住了她的手,但是她却怎么都看不见。男子还在低低的说着,似有阵阵温暖从指尖传来,杜沅沅忽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好想看看那名男子的脸。男子仿佛就在身边,又仿佛很远。杜沅沅使劲用了用力,蓦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绡纱床帐。她侧过脸去,看向一旁,窗边是一盆枯萎的兰草。杜沅沅忽然记起来了,这是晴潇馆中。今日应是已经过了亲选了。
房门应声而开,两个眉目俏丽的宫女走了进来,见杜沅沅睁着眼睛。其中一个眼睛大大的道:“呀!姑娘醒了,快去告诉陆公公。”返身就向外走。另一个眉毛弯弯的,笑嗔道:“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被称做碧痕的宫女吐了吐舌头。忙向杜沅沅的床前奔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杜沅沅,道:“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了,觉得怎样?”那个眉毛弯弯的也走上前来,递过一盏茶来,轻声道:“是啊,姑娘,有没有头昏不适?”
杜沅沅忽然觉得,脑子里象是有一团线,搅成了一团。看向面前两个性格迥异的宫女,不由问道:“你们是谁?”“奴婢们是伺候姑娘的。”碧痕抢着说道。“伺候我?”杜沅沅更是奇怪,“但是,我不认识你们。”另一个宫女将碧痕推到一旁,“看你那性子,别吓着姑娘。”转向杜沅沅,福身道:“奴婢叫绿q,她叫碧痕。奴婢们是敬事房专门派给姑娘的贴身宫女。”
“专门派给我?”杜沅沅更加疑惑,绿q答道:“奴婢不知。奴婢现下就要通知承宸宫的陆公公,再给姑娘请个太医来看看。”“陆公公是谁?”杜沅沅又听到一个新的名字,“就是承宸宫的总管太监啊!”碧痕抢着答。这个碧痕,总是答不到点子上,杜沅沅心中好笑,忽然有些喜欢这两个颇为可爱的宫女。
御园。
一弯清流从茂密葱茏的木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转而向北,渐渐宽阔,化成一汪小溪。两边的碧桃宛如天然的障,迤逦而去。行至尽头,隐约可见绿柳周垂飞楼插空的红檐一角。穿拂柳而入,可见一方翠绿小亭,上书“意畅亭”。
此刻,太后和英帝正在亭中对弈,陆六福匆匆走入亭中,在英帝耳边低语了几句。英帝不顾太后在旁,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忘形地一拍大腿,“好!”突地站起身,在亭中走了两步,对陆六福道:“快拟旨,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贤良淑德,温婉善行,得朕心,即日起册封为嫔,封号为元,赐住怀玉宫。”
太后起初不明所以,听到这里,忽然道:“皇上,不可。”英帝看向太后,眼神暗了下来,似乎隐藏着惊涛骇浪,语声缓慢地道:“母后,为何不可?”太后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顿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道:“皇上,杜家的那个姑娘哀家见过,聪慧美丽,哀家也很喜欢。只是,按制,未参加亲选的秀女要发还其家。这样违背祖制,不是皇上所为呀!”英帝冷笑一声:“杜沅沅是受人陷害才未能参加亲选,不是她本身的过错。朕这样如此,正是显出天家的是非分明,理事公正。”
太后微微一笑,又道:“那皇上一下子将未参加亲选的杜沅沅封为正五品的嫔,后宫嫔妃们心里定是不服。这样的恩宠,刚进宫的杜沅沅恐怕承受不起。”英帝心中一动,太后说的的确在理,对杜沅沅恩宠太过,后宫嫔妃一时妒恨,矛头就会全部指向她,那她在后宫中的境可真是岌岌可危了。想到这儿,不由看向太后,“那母后的意思?”太后见英帝态度软化,顺势说道:“不如先放在哀家身边一段时日,待风头过去了,哀家再还给你,如何?”英帝心中虽万分不舍,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得应允。便向太后长揖一拜,“那儿臣就请母后费心,多多教导一下也是应该的。”太后面上笑容和煦,随手拈起亭旁一支碧桃,“皇上放心,这个自然。”心中却肃冷如冰,碧桃已在指尖揉捏碾碎,淡红的汁染得指甲斑斑点点。这个杜沅沅,看来颇得皇的上欢心,来日不可不防。
晴潇馆。
碧痕引着一个眉目俊朗、年纪颇轻的太医走进房来。一旁的绿q放下纱帐。杜沅沅躺在帐内,伸出半截嫩藕似的玉臂。绿q将杜沅沅的衣袖向下拉了拉,并将一方丝帕轻覆在她的手腕上。太医端坐在床旁,手指轻搭在杜沅沅的腕间,却冷不防丝帕一滑,露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年轻太医的脸上腾地绽出一抹晕红。碧痕在一旁见此情景,不觉扑哧一笑。听到笑声,太医的脸似已成了酱色。帐中的杜沅沅不禁莞尔。道:“碧痕调皮,太医请莫要见怪。”
太医忙道:“无妨、无妨。”言罢正襟危坐,沉心切脉。过了半晌,太医将手移开。道:“姑娘身体无碍,只是气血稍虚,在下开个补气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好。”话语简要,并无一般中医满口不明所以的医书词汇。杜沅沅心里有些喜欢,问道:“不知太医怎么称呼?”太医忙道:“不敢,小臣沈毓。”杜沅沅在帐中坐起,“那就多谢沈太医了。”忽又道:“绿q。”绿q自然心领神会,立刻取出银子交到沈毓手上。沈毓震了一下,忙推辞道:“此乃在下份内之事,不敢收受。”杜沅沅心中有一丝钦佩,不觉微微撩起帐子,道:“还请沈太医收下,以后说不定有劳烦的地方。”沈毓抬起头,不经意间看到一张秀如风荷的面容在帐子后若隐若现,心中微微一动,忘了推辞,模模糊糊便随碧痕走了出去。
杜沅沅独自呆在房内,心中万般疑问,自己已经醒了几日了,但却一直未等到回家的旨意。正想间,听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去,却是兰兮。杜沅沅十分欢喜,心中疑问正好问个清楚。忙道:“姑姑,快过来坐下。将这几天的情形说给我听。”兰兮只在一旁侧立,道:“姑娘莫急。要听什么,只管问便是。”又道:“姑娘的昏睡,是中了旁人的暗算。姑娘放心,这事,皇上极是上心,已亲自着人查问清楚了,竟是姑娘的姐姐所为。”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杜沅沅的神色,见杜沅沅低头不语,又接道:“姑娘的姐姐杜姑娘本已被晋封为r娘子,因还未受过皇上宠幸,故现已被贬为宫婢。”杜沅沅浑身一震,手不觉抓紧了身下的锦褥,一根粉嫩的指甲砰然折断,心中十分难过。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尽管是杜谋害在先,心中却依然有些不忍。
兰兮见此情景,在一边劝道:“姑娘不必难过,要知这宫里,最是容不得善心的。也亏得皇上亲自查问,不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姑娘就白白被送回家去了。”杜沅沅心中一动,“皇上亲自过问?”“是,皇上派了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公公仔细查证。似是对姑娘颇为上心呢!”
兰兮忽然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将那晚皇上的到来告诉杜沅沅。杜沅沅看出兰兮有所隐瞒,柔声唤道:“姑姑,沅沅在这宫中孤单无助,只有靠姑姑你了。”兰兮似是下定了决心。向前几步,在杜沅沅耳边低语道:“那晚,皇上微服到晴潇馆,独自一人在房里跟姑娘说了好多话呢!”“什么?”杜沅沅大吃一惊,心中千回百转,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兰兮自顾说道:“看皇上的样子,对姑娘还真有些不同,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是姑娘的好日子了。”
杜沅沅突然醒悟过来,若事实果真如此,她苦心设计的计划就等于是失败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出宫也就成了泡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距出宫只差了一步,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而且,还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杜沅沅不由怔怔地出了神。自进宫后,她就从未见过皇上。皇上又怎会知道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秀女的呢?这其中的缘故可委实猜不出来。不过,在梦中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看来是真的了,低语之人应就是皇上。但为何听到皇上的低语会有种安心的感觉,这可真有些奇怪。
兰兮见杜沅沅忽然出了神,在一旁轻轻唤道:“姑娘,姑娘。”杜沅沅醒过神来,见兰兮疑惑的神情,忙掩饰道:“姑姑可知此事是如何查出的?”兰兮摇摇头,“奴婢不知,想是不愿让人知道吧。”杜沅沅心中疑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反复的自问,接下来又将如何?前路茫茫,哪里才是自己的方向。
女官
凌海手捧黄绫圣旨来到晴潇馆中。径直到了杜沅沅房外,高声道:“秀女杜沅沅接旨。”房内的杜沅沅正在怔怔出神,突听到皇上有旨,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刚要跪地接旨,凌海一脸讨好的笑容,口气温和道:“皇上口谕,杜姑娘身体尚未恢复,不必跪地接旨。”杜沅沅不由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凌海已经展旨宣读:“秀女杜沅沅灵秀敏慧,即日起入尚仪局,任司籍一职,掌景宁宫经史教学,纸笔几案。钦此!”传旨完毕,凌海又道:“奴才恭喜杜姑娘了,快谢恩吧。”既然已有皇上不用下跪的口谕,杜沅沅只得福了一福,“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又对凌海道:“有劳凌公公了。”凌海急忙回了一礼,心中暗忖,这位杜姑娘年纪虽轻,却礼节周全。看皇上对她的格外照顾,他日必不可小视。想罢,又满脸堆笑,道:“请姑娘收拾一下,待会就到景宁宫去吧。”杜沅沅也含笑颔首。
圣旨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杜沅沅蹙着眉头,直盯着那圣旨,一片迷惑不解。接旨不必下跪,想必这也是格外的恩宠了。既是恩宠有加,却为何不直接纳入后宫,仅封了个宫中女官。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时,后宫共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六局,分管宣传奏启、经史教学、琮玺符节、床席帷帐、营造裁缝等诸项事宜。每局又设司、典、掌数人。六局内人员全部为女子,皆出自官宦人家。自与后宫嫔妃、寻常宫婢不同。统称为女官。女官来源为落选秀女,也有官家自荐。日常在各宫各殿司职,所行之事并不重。待得一定年龄,便可回家婚配。当然,其中也有被皇帝看中,纳为嫔妃者。
杜沅沅此时即以落选秀女身份进行的置,也算合乎宫中法度。尚仪局司籍,官级七品,身份自由,职务清闲,实在好过宫中众多小小宫婢。这虽与杜沅沅原定的计划有所偏差,确也是这意外之中的最好消息了。
杜沅沅将头靠在窗边,鼻端浸润着竹叶的清香,心头微微一爽,想着来日还有出宫的希望,人也似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时间一晃已是夏初。御园中莹露池内已翻卷起连天的碧色,在层层叠叠的碧浅碧中间,偶尔穿出粉色小箭样的苞,骄傲地立在一池翡翠般明媚的碧绿中,煞是惹人喜爱。
杜沅沅穿着淡青色浪纹夹纱女官宫服,倚在景宁宫后殿的凝婉阁上,远远的看着莹露池,心中莫名的涌起几丝愁畅。御园中碧草如锦、叶茂,一派热闹喜人的夏日景象,但是,置身于景宁宫的她与其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带宫墙,而是千万丈的渺渺红尘。
从接旨到景宁宫任司籍,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杜沅沅一直呆在景宁宫中,从未出去过半步。感觉上,好像是被幽禁了起来。
景宁宫是太后的寝宫,位于禁宫西路。宫殿幽,十分安静。杜沅沅仍然记得第一日到景宁宫的情景。
那日,她跪在景宁宫宽大的正殿上,脚下是樱紫色鼎福纹砖地。太后远远地坐在红木浮雕菱纹嵌碧玉的宝座上。一缕缕紫檀香的烟气从殿中博山炉的炉盖镂孔中袅袅地飘出。太后的脸隐在丝丝缕缕的青烟后面,空远寥廓得让人看不清楚。
她自进殿后,便一直跪着。宝座上的太后审视了良久,方才道:“起来吧。做女官要守女官的本份。不要仗着不同便可为所欲为。这宫里上上下下自有等级法度,违背了宫规,可是谁都救不了你的。”森然的语声中隐隐有她恃宠生娇之意,似乎是指责,又似乎是告诫。杜沅沅有些委屈,她记得,在秀女二选的时候,太后对她颇有好感,可如今,竟是如此冷漠威严的面孔。
太后端起青福寿茶盏,喝了口茶,又道:“你就到后殿凝婉阁上替哀家抄经书去吧,无事不必到前面来,也不要随便出宫去。有事哀家自会叫你。”杜沅沅听那话中的意思竟是要将她幽闭在景宁宫中。太后也不容她分辩,便吩咐人将她带到了后殿。临走,她向太后行礼时,发现青烟中太后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森森冷意。如一桶冰水漫过全身,冷得她骨子里都是丝丝寒气。她看得清晰,那分明就是敌意。
自此,她便生活在景宁宫的凝婉阁上,抄录经书。这一月以来,虽皇上、后妃每日晨昏到景宁宫给太后请安,但一来杜沅沅后院,二来即便是太后宣召,时间都恰巧错开,杜沅沅竟未见过半个外人。她心里隐隐有些疑惑,似乎太后是怕她见到什么人。
偶尔,杜沅沅会和景宁宫的小宫女们聊上几句。间或也会聊到太后身上。她这才发现,太后,也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安享天年,与世无争的人。
太后娘家姓申。申家是齐朝的开国功臣,也是高姓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绵延几代。自齐高祖起,齐国历代皇后,皆出自申家。至上一代止,已出了三个皇后。其权势富贵,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敌。但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代的英帝,行了冠礼之后,并没有立申家女子为后,而是自己做主选了集贤院知事赵鹤年的女儿赵静敏做了皇后,赵鹤年仅是个小小七品文官,无权无势。世人一时哗然。
杜沅沅听到这里,不禁冷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申家的做大对大齐的皇权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中国的历朝历代,有多少外戚专权断送了江山。英帝如此睿智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身边留有这样的祸根。不让申家的女子再做皇后,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只是,申家怎会甘心,丽妃的进宫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
杜沅沅也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太后,皇后与丽妃之间的微妙所在。朝堂上的权势争斗绵延到宫内院,皇后又软弱可欺,想必英帝也是无可奈何吧。杜沅沅不觉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英帝有了一丝的同情。
祈阳殿南书房。
英帝坐在红木雕龙翅头几案后,微有些气闷。戴着掐丝珐琅扳指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敲在红木几案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自杜沅沅入了景宁宫后,英帝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除每日晨昏定省外,有意无意总要到景宁宫坐坐,可是,竟然一也没有碰到,杜沅沅就象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面对着太后慈婉和善的目光,他也不好细问。只有一,许是为了放宽他的心思,太后笑吟吟地说:“沅沅那孩子还真是虔诚,每日在房里替哀家抄录佛经,也不出来逛逛。”
英帝隐隐觉得,太后似乎在有意阻隔他们的见面。英帝有些后悔,当初,还不如直接下旨将杜沅沅纳入后宫,也省却了今天的麻烦。现在,一直找不到一个由头,将心爱之人带到自己身旁,只能每日里这样苦苦想着。
这些日子,他对徽淑宫的柔选侍异乎寻常的疼爱,倒并不是柔选侍如何娇媚可人。相反,柔选侍性子清冷,颇不易人接近。只有英帝心里清楚,看到柔选侍,就会让他想起安国寺后的万朵梅,想到杜沅沅梅林中那宛如仙子的身影。
心意定
祥萃宫院内,一株株容端丽,雍容华贵,超逸群卉的牡丹迎风怒放,金光灿灿的“姚黄”,光彩灼灼的“魏紫”,喷红吐艳的“阳红”,墨里含金的“烟绒紫”,美如碧玉的“豆绿”,……红白黛绿,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丽妃意态闲适地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宫女们摆盆剪枝,心中异常惬意。牡丹乃中之王,丽妃尤其偏爱牡丹,这其中自然别有意。仗着太后和娘家的势力,她在宫中的地位向来高人一等。内务府知道丽妃喜欢牡丹,刚到季节,便巴巴的派人送来这数十盆经心侍弄过的中珍品,怕是连皇后宫中也无她这般团锦簇。
紫璎匆匆从宫外进来,见到粉面含春的丽妃正坐在院中,急忙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丽妃眉眼竖立,一拍椅背,霍然站起。想是还不解气,飞起一脚,将近旁的一盆“魏紫”踢了出去。可怜一盆好好的牡丹,眨眼间便瓣四散,飘了一地。
丽妃想了一想,也不叫备步辇,便疾步向宫外走去。紫璎急忙跟在后面。沿着御园南面游廊,丽妃一边走,一边觉得似有一股火在她心里到乱窜。近来,英帝鲜少到她宫里,一直流连在新晋封的小妃子们的宫中。刚刚听紫璎说,徽淑宫那个才晋封没多久的柔选侍已被证实怀了龙种,份位也从选侍晋了美人。丽妃进宫多年,承宠至今也未诞下一儿半女,想到一个地位低贱的宫妃都已经跑到了她的前头。心里便愈发堵得慌。不假思索便要到太后面前去诉苦,因此直奔景宁宫而去。
刚行至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旁,便见悦妃的妹妹,即也是日前才晋封的燕贵人带着宫女双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燕贵人一见前面来人是丽妃,立刻满面堆欢,急忙上前见礼。丽妃本不想搭理,忽然心中一动,便故作热情地迎上前去,亲自扶起了行礼的燕贵人,亲热的道:“才几日不见,妹妹真是越发的水灵了。”燕贵人受宠若惊,回道:“谢娘娘夸奖,澜儿这样的小家子气哪能及得上娘娘的容月貌。”丽妃拉着燕贵人的手,忽然叹了口气,“不过也苦了妹妹了,听说妹妹受封后,皇上还未曾召幸过妹妹。倒是徽淑宫那个柔选侍颇得圣上的欢心,这一月来时常伴驾呢!”燕贵人脸上一红,眉间不由得泛上几丝怨色来。丽妃早已将燕贵人的神色纳入眼底,蹙眉道:“对了,现下不能再叫柔选侍了。听说太医已证实她怀了龙种,现已从选侍晋了美人了。”说罢抬眼望向燕贵人,只见燕贵人嘴唇发白,手中握着的鲛纱手帕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口中却冷然道:“后宫这么大,哪能让她一直得意了去。”丽妃不禁心中暗笑,悦妃那么一个心机沉的人,却有这么个沉不住气的妹妹,这个柔美人哪还用得着自己出手。想罢,心中舒畅,依旧拉着燕贵人的手,“我到太后宫中坐坐,妹妹不妨跟我一同去吧。”二人便携着手向景宁宫而来。
刚踏入宫门,燕贵人眼尖,一眼便看见杜沅沅捧着几卷经书,从正殿里出来,正要往后面去,忙指给丽妃看。虽已有一段时日未见,但穿着淡青色女官宫服的杜沅沅却愈发显得肤如凝脂,容颜清丽。
丽妃心中登时揪然不乐。这杜沅沅的运气似乎出奇的好,就凭她当初的不识抬举,早就该一命呜呼了。谁想给周青璃的毒药竟然变成了迷醉之药,杜沅沅只是大睡了三天。本该按制遣出宫去,却意外封为了宫中女官。听说下旨封女官那,皇上竟口谕不必跪地接旨。放眼宫内,这份恩宠还没有谁享过。不就是个小小女官吗?在宫中嫔妃的眼里,女官也就等同于奴婢。丽妃早就想好好给杜沅沅点颜色,只是素日里一直未见着,此事也就搁下了。今天既然见了面,怎么还能放过。
丽妃看了看紫璎,早就知悉主子心思的紫璎喝斥了一声:“站住,好大胆的奴婢,见了丽妃娘娘、燕贵人也不来拜见,一点礼数都没有。”
杜沅沅暗暗叹了口气,她刚踏出殿门,便看见丽妃、燕贵人正往这边来,本想躲开,却还是碰了个正着。听罢只好移步上前,福身道:“沅沅见过丽妃娘娘,见过燕贵人。”
丽妃目光森寒的看着杜沅沅清秀的面庞,并不叫起身,却冷然一笑,“听说杜司籍一直在为太后抄录经书,日子很是清闲呢!想是从佛经上学了不少东西。”语声蓦地一寒,“可是怎么学得连礼数也忘记了,谁叫你在宫中没大没小的!”杜沅沅忍住双腿酸痛,低声下气地道:“娘娘……”,话音未落,早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燕贵人突然上前,扬手就打了杜沅沅一个耳光,“娘娘说话,怎能容你插嘴。”杜沅沅立足不稳,扑到在地。白皙的面庞立时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眼光愕然地看向嘴边犹带甜笑的燕贵人,那笑容宛如尖针直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眼中似已有了泪意。便硬生生咬住牙,将眼泪逼了回去。
丽妃俯下身来,涂着红艳艳凤仙汁的手指自杜沅沅面上轻轻而过,“呦!瞧这脸蛋嫩的,还真是个可人疼的。”话音未落,手掌一翻,又是一记耳光扇来,“这个让你长些记性,明白在这宫里该听谁的。不要摆出一副孤高自傲的脸来。”杜沅沅的脸被带得猛地一偏,嘴角都已渗出血来。
“贱人,就在这跪到天黑,让你醒醒脑子。”丽妃留下最后一句,拍了拍手,得意洋洋的进屋去了。燕贵人也满面不屑,一甩帕子,紧跟在丽妃后面,也进了殿。
杜沅沅缓缓地直起身,动作缓慢的将散落在地上的经书一本一本的收起,摞好,放在一边,又慢慢跪好,神色间似已麻木。眼前青色雕刻方胜纹的方砖一块连着一块,连绵不觉的纹路如同一张张凶恶的脸,在杜沅沅的身前身后晃动。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一丝一丝的渗进单薄的宫服里,逐渐变得灼热发烫,渐渐让人难以忍受。
杜沅沅似乎一无所觉,也忘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显出讥讽的笑来。她在笑自己的蠢,笑自己的愚。原本以为躲在宫中的一个角落里,谨小慎微地熬过这几年,就可以熬到出宫。她笑自己,在看了那么多后宫嫔妃你争我斗戏码后又怎么会那么笨的以为,她不去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惹她。既然身这个漩涡,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宫中生存的法则向来是,如不主动出击,便会自取灭亡。
有轻微的语声从殿中飘出,似是太后,“你何必如此,失了你的身份……原本是皇上不舍……以女官身份放在我宫里头……约束在后殿……等皇上新鲜气儿过了……”杜沅沅的心中蓦然一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个念头,这些个念头撞击在一,有些东西似乎浮出了水面。如果听到的是真的,杜沅沅握紧了拳头,抬头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一派旷茫高远,无边无涯。上天既然已经给她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与其在这里一味隐忍,任人宰割,不如好好的博一博,去接收这个挑战。
景宁宫殿内。
丽妃一脸的不甘,几乎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杜沅沅的女官之位原来是这样来的。万一哪天皇上想起,一纸诏书,那个丫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以她的姿色才学,可不是好对付的。初夏的天气,丽妃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寒凉。
太后将燕贵人远远支了开去,道:“你还是把心思多往你上边的那个用用。小小一个女官还不足惧,自有我在这里节制着。你办的是大事,不要跟些个小妃子、奴才们生无谓的闲气。”太后的语气蓦然提高:“还有,徽淑宫的柔美人我听说了,你也要检点些,别再搞出惠贵嫔的事来。”
丽妃见太后脸色严肃,也不敢再辩,遂告退了出来。见杜沅沅跪在大太阳底下,额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嘴角一丝血渍。面目虽有些憔悴,但身板依旧挺得笔直,望过来的眼光也竟有几分冷然之意。丽妃不禁征了征。虽太后说此女此时成不了大气候,但万一他日翻云覆雨,自己也要多费些手脚,不如趁着皇上还未宠幸,先行除去。想到这,计议已定。目光阴狠地看了杜沅沅一眼,高傲地走出宫门。
夜色转,景宁宫各灯火俱已燃起,牙色的细纱灯罩映得宫内一片光华莹润。
杜沅沅缓缓地站起身,双腿已然麻痹,竟似站都站不住。她咬紧牙关,勉强站立,跌跌撞撞地向后殿而去。
回到凝婉阁,杜沅沅紧紧靠着阁边的栏杆,望着宫中各可媲美天上银河的灯火,心中一片决然。这是一个华丽的舞台,也是一个不见血光的战场,只有挺胸上前,才能有生存的希望。至于鹿死谁手,来日方长,谁又能知道呢!
恍惚间,自灯火阑珊的某,又传来悠悠的箫声,还是那么的缠绵,却含了几许刻骨相思。那一直藏于杜沅沅心底的紫衣男子似乎正飘于半空之中与她遥遥相望,杜沅沅痴痴看去,恍然觉得有泪滑下脸颊。紫衣男子笑着轻轻走远,杜沅沅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虚无。她慢慢仰起头,轻轻闭上眼睛,迎着满园璀璨的灯火,泪水汹涌而下。
夏荷香
夏天加快了赶路的步履,天气益发的炎热起来。空气中也似乎弥漫着灼热的味道。
杜沅沅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埋身于凝婉阁内,安安静静坐在案前抄录经书。如果仔细察看,在她云淡风轻的表情下,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多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热切。
杜沅沅一直记得丽妃上离去的那个眼神,含着妒意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决然。在那样的催逼下,她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因此,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就象一只即将幻化成蝶的蛹,等待着有朝一日的破茧而出。
天近午时。杜沅沅将抄好的佛经整理起来,放在墙角的梨木书格内。四周一片安静,灼热的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的香气。有几声蝉鸣远远的从御园中传来,却更显静谧。
忽然,门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杜沅沅停了下来,仔细地捕捉那细小的声音。淡淡的灰尘在穿窗而入的几缕光线里翻飞,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杜沅沅行至门边,轻轻的拉开红木雕的房门,长长的回廊里,空无一人。但是,一张折叠得极细小的素色信笺随着房门打开带起的微风慢慢地飘落到在地。想是刚刚有人将其插在门缝里,并趁无人注意时飘然走远。
杜沅沅将信笺拾起,向四周看了一下,见并无人影,便迅速关上房门。回身走至案前,将信笺在案上展开。笺上竟然空无一字。杜沅沅似是知道定会如此,并不惊慌,取过玉石笔架的狼毫笔,在一块墨紫色的沉丝砚中蘸了几滴墨,轻轻涂在信笺上。过了一刻,洁白的笺纸竟然显出几个字来:申时,莹露池。一弯清浅的笑容出现在杜沅沅的嘴角。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不如就再赌一吧!
杜沅沅从衣匣中抖出一袭玉色薄纱的夏衣,四重轻纱层叠在一起,却丝毫不见复,反而异常轻柔飘逸。纱中隐含着根根银丝,闪动着银色的光芒。一根银白的衣带,绣着精致的荷缠丝纹,下端缀着流苏。杜沅沅将夏衣穿在身上,将一头乌发垂在身后,仅在头顶挽个了平髻,从妆奁中挑了一根垂着碧玉榴的摩羯荷叶纹玉簪斜插入髻旁。又在双颊淡淡匀染了层粉色的胭脂。
装扮完毕,杜沅沅再站在铜镜前,原本清丽已极的面容增加了几分妩媚。层叠的纱衣更显姿态灵动。行动之间,气质飘渺出尘,引人遐思。
眼看已近未时末,杜沅沅急忙推开门,快步向景宁宫外走去。此时,正值太后午睡时间,宫里各静悄悄的。守着太后房门的宫女们虽然依旧站在门口,头却在打着跌。守门的太监早已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也沉浸在半睡半醒之间。杜沅沅灵巧地绕过廊下的宫女,越过守门的太监,如出笼的小鸟,直向御园中的莹露池而去。
待奔到莹露池边,她的浑身已是一层薄薄的细汗。忙在一棵夜合树下面站了片刻,蓦然感到丝丝幽凉,仰头望去,头顶树冠开阔,粉色绒抖着柔丝样的瓣,娇柔美丽,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
杜沅沅从夜合树下放眼望去,莹露池内荷大半已开,粉红的大朵大朵的荷如含羞带怯的美人,亭亭玉立于连片的碧盘之中。清风徐来,荷随风舞,姿态宛然,让人心旷神怡。一带九曲长桥自莹露池上蜿蜒而去。晶白的玉石桥身,如同玉带横贯池上。玉带尽头是一个玲珑小亭,白柱碧瓦,形态讨喜。
杜沅沅凝神细听,远似有人声传来。于是举步走上九曲长桥。背后人声渐近,似有男子的低沉声、女子的娇笑声。杜沅沅心中笃定,并不回头。迈着意态优雅的步子沿着长桥,缓缓向池中小亭行去。有风从池面吹来,一池碧荷宛如涟漪,一波一波荡开。桥上女子发丝轻舞、衣袂翩然,轻盈飘逸直欲飞天而起。身后笑闹声嘎然而止,一时寂静无声。半晌有一人的脚步声跟随而来,杜沅沅心中暗喜,依旧昂首向前行去。
待杜沅沅到了亭中,分明察觉到有一抹淡淡的龙诞香随脚步声逐渐接近,来人是微咦了一声,突然叫了声:“沅沅?”低柔的声音中含着惊喜与不确定。杜沅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然一震,原本娇媚的回首变成了霍然转头。
身后的男子长身玉立,一身皂纱赭黄常服,以金线纹绣的龙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金辉闪烁,光芒耀眼。俊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狂喜莫名。
霍然转头的刹那,杜沅沅看到了男子的脸,禁不住退了一步,靠在小亭的雕栏上,惊呼道:“是你!”她的声音中已有了微微的颤抖,她的面上是惊喜莫名的神色,眼前这个身穿龙袍的天子居然是她一直心心念念不忘的那个紫衣男子。
英帝的目光贪婪地锁在杜沅沅的脸上,秀美的容颜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宛如莹露池中荷一样明丽莹柔的面庞,如同清晨荷叶上露珠一样晶亮的眼眸,乌发如云,飘渺如仙。日思夜慕的佳人就在眼前,英帝恍如梦里般的向杜沅沅伸出手去。
看见伸向自己面前的宽厚手掌,杜沅沅的面上飞起了红霞,忍不住惊跳了一下。冷不防衣角被雕栏的一角钩住,一股力量拉她向外,整个人越过围栏,向池中坠去。英帝见状大惊,伸手去抓,情急之下,只握住薄纱衫裙的一角,只听得“嘶”的一声,英帝手中仅余一片薄纱,杜沅沅已落入池中。
杜沅沅心中明白,却身不由己,只觉得身子一轻,被荷叶映得青碧的池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浑身一片沁凉。粉色的荷、碧色的荷叶都虚无缥缈,宛如水中的幻影。
英帝大惊,不假思索,飞身一跃而下,两脚顿时陷于污泥之中。不想池水看起来虽,却仅没过他的腰际。他吸一口气,将头浸入水中,目光所及似是杜沅沅身上银白衣带,一把抓住,提将起来,“哗”的一声,已将杜沅沅抱入怀中。
杜沅沅惊魂未定,正对上英帝焦急的眼神。陡然醒悟两人湿透的衣履已全部贴在身上,如今紧紧抱在一,相距如此之近,自己身子的一侧紧贴着英帝宽阔的胸膛,宛如裸裎相见,脸颊直红得似火烧一般。忽又见几瓣枯萎的荷瓣挂在英帝眉际,样貌滑稽,不由得扑哧一笑。英帝正自担心杜沅沅落水后不知是否有事,忽见她面上绯红,又娇笑连连,禁不住心神一荡。竟自呆了。
岸上人见势不好,一众宫妃尖声惊叫起来,太监和侍卫们急忙飞跑过来,陆六福奔在前面,失魂落魄的叫道:“皇上-、皇上-,快来人救驾!”英帝蓦地醒悟过来,扬声道:“朕没事。”忽又见杜沅沅身上的薄纱衣裙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窈窕的身子似乎纤毫必现。忙又道:“六福,快将外衫脱下来,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赶快拉朕上去。”
陆六福一愕,却也不敢怠慢,一边拦下众人,叫人从池中拉起皇上,一边脱下外衫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英帝一把扯过,裹住杜沅沅,仍旧将其抱在怀中,不理忙乱成一团的众人,大踏步的向承宸宫而去。边走边道:“宣太医到承宸宫。还有,着人拆了这劳什子的栏杆。”陆六福不顾仅着中衣,躬身应了声是。
杜沅沅见岸上人多,不敢抬头,将脸埋在英帝怀里,只觉胸膛宽阔,鼻端有龙诞香气息丝丝弥漫。耳边听得英帝的吩咐,心中直如拌了糖的蜂蜜,甜成一片。
池边同游的妃嫔宫娥见英帝过来,本想上前嘘寒问暖,无奈英帝脚步不停,连宽慰的话也没有一句。只顾抱着怀中的女子疾步而走。一时之间,人人脸色各异。
一众宫妃中,丽妃与悦妃并未到场,唯宁婕妤位份最高。这宁婕妤是丽妃一手提拔,况且还为英帝生了个靖国公主羽灵,故日常颇有些骄横,这下更是拉不下脸来。见英帝已走远,便将帕子向地下一ィ沉下脸道:“这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贱婢,竟想了这么个法儿蛊惑皇上。赶明回了丽妃娘娘,乱棍打死干净。”言罢恨恨不已。一旁的淳贵人,忽闪忽闪眼睛,口中犹疑道:“看那样貌,倒象是太后宫中的女官杜沅沅。”燕贵人过来插嘴,“没错,就是那个贱人。”“杜沅沅!”宁婕妤恨声念着,也不管身后的莺莺燕燕,径自向丽妃宫中去了。
涵波水暖
英帝抱着杜沅沅径直进了承宸宫自己的寝宫内,直接将她放在宽大的紫檀木雕龙带围御床上。太医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
宫女们上前放下层层叠叠的绡纱帐幔,太医走进门来,口称参见皇上正要下拜,英帝一摆手,“免了,免了,快过来看看。”太医急忙起身上前。英帝在一旁一脸焦急,太医诊视起来更加小心万分。
过了一刻,太医起身回道:“皇上,这,呃……”,太医忽然想起并不知被诊治之人是何人,一时语塞,立刻接道:“身体并无大恙。只是有些受凉,待臣开个驱寒的方子,服用几剂即可痊愈。”英帝脸色这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太医躬身退出殿去。
英帝叫过在一旁听命的陆六福,“服侍沅沅姑娘到涵波阁沐浴。”陆六福眼中闪过一丝诧色。承宸宫中的涵波阁乃是皇帝沐浴之,而宫中后妃只有妃子以上品级的才能进入。现下宫中,除了皇后、丽妃、悦妃之外,其他人还无此恩宠。这杜沅沅只是个小小女官,无任何品级,圣上竟金口赐浴,实在是有些稀奇。面上却波澜不惊,恭顺应了声是。
杜沅沅红着一张脸,缩在外衫中,身上浸湿的衣服都粘粘地贴在肌肤上,十分难受。耳听得有脚步声向榻前走来,一时之间只觉羞怯难抑,躺在榻上,一丝也不敢动。突听得耳边传来几声轻笑,英帝的声音道:“朕到暖阁里更衣,这就叫几个宫女来伺候你。”听得脚步声向门外走去,杜沅沅悄悄拉下面上覆盖的外衫,偷偷向外看去,冷不防见英帝站在门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杜沅沅不禁大羞,嘤咛一声,又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似是进来几个宫女,道:“请姑娘沐浴。”语声熟悉,杜沅沅坐起身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碧痕和绿q。三人在晴潇馆中相时日虽短,却相得颇为融洽。自杜沅沅被派到太后宫中,二人便在承宸宫当差。如今见面,均觉得又惊又喜。
碧痕和绿q将杜沅沅扶出寝殿,沿着长长的回廊向承宸宫走去。回廊两侧遍植木槿,白色、紫色、淡黄色、粉红色,纷披陆离,临风招展,光彩秀美。杜沅沅忽然想起李白的《咏槿》,竟似自己这般,不由自主便念了出来:
园笑芳年,池草艳春色。
犹不如槿,婵娟玉阶侧。
一旁碧痕道:“姑娘好学问。”杜沅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如此文采,只是偶尔听来的,一时有感罢了。”
正说间,忽然听得有水声叮咚,清脆之声不绝于耳。转过一片回廊,见前方一飞檐斗拱的精致小楼,挂在楼前的匾额上书“涵波阁”三个大字。令人称奇的是,楼前竟有一带清澈透明的渠水,波光粼粼,缓缓绕楼而淌。渠中漂浮着蓝紫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安闲雅致。
小楼两边侍立的宫女推开楼门,碧痕、绿q立刻蹲下身去,除下杜沅沅脚上的珠绣丝鞋。杜沅沅赤脚进了小楼,只觉脚底一片绵软,细看却是绣满重莲的白色云毯。踏着厚厚的云毯前行,面前出现了两座玉带样的微型小桥。小桥下依旧流水淙淙。每架小桥尽头都是两扇月亮形的雕洞门,分别垂着长长的锦幔。右边锦幔上绣着碧玉双龙,左边则绣着百孔雀,锦幔质料轻柔,飘动之间,图案彷如活的一般。
杜沅沅微微有些吃惊,这座小楼在外看似娇小玲珑,内里却别有洞天。皇家气象真与别不同,仅是沐浴之用便已经是华贵惊人了。从绣幔来看,右边应是皇帝的浴室,左边是宫妃浴室。
碧痕、绿q引着杜沅沅踏上了左边的小桥,打起锦幔,里面依旧铺着云毯,一侧摆放着一张红木美人榻,旁边是铜镜妆奁,似是休息之用。再向里行,还是一重锦幔,这重锦幔上绣的则是团蝴蝶。
拉开锦幔,面前方显出了一间阔大的浴室。四壁皆做乳白色,雕着百凤凰的图案,显是白玉所制,大大的浴池凿成荷的形状,四角各盘踞着一只白玉凤凰,凤口中缓缓泻下清流,池色嫩白如乳,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应是从地底导入的温泉。壁顶的藻井上镶嵌着一颗诺大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浴室两边相对放了两只青瓷八卦董香炉,正燃着菌墀香,满室馨香扑鼻。
碧痕和绿q轻轻褪下杜沅沅身上的衣裙。她沿着室中的玉阶,一阶一阶走下池中,脚下隐隐感觉池底刻了纹,许是为了防止滑倒。池中央立着一个莲蓬形的宝座,杜沅沅坐到宝座上,一股温热缓缓将她包裹起来,立时整个人觉得说不出的放松,一股疲累涌了上来。杜沅沅渐渐觉得碧痕、绿q的语声越来越远,昏昏然睡了过去。
迷蒙中,似有人将自己从池中轻轻抱起,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闻到一股淡淡龙诞香的味道。摇晃了一会,身下好像变成了一张舒适的大床,玉枕清凉,锦被柔滑,杜沅沅终于沉沉地睡去。
不待通报,宁婕妤便气急败坏地冲进了祥萃宫。丽妃端着白瓷凸萱草茶盏正慢悠悠的品茶。看见宁婕妤急火火的冲进来,一脸不豫之色。“什么事让你这么急三火四的,小心奴婢们看了笑话。”宁婕妤声音里带着急迫,“我的娘娘,你怎么还一点不知道,有人就要骑到我们头上了。”“嗯?”丽妃挑了挑眉,“是谁敢这么大的胆子。”
宁婕妤立刻将莹露池边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丽妃的脸色沉了下来,“紫璎,你去承宸宫打听打听,看那边怎么样了?”紫璎领命去了。
丽妃陷入沉思,这杜沅沅真有几分能耐,还没想到要怎样除掉她。她已经获得了皇上的青睐,以后,再要行事可就麻烦多了。看起来,这个丫头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隔了一会,紫璎匆匆从宫外进来,想是走得急了,微有气喘。不待站稳,便急忙回道:“娘娘,奴婢打听到,皇上将杜沅沅姑娘直接抱入了承宸宫,据说,还赐浴涵波阁。直到酉时末了,还未见出来,想是在承宸宫中歇下了。”话音还未落,只见一只白瓷茶盏迎面而来,一时闪躲不过,被滚热的茶水泼了个满脸。茶盏从鬓边斜飞过去,ピ诘厣希摔了个粉碎。
紫璎一时呆了,征征立在当地。丽妃柳眉倒竖,张口便骂:“不长眼色的贱婢,哪个是你家的主子都分不清,姑娘长姑娘短的。杜沅沅那个贱人,怎么配得上这两个字。滚出去,到外面跪着去。”紫璎这才醒悟过来,心中知道这是丽妃怒气攻心,无可撒,便拿她来使气。也不敢争辩,低声说了句:“奴婢知错,谢娘娘责罚。”顶着一脸淋漓的茶水也不敢擦,径自走到殿外,跪在门前的青砖地上。
宁婕妤见丽妃动了真气,目的已达到,想了一想,又道:“娘娘且别生气,她一个无份无位的小小女官竟敢丝毫不顾宫规,夜宿承宸宫。娘娘可拿这个做个由头来治那贱人的罪。不如等明日皇上上朝后,娘娘禀过皇后,直接到承宸宫去问罪。想必皇上也说不出什么来。”
丽妃按下心中怒火,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问罪
杜沅沅似是沉入了一个极美的梦境,周身被温暖笼罩着,鼻端始终弥漫着龙诞香的气息。一种被呵护和疼惜的感觉,让她自到这个迷乱时空后,第一感到放松和安心。她紧紧的贴着那份温暖,沉睡着不愿醒来。
清晨的风穿过窗棂,调皮地摇动一室的通梁帐幔,轻灵的细纱悠然舞动,映着晨光,满室生辉。
丝幔柔柔地抚在杜沅沅的脸上,微痒的感觉让她极不情愿地从沉睡中醒来。宽大的紫檀木床、纹着龙纹的明黄锦被,细腻的影青蟠龙纹瓷枕,纱帐上的飞龙纹饰都让她意识到,这里不是她惯常所住的景宁宫里的凝婉阁,而是承宸宫,大齐天子的寝殿。
杜沅沅蓦然惊跳了起来,香云丝的寝衣柔细地滑过被角。她恍然想起,自己明明睡倒在涵波阁的荷池中,似乎是有人将她抱入了寝殿,换过寝衣,温柔地拥着她。她的脸蓦然红了,在承宸宫中能这样做的,只有那个高高地坐在御座上的人。
细软的锦被上,甚至是一头乌发间,似乎还残留着龙诞香的味道。昨夜,绡纱帐里,她是怎样肆无忌惮地沉睡在他的怀中,贪心地撷取着他的温暖。一阵羞意上涌,杜沅沅的心里竟生出几分欣喜与甜蜜来。
诺大的寝殿寂静无声,想是英帝临去时有过吩咐,怕惊扰了她的好梦。杜沅沅拥着龙纹锦被,陷入了沉思。
昨日出现在莹露池畔并非偶然,而是她布的一个局。自从那日被丽妃和燕贵人羞辱,尤其是听了太后从殿中传出的片言只语后,杜沅沅已经放弃了出宫的念头,而是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飞冲天的契机。她凭的就是英帝对她的一丝情意,她要制造一个与英帝的完美邂逅。
每日未时,都是太后午睡的时间。景宁宫中宫女和太监都会有所松懈,也是她出宫的最好时机。早在几日前,她就已经偷偷溜出宫去,去找晴潇馆中的兰兮。在施行这个计划前,她曾仔细思量过,现今这宫里,只有兰兮应该可以信任。只要兰兮为她探知到皇上的行踪,她便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为了避免消息的走漏,杜沅沅想了一个奇巧的法子。宫中遍植着鸾丝草,众人只是觉得它翠绿好看,却没有人知道,鸾丝草的汁液是无色的,只有用墨汁染过,才会显示出字迹。因此,用它的汁液写就的书信可以传递秘信。她与兰兮便用此传递信息,即使是被人抓到,也不会发现秘密。
兰兮终于探知到英帝将要携宫妃于申时到莹露池边赏荷,并把讯息传给了杜沅沅。她精心装扮之后提前赶到莹露池边。当她听到了皇上及宫妃走进的声音时,便抢先踏上了九曲长桥,只留下一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在一池亭亭风荷中,穿着轻柔纱衣,垂着一头青丝的她背影该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动的美丽。
果真,英帝跟她上了九曲长桥,也认出了她。计划在一步步的进行。唯一的漏洞是,她没有想到,英帝竟然就是那个和她有过数面之缘的紫衣男子,而她对那个紫衣男子早已暗生了情愫。当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知道,却已经是泥足陷,无法回头了。爱上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她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似锦,还是万劫不复,杜沅沅的心起起落落,却无法找到一个答案。
承宸宫的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有小太监惶惶然的声音,“皇上已有过吩咐,任何不得擅入,娘娘请回。”“啪”的一声,似乎是小太监被谁打了个耳光,一个骄横的女声斥道:“大胆的奴才,丽妃娘娘你也敢拦。”紧接着,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哐”地一声重重地推了开来。丽妃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指着帐内的杜沅沅寒声道:“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来。”
丽妃昨夜整夜的辗转反侧,只要一想到杜沅沅躺在英帝怀中,心里就越发堵得慌。若皇上已然宠幸,那杜沅沅的册封就是早晚的事了。如今自己大事未了,又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对手。丽妃狠了狠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在皇上下旨册封前,将其理掉。
天色刚亮,丽妃便到皇后宫里讨了旨意,待皇上一上朝,便向承宸宫匆匆而来。想到皇后的态度,丽妃不由有些轻视,皇后听后一脸的惶然,以商量的口吻道:“要不等皇上下朝回来再做计较?”“等皇上回来,还容得了我们做什么。”丽妃一脸狠绝,扭头就出了皇后的凤仪宫。
看到丽妃带着的竟是敬事房的行刑太监,杜沅沅心中一惊,却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床,推倒在地。香云丝的寝衣姿态优美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缓缓地摊在地上。刺得丽妃的眼神一暗。大齐的物华天宝在颖南,颖南最出名的就是香云丝。据说那里的水土特异,天然含香,就连蚕吐出的丝也有醉人的香气。用颖南的蚕丝,辅以银线,数十人辛苦一年织就成一匹香云丝,柔软丝滑,香气袭人,轻若无物,折叠起来可装入一寸许小匣。其价值何止是千金,就连千金也难求到。就是宫中每年也只得一匹。丽妃自己私藏了一匹,至今也舍不得穿用。没成想这珍惜之物竟成了寝衣,穿在她最不屑的杜沅沅的身上。
丽妃的怒火勃然而起,劈头就是一记耳光打了下来,嘶声道:“大胆贱人,蛊惑皇上,违反宫规。还夜宿皇上的寝宫。”听到丽妃宛如撕裂般的声音,杜沅沅的心反倒定了下来,端端正正的直起身,清楚的说道:“若非皇上恩准,奴婢怎敢出现在此。请娘娘明察。”
碧痕和绿q刚刚跟在丽妃的后面,也进了寝殿。见势头不好,绿q向碧痕使了个眼色,慢慢移步向寝殿门口,想要到乾安大殿上去通知英帝。丽妃的眼角瞟到到了绿q的动作,一边冷笑,一边指着绿q道:“来人,把那个奴婢给我抓住。”立刻,有人回身抓住绿q,扔在杜沅沅身侧。“好个忠心的奴婢,给我打,省得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主子。”丽妃的声音益发尖锐,狰狞的面色几近发狂。
一旁的行刑太监听到发话,举起手中的行杖,便向绿q打去。绿q脸含惊惧,眼泪在眼圈内滚来滚去。杜沅沅心中一慌,忙扑到绿q身上,怒声喝道:“丽妃娘娘,你有气就朝着我来,干这些奴婢何事?”丽妃阴阴一笑:“你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管到旁人,那好”,声音突转严肃,“按制,蛊惑皇上,意图不轨,应予仗毙。来人,行刑。”立刻有两个太监走上前来,抓住杜沅沅的手臂,按在地下,另外两名太监将手中刑杖举了起来。
杜沅沅直直看着丽妃,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怒极反笑,道:“你不过是嫉恨我得了皇上的宠幸,岂知你越是如此,皇上越是不将你放在眼里。”说罢,连声大笑。丽妃怒火更甚,大声叫着:“快打,打死这个贱人。”然后,忽然诡谲一笑,凑进杜沅沅的脸,悠悠道:“本宫最后告诉你一句,永远不要妄想飞上枝头成为凤凰。这个梦,只有到阴曹地府去做了!”
杜沅沅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丽妃如此有恃无恐,乘英帝不在之机兴师问罪。如今,殿内众人均被看管在此,根本无法与殿外互通消息。唯一能解救之人正在乾安大殿上与朝臣商议国事。今日,也许真的要命丧于此。计划已进行到这一步,到头来不免还是功亏一篑,想着英帝情的目光,心中颇有些不舍,柔滑的香云丝似也有了千金重,坠得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的心里一片黯然,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丽妃得意狞笑的面容。
册封
杜沅沅内心沉静,安然等待着落在身上的切肤痛楚。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自己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闻着熟悉的龙诞香气息,杜沅沅的心头蓦然一松,他终究还是来了。禁不住内心酸楚。缓缓睁开眼,一眼落入了英帝含着心痛与关切的眼里,涨溢了满眼的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滴落下来,一滴滴浸湿了英帝身上尚未来得及更换的九龙朝服。英帝目中一片怜惜,轻抚着她的背,道:“莫哭,有朕为你做主。”说罢,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到榻上,拉过一旁锦被盖好。自己也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并不回头,沉沉地问道:“丽妃今天到朕的寝宫,所为何事?”语声拖得长长,听不出一丝波澜。
一见英帝健步如飞地奔了进来,殿内的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刚刚行刑的太监更是浑身发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丽妃也是心中忐忑,抬头望去,只能瞧见英帝的侧脸,剑眉英挺,面色平静,一时拿捏不准,犹豫道:“臣妾、臣妾……”。忽见英帝转过头向她望来,眼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凌厉之色,如同一柄钢刀,兜头劈来。丽妃骇得倒退一步,只觉手心之中全是冷汗。急忙跪下,却讷讷不成言。眼中满是惊惧之色。
突然瞥到杜沅沅的双手被英帝紧握在手中,丽妃怒气又起,大声道:“臣妾是来行管理后宫之责。”“嗯?”英帝从鼻中哼了一声,“管理后宫,那朕这里有需管理之事了。”丽妃心中一横,“贱婢杜沅沅一介女官,违反宫规,夜宿承宸宫。按制仗毙。臣妾并未徇私。”
英帝缓缓重复道:“并未徇私?好,好个并未徇私。”语声陡然转寒,“只怕是生怕是有人夺了你的恩宠去,才急不可耐地跑到朕的寝宫里来撒野。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朕不知道,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话音未落,一甩袖子,将榻边几上放置的一只五彩铜胎掐丝珐琅瓶卷到地上,“哗”的一声,跌了个粉碎。有几片跌到丽妃膝前,兀自晃动不已。英帝显然是怒极。丽妃面色惨白,低头不敢再辩,眼中却犹带着几分不服。
英帝并不理她,转向跪地的行刑太监,“刚才是谁动的手?”几名行刑太监伏在地上,舌头似已打结,未有一人答言。英帝冷然道:“是非不分,真假不辩,跟着不成气的主子胡闹,留你们何用,不如打死了干净。到敬事房领罪去吧。”行刑太监一听浑身瘫软,半晌起身不得。杜沅沅心下不忍,牵了牵英帝衣袖,英帝转过脸来,她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有求肯之色。英帝知她不忍心,摸摸她犹带着五个鲜红指印的脸颊,道:“沅沅既为你们求情,就各领二十大板吧。”行刑太监们如蒙大赦,急忙退出殿去。
“至于你……”,英帝看向丽妃,一字一顿道:“身为妃子,却如此行事,别怪朕狠心。六福,拟旨,祥萃宫丽妃,不守妇德,拟降为……”丽妃听到这里,脸上早已是一片死灰,跌坐在地,竟似呆了。
殿外突然有太监道:“太后驾到。”本已呆住的丽妃听罢脸色泛起喜色。英帝面色阴沉,知必是丽妃身边有人搬来了太后,遂冷冽地看了丽妃一眼。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看向殿门。杜沅沅也急忙起身下床,立在一侧。
不一刻,宫女们掺着太后走了进来,英帝立刻面上堆起笑容道:“参见母后。何事让母后亲自来我这承宸宫?”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面色惨淡的丽妃,站在一边梨带雨的杜沅沅。心中早就明了了一切。向英帝道:“皇上,哀家已经老了,不想管这后宫的事了。可哀家还是要说一句,丽妃虽有私心,可毕竟与皇上夫妻多年,皇上就饶她一回吧。”说罢,看向丽妃,丽妃自然心里明白,立刻伏身道:“臣妾知罪,请皇上开恩。”英帝听了,心里虽不情愿,却强行按住了怒气,道:“罢了,罢了,看在太后的面上,就禁足一个月,在宫里面壁思过吧。”丽妃欣喜,连声谢恩。
太后冷冷地看着杜沅沅,对英帝道:“不过,皇上此事也做得欠妥。何必为了一个小女子使后宫失和。况且皇上应勤于政务,怎么能沉迷于一个女子呢!”英帝心里冷笑数声,面上却愈加温和,“多谢母后提醒,朕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后心中一喜,以为目的已达成,皇上必会将杜沅沅逐出宫去,心事总算了了。却听皇上说道:“六福,将前月在意畅亭的旨意再宣一遍。“陆六福在一旁恭谨答道,“是。”随即对杜沅沅道:“杜沅沅接旨。”杜沅沅立刻敛衽跪倒,陆六福接道:“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贤良淑德,温婉善行,得朕心,即日起册封为嫔,封号为元,赐住怀玉宫。”杜沅沅又惊又喜,忙双手接过圣旨,谢了恩。
太后心中惊怒不已,连带着头上的紫金钿也不住颤动,但面上神色依旧慈和,道:“既如此,就请皇上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祥萃宫。
丽妃红着眼眶坐在下首,手中不住地绞着赤色的牡丹绣帕。太后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口中斥责道:“你也是堂堂的一宫主位,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杜沅沅再得意,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小丫头,值得你这样劳师动众。皇上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如此的行事,万一降了你的份位,岂不是坏了我们的大事。闭宫一月也好,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太后停了一停,端起茶盏,瞥见丽妃面色委屈,楚楚可怜,心中一软,不由把语气放柔:“自你进宫,有我的庇护,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受过委屈。可眼下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哀家招你入宫,这其中的意你怎会不明白。你要做的是堂堂的中宫皇后,现在何苦跟一个抬不上主位的嫔斗气。此时大事未成,无谓再多出事端,不妨就让她再得意两天吧。”丽妃不由点了点头。
l贵人躲在祥萃宫左侧自己的寝殿内,隔着百宝如意的雕窗棂,看着太后一脸不豫地穿过祥萃宫庭院,走出宫门,不禁一阵疑惑。隔了一刻,宫女婵纱迅速地闪进门来,l贵人立刻迎上前去,“快说,你都探听到什么了?”想是走的急了,婵纱的气息还不稳,见自家的小主着急,也不敢怠慢,回道:“听说,咱们宫里这位主位娘娘被皇上禁了足,怀玉宫又封了个元嫔。那个元嫔据说还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女官呢!”“什么?”l贵人不由得跌坐在铜镜前,难不成是那个杜沅沅,这可如何是好。本以为跟了丽妃便可前程如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册封后,不仅鲜少见到皇上,如今,连这唯一的靠山也被禁足宫中,而丽妃背后的太后看来也是十分不满,眼下,真是需要再想个办法了。
后宫永远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敬事房太监还未捧着杜沅沅封嫔诏书知会各宫各殿的主位,消息已不径而走,后宫一片哗然。宫中如日中天的丽妃被禁足,一个小小的女官一跃被封正五品的嫔。向来敏感的宫中诸人不难猜到其中的关联性。
“这个贱人没经过亲选,还只是个小小女官,竟然跃到了我的前头。怎能叫人服气嘛,姐姐!”坐在透雕黄梨圈椅里的燕贵人翘着嘴巴,扭着身子,不服气的看向另一边的悦妃。悦妃端着把莲青瓷茶盏,眼睛只顾盯着盏中螺旋形的幼嫩叶芽逐渐伸展成一片片绿得发亮叶片,吸了口气,鼻端隐隐飘过一阵果的清香。忽道:“这湄州进贡的碧螺春真是好东西,你尝尝看,味道清香浓郁,就是与别的不同。”“姐姐!”燕贵人见悦妃答非所问,心中涌起一丝不满。悦妃的脸色突然转为严肃,“澜儿,别怪姐姐没有告诉你,如今连丽妃都已被禁足,你还是不要把脑筋动到新封的元嫔头上。慢慢的等”,悦妃顿了顿,嘴边泛起一丝冷笑,“以后有的是机会。”瞧见悦妃神色,燕贵人心中不由一凛,身为姐姐的悦妃素来端庄稳重,心思沉,在家中时燕贵人对其就颇有些畏惧。如今在宫中多年,越发是捉摸不透了。
鸿庆宫。
淳美人未及通报,便连蹦带跳地闯进惠贵嫔的寝殿。边跑边嚷着:“娘娘,娘娘,您听说了吗?”只穿着家常素服,脂粉未施的惠贵嫔正坐在窗下刺绣。水绿色的细娟上,一副《烟水笼月图》才刚起了线。看见淳美人大惊小怪地跑进来,不由嘴边含笑轻斥道:“好歹也是个从六品的美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淳美人知她性子和顺,也不是真恼,吐了吐舌头,就势坐在案旁,端起案上放凉的茶水就喝。惠贵嫔急忙唤过一旁的宫女浣娟换茶。淳美人喝了一大口茶后道:“娘娘,听说丽妃禁足。太后宫中女官杜沅沅被册封为元嫔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惠贵嫔哎的一声,却是针刺了手,一滴血珠落到绣布上,染了红红的一点。浣娟在一旁直叫可惜,要知这《烟水笼月图》多为碧、墨之色,突然出现一点艳红,绣布已然作废。惠贵嫔淡然一笑,道:“不妨事,也才起了头,就改做《红梅映雪图》吧。”又对淳美人道:“好好的管他人干什么。只不过是宫中又多了个姐妹罢了。只是”,说到这,突然怔怔的出起神来,嘴中犹自念到,“晋了份位未必就是好事啊!”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淳美人听得惠贵嫔不明所以的答话,睁大亮晶晶的双眼,不由得呆住了。
情几许
晴空万里,夏风温柔。
身传绛紫团龙纱袍的英帝牵着一袭香黄如意云纱的杜沅沅在御园中悠然漫步。二人越过风荷萦绕的莹露池,跨过藤蔓垂挂的假山,穿过木叶青葱的树林,一直走入御园。转过一带翠竹摇影挂着“群芳圃”字样的轩丽小阁,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座占地颇广的美丽园。杜沅沅只觉得眼前如同打翻了的燃料盘,一片姹紫嫣红、溢彩流光。雍容的牡丹、淡雅的兰、高贵的百合、艳丽的玫瑰、粉嫩的茉莉、绚烂的芍药、娇柔的木槿,还有数不清石竺、锦带、洋菊。直看得眼缭乱,禁不住脱口吟道:
闻道秀色艳绝世,莺燕宛转笑凤阙。
万紫千红一时见,脉脉馨香为君开。
语声娇软,意有所指。英帝含笑转头看向杜沅沅。只见一个线条柔和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宛如扇子盈盈扇动,莹白的肤色上浮着层淡淡的红晕,小巧的耳垂儿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英帝不由得心中一荡。一把揽过佳人,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沅沅,朕,不,我何其有幸,碰到了你。”杜沅沅的头紧紧地靠在英帝的肩头,闻言心中一暖,接道:“皇上,沅沅也是。”“昊祯,今后你要叫我的名字。”英帝道,口气坚决,杜沅沅心中暗笑,那语气就象个小小孩童。“好,昊祯。”英帝满意地笑了。蓦地又紧了紧手臂,将脸埋在杜沅沅的颈里,语音含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差点就失去了你。”杜沅沅觉得颈边颇痒,不觉笑道:“皇、昊祯,沅沅不是好好的在这里!”
英帝仍将杜沅沅密密搂在怀中,杜沅沅也抬起手臂,环上英帝的腰。二人紧紧相拥,半晌无语。一众宫女、太监站在远。满园如锦,蜂飞蝶舞。偶尔有风掠过,空气中便四弥漫着氤氲的香气。香风撩起了他们的衫角和衣带,于是,绛色和香黄色便如一对相亲相爱的彩蝶,在风中嬉戏翻飞,久久不息。四周阒寂无人,唯有二人相拥的身影置身于丛之中。明媚的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百之上,渐渐合成了一个。
良久,杜沅沅忽然问道:“昊祯要为沅沅解答一个疑问。”“好,只要是沅沅想知道的。”英帝一边答话,一边牵过杜沅沅的手,走向一边的亭中。石凳上,早有宫女铺好杏黄的绣垫。二人就势坐于石凳之上。
杜沅沅娇羞地笑笑,缓缓开口,“我只是一个平常女子,为何昊祯要青眼有加。究竟始于何时?”英帝沉吟了一下,“我很早就见过你。”“有多早?”杜沅沅调皮地笑。英帝爱怜地抚了抚杜沅沅的脸庞,“早得你想像不到。那年是天业五年,有一天逢赵国公杨毅寿辰,我一时兴起,便亲临了赵国公府。在跪拜接驾的众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被抱在你母亲怀中尚在襁褓中的你。”英帝的眼神迷离,目光投向远方。“那时,你就象一个白玉娃娃,精致得让人不敢去摸。趁没人时,我偷偷地抱了下你,你竟然睁大亮亮的眼睛,张开粉嫩的小嘴看着我笑。那时,我就想,这个玉雪可爱小娃儿,长大后不知是何等样的美人呢!”
杜沅沅低下头,有些微微的失落,英帝看到的是真正的杜沅沅,并不是她,英帝爱的那个并不是装在杜沅沅躯壳里的李。忽听得英帝又笑说道:“但那时我也只胡思乱想,你毕竟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我回宫后,渐渐地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英帝忽然停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展开到杜沅沅眼前,“你看。”杜沅沅仔细看去,一只银嵌绿松石的蝴蝶钿在他的手中灿然生光。“这是……”杜沅沅迟疑了一下,突然认出,这只钿,明明是她那天参加皇后饮宴时戴的饰物。宴会结束后,她回到晴潇馆中才发现发上已空无一物。想到她曾经于宴会中偷偷溜出昭顺阁,在流碧湖边散步,许是失落在湖边,如今竟出现在英帝手中。杜沅沅释然一笑,“果真让我猜中了,你就是那个吹箫人。”英帝促狭一笑,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杜沅沅道:“你那日在送我回府的马车中吟咏出了我在安国寺梅林中随口吟的那首诗。我记得当时梅林中明明只有我一人,而你之所以知道,除非是那个一直未露面的吹箫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后来,那箫声在月夜下的流碧湖畔又听了一,那我便失了这只蝴蝶钿。”英帝拊掌打笑,“在下的箫技如何,可堪比你的琴技?”杜沅沅站起身,裣衽一礼,“佩服,佩服,的确是余音绕梁,让我寻到今日。”
英帝一笑,将杜沅沅重又揽回身边,接着道:“去年上元,我微服出宫,借机体察民情。行至安国寺,看到你在寺门前为一个老人开脱。当时便有几分注意。后来,我随你进入寺内,见你去了那片梅林。我隐身在梅林旁的宝相阁上,看到你象梅仙子一样在梅林中起舞、吟诗,便忍不住以箫声相合。侍卫查出了你的身份,我才知道,当年的玉娃娃竟已长成了这般绝世的姿容,且有着这样一颗晶莹善良的心。就从那时,我对沅沅你真正动了心。”
恍如一束烟在眼前绽开,杜沅沅只觉得面前一片光彩夺目,如同坠入了一个最美丽的梦。狂喜之下,竟无法成言。心底不住地呼喊,他爱的是我,他爱的是现在的我。
英帝依旧继续道:“后来,我无意在酒楼中又遇见了你。那时,我就再也无法将眼光从你的身上移开。茶楼相遇那纯属巧合,但却让我更加见识了你的才气。我想,如果不将你留在我的身边,今后长长的日子岂非是十分无趣。时机正好,三年一期的宫中选秀,我将日子定在三月十七,为的就是你的参选。”说罢好笑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杜沅沅,不由摘下身旁一朵粉紫的千叶玫瑰,随手簪在杜沅沅鬓旁,一缕幽香飘来,忍不住便在她的腮边轻轻一啄,杜沅沅的面上立时红透。
英帝理了理杜沅沅被风吹得四舞动的衣带,衣带间似乎也染上了玫瑰的香气,“凭沅沅你的容貌、才学,我知道你必能通过初选与再选。只待三选,我便可将你留在身边。谁知中途竟然出了岔子。“英帝的脸色转为凝重,”幸好只是昏睡,不然,我定要让谋害之人为你陪葬。可这样一来,受宫规所限,我也无法直接下旨册封,只能先安放在太后宫中,待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所以才会让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英帝转过头,看着杜沅沅的眼睛,眼中是一片认真之色,“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的封号定为元?”杜沅沅摇了摇头,英帝站起身,背着双手,长身玉立,对着满园的万紫千红,语声铿锵,一派君主霸气,“我是天子,你是宫妃,虽不能如平凡人家随心所欲,但是,元乃万物之始,既是元,便为最大。在我心中,你就是我唯一认定的妻。今后,我会保护你,尽可能给你最好的一切。”
杜沅沅的心被这宣誓般的语声磨得一阵痛楚,却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甜蜜,忍不住霍然站起,向前一步,环住英帝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心中柔肠百转。
自己本是无意间落入这个时空的一缕孤魂,托生在这个拥有天姿国色的女子身上。前世的记忆太过惨痛,自她清醒后,便暗暗发誓,要重新活一回,既不是什么企业掌舵人,也不要挣扎于家族纷争。只要做回母亲在世时,那个内向沉静,沉迷于古墨书香的小小女孩。但是,天不遂人愿。不仅让她再度拥有一个显赫家世,而且,还要接受选秀的命运。前世里的那些个恩怨纠缠,让她的心已太累太累,她多么想抛掉心计暗算,只做个真实的自己,但是,一切都只是梦想,都只是奢望。她依旧进了宫,成了秀女,然后便被卷入无穷无尽的后宫争宠斗争中。
第一出宫的失败,第二梦想的破灭,让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朝代与原来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有多么的不同。如果她再这样一味地退缩,一味地妄想保留自己童年的纯真,只会跌得头破血流,得到更惨痛的教训。因此,她也开始步步心机,便有了莹露池边的相见,有了今天眼前的一切。现在想来,从未来踏入在这不知明的时空,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老天这样的安排,也许就是为了成就她的异世缘份。杜沅沅的心中突然是从未有过的充实,她第一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缕迷路的孤魂,而是真正与杜沅沅融为了一体。
英帝转过身,拥住杜沅沅,语声微有一阵沉重,“我虽是天子,却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后宫虽佳丽众多,但无一人是我真心喜爱。朝堂权利倾轧、后宫你争我斗。不曾有一天安心。”杜沅沅心中微微一惊,猛然想起,他说的应是外戚干政之事,只是此时自己不好插言,英帝继续道:“原谅我的自私,将你留在后宫这个是非之地。沅沅,为免恩宠太甚,惹后宫妒恨,我只能先给你嫔的份位,待日后有机会再予晋封。你要保护好自己。相信我,待他日重新整饬后定给你应得的一切。”杜沅沅心中暗道,既然选择了与你同舟共济,必会协助你完成心愿。但此时不好言明,只是将头更地埋入英帝怀中,一边体会着甜蜜与幸福,一边暗暗做好迎接来日宫廷斗争的精神准备。
英帝完全不知杜沅沅心中所想,只觉得秀蝶舞中,心爱之人在侧,无比温馨。杜沅沅面上一副小鸟依人,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命运如此,心中那个与世无争,自在生活的梦想只好暂且不提。今后,必是无法再过太平日子,这份感情,是否真值得她如此,也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她答案。
宫中整肃
一副四人抬步辇缓缓停在一座轩阁雅丽、屋舍精致的宫殿门前,绿q走上前,扶下辇上的杜沅沅,道:“小主小心些。”碧痕在一边笑道:“小主,这就是咱们要住的怀玉宫了。听说,这是宫里最入人眼的居了,皇上真是疼爱小主,特地赏给了小主居住。”杜沅沅不动声色,绿q却横了碧痕一眼,“莫要乱说,没地给旁人笑话。”杜沅沅这才笑了笑,这个绿q不似碧痕的稚气跳脱,行事稳重,还真是能猜中她的心思,应是个可以信赖托付的人。
怀玉宫前一溜站着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想是早已得到了敬事房的知会,知晓新封的小主今日要迁入宫中居住,早早的地便在宫门外等候。
见杜沅沅已下辇,一众太监、宫女立刻迎上前来,口称见过小主拜了下去。杜沅沅本想去扶,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还是李时,第一天到清扬企业上任,父亲曾告诫自己,不要想自己年纪太轻,没有经验。既然是主人就要端出主人的架子来,否则,只会让人看轻。想到这,杜沅沅面色一整,暗忖不如趁此机会立威,故岿然不动,安心受了众人的跪拜后道:“都起来吧。”众人谢了恩,起身后,一个身穿棕红色滚绣环带纹服色的首领太监走上前来,道:“奴才是怀玉宫管事太监高昌,请小主入内歇息。”杜沅沅微微点头。昂然向内行去。忽然瞥见旁边一欲要说话身穿宫女管事服色的女子有些眼熟,待仔细看去,却是兰兮。杜沅沅一时之间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握住兰兮的手,“姑姑,怎会是你。”兰兮也是一脸喜色,但还是后退一步,低首道:“皇上说奴婢曾服侍过小主,知晓小主的脾性,就拨奴婢过来做了怀玉宫的宫女管事。”“真的?”杜沅沅喜出望外,但面对众人一时不好多说,只是示意兰兮紧跟在身后,在高昌的引领下一同步入了怀玉宫。一众宫女太监紧随其后。
转过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雁翅影壁,迎面是一个阔的院子,种着几棵红叶槭树,枝叶茂,生机盎然。正面及左右两侧各有庭院两进。虽怀玉宫现无主位娘娘,但杜沅沅仅是个五品的嫔,只能居在偏殿,故高昌当先向右面偏殿引去。穿过一带漏窗上满刻鸟图案的复廊,走进一个清幽雅致的庭院。一组重檐楼厅,造型古朴,落落大方。院内几树绰约多姿的紫薇开得正盛,白的、紫的、红的、粉红的朵艳丽异常,宛如在风中翩翩起舞。旁置一座假山,间设湖石,遍种,显得幽曲有趣。从假山旁的回廊向后行去,绕过殿角,竟是个飞檐俏丽的小小水榭,榭下一带碧水蜿蜒而去,水色澄清,淙淙而流,显是活水。杜沅沅不觉有几分奇怪,看向那水中,只觉水波倒影,别有情趣。忽然想起怀玉宫本在流碧湖一侧,这带活水应是从流碧湖中导入后经过宫中后院又流回湖内。不由佩服起工匠的独具匠心。
走进偏殿,迎面挂着一幅《梅雪争春》的掐丝挂屏,色彩纯正、线条流畅。其他桌椅几案一应俱全,形样俊秀婉雅。左边是卧房,金丝楠木的锦榻,丁香色的绣幔,中间钉缀的碎米样珍珠于流动之间莹然生光。一只银制镂香熏球吊于锦榻一侧,玲珑可爱。旁边置着雕功精细的黄梨围屏及妆奁、衣橱、衣架、盆架等物。右边则是书房,设着书案、多宝格、椅子等物件。皆为雕饰缛,豪华气派。
里外全部阅毕,杜沅沅坐在殿内紫檀木莲浮雕宝椅中,一众太监、宫女皆肃立于下首,等着这位新封宫妃的训示。杜沅沅一手端着青淡描折枝梅茶盏,另一手用碗盖轻轻拨拉着盏中清心纹锦绿油润的红边叶片。眼睛隐在茶盏氤氲的热气中,时不时地看向下首的诸人。
因着英帝的特殊安排,这诺大的怀玉宫中如今仅住了她一个宫妃,虽不能入主正殿,却也与正牌主子无疑。按制,嫔位宫妃可有侍奉宫女六人,太监四人。连同她带来的宫女绿q和碧痕,下首还站了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也就是刚刚在宫外接驾的众人。兰兮自不必说,杜沅沅自入宫这一路走来,若非是兰兮的照应,也走不到今天。总管高昌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面貌忠厚,也不似个狡诈之人,但其心如何,还要日后再行察看。余下宫女、太监皆恭谨温顺,一时之间,倒也看不出什么。
杜沅沅并不着急开口,依旧不紧不慢地审视着。她明白,有时候往往沉默更有压力。又等了一刻,见下立诸人的神色愈发忐忑,杜沅沅方才放下茶盏,曼声道:“今后,咱们就要在一个屋檐下相,以后少不得要劳烦各位,但有几句话我要说在头里。我是个好相的人,只要忠心对我,自不会少了你们的好。但如在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我也是不能饶的。”说到后来,语气已渐转严厉。说罢看了绿q一眼,绿q心领神会,入内端出一盘银稞子,个个十足成色,净白闪亮,绿q道:“这是小主赏各位的。”众人本已被杜沅沅柔中带钢的话唬得噤若寒蝉,忽然有如此丰厚的赏赐,自是异常欢喜。立时,谢赏之声响作一片。绿q又取出一只白玉云雁纹系璧,“这是小主赏给高总管的。”高昌急忙躬身接过,见玉璧洁白莹润、清丽优美,必是不菲之物,禁不住连声谢恩。
杜沅沅见目的已达到,便屏退了众人,独留下兰兮。兰兮恭谨地站在下首。杜沅沅走下宝座,上前拉着兰兮的手到身边坐下,“姑姑不要见外,要不是姑姑,哪有沅沅的今天,与沅沅最贴心的是就姑姑你了。沅沅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还请姑姑且莫要与沅沅生分。日后,沅沅还有要仰仗姑姑的地方。”兰兮面上浮起感激之色,眼中有一丝挣扎,不由道:“这宫中人情冷漠,小主却心思慈善,肯与奴婢知心相交。今后,一切但凡小主吩咐,奴婢必不负所托。”
杜沅沅微微一笑,道:“眼下就有件事要劳烦姑姑。”兰兮一听,立刻凝神细听。杜沅沅道:“我是个初来乍到的,这宫中的诸人也不甚熟悉,请姑姑私下里查查我这身边人的底细,我也好心中有个数。今后,大家相在一块,我可不想有人背后弄巧使坏,坏了我的名声。”兰兮心中微微一震,却仍急忙应了声是。
兰兮告退出了殿外。杜沅沅望着兰兮的背影,刚刚还言笑莺莺的面容转瞬间冷硬如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兰兮姑姑,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桌上残茶已冷,殿内寂静无声,杜沅沅依旧坐在宝座上,心思百折千回。眼下怀玉宫中,她最信任的就是绿q和碧痕,其是兰兮。但是兰兮?杜沅沅微微皱了皱眉,把兰兮做为心腹,无疑又是一个赌注。
事实上,兰兮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后宫历来是个是非之地,争的无非是皇上的恩宠。每三年一期的秀女备选,在宫妃们看来更是如临大敌。谁又能安心地让一群年轻娇美的女子分了自己的恩宠去。因此,每期的秀女入宫备选,能够在秀女入住宫中担任管事的,多为宫妃的眼线。除了担任管事身份外,还对秀女们进行监视,以便随时报告秀女们的情形。在晴潇馆中,兰兮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
杜沅沅在入馆之初,就已经有所察觉,能够在满园倚红叠翠中面目不惊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也许还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如果猜得没错,她应该就是丽妃派驻在晴潇馆的。但杜沅沅始终不明白的是,既是丽妃身边的人,后来为何又对她屡屡相帮。若说是丽妃的故意,那就太牵强了。换言之,若是兰兮的心甘情愿,倒还有此可能。杜沅沅宁愿相信后者。因此,她不仅真心实意对待兰兮,还故意说出了刚刚的那一番话,既是吩咐,也是试探。她在赌,有一天兰兮自己能够向她说明真相。
想到这,杜沅沅禁不住苦笑了一下,这一路走来,诸般惊险,步步荆棘,自己硬下心来频频投下赌注,如果没有前世商场中的那些历练,真不知道哪来的这些胆量。虽然当时极不情愿成为清扬的掌舵人,但是,不可否认,当年的摸爬滚打让今时今日的自己的确获益良多。
承宠
太阳斜斜地落了下去,带出漫天红霞,如仙女织出的云锦,灿烂夺目。怀玉宫院中的紫薇树在晚霞的映衬下,更是美得令人炫目。紫薇的影子打在透雕的轩窗上,投下几许柔媚而朦胧的剪影。
杜沅沅慵懒地倚在窗下的楠木浮雕青草瑞鹤纹美人榻上,一旁一只珐琅鸟纹薰炉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味道。碧痕从门外进来,一脸喜色,道:“小主,奴婢看见承宸宫的陆公公正往这边来呢!想是来宣召小主侍寝的。”
杜沅沅一听,猛地坐了起来。脸上不由得有些泛红,轻斥道:“不怕羞的丫头,竟说些浑话。”脑中却想着,皇上早上才颁了自己封嫔的恩旨,今晚就要侍寝,未免也太快了点。正自出神,猛听得院中陆六福的声音,“皇上有旨,请元嫔小主接旨。”心突地一跳,真是来了。急忙出门接旨。
见杜沅沅出来,陆六福眉梢眼角俱含着笑意,道:“奴才恭喜小主,皇上有旨,今晚由元嫔小主侍寝。”杜沅沅谢了恩,立刻着绿q拿了封银子,递到陆六福面前,“劳烦公公了。”陆六福接过后并未细看,只是眉开眼笑地道:“请小主快些准备吧,奴才这就回去复命。戌时一到,自有七宝如意香车来接小主”。
怀玉宫中诸人皆喜形于色。皇上如此宠爱自家的主子,就连奴才脸上也有光彩。兰兮资历最,此种情形已经历多,但仍面含笑容,忙里忙外打点诸般事宜。绿q、碧痕则翻箱倒柜,拣视衣饰钗环。反倒是杜沅沅脸色红红的,独自坐在榻边,手脚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不一刻,宫中便备好了热水,太监们将其倾入阔的木桶之中,宫女们又洒上各色瓣。杜沅沅在绿q、碧痕的服侍下,宽衣解带,缓缓浸入水中。只觉一阵暖香袭人,触目所及瓣悠然浮于清水之上,随着水波不断的舞动,围绕在身前后背一阵微痒。联想到今晚承宸宫绡纱帐内的诸般情景,不由得面上又是一阵泛红,心跳有如擂鼓。
待沐浴完毕,只觉神清气爽,身上似都已带了瓣的香气。碧痕一边脱口道:“常听人说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今日算是见识了。”杜沅沅转向兰兮,笑嗔道:“姑姑快去瞧瞧,这丫头定是偷了膳房里的蜜糖,全都抹在了嘴上。”听得这话,绿q与碧痕在一旁笑做一团。
兰兮忍住笑,走上前为杜沅沅梳妆,将她的一头乌发高高地绾了一个迎荷髻。插上点翠嵌宝石蝠蝶卉钿子,两边点上碧玺白玉梅饰件,脸上细细地画了个桃妆。绿q和碧痕服侍杜沅沅穿上湘妃色刺绣荷纹短儒,系上十幅褶裥月华裙,腰间饰以结成蝴蝶式样的宫涤,肩披银白洒金缀以流苏的披帛。装扮完毕,众人一时之间皆都征住,杜沅沅素来淡雅着装,以本色示人。从未如此盛装丽服。这样装扮下来,却是别有一番风情,显得异常艳丽娇媚。
戌时。一辆明黄轩丽的马车停在怀玉宫门前。杜沅沅看去,只见车身四周分别刻着百呈瑞、螭龙穿莲、凤凰牡丹、桃鸳鸯、吹萧引凤、瓜瓞绵绵、榴开百子七种吉祥图案,讨的均是幸福美满、恩爱绵长、荣华富贵的好彩头。难怪称为七宝如意香车。
马车缓缓向承宸宫驶去。杜沅沅坐在车中,心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忐忑不安。似期待,似畏惧,似惊喜,起伏不定。几欲跳下马车远远跑开,却又觉得四肢绵软,无法移动。想着守在终点的那个人,不觉甜蜜的微笑泛在嘴角。一时又心急起来。两宫路程虽短,却觉得似乎是走了长长的一生。
七宝如意香车停在承宸宫门前,有太监上前打起车帘。杜沅沅一眼就看见殿内那个稳如山岳般的身影,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杜沅沅款款走下车,宽宽的裙幅如流动的水纹,轻纱的披帛袅袅飘动于身后,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英帝站在殿内,见杜沅沅仪态万方出现在宫门前,容颜服色是从未有过的艳丽夺目,一时之间也是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见杜沅沅含笑走来,便急步向前迎去。待二人走近,杜沅沅刚欲福身参见,英帝却一把扶住,紧紧盯着她姣好的面容,眼中俱是绵绵情意,喃喃道:“沅沅,我们午时才分开,可我却觉得,似是分开了一生一世。”杜沅沅也是感同身受,在英帝耳边低语道:“沅沅也是如此。”
英帝只觉耳边一阵微痒,一股暗香袭来,中人欲醉,身体蓦然绷紧。一把抱起杜沅沅。杜沅沅冷不防身子一轻,复的月华裙在空中优美地划了道弧线,便已凌空置身于英帝的怀中。一时又惊又喜,将脸埋在英帝胸前的盘龙缂丝锦袍衣褶中,羞得抬不起头来。
英帝大踏步地走进寝殿,将杜沅沅轻轻放在一张春睡海棠香榻上。太监、宫女们见状急忙退出殿外,阖上殿门。杜沅沅这才偷偷抬起头来,待看到寝殿内的情景,却不由得呆住。
寝殿内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喜庆的红色。绣着双喜百子图的大红床幔,长宜子孙的蚕丝绣被,相思鸳鸯的描红玉枕。龙凤呈祥的蟒背椅靠。一旁的案上还燃着一对玉堂富贵的真红喜烛。
英帝坐在一旁,地看着杜沅沅的眼睛,眼中是一片异常认真的神色。“沅沅,身为天子,也有许多无奈,我无法给你一个大婚,只能送你一间喜房。但从今以后,我必与你相携相守,生生世世。”目光坚定,语声锵然。
杜沅沅心似被吹皱的春水,荡起一波又一波幸福的涟漪。她轻轻下榻,走到紫檀雕大理石桌前,拿起桌上红釉描金孔雀牡丹纹执壶,将壶中的金玉合卺酒倒入一对芙蓉鸳鸯杯中。举杯捧英帝唇边,柔声道:“请昊祯饮下这合卺酒。无论天上地下,沅沅必不负你。”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热气入喉,煲的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不一刻,便似要烧起火来。英帝清俊的面容在眼前若隐若现,不由趋上前去,纤指摸上英帝的脸,曼声吟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刚说到这,却猛地停了下来,忽然醒悟,下一句即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这样的时刻,想到这两句似乎十分的不祥。脚下不由踉跄一下,身体歪倒,正好靠在英帝的身上。
一旁的英帝早已将酒一饮而尽,看着佳人突然自动投怀送抱,一张桃面娇艳欲滴。早已是心旌摇动,不能自己。便一把将杜沅沅抱起,走至榻边,轻柔地将她放在软锦绣褥间。又反手一划,去掉了金龙帐钩,立时,锦幔层层飘落,密密地遮挡住了龙榻上两个缠绵的身影,遮住了一片旖旎的春光。偶尔,可见锦帐簌簌颤动,帐上的百子图案便也轻盈舞动;间或,听得帐内有细细的呻吟声与微微的喘息声。
帐外红烛高照,椅靠上的大红龙凤图案益发喜气洋洋,光彩夺目。
敛锋芒
“小主、小主”,似乎是绿q的声音。杜沅沅缓缓睁开眼睛,一片耀目的红色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转头看去,绿q站在帐外,正轻声唤着。杜沅沅翻身坐起,浑身一阵酸痛,禁不住吟哦了一声。忽然想到昨夜的情形,锦帐内的需索无度,婉转承欢,不由羞意上涌,面上又是一红。
绿q打起锦帐,上前扶过杜沅沅。道:“时辰已不早,小主该去拜谒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按制,宫妃初承宠后都要拜谒中宫,因太后尚在,故也要到太后宫中见驾。
杜沅沅知道,当初太后有意似无意地将她幽禁在景宁宫中,怕的就是她有朝一日的格外受宠。后来,自己弄了一招暗渡陈仓,在莹露池边赢得了君王的青睐,才有了今日的这番荣耀。太后吃了个暗亏,心中定是对自己怨恨已极。加之如今成为帝王新宠,宫中必是议论纷纷。搞不好,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眼下,既要在这宫中长期生活下去,又要协助英帝完成夙愿。当今之计,唯有光华内衽,敛起锋芒,不引得旁人的注意,才能便宜行事。因此,对于今日的谒见,杜沅沅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妨就让太后当她是个一心争宠的贪婪女子,也好消除太后对她的戒心。故而,早就告知绿q早些将她叫醒。
杜沅沅起身下床,蓦然瞥见锦褥间落梅点点,脸上红色更甚。绿q面色依旧,一旁只做不知。杜沅沅忽然省起,自醒后便未见英帝,不由问道:“皇上呢?”绿q道:“皇上一早就上朝去了,叮嘱奴婢在这里守着,不许人打扰。但是眼看时辰不早,奴婢这才叫起。”杜沅沅晤了一声,一边就着旁边宫女端上来的斗彩缠枝西番莲纹盆略净了净脸,一边道:“我们这就回宫。”
七宝如意香车仍沿着原来的路线驶向怀玉宫。此时,天光大亮,路上偶遇不知哪宫的宫女,一见香车驶来,急忙在一旁福身行礼,一双眼睛却含着欣羡之色,不时偷偷地打量。坐于车内的杜沅沅暗暗一叹,这七宝如意香车虽精致华美,却无疑是个风口浪尖,让人心生寒意。如今,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要与后宫众多佳丽分享一个丈夫,每日里争宠斗智。除了拥有英帝的喜爱外,她真的是一无所有。这样的日子,漫漫而过,不知要到何月何年。车轮磷磷地碾过禁宫内齐整的青砖甬道,却仿佛是碾上她的心头,夹着无法言说的痛意。
七宝如意香车停在怀玉宫门前,兰兮率着宫女早已侯在一旁。见杜沅沅下车,齐声道:“恭贺小主。”
众人簇拥着杜沅沅走入房内,兰兮端过一只珐琅彩婴戏碗,喜笑颜开,“请小主进了这碗红枣莲子羹,愿小主早生贵子。”杜沅沅脸色微红,双手接过,不由得对着碗壁上的婴戏图怔怔出神。一个孩子么?她和昊祯的孩子,该是怎样玉雪可爱的样子。
一直呆了半晌,方才站起身,唤过兰兮梳妆。想着拜谒的乃是太后和皇后,不能过于浓艳和招摇,只随便挑了件荼白滚边的藕荷色广袖缓带细娟宫服,细细的绢布上,未绣一丝纹,十分雅致素净。乌发低梳成髻,不留一丝碎发,显得严谨庄重。髻心插着半月形冰梅蝶纹浮雕银梳,一旁点缀一只小小的梅嵌宝珠发簪。整装完毕,再视镜中人时,已俨然老成许多。
景宁宫。
步辇稳稳地停在景宁宫门前,杜沅沅坐在辇上,仔细定了定神。才在绿q和碧痕的搀扶下走下辇来。望着景宁宫宏大的宫门,心中百味杂陈。三天前,自己还是这宫中的一个小小女官。若不是因为丽妃、燕贵人的有意刁难,不是听到自己被封为女官的真正用意,也许,至今还躲在凝婉阁内安心抄录佛经,一门心思的等待出宫。如今,一切都天翻地覆,昨日的奴婢已经成了今日的小主。命运似乎与她开了个极大的玩笑。
举步跨进宫门,杜沅沅想着表面慈和内里沉的太后,背心阵阵发凉。太后对她如此,无非是为了丽妃,今日万一弄个不好,与太后的这个节算是结下了。
走到内殿门前,太后身边宫女轻霜见杜沅沅走进,忙福了一福,说了声参见小主,便急忙到内殿通报去了。杜沅沅等在殿外,突听得殿内“哗啦”一声,不知摔碎了什么东西。过了一刻,又寂静无声。
杜沅沅站在门边,看着近朱红的廊柱,远鳞栉比的宫墙,只觉得殿阁庞大,自身弱小,感到十分压抑。又等了一刻,方才见轻霜从殿内掀帘出来,道:“太后请小主进去。”杜沅沅整了整装,进入了内殿。
比之于殿外的明亮阳光,殿内却是一片幽暗。一应器物都如一片浅淡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幽光里漂浮。杜沅沅努力凝聚心神,疾步走上前,做出谦恭的神色,口称参见太后,跪了下去。等候良久,不见太后发话叫起,口中银牙暗咬,面上依旧保持恭谨,脊背挺直,跪地纹丝不动。眼光忽然瞥见地下有一小小的青瓷碎片,心中忽然明了,定是刚刚太后听说自己承宠后来拜,一时怒极,摔了茶盏。看来今天太后定是要对自己刻意刁难,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行出击。
想到这里,杜沅沅细声细气地道:“太后,沅沅是来请罪的。”说罢忍住疼痛,狠狠地掐了大腿一下。抬头向太后看去,美丽的眼眸中已是泪水盈盈。“太后对沅沅一直照拂有加,沅沅却不知报答,做出如此令太后伤心之事。今日,是特来领太后责罚的。”随着语声,杜沅沅将手中雪青色丝帕遮在眼上,双肩不住抽动。似乎是悔恨已极。旁人看来越发弱不胜衣,楚楚可怜。太后似是端详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吧。”杜沅沅依旧跪地不起,抽抽噎噎道:“沅沅不敢起来,都是沅沅妄想圣上的恩宠,才会出此下策,该受责罚。”太后似是松了口气,语声放柔:“元嫔起身吧,哀家不怪你就是。”杜沅沅这才起身立在一旁。
太后道:“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你如此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以后行事要有分寸,不要总霸着皇上的恩宠不放。”杜沅沅连忙点头称是。太后抬了抬手:“哀家也累了,你去吧。”杜沅沅又施了一礼,方才从殿内退了出去。
行出殿外,杜沅沅唇边隐约泛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太后在后宫浸淫多年,对于自己的这点小把戏是否奏效,确实没底。如今太后竟已相信,想来也是看自己年纪尚小,翻不起多大风浪的缘故。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具刚刚十五岁的身躯内,却藏着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
再向前行,杜沅沅方觉膝盖酸痛不已,想是刚才跪得久了,不由摇晃了一下。绿q急忙上前来扶,一脸担忧之色,杜沅沅摇摇头,倚着绿q的肩膀,快步走出宫门。
刚上了步辇,便见陆六福从远急三火四地向这边奔来,跑到近前,见杜沅沅好整以暇地坐在辇上,不由拍了拍心口,道:“谢天谢地,老奴终于赶来了。小主见过太后了?”杜沅沅诧异地点了点头。“皇上非要奴才来景宁宫看看。看来小主没事,那奴才回去复命了。”杜沅沅这才明白,原来是英帝不放心她来景宁宫拜谒太后,巴巴地派了贴身太监来,就是为了给她解围。心中不由泛起丝丝暖意。忙叫住正欲告退的陆六福,递过手中丝帕,道:“劳烦公公,将此物呈给皇上。就说沅沅一切安好,谢皇上关心。”陆六福眼中疑惑,接过丝帕细看,只是宫中女子寻常使用之物,一时不解其意,看向辇上的杜沅沅。杜沅沅知他不懂,又道:“你只需将此物交于皇上。若皇上问起,你上前来,我嘱你几句话。”陆六福急忙上前,杜沅沅低声说了几句。陆六福眼睛一亮,面上满是钦佩之色,急急领命去了。
祈阳殿南书房。
英帝坐在案后眉头紧皱地批阅着奏折,陆六福匆匆进来。英帝急忙抬起头,直直看过去。陆六福立即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小主已拜谒完太后,现正向凤仪宫去了。一切安好。”英帝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今日一早,英帝本想陪着杜沅沅一同前往,又怕反而因此更加重了太后的怒意,看来即便是有些许风波也都被杜沅沅自己化解掉了。
见陆六福还站在一旁,不由挑眉问道:“还有何事?”陆六福上前一步,将手中丝帕双手递过,“元嫔小主托奴才转交皇上。”英帝有些愕然,接过展开细看,帕子是雪青色的,一角绣着一枝梅。质料柔细轻滑,一眼可看出是缃丝织就。缃丝乃是地南部缃州的贡品。缃洲缃丝素来以轻柔细软闻名,宫中女子都爱用其制成丝帕。此物虽然珍贵,在宫中却也是寻常。英帝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嘴角不由泛起笑意。心里暗想,沅沅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子,心思还不是一般的细腻,万般相思都藏入了丝帕里。如果猜得没错,应是……忽然向陆六福,道““元嫔可还说了什么?”陆六福见皇上问起,忙道:“元嫔小主让奴才转述两句诗给皇上听。”“哦?”英帝来了兴致,“你且念来听听。”
陆六福正了正容,“小主说,一方素帕寄心知,横也丝来竖也丝。”英帝心下大悦,不由大笑出声,道:“果真如此,朕知道了,你下去吧。”陆六福退了出去。英帝握着丝帕,脑中想着杜沅沅微笑略带调皮的神情,心中漫过丝丝柔情,连带着眼神也温柔起来。
站在殿外的陆六福见英帝半晌不动的身影,暗忖,恐怕皇上真是对元嫔小主动了情,这当朝天子如果爱上一个女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皇家秘辛
步辇行过禁宫内外城夹道,穿过朱雀门,直向皇后凤仪宫而去。
辇上端坐的杜沅沅嘴角始终带着甜蜜的微笑。刚刚她想起《红楼梦》中宝玉送给黛玉两方用旧的帕子,旨在倾诉脉脉相思。不由得灵机一动,便将手中丝帕交陆六福带给英帝,聪明如他,一定想得到其中原委。
步辇在禁宫中行进,远远便可望见华丽舒展的凤仪宫巍峨而立,飞檐翼角、斗拱彩画、朱柱金顶,与宏伟壮丽的承宸宫隔着祈阳殿遥遥相对,显示出一派母仪天下的风范。
步辇停在凤仪宫门前,皇后的贴身宫女晴L引领着杜沅沅向内行去。踩着脚下阔大的红松竹梅纹的栗色方砖,穿过两边带着抄手游廊的庭院,进了正殿。却并不停留,直接入了左边的寝殿。寝殿内寂无人声,垂着层层叠叠的绛紫色锦幔,显得有些晦暗。室内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杜沅沅转过绘着百鸟朝凤的隔扇,一眼便看到凤榻上,皇后只穿着家常宫服,脸色苍白地歪在粉彩百鸟玉枕上。一见皇后,杜沅沅立刻按宫中礼节,跪地行了大礼。皇后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旁的宫女岫烟立刻来扶,皇后摆摆手,让岫烟扶起杜沅沅。晴L端来青凤纹茶盏,皇后就着喝了一口,细细地看了杜沅沅一回,方才道:“本宫身子不好,不用太多虚礼了,坐着说话吧。”杜沅沅忙点头称是,坐过一旁。心中却奇怪这个皇后如此和善。
停了一会,皇后又道:“你就是新封的元嫔!在秀女二选和昭顺阁赐宴上,本宫见过你。在这宫中,你也算是拔尖的了,难怪皇上会如此上心。”又向一旁的岫烟道:“把东西拿来。”岫烟答应了一声,入内取出一柄象牙瓷青湖色团扇和一匹烟色细纹罗。皇后道:“这都是今年南边新贡的,我也用不着,都给了你吧。”杜沅沅急忙起身谢恩,绿q在一旁接过。
皇后轻轻抚着玉枕上的百鸟图案,悠悠道:“既入了宫,便要与宫中姐妹和睦相,安守本份,替皇上分忧。”想了一刻,又道:“这宫中人心思各异,皇上对你又格外恩宠,必有人因此不服,你也是个通透的人,今后更要谨小慎微,别去多惹事端。免得闹出前日丽妃硬闯入承宸宫的事来,幸好我派人知会了皇上,不然真不好收场。”杜沅沅心中一动,丽妃要仗毙她那日,英帝及时赶来,事后她也曾想过多。丽妃闯宫时英帝正在乾安大殿上议事,能够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承宸宫内,必是得到了消息,却不知暗通消息之人是谁。听皇后话里的意思,竟然是她。
杜沅沅急忙站起身来,盈盈拜倒,“沅沅谢皇后娘娘相救之恩。”皇后叹了口气,“如今宫中情形,想必你也知道,我并非只为救你,只是不想宫闱混乱,小人得势罢了。”听了这话,杜沅沅浑身一震,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皇后来。原本以为皇后当面和盘托出就是那日知会皇上之人,必是对她有所图谋。如今听来,到是自己多心。眼见皇后面容坦荡,侃侃而谈。看来皇后倒真是一心为了皇上,想要治理好后宫,做个贤德的好皇后。想到这里,杜沅沅并未起身,复又拜了拜,由衷道:“今后如有差遣,沅沅必全力以赴。”
告辞皇后出来,杜沅沅仍旧沿着来时路向外行去。穿过庭院时,看到放置在紫檀架上卷缸内的蝶衣睡莲大半已枯萎凋落,曾经明艳的瓣早已暗淡了颜色。杜沅沅忽然想到了皇后病弱的面容。顶着皇后的名份,除了锦衣玉食,其他却是千疮百孔。提防旁人对其位子的觊觎,苦苦地在这诺大的后宫里生存,却依然想着要做一个好皇后,必是十分不易吧。心中不由得对皇后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惜。
杜沅沅回到怀玉宫已进午时。步辇刚停在宫门前,兰兮正站在宫门前翘首而盼,一见步辇停下,急忙上前低声道:“小主快些,皇上来了好一会儿了。”杜沅沅一阵雀跃,急急跨进宫门,直奔寝殿而来。一见到殿前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再也按耐不住,撩起裙角,不顾仪态,飞奔起来。
英帝正等得心焦,冷不防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猛地扑到怀中,英帝下意识地抱了个结结实实。鼻中闻到熟悉的幽香,已知道来者是谁,不由道了句淘气。待看到怀中人眼眸如星,樱唇红艳,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手来。太监、宫女知趣地远远退开,院中只留下两人亲密相拥的身影。有紫薇瓣轻轻从树顶飘落,滑过眉梢,落入衣襟,轻盈如梦。二人俱都沉默无言,均觉天地虽大,都不如这一方小小院落。
过了良久。英帝忽然霸气地道:“我要罚你。”杜沅沅很是稀奇,“沅沅未做错什么,为何要罚?”英帝将脸贴在杜沅沅鬓边,“是你害我在朝堂上不能安心听大臣们的禀奏,害我在书房里不能细细批阅奏折。所以,你要受罚。”杜沅沅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异常,向英帝怀中偎了偎道:“都是沅沅的错,那你要怎样罚?”英帝的眼睛眯了起来,眸子微微发暗,一片惊涛骇浪隐藏其中。杜沅沅象是被蛊惑了,一时无法移动。只听英帝喃喃道:“我们进殿去说。”杜沅沅突然明白了英帝的意思,连脖子似都已红了。
英帝故伎重施,一把抱起杜沅沅,大踏步的走入寝殿,“咚”的一声踢上了殿门,遮住了身后太监、宫女或诧异、或惊奇的目光。寝殿内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无边春色。
又过了良久,忽听得殿内英帝微有怒意的声音传来:“来人。”一直侯在殿外的兰兮唬了一跳,急忙走进殿去,见锦袍、罗裙、披帛、肚兜四散一地,一片狼藉。兰兮装作不见,目不斜视走到榻旁,福身道:“皇上有何吩咐?”英帝道,“让六福速取我的寒玉化瘀膏来。”声音一片焦急,兰兮蓦然变了脸色,也不敢细问,只得疾步出殿找陆六福去了。
纱帐内,英帝一脸怒色,眉头紧皱,看向杜沅沅红肿的膝盖。沉声道:“这是哪宫主子送你的拜谒礼物?”杜沅沅从锦褥中直起身来,轻轻靠在英帝的怀里,手指抚上他的眉心,柔声道:“不妨事,都过去了。”英帝将杜沅沅环在怀中,轻抚着她丝滑的秀发,缓缓道:“即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景宁宫么?”杜沅沅默然不语,显是默认。英帝冷哼了一声。
此时,陆六福在殿外道:“奴才将寒玉化瘀膏取来了。”英帝道:“着宫女送进来吧。”不一刻,兰兮捧着一个青瓷小瓶从殿外进来,福身道:“皇上,是否需要奴婢……”,“呈上来,你出去。”英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兰兮的话。兰兮只得将瓷瓶从帐外递入后退了出去。英帝伸手接过,从瓶中取了些透明膏体轻轻涂抹在杜沅沅红肿的膝盖上,一股微微的药香散发开来,杜沅沅觉得膝盖一阵清凉,酸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英帝将瓷瓶放在一旁,将杜沅沅拥在怀中,斜倚在榻上,语声平静,缓缓开口:“我的母族,想必你也听说过。申氏,乃是大齐的开国功臣,自建朝起,便被加封为可世袭的一等护国公,而家族中也陆续出了三位皇后,何等的荣耀与光彩。但也因此导致了外戚权势的扩大。到天成年间,即我父皇在位时,已经渐渐地开始左右朝政。父皇空有一身文治武功,却挚肘。朝堂上,护国公把持朝政;内宫中,母后独揽后宫。自小,我便经常看到父皇的无奈与悲哀。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我能即位,一定要摒弃外戚干政,大展拳脚,建立一个盛世王朝。”
杜沅沅听着英帝的娓娓诉说,心中一阵骄傲,这就是她托付终生的男子,一个目光高远、胸怀天地的帝王。
英帝继续道:“我十岁登基,因年纪尚小,母后便在一旁辅政。也因此,更扩大了申氏的权势。我心中虽急,却毫无办法。只能暗暗学习治国方略,以图来日。十三岁那年,有夷人犯我边境,我便趁此机会出征,不仅大获全胜,还一举收回了兵权。也从那年起,我开始一点一滴地收回权柄。到了冠礼之后,便开始正式亲政。自此,我致力于瓦解申氏在朝中的势力,可申氏势力盘恒数载,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削弱的,只能慢慢进行。因此,我当政多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与申氏的权谋斗争上。”
杜沅沅听得英帝语气虽然平静,但内里不知包含了多少惊心动魄、或暗或明的政治斗争。心中对他十分怜惜,不由更紧地靠近了英帝。
英帝将锦被向上拉了拉,接道:“除了朝堂的勾心斗角,后宫中也颇不平静。按照惯例,我冠礼后必须娶申家女子为后。为防止其权势再度扩大,我坚持自行选后,挑了一个无权无势七品文官的女儿。那时在朝中,我已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与申氏势均力敌,故最终各退一步,我自行立后,但申氏之女随后进宫,很快晋为丽妃。我知申氏并不死心,这许多年来,丽妃仗着太后与申氏一族,对皇后颇多打压挤兑。只是朝堂上申氏余威仍在,一时之间,也动弹不得。所以,后宫才成了今日的这个局面。”
英帝看向杜沅沅,眼含愧疚,情款款,“我知你受了委屈,也想为你讨个公道,但当前这样的局面,只能让你暂且忍耐,待来日时机成熟,必不能再让她们再得意下去。”杜沅沅此时方明白了一切始末,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做一个英帝这样的君主,空有一身抱负,却不得不将精力耗费在外戚斗争上,可悲也可叹,能走到今日也属不易。如今,英帝对自己如此坦白,倾囊相告,必是完全相信了自己,来日不论水里火里,自己终究是不能负了他的。
想到此,便摇摇头,道:“沅沅乃平常女子,能得皇上如此的厚待,已是心满意足。况且,沅沅不是锱铢必较之人,此等小事不算什么,一切应以大事为重。沅沅曾说过,愿为昊祯分忧,今后,沅沅定当竭尽所能,让昊祯安心朝政。”英帝面含喜悦,眼中情意更切,“能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拥紧身下佳人,地吻了下去。杜沅沅被这个极尽温柔缠绵的吻弄得意乱情迷,周身就似落人火中,直欲燃烧起来,就连身下的银丝冰覃也热得炙人,不觉吟哦出声。忽觉英帝已覆到身上,两人就似变成了一个。睁眼看时,丁香色的帐顶正不住地颤动。脑中只觉一片空白,思考全部停止。只觉似是一下子落入大海中,碧蓝的海水围在身前身后,不住地抚弄。又似置身群烂漫的山野,眼前一片姹紫嫣红,鼻端香气袭人。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似已飞上云端,飘飘然越飞越高,一股喜悦之意充斥着胸口,直想大哭大叫出来。待到再清醒时,发现英帝将她牢牢搂在怀中。窗外日头西斜,多姿的夕阳照在丁香色的床帐上,映出梦幻般的色彩,也映着一室慵懒的气息和旖旎的风光。
替身
转眼间,杜沅沅在怀玉宫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了。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算算日子,应是到了盛夏。御园中蝉儿叫得越来越响,莹露池中的荷开的更加盛,群芳圃中的百争奇斗艳,尤其是馨香沁人的茉莉,天气愈热香愈浓郁,似乎弥漫了整个禁宫。
在这大半个月里,宫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太后居简出,皇后宫中养病,丽妃依旧被禁足,管事的悦妃默默打理宫中诸事。这样的平静对后宫来说,几乎是异乎寻常的,表面的平静下流转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大半个月以来,杜沅沅与英帝之间的感情越发甜蜜。若非朝政忙,英帝每日必宿怀玉宫中,几乎未招幸过其他嫔妃。连带着每日里赏赐不断,从玩赏物件到衣饰钗环,源源不绝。杜沅沅对这些倒是兴趣缺缺,每受赏后,只交兰兮打点,部分赏了宫女、太监,其余便收入库中。后宫是个最势利的地方,皇上的喜好就是风向,杜沅沅这样的恩宠有加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故各宫的妃子、宫人纷纷来怀玉宫中拜会,寒暄送礼也是络绎不绝,杜沅沅不胜其扰,巴不得躲到一,远远避开。
除了这些迎来送往,杜沅沅的日子还算是颇为惬意。每日卯时一刻到太后宫中请安后,大半时间便呆在怀玉宫中或读书抚琴,或与英帝论诗谈情。她见院中紫薇树冠浓密,一时兴起,画了个现代摇椅的图样,交于内务府赶制,过了几日,内务府竟然真的送来一张有模有样的成品。杜沅沅惊喜不已,遂将其放在紫薇树下,闲时便坐此读书。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寝殿内也有些热气袭人。杜沅沅无意间发现后院水榭凭水临风,颇为凉爽,便经常在此闲坐抚琴。又见榭下流水不见底,水寒如碧,便又动了心思。画了个小型水车的图样。这,内务府依然不负所托,照样赶制了一架水车,装于水榭一旁。水车缓缓摇动,将流水带至榭顶,再沿着红色的琉璃瓦倾泻下来,宛如急雨时细细密密的雨帘,不仅带来一片清凉,而且跃动的水珠映着阳光,宛如五色珠帘,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杜沅沅忽然想起,此时民间应尚未出现水车。齐朝北部多为高原山地,农业发展势必薄弱,而此物可将低的水引入高,有利于农田灌溉,是一件有益于农业的好事。便将此事细细说与英帝,英帝惊喜莫名,拍手叫好,立即下旨工部,火速办理。
对于杜沅沅的奇思妙想,英帝也是十分惊奇,反复问之,杜沅沅只说是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闲来无事,便信手为之。英帝对其也益发的宠爱。
一日,杜沅沅正坐在紫薇树下闭目而眠,突听得耳边似有人轻笑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竟是已被封为淳美人的林锦儿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禁不住喜出望外。自从她赐住怀玉宫后,二人还一直未得机会细细聊聊,如今,林锦儿主动前来,杜沅沅自是十分的欢喜。忙拉林锦儿坐下,一迭连声地叫碧痕拿英帝前日刚赏赐的时新水果来。
不一刻,碧痕端着一只翠玉荷叶细纹盘,内里盛着的水果都切成了细小的薄片,放在紫薇树下的紫檀描漆小几上,一旁又摆上几只镂的银勺子。林锦儿见那纹盘翠绿,盘中瓜果金黄、嫩白、紫红,各种颜色杂在一,十分的新鲜好看。不觉羡慕非常,向杜沅沅道:“姐姐如今得了皇上万般恩宠,连日常用具都与别不同,妹妹真是好生的羡慕。”杜沅沅见林锦儿只顾盯着那翠玉盘子不放,不由笑道:“这东西也不值什么,既然锦儿喜欢,姐姐就送与你吧!”“当真!”林锦儿一阵欢呼,十分的雀跃。杜沅沅不由失笑,“已经是个小主了,还是长不大的样子,今后可怎么好!”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见四周无人,林锦儿突然向杜沅沅附耳过来,悄声道:“姐姐难道不想知道,当时皇上是怎样查出杜下毒的么?”杜沅沅听后脸色一变,“莫非你知道?”林锦儿使劲点了点头,眼中有一丝得色,“是,因为告发之人就是我。”杜沅沅被唬了一跳,看着林锦儿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林锦儿道:“我知道告诉姐姐,姐姐定然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不能让姐姐白白被坏人欺负了去。那天,我去找帕子,正碰见杜走向内,可巧姐姐就出事了。我一想,那天又无旁人,不是杜是谁。皇上派陆公公查时,到各殿问过当时的秀女,我就将疑心说了出来。待一查验,果真是就她。”
过了好半晌,杜沅沅才回过神来,连带着《春宫图》那件事,淳美人已助她两,杜沅沅心中自是感激不尽。不由紧紧握住林锦儿的手,道:“锦儿如此待我,今后,如有机会,姐姐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林锦儿红着脸,只是羞涩地笑着。
过了几日,杜沅沅忽然有了个新的点子,便带着碧痕直向御园群芳圃中而来。碧痕拿着一只小小藤篮站在丛之中,看着到选摘着茉莉的杜沅沅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脸庞,嘴里不住地咕哝,“也不知哪宫的小主象我们宫里的这个,偏拣大太阳底下跑到这无遮无拦的园里。哪宫的主子不爱惜自己的脸面,偏就小主你不放在心上。”杜沅沅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眼睛依旧盯在面前芳香袭人的茉莉上。采了一刻,见已覆满了半个藤篮,才转头对碧痕道:“等会儿回去,看我炮制道茉莉茶给你们喝,最是清凉解暑。也只有亲自来摘,才能体会到个中乐趣。”碧痕依旧嘟着嘴,却也不再抱怨。
二人折返而回,途经意畅亭,透过扶疏的木,隐约可见一玉色鸾纹宫服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看服色应是宫中嫔妃,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孤身一人呆在此。杜沅沅好奇上前,发现竟是已被封为柔美人的梅芫雪。自杜沅沅被敕封女官后,二人便再未见面,后杜沅沅成了元嫔,每日到太后宫中请安,因梅芫雪已身怀有孕,太后恩准可不必遵循定省礼仪,故也从未见过。加之这大半月以来,杜沅沅与英帝感情甚笃,心无旁骛,几乎忘了周遭一切,自是从未想过要登门拜访。杜沅沅不由得一阵愧疚。想当初选秀时,一众容月貌的女子中,唯与梅芫雪是真心相交。
一念到此,杜沅沅急忙走入亭中。见有人近前,梅芫雪似是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伸入袖中,似是藏匿了什么东西。杜沅沅只做不见,上前亲亲热热道:“芫雪,是我。”梅芫雪一愕,忙福身道:“参见元嫔。”杜沅沅正欲伸过去的双手不由僵在空中,脸色尴尬,黯然道:“凭你我当日的交情,也会生分到如此地步。”梅芫雪这才上前,拉起杜沅沅的手,叹道:“这宫中怎能比平常地方,你我也非当日的身份了。”
杜沅沅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梅芫雪来,虽短短数月,她的面容却益发清瘦,当日初见时眼神中的孤高神采已消失不见,只余一片迷茫和漠然。杜沅沅感到一阵陌生,微微退了一步。待瞥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忽然想起,这腹中骨肉正是属于那日日陪伴在自己身边,满嘴柔情蜜意之人,心中不由一阵微凉。虽然在决心入宫时明知英帝是一朝天子,后宫佳丽三千,自己不可能独占唯一。但事到临头,依然无法接受,即便是与自己相交颇的梅芫雪。
梅芫雪见杜沅沅忽明忽暗的脸色,似已知她心中所想,悠悠叹了口气,拉杜沅沅坐在一旁。轻声道:“当初一众秀女中,你我兴趣最是相投。我的心思想必你也知道,入宫并非我所愿,现今一切也非我所想啊!”杜沅沅忽然醒悟,不由回握梅芫雪的手,默然不语。
梅芫雪一手轻抚腹部,眼神迷离,“这本是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一切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罢了。”杜沅沅大吃一惊,“芫雪,你怎能如此说。”梅芫雪静静地笑了,笑容中有说不出的自怜之意,突然反问道:“你可知在你封嫔之前我为何如此受宠?”杜沅沅疑惑摇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品貌出众,才学过人?”梅芫雪面上的笑容更甚,嘴边含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她转头看向杜沅沅,一字一顿地道:“那是因为,因为皇上在透过我来看你。”“你说什么?”杜沅沅显然还没有明白过来,愣愣的反问。梅芫雪知这答案太过惊人,杜沅沅定无法接受,便又再缓缓说道:“我只不过是你的替身罢了。”
杜沅沅大吃一惊,霍然起身,衣袖勾住亭旁一朵芍药,微一使力,一朵原本娇艳美丽的鲜一下子萎落到地上,幼嫩的瓣四飘散,每一瓣上似都是梅芫雪讥诮的笑容。梅芫雪拉住杜沅沅的袖子,拈起袖上残存的瓣,指尖上似沾染了一星芍药红艳的汁,颇为触目。杜沅沅看着那点猩红,耳边依旧是梅芫雪波澜不惊的声音,“皇上曾说最喜我的性子,就似那清冷的梅。有一晚,皇上在梦里叫着梅仙子,还有你的名字,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杜沅沅心头一痛,梅芫雪的面容虽云淡风轻,但是心中必也是愤懑不已,任谁也不能做了他人的替身后还是无动于衷吧,这对她委实太不公平了。想到此,又缓缓坐回梅芫雪身边。梅芫雪却突然一笑,似是已忘记前尘种种,“你也不必内疚,这本就不干你什么事。我意不在此,是你是我也都无甚分别。出宫已成黄梁之梦,我只望居在这宫中偏僻一,安然渡过便是万幸了。”语毕,忽然紧紧抓住杜沅沅的手,又道:“倒是你,我想要劝你几句,看你的样子,似已对皇上动情。要知道他乃堂堂天子,嫔妃无数,终不能独独守住你一人。越是情切,对于己身伤害越甚。你如今在宫中如日中天,需知月满则亏。他日还不知怎样,最好及早为自己打算。”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杜沅沅心中登时五味杂陈,悲喜参半。喜的是英帝竟然对她情若此。悲的是梅芫雪境堪怜,自己前途未卜。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沉醉于英帝的温柔呵护,早已忘了置身何地,心中虽然早就明白最不能相信的便是帝王情爱,仍陷入其中。想英帝毕竟是一朝君主,怎么可能明白自己这种一夫一妻长相厮守的现代情爱。也许在他看来,将自己放在心中,给予格外的恩宠,与旁人不同,便是情挚爱。但这诺大后宫,佳丽何止三千,日后更有新来的秀女。自己即便是英帝的最爱,也不能一味专宠。英帝就算是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去敷衍众多嫔妃,何况,如今朝内朝外又是这样的境。
想到此,脑中直如醍醐灌顶,蓦然清醒。近日自己如此招摇,还不知暗中树了多少敌人,日后真要步步小心。少不得真要学那娥皇、女英,劝诫君王雨露均沾。想罢,心中酸痛,忍不住将头埋在梅芫雪颈间,泪如雨下。
心事不同
杜沅沅闷闷不乐回到怀玉宫,也不叫传膳,合衣倒入帐中,蒙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宫内已燃起烛火。绿q在一旁打起床帐,杜沅沅披衣下床,忍不住问:“皇上呢?”绿q道:“皇上晚膳前来了一会儿,见小主尚在安睡,便未惊动。等了一刻,就回承宸宫了。临去前说,让小主好好安歇,今晚便不过来了。”杜沅沅心中一凉,冷笑道:“不过来要去哪里,等着他的人多了去了。”语声尖锐,听得绿q一呆,杜沅沅猛然醒悟,幽幽叹了口气,似是自问,“我这是致谁的气呢?”平复了一会,叫绿q传了晚膳进来。
待盘盏备好,杜沅沅却又没了兴致,只将眼前的香米荷叶粥略进了些,便吩咐撤掉。兰兮在一旁看其脸色,知是自家小主心中有事。待宫女们收拾完毕,便近前来,斟酌着道:“小主心中是否有解不开之事?”杜沅沅看着镜中依旧娇悄的容颜,似是自言自语道:“人道君王薄幸,也不知这样的恩宠能持续到几时?”兰兮一听,心里明白小主苦恼在这上头。便从镜台上取过一把双狮戏球纹的月牙形银梳子,解开杜沅沅一头长发,一下一下轻轻的梳着。口中缓缓道:“奴婢是天业十二年入的宫,进宫快六年了。这宫里的女子,得宠的、不得宠的,看的多了去了。奴婢从未看见皇上象对小主这样对待一个女子,皇上心里还是有小主的。”
兰兮停了一下,偷偷从镜中看了看杜沅沅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正在细听,又接道:“但别怪奴婢说句多嘴的话,皇上是一国之主,心中不止装了男女情爱,还有这大齐的江山,千秋的霸业。皇上不只是小主一人的皇上,他是这后宫众多妃嫔的皇上,是大齐的皇上。小主务必放宽心胸,千万别在郁于这上头。奴婢浅见,只要皇上心中有小主,旁的又有何妨!”
杜沅沅吃惊地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兰兮,她从未想到一个管事宫女的嘴里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反倒是聪明如自己竟一时未想得通,倒真是惭愧了。不由拉起兰兮的手,动情地道:“这宫里,也只有姑姑真心待沅沅,才能说出这番话。多亏了姑姑的一番点拨,沅沅承教了。今后,姑姑一定要多帮帮沅沅才是。”
听了此话,兰兮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挣扎,刚想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兰兮似是有些失望,但却什么都没有说,疾步走到殿门口接驾去了。
杜沅沅心中惊喜,匆忙中对着镜子整了整装,来不及梳髻,便散着一头长发到殿前迎驾。英帝大踏步而来,见杜沅沅身影袅娜,青丝柔长,亭亭立于殿前。满殿灯火虽映在她身上,却都似她身周的背景,无论怎样也掩不去那绝代的风华。一时目眩神迷,不顾旁人在场,一把抱入怀中。柔声道:“今晚本想不过来了,但心里又放心不下,急得什么似的。你可有想我?”杜沅沅将头轻轻倚在英帝胸前,声如蚊呐,“沅沅一直在想,想得心都痛了。”英帝满足地笑笑,揽着杜沅沅的肩头,向内行去,边走边道:“来,快跟朕说说,今天又有什么新鲜物事。”
杜沅沅哑然失笑,道:“沅沅哪有那么多的新鲜东西。”忽然想起新摘的茉莉,便故作神秘道:“不过,等明儿我泡道好茶给你喝。”英帝道:“什么好茶值得你到我面前来献宝。”杜沅沅调皮地一笑,“请皇上安心等待,明日就知道了。”蓦然想起白天在园中遇见梅芫雪的事,不自觉地收了笑容,道:“今天沅沅在园中遇到了柔美人,柔美人肚里的皇嗣都已经显怀了呢!”英帝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上心。
杜沅沅见英帝面色淡然,不似作伪,知他真是未将其放在眼里,半是高兴,半是辛酸。不觉脱口而出,“昊祯对沅沅这般宠爱,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责骂沅沅妖媚惑主。今后,你不如多看看其他姐妹。也省得沅沅变成千夫所指。”英帝面色一沉,“你可是听宫中人说了什么?”杜沅沅摇摇头,“昊祯恩宠太过,沅沅只怕是承受不起。还有,沅沅觉得柔美人颇为可怜……”,声音越来越低。英帝叹了口气,重又将杜沅沅环入怀中,“我知道你心肠慈善,也不愿为你树敌太多。今后定会多加注意。”杜沅沅虽见目的已达到,心中却殊无喜悦之意,这是明着将自己的夫君推到旁人怀中,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英帝忽然捉黠地笑道:“这么晚我巴巴的赶来,你拿什么补偿我。”杜沅沅知他话中所指,扭头站过一边,嗔道:“你又来欺我。”英帝紧跟上前,将杜沅沅拥入怀中,就是一记吻。
此时窗外月儿高挂,窗内烛火突然熄灭,唯见绡纱帐里,两个缱绻缠绵的身影。月亮轻轻地躲入云层,似是已为这情景沉醉。
天都城杜尚书府。
同样的一片月色下,杜子珏却是满心灰败,独自一人拎着青瓷酒壶,颓唐地坐在后园的南玉馆门前。明月洒下清冷的光辉,面前的南玉馆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亮与暗互相交汇,就象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杜沅沅入宫已有数月,每于夜人静之际,他便一人来到南玉馆,却并不进馆门,只是在馆门前席地而坐。待月上中天,再悄然离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一旦进入馆中,思念会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因此,每他只是立于馆外,隔着时间空间的距离,去默想那些个曾经。似乎杜沅沅还坐在窗下,抚琴而歌,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似乎她还站在身侧,缠着他讲那些市井见闻,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
只是,这一切都是他的想像,如同镜水月,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杜子珏心头苦涩,对着壶口,仰头饮下。怀中那枚环佩硌得他心口发疼。自杜沅沅送他的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揣在怀中,无片刻离身。如今,环佩似乎已成了心口上的一颗痣,无论怎样都是一个刻的烙痕。
杜沅沅进宫后,他便时刻关注宫中的动向。听到杜沅沅亲选前夕的意外,他一面担心,一面又庆幸,甚至是满怀希望,也许有一天,沅沅能够回到家中,出现在他的面前。前些时日宫中又传出消息,杜沅沅已从女官被晋为元嫔。他终于绝望,今生也许真的是无缘再见了。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杜子珏低下头,四周空寂无人,地下是一个孤单的影子。突然,一个柔媚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一声低柔的叹息,“子珏,你又来这里喝酒了。”杜子珏似是知道来人是谁,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道:“我自有分寸,不需你理会。”
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来,径直走到杜子珏面前,缓缓蹲下。月光照在她娟好的面庞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闪着蓝色的光。这人赫然就是杜沅沅身边的那个小丫鬟--阿芜。只是,眼前的这个阿芜与往日跟随在杜沅沅身边的那个已完全不同,除了身上的丫鬟服色,仿如换了个人般。这名女子一脸娇媚与野气,那双微微发蓝的眼中满含心机。
阿芜声音讥诮,“你每晚都到这里,就不怕老爷发现么?”杜子珏目光转寒,沉声道:“他怎会知道,难道你会去告发。”阿芜轻笑了声,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妩媚,“我怎会那样做,你知道我不会。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语声渐低,渐渐俯身向前,竟似已吻上杜子珏的双唇。杜子珏的头突地向后一仰,飞速地站起身来,对着冷不防跌在地上面色已变的阿芜道:“时辰不早,早些歇息吧。”说罢,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阿芜脸上显出一片怨毒的神色,低声喝道:“你不要忘了,她可是你的妹妹。”杜子珏身躯一震,不由停住了步子,立在当地。阿芜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轻扭着腰肢,走到杜子珏眼前,眼中有着狐狸般的狡猾,“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那个贱人,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她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要不是她运气好,忘了从前,又怎会活到今天。”声音突然转冷,“她最好不要恢复记忆,否则……”,杜子珏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冽,仿如寒冰般罩在阿芜的脸上,一字一句的道:“莫要怪我没有告诫过你,不要动这样的心思。”说罢,大步走远,再不回头。
阿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似已有泪,喃喃道:“你已经没有机会,她现在已经是齐朝那个皇帝的宠妃了。杜子珏,快醒醒吧!”声音凄楚,满是无奈。
月亮隐入了云层,似已不忍再听。
伤别离
隔天一早,杜沅沅从太后宫中请安回来,便一迭连声地叫兰兮拿出前日皇上刚赏下的绿茶清心纹锦,让绿q送到膳房,亲自看着小太监入笼加热。过了多半个时辰,绿q将已经放凉的绿茶用黄梨金漆提盒盛着带了回来。杜沅沅打开提盒看了一回,却并不取出,只将昨日在御园中采摘的茉莉一并放入盒内,盖好盒盖,嘱咐绿q放在阴凉的地方,晚上再端出来。
碧痕在一边调笑道:“好好的茶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知还能不能入口!”杜沅沅只是微笑不语。看看时辰还早,记起昨日御园中见到梅芫雪的情形,心想,不如到徽淑宫去看看也好。便让兰兮取出库中的极品血燕燕盏,着绿q捧着,也不设辇,徒步向徽淑宫而来。
徽淑宫与怀玉宫比邻而居,相隔不远。只一刻,杜沅沅便到了宫门前,也不停留,直接入了宫门,向右边梅芫雪寝殿而去。梅芫雪的贴身宫女香罗正站在檐下给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喂食,见杜沅沅进来,正要来拜,杜沅沅摇摇头,示意不必作声,便径自进了殿门。
殿内静悄悄地一丝声息也没有。杜沅沅忽然兴起,想要吓梅芫雪一跳。便提着娇黄洒金的罗裙,悄悄地转过浮雕的山水插屏,正要大叫一声,却见梅芫雪倚坐在窗前的杌凳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物事,脸色凄苦,眼角边兀自带着一颗泪珠。
杜沅沅惊诧止步,攥在手中的裙裾骤然落下,宫涤上系着的白玉灵芝璃琥环与腕间的璧紫飘翡翠手镯轻轻一撞,发出叮的一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嗡然回响。梅芫雪惊跳了一下,蓦然转身,手中的东西掉落到一旁。杜沅沅凝神看去,竟是个夹棉比翼双燕的素锦香囊。
见身后之人是杜沅沅,梅芫雪本是惊得发白的脸色略为缓和,将一旁香囊仍旧攥在手中,释然微笑道:“原来是你。”杜沅沅见梅芫雪如此紧张香囊,心中不由一征,脑中一片混乱,忆起梅芫雪入宫后一贯的清冷模样,忽然猜出点眉目来,身上禁不住一阵寒凉。忍不住上前,直直地看着梅芫雪的眼睛,脱口而出,“芫雪,你莫要糊涂。”
梅芫雪唇边笑意消失,声音低迷,含着说不出的痛楚,“沅沅,原来你已猜到。”杜沅沅回身关紧殿门,又疾步上前,抓住梅芫雪的肩头,只觉肩膀细弱,只堪盈盈一握,心中不禁一软,颓然坐在对面,问道:“他是谁?”梅芫雪轻轻呼了口气,眼中忽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似是突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那神采让她素来幽冷的面容变得说不出的耀目生动。只听梅芫雪道:“他是我父亲知交好友的儿子,也是他的门生。你一直久居京城,想必从未听过祁门布衣才子的名号,说的就是他。”
梅芫雪看向手中的香囊,眼神温柔,直欲滴出水来。杜沅沅心中感叹,即便是她得宠的那段时日,想必也无此神采。梅芫雪接道:“他父母去世较早,一直寄居在我家中。我们自小便在一块读书、玩耍。待到成年,早已暗生情愫。这个香囊便是我刚学女红时绣了给他,他便一直戴在身上。他才华横溢,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因尚未进仕,众人都称他为祁门布衣才子。”梅芫雪的声音突然转涩,“一个从四品知府的女儿婚事怎能自主。当他欲向我父亲提亲的时候,京城早已下了选秀的旨意。临行,他还了我香囊,让我忘了他。我知道,他是怕我惦记着从前,无法在宫中生活下去。可是他又怎会知道,那些自小便累积起来的情分又岂是一天两天便忘得掉的!”
梅芫雪的眼中已渗出泪珠,杜沅沅握上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冷,寒意一丝一丝沁入骨中。梅芫雪看向她,面色一片死灰,“我这一世,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今后,不妨就日日这般,安静渡过吧。”杜沅沅心头一跳,面上涌起激动神色,“你怎能如此自轻自贱,且不说你还青春正好,现下你腹中还育有皇嗣。实在强过宫中众多嫔妃。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一想将出世的孩子,他是你的骨肉,要依靠你才能活下去,你怎忍心如此?”“孩子?”柔美人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面色有一刹那的恍惚,眼中渐渐泛起母性的光辉。面色平和下来。
杜沅沅见梅芫雪神色已恢复,心中松了口气,忽然又道:“今日一切,切莫再提起,这香囊……”,她迟疑了一下,“你还是毁了吧。”梅芫雪征了一下,仍然紧握在手中,期期艾艾地道:“一个小小香囊,也不妨事,就让我留下,做个念性吧。”杜沅沅摇了摇头,“你还是如此执迷,终有一天是个祸患。”也不好再劝,见殿内空气沉闷,便道:“天气正好,不如我陪你到园中转转吧!”
二人起身向御园中行去,绿q与香罗紧随在身后。只见天空碧蓝如洗,园中百吐香,藤树蔓蓊蓊郁郁。心头烦闷不由一扫而光。杜沅沅怕梅芫雪身体虚弱,耐不得阳光炙烈,便牵着她的手,拐进了园中游廊。这一带游廊绕着园,颇为平直,两边无数的漏窗,每扇都雕着不同的图案。此刻光线正透过漏窗,将各式图案印在黄瓷砖地上,别有一番情趣。
二人边走边看,指指点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冷不防柔美人撞到一个人身上,只听得一声娇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也不看看撞到了谁的头上。”说罢照着梅芫雪便是一推。杜沅沅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来扶,梅芫雪向后一倾,亏得杜沅沅在身后扶住,险些仰天倒在地上。二人凝神细看,只见一个珠围翠绕的女子横眉立目站在面前,不是燕贵人是谁。
杜沅沅不由大怒,冷声道:“这宫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堂堂一个小主,连身份都不顾,在这里大呼小叫,动手便推。如若这肚中的皇嗣有什么差池,定要叫你好看。”
燕贵人今日也是随意到园中逛逛,这些日子以来,因仗着是悦妃的妹妹,宫中诸人倒也礼让几分。燕贵人本就是个骄横的性子,越发不把旁人看入眼去。只是心中唯有一事耿耿于怀,便是皇上一直未曾召幸。不知不觉走到廊中,看见肚腹微隆的梅芫雪从远迤逦而来,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园中遇见丽妃时,丽妃说的一番话来,立刻如鲠在喉,酸意上涌,眼光死死地盯在梅芫雪的肚子上,竟未发现与梅芫雪同在一的杜沅沅。越想心中越气,头脑一热,举步上前,故意撞了上去,伸手便想将梅芫雪推倒。待听到杜沅沅的怒斥,脑中一下清醒,脸色不由煞白。暗悔怎么如此把持不住,这青天白日底下,众目睽睽之中,谋害皇嗣可是凌迟的大罪。急忙跪在地下,道:“请元嫔小主恕罪,是臣妾的不是。”
梅芫雪份位比燕贵人要低,见燕贵人如此,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杜沅沅,轻轻指了指燕贵人头顶。杜沅沅知她意指燕贵人上头还有个悦妃撑腰,心想此时与悦妃为敌,的确颇为不智。忽然又想起那日在景宁宫中受的一巴掌,面色又转沉,沉声道:“今日之事就此罢了,若他日再做出此等事来,我定回了皇后,将你重重治罪。”说罢,冷哼一声,牵了梅芫雪的手,举步便走,头也不回。
燕贵人跪在地下,脸色憋得通红,心想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来。见杜沅沅二人已走远,直起身来,抖抖裙上灰尘,面目阴狠,眼神凌厉如刀,不就仗着皇嗣吗?孩子出世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咱们且走着瞧。
月夜
一张妃色的六合笺摊放在祈阳殿南书房案头,洁白细密的笺纸上,并排十个清丽娟秀的小字,笺纸散发着清远幽淡的香气,显然用的是藏烟墨一类的上好墨种。英帝嘴边含笑,反反复复仔细看着那张笺纸,倒不是惊讶纸、墨的名贵,只是好奇笺上的内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沅沅这又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夜风清凉,散尽了一天的暑热。
英帝依约来到怀玉宫中,进了宫门,却并不见杜沅沅前来接驾。只有兰兮带着一脸神秘的笑意,引着英帝向后院行去。还未转过殿角,英帝便觉得前方一片明亮,疾步走入后院,只见眼前光芒闪烁,就似是从天空中抖落了一地的星星,熠熠生辉,点点闪耀。待凝神细看,原来是水榭两边垂挂着数盏华美的八角子母宫灯。而水榭下面的一弯碧水中,漂浮了无数百河灯。此刻,榭上榭下,灯火摇曳,光华如练,美得仿佛不是人间。
水榭尽头,杜沅沅倚栏而立。一袭嫣红流水纹绫纱宫裳,彰显了她袅娜曼妙的动人体态。一头如水青丝并未梳髻,只是柔顺地披在身后,浑身上下,除了额前点缀了一只梅形红宝石华胜之外,并未戴任何饰物,更显得清新脱俗,雅致动人。
看到英帝缓步而来,杜沅沅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眉梢眼角俱含着水般柔情,似乎转瞬间就会融化。英帝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身后是万点星光,璀璨清华,身前是美人如玉,倾国倾城。只觉心神俱醉,难以言表。
杜沅沅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拍了拍手,碧痕从旁端过一只托盘,杜沅沅玉指轻展,从托盘上端起一只玉色晶莹的胭脂玛瑙盏,捧到英帝面前。只见盏中茶色青碧,几朵洁白似玉的娇嫩茉莉沉浮于碧色之间。灯火辉映下,美人玉手纤纤,玛瑙盏莹润似冰,茉莉清茶盈盈如玉,英帝似被蛊惑,不自觉地伸手接过,只觉鼻端芳香宜人,一时无法分辨是美人的体香,还是茉莉清茶的余香。杜沅沅轻轻启口,声音娇软:“沅沅昨日说要给昊祯你泡杯好茶,今日得偿所愿。现在,沅沅为你弹奏一曲助兴。”
英帝心神一荡,伸手去抓。杜沅沅柔柔一笑,轻巧地闪过一边,随即坐到早已设在栏旁的琴凳上,纤手抚过银漆琴几上的古筝,一段起伏有致的前奏后,在一串细腻、委婉的旋律中,杜沅沅缓缓开口,音色清亮,宛如天籁,竟是一首《春江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榭上悬挂的宫灯不知何时烛火已灭,唯见天上月华如匹,榭下河灯盏盏,耳边有佳人的低吟浅唱,鼻端是淡雅清香。英帝神情恍惚,仿如置身于江边,遥对月夜,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动,心神俱醉,只觉人生若此,再无所求。
叮然一声,曲已收尾。英帝久久未动,天地间一片宁静。唯见月亮在天,河灯在水,互相映衬,灼灼其华。杜沅沅站起身,轻轻上前,软声道:“昊祯以为如何?”英帝似突然从梦中惊醒,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狂喜光芒,忍不住将杜沅沅一把拉入怀中,声音低哑,似自语又似询问:“你到底来自哪里,你是人还是仙?”杜沅沅不觉嫣然道:“就算沅沅是仙,也只愿陪伴在昊祯身边。”英帝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拥着杜沅沅,再不放开。
过了良久,杜沅沅从英帝怀中抬起头来,轻轻抚上英帝俊逸的面容,眼波如水,“昊祯,你可知今夜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英帝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情景中不愿醒来,随意道:“为何?”
“是因为……”杜沅沅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沅沅要让昊祯真心开怀。还有……”,说到此,杜沅沅轻轻挣开英帝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道:“臣妾想请皇上恩准一事。”英帝见状吃了一惊,他和杜沅沅私下相时,从未有如此正式的称呼和礼节,今日杜沅沅一反常态,却不知是为了何事。一边去去扶,一边急声道:“沅沅有何事但说无妨,实在不需如此。”
杜沅沅坚持不肯起身,只道:“请皇上容臣妾说完。”也不管英帝面色,径直又道:“沅沅乃民间一平凡女子,自知德行浅薄。自入宫以来,得蒙皇上垂爱,专宠一身。沅沅心中实是感激万分,虽万死不足以报其一,惟愿替皇上分忧解难。沅沅心知,皇上不仅仅是沅沅的夫君,还是这后宫众多姐妹的夫君,是我大齐的衣食父母。沅沅不能以一己私心将皇上硬留身侧。引得后宫失和,影响皇上的清誉。因此,沅沅才有今日举动。请皇上体谅沅沅的苦心,答应沅沅,从明日起,让宫中众多姐妹都能得见天颜,蒙受圣宠。”说罢,复又拜了拜。
英帝的面容从惊愕到惊喜,再到感动,直至佩服。不待杜沅沅行礼完毕,一把拉起,直视着她的眼睛,“沅沅的一番话实在是让我大为震动,没想到我倾心相许的爱人竟有一颗如此宽广包容的心。如果后宫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又何苦耗尽了诸般心思。我虽是天子,却也有许多不得已,也罢,今日我就答应你。”杜沅沅眼含喜色,盈盈拜倒,“臣妾谢皇上应允。”
英帝止住了杜沅沅下拜的势子,依旧将杜沅沅纳入怀中,眼神坚定望向远方,沉稳道:“你是我今生最挚爱的女子。我今日便在此立誓,无论他日如何,你始终都是我心中的唯一。”杜沅沅心中甜蜜,踮起脚尖,附在英帝耳边,软软道:“沅沅也是如此,沅沅唯愿与昊祯永远不分开。”
英帝浑身激动,将杜沅沅一把横抱起来,向寝殿走去。身后,灯影交织着月影,一片宁静安详。
子时。
月光愈发浅淡,朦胧地照在禁宫的穹楼殿上,四一片寂静,唯有莹露池畔偶尔响过几声蛙鸣。
杜沅沅躺在英帝怀中,激情才刚刚褪去。一旁的英帝闭着眼睛,发出淡淡的呼吸,似是早已睡着。
月光穿过吹箫引凤的点墨轩窗,透过丁香色的珍珠纱帐,打在杜沅沅白皙的面容上,这张绝美的面孔已没有了刚才贤惠得体的神色,反之,却是痛楚交织着怅然。
见英帝已然沉睡,杜沅沅轻手轻脚的起身,随手拉过一边的青莲色孔雀羽铺翠夹纱披风,罩在鹅黄软缎寝衣外面,悄悄向殿外走去。走出寝殿门口,见坐在杌凳上守夜的碧痕倚着一边的门框睡得正香,不由有些好笑。忽又觉得微凉的夜风下,碧痕的衣衫有些单薄,遂解下身上披风,盖在碧痕身上,自己则继续向后院水榭行去。
此刻,夜已沉,万籁俱寂。刚刚还有着琴音、灯影、茶香的水榭一片寂然。琴音已杳,灯火已熄,茶香不再。似乎不久前的一场华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眼前是一片荣华褪尽后的颓废与苍白。杜沅沅倚栏缓缓坐定,轻轻仰起头,天幕蓝,如水的月华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面颊上无声的滚落,掉入榭下碧水。
今夜,她打造了一个华丽的舞台,却扮演了一个虚假的角色。她如此的爱着英帝,却狠心将他从身边推走;她受过现代化的教育,却不得不和众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做出这一切,她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望着榭下的粼粼波光,杜沅沅不由得回想着近日的一切。前些时日,杜沅沅见英帝虽言笑如常,却眉峰微颦,显是心中有事。能让一国天子眉心不展的也只有朝堂之事了。但是,连续几天,情况依然。杜沅沅心中奇怪,便令高昌私下里偷偷打听。那日,高昌的回报,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齐朝虽然是一个政治开明的朝代,但是,同中国各封建王朝一样,存在着诸般矛盾。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土地兼并问题。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官宦之族的手中。英帝自小就熟知这种状况,曾将土地问题做为即位后首要解决的问题。但是,朝中保守势力横行。英帝积忍多年,终于在日前颁布了均田及限制占田政令。政令虽好,但是错就错在英帝过于心急。在如今朝中新旧势力平分秋色的情况下,新的田地法令无疑点燃了二派相争的导火索。因此,朝堂一片权利相争,日日倾轧不已。英帝苦无良策,政令只好暂停,但两派之间需要重新平衡,对保守派,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面安抚。最为合适的人选即是申氏现袭位护国公的申天罡,即丽妃的父亲、太后的弟弟,英帝的舅舅。现在,皇族与申氏之间,正是颇为微妙的时刻,此时请申天罡出面,英帝事必要摆出一个姿态来。也因此,英帝踌躇不已。
杜沅沅听后自然明白,与申氏交好不在于朝堂,而在于内宫。也许英帝早已有所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眼看丽妃的禁足之期已到,如此形势下,再度受宠只是早晚的事,与其英帝自动跑到别的女人怀中,还不如,让她自己做个推波助澜的棋子,既解了英帝的困境,又赢得了贤惠的名声,同时,英帝因着愧疚,便会永远待她与旁人不同。
故杜沅沅有了今日的布置,事情也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行去。只是,表面的端庄贤惠却难以掩盖住心中的酸涩痛苦。这样凄清的夜中,任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填不满一腔愁思,再多的绫罗绸缎也暖不了冰冷的心灵。
七夕
英帝虽对杜沅沅一如既往,宠爱非常,却也不再专宠。而是时常到其他妃嫔走动。除了一些有一定地位的宫妃,如悦妃、宁婕妤等,就连始终无缘圣恩的燕贵人、l贵人、淳美人之流都蒙了恩宠。敬事房的司簿太监也变得格外忙,忙着每日记录下皇帝召幸的嫔妃。宫中一时百齐放,热闹非常。
在这样的一片闹中,杜沅沅依旧是一片平静,但是春风和煦的面容下掩盖的却是异常的痛苦。尽管,她明白英帝在向众人,尤其是申氏一族表明一种态度,他是天子,他的恩宠要惠及包括丽妃的众多宫妃。虽然这并不是丽妃得到了专宠,但事实上,英帝已经做出了让步。
丽妃禁足的日子终于期满。重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期满第一天,皇上便点了她侍寝。当七宝如意香车的磷磷声重新回荡在祥萃宫到承宸宫这一段甬路上,丽妃终于向众人宣告了她的卷土重来,也因此越发不可一世起来。
在敬事房的承宠司簿上,杜沅沅的记录仍在多数。每英帝前来,自是呵护有加,百般温存,眼中却始终带着愧疚的神色。而杜沅沅却一如往常,言笑莺莺,婉转承欢。英帝便愈加宠爱。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的女儿节。既是女人的节日,各宫各殿自是着意庆贺,纷纷准备了多种多样的瓜果和面点的巧食,摆放到庭院中的几案上,殿中的主位宫妃便率着位份低的宫妃及宫女们望空遥拜,向织女乞巧,希望自己也能象织女一样有双灵巧的手,有颗聪慧的心。祭拜完毕,宫妃们便将巧食赏给各自的宫女。然后,宫女们便会三三两两聚在一,玩穿针乞巧的游戏。
怀玉宫中一应事宜早有兰兮打点得妥妥当当,杜沅沅只不过是带着一众宫女,祭拜一下,做做样子。待巧食赏赐完毕,便一个人躲入书房中,在案头铺开一张绘着纹的粉色宫纸,自己在紫地带黄丝纹的红丝砚里磨了墨,又取过红木笔架上的一管白玉雕鹿毛笔来,沉思了一会,随笔写下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又看了一回,心中明白自己是想以此词加以提醒。又觉得实在是自欺欺人,便将鹿毛笔随手扔在一只秋蟾桐叶玉洗内,跌坐在椅中,久久不语。忽听得兰兮在门外道:“奴婢来请小主一个示下。”杜沅沅将宫纸用一个玉麒麟纸镇压住,向门外道:“进来吧。”兰兮推门进来,偷偷地看了看杜沅沅的脸色,急忙又垂下头,道:“小主,是否要准备一下,等皇上今晚过来?”杜沅沅不由苦笑,似是自问,“今晚么?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怎么会到这里来。有那么多的美女需要安慰。”说罢,似是不愿再继续说下去,突然站起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叫绿q拿上前些日子缝制的小衣裳和小鞋子,我们到柔美人那里去坐坐。”走到门边,忽又道:“什么也不用准备,皇上定不会来了。”话音未落,人已出门去了。
兰兮微微摇了摇头,便急忙出门叫绿q去了。
杜沅沅带着绿q进了徽淑宫。见宁婕妤正坐在院中看宫女们穿针乞巧,才三岁大的靖国公主羽灵穿着连珠对鸟纹锦的童裙,梳着双鬟髻。正在院中跑来跑去,十分活泼可爱。跑到杜沅沅前面,突然脚下一滑,跌在地上,想是跌得疼了,张着嘴大哭起来。杜沅沅急忙上前去扶,用手中的帕子将羽灵脸上的眼泪、鼻涕擦净。柔声哄道:“公主乖,再哭就不漂亮了。”坐在殿门前的宁婕妤站起身来,脸色不悦。喝斥站在一旁的公主奶娘道:“不长眼的贱婢,连个公主都带不好,公主是金枝玉叶,凭谁都能动得的吗?要你何用。来人,把这贱婢送到内务府去。”奶娘哭哭啼啼地被拉了出去。宁婕妤又对一旁的宫女银莲喝道:“还不去将公主给抱过来,一个个都是没用的,看来真是调教得少了。”银莲被吓得不敢做声,急忙上前从杜沅沅怀中将羽灵抱了过去。
杜沅沅心知宁婕妤是冲自己来的,不欲理会。便福身道:“参见宁婕妤。”宁婕妤冷冷地看着杜沅沅,口中阴阳怪气地道:“呦!这不是元嫔吗?如今圣眷正浓,我区区一个婕妤,可不敢受你的礼。怎么,今晚皇上没有临幸怀玉宫么?”突地咯咯一笑,“瞧我,怎么忘了,要是皇上今晚去你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真是委屈妹妹了。长夜漫漫呢!”
杜沅沅心中叹了口气,假装不理会是不行的了,便微微一笑,“姐姐说哪里的话,妹妹颇有自知之明,本也没盼着皇上临幸。只不过,现下姐姐却同妹妹一样的光景,听姐姐这话里,怎么还含着酸呢!”“你……”,宁婕妤脸色通红,待要再说,杜沅沅盈盈一礼,“妹妹就不叨扰姐姐在这里苦想了,还是找柔美人说话去吧。”说罢,转身向偏殿行去。身后宁婕妤五指紧握,气得脸色发青。
梅芫雪独自坐在案旁,正低头绣着一个五彩灵芝的红缎肚兜,脸上一片安详。杜沅沅走进房来,见她身边并无随侍宫女,禁不住道:“芫雪,你真是好性子,香罗又跑出去偷懒了吧,也不在一旁守着。”梅芫雪抬起头,柔柔笑道:“今夜是七夕,我没那么娇贵,就放她到院子里和要好宫女乞巧去了。你怎么有空来了?”杜沅沅见梅芫雪面色红润,不复以前的凄苦神色,知道她现在心思已全部放在腹中胎儿身上,心中稍安。便笑道:“前些日子,兰兮做了些小衣裳、小鞋子,今夜正巧没事,就一并送来了。”
梅芫雪微微一征,今夜是七夕,看杜沅沅的样子,似是皇上并未去怀玉宫中,故杜沅沅才走到她这来。偷偷窥探杜沅沅的脸色,一脸平静如水。稍稍放下心来,便笑道:“拿来我看看。”绿q捧上前来,只见一叠颜色鲜艳的婴儿小衣,绣着瓜瓞绵绵、天官赐福等吉祥图案,针脚细密,绣工精致。不觉心里有几分欢喜。
二人又说了会话,杜沅沅怕梅芫雪太过疲累,便告辞了出来。见殿外夜色已然转浓,月亮高挂中天,清辉静静地洒在禁宫内的甬路上,宛如铺了层银霜。忽然想起弹唱《春江月夜》那日,似也是这般情景。如今,月色依旧,却已是人事两非了,一时心中又酸又苦,无法言表。
行至半路,忽听得前面殿阁拐角似有语声。杜沅沅知道宫中都有隐秘之事,本不想搅这滩浑水,又怕继续前行惊了密语之人,只得悄悄拉着绿q的手,两人隐身在一片阴影中。
说话之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杜沅沅忽然想起,此人正是被封为l贵人的周青璃。不由有些奇怪,已近戊时末,l贵人怎么在此私语。难不成是刚从附近哪个宫里出来的。从所走的这条甬路向北一转,就是悦妃的琼章宫,最有可能就是琼章宫了。不过又不太可能,l贵人本是丽妃一手提拔起来。这宫里谁不知道,丽妃与悦妃共同管理宫中事务,表面一团和气,事实上,是权利各半,互相制衡,谁也没讨到什么好去。如果l贵人真的是从琼章宫中出来的话,那可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只听l贵人的语声随风飘了过来,声音颤抖,显是心中害怕,“这可怎生是好,也怪我蠢笨,本以为丽妃就此无法翻身,谁知竟重获了恩宠。我早已转投悦妃门下,这下如果让丽妃知道,我还有活路么?”另一人接道:“小主莫慌,刚刚在琼章宫里,悦妃娘娘不是说会保住小主么?有娘娘的这句话,小主还怕什么!”听声音似是l贵人贴身宫女蝉纱。l贵人道:“你怎么知道,如今这宫里,丽妃与悦妃并位在皇后后面,样样相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蝉纱道:“那小主不如等等看好了,谁占了上风,咱们就跟谁去。”l贵人也笑道:“看你平日不言不语的,想不到还是个有心计的。”蝉纱嘻嘻一笑:“还不是小主调教的好。”二人嬉笑着走远了。
杜沅沅听了暗自皱眉,这主仆两人都是属墙头草的,摇摆不定。以后,还是不要跟她们走得太近才好。
一路想着,一路走回了怀玉宫。进了宫门,只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杜沅沅一面叫着兰兮,一面走进殿来。见兰兮答应着,打着帘子从里面出来,脸上却是喜气洋洋。便奇怪地道:“是乞巧赢了么?怎地如此高兴。”兰兮含糊地应了声,只道:“请小主早些歇息吧。”杜沅沅点点头,进了内殿。只见殿内烛光昏暗,等了片刻,不见有宫女进来伺候,一时觉得心神俱疲,也不愿再唤宫女进来,便自行脱下衣裙,掀开珍珠纱帐躺到床上。
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耳边气息声声可闻,分明是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不觉大惊失色,刚要叫喊,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鼻端是熟悉的龙诞香味,不是英帝是谁。
杜沅沅立刻头脑醺然,软倒在英帝怀中,一腔幽怨全都化为青烟,转瞬消失不见,浑身只感觉到英帝细密的热吻与挑逗的轻抚。二人自是一番缠绵。
良久,殿内喘息声渐渐平静,杜沅沅慵懒地躺在英帝怀中。英帝手中把玩着杜沅沅的一缕青丝,低低地道:“今夜,我本去了皇后宫中,只是愈发地想你,便找了个借口,偷偷地跑到你这里来了。”杜沅沅将头埋在英帝胸口,只是不语。英帝低叹,“我来时,在书房案上看到了你写的词。沅沅,你的心胸,这宫中没有一个女子比得上。”杜沅沅微微一愕,忽然想起,书房案上的那首《鹊桥仙》不过是糊弄自己,信手写来的。看在英帝眼中,就成了自己心胸宽阔的一个佐证,一时哭笑不得,又不好说破,只含含糊糊应了,心中却觉得颇为郁闷。
英帝并不知道杜沅沅心中的真实想法,仍保证道:“在我心中,你与宫中那些女子自然是不同。只是眼下,还要你受些委屈。”杜沅沅暗自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沅沅明白!”英帝释然一笑,“我早就知道,只有沅沅你最懂我。”
说罢,忍不住又吻上杜沅沅红艳艳的樱唇,随着吻的加,绡纱帐内又是一番温存。
交锋
一连过了几日,每当杜沅沅想到七夕那个晚上,都禁不住脸红。那夜,英帝竟如同少年人般,勇猛异常,一直缠到天亮。临走,英帝在杜沅沅耳边喃喃道:“沅沅,给我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
孩子么?杜沅沅歪坐在紫薇树的摇椅中,心中泛起一阵茫然。自从落入这个不知名的时空,不论是在尚书府中,还是禁宫内苑,她的心从来都完全安定过。似乎自己只是个过客,总有一天还会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尽管,这样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但是,她从心里抵触着,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无疑就成了最大牵绊。不如就这样继续下去,除了一身衣锦荣华,除了英帝的缠绵情爱,她还是她自己。
她自己心里清楚,七夕那晚的异常软弱,与其说是因为英帝的冷落,倒不如说是对她如今境况的哀悯。做为一个未来世界里自由自在的灵魂,何况还曾经那么强势地掌握过一个庞大企业的中心命脉,如今却成了金丝笼中的雀鸟。这一步步的走来,包含了多少身不由己,多少无可奈何,恐怕是谁都无法猜度的。
杜沅沅不觉叹了口气。这步步危机的后宫,起初是因为不甘心而留下,随后是被英帝的情爱而牵绊,那个出宫的梦想虽仍藏于心底,却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今后流年渺渺,难道真的要这样一日日的过去。
正沉思间,忽见兰兮从宫门外飞跑进来,样子十分慌张。跑到近前,不待气息平稳,便道:“刚刚丽妃娘娘身边的紫缨来传话,丽妃娘娘传小主到祥萃宫中问话。”“知道是为了何事?”杜沅沅站起身,直觉地感到丽妃这来意不善。“奴婢不知道,紫缨什么都没说。”兰兮愈发焦急。杜沅沅语气沉稳,“别慌,没有什么,许是问些平常事情。你速去知会皇上,让绿q跟我过去。”说罢,看了看身上湖蓝色串枝牡丹绉纱宫裳,外罩滚湘妃边的水蓝色细纱软罗,清新淡雅,还不算失礼。便上了步辇,带着绿q向祥萃宫而去。
进了祥萃宫正殿,只见皇后坐在正中,丽妃与悦妃分别坐在两边。下面左首坐着宁婕妤,立在一旁的奶娘手中抱着羽灵。杜沅沅心中隐隐觉得不妙,脑中有电光一闪,却又快得抓不住。便把心一横,走上前稳稳行了个大礼,眼光瞥到皇后一脸的担忧之色,心里不由得又是一跳。
待礼毕直起身来,见丽妃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悦妃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丽妃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杜沅沅,忽然挑眉道:“元嫔,你可知罪?”音调虽不高,语声却严肃无比。杜沅沅心中冷笑,平静道:“不知臣妾犯了何罪?”丽妃声音陡然拔高,啪地一拍几案,喝道:“好你个元嫔,事到临头还要狡辩。你难道忘了七夕那晚你做了什么?”
杜沅沅吃了一惊,不住回忆,那天去了徽淑宫中,见到了宁婕妤、羽灵和梅芫雪,脑中模糊的影子突然清晰,莫非是羽灵。心念电转,直向宁婕妤望去,这一望,立时征在当地,只觉满身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似要僵掉。只见宁婕妤握着个鲛纱手帕不住地抹着眼泪,一旁奶娘怀中的羽灵却是鼻青脸肿,显是伤得不轻。
杜沅沅立刻明白了个中情由,心中暗叹,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拿捏之准,用心之狠,实在是厉害异常。想到这,忽然定下心来,神情自若地道:“回娘娘话,七夕一晚,臣妾到徽淑宫中看望柔美人。”丽妃一阵冷笑,面色间更见狰狞,“你也承认去过徽淑宫,那么靖国公主身上的伤你是知道的了?”杜沅沅依旧面色不变,淡然道:“臣妾到徽淑宫时,见靖国公主跌倒在院中。”丽妃眯起了眼睛,遮盖了眼中闪过的一丝嫉恨,声音忽地尖锐,“元嫔,你为何不说是你硬生生地将靖国公主推倒的呢?”
声音在阔大的殿堂间久久回荡,杜沅沅五指握紧,脸色发白,终于说到正题上了。大声道:“臣妾冤枉。是羽灵公主自己跌倒,与臣妾无关。”丽妃阴阴一笑,“看来元嫔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取刑仗来,本宫就不信你会抵死不肯承认。”
杜沅沅见丽妃又故伎重施,看来,今日不达目的是誓不罢休了,也不知兰兮见到皇上没有。眼见敬事房的行刑太监拎着红色的刑仗从宫门外而来,英帝却还没有出现,心头忍不住焦灼一片。不由看向座上的皇后。
皇后脸色惶急,转向丽妃道:“你且别忙着用刑,或许这其中还有内情。不如先禀告皇上,再行定夺。”丽妃不屑道:“我们姐妹管理后宫之事,为何要惊动皇上,况且,这元嫔仗着皇上恩宠,竟敢伤及公主,实在太无法无天了,今日不给她个教训,他日宫中诸人怎能心服。姐姐就不要管了,当心伤了身子。”一番话说得皇后哑口无言。
杜沅沅冷冷一笑,这个丽妃真是伶牙俐齿,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个滴水不漏。不如就拼着挨这几仗,这罪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丽妃仔细观察着杜沅沅的脸色,见其兀自紧咬牙关,眼神倔强。知道她定是不肯就范。便故做无奈道:“既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来人,行刑。”
众人刚要上前,只听得宫外有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杜沅沅心中一松,知道兰兮终于把消息带给了英帝。丽妃紧咬着下唇,气得浑身发抖,对杜沅沅看了又看,显是不明白为何她运气如此之好,都有皇上来救。只是,这可难说了。想罢,妩媚一笑,妖娆起身,和皇后、悦妃殿外接驾去了。
英帝见跪在殿前接驾的皇后、丽妃、悦妃和宁婕妤,却独不见杜沅沅,心中着急,急道:“平身,都快平身。”话音未落,便当先向殿内行去。才至殿门,就见杜沅沅脸色苍白,面含悲愤,垂手立在正殿上,心中不由一阵怜惜。刚想上前,忽想起身后跟随的一众宫妃。便转身道:“元嫔犯了何事?”
皇后看着英帝铁青的脸色讷讷不敢言,悦妃低头不语,宁婕妤兀自垂泪,独丽妃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元嫔七夕那晚到徽淑宫,推倒了靖国公主,致使公主受伤。皇上请看。”说毕,唤过一旁的奶娘,将靖国公主抱至英帝面前。原本雪团似的靖国公主面目青肿,眼泪汪汪,让人好不怜惜。
英帝转过身来,看向杜沅沅。七夕那晚,英帝知她去了徽淑宫,却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今日,丽妃在此问罪,羽灵又伤得可怜,英帝望向杜沅沅的眼神不由带了些疑问。杜沅沅坦坦荡荡地望着英帝,心中低喊:“昊祯,如你懂我,便不可疑我。”二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似是过了良久,英帝依旧望着杜沅沅,却向着众人道:“朕相信元嫔。”短短几个字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杜沅沅的心头,在面对丽妃恶言恶语时都未曾流的泪,却在听见英帝的话后滴落如雨,周围一切都已不见,只是痴痴地看着英帝,眼中是无尽的欣喜与绵绵的情意。
“皇上!”丽妃又上前一步,“宁婕妤的贴身宫女,靖国公主原来的奶娘都看见了元嫔推倒公主。皇上可亲自审问。”“好,带上来吧。”英帝到主位上坐定,一众宫妃也按序坐好,英帝又道:“尚未定罪,元嫔也坐吧。”丽妃极是不满,却隐忍不语。
不一刻,宁婕妤的贴身宫女银莲和那日被宁婕妤斥责的奶娘走进殿来。二人似是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急忙跪倒,吓得簌簌发抖。丽妃道:“七夕那日,徽淑宫院中,靖国公主是否为元嫔推倒?”二人只顾发抖,半晌不语,丽妃有些不耐烦,又问过一遍,银莲毕竟年轻,竟吓得晕了过去。奶娘较银莲年长,想是有几分阅历,低头颤微微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亲眼看见元嫔小主推倒了公主。”英帝威严问道:“元嫔为何要推倒靖国公主?”奶娘没想到英帝会突然开口,吓得浑身一震,一时口不成句,“是,是,是公主撞到了元嫔小主的身上,小主一时气愤,便将公主推倒,还踢了一脚。”话到后来,越发流利,似是有人教过一样。杜沅沅在一边兀自冷笑,却又暗自忧心,在场诸人均为宁婕妤宫中之人,定是串通好了的,自己无法证明清白,忽然想起当时绿q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向身后的绿q望去。
英帝似是知道杜沅沅所想,道:“在场可还有旁人?”绿q从杜沅沅身后闪出,跪到殿前,“皇上,奴婢也在场。”英帝道:“你且说说,她们说的可是实情?”绿q急忙道:“事实并非如此,小主与奴婢进入徽淑宫中,公主殿下跑到小主近前,不慎滑倒。小主并没有去推,还将公主扶起,用帕子给殿下擦了脸。”英帝晤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旁的丽妃插言道:“你是元嫔身边的奴婢,自然替她着想,说的话不足为信。可怜我们羽灵……”话音未落,呜呜哭了起来。一旁的宁婕妤见丽妃掩面哭泣,自己哭得更为伤心。殿中一时哭声一片。
英帝有些不耐,轻斥道:“好了,你们都是堂堂宫妃,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象什么样子!”丽妃与宁婕妤见英帝已有薄怒,不敢再哭,面色委屈,不发一言。场面一时僵在那里。
杜沅沅看看在场诸人,又向羽灵望去,心中忽然一亮,便起身道:“请皇上允许臣妾问靖国公主几句话。”英帝见她神色淡定,意态从容,知她心中已有决定。于是点头应允。丽妃、宁婕妤却不住地看着羽灵,脸色变了又变。
杜沅沅从奶娘怀里将羽灵抱过一旁,取出丝帕,轻轻擦着羽灵的脸,口中柔声道:“公主乖,再哭就不漂亮了。”原本被一殿严肃弄得惶然无助的羽灵突然被如此温柔的对待,仿佛找到了依靠,小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奶声奶气道:“姨娘帕子好香。羽灵那天摔跤,姨娘也是这么香的帕子给羽灵擦脸。”话音未落,殿中诸人均变了脸色。
英帝面如寒霜,眼光扫过丽妃、宁婕妤苍白的脸。杜沅沅叹了口气,将羽灵送回奶娘怀中,又向英帝道:“距七夕已过去了好几日,就算是公主七夕那夜跌伤,到今日也应该痊愈。臣妾看过,公主脸上是新伤。”英帝大怒,拍着红木云头雕的的椅子扶手,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丽妃早将一脸得意换成惶恐,低头讷讷道:“是宁婕妤来找臣妾,说是元嫔推倒了靖国公主……”话音越来越低,几欲不可闻。头也低下,不敢再看英帝的眼睛。一旁的宁婕妤看着丽妃,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待看到丽妃置身事外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面如土色,身子一软,跪地不起。
英帝怒极反笑,“好啊!想的好计谋,你且说说,羽灵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语声轻轻飘来,似乎不带一点怒意。宁婕妤心中忐忑,期期艾艾道:“是,是昨日从树上跌下……”,英帝沉声道:“将公主带出去。”说罢,走下坐来,行到宁婕妤身旁,突然飞起一脚,将宁婕妤踢倒在一边。“你一个从三品的婕妤,还真是后宫的好典范呢!”声音忽然严厉,“来人,宁婕妤不守妇德,贬为更衣,即日起迁出徽淑宫,到肃闺馆去好好反省,非召不得入见。”宁婕妤大吃一惊,肃闺馆在禁宫东北角,旁边紧临着冷宫,地方偏僻,被送到肃闺馆,就如同打入了冷宫,今生恐怕就再也无出头之日了。不由抱着英帝的腿,哀哀哭道:“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看在靖国公主的面上,饶了臣妾吧。”英帝忽然一笑,那笑容就似冰面上的凝霜,冷得人心中发凉,“你不提也就罢了,好好一个公主,都给你教坏了。从今日起,靖国公主就带到凤仪宫,由皇后亲自教导吧。”宁婕妤痛哭失声,被一旁太监拖了出去。
英帝转向杜沅沅,脸色忽然转为温柔,道:“从此事可看出,元嫔温婉慈善,即日起就封为正四品容华吧。”杜沅沅脸含笑意,盈盈谢恩。
英帝又看向丽妃和悦妃,“你们既行管理后宫之责,就要办好差事,不要让后宫再有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今日之事,属丽妃勘查不清,裁减半年俸禄。”丽妃低声应允,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忿恨的目光。
香囊
英帝牵着杜沅沅的手,缓缓地走在莹露池畔。池中波光潋滟,粉晕绿韵,一派出尘之色。杜沅沅站定,凝视池中良久。口中一字一字念道:“江南莲开,红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念罢,转头看向英帝,微风吹起了她身上的水蓝色轻罗,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眼波盈盈,柔媚入骨,一时风情万千。英帝知她借南朝萧衍的《夏歌》表达对自己的一番痴情,自是十分欢喜。忽然想到她受的诸般委屈,心中疼惜,只紧紧握着杜沅沅的手,默然不语。
杜沅沅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我,我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日后我多加小心便是了。”英帝一阵内疚,从腰际取下一只洁白细润的白玉卷云螭龙佩,放在她的手中,道:“这是我出生之时,先皇所赐。意义非比寻常,见此玉佩,如我亲临。现在我把它赐给你。愿它护佑你平安喜乐。”杜沅沅将玉佩合拢在掌心,只觉手心内光洁温润。一股被呵护的温暖感觉一直传送到内心,只喃喃地叫了声昊祯,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润湿,便再也说不下去。
良久,杜沅沅忽然想起一事,对英帝道:“沅沅想去看看皇后。那日祥萃宫中,皇后娘娘为沅沅说了不少好话,应该去拜谢才是。”英帝点点头,“皇后虽然性子懦弱,但不失为一个贤良淑德,闺仪婉舒的好皇后。你可与她走得近些。”杜沅沅听得英帝话中对这个失势皇后颇为敬重,似乎还隐含着让她与皇后结盟之意。不由暗暗上了心,郑重道:“沅沅明白。”
杜沅沅走进凤仪宫,宫内依然是锦幔低垂,光线幽暗。皇后坐在正殿上,身形孱弱,脸色苍白。杜沅沅急忙上前行了大礼,真心实意地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在祥萃宫中解围之恩。”皇后轻咳了一声,道:“这也是本宫份内之事,也不算什么?倒是你,丽妃既已盯上了你,以后要多加小心。”杜沅沅恭恭敬敬道:“是,臣妾知道。”
晴L端起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只斗彩仙鹤果纹碗,碗中颜色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皇后皱了皱眉,拿起碗来一饮而尽。岫烟又端过一只珊瑚红釉瓷盅,服侍皇后漱口。皇后就着岫烟的手噙了口盅中的清水,漱了漱,用丝帕遮着嘴,吐到一旁的点彩梅雀凤尾尊中。
杜沅沅见皇后依旧双眉微颦,不由道:“请皇后娘娘保重身子,切莫太过操劳。”皇后道:“不妨事,早已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只是因这多病的身子,一直不能打理宫中诸事,为皇上分忧,倒真是让本宫心中不安。”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宽慰了一回,待了片刻,便告辞出来。
杜沅沅乘着步辇,刚穿过东面的玄武门,向怀玉宫行去。忽见梅芫雪贴身宫女香罗面上惊慌失措,直向这边奔来。见到步辇上的杜沅沅,喜出望外,立刻迎上前来,跪在辇前,急忙道:“容华小主,请快去看看我家小主。”杜沅沅吓了一跳,霍地从辇上站起身来,“芫雪怎么了?”香罗急忙回道:“刚刚小主坐在窗前绣,突然就说肚子疼。后来痛得直不起腰来,奴婢心中害怕,只好到怀玉宫中找容华小主,兰兮姐姐说小主到凤仪宫去了,奴婢便也沿路寻来。”
杜沅沅听了,冷汗涔涔而下,从徽淑宫到怀玉宫再到凤仪宫附近,这中间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梅芫雪不知怎么样了。看到香罗一副吓得发抖的样子,急道:“别慌,你速去禀明皇后,召太医到徽淑宫去。”说罢,也不待香罗答话,催着步辇向徽淑宫而去。
到了徽淑宫门前,不等步辇停稳,便一步跃下,趔趄着差点跌倒,绿q急忙在一旁扶住。杜沅沅不管不顾,口中一边叫着快、快,一边跌跌撞撞向殿内跑去。靛青菱砖地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块块相连,枝蔓纠缠。杜沅沅心里恐慌,腿脚发软,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倚在绿q身上,心中低喊:“芫雪,你千万不要有事!”
终于进了寝殿,见梅芫雪蜷缩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唇上都已没了血色。杜沅沅不知该如何是好,轻轻拉过她的手,低低叫了声:“芫雪,是我。”只见梅芫雪恍惚睁开了眼,见是杜沅沅,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想要说话,似是没了力气。杜沅沅的脸色似乎比梅芫雪还要白,急促道:“芫雪,你别吓我。”绿q在一旁看了一会,劝道:“小主别急,柔小主只是身体虚弱,看起来情况尚好,太医马上就来了。”杜沅沅这才回过神,道:“你快到宫门口去迎迎,我在这里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太医跟在绿q的身后匆匆走进殿来,杜沅沅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秀女时,在晴潇馆中便是由这位沈毓太医给诊的脉。这位沈太医当时似乎颇为害羞,见了自己之后,竟然还有些脸红。
沈毓见到杜沅沅坐在榻边,忽然愣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疾步上前,躬身道:“见过元容华。”杜沅沅微微一笑,“不必多礼,原来还是故人,有劳沈太医了。”沈毓的脸又有些发红,似乎强作镇定,坐到榻边。香罗取过一方丝帕覆在梅芫雪手腕,沈毓凝神切脉。隔了一会,咦了一声,脸色凝重。杜沅沅一见,微微有些发慌,移步上前,迟疑地问:“柔美人如何,是否腹中胎儿不妥?”
沈毓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幽香,见杜沅沅距自己颇近,芙蓉玉面,眼神清亮,心神不禁为之一荡。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道:“柔小主确实有滑胎迹象,不过问题并不大,待在下开个保胎的方子,服用几剂应可好转。只是……”,见沈毓语声中断,杜沅沅本已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请沈太医但说无妨。”沈毓想了一想,方道:“这滑胎有些奇怪,按柔小主的体质,似乎不应有此现象。请问小主”,沈毓转向榻上的梅芫雪,“小主是否活动太过?”梅芫雪缓缓摇了摇头。沈毓脸色更是严肃,“可否请小主的宫女过来问话。”杜沅沅叫过香罗,叮嘱道:“沈太医无论问及何事,你都要知无不言。”香罗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交握,十分紧张。
沈毓问道:“你家小主近日起居是否正常?”香罗答道:“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去过哪些地方?”沈毓又问,香罗道:“小主一向居简出,近日更是极少出门。”正在问话的沈毓忽然脸色大变,直视着香罗,厉声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香罗被骇得一呆,几乎哭了出来,半晌才明白过来,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
香囊是平针绣交颈鸳鸯的式样,质料寻常,象是宫女们素日里常佩的。沈毓一把抢过香囊,放在鼻端细细闻了一回,脸色更是严肃。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是要将香囊弄开,杜沅沅急忙让绿q取了把小银剪子,递了过来。沈毓剪开香囊,倒出一些粉末。用手指碾了几碾,放在鼻端又嗅了一下,神色凝重,向杜沅沅道:“元小主,依小臣看,这香囊内应是迷迭香、夹竹桃制成的香料。”“迷迭香、夹竹桃?”杜沅沅有些讶异。“是,这两种东西都有活血破瘀的功效,有孕之人吸入香味后可能会引致滑胎。”
杜沅沅听后浑身一震,直向香罗看了过去。香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奴婢冤枉,不是奴婢干的。”杜沅沅见她面上涕泪横流,哭得十分可怜,看样子不象是作伪,也许是真的毫不知情。便柔声道:“那你告诉我,这个香囊是从哪里来的。”香罗突然语塞,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杜沅沅见香罗如此态度,面色一紧,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又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够抗得起的,你若再如此态度,就是我想保也保不了你。”音调虽然不高,但是语声威严无比。香罗见势头不好,抱住杜沅沅的腿,哭喊,“小主,饶了奴婢吧!奴婢这就说,这就说。”
杜沅沅坐到一旁,香罗慢慢直起身,犹自抽搐的道:“这香囊是敬事房司的太监小络子送给奴婢的。”“小络子?”杜沅沅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小主并不认得他。小络子只是一个没品级的低等太监。”香罗接道。“那你们怎么会认识?”香罗幽幽叹了口气,将经过一一讲出。
原来,香罗是茵罗江南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自幼便生得清秀可爱。小络子乃是她的邻居,二人自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原本两家商量着,等香罗满了十五岁,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可是,内务府派出民间遴选宫女的采访使无意间见到了香罗,便将她选入宫中。香罗进宫后,小络子痴痴苦等,实在忍耐不过,便托了门路,进宫净身当了太监。自此,二人同在禁宫大内,虽不能日日相见,却好过隔着高高的宫墙。偶尔,还能偷偷私会一回。七夕那晚,香罗便是去见了小络子。
齐朝宫规森严,太监、宫女严禁交往过密,一经发现,仗责后则由敬事房送到司库服苦役,做最低贱最劳累的苦差,永无翻身出头之日。故二人一直偷偷摸摸,生怕被旁人发现。
小络子常借着司的便宜,用些时新的香料装成香囊送给香罗。这个香囊,就是三天前小络子刚刚送的。送时还一再叮嘱,一定要戴在身上。香罗以为小络子对她情意重,也不疑有他,便时刻戴在身旁。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滑胎的香料。
杜沅沅沉思了半晌,香料虽是从小络子那里流出来的。但他一个小小太监,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胆子,这背后定还有个指使之人。想到此,对跪在地下的香罗道,“你且起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消息。”香罗面色迟疑,杜沅沅怒道:“若不如此,此事张扬出去,不仅你和小络子人头不保,那背后指使之人也再无法查究,说不定还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孰是孰非,你自己决断吧。”香罗这才点头。
杜沅沅对沈毓道:“也请沈太医保守秘密,这内里还有些隐情,需得细细查究才好。”沈毓自是点头答应。
杜沅沅一直看着梅芫雪喝下汤药,沉沉入睡,方才回了怀玉宫。进入宫中,不待坐下,便急急叫来高昌,让他私下里打听一下香罗和小络子的底细。高昌领命而去。
生辰
八月初二,是丽妃的。此时,正是申氏出面安抚保守势力之时,在太后的促成下,丽妃的庆生就成了一个证明,证明丽妃在宫中依然是凌驾于一众宫妃之上的宠妃,是仅于皇后的人。对于这的庆生,英帝虽未同意,却也未反对。不反对便是默许。于是,天业十八年的八月,一个仅是妃子份位的宫妃竟然筹备了一个可媲美皇后生辰的盛大庆典。
庆生地点就定在了禁宫最东面的穆华宫。穆华宫殿阁轩昂,内堂颇为宽大,宫内常在此设下大小宴饮,加之庭院几进,又搭建了一个清音大戏台,也算得上是宫中的娱乐场所。
一大早,丽妃便细细穿戴起来,一身杏红长裙,外罩琥珀大袖衣罩纱,罩纱上绣着孔雀图案。复的丛梳百叶髻当中一朵重瓣葛巾牡丹,两边各插着只累丝金凤,垂着珍珠璎珞。髻后点缀着缠发饰,显出一派富贵雍容之态。
早膳方过,丽妃便到景宁宫、承宸宫和风仪宫中,施然作态,给太后、皇上和皇后请安,自然也收到了无数赏赐。
请安后,丽妃回到祥萃宫,等待其他宫妃们来贺生。各宫的妃子、贵人们陆陆续续乘着步辇向祥萃宫而来。祥萃宫门前人来人往、车喧马嚣。梅芫雪一事,尚未有定论,杜沅沅早就想趁此机会探探各个嫔妃的口风。因此,便让梅芫雪隐在徽淑宫中不出,自己则跟随众人一同去了祥萃宫。
进了宫门,只见庭院中摆满了盛开的牡丹,粉红黛绿,开如锦。各宫嫔妃往来于祥萃宫内外,衣着艳丽,百媚千娇,更添了几分喜气。殿门前,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玉石盆景。盆景依照玉石的天然色泽镂雕着牡丹、佛手、寿桃、石榴,雕工精致、生动活泼。从不同角度观看可以看到双喜临门、喜报春先、开富贵等热烈喜庆的画面。坐在正中的丽妃看着一众宫妃在盆景前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口中却道:“这是太后一早赏赐的,也不算什么。”那些低等份位的小妃子们则眼含羡慕,嘴中啧啧称奇。
杜沅沅虽然厌恶丽妃的嘴脸,面上却摆个甜甜的微笑,款款上前,行了大礼,道:“臣妾贺丽妃娘娘千秋之喜。”说罢,示意一旁的绿q捧过一只卷轴,“这是臣妾的拙作《富贵狸》,特贺娘娘芳辰。”丽妃面色平静,嘴边却含着一丝讥讽,看着跪在地下的杜沅沅半晌,方才道:“真是不敢当,元容华快起来吧,不然,有人又该责怪本宫了。”话语尖刻,杜沅沅知她是故意为难,心中冷笑,只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根本不足为惧。便盈盈站起身来。
紫璎上前取过卷轴,徐徐在丽妃面前展开,只见薄滑的雪白宫纸上画着一丛玉板白的重瓣牡丹,大如盘,多姿形美。丛下是一只黑背白肚的山狸,正痴痴地仰头望着。笔法精细,寓意鲜明。杜沅沅忽然道:“这幅画是徽淑宫中柔美人的心思,还希望娘娘能够喜欢。”说罢,偷偷看了丽妃的面色。只见丽妃只瞥了一眼,便冷声道:“收起来吧!”杜沅沅心中狐疑,难道这事与丽妃并无关系。
殿中的几案上摆满了宫妃们的贺礼,有悦妃的一对胭脂粉彩缠枝梅瓶,l贵人的金累丝镶宝石牡丹发簪,淳美人的雪丝纹锦、燕贵人的翡翠插屏等各式各样的珍惜古玩与稀罕之物。
杜沅沅看似在一旁闲坐,却不住地盯着众人细瞧,看众多宫妃一径围着满案贺礼看个不停,全副心思都被那些金银珠玉吸引了过去,暗忖一时也查不到什么,与其在这里看那些讨好逢迎的嘴脸,还不如躲出去清静。便瞅了个空子,偷偷地溜了出了宫门。
杜沅沅正想回怀玉宫去,忽然看见一个身穿漪兰色宫服的女子也如她这般悄悄退出,心中十分好笑。待凝神细看,那女子也向这边望了过来,原来是鸿庆宫的惠贵嫔,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在杜沅沅的印象里,惠贵嫔是个温和疏淡的人,与谁都相交不,居简出。除了给太后请安时能偶尔一见外,平日在宫中并不曾见。今日这样见了面倒不好拔腿就走,便停下步子,福身道:“见过惠贵嫔娘娘。”忽然觉得一只柔细的手掌托住自己的衣袖,抬头看时,惠贵嫔面带微笑道:“妹妹不需如此多礼。不如我们随意转转可好?”声音温柔,如沐春风。杜沅沅心头一暖,点头答应。
二人携着手,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走入御园一片槭树林中。小径上以各色石子嵌成多种图案,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细细碎碎的影子,与石子图案交织在一,显得意趣盎然。林中十分幽静,偶尔划过几声鸟鸣。二人款款前行,并不出声,彼此间呼吸声相闻,一股温馨和煦的氛围逐渐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杜沅沅心中微有诧异。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勾心斗角,算计,从未象此刻一样,心情平静,意态安然,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望向身旁的惠贵嫔,惠贵嫔嘴边含着一抹淡远清悠的微笑。杜沅沅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亲切,似乎二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惠贵嫔随手拈过身旁一片枫叶,放入手中细细把玩。柔声道:“咱们只在昭顺阁夜宴时见过一面。说也奇怪,我觉得与妹妹甚是投缘,似乎认识了很久似的。”杜沅沅面上泛起激动之色,轻轻拉住惠贵嫔的手,“我也是同姐姐一样的想法。这也许就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二人执手相握,比肩而立,心中俱都十分激动。有风吹过,掠起她们夹纱的宫服,心似乎也如薄纱一般,带着无法言说的快乐,翩翩然飞开去,
良久,惠贵嫔道:“我虽与妹妹很少在一……皇上对妹妹的宠爱,我也曾听说了种种。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的人,但是,姐姐想劝妹妹几句,潮起潮落,谢开本是自然,能在这宫中生存就已不易。妹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一切都不要太过在意。”语声真挚,情意切切。杜沅沅含笑点头,心中却惊愕于惠贵嫔看事的透彻与淡然。还记得昭顺阁夜宴中,听到秀女们议论惠贵嫔入宫之初也是颇受皇上宠爱,并曾怀有子嗣,后来不仅失去了孩子,也连带着失了宠。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如今,惠贵嫔的眼中清澈坦荡,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往。杜沅沅本想询问,又怕惹其伤心。默默想了一回,也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彻骨的伤痛,惠贵嫔才看透了一切。自己暗自警觉,如今这样的境更要加倍小心才是。
二人又谈了一会,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午时皇后在穆华宫中设宴为丽妃庆生。出席的均是宫中妃嫔。即便是心中不乐意,少不得也要到宴会中露脸。于是,二人相携着向穆华宫而去。
赶到穆华宫时,宫妃已到了大半。从宫门口穿过庭院直到大殿,都铺着彩云折枝云毯,踏着云毯进入大殿,有乖巧的宫女上前,引领各宫的妃子、贵人按品级入座。殿阁上首,摆着数张朱漆嵌螺钿云龙纹大案,应是太后、英帝、皇后及丽妃的座位。悦妃与一众宫妃都远远坐在下首。杜沅沅仅是个四品容华,距御座颇远。
午时正,太后、英帝、皇后、丽妃先后而来,宫妃们跪地接驾。杜沅沅跪在地上,见英帝黄栌色九龙如意朝靴自面前而过,微微停顿了一下,靴尖有意若无意地勾了勾她垂枝樱夹纱宫服的衣角。心里暗笑,知是英帝顾忌殿内众人,偷偷向她示意。一弯笑意不禁泛在她的嘴角上,又怕众人看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待站起身来,太后、英帝等都已坐定。丽妃依然是早上的装束,只是重新整了妆。更显得眉眼盈盈,艳丽妩媚。
不一刻,酒宴开始。太监、宫女往来穿梭,青瓷玉盏,觥筹交错。宫妃们纷纷上前敬酒,殿内气氛十分热烈。丽妃心中高兴,多饮了几杯,面上红艳艳的,如天边的晚霞,一双如水的桃眼更是直勾勾地望向英帝,媚眼如丝,只怕是神仙也会倾倒。
杜沅沅心中颇不舒服,偷偷看向英帝,只见英帝端着玛瑙单螭耳杯,向丽妃一侧倾着身子,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开心地笑了起来。几个小妃子也上前凑趣,衣香鬓影,将英帝包围在当中。杜沅沅心头一阵黯然。尽管心理上早已接受了英帝众多妻子的事实,却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得如此清楚。第一,她觉得他们相隔是如此之远,不仅仅是数张酒案、几名宫妃的距离,似乎隔了万水、隔了千山,隔了生生世世。
突然,杜沅沅失意的眼神与英帝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英帝与方才一样,依旧一脸笑意,但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眼神显得异常邃冷静。在望见杜沅沅哀切的眼神后,又多了几分探寻。杜沅沅迅速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将注意力投注在面前的青缠枝纹碗上。
酒宴一直进行到未时方才结束,众人带着酒意迤逦而去。杜沅沅觉得头疼欲裂,上了步辇,急催着回了怀玉宫,进了寝殿,衣裙都未脱,倒头便睡。朦胧中,有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杜沅沅正觉得浑身燥热,想也不想,便向外一推,听到扑哧一笑,恍惚是英帝。待吃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寸许,一双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她的鼻尖,正是英帝。杜沅沅心中有气,不愿理会,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英帝凑了上来,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凉凉的,带着青梅酒的香气。开始还只是蜻蜓点水,到后来越来越,渐渐地,英帝的喘息声重了起来,她也觉得浑身发软,脑中早已忘了生气一事。只听嘶的一声,夹纱宫服的领口已被扯开,露出大半个酥胸来。英帝更加不能自制,翻身覆了上去。绡纱床帐猛地一颤,薄滑的纱料从金帐钩里滑了出来,一层一层飘然而落。
杜沅沅被兰兮在门外的轻唤声惊醒,刚动了动身子,便看见英帝的手臂横在自己胸前,转头望去,英帝紧闭着眼睛,似乎睡得颇为香甜。杜沅沅伸出手来,指尖滑过英帝饱满的额头、挺秀的剑眉、英挺的鼻子,来到他紧抿的嘴上。一阵心神恍惚。门外兰兮又唤了一声,杜沅沅猛然醒起,戌时穆华宫中开台唱戏。看看外面天色已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急忙推醒英帝,连声叫兰兮进来梳妆,又吩咐守在门外的陆六福进来给英帝更衣。一阵忙乱后,二人终于衣着整齐地站在穆华宫门前,不由得相视一笑。
英帝先行进入穆华宫,杜沅沅后退几步,稍等了片刻,才慢慢地走进宫去。穆华宫内,各都挂着双轿顶垂悬白玉的六角宫灯,灯火俱都已燃起,满院亮如白昼。杜沅沅穿过两进庭院,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戏台立在庭院北面正中。戏台共分两层,台顶为四角攒尖顶,铺着明黄的琉璃瓦。戏台对面同样是一个二层的小楼,是皇上及后宫嫔妃们的看戏场所。两边圈搂围绕,是大臣、命妇们的席位。
此时,戏台前的二层小楼上,宫中后妃们均已落坐。待英帝坐下,舞戏开始,乐声从戏台的二楼悠悠飘出,起初是一缕细音,后逐渐增大,渐渐充斥了满殿,曲音回环清越,优美动听。一楼的伶人们身着彩衣,滑步而出。舞姿柔媚婉转,动人心魄。众人注意力都已放到戏台之上。
杜沅沅偷偷地走进来,寻了个位子,悄然坐下。英帝身侧的丽妃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也是刚刚入内的英帝,眼神阴沉,五指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之中。
抽丝剥茧
窗外已日上三竿,杜沅沅方才从睡梦中醒来,耳中似乎依旧充斥着昨夜的鼓乐喧天声。寝殿内静悄悄的,想是兰兮挥退了众人,让她好好安睡。床帐旁垂挂的银丝薰球正飘散着极细淡的袅娜轻雾,轻轻一闻,香气妥贴清远,燃的应是有利于睡眠的银叶安息香。杜沅沅不由得静静微笑,兰兮还真是贴心。
隔着层层纱帐望去,纱窗明亮,想必是个好天气。杜沅沅翻身坐起,抱着五彩团云锦夹被,想着昨日丽妃生辰的隆重场面,这个生辰弄得如此排场,气势直逼皇后,丝毫不加以避讳,一副要天下人皆知的样子。只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张扬不知成得了什么大事。
兰兮轻手轻脚走进房来,见杜沅沅已起身,便回身叫进端着盥洗用具的宫女。杜沅沅慵懒地坐在妆奁旁,看着五彩螺钿镜中兰兮灵巧地挽起她一头乌发,用一根鸾鸟芙蓉玉发钗固定。待伺候盥洗的宫女退出,兰兮附在杜沅沅耳边道:“高公公在门外候了多时了,说是有事要回禀小主。奴婢猜,也许是小主让他查的事有些眉目了,是不是要他进来?”杜沅沅心里一跳,“这么快,快让他进来。”
高昌进了门,先行了礼。然后道:“回禀小主,小主让奴才查的事,奴才查清楚了,小络子和香罗本是同乡,二人常私下往来。”杜沅沅沉吟着,看来香罗说的都是真的,想了一想,对高昌道:“这几天,你找人给我盯着小络子,看他跟什么人接触。无论是谁,每日都要报于我知道。”高昌应了声是,便告退了出去。
兰兮在一旁看着杜沅沅的脸色,迟疑道:“小主是想知道主使人是谁?”杜沅沅微微点头,“见柔美人没事,主使之人近日必会有所行动。”
自此,高昌每日里都会向杜沅沅报当日小络子的行踪。看来香罗的确未走漏半点消息。小络子一切如常,依旧尽心侍弄草,研磨香料。每日与其接触的只是司的太监,偶尔也有别宫偷偷索要香料的宫女,中间还同香罗偷偷私会了一。
一连过了好几天,尚无一丝动静,连兰兮的脸上都露出几分焦色。杜沅沅心中暗笑,当年清扬企业旗下众多著名品牌中,有一款叫“迷雾”的香水,因其香氛与众不同,曾经风靡了整个东亚市场。那款香水是她专程到荷兰从一个老香水师傅那里讨要的配方。就为了那小小的一张写有配方的纸,她在老师傅家附近守了足足半个月。才最终感动了那个资的香水师傅,将配方让给了她。当时靠的还不就是耐心和毅力么!故而今日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数日后,小络子那边终于有了动静,据高昌的回报,一个叫双的宫女去找了小络子,二人躲在园子一角谈了多半个时辰,双走时,拿着一包香料。宫女找司太监本不稀奇,哪个宫里不是爱美的年轻小丫头,私下里向相熟的太监讨些香料更是平常。只是这个双仅仅为了讨包香料,与小络子竟然谈了这么久,就有些奇怪了。杜沅沅问道:“双是哪个宫里的。”高昌回道:“奴才查过了,双是琼章宫燕贵人的贴身宫女。”
“燕贵人?”杜沅沅的秀眉紧皱了起来。这个燕贵人嚣张跋扈,依上游廊中欲推倒梅芫雪来看,倒是有此可能。如果燕贵人是主谋,双在中间传话,那么他们今日的见面,说不定又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小络子极可能再去找香罗。想到此,杜沅沅对兰兮道:“将香罗叫来,我有话问她。”
香罗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杜沅沅也不隐瞒,开门见山道:“你不必害怕,今日叫你来,只是要你做件事。小络子近日必会再约你出来,若果真如此,你定要报于我知道。”香罗讷讷答应,却突然抬起头,眼中有哀求之色,扑通跪倒,“求求小主,一并饶了小络子吧,他为了我失去了太多。”杜沅沅被香罗眸中的哀怨与恳切撼得心中一震,点了点头,道:“我本就想护你们周全。但此事如不水落石出,日后还不知要怎样,你决不可透露给小络子知道。”香罗脸色哀戚,但依旧重重点了点头。
没过几日,香罗传过话来,小络子约她在御园中见面。杜沅沅听后,微点了下头,对兰兮道:“这回我们不妨做个小人,且暗地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正午时分,御园中人烟稀少,原本游园的宫妃们都耐不住燥热,回宫午睡去了。意畅亭附近,一人多高的碧桃树排列成林,密密匝匝,茂的木形成天然的屏障,的确是个隐身密谈的好场所。
杜沅沅带着兰兮偷偷躲在一丛碧桃的后面,隔着蓊郁的几树碧桃,小络子与香罗正低头密语。语声轻轻地飘入杜沅沅的耳中。只听小络子道:“你一切可好?”隔了一刻,才听香罗接道:“还好。”杜沅沅知道香罗心中必在暗自挣扎,恨不得一下子向小络子说明真相,却又明白其中厉害,不敢明说。小络子又道:“你宫里的柔小主身体可还好,有段日子没看她出来了。”语声含着试探,杜沅沅心中一紧,终于问到了正题上。香罗按杜沅沅所教道:“小主一切都好,就连饭也比往日多吃了些。”小络子呃了一声,似是颇为奇怪。又过了会,响起悉悉@@的声音,象是小络子掏出什么东西,听得小络子的声音道:“这个圈金铺绒连年如意香囊是宫中的新货,我特意弄了给你,装了些上好的香料,你可要常常戴在身上。”
杜沅沅见时机正好,向兰兮示意了一下,兰兮拍了拍手,高昌带着几个太监从碧桃树后跳了出来,将小络子和香罗围在中间,小络子啊的一声,惊得脸儿煞白。高昌从小络子手上抢过香囊,就势撕开,双手递到杜沅沅手中。杜沅沅放在鼻端闻了闻,同上的香囊内一样,确实是迷迭香、夹竹桃炮制的香料。小络子知道事情败露,面色由白转灰,看向一旁的香罗,见香罗眼含痛苦神色,向他望来。小络子忽然明白过来,颤巍巍地指着香罗道:“你、你……”,一时接不下去,手无力地垂下。
香罗呜咽一声,猛地跪在杜沅沅面前,连连磕着头,额上通红,几乎要磕出血来。边磕边道:“小主,求求您。您饶了小络子,就让香罗抵罪吧。”小络子见香罗这样,忙扑过来,跪地扶着香罗,道:“你这又何苦?”忽地转向杜沅沅,一脸坚决,“小主,不干香罗的事,都是我一人做的。”
杜沅沅示意兰兮上前扶起香罗,对小络子冷然道:“你一人做的?如此干系重大的事情你独自一人怎能扛得起来。我劝你还是莫要糊涂,谋害皇嗣乃是大罪,你如此遮遮掩掩只会让主使之人更加嚣张,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此事关键现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小络子听罢,面色变了几变,依旧低头不语。杜沅沅怒极反笑,“好,你既要逞英雄就尽管去。我也不拦你,既然你忘了为何入宫,那么想必香罗以后的孤苦也与你无关了。”话到这里,小络子蓦然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看着香罗,绝望地吼了一声,“我,我这都是为了我们能在一起啊!”香罗再也忍耐不住,扑到小络子面前,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杜沅沅见小络子已被说动,便不再说,静静等在一旁。良久,小络子放开香罗,重重给杜沅沅磕了个头,道:“奴才这就说出一切,只望小主能救我二人。”杜沅沅点头道:“对于你二人的事,香罗也跟我提过,我也是十分的同情。你且放心,待此事一了,我必求皇上将你二人做个妥善置。”小络子又磕了一个头,“奴才这里先谢过小主的救命之恩。指使奴才的是琼章宫里的燕贵人。”
杜沅沅本已猜到,如今见果真如此,还是吃了一惊。这燕贵人的胆子也委实太大。原来,小络子和香罗经常偷偷私会,有一日,竟然被燕贵人和宫女双给撞上了,但事后并未点破。小络子心里十分感激。过了没多久,双便偷偷来找小络子,说是自家小主有个心病需要开解,然后便授了个滑胎香料的法子。小络子自然不肯,但双以要告发他和香罗私会进行要挟,并许诺此事办成后,可想个法子让他们出宫,到外面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相厮守。小络子心心念念的是香罗的安危,如今有个机会二人能永远在一起,自是欣喜非常。加之这个法子确实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应承了下来。
杜沅沅听后暗暗叹息,小络子即便有错,也并非为了其他,却错在用情太,。事情进行到此已真相大白,接下来就是想个计策让燕贵人自动上钩了。杜沅沅想了一想,仍放了小络子回去,自己则带着兰兮和香罗一同往徽淑宫而来。
梅芫雪半倚在榻上,虽然娇弱,但面色显然好了很多。杜沅沅上前仔细看了一回,略微放下心来。梅芫雪脸色恻然,紧紧抓着杜沅沅的手,凄惶地道:“真是有人要害我的孩儿。沅沅,你一定要帮我。”杜沅沅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莫要担心,一切有我。”坚定的目光让梅芫雪放下心来。香罗扶她重新躺回榻上,不一刻,就睡了过去。
杜沅沅看着梅芫雪睡熟,又叮嘱了香罗几句,便悄悄退了出来。
一石三鸟
几日后,从徽淑宫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柔美人不慎滑胎,腹中皇嗣已经保不住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后宫。皇嗣本就是个敏感的话题,后宫中人人议论纷纷,宛如掀起了巨浪。当然,对于嫔妃们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半的反应自然是是幸灾乐祸。宫中几个主位娘娘,如丽妃、悦妃之流,却都是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讳莫如。
夜,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琼章宫中闪出,飞快地奔向禁宫东南角太监们的宿。人影跑到一排红瓦白墙、面貌划一的殿阁前,在一间尚未熄灭灯火的纱窗旁停了下来。四看了一会,举起手,轻轻敲了敲窗棂,低声道:“小络子,是我。”透出窗棂的灯光印到那人影的脸上,赫然是燕贵人身边的双。双话音未落,突然,刚刚还黑黝黝的院子亮如白昼,四下里都是人声,数十个提着灯笼的太监围了上来,将双紧紧圈在中央。房门开,一人当门而立,竟然是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双惊得面无人色,腿一软,歪倒在地。
原来,因此事涉及谋害皇嗣,事关重大。杜沅沅便将一切都告诉了英帝。英帝一听,十分震怒。为使幕后主使之人自动现身,二人商议已定,便设了这样一个弄假成真的暗局。首先是对外诈称柔美人已经滑胎。暗藏于后宫众人之中的主使之人听后,必定会出面核实。果真,消息一经放出,双便立即传话给小络子,定了今晚半夜时分在此见面。陆六福早已带着一众太监守候多时,自然逮了个正着。
已近子时,承宸宫正殿内却是灯火明亮内四角金丝缠枝三层八瓣莲烛台上,无数根婴儿臂粗的巨大银红火烛全部点燃,映着屋顶藻井内嵌的九颗明珠,整个殿内一片通明。
英帝端坐在红木浮雕璧龙双珠嵌瘿木宝座上,脸色严峻。下首两边分坐着皇后、丽妃、悦妃、杜沅沅和燕贵人。众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但皆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杜沅沅偷偷看向一旁的燕贵人,只见她的眼神飘来飘去,似是狐疑,又似是无奈。
过了一刻,听到殿外有人声传来,众人俱都精神一震,齐齐向殿外看去。只见一团如墨的黑暗里,陆六福当先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架着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双。燕贵人一见双,脸色剧变,秀目圆睁,身子一倾就要站起,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承宸宫中,将要起的身子复又坐回,蜜合色乘云绣宫服的宽大衣袖却不甚扫落了一旁小几上的黄釉云龙茶盏。姣丽润艳的茶盏跌落到地下,摔了个粉碎。
茶盏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变得异常响亮。众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望来,燕贵人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英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鼻中哼了一声。悦妃一脸焦虑,丽妃的眼神却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杜沅沅暗暗叹气,燕贵人一见双便如此地紧张,只怕这罪名是坐实了。
陆六福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奴才已将人带来了。”英帝点了点头,看向阶下早已软瘫在地的双,寒声道:“你为何要谋害皇家子嗣?”双浑身颤抖,惊惧得似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头忽然转向燕贵人看了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道:“都是燕贵人指使奴婢做的。”
悦妃大惊失色,丽妃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燕贵人似被骇得呆了,只是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双。英帝看向燕贵人,邃的眼中射出剑样的光芒,“燕贵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平静的语声中似乎藏着激流暗涌。听到英帝的问话,燕贵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双身边,直直道:“你为何要害我?”双看着燕贵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不由瑟缩了一下,嘴中委屈道:“小主,不是您说有块心病,让奴婢寻些滑胎的香料来就可开解。”燕贵人听后,脸上涌起狂怒的神色,猛冲上前,死死掐住双的脖子,嘴里反反复复道:“你这个贱人,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
眼看双被掐得双眼泛白,一口气也上不来。英帝一拍宝座的云龙扶手,厉声喝道:“你要反了么?”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狂暴,燕贵人被吓得呆了一下,手势略松,陆六福忙招呼太监将双从她手下抢出。燕贵人怔怔地看着双被硬生生拉离自己的身边。再看向殿内诸人,神色各异,却都一旁端坐,未有一人肯出声解围。燕贵人倒退两步,突然尖利地笑道:“好,好,难不成真的是我做的。”待看向阶顶的英帝,又涌上一脸委屈,眼中泪闪烁,向英帝伸过手去,一步步沿阶而上,似乎足不沾地,直向英帝走去,嘴中兀自念着,“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不是臣妾做的,不是臣妾做的。”脸上的表情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泛起了不正常的晕红,似乎在此重大的打击之下,神志已乱。
眼看燕贵人已走至阶顶,指尖触到了英帝盘龙袍服的衣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燕贵人神色飘忽,行径诡异,竟似都已呆住。忽然听得丽妃一声尖叫,“快来人啊,护驾!护驾!”那声音如同撕裂的丝绸,寒冽地划过众人的心头。呼声未落,紧接着便是甲胄、兵器的嘁喳做响,守在殿门前穿着明光甲的禁军持着长枪从殿外拥入,禁军统领赵奂当先而入,眼见燕贵人就要碰到皇上,紧跑几步,照着燕贵人后心便刺了下去。
杜沅沅眼见面前变数迭起,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还未回过味来,耳听得“扑”地一声闷响,眼前一切恍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折一折地展开。只见一柄长枪从燕贵人后心抽出,一股血箭如暴开的烟,迅速喷射了出来,瞬间浸透了她身上蜜合色的宫服,洒得附近的地面斑斑点点,明黄的卷龙纹方砖映着星星点点的鲜红,显得触目惊心。燕贵人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犹自滴血的枪尖,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又慢慢转回头去,看向英帝,张了张嘴,吃力地道:“皇上,臣妾……冤……枉……不要……相信……那个贱人……”,话音未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身子软倒,从白玉雕龙的阶顶滚落下来。
殿中众人都已骇呆,一时之间寂静无声。过了半晌,杜沅沅先抢上前去,见燕贵人伏在阶下,声息俱无,显然已经死去,那张犹带着悲愤神色的面上,怒目圆睁,似是透过辉煌华丽的殿顶藻井,向苍天讨要一份公道。
杜沅沅看了眼身后诸人,皇后的脸上已无血色,却依然纹丝未动。悦妃紧捂着嘴,双肩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想要上前,又强自忍住。唯有丽妃连声惊叫,似乎是恐惧已极。但杜沅沅却发现,丽妃的惊叫恐惧似乎都只是表面,眼底却隐隐含着丝喜色,转瞬间又变成了恐慌,快得几乎让她以为刚刚只是个错觉。
英帝见燕贵人鲜血四溅,跌下阶去,先是愕然,待看清殿中已站满银甲侍卫,脸色不禁一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赵奂单膝跪地,“臣等听见殿内有护驾的呼声。”英帝看向犹自惊惶的丽妃,眼中滑过一丝厌恶,道:“六福,还不快送娘娘们回宫。”陆六福急忙应了声是,招呼各宫的太监、宫女们将自己的主子扶了回去。
英帝又看向横尸阶下的燕贵人一眼,沉声道:“主使既已伏诛,此事就这么算了吧。双助纣为虐,谋害皇嗣,明日交内务府,凌迟死。”双听罢,脸色剧变,使劲看向宫妃们出殿的背影。似要辩白什么,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拖了出去。
杜沅沅站在阶下,仰头看向英帝,眼中是切的悲悯。英帝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殿中众人一片忙乱,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在悦妃身后,走出了承宸宫。
站在浓浓的黑夜中,她再回过头去,见英帝依然站在阶顶,面色沉静,从容若定,彷如山岳般坚韧与稳重的身躯,巍然屹立。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气势尊贵,威严无比。
杜沅沅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便看见燕贵人四溅的鲜血,红艳艳的,弥漫了满眼。今夜虽是一个布好的棋局,但事件的发展太过意外,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顺利得都象设计好的一样。仿佛有哪里不对,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英帝质问燕贵人时,燕贵人的神情很奇怪。双被拖走时,神情也很奇怪。
杜沅沅霍然坐起,双!双就是关键。想到这里,急忙披衣下床,叫兰兮传来高昌,命他派人去内务府打探一下双关在什么地方,看来,是该好好地问问双了。
高昌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却依然不见回返。杜沅沅坐在案前,心急地等着消息,面前的浮雕栀子水晶烛台上,一跟细烛发出淡淡的光辉。夜色逐渐变淡,东方已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天就快要亮了。
许久,才听见门外兰兮道:“小主,高公公回来了。”杜沅沅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顾不得披上外衣,急道:“快进来。”兰兮和高昌走进房来,脸色阴沉,高昌上前几步,低声道:“小主,从内务府那边打听到消息,双刚刚自缢了。”“什么?”杜沅沅的声音陡然转高,心中悔,还是晚了一步,双哪里是自缢,分明是被别人灭了口,这样一来,线索全都断了。看来,燕贵人只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的主使还没有现身,那究竟会是谁呢?
杜沅沅苦苦思索,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中。当英帝质问双为何要谋害皇嗣时,双似乎看了燕贵人一眼。现在想来,她似乎是向众人表明一切都是燕贵人主使的。但是,当时这样双做岂不是太着于痕迹。杜沅沅浑身一震,一下子想清了一个关节,她看的不是燕贵人,而是坐在燕贵人身边的丽妃。
杜沅沅只觉得浑身冰凉,仿如镜头的回放,殿中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她眼前闪现,承宸宫大殿中,丽妃的诸般复杂神色:双指证燕贵人时的幸灾乐祸,燕贵人接近英帝时的惊叫护驾,燕贵人死时的故作惊惶。还有双被拖走那临去的一眼,要找的分明就是丽妃。丽妃,那个表面娇柔艳丽,内里却毒如蛇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杜沅沅扼腕叹息,丽妃设的这个局,真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利用双从中穿针引线,既杀了梅芫雪腹中的皇嗣,又嫁祸给燕贵人,去掉了一个争宠的对手,打击了与她旗鼓相当的悦妃,还引起了悦妃对自己的怨恨。真是一石三鸟,即便是皇嗣仍在,这个计划仍是完成了大半。而且,知道秘密的人已经死亡,死人是不会跳出来指证的,事情进行到这里,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再查下去了。这一场较量,丽妃以绝对的胜利而告终。
杜沅沅站起身,遥望着东方已渐渐亮起的天空,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他日的再度交手,决计不会再如此简单。
同样的夜里,丽妃也没有睡着。她还穿着在承宸宫的那件缠枝牡丹宫服,甚至面颊上还沾着几点燕贵人溅出的血迹。她的脸上,交织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得意,又似有些骇怕。今日的一切,确实是她的谋划。只不过收买了一个双,既打击了悦妃,又给杜沅沅增加了一个劲敌。只是,毕竟燕贵人是活生生地死在了她的眼前,作为始作俑者,她自然心虚。
面前案上的烛火明灭,一种阴谋得逞的快感迅速压倒了一切。既然要走上高位,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脑中始终回荡着刚入宫时太后告诫她的这句话。燕贵人,那个娇纵自大的女子就这样不幸地成了她前进路上的一方铺路砖石。空阔的殿内回响着丽妃低喃的语声:“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记得投胎后千万不要再踏入后宫。”
黯残红
为了维护皇家的脸面,燕贵人的被诛说成了暴毙。毒害皇嗣、殿前被刺都已永远地成为了秘密,再不会有人提起。后宫是个最现实的地方,燕贵人的离去,就象是一颗小石子跌落在泥塘里,连点涟漪都未曾溅起,就消失无踪了。当然,这里面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就是燕贵人的姐姐DD悦妃。
秋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入了琼章宫,院中昨夜还怒放的海棠到今晨都已成为了零落残红。一瓣一瓣的娇丽瓣再不复明媚的颜色,跌落在泥土中,沾染了风尘的味道。
悦妃站在海棠树下,神色哀戚,眼中含泪。她恍然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一朵海棠,似乎已到了青春零落碾作尘土的时候。
对于妹妹的惨死,悦妃表面一如往常,但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却禁不住黯然神伤。事实上,她入宫时,燕贵人才只有八、九岁,二人已隔多年未见,往日里并不亲近。但是,毕竟是亲眼看到自己的骨肉至亲死在面前,怎能没有一点震撼!可怜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子,这样的离去也许也只有她一个人才会感到悲伤,旁人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照旧是吟风弄月,争夺天子的恩宠。连她的丈夫,大齐的天子都是如此。最是无情帝王家。妹妹的惨死,对富有天下,佳丽三千的英帝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宫里只不过少了小小的贵人,何况还是一个不甚受宠的带罪贵人。他还有那么的佳丽,那么多的爱宠。他还要每天陪伴在不同的美人身边,怎么会想起这些。
悦妃轻轻叹了口气,将落在脚边的一片尚算完好的海棠瓣轻轻拾起,收入袖中。她明白自己的心,与其说是为了妹妹神伤,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而感怀。
作为当朝御史田恒的长女,悦妃从一出生,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田氏家族的权势虽及不上申氏,却也相差无几。他们之间唯一区别,也是最大的不同,就是申氏代表的是保守势力,而田氏恰恰相反,代表的是新派势力,英帝要倚重的,恰恰就是田氏。因此,两家在朝堂上势同水火。
生于这样的家族,悦妃自然知道自己将来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成年后入宫为妃,让自己的家族加倍荣宠。于是,十五岁那年,并没有经过秀女遴选,圣上亲点田氏长女入宫,一路从悦才人,悦嫔,悦贵嫔,直至晋封为悦妃。不经意间回头看去,恍惚间竟然已过了六年。六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一个女子失去她最美的青春,这漫长的六年,她的容颜未变,但心却已老。
悦妃想起六年前入宫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六年中,在宫里度过了那么多的日子,有快乐的,忧伤的,平静的,都一晃而过了,似乎是微风掠过的水面,只荡起几丝微弱的涟漪,便又归于平静。但是,初入宫那天的情景,她一直都记得。因为,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她生命中最爱的男人,也因为这个男人,她的一生都已改写,他就是她的丈夫,齐朝年轻有为的天子--英帝。
那天,英帝穿着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坐在承宸宫高高的御座上,她被太监引领着走进殿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宽大的殿堂里,忐忑不安。忽听得头顶一声清朗的笑声,一个磁性的男声传来,“你就是田恒的女儿田,抬起头让朕瞧瞧。”她愕然抬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看到英帝含蕴着帝王之气的面容,清俊飘逸,神采飞扬。就如同是每个怀春少女想像的那张面孔。英帝从上面俯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尊贵,恍如神祗。她的心彻底地沦陷。原本进宫的初衷是为了家族的荣誉,但是,见到英帝后,她知道,她的进宫就是为了成就自己的缘份,完成她的宿命。
从此,她便用自己的全副身心爱着英帝。入宫第二年,她便生了宁国公主嫣凝。但是,她明显地感觉到,英帝对于她仅仅只是对待一般宫妃的感情,并不是爱,甚至谈不上喜欢。后来,她才明白,她只所以能够直接入宫,就是因为她的家族,她可以与申氏相抗衡的家族。她的存在,也是为了制衡申氏之女丽妃在宫中的权势。这就是她对之于英帝的作用。知道了这一切后,她并不伤心,相反,她觉得在英帝的面前,她还有用。
从此以后,她默默地立于英帝的身后,英帝勤政于朝堂,她便专心于后宫,努力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努力为他扫清一切的障碍。终于,她与丽妃平分秋色,共同打理宫中事务。她心中异常高兴,不是因为爬到了宫中的权利高峰,而是觉得她又为英帝做了些事情。
就这样,六年的时光悠忽而过。她几乎忘了,在她逐渐成熟稳重、精明能干的背后,同样拥有一颗热情而多情的心。但尽管是过去了六年,她与英帝的感情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如同三月里怒放的梨,不疏淡,却也不浓艳。对此,她并不担心,一朝天子,必定会有宠妃无数,但那些庸脂俗粉也仅仅是爱宠而已,只有她,会一直站在英帝的身边,不只是他的妃子,还是他的手臂,可以为他做很多事。直到他实现自己的宏愿,建立一个盛世的帝国。
自从她见过杜沅沅后,突然间意识到,她命中注定的劫数出现了。那个丽质天生,清新脱俗的女子,几乎是转瞬之间便俘获了英帝的心。她看见了英帝柔情似水的眼神,她听见了英帝开怀爽朗的大笑。她终于知道,这一,英帝是真的动了心,他爱上了杜沅沅。可是,她这么多年的等待和付出,她在背后的默默支持和牺牲,似乎都成了玩笑,这条情路她真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了。
她怨着、恨着、彷徨着,但是她不是丽妃,她不会无原则地不择手段。她抱着一线希望,她在等,等着阅尽人间春色的英帝又找到了新的目标。那一天是何年,她不知道。
悦妃仍然站在海棠树下,几片海棠瓣悠然飘下,落在她的鬓边,又顺着秋色绨娟宫服薄滑的丝料滚落下来,轻飘飘地,就象是她不曾安定的心。悦妃的面容,神情变幻,忽喜忽忧,黯然地看着快要飘落到尘土中的瓣,突然,她抬起蝶穿梅的辫绣宫鞋,狠狠地踩到刚刚跌入土中的瓣上,重重地碾上几脚,再抬起脚时,娇美的瓣已经全部混入了泥土,间或透出血丝般的红色,在黑色泥土的映衬下,微微有些刺目,就象是妹妹喷溅出的血。
悦妃眯起眼,如果不是杜沅沅设的那个局,妹妹也不会惨死在承宸宫大殿上。那么,这一切都是由杜沅沅造成的。既然这样,她不要再等下去了。悦妃五指紧握,指尖刺痛了手心。看着怀玉宫的方向,暗下了决心,杜沅沅,今后,我决计不会让你好过。
心结
莹露池中的荷开得粉嫩晶莹,硕大的荷叶映得一汪池水皆成了碧色。杜沅沅独自一人在莹露池畔漫步,不经意间回头,发现一直跟随在身后的绿q已不知去向。再转过头来,莹露池中竟然起了清雾,池中的小亭、荷都变得模糊不清。雾气越来越浓,弥漫在她的周围。
杜沅沅站住脚,一时辩不清方向,不知该走向哪里。忽听得雾中有一人幽幽笑道:“元容华,还记得我么?”声音虽然含着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彷如是自地狱中传出。那声音忽远忽近,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杜沅沅四面看去,依然一片白雾茫茫。看不到半个人影。
雾气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再看时,依然是莹露池畔,但杜沅沅却猛地呆住了,一池碧水竟变做了血红的颜色,一个身穿蜜合色宫服的女子背对着她站在前面不远,那身形让她十分眼熟。忽然,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眉眼含笑,杜沅沅大吃一惊,那女子竟是已死在承宸宫大殿内的燕贵人。
燕贵人好整以暇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轻移着莲步,一步一步向杜沅沅走来,缓缓地道:“元容华,我好冤哪!我好冤哪!你一定要为我做主!”说着说着,嘴角竟渗出一缕血丝来,甚是恐怖。杜沅沅紧张地看着燕贵人接近的身形,慢慢地向后退着,突然,一脚踏空,冷不防摔下莹露池中。只觉得殷红的池水立时向自己涌来。忍不住便尖声大叫起来。
突听得耳边有人叫道:“沅沅,沅沅,快醒醒。”杜沅沅蓦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英帝半支着身子,俯身在自己眼前,一脸的焦虑不安。杜沅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怎么了?”英帝轻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忧心忡忡地道:“你又发恶梦了,刚刚还在梦中尖叫。”杜沅沅这才觉得自己浑身俱是冷汗,寝衣薄薄的丝料黏黏地贴在身上。
英帝拿过一旁的素锦帕子,轻轻地给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又叫了声来人。当值的兰兮从殿外进来,见此情景,急忙用一侧的金帐钩勾起床帐,从一旁小几上的金丝墨地百壶中倒出一盏茶来,双手托着,递给杜沅沅。见杜沅沅依旧心神恍惚,便拿银扦子捅了捅床帐上挂着的银丝薰球,从镜台上的鎏金鹦鹉纹银盒里取了几片银叶安息香来,打开薰球的盖子放了进去。
香气从薰球中袅袅透出,烟形曼妙,渐渐弥散在空气中。杜沅沅喝了口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颊上恢复了几丝血色。英帝双眉紧皱,柔声道:“你莫不是又梦到了……”,杜沅沅点了点头,脸上浮起几分难过的神色。英帝面上的忧色加,“你何苦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燕贵人也算罪有应得。只是你一直心存慈悲,总是放不下。”
“这可如何是好?”兰兮一旁搓着手,“小主这种情形也有个七、八日了。眼看着精神一天差似一天,奴婢斗胆,要不唤个御医来看看,可好?”英帝点点头,“看看也好。”杜沅沅窝在英帝的怀里撒着娇,“罢了,太医监那些照本宣科的庸医,只会说些不虚不实的废话。不看也罢。”“那……”,兰兮偷眼看着英帝,“不如召前些时日给柔美人小主诊脉的沈太医来看看,这沈太医虽年轻,但也是个五品医正,医术高明。”“沅沅你看呢?”英帝问怀中犹自嘟着嘴的杜沅沅,“沈毓?”杜沅沅沉吟着,虽然与沈毓相交不,但看得出,这个沈毓正直诚实,而且,对她似乎也颇为维护。如今自己在宫中正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如在太医院中安插个人也好。想到这,对英帝道:“就凭皇上做主吧。”英帝望向兰兮点了点头,兰兮退出殿外,自去办理。
见兰兮已出殿去,杜沅沅向英帝靠得更紧了些,幽幽叹了口气,“燕贵人一事,沅沅一直心中不安,总觉得对她不起,日思夜想,就忧思成梦。”英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就是想得太多,燕贵人有错在先,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来。”杜沅沅忽然直起身,“难道你真的相信一切均是燕贵人所为?”英帝眯起了眼睛,却没有答话,只是道:“时辰还早,再睡会吧。”杜沅沅知他心中必有打算,也不再问,只点点头,刚要躺下,又想起一事,忙道:“沅沅想请皇上给个恩典。”英帝不由笑道:“你又动了什么心思。”杜沅沅道:“此事牵涉的敬事房司太监小络子和柔美人身边宫女香罗,二人虽助纣为虐,但却事出有因,念他二人可怜,皇上就饶了他们吧。”英帝沉吟了一下,“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事关谋害皇嗣,如此置恐怕不妥。”杜沅沅一急,“皇上,他二人委实可怜,何况柔美人腹中皇子平安,小络子与香罗也非主使之人,沅沅求皇上了。”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摇着英帝的袖子。英帝被磨不过,只得道:“好、好,明日知会内务府,就将他们逐出宫去吧。”杜沅沅喜不自禁,连声道:“谢皇上,谢皇上。”说罢,主动送上一吻。
杜沅沅斜靠在青双鱼莲池纹瓷枕上,沈毓坐在榻前把脉。正在凝神之间,沈毓鼻端隐隐闻到一股幽香,不似熏香的气息,猛然醒悟,这分明就是女子的体香。如此一想,把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杜沅沅有些奇怪,看沈太医的面色变了几变,难道她真的是生了什么重病不成。不由问道:“沈太医?”沈毓立刻回过神来,急忙站起,躬身道:“不妨事,小主只不过是忧思过度,只要放宽心怀,自然就痊愈了。”杜沅沅见他说的有理,轻轻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噩梦中的诸般情景,忍不住轻叹了声,那情景如此真切,想要放宽心怀谈何容易。
沈毓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宫中流传的燕贵人之事,大着胆子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杜沅沅看着沈毓清朗的眼神,道:“请沈太医但说无妨。”沈毓道:“小主的思虑,臣略有耳闻,只是此事并非小主的过错,也许有些事确是无能为力。”杜沅沅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这个沈毓真是不简单,竟然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短短几句话,便说到了要害上。自从燕贵人死后,她便一直心怀内疚,尽管燕贵人言行不讨人喜欢,又曾暗算过她,但是,也罪不至死。如果在布局之前,她能够再多想一想,抑或是,那晚承宸宫中她能够控制住局势,也许一切都会不同有所,燕贵人也不会无辜枉送了性命。这般日思夜想,便积成心结,连续几日噩梦不断。没想到,今日这个沈太医竟一语中的。使她的心怀蓦然开朗,的确,有些事是无能为力,那么,莫不如重整旗鼓,以图后计。想到这,面上泛起一个释然的笑容,真心道:“多谢沈太医。”
沈毓摇摇头,“是小主冰雪聪明,臣只是稍微提醒而已。”杜沅沅看向沈毓一脸谦谦君子之风,忽然想起请其诊脉的初衷。于是,从榻上起身,轻身下床,面向沈毓,施了一礼,沈毓吃了一惊,急忙避开,:“小主这是为何?”杜沅沅身姿未变,道:“沅沅自入宫中,得沈太医多相助,实在是感激之至。在此先谢过。”沈毓欲要双手去扶,又觉不妥,一时立在当地,交握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杜沅沅继续道:“沅沅自知后宫之内诸事不易,希望日后能得沈太医助一臂之力。沅沅必感激万分。”沈毓急道:“如此小事,小主怎能如此多礼,他日如有何事,但请吩咐就是。”语声真挚,杜沅沅一阵感动。
夏天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往日恼人的热风如今已参杂了几许凉意。天空蓝得透明,愈发高远澄净,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鸣叫着从天空飞过。
杜沅沅站在莹露池边,举头向天,脑中一片清明。身禁宫之内,浑然不觉季节变换,一晃已经到了秋天。如此凉沁的秋日再不复燥热难耐,让人心头一片清爽。
杜沅沅正在静静凝望辽远的天空,突然耳边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元容华好兴致啊!”杜沅沅禁不住心中一沉,来人正是丽妃。她虽心中一片憎恶,但转过头来,早已换上一副平和轻松的表情。只见一身钉金绣挑银娟宫服的丽妃妖娆多姿地站在自己面前。杜沅沅强忍着恨意,福身道:“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娇笑着,头顶簪的一朵菱湛露千层台阁形牡丹随着笑声一阵轻颤,显得甚是娇媚。只听丽妃笑道:“听说近些时日元容华身体不适,夜夜噩梦连连,不知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报应到了么?”杜沅沅脸色不为所动,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唇边含笑,“娘娘说得对极,沅沅当然明白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的道理。”突然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沅沅明白的道理,娘娘想必比沅沅知道得更为清楚。如今这燕贵人也不知道投胎了没有,说不定是不愿意投胎,还飘荡在这宫里。不知道娘娘夜半时分是否会睡不着?”说罢,脸上笑容依旧。丽妃早已变了脸色。杜沅沅温婉地施了一礼,道:“臣妾告退。”说完,便施施然地转身而去,身后,是丽妃青白的面孔,似是骇怕,又似是怒极。
情误
杜沅沅乘着步辇,穿越大半个禁宫,向鸿庆宫而去。一直走了多半个时辰,还未见到达。虽已是初秋,但骄阳余威犹在。杜沅沅渐渐觉得有些燥热难耐,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去看看惠贵嫔,却在路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由抱怨道:“惠贵嫔怎么住那么偏僻的地方。”
跟在步辇旁的兰兮道:“惠娘娘原来就住在咱们怀玉宫里,后来听说喜欢鸿庆宫那里的清静,便求皇上换了地方。”杜沅沅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抓不到头绪,只是怔怔出神。
步辇又行了一刻,方才停在一扇朱漆略微斑驳的宫门前,杜沅沅走下辇来,四打量,鸿庆宫虽位于禁宫西北角,地僻静,但却不失为一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
进了宫门,杜沅沅不由哑然失笑,其他宫妃在宫中庭院都喜好种植草,这偏远的鸿庆宫院内却遍植瓜果豆蔬,只见院中数个藤架,青油油的瓜蔓爬了个满藤,竟似个丰收在望的菜园子。
杜沅沅从一畦青菜旁越过,又绕过几架瓜藤,方看见垂着湘妃竹帘的殿门,殿内仿佛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寂然。杜沅沅也不通报,自行掀帘而入,见左边寝殿内黄杨木浮雕瑞草炕桌旁,穿着半新不旧的素绫纱的衫子,半挽着青丝的惠贵嫔正埋头在炕桌上翻拣秀样。
杜沅沅扑哧一笑,道:“惠姐姐真是个超脱之人,这鸿庆宫都快要变成菜园了。”惠贵嫔见是杜沅沅,急忙下炕来接。杜沅沅抢上几步,按住她的手,“你自管去忙,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惠贵嫔抿嘴笑笑,“院中那些,也是打发时间而已,况且与物做伴,胜过与人多多呢!”杜沅沅微微一征,惠贵嫔看得如此通透,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不过,后宫这个是非之地,能有如此心境,从纷争中脱身而出,也算个有福气的人了。不由转了话题道:“来了这么久,姐姐怎么不赏杯水喝?”惠贵嫔嫣然一笑,叫道:“浣娟,快倒杯茶来。”一个宫女闻声从外面进来,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不一刻,便端了一个青瓷茶盏走了进来。那茶盏形样古拙,无一丝卉纹样,举盏送至唇边,只觉清香扑鼻。不觉诧异道:“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好茶,好香啊!”惠贵嫔顾自检视秀样,头也未抬道:“哪里是什么好茶,只不过是陈年的云雾,收的莹露池中荷叶上露珠煮的水,不过也只得这一壶。”杜沅沅这下真是心服口服,这鸿庆宫样样都不是精致珍稀的物件,却件件都透着匠心和情趣。惠贵嫔即便是个失宠的宫妃,却仍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能够修炼到这般地步,着实是不简单了。
看惠贵嫔依然在忙,不由凑上前去,道:“姐姐究竟在翻找哪个,找了这半日了。”惠贵嫔笑笑,“刚从箱底翻出一匹柳黄色的轻罗,想着绣个时新的样给妹妹做件常服。”杜沅沅心中一热,惠贵嫔语气平常,却透着浓浓的关怀。进宫这么久,早已忘了这种真挚关怀的滋味。眼中隐隐有些湿热,急忙娇笑着掩饰道:“妹妹那儿倒有些草秀样,不如这就让人取来,给姐姐瞧瞧。”说罢,喊来兰兮,叮嘱她回宫去取秀样。
兰兮去了许久未见回来,杜沅沅等得心急,便在殿内随意闲逛,忽然发现一侧壁上悬挂着一副泼墨写意山水,画面近是一间小小茅屋,几竿修竹,远是一带绵延群山。通往群山的石阶上,隐隐可见一对恋人执手相握,偎依着向远走去。画面浓淡相宜,笔法空灵。虽寥寥几笔,却让人一眼看出,作画之人抒发的“执子之手,归隐桃源”的梦想,一种超凡脱俗之感跃然纸上。杜沅沅不由脱口而出,“画得好!”
再看向画角的戳记,杜沅沅突然间如同雷击,一下征在当地,那红红的戳记印的明明是“昊祯”二字,“昊祯”不就是英帝的名讳么?如此意境的一副画,如此含有意的一个戳记,英帝对惠贵嫔的感情不言而喻。杜沅沅忽然想起,做秀女时,皇后昭顺阁设宴的那一夜,曾听秀女们议论惠贵嫔是英帝最爱的女子。还有,在来时途中听到兰兮说惠贵嫔原也住在怀玉宫中那句话时脑中的念头一闪,现在却如电光火石,想得分明,自己一直迷惑于为何能与惠贵嫔如此亲近,原本就是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缘故,淡然的性子,相似的气度。杜沅沅忽地冷笑出声,可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禁宫中最特别的一个,是英帝心中的最爱,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的替身。自己放弃一切,承受委屈,甘愿沉入是非漩涡中,却换得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沅沅心痛得几乎没了知觉,只是连声大笑,直笑得不可抑制,笑得眼泪簌簌落了满脸。
惠贵嫔听到杜沅沅的那声画得好,便知道事有不妥,待看到她面容悲愤,却笑不可抑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唤道:“妹妹,听姐姐说。”话音未落,只见绿q从殿外冲了进来,奔得太急,一下收势不住,重重跌在地上。怀玉宫中,除兰兮外,绿q办事最是稳重,如此惊慌失措还从未见过,杜沅沅顾不得与惠贵嫔纠缠,疾步上前,拉起绿q,连声追问,“出了什么事?”绿q跌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却顾不得呼痛,急道:“小主快,快去救救兰兮姐姐。”杜沅沅心中一征,刚刚遣兰兮回宫取秀样,去了半日还未曾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绿q又惊又急,眼中含泪,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兰兮急急地回了怀玉宫,挑了些秀样,便让绿q跟着,二人向鸿庆宫而来,为了节省时间,并未沿着御园周围的游廊绕行,而是走了个近路,直穿御园中的群芳圃。
一进入群芳圃,二人便见丽妃带着几个宫女在圃中采摘鲜,紫璎捧着个粉彩百鹿图瓷瓶站在一旁。兰兮和绿q见躲不过,只得上前行了礼,丽妃应了声,便让她们退下。兰兮起身时,不知怎地,明明与紫璎相距甚远,却不偏不倚撞在紫璎的手上,将她手中的名贵瓷瓶撞到在地下,跌了个粉碎。兰兮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跪地告罪,丽妃却不依不饶,直嚷着要将兰兮送到内务府置。
杜沅沅听到这儿,心里明白,一切根本不干兰兮的事,恐怕是有心之人故意设的计。兰兮本是丽妃安插在晴潇馆中的一个棋子,后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杜沅沅。对于这一点,丽妃心中许是早就痛恨不已,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机会,如今时机赶巧,正是要好好的借题发挥一下,既惩治了兰兮,又借机打击了杜沅沅。
想到这,杜沅沅心中有了计较,丽妃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兰兮,不妨就利用这的机会,给丽妃一个下马威也好,总不能让她一直得意了去。
杜沅沅带着绿q向殿外行去。惠贵嫔见杜沅沅如此心急,怕是会有闪失,便唤了声:“妹妹!”杜沅沅转头看见惠贵嫔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又觉得心神俱伤,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出殿去了。
群芳圃小亭内,丽妃好整以暇地端着缠枝百合青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拈着一朵红木莲,不住轻轻晃动。兰兮跪在亭外的太阳底下,面颊红肿,显然是被人掌了嘴,形容憔悴。
杜沅沅匆匆向这边走来,原本就在等待的丽妃早已看见,唇边禁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杜沅沅走到亭前,也不看兰兮,轻轻一福身,“臣妾见过丽妃娘娘。”不等丽妃叫起,便自行直起身来,又道:“不知我宫里的奴婢犯了什么错,青天白日的,罚跪在这大太阳底下。”语声柔和,却含着咄咄逼人之意。丽妃一愣,许是没想到杜沅沅竟是如此态度。一旁紫缨接道:“元小主真该好好管管宫里的奴才了,兰兮故意打碎了娘娘心爱的粉彩百鹿图瓶,这种眼中没有主子的奴婢,当然该罚。”
杜沅沅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甜笑,口中道:“有理,有理。“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到紫缨面前,挥起手掌,狠狠地给了紫缨一巴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缨的脸上立时显示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丽妃与紫缨猛然呆住,杜沅沅早已收了笑容,厉声道:“贱婢,主子们在这里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你才真该好好受受管教,给我滚到亭外跪着去。”紫缨捂着脸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痛楚,也不敢出声辩驳。磨磨蹭蹭地向亭外行去,眼角猛瞟着丽妃,盼望自家的主子能给自己做主。
杜沅沅此举彻底扫了丽妃的面子,丽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猛然站起身来,指着杜沅沅,嘶声道:“你,你,你只不过是个四品容华,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理。本宫,本宫……”,话音未落,杜沅沅忽然欺上一步,嘴唇堪堪贴着丽妃的耳朵,轻声道:“燕贵人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难道娘娘以为真的神鬼不知么?臣妾这里倒有一个东西,不知娘娘可想看看?”这句话面就如一盆冰水,迅速浇熄了丽妃心中腾起的怒焰,令她本是红涨的孔霎时雪白,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杜沅沅微微一笑,退后一步,看着一心等待丽妃解围的紫缨,道:“莫非是罚错了你?”紫缨见丽妃仍不发话,只得委委屈屈地到太阳底下跪了下去。杜沅沅举着帕子扇了扇,忽然道:“娘娘,兰兮已经受过罚了,不如就让臣妾把她带回去,自行管教吧。”丽妃一口气噎在喉咙,不答应不是,答应也不是。一时竟愣在当地。杜沅沅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曼声道:“谢娘娘。”说罢,示意绿q上前扶起兰兮,转身便走。留下丽妃立在当场,面色铁青。
丽妃带着紫缨,气哼哼地回了祥萃宫。刚进正殿,也不待门旁宫女打开殿门,飞起一脚,便将殿门踢开,大踏步走了进去,哐地一声,又将殿门从内踢上,将众人隔在外面。只听殿内乒乒乓乓、稀里哗啦一阵脆响。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心中明白定是丽妃在殿内将气撒在一应器物身上,也不知砸了多少珍奇宝贝。
过了半晌,方才听见丽妃微带喘息的声音道:“来人!”众人犹豫着不敢进门,均将目光投注到紫缨身上,紫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门开,一地狼藉,上好的青瓷瓶、玉石插屏、珐琅薰炉支离破碎,散了一地。紫缨故作不见,小心地跨过满地碎片。只见丽妃歪在香妃美人榻上,想是刚刚耗费了不少力气,胸口兀自起伏。见紫缨近前,丽妃象是又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气哼哼道:“那个贱人,竟敢威胁本宫。本宫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紫缨道:“娘娘切勿生气,元容华就是要激怒娘娘。如今娘娘这样不仅伤了身子,还正中了她的奸计。”
隔了一刻,丽妃才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遍。杜沅沅刚刚在她耳边偷偷说的那句话,摆明了是说她手中掌有自己谋害燕贵人的证据。可若是真有证据,时隔这么久,怎么还不呈给皇上。偏偏要等到这样一个时候才说出来。况且,那件事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怎么可能留有证据。丽妃猛地直起身来,暗悔被杜沅沅迷惑。杜沅沅只不过是诈了她一下,趁她心虚之机,救走兰兮。
丽妃气得脸色几乎发绿。看来,自己真是低估了杜沅沅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只小野猫,越来越露出了她的利爪,真是不可不防了。
失宠
兰兮呻吟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莲色的床帐,她认得,这里是怀玉宫中的宫女宿,是她的床榻。她的脑中一阵迷茫,记忆似乎停顿在群芳圃中,不知道自己又怎会回了这里。
耳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你总算醒了!”兰兮扭过头,仔细看去,只见一张娟好的面容正在看着自己微笑,竟是杜沅沅。杜沅沅从榻旁小几上端过一只药碗,顾自道:“这药也热过多了。来,快把它喝了吧。”
兰兮见递至面前药碗内褐红色的汤汁,这才觉得身上、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双膝更是又酸又痛。眼光瞥见杜沅沅一脸让人安心的笑容,忽然想起,杜沅沅在群芳圃内不顾与丽妃为敌给自己解围。忍着身上的疼痛,起身跪在榻上,“奴婢多谢小主救命之恩。小主对奴婢的再生之德,奴婢来生必结草衔环,永不敢忘。”
杜沅沅急忙将兰兮扶起,靠榻坐好,道:“你原是我贴心体己的人,本就应该如此。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杜沅沅一边说着,一边直视着兰兮,见兰兮眼圈一红,长叹一声,道:“奴婢正要向小主请罪。其实,奴婢一早就想告诉小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奴婢、奴婢……”,兰兮看了看杜沅沅,象是下定了决心,“奴婢是丽妃身边的人。是丽妃故意安插奴婢在晴潇馆中监视秀女的。后来因皇上下令,奴婢才被指派伺候小主。”说完脸色平静,看着杜沅沅,似是在等待发落。杜沅沅微微一笑,“你不必害怕,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一直帮我。”兰兮神色愕然,却依旧道:“奴婢觉得小主与宫里的娘娘们不太一样,小主为人和善,事事都替奴婢们着想。奴婢早就下定了决心,好好地跟在小主的身边。”杜沅沅点点头,“我虽知你底细,但并不知你用意。你也从未算计过我,凡事都尽力相帮。我并未拿你当外人看待。如此看来,果真不枉费我待你的这一番苦心了。”
二人自此尽释了前嫌,均感到心中一阵舒畅。杜沅沅不觉露出欣慰的笑意。兰兮想起群芳圃内杜沅沅在丽妃耳边低语的那句,忍不住道:“奴婢想问小主一句话?”杜沅沅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兰兮犹豫片刻,道:“小主说手上有燕贵人枉死的证据,可是真的?”杜沅沅脸色一暗,“那件事也怪我思虑不周,若手中真有证据,早就呈给皇上,治丽妃的罪了。只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权宜之计,燕贵人的死,丽妃本就心虚,我稍稍一提,她便立刻信了。我便以此作为免你罚的筹码。只是丽妃也不是个笨人,现在想必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吃了这样一个暗亏,只怕对我更是记恨。今后,跟着我这个主子,许是没有太平日子了。” 兰兮面上浮起感激之色,坐起身来,就势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小主待兰兮真心若此,从今以后,兰兮必忠心侍奉,绝无二意。”
房内光线渐暗,二人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兰兮看杜沅沅依旧笃定地坐在榻前,便道:“奴婢没什么,小主还是快些回去,说不定皇上的步辇已经在来怀玉宫的路上了。”杜沅沅原本还在笑语莺莺,一听到这话,脸色突然一寒,冷声道:“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兰兮不由一愣,小主与皇上之间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杜沅沅似是不愿多谈,躲避着兰兮的一脸疑问,站起身来,道:“这几日你便好好歇着,我身边还有绿q,你只需养好伤便是。”说罢,便出门去了。
英帝背着手站在祈阳殿南书房内,透过高阔的红木窗,望向院中几棵高大挺拔的雪松。陆六福躬身站在他的身后,似是刚刚回禀过什么。过了好一会,英帝才开口道:“这事看来是兰兮引起的了?”陆六福偷偷看了英帝的背影一眼,小心地答道:“在旁人看来,的确是这样的。”英帝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道:“你下去吧。”陆六福躬身退了出去。
英帝的身形未有一丝变化,眼光依然投注在那几棵雪松上。目光邃,隐隐含着一丝痛苦。雪松蓊郁苍翠的树冠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近些日子,太后已经越来越表示出了对他格外恩宠杜沅沅的不满。尽管他每都三言两语地混了过去,但是,心中却也明白,因着自己对杜沅沅的不同,已经越来越将她推向了漩涡的中心。
前几日燕贵人之事,暴露出那么多的疑点,不用查也知道,敢弄出这么多事端的,也只有丽妃。丽妃的此举,无疑制造了悦妃与杜沅沅之间的矛盾。加上太后这边的不满,丽妃的妒火中烧,即便是有自己的千般恩宠,但是,在这诺大的后宫中,杜沅沅的境况无疑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英帝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看来,必须要想个办法,让众人将注意力从杜沅沅的身上移开了。
杜沅沅离开宫女们的宿,踏上怀玉宫内的复廊,心神恍惚,每一步都似踩在棉上。兰兮最后的那句话还在她的脑中回响。她的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鸿庆宫中的那幅写意山水就似挂在眼前。画上的每一笔都如嘲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她如此沉迷的一个风雪月的梦境,此时,只怕是就要醒了。
杜沅沅走入寝殿,扯脱了身上的衣裙,随意一扔,便顾自上了榻。正朦胧之间,耳听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步履声向榻前走来,一个含着宠溺的声音道:“天还早,你怎么就睡下了?”杜沅沅这才听出,来人竟是英帝。心中不由一喜,正要起身,猛然想起在鸿庆宫内种种,心中一阵气苦。便依旧扭脸向内,只是不答话。
英帝有些诧异,轻抚着杜沅沅的青丝,柔声道:“可是身上不舒服么?要不要叫太医来给瞧瞧。”杜沅沅听他话中温柔,心中一软,但一想这温柔可能并不是给自己,忽然觉得一股怒气从心里爆发出来,冷声道:“不劳皇上关心,臣妾好得很。”说毕便将绣被一下蒙过头顶。
英帝似是愣了一下,道:“你怎么了?”杜沅沅刚要答话,忽听殿外陆六福道:“皇上,时辰到了。”英帝应了一声,对杜沅沅道:“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我召了大臣议事,改天再过来看你。”杜沅沅依旧一动不动,却凝神听着英帝的起身,脚步声移向门边。几忍将不住,想要起身出声挽留。眼前犹自晃动着那幅画中一男一女执手相握的身影,便硬生生压下心肠。待听得殿门阖上的声音,又忍不住抱紧手中绣被,任凭一滴又一滴的泪沁出眼眶,润湿了瓷枕,也润凉了自己的心。
秋风从遥远的天外吹来,似乎更增添了几分凉意。怀玉宫院内曾经娇红艳丽的紫薇都慢慢地落了,起初只是一朵、两朵,彷如一只断翅的蝴蝶,渐渐地成为阵阵红雨,在树下铺成凄绝美艳的地毯,剩余的秃落枝干,象是柄利剑,直刺在人的心上。
杜沅沅只穿着单薄的紫汤荷黛色宫服,披着一头乌发,蜷缩在树下的摇椅内,闭着双目,任凭一朵朵、一片片的凋零瓣打在自己的眉上,滑过面颊、衣襟,一直落到地上。曾经的青春娇艳,如今的黯然飘零,眼前落的虽然是瓣,却彷如是自己沧桑的心。
一连过去了好几日,英帝始终没有再来。期间,也曾有惠贵嫔、梅芫雪等前来探望,杜沅沅都以身体不适为名,让兰兮挡了驾。现在,她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也不想。
恍然觉得有温热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杜沅沅的唇边不由得绽开一个甜笑,心中暗想,又在做白日梦了,近来总是感觉英帝就在自己身边,相思就象是一只无法控制的野马,越是把它缚住,越是更加狂肆的挣扎。忽然觉得,有温暖的唇覆在自己的唇上,杜沅沅吃惊地睁开眼,见英帝正俯身在自己身边,满眼如水般的温柔。杜沅沅的心悠然飘起,响着欢快的旋律,似乎要溺毙在这温柔里。
英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朝中事情太多,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看你。”低柔缠绵的语声令杜沅沅忽然想起鸿庆宫中那幅写意山水,软软的心蓦然间冷硬如冰,一下坐直了身子,声音平板,“皇上如不想来就不必勉强自己,臣妾承受不起。”英帝脸色微变,待看到杜沅沅苍白消瘦的面庞,仍忍着气道:“你可是在怪我?”杜沅沅一甩袖子,站了起来,退后几步,似是与英帝之间隔了万丈悬崖,冷冷道:“臣妾卑微,怎敢埋怨皇上。”英帝终于忍耐不住,喘了几口粗气,似是强压心中愤怒,道:“你……好,都怪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让你越来越无视宫规,既然如此,以后,我就不到这里来了!”说罢,起身大踏步而去。
杜沅沅看着那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失声痛哭。兰兮从殿内出来,走到杜沅沅身后,将一袭小团鸭羽缂丝斗篷轻轻披到杜沅沅肩上,忍不住道:“小主你这又是何苦?”杜沅沅下巴微扬,面颊犹自带泪,恨声道:“不来就不来,也好过做个替身。”兰兮越发惊疑,道:“小主说的,奴婢不懂。”
杜沅沅哭得更加伤心。兰兮将她仍扶至椅中坐下,又用青瓷莲盏端过一盏清心清口的玉水青竹,轻言细语地道:“小主可否告诉奴婢,奴婢也好为小主想个法子。”杜沅沅看着盏中如玉环般翻卷的嫩叶,止住哭声,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你可知惠贵嫔是因何失宠的?”兰兮沉吟了一下,“奴婢并不清楚,惠贵嫔与奴婢几乎同时进宫,进宫没多久,皇上便十分恩宠,也就一两年的功夫,突然就失了宠。”杜沅沅神色黯然,道:“既如此,罢了,罢了,还管他人干什么。”说罢,起身回了房内。
自此,英帝果真未再踏入怀玉宫中。后宫是个敏感的地方,渐渐地,元容华失宠的流言甚嚣尘上,传得越来越广。怀玉宫门前也变得门可罗雀,再无巴结奉承之人上门。宫中一应吃穿用度已远远比不上杜沅沅得宠之时。对此,杜沅沅似是心如死灰,全都漠不关心,躲在宫内居简出。
秋天的轻寒逐渐被初冬的萧瑟所取代,北风骤起,天气益发冷了起来。杜沅沅正窝在房内看书,突听得院中一阵吵闹之声,便扬声道:“谁在外面?”话音刚落,绿q拉着碧痕走进房来,碧痕面上满是气愤的神色,小嘴嘟在一起,被北风吹得红红的面颊显得鼓鼓的。杜沅沅不由失笑,道:“看谁欺负了你,告诉我,我去整治他。”碧痕刚想开口,绿q在一边拉住她的袖子,笑道:“不妨事,都是宫女们在一玩闹,闹出火来了。”碧痕却不理绿q的示意,仍上前一步,开口道:“小主,宫中那些奴才也忒势力了,比小主份位低的主子还能领十匹锦缎、五斤银衣炭。可到了奴婢去领,内务府的太监只给了一半,还说,还说……”,碧痕说着眼圈红了,“说什么?”杜沅沅平静地问道,“他们说,你们小主早就被皇上忘在了脑后,还挑三拣四的,得意给谁看!”
碧痕一口气说完,发现杜沅沅手中的书早已跌到地下,脸色发白。才省到自己说错了话。绿q在一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上前拣起书,道:“想是哪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这宫里的状况,小主不用跟那些不长眼的奴才们计较。”杜沅沅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小主,让你们受苦了。”碧痕跪地哭道:“小主不要说这样的话,奴婢不苦,从来没有象小主这样对待奴婢的,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心里惦记着奴婢。无论小主怎样,奴婢们也都跟着小主。”杜沅沅眼中含泪,“好碧痕,我知道你的心。起来吧,看地上凉。”
早就在门外听了多时的兰兮走了进来,道:“小主也知道这宫中的人情冷暖,是时候该想个法子,不要总被人欺负了去。”杜沅沅又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想想。”
众人都退了出去,杜沅沅暗自出神,一时之间思绪如潮,前世的恩怨纠葛,今生的步履维艰,现时的勘怜境况。入宫,竟成了她人生最大的一个笑话。短短几个月的你侬我侬,竟然只是南柯一梦。自以为是他中里的唯一,原来也只不过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君恩凉薄,即便是顶着别人的名份,自己照样成了下堂的弃妇。人生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为不堪!
杜沅沅的心中百味杂陈,这段日子以来,她表面上似乎是一派认命的样子,事实上,她每日都在苦苦地思忖。自从入宫后,从未过过安生日子。这段时日的沉寂,除了安慰自己受伤的心,还趁机考虑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她毕竟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情”之一字虽然伤人,却也不是非它不可。她早已想好,与其困死,不如将一切放开。但是,性子中天生的不服输,却让她无法甘心,难道就要顺从这样的失败。不如再博一,然后再远远地离开,隐匿于江湖之间,过那些早就梦想的逍遥自在的日子。
杜沅沅的思绪飘来飘去,脸上早已换了一幅神往的神色。忽听得帘响,杜沅沅急忙低头敛容,并不回头,低低叹道:“不是说过,让我独自呆上一刻。”身后脚步声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上前来,却是眼圈红红的林锦儿。杜沅沅缓缓站起身来,不待说话,林锦儿便扑上前来,抱着杜沅沅的肩头,嘤嘤哭了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委屈。杜沅沅知她是为自己抱屈,心中也是一片凄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宽慰。林锦儿直哭了半晌,方才收了泪,语声颤颤道:“姐姐受了这许多委屈,妹妹却无法帮上一星半点。”杜沅沅心中温热,这宫里毕竟还是有人惦记着自己。便拉着林锦儿的手,含泪道:“只要妹妹有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说罢,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夜惊
丽妃坐在祥萃宫内,一手端着白玉杯,细细闻着杯中嫣黄色菊酒的香气。想是喝了不少,脸颊的红艳艳,更凸现了一脸的喜色。接连两被杜沅沅奚落而愤愤不平的心终于舒畅了起来。美貌聪慧又能怎样,还不是跟这宫中平常宫妃一样,皇上的新鲜气儿过了,自然也就失宠了。在这宫里,只要失了宠,想要翻身可就难了。
更鼓的声音从远隐隐传来,此时已近亥时,禁宫内的各条甬路上早已杳无人迹。忽然,从怀玉宫后角门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影四看了一下,躲躲闪闪地向琼章宫而去。
悦妃穿着一身黛螺色的寝衣,坐在灯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窗外的夜异常的寂静,案上料玉烛台内的烛火已然烧到了尽头,只留下了纵横的烛泪。这样的夜,该是冷漠和凄清的吧。悦妃偷偷叹了口气。
宫女蓉蓝从门外进来,叫了声娘娘。又走上前来,在悦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悦妃浑身一震,急道:“快让她进来。”
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疾步进了殿,跪地行了礼。悦妃望着那宫女,眼中透着研判的光,道:“听蓉蓝说,你要见我。”那宫女点了点头,靠前几步,说了来意。悦妃听了脸上一喜,道:“当真?”宫女使劲点头,“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悦妃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烛火跳跃着,映得那笑容忽明忽暗,弥漫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悦妃招手让那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宫女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又趁着夜色,偷偷从原路回了怀玉宫。
殿内,站在悦妃身后的蓉蓝轻声道:“娘娘就不再查一查,当真决定了么?”悦妃晤了一声,恨声道:“本宫不想再等下去了,不如趁着她失宠的当儿,快些行事,了了这个心思。”语声阴寒,蓉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夜凉如水,怀玉宫寝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但杜沅沅却并未就寝,而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眼神清亮,似乎无一丝睡意。接近亥时末,殿门一声轻响,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杜沅沅抬头看去,却是兰兮。
兰兮匆匆走到杜沅沅身前,低声道:“回来了!”杜沅沅秀眉微挑,“你可看清了。”兰兮肯定道:“奴婢看清了。”杜沅沅忽然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含着一丝冷酷,看来有人真把她当成了一根女萝藤,没了君王恩宠做依附,便是纤纤弱质,可以随意践踏。恐怕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独立自强的未来灵魂。在众人不断猜测她会怎样日日以泪洗面,要死要活之时,她却躲在怀玉宫中冷静地审时度势,暗暗积蓄着再爆发的力量。眼下,这种力量的引子已经有人自动送上来门来了。
兰兮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杜沅沅的进一步吩咐,半晌,杜沅沅道:“好,让她们闹去吧。我们等着便是了。”兰兮听后,唇边掠过一丝笃定的笑意,福了福身,出殿去了。
两日后的一个夜,天空中乌云笼罩,星月无踪,禁宫内各早已熄了灯火,四下里墨黑一团。
杜沅沅刚刚入睡,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急忙披衣下榻,值夜的兰兮从外面奔了进来,压低声音急促地道:“小主,来了。”奇怪的是,二人的面上并未见紧张的神色,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只听“哐”的一声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有数名宫女拎着灯笼涌了进来,刹那间,寝殿内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个沉稳的女子声音道:“给我搜!”然后,便是脚步凌乱声,翻箱倒柜声与窃窃低语声。
杜沅沅与兰兮对视了一眼,面上故意做出惊惧的神色,喝道:“什么人敢夜闯怀玉宫,好大的胆子!”清脆的娇斥声在夜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正在搜查的宫女们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手。刚刚发话的女子似是轻轻地笑了声,又道:“怕什么,继续搜。”杜沅沅这才看到,进门,一名披着素绨冰锦斗篷的身影昂然而立,灯笼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那脸上的笑容似是得意,又似是不屑。杜沅沅突然愣住了,那女子竟是悦妃。
悦妃眼角瞥着杜沅沅,笑容里竟泛出些恶狠狠的味道来,“好久不见了,元容华。”语声悠然,似乎是冬日午后,红泥炉暖,二人拥裘而坐,把酒言欢的慵懒语气。听到这样的语声,杜沅沅面上似是害羞,又似是害怕,急忙走上前,福身为礼,娇怯怯道:“见过悦妃娘娘。”
悦妃细细打量着杜沅沅的神色,眉梢眼角禁不住带了几分得色。娇笑道:“本宫听说,元容华好像私藏了什么东西,趁着今儿闲着,便过来瞧瞧。”听到此话,杜沅沅似是面色白了一白,强笑道:“沅沅周身物件俱是皇上赏的,哪里还有稀罕之物私藏?”尽管口中说着,眼光却忍不住向殿角的楠木衣箱瞟去。悦妃早就看见了杜沅沅的眼神,心中暗笑她沉不住气,欲要遮掩,却抢先告诉了别人。
这时,只见一名宫女向那个楠木衣箱走去,杜沅沅忽然脸色惶急,待看到那宫女捧出个嵌着玛瑙雕梅的红木匣子,立时之间面如死灰。那宫女将匣子捧过悦妃手中,道:“就是这个,请娘娘验看。”那宫女杜沅沅认得,是怀玉宫中一名洒扫宫女,名叫岚茵。那个红木匣子杜沅沅也认得,确实藏的是她的心爱之物。
悦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忍不住便是一阵狂笑,恨声道:“好,这个匣子想必元容华认得,那里面的东西不会不知道来历吧。”杜沅沅垂下眼帘,脸色通红,似是想要争辩,却不知如何开口。悦妃更加得意,接道:“本宫知道你必不愿意说,不过没关系,想必你一定愿意到皇上面前去说个清楚。现在夜已了,就请明日一早,元容华陪本宫到承宸宫去见见皇上吧。”说毕,似是觉得大事已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又道:“来人,好好守着元容华,免得被别人打扰了好眠。那妹妹就好好歇着吧!”说罢便带着众人出门去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寝殿突地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杜沅沅立在当地,身形一动未动,耳听得啪地一声,知是悦妃派来看守的人已将殿门上了锁。黑暗里,杜沅沅的脸上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悦妃,明天我看你怎么收场!
承宸宫大殿。
英帝高坐在宝座上,若有所思地看向跪在阶下的杜沅沅。今日杜沅沅穿了一袭翠纹银锦宫服,松松挽就的梅髻上仅插着一根玳瑁镶碧玉的簪子,显得素净雅致。从高看过去,隐隐能看见埋着头的杜沅沅有意若无意地露着一抹欺霜赛雪的脖颈。承宸宫大殿高大的穹顶,显得跪在顶下的杜沅沅越发纤细,透着那么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英帝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们有一段日子没见了,杜沅沅的清丽脱俗似乎更胜从前。如果不是悦妃坐在下首一侧,英帝几乎要从宝座上跳下去,直接将杜沅沅搂入怀里。
“皇上!皇上!”悦妃见英帝似乎发了呆,不由连唤了几声,英帝这才回过神来,恍惚想起悦妃今日的来意。早上英帝刚下朝,陆六福便来回报,悦妃娘娘有要事上奏。英帝宣悦妃进了殿,悦妃一脸严肃的神色,奏报说怀玉宫的元容华与人私相授受,她已经抓住了证据。本来英帝的心思并没在这上头,忽然听到“元容华”几个字,一下子注意起来,他有许久没见过杜沅沅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还有,他的沅沅会与旁人私相授受么?于是,英帝便准了悦妃的要求,在承宸宫大殿上当庭审问。事实上,他有个小小的私心,以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见一见他朝思暮想的沅沅。
听到悦妃的召唤,英帝恍然觉得有些事态,忙掩饰地微晤了一声,向悦妃道:“你不是说拿住了证据么?快呈上来,给朕瞧瞧。”悦妃不敢怠慢,忙示意身后宫女,宫女捧着那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走上前来,陆六福接过,亲自送到英帝身侧,并将匣子打开,英帝看向匣内,脸色忽然一变,却并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阶下的杜沅沅。
过了一刻,才清了清嗓子,道:“元容华,悦妃说你与旁人私相授受,如今证据确凿,你可承认?”杜沅沅一听到这磁性而低柔的声音,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忽然看见悦妃一脸看好戏的神色,蓦然清醒过来,十指在宽大的袍袖下紧紧交握,静静答道:“不知悦妃娘娘抓到的是什么证据?臣妾可否能看一下?”英帝示意陆六福,陆六福捧着匣子从阶顶下来,捧到杜沅沅眼前。
杜沅沅只微微看了一眼,并不动声色,只俯首道:“皇上,臣妾有一个问题,想问悦妃娘娘。”英帝点了点头。杜沅沅转向悦妃,“请问娘娘,为何认为此物便是私相授受之物?”悦妃展颜一笑,并不看杜沅沅,而是向英帝道:“臣妾有一个证人。”“证人?”英帝脸色更加难看,“快宣!”
不一刻,岚茵匆匆走上殿来,跪在阶前,低低俯下头去。悦妃道:“你不用怕,只需将前因后果向皇上说清楚。”岚茵大着胆子道:“奴婢是怀玉宫中的洒扫宫女岚茵。容华小主自入住怀玉宫后便将这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偷偷藏在衣箱内,时常翻出查看,还长吁短叹。奴婢曾偷偷看过,此物并非宫中所有,应是从宫外带入的。但小主如此重视,必不是普通的东西。”说罢,惊慌地看了杜沅沅一眼,见杜沅沅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急忙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砖地,继续道:“那日,奴婢无意间偷听到元容华小主对兰兮姑姑说,这是她的定情之物,虽进了宫,却也不忍放弃,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还说什么,送东西之人乃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虽见不到人,见到东西也是好的。”
岚茵年纪尚小,却口齿伶俐,如今娓娓道来,言语流畅,殿中人竟似亲眼所见一般。英帝的脸色益发的难看,目光再看向杜沅沅时似已有了怒意,忍不住沉声道:“元容华,你可有话说?”杜沅沅心中一阵难过,英帝终究是信她不过。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皇上,请容臣妾问几个问题?”见英帝半晌未答,应是默许。便看向岚茵道:“你可是我宫内的洒扫宫女。”岚茵忙点了点头,杜沅沅又道:“你既非我贴身宫女,素日极少进入我房中,又怎能知道我日常所为?”声音渐转严厉,岚茵吓得脸色一白,口中讷讷,“奴婢,奴婢是进房打扫时见的。”“好”,杜沅沅怒极反笑,“就算是你说的是真。”又看向英帝,眼神决绝,“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英帝看杜沅沅容色苍白,与往日相比清减许多,心中蓦地一痛,不由点头道:“好,但有要求,朕一概恩准。”杜沅沅道:“臣妾知道这后宫不得外臣进入,但请皇上恩准,宣臣妾哥哥吏部员外郎杜子珏前来一见。”悦妃听了不觉一征,一时之间不明其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不便插言。英帝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好,宣吏部员外郎杜子珏见驾。”
杜沅沅心神一松,想着久未见的亲切大哥,如今此种情况下相逢,不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真相
杜子珏穿着绿色细锦纹绣鹭鸶六品文官官服,在太监的宣召声中走进殿来。刚刚在府中接到英帝旨意,待听到“火速进宫见驾”时,杜子珏微微有些奇怪。皇上如此急的宣召,也不知是为了何事。他偷偷地问传旨太监,可那个太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催他立即进宫面圣。杜子珏只得急急穿戴起来,随着传旨太监进了承宸宫。
刚一踏入殿门,杜子珏不由得愣了一下,前面那个跪在阶下的窈窕身影,不就是他早已在脑海中想了千万遍的沅沅么?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缩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杜子珏强行按耐住大步上前的冲动,穿着石青色八宝立水朝靴的双脚踏着平缓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背影走去。
那个背影越来越近,近得让杜子珏都可以看见杜沅沅细白的脖颈,小巧的耳唇,以及耳唇上坠着的碧玉耳铛。杜子珏终于站在了杜沅沅的身边,面对御座上威严的英帝,他却不能转头去看她的面容。不由得心底里叹息了一声,跪了下去,道:“臣吏部员外郎杜子珏参见皇上。”
杜沅沅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激动得跳个不停。如果不是跪在大殿上,如果不是在英帝的面前,也许,她早就跳了起来,直接扑到后面人的怀中。眼光不经意间瞟到杜子珏跪在一旁的身影,再也忍将不住,五味杂陈的泪水潸潸而下,哽咽着叫了声:“大哥!”杜子珏听到这魂牵梦系的声音,默默转头望去,面前的杜沅沅依旧是清丽已极的面容,与数月前相比,似乎少了些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只是眼含凄苦,容色颇为憔悴。杜子珏心中禁不住又是一痛。他强压住想将杜沅沅纳入怀中的冲动,微点了下头,眼中却透着十分的怜惜。
英帝见阶下这一对莆一见面便悲喜交集的兄妹,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相较旁人来说,似乎更为亲密。尤其是杜子珏看向杜沅沅的眼神,似乎不仅仅是看向妹妹的眼神。想到这,英帝心中蓦地一惊,不由有些哑然失笑,他努力抛掉这个想法,唤道:“元容华!”
英帝的语声惊醒了沉浸在久别重逢喜悦里的杜沅沅。她忽然醒起,请英帝召杜子珏来的目的,急忙道:“大哥,环佩你可带在身上?”杜子珏伸手入怀,将那对子母环佩中的母佩掏出。杜沅沅伸手接过,心中喜不自禁,忍不住紧握了一下,双手举起,向英帝道:“请皇上御览。”陆六福上前接过,呈到英帝手中。英帝取过仔细端详,忽然双眼一亮,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由道:“莫非?”杜沅沅面含委屈看向英帝,眼角却带着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轻轻瞟了眼犹自坐在一旁的悦妃。
悦妃本以为此必是十拿九稳,已失宠的杜沅沅,再加上这样的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即使不被死,也会被虢去封号,打入冷宫,永远再无翻身之日。妹妹燕贵人的仇算是报了。但是,想不到杜子珏出现后,情势竟然急转直下。她并不是个愚笨之人,当杜沅沅呈上那枚环佩时,她几乎与英帝同时猜到了其中的关键,再瞥见杜沅沅明显投向她的那丝几不可察的笑容,悦妃脑中一震,忽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布好的圈套之中。暗悔怎会如此大意。着了杜沅沅的道。脑中不由飞速地转了几转。突然跪下道:“此事是臣妾失察,请皇上降罪。”
原来,洒扫宫女岚茵原本是悦妃安插在怀玉宫中的一个眼线,暗地观察杜沅沅的一应行动,并时常向她密报。
洒扫宫女与贴身宫女不同,除了日常的殿阁打扫外,极少在寝殿内逗留。这岚茵年轻,做事便着了痕迹。近些时日,杜沅沅发现岚茵常常拖延在她寝殿内打扫的时间,故意磨磨蹭蹭,早就暗暗上了心。便私下里命兰兮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岚茵与琼章宫的秘密往来。
杜沅沅明白燕贵人一事,与悦妃算是结下了梁子。悦妃心机沉,早晚要报这切肤之仇。自己又无法证明真凶,只能百般小心悦妃的算计。岚茵的暴露,让她意识到了悦妃的急不可耐,灵机一动,不如将计就计,先杀杀悦妃的威风。也让她想到,这是一个接近英帝的极好机会,不妨就借着这个契机,探明英帝的态度。打破眼前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她故意在岚茵面前时常翻出那个玛瑙雕梅的红木匣子,看着匣中之物,长吁短叹,秀眉锁。显得对匣中之物重视已极,又异常暧昧。并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恰巧让岚茵听到了她与兰兮那样的一番对话。让岚茵误以为她早已心有所属,又对旧情念念不忘。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参照着梅芫雪的经历,照葫芦画来的。
岚茵颇费了不少时日,才找到了这样一个破绽,一时心急贪功,果然中计,迅速将一切回报了悦妃。此时,杜沅沅在旁人看来已然失宠,悦妃更加不将其放在眼里。加之为燕贵人报仇心切,早已失却了往日事的沉稳气度。不假思索便带人夜搜怀玉宫,同时又迅速奏报了英帝。这样就正巧成了杜沅沅布好的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悦妃所谓的私相授受的证据,即那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中盛的正是那对子母环佩中的子佩。而事实的真相也只不过是兄妹之间保存的信物。悦妃自然是一败涂地。
英帝此时对悦妃已十分不满。但悦妃突然跪地请罪,英帝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杜沅沅心中冷笑,悦妃到底是老谋算,抢先一步承认过错,一下子便堵住了英帝的嘴。
英帝正踌躇间,杜沅沅忽然道:“皇上,能否听臣妾一言。”英帝点点头,算是默许。杜沅沅看着跪在一旁的悦妃,心道不如让我来个火上浇油,面上却绽开一个娴静的微笑,柔声道:“臣妾是想替悦妃姐姐求个情。姐姐也想打理好后宫事务,给姐妹们做个表率。妹妹相信,姐姐绝对没有报复之心,只不过是受了小人的愚弄,才误会了臣妾。就请皇上免了姐姐责罚吧。”
英帝本在犹豫对悦妃如何罚,突然听到杜沅沅话中的“报复”二字,猛然想起燕贵人一事,又见杜沅沅如此大度,越发显出了悦妃的小人之心与睚眦必报。脸色一沉,眸光变冷,怒声道:“你堂堂的一宫主位,实在是让朕太过失望。看来,真的是朕往日看错了你。”话语极重,悦妃的脸色一片灰白,周身的力气似都已被抽离,忍不住摊在地上,只听得英帝继续道:“念你为宫中事务辛劳多年,平日也算进退有礼,姑且先降为从二品昭容。今后,如若再犯,可不要怪朕不顾念昔日情份。”
“至于你”,英帝看向仍跪在殿中的岚茵,喝道:“你一个小小宫女竟敢诬蔑主子,这宫里还有规矩没有,来人,将她交给内务府,仗责二十,送到司库去服苦役。再昭示各宫,警示一下这些不安份的奴才。”英帝一边说着,一边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悦妃一眼。悦妃心中一跳,知道英帝是警告她此对她已手下留情,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幸运。心中一叹,直起身来,恭顺道:“谢皇上责罚,臣妾记住了,臣妾告退。”英帝晤了一声,悦妃,现在该称为悦昭容了,低着头慢慢地走出殿去,身形显得甚是落寞。
紧接着,嚎啕不已的岚茵便被太监们拖出殿去。杜沅沅听着那惊惧已极的哭号,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但却硬起心肠,明白今后再不能有丝毫心软。否则,只怕自己的下场比她们更要悲惨。
岚茵的哭声渐远,大殿中重又一片安静。杜沅沅垂着头跪在阶下,尽管真相早已大白,尽管悦妃和岚茵已受到了惩,但她的心中仍是一片空空落落。
她利用了悦昭容的心急与轻率,就是为了见到英帝。对于时隔数月的这见面,杜沅沅故意将自己打扮得简单素雅,于清丽之中显出几分憔悴。就是想看一看,英帝对她是否留有旧情。在与英帝的一问一答,及偶尔偷偷窥视英帝的眼神中,她几乎可以肯定,英帝对她不仅没有忘情,而且感情似乎更加浓烈,只是碍于什么不便表达。
但是,她也失望的发现,曾经和她如此心心相印的爱人,在旁人栽赃的罪名面前,仍免不了对她心存疑虑。她自以为的牢固依靠竟抵不过旁人不经推敲的闲言碎语。她长久以来苦苦追求的难道真的是一场镜水月的梦么?
冷不防,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起,她蓦然对上了英帝柔情似水的眼眸,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向一旁的杜子珏靠去。英帝明显感觉到杜沅沅对自己的疏冷,待看到她靠向杜子珏,眼眸更是一暗。黯然道:“也好,你久已未与家人见面,不妨去叙一叙吧。”杜沅沅面色平板,福了福身,道了声谢皇上,便与杜子珏一同退出了殿去。英帝看着杜沅沅轻盈窈窕的身影慢慢淡出自己的视线,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
莹露池畔,片片残荷败叶,早已没有了衔露含珠的风韵。池水也已变为褐,似乎是一位迟暮的美人,悄悄的诉说着昔日美艳,暗泣着如今没落。杜沅沅与杜子珏并肩缓行。心中一片宁静,似乎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她突然发现,只有面对杜子珏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而自入宫以来,虽然是与英帝情意切切,但依然提着心思,步步算计。想到这,不禁又是一阵黯然。
杜子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杜沅沅,二人已经走了好一段路,杜沅沅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往日清亮的美眸象是蒙染了一层烟尘之色,痛苦与自怜在眼中交错挣扎。杜子珏可以感觉到,她是为了感情而烦恼,他几乎可以确定,杜沅沅爱着那个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这段后宫中的爱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如同他对杜沅沅的爱情,一样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沅沅!”杜子珏轻轻唤道。杜沅沅蓦然回神,心中不觉一阵歉意,二人数月未见,如此难得的见面机会,她还在神游太虚。
“大哥!”杜沅沅道,“我觉得很累。”杜子珏点头,“我知道。讲给大哥听,好不好?”杜沅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慢慢地将入宫以来的所有经历一一讲了出来。一旁的杜子珏只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有想到,杜沅沅过得原来是如此的不堪。禁不住抓住她的手,“沅沅,大哥在南玉馆中说的话还在,只要你愿意,大哥随时会带你走,到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去。”杜沅沅心中一暖,长叹道:“我一心想的便是出宫,但是”面上忽然换上了决然的神色,“既然已经挣扎了这么久,此时半途而废。我不甘心!”
杜子珏看着杜沅沅坚强的神色,明白她心中的想法,点头道:“好,你放心!大哥会竭尽全力地帮你。”杜沅沅觉得眼眶发热,似有眼泪要滴下,急忙低下头去,紧紧撰着杜子珏的衣袖,半晌不语。
杜子珏四看了一下,周围并无人迹,突然低声道:“你有任何要求,只需告诉御膳房掌饼果的公公刘旺便可。”杜沅沅重重点头。
杜子珏见时辰已不早,虽心中万分不舍,却不得不告辞而去。便按照宫中礼节,躬身为礼,道:“元荣华小主,臣告退。”杜沅沅一愣,却也明白宫规所限。只得切切道:“大哥保重!”杜子珏点点头,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寻寻复寻寻
杜子珏的身影渐去渐远,杜沅沅独自在莹露池边又站了一会,才慢慢地回转身,沿着莹露池边的甬路,向怀玉宫走去。
承宸宫大殿上的这博弈,她大获全胜。不仅让悦昭容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还连带试出了英帝的真心。从英帝那热切又略带痛苦的目光里,杜沅沅恍然明白,英帝的突然冷漠与不理不睬,也许就是出于对她的保护。他用了这样一种迂回与特殊的方式,表达了他对她浓浓的爱意。杜沅沅心中虽然感动,但更多的却是怨怼。
她身陷于一个不知过去与将来的朝代中,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大齐的皇帝。她抛却了自己现代人的观念,忍受了他的妻妾成群,忍受了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只凭着对他的执著爱恋,毅然留在了这个富贵与黑暗并存的宫廷里,只为了能跟他在一起。为了这份感情,她放弃了自由,放弃了尊严,放弃了梦想,但是有一样她却始终没有放弃,那就是平等。他们生活在一个无法平等的时代,身份是如此的特殊,他是皇帝,她是宫妃。但是,身份地位、金钱名利与感情都没有丝毫关系。她坚信,在感情面前,她与他的地位始终是平等的。而且,她也并不是什么温室的朵,她可以和他一样,如同两棵并立而生的杨树一般,一样的坚强,一样的有韧性。因此,无论遇到什么,她相信他们定会患难与共,相依相携。但是,英帝却以保护她的名义,罔顾她的个人感受,自作主张地将她冷落在一边。让她独自一人苦苦挣扎,尝尽了失落与苦涩。这一点,她却无法原谅。
杜沅沅脚下依旧是不紧不慢,脑中却思绪翻涌,心中郁结难消。前面便是怀玉宫的宫门,只见一名太监正从门里出来,杜沅沅仔细看去,原来是承宸宫的陆六福,她不想照面,急忙拐上一条岔路,待陆六福走过,才走了出来,沿着原路回了怀玉宫。
一进殿门,碧痕便笑盈盈地迎了上来,喜滋滋道:“小主,陆公公刚刚来传话,说皇上晚上会到怀玉宫来。奴婢正想打扫一遍,皇上有好些日子没到这宫里来了呢!”杜沅沅心中并无一丝喜悦之意,忽然觉得有些悲哀。他是皇上,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何尝知会过她一声。何必要委曲求全,顺着他的意呢!
杜沅沅的目光无意间投注在殿内的铜胎炭炉上,那炭炉周围已落了一层黑灰,一望便知是烧了最劣质的火炭。杜沅沅嘴边忽然泛起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冷冷道:“让绿q陪我一道去柔美人那,今晚我可能会晚些回来。”说毕,拔腿便向殿外走去。碧痕吃吃道:“小主,皇上……”,杜沅沅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殿内,道:“不必打扫,这殿内一丝一毫都不准动。还有,告诉兰兮今晚去惠贵嫔那里,上回她听说内务府克扣咱们份例,不是说要送咱们两匹青缎么?”话音未落,人已在殿外。
碧痕呆呆地在殿内站在半晌,兰兮推门而入,笑啐道:“还不快点动手,想是听到皇上要来,欢喜得呆了么?”碧痕摇摇头,将杜沅沅刚刚的话一说,兰兮心中自是如同明镜一般,无奈道:“小主这是致着气呢!”碧痕道:“小主生气倒罢了,干嘛巴巴地打发你趁着皇上来的时候去取那两匹青缎?”兰兮表面含糊道:“许是刚刚想起了。”心中却暗暗一笑,小主正是要皇上看看,这段时日怀玉宫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宫里的奴才市侩到什么地步。
一架十二人赤金步辇停在怀玉宫门前,英帝走下辇来,将一众随从留在门外,走进宫门。
还是那条熟悉的甬路,但究竟有多久没进这个院子了,英帝有些茫然。穿过中庭,拐进杜沅沅住的院子,只见满院紫薇均已落尽,只余下斑驳的空枝,殿门前的水晶莲金丝攒珠帘已被厚厚的绿赭色织金灵芝绣帘所取代。英帝恍然忆起,上来时,似乎还只是初秋,如今竟已是初冬时分了。
英帝走至门边,刚想掀帘而入,忽听身后一声参见皇上。回过头去,却是手捧着两匹青锻的兰兮。英帝晤了一声,随口问道:“不在你家小主跟前伺候,去了哪里?”
兰兮经过宫门前时,早就看到了赤金步辇,知道必是皇上已经到了怀玉宫,便捧着青缎急急从宫门外进来,果真见英帝正要掀帘而入,生怕皇上看不见自己,急中生智,出声拜见。此刻见英帝问起,故意低下头去,脸上涌起哀伤之色,难过道:“这是鸿庆宫的惠贵嫔娘娘给的,说是让小主赏给奴婢们添置冬衣。”“添置冬衣?内务府不是早就将份例发给各宫了么?”英帝诧异地问,兰兮一听,眼泪在眼圈里打了个转,突然跪下道:“奴婢不敢撒谎,自从皇上不来怀玉宫后,宫里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且不说日常所用不足,就是前些时日内务府分给各宫过冬的份例也足足被扣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是别宫剩下不要的。小主脾性好,不在意这些,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实在无法看过眼去。小主,小主她太可怜了!”说完,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英帝听了,面上一片阴霾,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殿。刚一进殿,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英帝鼻子微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待目光瞥见炭炉旁那层细灰,忽然明白了由来。再一看殿内的诸般摆设,还是积年的旧物。禁不住心如刀绞,这段日子,他的沅沅过得竟是这样的不堪。
英帝不由勃然大怒,一脚踢翻了炭炉,“这帮奴才,实在太无法无天了,如不整治整治,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去。”说罢,对跟在身后的兰兮道:“你去,让六福到内务府传我的旨意,就说今后如若再有谁与怀玉宫为难,我就将他重重治罪,决不轻饶。”兰兮脸上一喜,谢了恩,急忙到宫门外传话去了。
英帝的心被种种感情充溢着,思念、内疚、愤怒,全部杂在一起,搅得五脏六腑分外难受。想见杜沅沅的心便益发急切起来。这才省起,进了殿半晌,还未见到杜沅沅。不由高声道:“沅沅,沅沅。”叫了几声,殿内依然寂无声息,英帝心中急迫,喊道:“来人!”声音刚落,殿门开,碧痕走了进来,福身道:“奴婢参见皇上。”英帝一摆手,颇为不耐,“你家小主去了哪里?”碧痕道:“小主去了徽淑宫柔美人小主那,说是要晚些回来。”正说间,忽然窥见英帝焦灼的脸色,改口道:“若皇上着急,不如奴婢去徽淑宫催一催。”话音未落,只见英帝早已一阵风似地出殿去了,碧痕不禁愣在当场。
英帝催着步辇到了徽淑宫门前,忽然觉得自己巴巴地赶来不太像话,也不好直接进宫,便让陆六福进去看看。陆六福进去了一会,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边跑边道:“柔美人小主说元容华小主半个时辰前走了,好像说要到鸿庆宫去。”
英帝也不多说,急忙催着步辇向鸿庆宫而去。步辇赶到鸿庆宫门前,仍由陆六福进宫去探问,英帝等了一刻,忍不住掀帘向外望去,只见一弯缺月高挂中天。月辉清冷,光色暗淡,就象是杜沅沅幽怨的眼睛,英帝心中又是一痛。
陆六福垂头丧气地从鸿庆宫中走了出来,英帝看他的面色知道必是又扑了个空,便道:“去了哪里?”陆六福道:“惠贵嫔娘娘说,元容华小主确实来过,但只坐了一会,便回去了。虽然临走时并未说去了哪里,但现在天色已晚,想是回怀玉宫去了。”英帝急道:“好,起驾怀玉宫。”
就这样,步辇踏着月色,急匆匆地又回了怀玉宫。英帝进了宫门,发现这里仍同来时一样,四阒寂无声。显然,杜沅沅还未回来。此时,英帝尚未用过晚膳,还白白在禁宫内兜了大半个圈子,只觉得又累又饥。但杜沅沅始终未能见着,英帝自是半点食欲也无。独自一人茫然地在宫内各个房间转了一回。行至书房,见黄梨高束腰雕大案上摊着一张春冰宫纸,上面只写着一句,“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字迹越到后来,越是模糊不清,有几块墨迹沾染其上,显是写词时心情激动,无法连续,停笔不前,墨迹滴落在宫纸上。英帝突然明白,定是自己的所为已经地伤害了杜沅沅。今夜的这一番奔波,许是她故意而为之,说不定就是为了躲开他。
英帝独自坐在书房彩漆雕靠椅中良久,眼看时辰不早,陆六福几来催。英帝终于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回宫去了。
此刻,杜沅沅却好整以暇地坐在徽淑宫中,满面春风,与梅芫雪话着家常。兰兮从殿外进来,附在杜沅沅耳畔说了几句。杜沅沅的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盈盈站起身,辞了梅芫雪,施施然出门去了。
倾谈
杜沅沅回到怀玉宫中,径直进了书房,见那张写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的春冰宫纸已然不见,知道必是英帝拿走。以英帝之能慧,又怎会不知道她写下这句诗的用意。想来,英帝此时定是了解她的心意了吧。
虽是一整晚的兜兜转转,但杜沅沅心中明白,禁宫虽大,却也不过是方寸之地。无论转到何,终究还是要回到这怀玉宫里面。况且,自己如此违逆龙鳞,也不过是仗着英帝的疼惜和怜爱罢了。自己对英帝又是情一片。难道真的要日日避而不见,藏来躲去的么?
听兰兮回报,英帝这一晚到寻找,杜沅沅心中隐隐有些甜蜜,却并没有心软。之所以大费周章,杜沅沅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一直以来,她不过是英帝的宠妃,即便是冰雪聪明,姿容绝世又能怎样,终究也只是个漂亮的点缀。英帝虽爱她、宠她,却并没有了解她。她虽一直与他站在一起,但却不是站在他的身边,而是他的影子里。如今,上天让他们在百般煎熬后再度复合,杜沅沅正是要趁着这样的一个机会,让英帝明白,她杜沅沅不只是他的爱人,还是个可以倾心相托的良朋益友。她不只是个才貌双全的宫妃,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希望他对她能够平等相待。
这一天,当然不会远了。一弯舒爽的笑容出现在杜沅沅的嘴角上,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杜沅沅早早便起了身。匆匆梳洗过,便又出了宫。这,她并未去任何嫔妃的宫里,带着绿q,只是在御园内闲逛。
初冬时分,御园内早已褪尽了万紫千红的颜色,只余一些败叶空枝。但杜沅沅的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明朗,兴致盎然地拉着绿q将御园里里外外走了个遍。眼看日头移到中天,二人竟然走了大半日。看看前面不远便是惠贵嫔的鸿庆宫,杜沅沅和绿q便举步向鸿庆宫去了。
英帝一下了朝,便径直向怀玉宫而来,自然是又扑了空,心中不禁一片空落。虽然明明知道杜沅沅是故意避开,但又不能以帝王的威严强行宣召,那样只怕会将杜沅沅更远地推离他的身边。看来,他对杜沅沅,真的是了解得太少,英帝等了半晌,见杜沅沅又是去而不返,只得悻悻地回了承宸宫。
如此反复几日,杜沅沅每日都早早出宫,一去便杳如黄鹤,夜方归。英帝虽心急火燎,却无可奈何。终于有一日忍耐不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杜沅沅等到,不管有何误会,必须当面谈个清楚。
杜沅沅在梅芫雪的徽淑宫里一直呆到戌时末,眼见夜色浓,这才回了怀玉宫。一进宫门,便见殿内烛火明亮,一个俊雅出尘的身影映在糊了厚厚宫纱的轩窗上。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不是英帝是谁。杜沅沅吃了一惊,没想到英帝此时还等在她的寝殿内,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站在窗外,痴痴地看着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心中渐渐溢满酸楚的柔情。这段日子的避而不见,不仅折磨了英帝,也在折磨着她自己。她无数的回忆起二人共有的那些美好的时光,几乎忍不住要去见他。每当踏出去第一步,她都硬生生忍住。她心中明白,这是一场力与力的角逐,心灵与心灵的抗争。她决不能心软,一定要坚持下去。只有这样,英帝才能重新审视她,才能真正去了解她,认识她。也才能尊重她的一切。
杜沅沅看了片刻,毅然转过身,向外走去。转身时,罗裙上系的琉璃环佩轻扬起半个圆弧,刮过青荷叶纹卷缸的边缘,发出叮的一响。房内的英帝听得分明,高声道:“是谁?”声音中忽然充满了惊喜,“沅沅,是你么?”一边说着,一边向殿外走来。杜沅沅叹了口气,只得站定。
英帝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窗下的杜沅沅。突然间顿住了身形,定定地看着她的脸,眼中似有一团小火苗在不断地跳跃。杜沅沅脸色淡然,眼神冰冷,平静地望向英帝。二人隔着冬夜里清寒的空气,静静凝望,渐渐火焰融化了坚冰,杜沅沅似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对视,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福身为礼,静静道:“臣妾参见皇上。”
她的身子刚刚弯下去,礼还未行至一半,冷不防一股大力将她拉向前,一下子撞到一个宽阔的胸膛里。她下意识地扶住面前的胸膛,努力站定。耳边传来一声暗哑的低语,“你,你,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告诉我,我究竟该怎样待你?”语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绵绵的情意。杜沅沅再也无法维持冷静的面容,狼狈地抬起头,眼前是一张痛苦混合着狂热的面孔。那面孔有些瘦削,腮边都已露出青青的胡茬。
杜沅沅心中一软,看得出这段日子,因着自己的冷漠疏离,英帝过得必是十分辛苦。但一想到那些独自承受孤独与悲辛的日日夜夜,心又冷了起来。硬生生挣开英帝的环抱,退后一步,依旧福身道:“请皇上恕罪。”英帝默然半晌,脸上悲怒交集。良久,才苦笑道:“你我非要如此么?”杜沅沅直起身来,低头不语。英帝道:“我知道,这段日子是我不好,可是,我并非故意冷落你,沅沅,你早已明白我的心意,却为何不懂我。”话到尾音,隐隐发颤,显然是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己。
杜沅沅听到“为何不懂我”这几个字,只觉得一股悲愤之气直冲脑门,忍不住呼道:“我不懂你?你怎知我不懂你。你又何尝懂过我!”说毕,疾步走过英帝身边,逃一般地跨进殿去,只听得“眶”的一声,已将殿门从里面紧紧推上。
英帝听到杜沅沅的悲呼,还未回过味来,便见她一阵风似地冲进殿去了。把他晾在院内,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自己好歹也是个堂堂天子,竟然在妃子的宫里吃了个闭门羹,说起来也算是个旷古奇谈了。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拂袖而去。但心中终究还是割舍不下,想着今夜一到怀玉宫,早就屏退了宫内和身边的宫女、太监,就算是被关在门外,也不怕丢了面子。便蹭到门边,轻轻敲了几下,柔声道:“放我进去,大家谈谈,总好过一个人生闷气。”
杜沅沅听到殿门上不时传来毕毕剥剥的轻响,中间夹杂着英帝的软语央求。原本的伤心难过中竟然冒出几分好笑来。转念一想总不能将英帝真的拒之门外。如此耍着性子只怕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不如当面谈开,此人是否是她的良人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杜沅沅打开殿门,也不看英帝,顾自回到椅中坐好。低下头去,手指在案上放置的古筝弦上划来划去,似乎全副心思都已放至筝上。但指下流出的曲音却是杂乱无章,震人耳膜,让人听了心绪更加烦乱,显然弹琴之人心神不稳。
英帝在殿门前立了一会,暗暗窥视着杜沅沅的脸色,待听到杜沅沅弹出如此金铁交击之声,心中微有惊疑,却也不出声打断,只走至杜沅沅对面缓缓落座。静静倾听。
杜沅沅起初只不过是为了泄愤,渐渐地凌乱的指法变成了轻拢慢捻,一串串流畅的音符在殿内回荡。曲调时而清澈透明,时而轻快流畅,英帝听得分明,杜沅沅弹的乃是赞颂梅洁白、傲寒、苍劲、挺拔以及在寒风中迎风斗雪的《梅引》。杜沅沅此时弹奏此曲,显然非信手而就,似乎别有意。英帝倾听半晌,恍然之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待要开口,因琴音未停,又不忍打断。便依旧不发一言,静听曲音如泉水般汩汩流淌。
杜沅沅反复弹奏,烦乱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抬头看着眼前一脸关切英帝,脑中思来想去,几乎要将自己是一抹寄魂的事原原本本的讲出来。忽又想起,宫中情势复杂,身边藏着危机无数,一旦传出,只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说不定还成了旁人谋算的借口,将她当成妖孽除掉。心中暗叹一声,不妨就提上个一两句,也好让英帝对她有所了解,想罢又低下头去,手指不停。英帝见杜沅沅的脸色已转柔和,翦水般的双眸时而迷茫,时而明兀似乎欲说还休,知道她必是有话要说,便也不再插言,只是耐心等待。
悠扬曲声中,杜沅沅终于缓缓开口,“我入宫数月前,曾经不慎落水,所幸大难不死。但自那后,不管你信不信,我与以前大相径庭,就似变了一个人。原本的杜沅沅孤冷软弱,受家中主事二夫人的挤兑,境堪怜。如今的我,你可看出身上哪有一分冷漠懦弱的影子!”说罢,向英帝莞尔一笑。英帝听到杜沅沅身上发生了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睁大了双眼,一时呆在当地。
冰释
好半晌,英帝才回过神来,自是满心的疑惑,便想出声询问。杜沅沅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继续道:“我有如此变化,也许是上天怜我,也许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后,如佛家所云的醍醐灌顶。总之,现今的沅沅与其他女子心中所想大大不同。”
说到这,杜沅沅轻抬纤手,琴音嘎然而止。殿内突然静了下来。杜沅沅倾身向前,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的真正心意?”英帝茫然摇头,杜沅沅眼神凝重,一字一顿道:“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秀女,我不愿入宫。如果不是牵绊太多,也许我早已远远逃开,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绝不会象如今一样。”话到最后,语声已转为悲凉。
杜沅沅站起身来,缓缓向窗边走去。身上系的鸭青罗裙长长的裙裾~逦在后面,裙幅如扇面般松松散开,行止之间,宛如流动的水纹,更显得纤腰盈盈一握。她走至窗边,一手推开窗扇,冬夜里刺寒的晚风一下子透了进来,带着淡淡的白气,宛如轻纱在殿内一丝一丝弥漫开来。杜沅沅却一无所觉,凝望着窗外沉黑的夜色。
英帝似被惊呆了,半晌不语,只是看着窗边那个笼罩在乳白色清寒中的窈窕身影,仿如坠入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杜沅沅看了一刻,又转过头来,眼珠黑如点漆,沉静地望着英帝。脸上忽然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我入宫参选后,无时无刻不想着出宫。无奈天意弄人,总是棋差一步”,杜沅沅的语声忽然顿住,眼中闪过一抹热切,声音似也变得急迫,问英帝道:“你可知道,后来我为何心甘情愿留在这高高的宫墙内?”英帝看见,杜沅沅的面容突然间变得柔和宁静,眼中盛满了如水般的柔情。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站起身,大步走至杜沅沅身前,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定是为了我。若此事我都不知晓,那不是平白糟蹋了你的一片心意。”
杜沅沅并未挣脱,只是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幽幽道:“留在这宫里,我并非贪慕权势、富贵。也不愿与你的无数佳丽争宠斗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上天既然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与你相遇,必是为了成就我的宿命。我曾想,无论怎样,我都都不会与你分开。”杜沅沅这段话虽只有寥寥几句,但听在英帝耳中,却远胜过千言万语,英帝只觉头嗡的一响,禁不住热血沸腾,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在他的周身弥漫,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听到心爱之人亲口说出有同自己一样的心意。
杜沅沅突然将手从英帝手中抽走,扭过身去,将脸贴在冰冷的窗棂上,声音转低,似是责问,又似是自语,“我如此待你,你扪心自问,是否真正顾及过我的感受!你是大齐的天子,你的心中装着四海,装着臣民,装着这宫里的众多嫔妃。你可曾揣摩过我的心意?”语到后来,声音似已哽咽。
英帝心中怜惜,伸手便要去扶,杜沅沅忽然又直起身来,脸上一片坚强之色,“我知道,你对我的冷落,无非是让我远离宫妃们的争宠,怕我受到伤害。但是,你可还记得我在群芳圃内说过,‘只愿尽一己绵薄之力,为昊祯分忧’。难道你以为我是随便说说么?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是根无骨的丝藤。我可以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栉风沐雨。可你却从未体会过我的心意,只将我当作了胆小怕事、贪慕浮华的寻常女子。你竟如此看待于我!”杜沅沅忽然退了一步,跪了下来,神情肃穆,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决然道:“沅沅是个自尊自重的女子,不能任人摆布与轻贱,就请皇上将沅沅废去封号,削为庶民,逐出宫去吧。”说罢,又拜了两拜。
英帝本是凝神细听着杜沅沅的款款而谈,但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感佩,待到后来,竟看到杜沅沅行了大礼自请出宫,不由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去扶。心中恍然觉得,眼前的杜沅沅是如此的陌生。他虽爱着这个纤弱可人的小女子,但是,却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回想起往昔两人相的点点滴滴,杜沅沅的一言一行,以及偶尔冒出的奇思妙想,的确与一般女子不同。看来,真的是他疏忽了,他的沅沅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但是他却从未顾及过她的感受,只一味的由着自己的心性行事,尽管是出于保护她的初衷,但是,这般对她的不尊重,无疑是重重伤害了她。自己终究是错待了她呀!
杜沅沅跪在樱草纹砖地上,面色平静,心中却是风卷浪涌。她的这一番话,无疑下了一个大大的赌注,赌的便是自己的幸福与未来。若是英帝与这个时代所有的男子一样,接受不了她非同一般的思想,即便是不能放她出宫,她也会自行寻找出路逃出宫去,永远放弃掉这份感情,成就自己自由的梦想;若是英帝真的接受,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留在他的身边,来日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不离不弃,共同面对。
杜沅沅低着头,看着英帝黄色滚边江涯纹便鞋一步一步走至眼前,只觉得心似乎已经提到了喉咙口,脑中千回百转,这个她痴心相许的男人到底会给她什么样的答案。
正在犹疑不定之间,杜沅沅听到一声低柔的叹息,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稳稳扶起,接着便被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杜沅沅心中惊喜,一时又拿捏不准,也不敢抬头,只听得耳畔英帝柔缓的声音,宛如清泉,一丝一丝沁入她的心扉,“沅沅,全是我的不是,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说到此,声音突然转为庄严,“我大齐皇帝齐昊祯今日在此立誓,对杜沅沅今后永远不会再如此这般!”语声铿锵有力,杜沅沅心中五味杂陈,忍不住喜极而泣,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英帝突然听到杜沅沅的哭泣之声,不明所以,一时着了慌,急忙抬起杜沅沅的脸来,胡乱用袖子抹着她脸上的眼泪,轻声哄道:“莫哭,莫哭,可是我说错了什么?难道是不相信我么?我是天子,金口玉牙,说的话便是一言九鼎。”杜沅沅见英帝一脸焦急,口中语无伦,还兀自举着被眼泪糊了湿湿一团的坐龙锦袍袖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脸上不觉露出几分笑意。英帝这才放下心来,手指在杜沅沅的额头上轻弹了一记,笑道:“好啊!你竟敢耍弄朕,看朕不下旨治你的罪。”杜沅沅看到英帝故意做出张牙舞爪之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英帝见杜沅沅不再哭泣,终于放下心来,依旧将杜沅沅搂在怀里。喃喃道:“沅沅,今后,再不要提什么出宫的话,若是我身边没有了你,诺大的一个禁宫,就彷如一座空城。”杜沅沅心中甜蜜,将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口,轻轻晤了一声算是答应。
二人相拥良久,半晌不语。杜沅沅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发觉,刚刚打开的窗扇忘了关闭,冷气蜂拥而入,七宝烧绘紫藤炭炉内的炭火早已熄灭,殿内已是冰冷至极。二人对视一眼,不觉哑然失笑。英帝大呼来人,声音里满是愉悦之意,显然心情舒畅无比。
被远远驱开的宫女们这才从院外鱼贯而入。关窗的关窗,倒茶的倒茶,一番忙乱后,又悄然退了出去。此时,银衣炭在炭炉内毕毕剥剥暴响,案上影青莲瓣瓷壶内泡着毫叶银针。一股淡淡的茶香弥漫在温暖如春的寝殿内。二人偎依坐在榻边,两双手紧紧相握,默然不语,心中俱都感到从未象此刻一般平淡温馨。
良久,英帝忽然直起身来,看着杜沅沅,郑重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杜沅沅微微有些诧异,却也不出声询问,只是静等下文。
英帝并不急于说话,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杜沅沅,脸上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意。杜沅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奇怪道:“还不快讲,看我做什么?”英帝附到她耳边,神秘道:“你有没有闻到这殿内有些酸气,就象是翻了醋坛子的味道。”杜沅沅一时还未明白,四张望,“我这里又不是膳房,哪会这种东西。”忽然醒悟过来,佯装不乐道:“才好好的,又来闹我,小心我可恼了。再说我也没有吃谁的干醋。”英帝笑道:“还说没有,是谁从鸿庆宫回来后,便对我疾言厉色。想我的沅沅向来温和知礼,如此变化必有缘故。”
英帝一提,杜沅沅忽然想起了惠贵嫔一事,心中微微一沉,那日看到的画轴如在眼前,若不是刚刚听了英帝对她一番明澈的表白,几乎就要质问出来。再看看眼前英帝的一脸坦荡,杜沅沅明白其中定有曲折。强自压下心中不快,轻笑道:“还不从实招来。”
英帝亲自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至杜沅沅手上,自己则注视着杯内色泽鲜亮,仿如银针般的根根嫩蕊,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杜沅沅并不催促,只是坐在一旁,看着杯中的热气氤氲而起,一带高爽的香气渐渐弥散在空气中。
英帝终于缓缓开口,“天业十二年时,宫里丽妃娇纵蛮横,朝堂申氏如日中天。我正值内外交困之中。恰逢秀女遴选,惠贵嫔是国子监司业韩贺之之女,以秀女身份入宫。在一众参选的秀女中,她的娴雅宁静,温婉明秀吸引了我,抑或是说,是她淡薄闲散的气度让我本是浮躁的心安定了下来。于是,我便将她越级封为顺仪,赐号为惠。”英帝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杜沅沅,待看到她微嘟的小嘴,知她不满,轻轻笑了声,继续道:“我以为我是喜欢她的。在遇见你之前,也许我还会如此说,但自从你出现后,我才知晓,喜欢一个人或是爱上一个人应是象你我一样。我对她的宠爱,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或者是给众人一个匿身的理由。以她的淡然涤静我烦乱的心。”
杜沅沅的眼睛蓦地睁大,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英帝继续道:“天业十三年,当时的惠顺仪身怀有孕,我便将她封为贵嫔。不久,我在朝中的势力已暗暗培植成熟,渐与申氏平分秋色。此时,我便不需隐身幕后,也因此与惠贵嫔逐渐疏远。”
杜沅沅忽然明白了在鸿庆宫中看到那幅写意山水的真正含义,并不是“执子之手,归隐山林”,而是“远离朝堂,潇洒山水”,正反映了英帝当时的烦闷心情。想不到让自己大受打击的“替身”风波竟然是这样的隐情。她不是谁的替身,她依旧是英帝惟一的挚爱。杜沅沅又哭又笑地埋身进英帝的怀里,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晚,英帝自然是宿在了怀玉宫中。二人久未在一起,自又是一番水乳交融,温情甜蜜。
试探
英帝留宿在怀玉宫中的消息在第二日一早就已传遍了整个禁宫。就宛如一颗投入了湖心的石子,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向来敏感的后宫诸人立刻察觉到了最新的风向,那就是本已失宠的元容华已经重新获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又一个消息在宫中传开,英帝下了恩旨,将元容华晋为从三品婕妤。这样一来,那些以为杜沅沅失宠后终于有机会上位的的妃子们不由得容失色,又妒又恨,不断猜测被冷落了数月之久的元容华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又重新俘获了皇上的心,甚而,恩宠更胜从前。
怀玉宫也恢复了以往门庭若市的景象,不断的有宫妃前来巴结奉承。杜沅沅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面对纷至沓来的无数个锦上添的宫妃,一律和颜悦色,表现得十分随和谦让。但是,细心的人会发现,这位被拜访的元婕妤,虽然仍是一副纤纤弱弱的模样,却说不清哪里有了一些不同。似乎是那偶尔露出的坚忍目光,又似乎是那从容淡定的神态,总之,现今的这个元婕妤宛如重生一般,已隐然有了端严之态,让人不可小视。
对于杜沅沅来说,她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再度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但是,这一,她没有犹疑,没有退缩,没有畏惧,而是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概。她知道,是英帝的情给了她无尽的力量,是她对爱情的忠贞激发了非凡的勇气。今后,她会紧紧握住英帝的手,克服一切,面对未来。
天都城里飘落了今冬的第一场小雪。禁宫各都薄薄地披上了一层银裳。因着寒冷,各宫的嫔妃们早已足不出户。宫内各一时冷清了许多。
这日一大早,杜沅沅刚刚起身,敬事房太监总管凌海便亲自带人捧着布匹、银衣炭等越冬的份例,早早地赶到怀玉宫中。
杜沅沅听绿q报说凌海带人在门外候宣,心中微有些诧异。这位时任敬事房总管的凌海公公,据说是幼年入宫,一直陪伴在英帝身边。后来被英帝一手提拔,成了敬事房总管。敬事房总管统管整个禁宫内的大小太监,权大势大。就连宫中的等闲的小妃子对他也要礼让三分。而以凌海现下在宫中的地位,似乎没有必要为了巴结她一个从三品的婕妤而亲自跑来。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什么别的意图。杜沅沅的唇边泛起一个笃定的笑容,管他有什么样的心思,只管来吧。
碧痕引着凌海进了寝殿,杜沅沅正在对镜梳妆。见凌海进来,急忙殷勤站起,温婉笑道:“公公好早。”凌海快步上前,先见了个礼,又将杜沅沅扶至镜前坐好。从梳头宫女手中接过皎白的象牙梳子,细细地梳理杜沅沅一头乌油油的秀发。一边梳头,一边夸道:“小主长了一头好发,奴才还没见哪宫的主子象小主您这样的,厚匝密实得让人羡慕呢!”杜沅沅听了此话,用帕子遮着脸,道:“公公真会说话。”语声虽是羞赧无比,但被帕子遮住的双眼却没有一丝羞意,明澈的目光透过帕子的缝隙看向镜中的凌海。只见凌海满脸堆笑,但那笑容却如同挂上去的一般,一双眼睛时不时瞄向镜中,似在观察着什么。
杜沅沅心中一凛,凌海分别就是试探来了。这个人精明异常,还真要打点心思好好应对。
凌海手脚麻利地将杜沅沅的头发挽成玉兰盘叠髻,又簪了一朵金丝紫玉芙蓉。在一旁陪着笑道:“在这宫里,小主的人才算是拔尖的了。皇上对小主如此宠爱,以后,奴才还要请小主多提携提携。”杜沅沅微笑道:“公公说哪里的话,这宫里出众的姐妹多了去了,沅沅怎么敢提‘拔尖’二字。况且”,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凌海道:“小主如今事事得意,究竟为了何事叹气?”杜沅沅秀眉微蹙,道:“公公有所不知,沅沅之所以能够再度得宠,只不过因为前几日悦昭容之事,皇上见沅沅可怜,又顾念了旧情,才有了今日。君恩难测,谁知道明日又将如何,今后,沅沅说不定还要指望公公多多照拂呢!”
凌海忙道:“不敢,不敢。”又宽慰了几句。接着招呼进几个捧着布匹、提盒的小太监来,道:“奴才今日是特来请罪,那些新来的小子们不懂事,前些日子开罪了小主,我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们了,就请小主饶了奴才这一回吧。”杜沅沅忽然站起,面上诚惶诚恐地道:“凌公公客气了,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发放份例的小事么?也是我宫里的奴婢心急,怎么能怪到公公头上。”
凌海听杜沅沅如此一说,忙借梯下楼,道:“小主真是个体贴的好主子。这些补上的份例,就请小主收好,还有”,凌海指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提着的鸡翅木描金提盒,“这里面是梓州新贡的金乌炭,据说燃起来没有一丝烟气,还带着香味呢!这是奴才特意孝敬给您的。”杜沅沅看那半开的提盒里隐约露出明晃晃的一堆,想必真是些好东西,便笑道:“那真是多谢凌总管了。”说罢,忙让一旁的兰兮取出几封银子,递至凌海手中。笑道:“这些就当是给公公打酒的吧。”凌海并不推辞,笑着接过后,带着小太监们告辞出殿去了。
杜沅沅让兰兮去送,自己则起身送至殿门口,微笑着看凌海与众人走远。待殿门刚一阖上,脸色随之变冷。一旁的碧痕不服气道:“凌公公本来就是赔罪来了,明明是他们理亏在先,小主为何还要维护?”杜沅沅回身依旧坐回镜前,手指抚弄着铜镜上的螺钿装饰,冷笑道:“赔罪么?还不如说是找我的错来了。”
殿门一声轻响,兰兮走了进来,向杜沅沅道:“已经走了。”杜沅沅点了点头,低声道:“私地下找个人查查凌海的底细,看看他跟哪宫的主子走得比较近。”
凌海和一众小太监走出宫门,走到一条甬路转角,回头看看怀玉宫宫门已瞧不见,便吩咐小太监们自行回去,自己则沿着禁宫内城的宫墙向北,穿过御园的西南角,径直去了祥萃宫。
凌海进了祥萃宫殿内,见丽妃穿了件芍药红地绣银的珠绣短袄,系着缀银片的同色罗裙,额间围着个紫绣抹额。正躺在红木软榻上假寐。榻上的丽妃与前些时日相比竟是大相径庭,原本莹润的脸颊变得苍白而瘦削,眼周一圈青黑,彷如大病初愈的模样。
一旁的紫璎见凌海进来,轻轻叫了几声娘娘,丽妃微微睁开了眼,见立在一旁的凌海,急忙坐起身来。问道:“可探到什么?”凌海躬身道:“娘娘不必担心,奴才亲自去的怀玉宫查问,元婕妤的得宠只不过是机缘巧合见到了皇上,皇上心软,又顾念了旧情。依奴才看,这个元婕妤软弱胆小,也没什么心机,倒也不足为惧。”
丽妃听后沉吟半晌,虽不完全相信,却也将心放下了大半。事实上,杜沅沅失宠的这段日子,她也没有好过。自那日在莹露池边听到杜沅沅寒气幽幽的那几句耳语后,丽妃也胆小了起来。虽然她素来轻贱人命,但燕贵人毕竟是鲜血淋漓地冤死在自己的面前。她因心中有鬼,便整夜无法安睡。寝殿内夜夜烛火通明,身边时刻都跟随着贴身宫女。一段日子下来,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因自顾不暇,原本打算趁杜沅沅失宠之际斩草除根的谋划便拖延了下来。前段日子,悦昭容扯着杜沅沅到承宸宫大殿对峙那,她一清二楚,原本想看个好戏,谁知悦昭容一败涂地,连带着份位都给降了。而且,自打那之后,皇上对杜沅沅突然又上心起来,接连几日,皇上宫里沸反盈天的到寻人,她心里暗道不好,果不出所料,这个杜沅沅竟然真的又得了宠,过得顺风顺水起来。
丽妃自然心中不甘,想来想去,便派了凌海去看看动静。凌海为人精明,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自然知道选择哪边做为自己的靠山。平日里便对太后、丽妃这边着意巴结,如今有了效力的机会,当然是不遗余力。便借着到怀玉宫送份例的机会对杜沅沅进行了一番试探。
凌海走后,丽妃想了良久,心里打定了主意,先养好身子,再行谋划不迟。
兰兮进了怀玉宫宫门,并不停下,直接进了书房,向坐在案前的杜沅沅耳语了几句。杜沅沅的唇边泛起一个讥讽的笑容,道:“我猜就该是她。除了骄横无人敢掳其锋芒的丽妃,还有谁能指使得动我们的凌大总管。”兰兮点点头,道:“丽妃既然已经派凌海前来试探,自然是对小主又上了心,小主今后还要加倍小心。”杜沅沅晤了一声,心中早已做好了十分准备。
此生如烟
杜沅沅穿着一袭杏红散点折枝灯笼锦小袄,坐在寝殿内红木嵌粉彩人物瓷板屏风后的黑漆西番莲纹琴几旁,旁侧的三足圆香几上,一只蓝釉雕盘螭灵芝香炉正燃着紫苏香,极细淡的烟雾缓缓升至半空,散发着新鲜清韵的气息。
杜沅沅纤手抚过几上的古筝,筝弦叮咚几声,余韵杳杳。抬头向窗外看去,被宫纱糊得厚厚的窗棂上晶莹闪亮,似是结了一层白霜,外面应是极冷了。
杜沅沅忽然想起徽淑宫中的梅芫雪来,算起来她怀胎也有六个月了吧,这样的天气,身子笨重,该是十分辛苦的吧。便向一旁的兰兮道:“将前日凌海送来的金乌炭给柔美人送去吧,银衣炭烟气重,别害得她心烦。”兰兮应了一声,找了个小太监拎着提盒,出殿去了。
才过一会,兰兮就去而复返。杜沅沅诧异地问:“你来去可是靠飞的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兰兮笑笑,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素缎包袱在案上摊开,才道:“小主来看看这个。”杜沅沅起身去看,那包袱内包的是一件柳黄色的轻罗衫子,绣着葱倩色的生色,绣工精致,搭配得当,让人赏心悦目。
杜沅沅看到那宛如梅嫩蕊的颜色,隐隐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这块柳黄色的料子本是惠贵嫔说过要做件衣裳给她的。抬眼看了看兰兮,道:“这衫子你是哪里得来的?”兰兮道:“奴婢刚出宫门,便见惠贵嫔向咱们宫里来,一见到奴婢,就将这件衫子交到奴婢手中,说是送给小主的。奴婢让她进来坐坐,但惠贵嫔说小主可能对她有些误会,等过些日子再来。”
杜沅沅心中一阵歉然,自在鸿庆宫中看到那幅画轴后,一晃已过去了数月。这其间自己遭遇颇多曲折,加之对惠贵嫔是否是英帝真爱一事心存芥蒂,故一直再未去过鸿庆宫,也未见惠贵嫔。自己的重新得宠,宫中诸人皆趋之若鹜,独独惠贵嫔不随大流,却在此寒冷之日巴巴的赶来实践先前的许诺。这等心意在人情如纸薄的后宫里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想到这里,便再也按奈不住,不顾身上只穿着贴身的小袄,直向宫外冲去。
杜沅沅奔出时,宫门外早已杳无人迹。她举目四顾,只见长长甬路的尽头,一片白茫茫之间,一个青色披风的背影孤伶伶地缓缓而去。那点青痕就如泼墨画中的一个影子,淡然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杜沅沅的心里微微有些发酸,眼中凝了一汪浅浅的水意。高声唤道:“姐姐,难道进来坐一下都不能么?”
惠贵嫔应声回首,见到立于宫门前衣衫单薄的杜沅沅,脸上露出了笑意,立刻折身返了回来。杜沅沅快走几步,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了惠贵嫔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微笑不语。
惠贵嫔道:“你怎么就这么跑了出来,天这么冷,可别着了凉。”杜沅沅轻叹道:“姐姐好不容易来一,却不进来坐坐,沅沅就算是着了凉也要将姐姐追回来。快来,随我进去吧。”说着,便将惠贵嫔拉进了宫门。
惠贵嫔坐在椅中,杜沅沅端着青缠枝忍冬茶盏,亲自捧给惠贵嫔,道:“姐姐人既来了,为何连妹妹的房门都不进?”,惠贵嫔笑得温婉,眼神却清亮如水,轻声道:“我是怕妹妹还在恼我,不肯相见。何况妹妹这里,一直是宾客盈门,姐姐不愿被妹妹误认成个锦上添之人。”杜沅沅脸上一红,忽然站起身来,盈盈拜倒,恳切道:“妹妹在这里给姐姐赔礼,都是妹妹的不是。”惠贵嫔马上起身来扶,叹口气道:“妹妹何需如此,姐姐怎会真的恼你。”
二人相携着又坐回椅中,惠贵嫔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悠然道:“妹妹想是摸不透姐姐的心思吧?”杜沅沅点了点头。惠贵嫔定定看着殿中七宝烧绘紫藤炭炉中烧得旺旺的银衣炭,似是突然陷入了沉思,殿内一时静极。
良久,惠贵嫔才缓缓道:“我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家中算得上是。我虽是女子,但家教尚且宽松,自幼便可读书识字。许是看得多了,自觉得见识不似一般女子,年纪越长,心胸越是开阔。尤其是偶尔翻阅了些佛理禅机,更是心境平和,看淡了身边的起起落落。”
杜沅沅在一旁听着惠贵嫔的娓娓细语,知道必又是一番曲折经历。眼中不觉带了几分悯然,惠贵嫔却微微一笑,继续道:“做为一个六品京官家的女儿,入宫选秀是注定了的。可我想,那又有什么妨碍,无论在哪里,只要心境平和,有何不可。于是,我便以秀女身份入了宫。当时便抱定了入选也好,落选也罢的心思,并不十分看重。令人意外的是,圣上亲选,我竟然被钦点,越级晋封了顺仪。此后,我便时常伴与皇上身边,旁人都道我恩宠隆盛。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皇上对我的宠爱,只不过是看我性子平和清淡,相起来自在随意罢了。而我所求的,也只是平静的日子,并不图什么顺仪、贵嫔的虚名。但是,在这宫里,就算被皇上多看一眼,也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象我这样的风光。我那可怜的孩儿,也因此而失去。”说到这,惠贵嫔的眼中忽然露出切的哀伤,这是杜沅沅第一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惠贵嫔摇了摇头,似是要甩掉刚刚的哀切,接道:“我后来想,失去了也好,在这个步步危机的地方,他的出世未必就是幸福。后来,皇上也渐渐疏远了我。我并不难过,反而庆幸一切又归于平静。这些年来,看了太多悲欢,今日的隆盛,也许就是明日的黄。唯有置身事外,才能安然而过。如今,鸿庆宫中的一方小小天地,我已足矣!”
杜沅沅听了惠贵嫔这一番话,不觉痴了半晌。宫中女子多为君王恩宠争得你死我活,在这样一个齐聚了天下权势与富贵的地方,竟会有一个心境如此超然的女子,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难怪鸿庆宫中自成一格,一派迥异景象。
惠贵嫔唇角含笑,却仿佛若有所思,“自从在昭顺阁中看到妹妹,我便知道妹妹与旁人不同,颇想结交,只是无缘碰面。祥萃宫门前一见,御园林中小聚,我便把妹妹当成了知音。我知道妹妹与我不同,姐姐今生如此渡过倒还罢了,但以妹妹的灵慧,怎会甘心困于此地,他日必然有不一样的成就。”
杜沅沅惊讶于一派淡然的惠贵嫔体察的细致入微,一种被了解的感动在她的心间涤荡,忍不住站起,上前紧紧握住惠贵嫔的手,只叫了一声姐姐,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自入宫以来,虽然身边时刻强敌环侍,但是,杜沅沅也遇到了两名知心挚友。一是梅芫雪,二便是惠贵嫔。与梅芫雪,二人是惺惺相惜,情如姐妹;而惠贵嫔,则如一名长者,让她心境平和,身心宁静,情不自禁产生依恋之意。在禁宫这个人情如薄纸的地方,难得有两份如此可贵的情意,也让她分外珍惜。
想到梅芫雪,杜沅沅忽然想起一事,犹疑了半晌,实在是无法出口,惠贵嫔看着她迟疑的神色,莞尔一笑,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杜沅沅下定决心,脱口而出,“姐姐能否告诉妹妹,那孩子是如何失去的?”说完似是意识到失语,不由偷偷看了看惠贵嫔的脸色。惠贵嫔轻轻笑了笑,那笑容象是水面上的一层浮油,轻飘得抓不到痕迹,眼中恍惚间掠过许多东西,有追忆,有痛悼,有悲伤,许多个情绪绞在一起,慢慢地结成两颗大大的泪珠滴落下来。
杜沅沅看着惠贵嫔的眼泪,心里微微有些发慌,急忙递过一旁的丝帕,惠贵嫔苦笑了一下,突然稳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杜沅沅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姐姐能否说清楚些?”惠贵嫔想了一想,道:“那是五年前了。皇上一时兴起,赏赐了一只有着云彩一样美丽毛色的云猫。那只云猫性情温顺、十分可爱。那时,我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身子沉笨。有一日,我在宫中庭院内散步,那只本是温顺已极的云猫突然从斜刺里窜了出来,直扑到我身上,我受惊跌倒,肚子正巧撞在一旁的石阶上……”
惠贵嫔停下了语声,似是还有些后怕。杜沅沅听到这里,觉得十分奇怪,问道:“那只云猫平日怎样?”惠贵嫔道:“云猫平日十分乖巧,又与我甚为亲昵。那天却变得十分奇怪,就像是发了狂。不过,只过了一会,便又安静下来。”杜沅沅暗自思忖,听惠贵嫔的讲述,云猫应是吃了樟脑草一类让它产生幻觉的东西,将惠贵嫔当成了假想的天敌。
杜沅沅又问道:“当时姐姐宫内种植了樟脑草么?”惠贵嫔摇摇头。杜沅沅的心一下子缩成了一团,若是宫内未种,很显然是有人故意喂云猫吃了这类药物,目的就是除掉惠贵嫔肚里的孩子。
“这件事后,皇上难道没有彻查么?”杜沅沅有些不甘,“查过,连同喂食云猫的宫女都一块送交了内务府,后来,听说那宫女心中害怕,便自尽了。因死无对证,又查不到什么,便将那只云猫打死,这事便了了。”杜沅沅禁不住冷笑,恐怕又是某些人在背后捣的鬼。只要想想当时受宠的惠贵嫔生出子嗣后会对什么人有威胁,就不难想出是何人指使。只是抓不到证据而已。
惠贵嫔看着杜沅沅脸上忽明忽暗的神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淡淡道:“妹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姐姐何尝不明白。宫中比这更寒心的事多了去了。姐姐终究是看透了,历来得宠的宫妃,哪个是有好结果的。听老宫人讲,前朝有个瑜淑妃最受先帝恩宠,风头之劲无人能敌,后来却死得不明不白。这宫里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杜沅沅看着惠贵嫔眼中看透世情的神色,明白惠贵嫔经历过大伤大痛,早已看淡一切,当年的真相如何,也许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开心的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不如就让自己来替她报这个仇吧。想到这,杜沅沅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强咽了回去。
惠贵嫔走后,杜沅沅一个人坐在房内,沉思良久。英帝虽嫔妃众多,却子嗣单薄。现今,仅有嫣凝和羽灵两位公主,除了英帝不是个爱沾惹草的皇帝外,想必,别有用心之人背后故意制造事端也是众多嫔妃留不下子嗣的重要原因。
杜沅沅猛然站起,梅芫雪现已怀孕六个多月,孩子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杜沅沅觉得再也坐不住,于是,顾不得换过衣服,只叫兰兮找了件银朱色绒圈锦斗篷,并不备辇,和碧痕步行到徽淑宫去了。
皇嗣
杜沅沅走在禁宫内长长的甬路上。头顶上的天空云气翻滚,铅灰色的云块大团大团的淤积在一起,显得异常阴沉。寒风夹杂着细小的雪扑面而来,凉意宛如细小的蚂蚁,寒丝丝地爬过裸露在外的肌肤,让人心里不住发颤。
正埋头急走间,杜沅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去,见兰兮抱着个物事,匆匆向这边奔来。跑到近前,也不说话,只将手中东西一把塞到杜沅沅的手里。杜沅沅只觉手心温热,原来是个嵌宝金丝的如意手炉。兰兮就是为了这个才不顾天冷急急地追了出来。
看着兰兮冻得红彤彤的面颊,杜沅沅禁不住心里一暖。怀玉宫中,兰兮、绿q、碧痕都是她的心腹,绿q和碧痕毕竟年纪还小,事难免生嫩。但兰兮沉稳周全,她辛辛苦苦地走到今日,兰兮也出了不少力。
杜沅沅用被手炉捂暖的手握了握兰兮的手,柔声道:“多谢姑姑。天寒气冷,姑姑还是尽早回宫去吧。”兰兮眼中涌满感激之色,福了福身,退后几步,正要转身回去。却冷不防撞入了从一条岔路上缓缓走来抬着步辇的队伍中。只听一个女声尖利道:“你是哪个宫的奴婢,怎么这么不长眼睛,连l良娣小主的步辇也敢冲撞。”兰兮被吓了一跳,愣在当地。
杜沅沅看那步辇的规制应是个五品以上的宫妃,再看向那个发话的女子,却是宫女蝉纱。这步辇中,显然是l贵人周青璃了。不过,现在应该改称l良娣了。杜沅沅与英帝和好后,英帝约略跟她提过,二人疏远的这段时日,他与这个l良娣走得近些。杜沅沅心中明白,周青璃的靠山是丽妃,定是丽妃趁机使了些手段,将周青璃推上了位。而英帝也正要装装样子,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在外人看来,l良娣就成了皇上的新宠。对于这个l良娣,杜沅沅从来就瞧她不起,倒不是因为她的出身,而是她做事手段的卑劣。做秀女时,就为了一己之私,欲置杜沅沅于死地。册封为贵人后,为了上位,更是成了一棵墙头草,两边招摇。
杜沅沅哼了一声,道:“真是好大的架子!”一旁的碧痕也道:“只不过是个良娣就趾高气昂,我们小主还是个婕妤呢!也没见这样张扬得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语声传入步辇内,步辇似乎微咦了一声,不一刻,厚缎辇帘后便露出一张脸来。微黑如蜜糖般的肤色,甜美的面容,正是被封了l良娣的周青璃。
l良娣一见甬路上站的竟是杜沅沅,脸色微变,立刻换上了笑容,急忙下了辇,向杜沅沅福了福身,道:“见过姐姐。”杜沅沅见l良娣穿着大红羽纱的斗篷,头上罩着同色的风帽,秀眉微挑,容颜娇美,显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l良娣行过礼,也不等杜沅沅叫起,便亲亲热热走上前来,挽住她的胳膊,道:“妹妹早就想去看看姐姐,只是皇上经常召唤,一直抽不开身,还请姐姐原谅。”她嘴里说的虽是原谅,面上却仍是得意之色。杜沅沅心里冷笑了几声,只不过刚受了几天宠,便迫不及待地摆出来给大家看,就似个怀抱着糖果的孩童。这般见识肤浅,能成得了什么大事,实在是让人厌烦得紧。
杜沅沅猛地后退了一步,将胳膊从l良娣的手里挣脱出来,冷着脸道:“什么姐姐、妹妹,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你应该叫我一声小主。”l良娣正在得意,冷不防被杜沅沅后退的势头拉得一个趔趄,又听了杜沅沅这番毫不留情的话,不禁变了脸色。但自己的份位确实及不上人家,又不好发作,只得道:“谢小主赐教。”杜沅沅冷冷地晤了一声,带着兰兮和碧痕,扬长而去。l良娣脸色异常难看,眼神阴阴地看着杜沅沅的背影,久久未动。
杜沅沅踏入徽淑宫梅芫雪的寝殿,沈毓正在榻前请脉。一旁的宫女素纨急忙上前见礼,杜沅沅摆了摆手,在门边稍等了片刻。待沈毓起身后,才向内行去,边走边道:“沈太医又来请脉了?”
沈毓听见杜沅沅的声音似是吃了一惊,肩头抖动了几下,却不抬头,垂着眼帘,躬身道:“参见元婕妤。”杜沅沅微笑,“沈太医何必跟我客气,以后无人时,可不必拘礼。”沈毓应了声,声音淡然,但袍服微微颤动,显是在强忍着什么。
杜沅沅向榻上的梅芫雪看去,只见她精神尚好,但面色萎黄,肚腹之间已高高隆起。杜沅沅问沈毓道:“柔美人身体有无大碍?”沈毓回答,“身体倒是无妨。只是小主总说睡得不好,夜间多梦。可能需要调理一下。”杜沅沅微有些惊疑,一边扶起榻上的梅芫雪,一边道:“你可是心中有事,要知此时什么都不必想,腹中的孩儿才最是重要的。”梅芫雪道:“我并不曾乱想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夜夜做梦,睡得差了些,不过也不妨事。”杜沅沅脸色严肃起来,向沈毓道:“沅沅想请问沈太医,是否有扰人心神的药物。”沈毓想了一想,道:“这种药物有倒是有,不过,柔小主并不象服用了药物的样子,也许因是头胎,难免心情紧张。”杜沅沅点了点头,心道但愿如此。
沈毓告辞了出去。梅芫雪看杜沅沅一脸的紧张,不由扑哧一笑,不以为然道:“我好得很,你也太过紧张了。”杜沅沅叹了口气,道:“这宫里头的暗箭多得数不胜数,你又在这般境地上,如不诸事小心,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芫雪,你也一定要仔细些。”一番话说得梅芫雪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一脸感激之色地看着杜沅沅道:“这宫里无人可信,你却这般对我,我、我……”,杜沅沅急忙打断,笑道:“我们本就是极好的姐妹,何必说得如此生分。你放心,我便是拼却了这条命,也一定会保住你的孩子。你只需安心调养,生个白白胖胖的皇子出来,叫我声姨娘,才是正经。”梅芫雪听罢,使劲点头,眼中却漫起淡淡的水意。
二人正说间,忽然听见殿门外一阵嘈杂,刚刚出去取药的素纨急急忙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小主,皇后娘娘来了。”杜沅沅心中奇怪,如此大冷的天气,皇后也是病弱缠身,怎么会亲自到徽淑宫来。面上却平静如水,扶着梅芫雪到殿门前接驾。
裹着黛螺色的凤纹貂裘,拢着同色的貂毛手筒的皇后走进宫来,见杜沅沅和梅芫雪站在殿门前迎候,和善道:“这天寒地冻的,柔美人身子又不方便,不用这么多虚礼,一道进去吧。”杜沅沅和梅芫雪应了一声,跟在皇后后面进了宫。
皇后在殿中主位上坐下,和颜悦色地问了梅芫雪生活起居的诸般事宜,又细细地叮嘱了几句。末了道:“你也真是个有福气的,皇上子嗣一向单薄。如今你既已怀了皇嗣,定要好好调养,最好给皇上生个小皇子出来。”梅芫雪脸色微红,陪着笑脸客气了几句。皇后又看向站在一旁的杜沅沅,道:“本宫身子不便,你与柔美人素来交好,平常就带本宫多照应些吧。”杜沅沅点头称是。
皇后又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杜沅沅与梅芫雪送至宫门前。皇后临去时,有意若无意地看了杜沅沅一眼。杜沅沅心中一动,待皇后前脚出了宫门,便急忙辞了梅芫雪,后脚跟出了门去。
刚走出徽淑宫不远,便见皇后的贴身宫女岫烟站在甬路旁似是等待着什么。杜沅沅迎上前去,岫烟一见到杜沅沅,脸上泛起喜色,福身道:“小主,皇后娘娘请您移步说话。”杜沅沅点点头,跟在岫烟身后,走到一僻静的转角,皇后的步辇果真停在那里。
杜沅沅走至辇前,福身行了礼。皇后让人打起辇帘,坐在辇中道:“本宫之所以如此,一是不想惊扰了柔美人腹中的孩儿;二是不想给有心之人留下口实。以本宫今时今日的境况,直接召你,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才想了这样一个法子,你不要见怪。”杜沅沅心中有些微的感动,皇后做事如此顾全他人,确实让人心生敬佩。
皇后又道:“这段时日,本宫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如今终于守得云开,也算是你的造化,只是今后还是要小心行事。别再落下什么把柄在旁人手里。”杜沅沅点头应了。皇后叹了一口气,道:“宫里如今奸人当道,本宫也是奈何不得。眼下顶顶要紧的是柔美人腹中的皇嗣,这是关涉到大齐千秋的大事,你放心,即便本宫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后,也决不会袖手不理。”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杜沅沅心中感动莫名,诚心诚意地道了谢。
杜沅沅辞别皇后时,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宫中已到了掌灯的时候,各宫各殿门前的红木双轿顶六角风灯已第燃起。杜沅沅没走出两步,岫烟便追了过来,手里提着盏竹编菱提灯,福身道:“皇后娘娘让奴婢转告小主一句话,天色晚了,这盏提灯就交于小主照明。即便是天黑了,只要有灯照着,小主就不必害怕。”杜沅沅亲手接过,道:“多谢皇后娘娘。”岫烟点点头,转身回去复命了。
杜沅沅看着手中这盏精巧雅致的提灯,想着岫烟传的那几句话,明白皇后话里的真正含义是让自己放宽心,无论如何,她都会尽力提供援手。杜沅沅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温暖和踏实。
禁宫的甬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清雪,想是天晚了,内务府一时还没派人清理。双燕织锦宫鞋踏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薄薄的宫鞋抵挡不住脚下的寒气,只一会,杜沅沅便觉得浑身冰冷彻骨,手中那只如意手炉早已散尽了热气,只怕比她自己的手还要冰冷。
杜沅沅刚走出玄武门,便见一架赤金步辇从远缓缓而来,十二名太监整齐划一,迈着丝毫不乱的步伐,将步辇稳稳地停在她面前。步辇旁的陆六福立刻迎上前来,先行了个礼,道:“小主,你可让我们好找。这大冷的天,可让皇上急坏了。”这时,从辇内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别嗦了,快扶小主上来。”正是英帝。
杜沅沅心头一喜,迈步上辇,见明黄缂丝九龙辇帘后伸出一只如玉般的手掌,急忙拉住。只觉从手上传来一股力量,身上一轻,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只听英帝低柔的声音在耳边道:“多大的人了,好歹也是个婕妤,出门还这么毛毛躁躁的,连步辇也不备。眼下大冷的天,难道非要冻病了才甘心么?”话中虽句句指责,却满含体贴关怀之意,杜沅沅心中甜蜜,只是老老实实缩在英帝怀中,默不作声。
步辇内左右两侧各放置了一只彩绘云气纹炭炉,此时炉中炭火正旺。辇内暖意融融,杜沅沅只觉得周身的毛孔俱都已松开,寒气一丝一丝地溜走。禁不住浑身发软,懒懒地巴在英帝的身上。英帝轻轻一笑,道:“怎么,才知道冷暖了么?”杜沅沅将脸埋在英帝怀中,闷闷一笑。忽然抬起头来,媚眼如丝,将英帝的目光缠了个结结实实。英帝似是已忘了要说什么,俯下头来,轻轻地碰了碰杜沅沅的唇,渐渐两唇越来越是缠绵,似是胶着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来。
英帝隐约觉得步辇停了下来,陆六福在外道:“皇上、小主,已到了承宸宫了。” 杜沅沅正两颊晕红,眸光散乱,娇喘微微,似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英帝用身上的缎地盘金龙斗篷将杜沅沅紧紧裹住,抱下辇来,径直进殿去了。后面的碧痕见自家小主已进了殿,举步便要跟进去,陆六福伸手一拦,“傻丫头,你去凑什么热闹,好好等着便是了。”碧痕方才明白过来,禁不住羞红了脸颊。
承宸宫寝殿内,阔大龙床上的绡金纱帐宛如湖水的涟漪,不断地涤荡开去,帐上珠绣的金龙就似活的一般,腾挪跳跃。过了好一会,纱帐终于妥贴地垂下,只余下帐内的微微喘息声。
良久,英帝道:“我倒忘了问,这大半日的,你去了哪里?”杜沅沅正倚在英帝怀中,额间满是细汗,听到英帝发问,才慵懒地道:“我去了徽淑宫,看看柔美人。”英帝此时方才记起柔美人的身孕,便问道:“她身子可还好,腹内的皇儿总有六个月了吧。”杜沅沅见英帝问及,忽然想起今日的诸般担心,忍不住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柔美人的孩儿月份已大,我总归是放不下心来。”英帝笑道:“我知道你和柔美人颇为交好,何况她还怀着皇嗣,今后我会多派人明里暗里守着,你可是放心了?”
杜沅沅嫣然一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周身疲累已极,紧紧偎依在英帝身边,不久便沉沉睡去。英帝看着她纯净的睡颜,宠溺地笑笑,牢牢将她抱在怀里,带着愉悦与满足,不久,也沉入了梦乡。
冬至
l良娣自那日被杜沅沅一阵抢白之后,便羞恼不已。再加上杜沅沅重新获宠后,英帝对她日渐疏远。眼看圣恩变薄,地位不保,l良娣便将一切都算到杜沅沅头上,暗自寻找着报复的机会。她在房里想了几日,终于有了计较,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到丽妃那里去讨个主意。于是,便向丽妃的房中而来。
l良娣莲步轻移,进了丽妃的寝殿。紫璎见l良娣进来,忙上前见了礼,然后低声道:“娘娘刚小睡一会。”l良娣心领神会,并不声张,只悄然坐在一旁。
等了片刻,方见丽妃动了动身子,微微睁开眼来。紫璎立刻上前,将丽妃扶起,塞了个五蝠捧月的绣垫在她身后靠着,又从一旁端过一个青玉竹节口盅,丽妃就着噙了一口,漱了漱口,吐在榻下的三彩鸳鸯钵中。方才抬眼看了l良娣一眼。l良娣立时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还未开口,眼圈便先红了。丽妃不耐道:“出了什么事?”l良娣便将那日杜沅沅抢白她的话说了,末了,又添了几句,道:“元婕妤说我不过是仗着丽妃娘娘你。这宫里有脸面的娘娘多了去了,谁真能说得上话还不一定呢!”说完将帕子捂在眼上,抽抽搭搭地便哭开了。哭泣一声紧似一声,眼睛却从指缝里偷偷看丽妃的动静。
丽妃脸色一沉,杜沅沅的这句话分明是没将她看在眼里,待看见l良娣哭天抹泪,不由斥道:“没用的东西,凡事也不会自己想个主意,就知道到本宫面前来哭哭啼啼。去!看了本宫就心烦。”l良娣见丽妃似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说,福了福身,悄悄退了出去。走出门外,一改刚刚娇泣的模样,眼色沉暗,面含不满,回身看了看紧密的殿门,嘴边却泛起一个冷笑,虽然主意没讨着,却也借元婕妤激怒了丽妃,今后,自是有人去出头。要说主意么?不如到悦昭容那里去讨一个。想毕,带上贴身宫女婵纱,向琼章宫去了。
丽妃透过百子报喜雕窗棂,看着l良娣身影走远,面色阴晴不定。l良娣语中的挑拨,她又怎会不知。可眼下这杜沅沅确实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如不拔除,就成了块心病了。看来,是时候和太后商量商量了。
悦昭容坐在殿内,神色和缓看着l良娣从殿外进来。
自从她诬陷杜沅沅私相授受被英帝降了份位后,表面竟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神色如常,照样勤勤恳恳打理宫中事务。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对杜沅沅的恨意几乎是入了骨,这恨意里面大半部分都是妒忌,妒忌杜沅沅得到了英帝全部的爱宠。但是,悦昭容与旁人不同,这么多年来,她所赖以的便是英帝对她的倚重。她思前想后,对付杜沅沅,还是先等一等。毕竟,现在首要的还是协助英帝,压住丽妃的势力,何必为了一个杜沅沅,而失去了这么多年来英帝对她的信任与尊重。至于以后,机会不是很多么?
l良娣上前见了礼,接着便仔仔细细地将杜沅沅和丽妃两边的情形说了一遍,悦昭容沉吟了半晌,道:“元婕妤那,你就不要去招惹了。还是好好给我看着丽妃的动静。” l良娣有些迟疑道:“那元婕妤难道就不管了么?”悦昭容云淡风清地笑着,“你急什么,这宫里最多的就是等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等上个一时半刻,又有何妨!”
丽妃坐在景宁宫内,把l良娣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太后却慢条斯理地端详着面前的千章铜漏,一言不发。铜漏内注的水不时发出滴答的轻响,在阔的大殿内,显得甚是响亮。丽妃有些不耐,上前一步,犹豫道:“那个元婕妤,不如……”,太后回头瞪了她一眼,“哀家说过多少了,元婕妤只不过跟后宫内寻常女子一样,贪慕荣华富贵,不足为惧。你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小事上。那件大事拖了这么久还没有进展。这段日子我真不知你在忙些什么!这眼看就要到新年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要有所决定了。”丽妃被太后抢白了一顿,不敢违逆,只得低眉说了声是。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了。按齐朝制,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将要拉开序幕。据说,这是一年中,皇家最至高无上的祭祀活动。杜沅沅修习宫廷礼仪的时候,曾听教习呓补,冬至“阳气生而君道长”,是乱而复治之机,历来都是祭拜天地的日子。每年此时,英帝都要率领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的穹宇坛举行祭天大典,祭拜昊天上帝。场面壮观,气势宏大。杜沅沅对此自是十分神往,但作为后宫嫔妃,在天子于南郊祭天时,也要由皇后率领于禁宫正门DD正安门内的空场上,同施祭天之礼,作为附祭。不能亲眼见识一下这一年中最大的盛典,杜沅沅的心里不觉有几分遗憾。
冬至前四日,英帝在怀玉宫中一早醒来,匆匆别过杜沅沅,便由太监们簇拥着,进了涵波馆沐浴。然后便要到南郊穹宇坛的斋宫斋戒三日,待冬至前一日返回,参加完冬除夜节酒后,于第二日一早再返回穹宇坛,等待祭天大典的到来。
冬除夜,即冬至前一夜,祈阳殿内摆下了节酒。后宫内所有嫔妃都已于申时末到殿内候驾。酉时正,英帝从穹宇坛返回入宫。宫妃们按品级站好,跪拜行了大礼。杜沅沅跪在嫔妃中间,趁行礼之时,偷眼向英帝看去,不成想,与英帝眼光碰了个正着。原来,英帝也在人丛中寻找着她的身影。杜沅沅心中一甜,急忙低下头。
行礼之后,宫妃们起身,按照品级各自寻位子坐好。杜沅沅见面前的紫檀木福纹圆头大案上,彩釉婴戏图纹碗内盛着赤豆粥,青鱼藻凸牡丹盘内装着多彩百味混沌,釉里红菊纹棱口盘内码着各色米糕,海水龙纹盘摞着咸甜各半的素点,斗彩荷塘鸳鸯纹汤钵内是狗肉汤羹,银螺蛳盒是八色小菜,开光折枝纹执壶内想必是梅子露,散发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香。
杜沅沅抬眼看向众人。也许祭天是十分严肃的大事,宫妃们都低眉敛目,正襟危坐。就连丽妃也是一脸肃穆的表情。见此情景,杜沅沅偷偷收回目光,也摆出一副端庄的姿态来。
冬至之日,寒夜初晓、星光微曦。禁宫内各宫各殿的宫妃们早已起身,纷纷由宫女们按品级换上正式的袍服。杜沅沅睡眼朦胧地坐在妆奁前,任凭兰兮给换上了从三品婕妤的银红双喜百蝶纹五彩平金绣宫服,一头乌发绾成金玉梅髻,髻心簪上银鎏金嵌宝石蝠蝶卉钿子,插了七枝碧玺点翠钗及两枝博鬓。
穿戴完毕,一旁绿q立刻端过一盘水晶雪梅酿,轻声道:“小主将就着先用些,今日的祭天恐怕要进行到巳时呢!小心身子撑不住。”杜沅沅此时并无食欲,从盘中随意拈起一个塞入嘴中,便推至一旁。
眼看时辰已不早,杜沅沅站起身来,仪态端庄,莲步轻移,走向殿外,身后拖着银红宫服的长长下摆,显得异常高贵。坐在赶向禁宫正南门的步辇上,杜沅沅发现禁宫内各人影幢幢,想来都是赶往正南门,跪送英帝祭天的宫妃。
步辇停在正南门内的空场上,杜沅沅走下辇来,发现大半的宫妃都已赶到,但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并没有聚在一玩笑。整个空场显得十分安静。杜沅沅便立在一旁,安心等待。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扑面而来的晓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杜沅沅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忽听前面司礼太监扬声道:“请各位娘娘、小主按品站好。”杜沅沅知道定是英帝出了承宸宫,一时半刻便要到了。便按身边太监的指引,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同时,偷偷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太后、皇后、丽妃、悦昭容等都已到达。站在队伍前面。
众人都穿了正式的袍服,太后是葡萄紫金团寿纹镶滚宫服,元宝髻上插着十四枝碧玺点翠钗及四枝博鬓。皇后是赤红龙凤纹宫服,披着缀着金玉坠子的行龙霞帔。舞凤髻上戴着龙凤珠翠冠,插着十二只碧玺点翠钗及两枝博鬓。丽妃、悦昭容是酡红色凤穿牡丹宫服,金绞丝灯笼髻插着八枝钗及两枝博鬓。惠贵嫔是彤色缠枝宝相孔雀纹宫服,桃心髻插着七枝钗及两枝博鬓。其余位份稍低的宫妃都穿着折枝样的浅红色宫服。整个空场上,一时衣香鬓影,润艳华丽,美仑美奂。
又等了一刻,杜沅沅看见一驾赤金步辇从禁宫内外城夹道出来,停在众人面前。辇帘开,英帝身穿玄衣朱裳的冕服,两肩列着日、月,后背缀着星辰,头戴垂着冕旒冕冠,昂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眉宇间尊贵威严,蕴着傲视天下的霸气。除太后外,众人在司礼太监的引领下面向英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行礼完毕,众人并不起身,英帝长声道:“愿上天护佑我大齐。”说罢,便当先向禁宫外行去。下跪的众人道:“恭送皇上。”
只听一声闷响,禁宫正南门十二尺高的厚重朱红宫门缓缓打开,此时,天际正升起第一缕曙色,英帝就在这样的天光下昂首阔步地走出宫门。杜沅沅不由自主地直起身,看着英帝器宇轩昂的背影。那背影踏上了禁宫门前停靠的玉辂重舆,在礼部司监的“起”声中,玉辂的三层青盖微微晃动,缓缓向前行去。早已侯在禁宫门前的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按级别大小,跟在玉辂后面,举步前行。一切显得那么庄严和凝重。一阵骄傲和激动在杜沅沅心中油然而生,这个俯视天下的男人是她的爱人,她穿越了千年,就是为了完成这样一个宿命,为了这份爱情,今后无论遇到了什么,她都不会后悔。
杜沅沅的沉思被司礼太监的一声起惊醒。宫妃们纷纷站起身来。杜沅沅发现,在空场正中,已经摆设了一个巨大的浅浮雕红木香案。案上贡着昊天上帝的神主牌位、金丝香烛及一应贡物。皇后当先举步,率着一众宫妃立于香案之前。
按制,冬至日禁宫内的附祭必须要由母仪天下的皇后带领进行,因此,不管丽妃在宫中如何权横势大,此时仍不得不屈居位。杜沅沅偷偷向丽妃看去,丽妃就站在她的左前方,中间隔着惠贵嫔。杜沅沅仅能望见她的侧脸。但是,令杜沅沅奇怪的是,往日骄横的丽妃,今日却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非同寻常。突然,杜沅沅发现丽妃做了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她极快地向香案上望了一眼,嘴边泛起一丝笑纹。杜沅沅愣住了,那丝笑纹明显就是得意。屈居在皇后之后,向来是丽妃的忌讳,此时此刻,她为何会笑得如此得意。
难道?杜沅沅的心蓦地紧缩了一下。难道丽妃在这祭天大典上做了什么手脚?那么,她要对付的究竟是谁呢?
惊变
顺着丽妃的目光,杜沅沅也向香案上望去。香案上设置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祭祀之物,稍微不同的只不过是皇家用具更加精致华美。杜沅沅反复看了几遍,也未发现一丝异常。
冬的天气,不时掠过的寒风让一些不耐寒的小妃子们已经开始低声抱怨。杜沅沅心中惶急,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身上已出了一层细汗,却无计可施。
神乐署的乐舞们已开始奏响祭祀雅乐。皇后整装敛容,开始按司礼太监的指引进行祭天大典的附祭仪式。
司礼太监道:“迎神!”皇后领着宫中嫔妃跪拜行礼,似乎是在迎接昊天大帝率着众神前来。过了一刻,司礼太监上前点燃香案后的柴草,将祭品放入火中,顿时烟雾缭绕,袅袅升至半空,似乎是将祭品送入了天庭。此时,随侍的宫女伺候皇后净了手,司礼太监将香案上的玄天真香双手捧至皇后面前,由皇后行“三上香”之礼。
皇后高举着已经燃起的玄天真香,祝祷片刻,缓缓走至香案前,正想插入案上的月白釉折沿口香炉内,不想,意外就在此时发生了。
皇后手中握着的正准备献奉天神的三根玄天真香突然全部齐腰折断,真香下面一段仍然握在皇后手中,而上面折断的那一截则全部落到地上。皇后显然是惊呆了,握着手中那三根真香的一截,定定地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在场的诸人也都呆住了。年年冬至日的大祭,似乎还从未发生过此类事情。就在这时,立于皇后身旁的太后突然大喝了一声:“你在做什么?难道是想让上天亡我大齐么?”皇后猛然一惊,手一松,犹自紧握的那三根半截的真香遽然落地,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颤声道:“太后明鉴,臣妾不敢!”
自看到丽妃那不同寻常的微笑后,杜沅沅就一直在暗自注意着香案周围的动静。真香折断时,她也吓了一跳,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到了太后的大喝。杜沅沅心中突然如明镜一般,显而易见,这就是太后和丽妃设好的一个局,单等着皇后自动往里跳。这个局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却也含着万般机巧。要知道古人最是迷信,皇后是祭天大典的宫内主祭,在大典上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只要说是上天预警皇后失德,不足以母仪天下,众人必然都会信服。
杜沅沅不由握紧了藏于宽大袍服下的手,额上冒出了冷汗。能够选择在这样的一个时机,在众人面前发难,必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看来,皇后要想脱罪,还真是难了。
丽妃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好好的祭天大典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上天降罪我大齐,该如何是好?”太后冷笑一声,道:“你这个贱人,既然能置我大齐子民福祉于不顾,你还有什么资格做我大齐的皇后。”听语声似乎是怒极。皇后听太后说出这样重的话来,显然是冲出她的后位来的。虽然心中委屈,却百口莫辩。只是紧咬着下唇,一脸惶然。太后看看四周,站立的嫔妃们面上都已露出对皇后的不满之色,太后心里暗暗一笑,面上却更加严厉,道:“来人,先将罪妇赵氏送交内务府,等皇上回来再行发落。”
接下来的附祭,暂由太后代行职责。司礼太监喊了什么,杜沅沅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是机械地跟着众人跪拜和起身。无论如何,皇后是一定要保住的。不仅仅是她的宽厚仁和,还关涉到朝堂形势。如果任由事情发展下去,皇后被废,丽妃肯定会趁机袭了后位,那时朝内朝外的局势根本无法控制,英帝曾经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杜沅沅看着皇后被拖走的背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查清事实的真相,还皇后一个公道。
那几截折断的真香依然散落在香案旁,杜沅沅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每根有拇指粗的玄天真香不是一般的佛香,是专门为了祭天大典而备的。因而,内务府在采办时格外细心,专门请了能工巧匠特殊制成。与一般的线香相比,显然要结实耐用得多。皇后本也是禁宫内的一名弱质女子,若仅仅是双手握香,怎么能将三根拇指粗的真香同时折断,一切似乎太匪夷所思了。
杜沅沅暗暗上了心,趁周围的宫妃不注意,急忙拣起一截断香,藏于袖中,待祭天大典一结束,便匆匆登辇回宫去了。
回到怀玉宫中,杜沅沅遣退了众人,独自一人留在房中,从袖中小心地取出那截真香,仔细地端详了一阵,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真香折断的断口切面齐整,如果猜得没错,应是被利器割过,仅留了极少的一部分相连。皇后拿于手中,只要轻轻一捏,真香就会完全折断。
那么,谁会有机会割断玄天真香呢?杜沅沅拿着那截断香想出了神。祭天大典所用的玄天真香全部由内务府统一保管,直至祭天当日才能由司礼太监拿出,亲手送至祭天之。唯一能接触到玄天真香的就只有司礼太监一人。可是,他又是何时下手的呢?在祭天大典开始前,所有祭品都会由内务府派出的监礼太监重新检查一遍,在那时,玄天真香应该还是完好无损的。司礼太监下手,就只有在祭天大典开始后。杜沅沅眼中突然一亮,在皇后净完手后,要行“三上香“之礼前,是司礼太监亲手将玄天真香举至皇后眼前,只有这个机会是最合适的。定是司礼太监在那时动的手。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具体是用何种方式割断的真香,杜沅沅一时还想不到。
想通了这些关节,杜沅沅的心中一阵阵发凉。一切都已经十分明显,皇后确是冤枉的。但是,猜中事实并不难,难就难在该怎样为皇后脱罪。英帝去南郊穹宇坛祭天,总要到戌时才会回来。回宫后,也未必会直接来这里。杜沅沅心内急迫,一迭连声地叫碧痕,碧痕忙从殿外掀帘进来,道:“小主有何吩咐?”杜沅沅道:“你且去前面守着,待皇上一回宫,你就来知会我。”碧痕领命去了。杜沅沅浑身一软,瘫在椅中,余下来,也就只有等了。
直到这时杜沅沅才发现,自回宫后她便陷入沉思默想,身上仍然穿着正式的袍服。此时方觉衣饰缛,浑身酸痛不已。便叫进兰兮,甩掉了华丽的从三品宫服,卸掉满头的珠钗,只穿了件雨过天青色的弹墨小袄,系条同色的裙子。并不梳髻,一头乌发只随意捆绑了一下。一切收拾完毕,又觉得腹中饥饿不已。此刻,已近午时,算来已连续几个时辰水米未进。可是,心中又觉得堵得发慌,一时也吃不下什么。便告诉兰兮,午膳只需弄碗粥来。兰兮见杜沅沅神色焦虑,也不敢问,只得按吩咐下去传膳。
不一刻,宫女们便端上一碗奶香核桃红枣粥,并几个开胃的小菜。杜沅沅拿过青缠枝莲羹匙,心中烦乱,只进了几口,便放在一边。和衣歪在榻上,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睡得正沉,忽然觉得有人在推自己,睁眼看时,却是英帝。只见英帝笑道:“你怎么如此贪睡,连晚膳都顾不得吃。”杜沅沅明明记得刚用过午膳,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晚膳。抬头向窗外一看,天色已暗,这一歪竟然睡了大半日。再看向面前的英帝,已去了冕服,穿着晶蓝金缂丝坐龙常服。想是回宫已经有一阵子了。
杜沅沅猛然想起祭天大典之事,忙坐起身来,急道:“皇后之事,你可知道?”英帝一听,脸色转为凝重,“我刚一回宫,太后便赶到承宸宫,告知了此事。”杜沅沅看着英帝眉宇间隐隐的怒气,不觉道:“莫非你相信是皇后所为?”英帝反问,“难道还有别人?”
杜沅沅叹了口气,看来英帝确实是信了。此事也难怪他,祭天大典是如此庄严郑重之事,他绝对想不到,他的母后,大齐的太后会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以此作为陷害皇后的契机。
杜沅沅想起皇后对自己的诸般好,承宸宫中险被仗毙的解围,承宠后拜谒的提点,冬夜里赠灯的情意。桩桩件件,俱都在眼前。想到此,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端端正正地跪在英帝面前道:“皇上,臣妾所知正于皇上相反,请皇上听臣妾一言。”英帝见杜沅沅如此慎重,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来扶,口中嗔怪道:“到了今日,你还这般客气,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杜沅沅拉住英帝的衣袖,一字一字道:“臣妾相信,皇后是冤枉的。”紧接着便将自己所猜所想一丝不漏地讲了出来。讲完后,取出白日里偷偷留下的那截断香亲手捧到英帝面前。英帝拿起细看了半晌,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杜沅沅知道他已有八分相信,又道:“不如请皇上将今日那个司礼太监传来,当面问个清楚。”英帝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叫殿外的陆六福速去找那个司礼的太监。
陆六福去了良久,还未回来。英帝自顾坐在一旁沉思,默不作声。杜沅沅知他一时无法接受,也不打扰,仍用胭脂玛瑙盏盛着茉莉茶,轻轻放在他手边。茉莉茶还是夏天时炮制的,用极品玉瓷坛子盛了,密封好,放置在干燥阴凉。到了冬日一取出来,还象刚制成一样新鲜。
英帝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然觉得鼻端一阵隐隐的茉莉香气,心神微微一爽。再看向手边那只晶莹剔透渗着红丝的茶盏,盏中漂浮的嫩白茉莉朵,浮躁烦乱的心忽然定了下来。抬起头向杜沅沅感激一笑,正想说话,忽听殿外陆六福道:“皇上,奴才回来复命了。”英帝顾不得再说什么,急道:“快将人带进来说话!”话音刚落,只见陆六福打起帘子,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躬身道:“皇上,那个司礼太监不在宫内。”
夜无眠
听了陆六福的回禀,英帝与杜沅沅都蓦然变了脸色。陆六福继续道:“负责祭天的司礼太监是敬事房司礼部的李贵,奴才直接找的凌海。据凌海说,今日祭天一完,李贵便向他告假,说是家中父亲病重,要回家探望。凌海便准了他三日的假。”
杜沅沅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李贵此时匆忙告假出宫,似乎太过凑巧了些,竟似出宫逃命一般。英帝也想到了这一点,沉声道:“你去查查李贵的底细,速来报我。”陆六福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英帝看着杜沅沅,眼中满含悲愤,黯然道:“我真是糊涂,始终未想到那上头去。就为了一个‘权’字,当真就什么都可利用么?”杜沅沅知道他心中必是痛苦夹杂着自责,心中一阵疼惜,也不答话,只走上前去,将英帝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殿中一时静极,只闻鎏金草叶纹铜漏的嘀嗒声响。案上燃的越女采莲灯暴开一个又一个灯。灯影在两人的面上摇曳,四周一切都已模糊不清,唯一真实的只有彼此的温暖。
窗外夜色更,杜沅沅看着那已变成紫墨色的窗纱,定了定神,道:“有一件事我们必须早做防备。”英帝并未抬头,只是静静地听着。杜沅沅道:“太后并未将皇后直接送交内务府,只是暂压在敬事房内牢。这件事太过重大,我是怕万一有人对皇后实施暗算,阴谋得逞,事后只说皇后是畏罪自裁,恐怕皇后的这个罪名就坐实了。旁人即便是怀疑,也说不出什么来。”
英帝“腾”地站起身来,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一边沉吟一边道:“宫中关押犯妇的内牢一向都由敬事房负责看守职责。若真是有人图谋暗算皇后,必会打通敬事房总管这一关节。”“凌海?”杜沅沅的心一下子变得恋榈榈摹L后将皇后不直接送交内务府,反而先由凌海看管,难道是别有用意。凌海那日到她宫中试探,指使之人分明就是丽妃。只是不知他是向丽妃谄媚讨好,还是已经成了丽妃的心腹。谄媚还好,若是心腹可就麻烦了。
杜沅沅向英帝道:“凌海这人可信么?”英帝点了点头,“凌海自幼入宫,本是我的一个贴身太监,后来,我看他精明能干,便将他提拔起来。此人人品尚可,只是有些贪慕富贵。”杜沅沅心里默想了一回,道:“不如把他宣来,我想问他几句话。”英帝点首答应,高声道:“来人,把凌海给朕找来。”
凌海站在怀玉宫正殿上,恭顺地低着头,心中却忐忑不安,英帝这么晚了召自己到怀玉宫中问话,定是为了关押在内牢中的皇后?一想到这个,凌海就头痛不已。早知被牵连在内定会没有太平日子过,但又无可奈何。果真,如此夜还接到了皇上的宣召。
凌海等了半晌,还未听见有人开口。便偷偷看了看上坐的面色平淡的英帝和杜沅沅,心里更是打起了鼓。愈发局促不安起来。
杜沅沅端着红釉菊纹茶盏,用盏盖细细地撇着褐色茶汤表面的浮沫。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盯着立在下首的凌海仔细地瞧,直看到凌海面上浮起不安的神色,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才缓缓开了口。
“凌公公进宫也有些年了吧。”凌海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恭恭敬敬答道:“奴才是天成年间进的宫,那时皇上还尚在襁褓,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杜沅沅晤了一声,又道:“在宫中这些年,皇上待你怎样?”凌海小心答道:奴才幼年入宫,无权无势,全因皇上对奴才的信任,奴才才当了这敬事房的总管。现今奴才这一切,全是皇上给的。对皇上,奴才愿肝脑涂地。”凌海越说越是激动,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就势磕了个头。英帝目中也似有激动之色,缓缓道:“起来说话吧。”
杜沅沅看着凌海的表现,心中微微一喜,这个凌海还算是念旧,对英帝也颇为忠心。除了有些贪财,人品应该坏不到哪去。而且,看这个样子,应该是还没有被太后和丽妃收买。
凌海站起身,英帝道:“朕自小就是由你陪伴,直到天业十年,朕看你聪明能干,便提拔你做了敬事房的总管。算来也有八年了,这八年里,你克勤克俭,宫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朕虽未说什么,却都记在心上。”那边凌海听得满面激动,双眼含泪,鼻音浓重,道:“奴才,奴才心里明白,皇上对奴才一直亲厚有加。奴才做不了什么,只愿能一直伺候皇上,安安心心为皇上办事,就是死了,奴才也心甘情愿。”英帝轻轻一笑,“什么死不死的,你只要一直忠心为朕,朕也会一如既往地待你。”
凌海听了,脑中似是在挣扎什么,象是突然下了决心,又跪下道:“皇上,奴才有罪。”英帝啊了一声,却并不答话,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跪在地下的凌海,丝毫不露半点情绪。凌海磕了个头,道:“今日祭天大典,皇后出了事,现今关在敬事房内牢中。奴才在天刚擦黑时,接到传话,说让奴才今夜高抬贵手。奴才在房中思前想后,不知该不该禀告皇上,正犹豫着,皇上就着人来宣召。奴才未及时告诉皇上,奴才有罪,请皇上重重责罚。”
英帝与杜沅沅对视一眼,面上均是一凛,果真被杜沅沅猜中了,今夜确实有人要暗害皇后。杜沅沅强压下心中的急迫,稳声道:“是谁给你传的话?”凌海道:“奴才并未看到人,是听到有人敲了奴才的房门,出门查看,便看见门缝内插了张折成条状的笺纸。”英帝一听有证物,急道:“快拿上来,给朕看看。”凌海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站起身,双手捧着,送到英帝面前。又取出一张,一并奉上,嗫嚅道:“还有这个。”
英帝见凌海手上,除了那张他提到的笺纸,竟然还有一张五万两的银票。心中怒不可遏,一出手便是五万两,好大的手笔。只是这五万两只买皇后一命,价钱又未免太低了些。忍不住拿过银票便重重拍在案上。凌海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再多发一言。
杜沅沅拍了拍英帝的手,似是让他忍耐。英帝压下心头的怒意,接过笺纸翻来覆去看了一下。纸是最普通的素纸,并无一丝纹,看得出并不是宫里嫔妃们日常惯用的,倒象是从宫外带入的。纸上仅有六个字:今夜高抬贵手。但字迹歪斜,无一成形,想必是怕旁人发现,用左手所写。英帝看了半晌,并未发现什么,便将笺纸递到杜沅沅手上。
杜沅沅将笺纸在案上抹平,细细看了一会,又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微噫了一声。英帝道:“你可有发现?”杜沅沅直盯着那纸上的字迹,若有所思,“这纸、字俱都看不出什么,但是,这墨却有些不同。”英帝眼中一亮,急忙问道:“你且说说,有何不同?”杜沅沅想了一想,道:“墨种主要分为松烟墨和桐油烟墨两种。松烟色泽蓝黑,不宜作画;桐油烟则色泽黑中泛紫,书画兼宜。松烟所制之墨,体轻而色暗,无光泽;桐油烟墨则正好相反。这张笺纸上的字迹呈蓝黑色,且无光泽。显然是松烟墨写就。现下宫中俱都喜欢用桐油烟墨,但我知道,宫中唯有一人好松烟墨,倒不是爱吟诗弄文,只不过是想与众不同罢了。前日,我听说宫里进了一批新墨,其中一款漱金刻雨霖墙青的松烟墨最是稀奇,本想要过来看看,后来听说,已经被一位娘娘给要去了。你可知这位娘娘是谁?”英帝直视着杜沅沅的眼睛,“难道是?”随即指向祥萃宫方向。杜沅沅并未回答,只是点了点头。英帝的脸色更显严峻。
杜沅沅看了看下站的凌海,心中一动,既然有心之人已安排了今夜的行动,不妨将计就计,就地布局,以逸待劳,说不定会有意外发现。想罢,杜沅沅偷偷以眼神示意英帝,英帝与她正好一般想法,便语重心长对凌海道:“朕对你最是信任,你且莫要辜负了朕。”凌海在一边唯唯应着,禁不住痛哭流涕。英帝又道:“眼下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若办得好,朕便既往不咎,还将这五万两归还给你。”凌海面露喜色,英帝向他招招手,让凌海附耳过来,低语几句。凌海一脸凝重,不住地点头。
待凌海辞出了殿,英帝奇怪地向杜沅沅道:“你是如何知道要从凌海着手的?”杜沅沅道:“我刚被升为婕妤,凌海便受丽妃的指派到我宫中进行试探。刚刚你一说到凌海。我还真担心他已经是丽妃身边的人。如今看来,他只是有些贪财,对你如此忠心,应该还是个可用之人。”英帝道:“你这一招以情动人,不仅试出了他的忠心,还问明了真相,实在是高过我多多呀!”杜沅沅却不以为意,“我这都是些小伎俩,放在你身上,只怕是还不屑为之呢!”二人虽玩笑了几句,但想到眼前危机四伏,心中又是一片沉重。
铜漏声声,万籁俱寂。英帝与杜沅沅相对而坐,心中俱都焦急万分地等着凌海那边的消息。“嗒”地一声铜漏轻响,在夜里显得异常响亮,杜沅沅寻声看去,已是丑时了。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兰兮的声音道:“禀皇上,敬事房总管凌海求见。”英帝长身而起,“快让他进来。”不一刻,凌海垂头丧气地进了殿,还未行礼,英帝便道:“今夜情况如何,你快报来。”凌海一听,急忙跪倒,伏地道:“奴才有负皇上所托。”说罢便将一切和盘托出。
原来,凌海回到敬事房,便按英帝的嘱咐,在皇后关押之重新进行了布置,撤掉了外面的守卫,将人员全部调到里面隐藏起来。造成一种看守松懈的假象。果然,到了三更天的时候,从门外闪入一个黑影。直向皇后的看押之而来。凌海带着人一拥而上,将那人牢牢围在中间。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可那人见势不好,突然将牙一咬,待凌海回过神来,那人已中毒身亡。原来是早已在口内藏了致命毒药。
英帝脸色铁青,狠狠一拍几案,“啪”地一响。口中恨恨道:“做得真是天衣无缝!”看凌海兀自跪在地下,语声不由转为和缓,道:“这也不怪你,起来吧。”凌海站起身,垂手站在一旁。英帝道:“刺客你可认识?”凌海摇摇头,面上显出奇怪的神色,“奴才查看了一下,此人也是个太监,但是奴才并不认识。这宫中太监虽多,奴才不认识的太监却也没有。所以,奴才想,这人多半是个假冒的。其他却再查不出什么了。”
英帝心里明白,这条线索多半是断了,便对凌海道:“皇后那里,你要小心守着。不可有半点差池。”又拿起桌上那张五万两银票道:“这个就给了你吧,日后且不可再贪慕小利,小心当差。”凌海痛哭流涕,重重点头,“奴才谢皇上宽待,一定拼了性命保皇后万全,今后,再不敢了。”
天边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案上的烛火暴开最后一个灯,闪烁了一下,慢慢熄灭。英帝与杜沅沅依旧坐在椅中,竟是一夜未眠。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英帝忽然站起身来,向外面喊了声“备辇”。拉起杜沅沅,走出怀玉宫,直向禁宫城墙而去。
步辇停在宫墙东角楼下,英帝拉着杜沅沅的手,沿阶登上楼顶。杜沅沅走至角楼一侧,一眼望去,只见整个天都城屋瓦层叠,街道纵横,在自己的面前绵延伸展,心胸蓦然开阔。
英帝背着手站在墙边,仰望着高高的苍穹,杜沅沅看着他披着石青色金龙水浪江涯斗篷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的孤单,却又是如此的顶天立地,傲视众生。
冬日的清晨,风里带着的寒意,英帝伸手将杜沅沅拉到身边,将她一同裹入斗篷内,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同看向东方,只见那遥远的天际,原本密布着暗黑色云朵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道金色的细线,那道细线越来越亮,映得周遭的云霞都成了明黄色,闪着耀眼的光芒。突然,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一时间,驱云散雾,漫天都是金光四射,笼罩着大地苍生。天终于亮了。
二人都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良久,英帝在杜沅沅耳边低语道:“太阳总会出来的。还好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力争
杜沅沅从睡梦中醒来,身边的英帝兀自在沉睡。整张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浅浅的呼吸带起极细柔的气流,呵得她耳朵发痒。杜沅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刚想起身,发现英帝的一只手臂正横搭在她的胸前。她无声地笑了笑,轻轻将那只手臂抬起,将身子从手臂下抽出,掀起纱帐,只穿着单薄的银丝挑寝衣,走下榻来。
寝殿内寂静无声,殿内一角的玉云龙纹薰炉正燃着沉水香,袅娜的烟气盘旋在半空,幽淡清远。杜沅沅从旁而过,烟气宛如游鱼,在薄滑的寝衣上缠绕盘旋,让人更觉慵懒。
二人熬了一夜,从宫墙角楼回来后,便相拥睡去。幸好大凡冬至日后,都要停朝三天。否则,英帝还真要罢朝一日。
杜沅沅懒懒地坐在妆奁前,忽听殿外有人语声,便走至殿门,压低声音道:“谁在外面?”只听兰兮的声音道:“小主,陆公公求见皇上,已等候多时了。”杜沅沅知道必是调查李贵有了结果,急忙返回榻边,在英帝耳边轻轻唤道:“昊祯,醒醒,快醒醒!”叫了一刻,见英帝兀自不动,微微有些奇怪,便低下头去细看,冷不防被英帝一把搂入怀中,狠狠地吻了几口。杜沅沅又羞又笑,嗔道:“堂堂的天子,也会做这唬人的勾当,好没正经。”英帝笑道:“我现在不是天子,我只是沅沅的夫君。”杜沅沅心中一暖,却仍板了面孔,道:“去!我才不稀罕。”英帝知她故意如此说,也不以为意,问道:“为何不再睡会,起来后也不多披件衣裳,你看,这手都凉了。”杜沅沅忽然想起陆六福尚在外候着,便道:“陆公公来了,想是所查有了结果,你快宣他进来吧。”英帝一听,急忙翻身坐起,高声道:“六福,快进来说话。”
殿门应声而开,陆六福走了进来,躬身道:“见过皇上。”英帝一挥手,急道:“你快说说,都查到了什么?”陆六福道:“奴才查了李贵的底细,李贵是南州人士,七岁时净身入宫当了太监,父母早已亡故。”
杜沅沅脑中嗡的一声,果然被料中了。李贵见干系重大,定是出宫逃命去了,这条线索虽然悬而未决,却也同断了无疑。心中不由一阵泄气。这一场宫闱之斗,他们手上的证据少得可怜,根本不足以与对方抗衡。现下,诸事皆摆在眼前,皇后体弱,不堪牢狱之苦,当务之急是要先放出来,找个妥当的去保护起来。李贵是一定要寻的,整件事情,他是关键之中的关键。可太后那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两方正面对决只是迟早的事。
杜沅沅向英帝道:“事到如今,我们还是先想个法子,将皇后娘娘先放出来,再派人寻找李贵。”英帝脸色阴沉,点了点头。决然道:“只要李贵不死,我们便还有机会。”杜沅沅沉吟道:“找寻李贵是机密之事,一定要派个妥当的人才好。”英帝想了一遍,不由颇费踌躇,现在朝中内外,申氏羽翼众多,究竟谁是可信之人,还不好说,而此事紧急,又决不能出半点意外。杜沅沅看着英帝的神色,缓缓道:“我倒有一个合适人选,就是家兄,杜子珏”“杜子珏?”英帝眼睛一亮,杜子珏虽官级不高,但为人有胆有识,在朝中颇具才名。加之又是杜沅沅的哥哥,确实颇为合适,便立刻拟了道密旨。
杜沅沅想了片刻,也草草写就书信一封,连同密旨一起,让陆六福火速送出宫去,亲自送到杜子珏手中。
太后怒气冲冲地踏入了怀玉宫。不待通报,便顾自在殿内坐了下来。英帝和杜沅沅听闻太后突然前来,知道必是来者不善。二人匆匆穿戴整齐,从内殿出来。
英帝上前笑道:“母后今日有何事,找儿臣都找到怀玉宫来了。”杜沅沅紧跟着在后面福身行礼。太后并不理杜沅沅,只对英帝道:“昨日祭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倒好,躲在这里就不管不顾了。”英帝淡淡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儿臣正想好好歇歇,稍后再提也不迟。”“稍后再提?”太后不由提高了声音,“皇后作为祭天大典的主祭,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皇上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英帝心中早已燃起了熊熊怒火,强压着火气,问道:“那母后的意思……”,太后见英帝依旧和颜悦色,便斩钉截铁道:“立刻废了中宫,另选贤良淑德之人。”
杜沅沅心中暗道来了,太后终于说出了来意。看来,今日是无法推诿下去了。不由担心地看了看身前的英帝,只见他双肩微微颤抖,知道他必是愤怒已极。此时与太后翻脸显然不智,急忙偷偷扯了扯英帝的衣袖。
英帝感觉背在身后的衣袖微动,知道是杜沅沅必是在点醒他。脑中一清,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愤怒情绪。沉声道:“母后是让儿臣废了皇后么?“太后坚决道:“是。”英帝冷然一笑,“不知母后有没有想过,皇后乃一国之母。是儿臣在天下人面前,亲自用凤銮仪仗将其从正南门迎进宫来的。此时说废便废,岂不是折了天家的威名。”太后道:“皇后做出了失德的事,就该受到罚。况且她扰乱了祭天大典,犯了如此大罪,又怎能姑息!”英帝道:“此事尚未定论,怎能将罪责全部怪到皇后头上,何况事有蹊跷,儿臣还要查证。”
太后微微一愣,语声顿住,一脸探询的神色看向英帝,“莫非皇上查到了什么?”英帝面色无波,“还没有,儿臣只是觉得事有曲折。”太后脸上忽然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语声转高,“皇上怎可意气用事,此事无需再查,一旦惹怒了上天,降罪我大齐,你我岂非都成了大齐的罪人,再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英帝见太后抬出了齐氏祖先,便再也控制不住,大声道:“儿臣正是为了我大齐的千秋万代,才不想如此草率了事。此事,母后不必再管,朕自有主张。母后也累了。”忽向殿外喝道:“六福,送太后回宫。”语气决然,不留余地。太后看着英帝铁青的面色,心中一颤,缓缓站起,口中却阴荫道:“看来皇上是心意已决,那哀家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此事恐怕是你我都难决定的,皇上要仔细斟酌才好。”说罢,阴沉地看了杜沅沅一眼,也不待英帝答话,扭头便出了殿门。
杜沅沅面上摆出和婉的笑容,做出恭送太后出宫的样子,心里却暗自一惊。太后临去的那一眼,包含的分明就是威胁之意。无非是警告她不要在皇上面前乱说什么。杜沅沅淡然一笑,此事已闹到如此地步,就算是惧怕也于事无补,只有坚持到底,才能寻得一线生机,而且,没有到最后,胜利究竟归属于谁,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英帝看着太后拂袖而去,气得浑身颤抖。杜沅沅走到英帝身边,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柔柔地靠了上去。英帝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杜沅沅拢入怀中,头埋入她的颈内,含混不清地道:“我累了。”杜沅沅心中涌起淡淡的哀伤,看着自己的母亲为了巩固家族权势和利益,与自己如此针锋相对,任谁的心中都会是沉痛莫名吧!
杜沅沅将英帝带至椅中坐下,回身坐在琴几前,纤指轻抬,殿内陡然响起一阵激昂的曲声,却是一曲《十面埋伏》。英帝被声音所撼,猛然抬起头来。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幅气势磅礴的大战场面,人声、鼓声、剑弩声、战马嘶鸣声,铁骑纵横,呼号震天。英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豪情,长身而起,面上一扫颓废之色。杜沅沅抬眼望去,眼若秋水,脉脉含情,英帝也向她看来,二人相视一笑。杜沅沅心知英帝心结已解,这才定下心来。
丽妃坐在景宁宫正殿上,不时望向宫门,一旁黄梨小几上玉瓷婴戏茶盏中的和州红袍色泽由红转为暗褐,显是早已凉透。丽妃向外望了一阵,不由站起身,在殿中跺了几步。紫璎在一旁道:“娘娘别急,太后走时,还说要娘娘耐心等候。”丽妃心里焦虑,心头如一把烧得正旺的火,正愁无发泄,见紫璎插言,怒道:“闭嘴,哪容你说三道四。”紫璎咬紧下唇退下,面上一片委屈,却强自忍住。
终于看见太后下了步辇,从宫门外进来。丽妃急忙迎上前去,却见太后面如寒霜,不禁迟疑道:“母后……”,太后径直向前走,并不理丽妃。丽妃也不敢再说,只是一步一旬地跟在后面。
太后走进正殿,重重坐在上首椅中,因走得急了,胸口不住地起伏,口中怒道:“他竟然全力维护那个犯妇!”丽妃一听,知道太后此去事未办成,也不由变了脸色,显出十分气愤的神情。
太后气了半晌,忽然想起英帝说要继续查证的那句话,不由紧张地看着丽妃,“你可都理干净了,千万不要被人抓住把柄。”丽妃不敢直视太后的目光,低下头去,嗫嚅着迟迟不开口。太后觉得丽妃神色有异,提高了声音,“出了什么事?”丽妃心中更是惧怕,期期艾艾道:“那个,那个,那个李贵逃出宫去了。”“什么?”太后猛地站了起来,拍案道:“你怎么如此轻率!”丽妃不敢答言,只是低头不语。太后慢慢坐下,沉吟了半晌,狠声道:“给宫外传个话,一定要细细地找,无论天上地下,绝对不能留下活口。还有那个元婕妤,时常看着点,别让她在皇上身边乱说些什么?”丽妃点头称是。
太后斜倚在红木软榻上,只觉脑中思绪如潮,宛如倒海翻江一般,不由得头痛欲裂。一旁忽然伸过一双略显苍老的手,在太后的额头上轻轻揉着。太后似乎明白来人是谁,并未睁眼。只悠悠叹道:“一晃已经快三十年了,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小娃羽翼已丰,现在都学会跟哀家对着干了。”说到这,声音里不禁有了些恨恨的意味,将额上的双手一推,猛然坐起身来,看着面前一个身穿黛墨色袄裙的六十如许的妇人,恨声道:“李撸若非哀家选了他,又怎会有他的今日,想不到竟然养虎为患了。”那妇人李呦诺妹嫔苍白,急忙拉住太后的袖子,做了个止声的手势,走到门边,拉开殿门四看了看,见并无人影。方转过身,走回榻边,低声道:“太后怎么又提起当年的事了,小心隔墙有耳。”太后也蓦然醒悟,住了口,面上却仍气哼哼的。
李呒太后面色渐趋和缓,走上前一边为她按摩额头,一边缓缓道:“老奴在太后身边伺候也有四十年了吧。那年,老奴是做为陪嫁的侍女,同太后一同入宫的。这么多年来,老奴看着太后一路走来,知道这宫中生存不易。好不容易皇上能够打理朝政,太后该颐养天年才是,何必还要再伤神呢!”
太后听着李咔峄旱挠锷,思绪一下子飞到了数十年前,那时,她也是青春貌美,豆蔻年华。她也同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对未来充满期许和梦想。甚至,她也悄悄地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个眉目清朗,神采翩然的府中西席。只是,她是申家的女儿,入宫就是她的命运。终其一生,她必须为申家的荣誉和权势而战。想到这,忍不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眼角沁出一颗泪滴,喃喃道:“碌碌数十年,身不由己啊!”李吡成舷猿隽悯之色,无奈地摇摇头。
一时殿中静极,只有红鼎蝠纹香炉中的幽幽青烟,冉冉升起,慢慢变淡,直至消失。
朝会
寅时刚过,天色还是漆黑如墨,英帝便起了身。冬至已过,今日又恢复了。英帝已叫人将朝服送到了怀玉宫中,梳洗后,便从这里直接上朝。
杜沅沅尽管是睡意浓浓,但依然起身下榻,亲自动手,细心地给英帝穿上明黄金龙云纹朝服,围上青玉银镶的金带。
英帝看着杜沅沅困倦的神色,心疼道:“何不再睡一会儿?”杜沅沅蹲下身去将朝服上的最后一丝褶皱理平。后退一步,端详了一下,忽然福身道:“皇上天威赫赫,臣妾在这里希望听到皇上今日朝会震慑小人的好消息。”英帝叹息道:“你猜到了。”杜沅沅上前握住了英帝的手,微笑道:“那日太后未能劝你改变心意,必会在朝堂上施加压力。今日朝会,一定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你还需小心行事。”英帝的眉宇间隐隐有了怒色,“朕是天子,他们还能怎样!”杜沅沅眼中有一抹沉思之色,“就怕他们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挟制你。不如……”唇边忽然绽开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先发制人,再攻其不备!”英帝眼中一亮,一脸了悟之色。忽然高声道:“来人,备辇!”
说罢,轻轻吻了吻杜沅沅的额头。转身大踏步而去。杜沅沅看着英帝的背影,眼中浮起一层忧色。今日朝会,必会因皇后祭天之事,再起争端。尽管她想了先发制人,攻其不备的法子,但朝堂之上,风云突变。很多事也许并不能为人力所掌握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英帝端坐在乾安大殿红木鎏金浮雕九龙御座上,身后用金箔镶嵌的五爪团龙及立水纹闪着明晃晃的金光,更彰显了帝王的尊贵与庄严。
英帝的目光越过御座两边的香亭、仙鹤、宝象,扫向丹陛下雕龙金砖上分列两边的文武百官。
大殿上的气氛隐隐有些奇怪,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在殿内渐渐弥散。陆六福尚未宣布朝会开始,英帝便看出,已有几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嘴边不由泛起一抹似是讥讽,又似是薄怒的笑意。很快,那笑意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面孔。
“冒解元!”英帝看向阶下一个须发白,身穿紫色纹绣孔雀官服的从三品文官,“你可是有事要奏?”身为光禄寺卿的冒解元一听皇上叫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启奏皇上,臣听闻冬至祭天,宫中负责主祭的皇后贸然折断了敬献上天的玄天真香。这恐怕是上天示警,皇后失德。请皇上做出决断。”
英帝面色平静,心中却不由冷笑。他故意挑了光禄寺卿冒解元来开刀,这个冒解元虽倾向于申氏,却最是胆小怕事,拿他做个敲门砖,说不定可以好好地震慑一下朝中那些心怀不轨的官员。
冒解元说完一番话,心中直在打鼓,他早已经得到了护国公申天罡的授意,今日朝会一定要揪住这个问题不放,但是没想到会被皇上点名,打了头阵。一下子站在风口浪尖上,心中一时没底。说完便地埋下头去,眼角却时不时偷偷窥视着英帝的反应。
只听“啪”的一声,冒解元被吓得浑身一震,急忙抬起头来,见英帝一脸的怒意,拍着御座雕龙的扶手,沉声道:“你堂堂一个光禄寺卿,怎么管到这上头去了。是嫌朕给你的俸禄太低了么?”冒解元险些跌倒在地,心中叫苦不迭。忙跪下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英帝却毫不留情,道:“光禄寺卿冒解元不安守本份,即日起降为光禄寺少卿。下去吧!”冒解元伏在地下,颤微微地说了声:“谢皇上。”浑身似都吓得软了,好半天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殿上百官一听,冒解元只一句话,便从从三品降为正五品,立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都不再上前,均低着头,默不作声。
立于众臣之首的申天罡见无人再敢出头,心中暗骂,都是一群胆小如鼠的无能之辈。整了整身上紫色纹绣仙鹤一品官服,站到丹陛之下,躬身道:“臣有事要奏,所奏之事与冒大人相同。”英帝一见申天罡亲自站了出来,不得不小心应对,心中虽怒,面上却温和道:“护国公有所不知,皇后之事别有内情,朕正在查证。”申天罡道:“此事无需查证,祭天发生意外,定是上天的示警,为了我大齐的国运,请皇上废后,另选贤德。”
英帝还未说话,百官之中突有一人站了出来,躬身道:“臣认为不妥。”英帝凝神看去,却是杜子珏,心中不由一喜,道:“爱卿请讲。”杜子珏直起身子,看向申天罡,侃侃而谈,“皇后乃一国之母,岂能为了此等不可捉摸之事便枉加罪名。如此一来,只会损了皇家的尊严,让天下人耻笑。”申天罡没想到杜子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一下,仍坚持道:“皇上,臣也是为了维护皇家尊严,为了我大齐的万世基业呀!皇上,请皇上三思呀!”说毕,便跪了下来。百官中一群趋炎附势之徒,见申天罡以此压住了皇上,马上随声附和,一齐跪了下去。
杜子珏见申天罡如此,也进行效法,跪下道:“皇上决不可因此而做出废后决断,动摇我大齐国本。请皇上三思!”此时,百官中有响应杜子珏的,便随其一同跪下,殿中一时两方各半,僵持下来。
英帝见朝中情势如此,暗中一咬牙,断然道:“此事押后再议,朕就以三个月为期,如若三个月内,不能给众卿家一个说法,就依申天罡所奏,废后重立。”说完,有意若无意地看向阶下的杜子珏。杜子珏明白英帝所指,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
英帝朝服也不换,便摆驾怀玉宫。怒气冲冲地进了寝殿,解下身上龙袍向旁一甩,大声喝道:“他们哪是在逼朕废后,还不如说是逼朕放权,朕绝不会让他们得逞!”杜沅沅本就等得心焦,见英帝的神情,知道必是朝堂之上争执激烈。起身从案上的五彩竹雀纹瓷壶中倒出盏茶来,莲步轻移,送到英帝的手边,轻声道:“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说不定他们正想借机渔利呢!”
英帝慢慢冷静下来,沉吟道:“此事已到这般地步,确实不可拖之过久,我在众臣面前已定下了三月之期。如若三月内不能证明皇后的清白,便废后重立。”说罢,看着杜沅沅,眼中闪过决然的神色,“沅沅,我们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杜沅沅重重点了点头,“请昊祯放心,沅沅的大哥定能完成所托。”英帝心中涌起些微的感动,低喃道:“沅沅,幸好有你!”杜沅沅甜甜一笑,偎入英帝怀中。轻声道:“沅沅早就说过,我可以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栉风沐雨。”英帝心中感动更,将杜沅沅环在身前,久久不语。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洒向相拥的两人,显得异常温暖,殿中一时静极。突然“咕噜”一声轻响,似是杜沅沅的腹中响起,英帝不由哑然失笑。杜沅沅脸颊微红,不服道:“人家还不是因为在这里等你,才误了早膳的时辰。你还笑!”英帝一听,忙收起了笑意,命人立刻传膳。
不一刻,兰兮从小膳房里端来了红豆芙蓉粥、如意卷、莲子糕、并几个爽口的小菜。英帝看那小菜嫣黄碧绿,不觉食指大动,笑道:“来,来,给朕也盛上一碗。”说罢,便自行在案旁坐下。按宫制,杜沅沅只是个从三品的婕妤,并不能与英帝同桌用膳。而每日早朝后,承宸宫中自会备下早膳,只等着英帝回去。此时,英帝心中正是情意切切,只想着两人多呆上一刻,哪顾得上这个。便拉着杜沅沅在他对面坐下,又屏退了布菜的宫女。二人宛如平常人家小夫妻一般,时不时为对方挟菜,话虽不多,却偶尔抬头微笑一下。心中俱都是一片平淡温馨。
杜沅沅看着案上那样式精致的膳食,忽然想起了尚被关押在内务府中的皇后,便对英帝道:“既然可以缓上三个月,皇后体弱,不如不要押在内务府了,送回凤仪宫禁足便是了。”英帝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杜沅沅抬眼看了看英帝,踌躇片刻,欲言又止。英帝见她神色奇怪,便道:“有话直说便是。”杜沅沅道:“李贵潜逃,太后那边不可能不知。定会加紧寻找,并将其灭口。现今,太后那边虽不清楚我们的举动,应该也能猜到我们会从寻找李贵下手。但那也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为今之计,我们不如故意做出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最好让太后那边先放松对我们的警觉,这样行事起来,就便宜多了。”英帝疑惑地看向杜沅沅,“你的意思是……”,只见杜沅沅素手纤纤指向祥萃宫,点了点头。英帝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虽不甚情愿,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不由长叹了口气,将杜沅沅拥入怀中,低语道:“只是委屈了你。”杜沅沅笑笑,不以为意道:“只要能成大事,一时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英帝走后,杜沅沅沉思了半晌,只在纸上写下了一句,快些寻找合适人选。便密密封好,偷偷传给御膳房的刘旺。刘旺果真不负所托,隔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送到了杜子珏手中。杜子珏展信读了片刻,心中明白。李贵之事自是又加了紧。
天业十八年冬,祥萃宫丽妃晋为正一品德妃,距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同时,以带罪之身押于内务府的皇后赵氏,因体弱多病,迁回风仪宫禁足,任何人不得相见。如此一来,后宫中,只有丽德妃的品级最高,加上英帝的频招幸,丽德妃的风头一时无两。
从正二品妃升成了正一品德妃,丽德妃自是志得意满,傲气非凡。与之愈发不可一世相比,太后显然是要沉稳得多。
对于英帝的举动,太后自然是是心存疑虑。这段日子,她明里暗里窥视着英帝的一切行动。却愈发的看不明白了。自那日朝会定下三月之期后,英帝那边突然没了消息,每日里照常上朝,理政事,闲时与嫔妃们一块饮酒作乐。近来,竟然与丽妃越加亲近,还擢升了她的份位。反而与怀玉宫里的元婕妤倒没有那么热络了。太后思来想去,皇上那儿也许并没有掌握什么实质的证据,只不过是好强罢了。这个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皇上,到底还是嫩了些。太后稍稍的放下心来。
相较于丽德妃的频承宠,杜沅沅反而渐渐清闲下来。虽然宫里到都是猜测和幸灾乐祸的眼光,但杜沅沅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气。旁人见她这样,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偶尔惠贵嫔来走动,看向杜沅沅的目光中,总含着一丝怜悯。杜沅沅知道,现今英帝如此宠爱丽德妃,惠贵嫔是怕她胡思乱想。但她只一笑置之。这内里的乾坤,只有她和英帝最是清楚。
丽德妃本就是个招摇的人,英帝如此的恩宠,更助长了她骄横的习气。皇后被禁足,风仪宫如今形单影只,寂寥凄凉。而祥萃宫却华丽锦绣,夜夜笙歌,俨然有取代中宫之势。杜沅沅心中暗笑,姑且就让你再得意几日。
对于禁足在凤仪宫中的皇后,杜沅沅十分的惦记。不只一借故从宫门前经过,看着高高宫墙内的飞檐一角,却不得其门而入。暗暗打算,一定要找个机会偷偷入宫一趟,亲眼见一见皇后才能放心。
天气越发寒冷,接连几日,天上都飘着鹅毛大雪,漫天漫地一片洁白,禁宫内外银妆素裹,妖娆多姿。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新年到来了。
新年
皇家的景象,自是与贫门小户不同。杜沅沅虽拥有一个现代的灵魂,经历过现代的过年场面,却从未见过古代的新年,尤其是皇家新年。
一进入腊月,禁宫各就忙碌了起来。首先便是宫中清扫。由内务府选定吉日,知会各宫各殿,再由各宫的管事太监领着宫内的太监、宫女,开始洒扫灰尘。杜沅沅看着宫内的太监、宫女们布水洗棚,清洁各,忙得人仰马翻的样子,恍惚觉得,新年真的近在眼前了。
洒扫过后,到了腊月二十三,便是祭灶。敬事房会预先在御膳房的大灶前摆下香案,挂上灶王神像,备好香烛贡品。贡品中照例要有糖饼,取意为笼络灶王爷,以甜其口、以粘其口,使其上天能够说好话。拜祭完毕,便焚烧灶王神像,送其上天。按例,拜祭只能由英帝出面,宫妃是不能参加的。故杜沅沅只是听闻,并无机会亲见。
腊月二十六,各宫张贴桃符。桃符就是沥粉贴金或用泥金描画的红绢,多为“福”字、“寿”字或吉祥话语。画工精细,制作考究。主要张贴于各宫的宫门上。
腊月二十八,乾安大殿停朝,直至正月初六,再恢复朝会。
腊月二十九,皇家祭祖。一直置身于事外的杜沅沅终于开始忙碌起来。卯时初刻,天才刚亮,便起身按品级穿戴好,待到二刻,要与其他宫妃一起,前往太庙拜谒祖先。
眼看时辰已到,杜沅沅走出殿门上了步辇,冒着冬日里清晨的森森寒气,一直向太庙而去。
待步辇到了太庙前,杜沅沅与其他宫妃按品站好,等待拜谒。因皇后尚被禁足,后宫嫔妃中丽德妃品级最高,故站在最前面,紧挨在英帝的身后。杜沅沅悄悄抬头望去,丽德妃穿着殷红双凤纹宫服,披着下缀流苏的翔凤霞帔,连环朝天髻上簪着扇形折枝双凤金簪,两侧插着九枝钗及四枝博鬓。杏眼桃腮,玉面朱唇,明艳不可方物。因着立于众人之前,更是脊背笔直,异常高傲。
神乐署乐舞开始奏响祀乐之章,礼部司祭在前唱序,英帝、后宫嫔妃及宗室子弟踏上丹陛,缓缓步入太庙。上香、献爵,行了三跪九叩大礼。杜沅沅随着众人,跪下,起身,再跪下,再起身。心里也不免暗暗嘀咕,这皇家的祭祖,实在是累人之极。
到了巳时方才祭拜完毕,众人各回各宫。
途经御园,杜沅沅惊喜地发现,原本枝干桠枯的御园内在一夜之间竟然百盛开。急忙下辇查看,发现,那些枝头怒放的娇艳朵原来都是用上好的各色丝绢制成,并以丝线缠上枝头,要不是旁边映衬着皑皑白雪,就如同真的一般。一眼望去,盛放之何止万千,脉脉如锦,灿烂如霞,绚丽多姿。杜沅沅心中感叹,皇家的新年真是用尽了心思,也不知道了多少银钱。
回到怀玉宫中,杜沅沅立即换掉一身冗宫服,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椅中,陷入沉思。探望皇后的念头在心里反反复复已经多日,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时机。如今正值新年,禁宫内杂忙乱,也许可以趁此机会偷偷潜入凤仪宫,看看皇后的近况,也好安心。只是此事不能让英帝知晓,朝堂内苑,一切已够他烦心,无谓再增添麻烦,只有自己想个办法。
杜沅沅看着挂在一旁的宫服,忽然想起,明晚便是除夕家宴,宫中诸人无一例外,全部出席。也许,这个机会最为合适。想到这,杜沅沅便唤兰兮进房,将想法细细地说了一遍。兰兮虽觉有些冒险,但一时也无更好的办法,只得一一听从。二人在房中说得入神,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躲在窗棂下偷听了半晌,见兰兮出来,快速闪入一旁消失不见。
除夕之夜,后宫家宴依旧设在穆华宫中。杜沅沅坐在一众宫妃当中,看着身周的嫔妃们穿红着绿,浓妆艳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宫妃们如此,无非为讨个喜庆,也为了能在平日难得一见的英帝面前展姿露容,说不定还能获得个意外恩宠。只不过,一般打扮,一样着装,千篇一律,反倒没了个性。在湘红宫灯摇曳的灯影下,似乎个个面目相同,竟难分出个轩轾来。
酒宴中最得意的当属丽德妃了。新晋了份位,英帝又如此恩宠,小妃子们都上前巴结,纷纷敬酒,丽德妃笑靥如,酒到杯干。杜沅沅遥遥望去,心中五味杂陈。似是怨怼,又似是可怜。若一切真相大白,丽德妃又将是何光景,一切还都是未知之数。
宴到正中,殿内气氛越发热烈。杜沅沅见时机正好,悄悄叫过兰兮,二人偷偷溜出了穆华宫。
与宫内的闹喧嚣正好相反,宫外的甬路上异常安静,虽是燃着一盏又一盏的朱红风灯,盏盏却都似寂寞宫人的眼睛,茕茕孑立、孤影相吊于寒风中。
杜沅沅疾步向前,嘴边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兰兮在身后紧紧相随。二人进了禁宫内城的玄武门,忽然躲至门后向后探看了一阵,又沿着东北角的角门拐了出来,竟是将凤仪宫远远地抛在后面,直向徽淑宫而去。
二人进了徽淑宫梅芫雪的寝殿,只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当中一只墨陶麒麟纹炭炉燃得正欢,偶尔发出劈啪的轻响。梅芫雪穿件半新不旧的绣球黄长袄,正在案前描画着什么。杜沅沅一边解下身上的金星胭脂锦披风,一边笑道:“你倒会享福,躲在这里清闲。”
梅芫雪因月份已大,已告假不出席除夕家宴。闻言笑道:“不在穆华宫里热闹,跑到我这做什么?”杜沅沅并不答话,只是走上前去,看着案上摊开的秋香色玉纹纸,道:“你这是在画什么?”梅芫雪微微一笑,“闲来无事,画个消寒图,权当解闷。”
“消寒图?”杜沅沅不由来了兴致,弯下身子,看向那幅玉纹纸。只见纸上早已描画了一枝横斜有致的工笔梅,大部分梅仅描了边角,并未填充色。柔美人掩口笑道:“这是冬至那日起画的,只起了个底子。每日匀染梅一朵,我算了算数目,全部染过,春天便到了。”杜沅沅拍手笑道:“你可真是冰雪聪明,想了这么个新奇的法子。等回去,我也照做一个。”正说着,忽然隐隐闻到一股幽香,沁人心脾,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不觉四看去,边找边道:“你燃了什么香?这般好闻。”梅芫雪又笑,“你且仔细闻闻,这哪里是薰香的味道。”杜沅沅又找了一回,发现香气竟然是从玉纹纸上的梅传出的。不觉啧啧称奇。眼睛盯住那梅道:“莫非你这梅是真的?”梅芫雪笑出声来,“想不到我们自诩聪慧的沅沅,也有料错的一天。”
说罢,纤手端起案上一只白瓷素盘,盘内有一汪胭脂色的颜料,杜沅沅这才发现,香气正从那颜料中一丝一丝透出,闻起来说不出的舒服。梅芫雪道:“这是我用胭脂调配的,比那惯常用的颜料是否要好过很多?”杜沅沅奇道:“这是什么胭脂,颜色如此鲜亮,味道也这么好闻?”梅芫雪道:“你那里用的俱都是些好东西,我这不过是内务府发的寻常份例罢了。反正也用不着,不如就染了梅吧!”
杜沅沅直起身来,看向梅芫雪,微微叹道:“你素来都不爱这些胭脂水粉,只是,也要对自己好些。我看你近来倒是越发的瘦了。”梅芫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以为意道:“都几个月了,夜夜惊梦,一直睡不好,想是有孕的缘故,也习惯了,不妨事的。”
杜沅沅看着她苍白的肤色,因脸颊瘦削而显得愈发大的眼睛,心里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正想问个清楚,忽然听到外面一片吵闹之声。从窗棂向外看去,庭院内竟然亮如白昼,人声鼎沸,似乎一下子涌进许多人来。只听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有人直冲了进来。
入瓮
那人来势甚急,带着一身冬夜里的寒气。杜沅沅似是料定了来人是谁,牢牢握住梅芫雪的手,依旧言笑如常。梅芫雪却是一头雾水,惊惶地将目光投注在气势汹汹地冲进来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赫然就是酒宴上风头出尽的丽德妃。丽德妃依旧穿着酒宴上的那袭华丽宫服,只是原本被酒意匀染得淡红的脸色已转为了苍白,想是走得急迫,胸口兀自起伏不定。
丽德妃直直地看着面上仍带着恬静笑容的杜沅沅,宛如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杏眼圆睁,一脸疑惑,指着她,呆呆地道:“你,你,你……”,连说了几个你字,喘息了几声,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杜沅沅浅浅一笑,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给丽德妃行了个礼,道:“见过德妃娘娘。”丽德妃恍若不见,犹自一脸惊疑的神色,又重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沅沅还未答话,一个威严的声音接道:“她为什么不能在这里?”杜沅沅抬起头,见英帝正迈步进了殿门,望向杜沅沅的眼神竟是如释重负的神色。杜沅沅偷偷向他眨了眨眼,眼中带着一抹说不出的痛快之意。口中却愈发恭顺道:“沅沅一直在这里,不知德妃娘娘有何指教。”丽德妃忽然一幅醒悟过来的表情,面上由惊愕到恼怒,再到忿恨,脸色变了几变。
杜沅沅一脸无辜,连带着目光也纯净如水,若无其事地看看丽德妃,又看看英帝。似乎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英帝看着丽德妃难看的脸色,沉声道:“丽德妃,你是否觉得欠朕一个解释?”丽德妃有些难堪地看了眼英帝,突然又极快地瞪了杜沅沅一眼,欲言又止,良久,才气哼哼道:“难道是臣妾误会了?”杜沅沅听得清清楚楚,插言道:“德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却不知娘娘误会了沅沅什么?”丽德妃一时语塞,面色难看之极。
英帝表面似是解围,话中却别有用意道:“丽德妃告诉朕,说你今夜会偷偷进入凤仪宫。”杜沅沅一听,面上故意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道:“德妃娘娘是否对沅沅有什么误会,沅沅平素最是守规矩,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
丽德妃似是再也忍将不住,忽然恨声道:“今夜,宫妃们都在穆华宫中饮宴,唯独你却中途偷偷溜出。你到底有什么意图?”杜沅沅心中暗笑,面上却委委屈屈道:“沅沅哪有偷溜出来,只不过看姐妹们喝得高兴,忽然想起柔美人还独自一人呆在徽淑宫内。人人都知道我与柔美人最为要好,只不过可怜她一人过年,特来相陪罢了。”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丽德妃也一时做声不得。杜沅沅却打随棍上,反问道:“不知德妃娘娘从哪里得知沅沅今夜要去凤仪宫?”说毕,直直地看向丽德妃。丽德妃自是无法自圆其说,憋闷了半晌,忽然尖声道:“你不要言巧语,是你故意布了局来害我。”杜沅沅脸上一片茫然,“娘娘怎么说出这等话来,沅沅,沅沅……”语声满含委屈,似是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眼中涌起汪汪水意,转瞬之间便会哭出声来。
英帝已是怒容满面。对丽德妃斥责道:“够了!堂堂一个德妃,做事如此武断,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平白让人笑话。还不快回宫去,闭门好好想想。”丽德妃虽气不过,却也明知道是自己理亏,偷偷窥视英帝的神色,似乎是真的发了怒,不敢再辩,施了一礼,低声说了句臣妾告退,便低头退出殿去。跨出殿门时,似乎是无法解气,偷偷回头狠狠地看了杜沅沅一眼,却看到杜沅沅微微一笑,颔首示意了一下。丽德妃更是气得满脸发红,哼了一声,将殿门一摔,重重走了出去。
英帝见丽德妃走远,看了看一旁的梅芫雪,淡然道:“你身子重,好好歇着吧。”也不等梅芫雪搭言,拉起杜沅沅,便出了徽淑宫。
赤金步辇行进在禁宫甬路上。英帝紧搂着杜沅沅坐在辇中。
良久,英帝低声道:“今夜,你是否真的打算……”,杜沅沅轻轻一笑,附耳道:“我早就知道瞒不了你。”英帝面上现出担心的神色,握紧了杜沅沅的手臂,“你怎能如此冒险?”杜沅沅收起笑容,叹道:“皇后身子不好,沅沅放心不下,总是要亲眼看看,才能安心。”英帝若有所思,点点头道:“皇后已被禁足了一段日子,确实该去看看情形了。也罢,你就替我去看上一看吧,让她放宽心思。皇后虽是个软弱性子,却颇识大体。宫中如非现下这样的情势,皇后应是个母仪天下的好皇后。”杜沅沅答了句知道了,心中暗自考虑探看皇后的适当时机。英帝在她耳边道:“丽德妃刚吃了个亏,想必也不会再留意你,不如你明晚就去,不过千万要小心行事。”杜沅沅点头应允。
过了一刻,英帝又道:“你今夜的打算怎么会让丽德妃知道,你又怎会突然改了主意?”杜沅沅狡黠一笑,似是颇为自得,悠然道:“我猜你定会如此问,不妨就告诉了你吧。”
原来,自从悦昭容收买了怀玉宫中的岚茵,诬告她私相授受后。杜沅沅一是怕打草惊蛇,二是想宫中的这些探子说不定可以为她所用,故而并未大举整肃宫中。但私下里,一应重要事宜,只说于兰兮、绿q和碧痕知道。同时,暗暗叮嘱她们细心观察着宫中其他宫女和太监的动静。那夜,她与兰兮在房内偷偷议定探望皇后一事。为防有人偷听,早就安排了绿q守在一旁。
殿内密议时,绿q果真发现有一个人影轻轻地潜到窗旁,做出一副偷听的样子。仔细看去,竟是怀玉宫中的一个名叫孟二的杂役太监。遵照杜沅沅的嘱咐,绿q并未声张,只是躲在一旁监视着孟二的一举一动。待孟二自认为大功告成,悄悄退走后,绿q急忙进殿,告诉了杜沅沅。
杜沅沅并不惊慌,只是让兰兮差人专门监视孟二的动静。过了没多久,便看见孟二与祥萃宫中丽德妃身边的紫璎偷偷见了个面,杜沅沅心中明白,这孟二想必就是丽德妃安插在她宫中的一个眼线。她与兰兮密议除夕夜探望皇后的打算恐怕已被丽德妃知道。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杜沅沅装作一无所知,继续按原定计划执行的模样。在酒宴上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假装偷偷溜出穆华宫。
起身的时候,杜沅沅偷偷看了丽德妃一眼,分明看见丽德妃虽是酒到杯干,却时不时地瞄上她一眼。她心中明白,丽德妃必是已经有所布置。出了穆华宫后,杜沅沅依旧向凤仪宫方向走,却在将要抵达凤仪宫门前时,偷偷拐了个弯,去了徽淑宫。如此一来,丽德妃自然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英帝听了这中间的曲折奇巧,暗暗赞叹杜沅沅的心思机敏。但仍关切道:“今后,你有何打算,一定要事先告诉我知道,免得我白白为你担心。另外,切记不可冒险。”杜沅沅甜甜一笑,心中一片甜蜜。
步辇到了怀玉宫门前,英帝携着杜沅沅的手正要下辇。杜沅沅忽然拉住英帝的袖子,道:“今夜是除夕,你还是到景宁宫去一趟。一来安安太后的心,二来即便太后做得过份了些,也毕竟是你的母亲。”杜沅沅说完,英帝半晌不语,只是一径盯着她瞧,眼里闪烁着似是惊喜,又似是感动的光芒。
杜沅沅被他瞧得有几分羞赧,轻推了一下,低首道:“还不快去!”英帝感叹道:“你果真与不似一般女子的见识,看来,我对你还是知之甚少。”
英帝在杜沅沅额前轻轻印下一吻,又柔声道:“那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杜沅沅心中也有些不舍,面上却笑道:“你去吧,我这里有宫女们陪着就够了。”说罢,起身下辇。
回到殿中,杜沅沅心中还在想着刚刚在徽淑宫中的种种。虽然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不知丽德妃怎么寻到了徽淑宫中。便问兰兮,兰兮轻笑了一声,道:“据说小主一离席,丽德妃马上就禀告了皇上,说小主违抗圣旨,偷偷进风仪宫去了。皇上自然不信,但还是跟着丽德妃去了风仪宫,结果当然没见着。丽德妃便气势汹汹地到了咱们宫里。碧痕说小主定是去了徽淑宫找柔美人了。丽德妃不信,非要亲自到徽淑宫看看才罢休。不成想,小主竟然真的在那里。”
杜沅沅暗笑,今夜丽德妃确实也费了一番功夫。只不过用错了地方,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她吃了个暗亏,必不会善罢甘休,日后少不得要更加小心才是。
一边想,一边对兰兮道:“那个孟二是再不能留了,让高昌找个由头打发出去吧。”兰兮点点头,却忍不住问道:“小主就这么放过孟二么?”杜沅沅道:“也许他也有不得已,我们既然不曾吃亏,撵他出去便是,无谓再多事了。”
杜沅沅与兰兮又说了一会,只觉得冬夜悠长,极是无趣。忽然想到惠贵嫔宫内的贴心暖人,心中一动,再也坐不住,叫人备下步辇,从兰兮手上拿过玫瑰紫青的貂毛斗篷,出门向鸿庆宫去了。
进了鸿庆宫,殿内果然暖香袭人。当中一只彩绘陶制暖炉,正燃着旺旺的炭火。让人从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惠贵嫔正坐在绣架前飞针走线。杜沅沅走上前去,只见一幅雪缎的绣布上,一个如意童子俏生生而立,白胖娇憨,神态天真。杜沅沅忍不住伸手去摸,惊叹道:“好可爱的娃娃,姐姐这是绣来做什么的?”惠贵嫔婉静一笑,道:“我见柔美人临盆在即,不如亲手做个肚兜送给未出世的小皇子。”杜沅沅心中暗暗一叹,惠贵嫔人前虽不说什么,但是,心中还是惦念着那个曾经失去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平复她的这个伤。
二人正闲话间,绿q从外进来,福身道:“小主,皇上来了,请小主快些回宫。”杜沅沅心中一喜,便和惠贵嫔招呼了一声,急急赶回了怀玉宫。快到宫门前,远远望见英帝的赤金步辇停在宫门口,心中如塞个只小鹿般,喜悦非常。
杜沅沅进了殿门,英帝急忙迎了出来,调笑道:“你说有宫女们陪你,却跑到别人的宫里去,害得我好等。”杜沅沅见他身上仍穿着酒宴上的那件织金缎五爪行龙袍,想是到了景宁宫见了太后,便又忙着赶回了这里。禁不住心中一软,移步上前,双臂环住英帝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的平金绣龙上细细磨蹭,只觉衣料丝滑,绣纹刺得鼻头微微发痒,心中却涨满了酸楚的柔情。这一方怀抱如此温暖,如果能从此远离后宫内的风刀霜剑,未尝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若实现这小小愿望,不知要跨过多少沟沟坎坎。但无论怎样,只要有英帝陪在身边,她就永远不会放弃。
英帝似是知她心中所想,紧紧将她环在怀中,久久无语。殿中一时只闻更漏声声,安静已极。
夜入风仪宫
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一。照例,英帝要先到景宁宫向太后拜贺新年。而后宫嫔妃们则是先到景宁宫太后拜年后,再到承宸宫给皇上拜年。接下来,便是宫妃们互相贺拜,讨个喜庆团圆。
而英帝则在坤宁殿上摆下大宴,宴请皇亲国戚、内外大臣、外来使节,忙碌上一整天。而后宫则是宫妃们挨宫相拜,致贺新年。
杜沅沅从景宁宫回来,仍穿着早晨出宫时换的那身金星点翡翠纹织锦宫服,一团喜气地坐在殿内,看着兰兮和高昌领着怀玉宫中宫女、太监喜滋滋地上前来,行了大礼,恭祝新年。待拜完后,便拿出数个早已准备好的装有金银如意的戳纱圈金绣福喜荷包,赏赐给众人。
众人正兴高采烈领着赏赐,陆六福满脸笑意地从殿外进来,道:“小主这里好热闹,奴才给小主贺喜了,皇上有赏!”说着,便叫进一队捧着红木托盘的太监。
杜沅沅急忙跪地接旨,只听陆六福道:“皇上有旨,赏元婕妤燕窝芙蓉鸭子热锅一品,珐琅盘竹节卷细点一品,攒丝葵盒小菜一品,金戗碗白果烩山鸡一品。”陆六福每宣一样,便有一个太监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红木托盘向殿中案上一放。陆六福宣旨完毕,笑道:“皇上正在大宴上呢,单挑了这些个小主爱吃的,巴巴地让奴才送来。还让奴才转告一句话,说大节下的,小主不妨各走动走动,别闷在宫里头。”杜沅沅心中喜悦,知是英帝在酒宴上心里还惦记着她。忙谢了恩,让兰兮捧过一只装了金如意的荷包送到陆六福面前,陆六福含笑接过,谢了赏,便到坤宁殿复命去了。
兰兮将覆在菜品上的绞丝银盖一一打开,杜沅沅慢慢看过去,俱都是她日常爱吃之物。碧痕一边笑道:“皇上对我们小主可真好,这宫里什么没有,却还大老远的派人将这些吃食送来。”杜沅沅横了碧痕一眼,道:“这话在宫里说说也就罢了,万万不可说与外头人知道,免得人家说我们恃宠生娇。”碧痕忙点头答了声是。杜沅沅这才微微一笑,道:“这么多一时也吃不完,拿下去分了吧。”众人心中俱都十分高兴,个个领了赏,欢天喜地出去了。
接下来,便是一天的迎来送往,各宫的嫔妃们都穿着艳丽,重涂脂粉,除了贺喜和闲话外,无外乎比照衣饰钗G,看谁比谁更受了宠去。直闹到掌灯时分,方才安静下来。
送走了怀玉宫中最后一个访客,杜沅沅立刻派人紧闭了宫门,在房中换了套宫女衣饰。并细细叮嘱绿q,无论谁来一律挡驾,就说小主头痛,已歇下了。布置好了一应事宜,穿着宫女服色的杜沅沅便和兰兮悄悄地出了怀玉宫后的小角门,直向凤仪宫而去。
冬日的夜晚,寒风卷着飘飞的细雪,不时打到人的脸上,间或吹到颈子里,带来一阵沁寒。
走在禁宫的甬路上,不时碰见拜年返回的宫妃们的步辇,杜沅沅地下头去,跟在兰兮身后,如同寻常的宫女,避让在甬路一旁,等候着大大小小的步辇从身边缓缓而过,心头却焦躁不已。
等二人看到凤仪宫高挑的檐楼时,已用去了不少的时间。前面凤仪宫的宫门遥遥在望,几个衣饰整齐的太监一脸肃然,守在门前。
杜沅沅和兰兮停下脚步,隐身在暗影里,偷偷看了一下情况。除了呼啸的夜风,漫卷的飞雪,就只有那几个守门的太监,周围一片平静。对这一关,杜沅沅早就想了通关的法子,现在,兰兮手中提着食盒,二人扮的正是御膳房杂使宫女。二人窥探了一会,见并没有什么异动,终于向宫门前迈动了脚步。
守门的太监已在寒风中站了几个时辰,又冷又饿,闲极无聊,正在插科打诨,说着怪话,忽然看见风雪中走来两个提着提盒的宫女,其中一个不由来了兴致,怪声怪气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兰兮满面堆着笑,“诸位公公好,奴婢是御膳房的杂使宫女,是特来给皇后娘娘送饭的。”
那太监晤了一声,看了看兰兮身后的杜沅沅,忽然道:“这是……”,兰兮急忙向前一步,恰巧挡在杜沅沅身前,道:“她是新来的,胆小得很。”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几个银稞子,一把塞到那太监的手中,低声道:“大冷的天,公公们也真不容易,这些东西就权当个酒钱吧。”那太监立时眉开眼笑,道:“好,好,那快去快回。”“多谢公公。”兰兮连声应着,拉着杜沅沅,急忙进了宫门。
一进宫门,二人便加快了步子。杜沅沅见庭院中一片狼藉,积雪夹杂着枯叶,厚厚遮盖了院中铺设的红松竹梅纹栗色方砖原本鲜亮的颜色,显是久已无人打扫,蓦然记起“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这两句怨词来。心中忍不住有些凄然。
二人走至殿前,兰兮上前推开殿门,吱呀的门响,在安静空荡的宫中一波一波传了开去,显得十分响亮。杜沅沅被吓了一跳。却也顾不得说什么,疾步进了正殿。殿中漆黑一片,唯有左侧寝殿门上悬挂的青缎厚帘内透出点光来。兰兮扶着杜沅沅绕过殿中的案几座椅,摸索着向左行去。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行到帘前。
二人掀帘入了内殿,只见空阔的寝殿内,仅在床边的小几上燃着一根细细的蜡烛。一个穿着鸦青色袍服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歪在榻上。暗淡的烛火左右摇曳,昏黄不明。宛如细小的冰蛇,在女子脸上游来滑去,映得那张青白的脸忽明忽暗,似乎已经没了活气。杜沅沅鼻中一酸,那单薄和憔悴的女子不正是皇后。
杜沅沅紧走几步,挨近床榻,哀戚地叫了声:“皇后娘娘。”皇后听到了唤声,原本半睁半闭的眼睛蓦然睁开,仔细打量了一会,低低道:“是你。”杜沅沅重重点头,黯然问道:“娘娘一切可还好?”皇后叹了口气,道:“如今,本宫只是个空有头衔的皇后,即便是你不来,本宫也不会怪你。”杜沅沅急道:“娘娘,快不要说这样的话,皇上正为娘娘的事筹措,请娘娘一定要好好珍重。沅沅也会全力相帮,相信皇上定会为娘娘雪了这个不白之冤。”皇后沉吟片刻,眼睛注视着杜沅沅良久,突然起身下榻,走上前来将她扶起,叹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杜沅沅皇后近在咫尺的面容,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不再是那个神态端庄,平和笃定的皇后,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面色虽苍白,但却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然之气。微弱的烛光映在她的眼中,似乎是星星点点的火种,稍一借力,便可燃烧起来。杜沅沅不由迟疑地叫了声:“娘娘?”皇后浑身一震,似是忽然惊醒了过来。杜沅沅再看去,发现皇后依然是一副温婉的神态,刚刚的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皇后将杜沅沅扶到椅上,自己却站在一旁,宽大的袍服在殿中投下重重的阴影,那阴影随着烛火的左右摇摆而愈发晦暗幽。杜沅沅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仿佛已要窒息。只听皇后幽幽道:“你的心意,本宫领了,快回去吧,且莫再为了本宫而犯险了。事已至此,本宫心中全都明白。小人当道,只恨不能再为皇上分忧,妹妹,请代本宫照顾好皇上。”
杜沅沅没想到此种情况下,皇后竟然不似一般女子哭求哀告,却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想来也不似表面上的那样弱不禁风,定也是个意志非凡的人物。心中对皇后愈加敬佩。
眼看时辰不早,杜沅沅陪着皇后又说了会话,宽慰了一阵,再不敢耽搁,匆匆告退出来,与兰兮依旧沿着来路,出了风仪宫。守门的太监见两人出来,不由凑趣道:“两位姑娘的差办完了?”兰兮含混应着,拉着杜沅沅紧走几步,拐过殿角,穿过玄武门,远远地走出守门太监的视线之外。
此刻天已黑透,几颗星子在天上闪着晕黄的光,与甬路上的斑斑点点的雪痕相呼应,仿佛只只迷茫的眼睛。杜沅沅的心异常沉重,三月之期,眨眼便到,如若找不到李贵,就不只是废后那么简单,英帝多年的努力可能全部白费。当前形势,无论如何,都是背水一战,只能成功,不容失败。
隔日,当英帝问起杜沅沅秘探皇后情形,她便将皇后最后一番话转述给英帝,英帝征了半晌,道:“皇后是个真正德行厚的人。”
琼章宫。
悦昭容冷着脸坐在椅中,一只手搭在南榆开光小几上,偶尔轻轻晃动,腕间那只冰底飘绿的翡翠镯子便与小几撞击一下,发出“叮”的一声。l良娣站在一旁,脸色尴尬,不安地抚弄着宫涤上系的琉璃紫环佩。
只听悦昭容道:“l小主真是贵人事忙,本宫找了你多,你终于肯来见本宫一面了。”l良娣赔笑道:“青璃一直在丽德妃眼皮子底下,事事都要小心万分。今儿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是么?”悦昭容冷笑了一声,“你们宫里的主位娘娘如今已升了正一品的德妃,怕是忙着巴结,想不到我这小小的妃子了吧!”l良娣脸涨得通红,急忙分辨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青璃还不是一心向着娘娘。”“向着本宫?”悦昭容打断了l良娣的话,面上现出了怒色,“若是向着本宫,中宫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应该早点透漏些消息给我,宫内宫外,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样的情势。”
l良娣低下头去,嗫嚅道:“这本就是件震惊朝野的大事,丽德妃事先怎会说与我知道……”,悦昭容似已厌烦l良娣的那副嘴脸,不耐烦地道:“好了,今后,多用点心思,别一心想着巴结皇上。你退下吧!”l良娣施了一礼,红着脸退出殿去了。
悦昭容依然坐在椅中,蹙着眉头,久久未动。元婕妤刚册嫔时,丽妃便被禁足,本是丽妃身边的l贵人便转投到她的身边。因此,她便就势安排l贵人隐身在丽德妃身边,成为她的眼线。但这个l贵人,也就是现在的l良娣,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心只想着向上爬,至今也未提供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冬至日皇后祭天出了事,悦昭容不用想都知道定是丽德妃下的手,只是l良娣事先竟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探听到,实在是无用之极。如果她能稍微知道一丝一毫,事情都不会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英帝的那个三月之期,搞不好真被申氏钻了空子也说不定。如此一来,这么多年的努力可都白费了。一想到这些,悦昭容就不由得为英帝捏着把汗。
悦昭容想得入神,浑不知退出殿外的l良娣已经换了一副神色,不再是刚刚殿上的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眼里竟然闪着不屑的光芒,口中兀自低语道:“神气什么,你确实比不上我们宫里的那位主位娘娘,今后,不如就靠着德妃娘娘,岂不是更好些。”言罢,低低一笑,扭着腰回祥萃宫去了。
暗流
后日便是上元,宫中各已开始悬灯挂彩。那盏盏彩灯扎得异常漂亮,雕漆的、骨刻的、象牙的、铜镂的、珐琅的、陶瓷的和红木、楠木雕龙雕凤的灯架,各色娟纱绘着鸟鱼虫、山水人物的灯扇。就连垂悬的流苏也配饰着白玉与翡翠。
杜沅沅缓步走在禁宫内,看着各的太监们忙忙碌碌地张挂着宫灯,心神一阵恍惚。宫灯精致华美,就如同后宫中的各色美人,在刹那的辉煌里争奇斗艳。但再好的宫灯也有被换下的时候,待到明年,又将是一批新鲜的面孔。
走在一旁的英帝看着杜沅沅对着那些个宫灯定定出神,脸上露出几分郁郁寡欢的神情。想到近些日子,宫中已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杜沅沅定是觉得心神俱疲。忽然心中一动。上元之夜,京城百姓倾巢而出,三五成群上街观灯。不如趁此机会,带着杜沅沅一起微服出宫,既可以探察民情,与民同乐,又可散心解闷。想到这,微微一笑,也不说破,仍旧伴在杜沅沅身边,悠然漫步。
英帝一回到宫中,便吩咐陆六福去置办出宫衣饰。陆六福不敢怠慢,急忙到敬事房找了凌海,从内库中挑了两匹不甚惹眼的寻常料子,交司服部照着民间服色连夜赶制新衣。眼看着已安排妥当,陆六福方才回宫复命去了。
紫璎捧着匹妆羽纹锦进了司服部,管事的宫女蕤珠忙笑着迎上前来,一边接过紫璎手中的羽纹锦,一边讨好地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若有事,知会一声便是,何必大老远的跑一趟。”紫璎知道蕤珠在刻意巴结,只淡淡一笑,道:“这匹料子德妃娘娘最是喜欢,想着做件时新式样的宫服,一切就烦劳了。”蕤珠一迭连声地应着。
紫璎见事已办妥,转身便要出房,忽然看见绣案上摆着两匹色平常的料子,感觉有些奇怪,随口问道:“这是哪宫主子要的东西,也忒过平常了。”蕤珠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是承宸宫陆公公送来的,说是给皇上和怀玉宫的元婕妤小主做两件平民百姓穿的衣裳。”讲到这里,发觉失了言,忙嘿嘿干笑着掩饰了过去。紫璎心中一动,也不细问,急急回了祥萃宫。
进了宫,紫璎便将刚刚在司服部的情形向丽德妃讲了一遍。丽德妃沉吟了一会,嘴边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道:“你去将l良娣请来,我有话说。”
l良娣听见丽德妃召唤,不敢拖延,疾步向正殿而来。进殿立了半晌,见丽德妃犹自在沉吟,便在一旁轻声唤道:“娘娘,娘娘找青璃可是有事吩咐。”丽德妃又想了一遍,方才道:“你前日不是说琼章宫里的主子埋怨你不知会她消息么?今日你就去送她份大礼。”说罢,叫l良娣上前,附耳说了几句,l良娣连连点头,听罢即刻向琼章宫去了。
远远望见琼章宫的殿顶,l良娣停了一下,脑中将丽德妃叮嘱的话又想了一遍。自上她被悦昭容喝斥后,与丽德妃又热络了起来,自然把悦昭容派她查探丽德妃的事通通告诉了丽德妃。丽德妃听后,只是冷冷一笑,道:“动脑筋都动到本宫的身边来了,日后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l良娣一旁陪着笑,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又走对了一步,终于投靠了一个有势力的主子。
刚刚丽德妃在她耳边说,让她去偷偷告诉悦昭容,上元之夜,英帝定会与元婕妤出宫。她虽还不明白为何要将此事知会悦昭容,但为了讨这个靠山的欢心,还是要不遗余力地办好这个差事。
l良娣进了琼章宫正殿,满面堆笑,对着主位上的悦昭容盈盈一礼,“见过悦昭容娘娘。娘娘今日怎么闷坐在宫里,也不出去逛逛?”悦昭容神色淡淡,“l良娣不是为了劝本宫出去逛逛才来的吧。”l良娣一听,面色讪讪,看了看四周,悄声道:“青璃是来知会娘娘,近来丽德妃那边并无动静。”说罢,轻声一笑,道:“不过,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什么事?”悦昭容见l良娣容色神秘,便问了一句。l良娣移步上前,附在悦昭容耳边轻声道:“听说皇上和元婕妤要在上元之夜出宫赏灯。”悦昭容微微一愣,仔细地看了看l良娣的神色,忽然道:“你是如何知晓的?”l良娣虽被问得心中一惊,面上却平静道:“是听宫女们私下传的,消息应是可靠。”悦昭容点了点头,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l良娣走后,悦昭容叫过一旁的宫女蓉蓝,小声叮嘱,“你去查查,看l良娣说的可是真的?”蓉蓝点头退了出去。一个时辰后,蓉蓝匆匆进了殿,低声道:“奴婢查清楚了,司服部正在赶制两件平民服饰,据说是给皇上和元婕妤小主的。”
悦昭容听罢,挥手让蓉蓝退下,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身坐下,端起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那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悦昭容却浑然不觉。此时,她的脑中正充斥着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搅得她坐立难安,那一贯沉静如水的笃定面容宛如出现了条裂缝般,夹杂着种种复杂的神色,忿恨、期待、惊惧、坚定、激动,这些神色都缠绕在一起,使她原本白皙的脸颊出现了两团红晕。良久,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一拍椅旁的南榆小几,腕间那只羊脂玉手镯应声而断。悦昭容随手将断成两截的手镯抛在一边,起身进了书房,在一张粉色宫纸上写了几行字,塞入褐绢双鲤信封,用火漆封好。又取过身上佩挂的五磺联珠佩,与信封放在一。叫过蓉蓝,细细叮嘱了几句,蓉蓝点点头,将信封和珠佩塞入袖中,出宫去了。
悦昭容在殿中焦急地等待着,频频到殿门前,向宫门方向探看。仿佛是过了很久,终于见到蓉蓝进了宫门。心中似是又急又喜,一时又说不请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蓉蓝远远地便见到自家的主子脸色焦灼,站在殿门边向这边翘首而望。知道悦昭容心急,还没走到门前,便使劲点头。悦昭容忽然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要滑倒在地。便紧紧地抓住殿门上的红木雕,硬木几乎要嵌进肉里。蓉蓝已奔到眼前,悦昭容蓦然松开了手,面上恢复了往日庄重的神色,只有细白的手心里,还留着与殿门上雕一般模样的红痕。
杜沅沅独自一人在书房中,提笔在案上画着什么。她偶尔抬头,向前望去,从她的视线看过去,书房一侧的黄杨木几上,一只珊瑚釉竹纹美人瓠内插着一枝枝干^曲,意态闲雅的梅,那梅象是刚摘下来的,色鲜艳,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碧痕笑着掀帘进来,道:“小主,画了这么久,想是画成了吧?”杜沅沅放下笔,叹道:“怎么也画不出芫雪那幅《消寒图》上梅的韵致,看来,论起静雅淡泊,我确实比不上她!”碧痕道:“小主还是歇一会,刚刚奴婢看陆公公带人捧着东西向这边来了。准是皇上又赏赐东西给小主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陆六福的声音早已在殿外响起,“元婕妤接旨。”碧痕向杜沅沅吐吐舌头,忙打起帘子,杜沅沅整了整妆,出了房门,见陆六福和一个端着红木托盘的太监站在殿中。
陆六福见杜沅沅出来,忙笑道:“奴才见过小主,皇上口谕,赏元婕妤衣饰一套。”杜沅沅心中奇怪,平日英帝赏赐颇多,却从未只赏套衣饰的。眼中不由得带了几分疑惑。陆六福的面上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道:“请小主慢看,奴才这就告退了。”说罢,便躬身退了出去。
碧痕端过托盘,笑道:“小主快看看,既然是皇上赏的,想必也是极好的。”杜沅沅也觉得新奇,只道:“快拿来我瞧瞧。”碧痕将托盘端至杜沅沅面前,顺手揭开覆着的明黄绸布,只见盘内盛着一袭挑绣朵朵鹅黄色小的青葱色袄裙,做工精细,颜色娇嫩。即便如此,这件衣裳在汇珍聚齐的禁宫内也属平常之物。杜沅沅将其抖开细看,一时不解其意。
正在暗自猜度,忽听殿外道:“皇上驾到!”杜沅沅急忙放下手中的袄裙,刚要站起,便见英帝掀帘而入。
英帝见杜沅沅面前摊开的袄裙,笑道:“这衣裳你可喜欢?”杜沅沅点点头,面上却带着疑问看向英帝。英帝拊掌大笑,轻轻拍了拍杜沅沅的头,“上元之夜,就让我们做对平凡夫妻,微服出宫,与民同乐,如何?”杜沅沅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脸上显出异常欣喜的神色,禁不住上前抓住英帝的手臂,嗔道:“你可是在诓我?”英帝将一旁袄裙抖开,披在杜沅沅身上,“连衣饰都已备好,我又怎会诓你!”杜沅沅这才放下心来,主动在英帝脸上印下一吻,英帝就势将她揽在怀里,吻了下去。碧痕红着脸,轻手轻脚出了殿,并将殿门缓缓阖上。
杜尚书府。
杜子珏风尘仆仆地进了府门。才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整个人似乎比以往更为消瘦,下颌上的髭须都已经有寸把长了。自接到英帝的密旨和杜沅沅的信函,他就一直在忙于寻找皇后祭天事件中的关键人物DD李贵。如今忙碌一月有余,总算有了点眉目,想着明日便是上元,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家中。
一进门,杜子珏便看见阿芜站在前庭的廊下,似是早已知道他会在此时回来一般,满脸幽怨地望着他。杜子珏硬下心来,大踏步从阿芜身边走过。疾步带起的轻风卷动了他的袍角,与阿芜擦肩而过时,轻轻刮过阿芜的罗裙下摆。
阿芜只觉得罗裙微微一动,眼前滑过杜子珏淡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酸。幽幽道:“难道你为了那个贱人,什么都不顾了么?”杜子珏蓦然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直盯盯地看着阿芜道:“你最好记住,她不是贱人,她是我的妹妹。”阿芜的眼泪夺眶而出,指着杜子珏颤声道:“你,你,好……”,话音未落,掩面而去。
上元之夜
夜色宛如轻纱缓缓坠落,渐渐笼罩了天都城的大街小巷。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洒下点点银辉。往日寂静安详的都城突然象烧开了的水,沸腾起来了。雄伟高大的灯楼,千姿百态的灯树,各式各样的彩灯。满城的灯火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连月华似乎都失去了颜色。四通八达的街市上,早已是行人如织,人声鼎沸。
从禁宫方向,遥遥走来一对年轻夫妇。男子长身玉立,穿着五蝠捧寿的织金锦袍。身旁的女子身穿青葱色小袄裙,其间点缀着朵朵鹅黄色的小。一张脂粉未施的芙蓉面上,含着淡淡的微笑,观之温柔可亲,却又说不出的清雅秀丽。看上去,二人都气度不凡,不似出自寻常人家。而在他们身前身后不远,紧紧随着几名平民打扮的精干男子。稍加注意便可看出,这几名男子分明就是暗藏在他们身周的贴身侍卫。这二人便是微服出宫的英帝和杜沅沅了。
一踏出高大厚重的禁宫宫门,杜沅沅便宛如出了笼的小鸟,兴奋莫名。一双莹亮如星的眼睛四打量。对她来说,眼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真象诗里面说的那样,“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她的面前展开的是一幅只有在梦里才能出现的仙境般的绮丽画卷。她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牵着英帝的手,一直向那色彩缤纷的灯光,向那欢声笑语的人群走去。一旁的英帝见杜沅沅一脸专注地左顾右盼,就如同个小小孩童一般,心中有几分好笑。一边将她护在身边,小心地躲过不时擦肩而过的路人;一边在她耳边低语,四指点。
沿街望去,街两旁悬挂了无数盏华美绮丽的彩灯,有和合灯、六角宫灯、八仙荷灯、走马灯、宝莲灯、蝴蝶灯、仙鹤灯、莲灯。那些彩灯盏盏姿态各异,美不胜收,有的玲珑小巧,有的轩昂壮丽;有的浓墨重彩,有的素淡雅致;有的简约大方,有的妩媚动人。构成了一个个光与色的神话世界。
除了千姿百态的彩灯外,街边上还穿插着各式小摊子,卖元宵的,玩杂耍的,猜灯谜的。给这个夜晚更增添了喜庆的色彩。
杜沅沅漫步街上,穿梭在无数红男绿女之中。在每一盏灯下流连,在每一个摊前驻足。只觉得目不暇接,好看。
走在人群中,她忽然发现,身边来来往往的女子头上,都插着一种特殊的发簪,绫绢制成的朵,衬以展翅欲飞的蝴蝶或飞蛾。举足行步时,旁的蝶蛾微微颤动,就像是围着朵翩翩起舞,一下子便入了神。英帝见杜沅沅盯着人丛中女子头上的发簪发呆,知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将她径直拉到街边的货摊旁。
小小一个摊子上,摆着许多那种奇特而美丽发簪,摊主热情地开口道:“这位夫人,选枝闹鹅、玉梅,还是雪柳。”杜沅沅一时愕然,摊主以为她还未选好,又道:“我这的闹鹅是远近最好的,每到上元之夜,夫人、小姐们都会到我这来。”杜沅沅这才明白,这些奇特的发簪,应是女子专门在上元时佩戴的。英帝在她耳边低语,“你可喜欢?”杜沅沅微微沉吟,手指在一枝翠绿,一枝鹅黄上流连。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拈起那只鹅黄丝绢的闹鹅,英帝连忙接过,轻柔地簪在杜沅沅的鬓边。杜沅沅甜甜一笑,二人相携而去。摊主见二人未付钱便走,刚要叫喊,英帝身后一精干男子已将一锭银子抛至摊主手边,紧跟着离去。留下摊主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忽然,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杜沅沅刚刚抚过的那只翠绿的闹鹅,还不待摊主开口,也丢下一锭银子,转身而去。摊主重又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方始回过神来,看着手中份量颇重的两锭银子,不禁喜笑颜开,能遇到如此慷慨的主顾,实在是胜过往年多多。
那只翠绿的闹鹅被握在一只白皙的手中,遥遥跟在英帝与杜沅沅的身后,转过一个街角。忽然与迎面而来的一群女子撞在一起,那只闹鹅被撞落在地。那群女子中容貌娟好的一位一边说着对不住,一边俯身将闹鹅拾起,递到面前人的手中。
突然,那拾闹鹅的女子手竟停在半空,眼中含着倾慕之色,定定地瞧向被撞落闹鹅的俊秀男子。那男子一袭白色锦袍,面容清逸,说不出的秀雅温文。满街的彩灯映着他的眼睛,却都及不上他眼中那相思与痛苦纠缠的迷离。这名神态落寞,眼神寂寥的青年男子,竟是杜沅沅的大哥DD杜子珏。杜子珏接过女子手中的闹鹅,竟然忘了道谢,兀自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浑然不顾身后投来的恋慕眼神。
杜子珏本也是出府散心。但是,置身于华的街市、热闹的人群中,他忽然想起了杜沅沅清甜可爱的笑容。看到自己现今形单影只的模样,心中便更加的寂寞。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的心神一阵恍惚,恍然觉得杜沅沅就在自己的身边,不时拉住他的袖子,指着新奇的东西大叫,偶尔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他经过一个卖发簪的货摊,眼角却无意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猛然顿住了身形,凝神去看,整个人宛如遭了雷击一般,呆呆立在当地。只觉得如同置身于一片空茫之间,身周的人声、灯影俱都灰飞烟灭。眼中只有前方货摊旁,那个伴在锦衣男子身边巧笑倩兮的娟丽面容。心中自问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是她?真的是她?这一切,到底是真,还是梦?
他定定地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闭眼之间,一切便消失不见。只见他面前的锦衣男子将一枝鹅黄的闹鹅插在她的发间,她抚了抚鬓边,抬头看向那个男子,一脸温柔可人的笑容,那眼中遮不住的情让他的眼神禁不住一黯,心中没来由地一阵苦涩,面前的两个人的情缱绻,自己终究是个局外人。
英帝与杜沅沅相伴走远,杜子珏忍不住上前买下了那枝杜沅沅抚过的翠绿闹鹅,不由自主地跟随他们的脚步,一步一旬而去。
杜沅沅拉着英帝兴致勃勃地穿行在人群中,浑然不知身后紧紧跟随着一个失意的人,一双满含伤痛的眼睛。二人跨过一座青石为梁的小小拱桥。杜沅沅忽然嗅到一股香香甜甜的桂香气。抬头望去,只见桥边一侧支着个小小的白布棚子,棚内是一口烧得滚开的小锅和一张面案,旁边放置着两张木桌和几把竹椅。一对须发皆白的老夫妇正在忙忙碌碌地包着汤圆,面案上包好的汤圆浑圆白胖,十分可爱。
杜沅沅不觉食指大动,看向一旁的英帝,脸上浮起求肯的神色。英帝知她的心意,当先走入棚中,坐在竹椅上。杜沅沅笑意盈盈,紧挨着坐在一旁。
老公公见来了客人,急忙走上前来,用肩上的白布巾掸了下桌子,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热情道:“公子和夫人可是要吃汤圆,莫急,稍侯便好。”杜沅沅暗自思忖,英帝是堂堂天皇贵胄,想必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知是否习惯,便偷偷望了过去。谁知英帝正含笑向她看来。杜沅沅脸微微一红,英帝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轻摇两下,似是不以为意。
一旁的老婆婆轻斥老公公道:“不去煮汤圆,矗在这里做什么?”老公公似是被猛然惊醒,低声笑道:“你看坐在那的那位公子和夫人,真是一副好相貌。看这两人的模样,怕是新婚吧。喂!老太婆,你还记不记得,咱俩刚成亲那会儿了?”老婆婆轻拍了老公公一下,皱纹遍布的脸上直笑成了朵菊。嗔道:“如何会不记得,你那时也挺俊的,我们成了亲,东边的桃儿还哭了好几天呢!”
晚风送来他们打情骂俏的低语声,英帝与杜沅沅会心一笑。杜沅沅将头轻轻靠在英帝的肩头,心中微微有些黯然。身边的这位男子妻妾成群,与他怕是永远也无法如平凡夫妻般相伴终老,未来如何,还都是未知之数。
老公公殷勤端过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一个侍卫从旁闪出,欲上前试毒。英帝微一摆手,侍卫立即退下。杜沅沅轻轻一叹,到底还是不能如常人一般。无论怎样,他终究还是乾安大殿里那个皇帝。
杜沅沅从碗中舀出一颗雪白的汤圆送入口中,圆滑软糯的汤圆带着甜甜的桂香气顺喉而下,一股热气从胸中升起。杜沅沅一口吃下,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英帝在一旁看得好笑,便将自己面前那碗也推至她的面前。杜沅沅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吃得腹中满满,方才站起。一旁侍卫立刻送上锭银子,老夫妇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二人继续前行,杜沅沅一时无语。英帝将她的手按在胸前,道:“你入宫这么久,可有什么未了心愿?”杜沅沅看着英帝灯影下的迷离面容,喃喃道:“我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草庐一间,与所爱之人相伴终老。”语声飘忽,几不可闻。英帝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眼前的杜沅沅浮游在摇曳的灯影之中,似乎转瞬之间便会消失不见。英帝心中一紧,不顾周围人多,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道:“你答应过我,会一直伴在我身边。怎会有如此古怪的想法?”杜沅沅忽然回过神来,见英帝一脸的紧张,不觉嫣然一笑,道:“我浑说的,你莫要急。”
二人正说间,忽然听得前面一阵喧闹。只见一队舞灯人拎着百提灯,从人群中蜿蜒而来。杜沅沅曾在古书中看过,舞灯是上元之夜的一大庆祝节目。舞灯人身手灵活,手提彩灯,边走边舞,还可组合成各种队形,十分好看。
杜沅沅忽然又来了兴致,急忙挤上前去观看。人群越聚越多,整条街被拥得水泄不通。人潮熙来攘去,英帝与杜沅沅宛如水中的两叶小舟,一会被送到浪尖,一会又跌入波谷;一会聚拢过来,一会又被打散。渐渐被远远地分隔开来,一直随侍在侧的侍卫也不知去向。英帝看着人群中杜沅沅越来越远的身形,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安。
杜沅沅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英帝与侍卫们都不知挤到哪里去了。自己正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向前涌去。
人群挤到一座金光璀璨的灯楼之下,杜沅沅正左冲右突无法脱身,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惊恐的叫喊声,恍然觉得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兜头罩来。她抬起头,猛地呆住了,身旁那座由几千几百盏彩灯扎起的灯楼竟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向人群倒来,堪堪已到了她的头顶。那灯楼来势极快,而她正陷在人群之中,眼见便要葬身在灯楼之下,杜沅沅双目一闭,脑中最后闪过的是英帝浅笑的面容。
救援
杜子珏默默地跟在杜沅沅身后,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只觉得一颗心飞起又落下,不时传来阵阵甜蜜的痛楚。
当一队舞灯人出现,造成场面的失控,汹涌的人潮将英帝与杜沅沅冲散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杜子珏也察觉到了情况的异常,但是,眼见杜沅沅被人群卷得越来越远,杜子珏还来不及细想,只能立刻冲进人群,一边追寻着杜沅沅的身影,一边仔细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当灯楼坍塌时,杜子珏还没有完全进入灯楼的倾倒范围,眼看千百盏彩灯从天而降,千钧一发之间,他想也未想,一把拉住已在身前的杜沅沅,向外直推出去。耳边只听得轰然一响,头被重重地击了一下,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杜沅沅紧紧闭着眼睛,只觉眼前越来越亮,一股热力扑面而来,心中一阵绝望。就在此时,杜沅沅忽然感到一股大力向自己推来,本是挤在人丛中的自己竟然身不由己地倒退出去。几乎就在同时,她听到一声轰然的巨响,脸颊感到一阵火热,面前似是划过了一条火龙。她急忙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灯楼倒塌的范围之外,而刚刚的立身之,已变成一片火海。那座巍然屹立,光华夺目的灯楼已经全部坍塌。金漆彩木的竖架变得支离破碎,附在竖架上美仑美奂的彩灯散得到都是。一时之间,宛如下了阵缤纷的热雨。有些彩灯砸在一,立时便燃起火来。街上一时大乱。惊恐的号哭声,受伤的呻吟声,找寻亲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响彻夜空。刚刚还是一片和乐的节日场景,转眼间变成了惨烈的修罗地狱。
杜沅沅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彩灯燃起的火光宛如金蛇狂舞,在她的面上、眼中肆虐、跳动。虽然面前是混乱一团,杜沅沅却突然冷静了下来,她回想着刚刚那一瞬间将自己带离危险境地的那股力量,分明就是有人故意相救。而救她的那个人显然已被压在了灯楼之下,如果猜得没错,一定就在她刚刚站立的那个地方。只是,那个地方距她虽近,却已于火场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到都冒着滚滚的浓烟。杜沅沅暗暗下了决心,自己这条命是因为那人而拣回来的,不论如何,一定要先将那人救出来。
她想着在前世所学的救生知识,急急从罗裙上撕下两条,取过就近茶水摊子内的一碗冷茶,全部泼到这两条被撕下的衣料上。然后,用浸湿衣料其中的一条覆住口鼻,另一条绑缚在手腕上,吸了一口气,开始一步一步向她刚刚立身那个位置的坍塌靠近。越向前走,火势就越发猛烈。炙烤得人似乎立时就要燃烧起来。杜沅沅绕过一堆破碎的看不出样子的灯扇架骨,跨过几枝折断的直木竖架,睁大了眼睛仔细寻找。火光中,一袭白色锦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系锦袍虽然被压在众多杂物之下,但在桔红色的火光中,却异常醒目。
杜沅沅慢慢靠近了那一角白色,在火光的映照下,赫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那面孔不再带着她日常见惯的宽容宠溺的微笑,而是苍白如纸,眼睛紧闭,一缕鲜血触目惊心地滑过额头,缓缓而下。杜沅沅大惊失色,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大哥,怎会是你?”
杜沅沅虽然心惊,但也明白情况紧急,故手脚不停,迅速将杜子珏的周身检视了一遍。杜子珏倒身之地正好于几堆零星小火的间隙,故除了头上的砸伤外,其他并未受伤。杜沅沅松了一口气,急忙解下绑在手腕上的那条还泛着湿意的衣料,缚住杜子珏的口鼻。抱住杜子珏的上半身,顺着火堆的缝隙,咬着牙拼命将杜子珏向外拖去。
二人终于脱出了火场,杜沅沅似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浑身一软,带着杜子珏一起滚倒在地。
英帝被人群拥到了灯楼的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杜沅沅卷入人丛之中,被带得越来越远。他已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便奋力向前,想要与杜沅沅会合后再做打算。突然,挤在人群中的英帝感到前方一阵骚动,似是有一波极大的气浪传了过来。他立刻抬头看去,吃惊地看到,前方那座巨大的灯楼正在倾斜,灯楼上绑缚的彩灯有些已经脱离了灯架,带起一溜火光,落入了人群之中。随后,那座灯楼便直直地坍塌在了他的眼前。他面前刚刚还在熙来攘往的人群,连同挤在人群中如同一片漂浮落叶般的杜沅沅,一并消失在灯楼的淋漓碎片之下。
一时间,英帝只觉得心胆俱裂,面色大变。他猛地推开身前数人,使劲挤到坍塌的灯楼前,想要冲进去寻找杜沅沅。但是,遍地的狼藉和灼人的气浪阻住了他的去路。英帝并不放弃,他左右看了一刻,找到一个火势较小的通路,刚要冲入。一双手牢牢地抱在他的腰间,他扭头看去,是刚才跟随的侍卫中的一个。
那侍卫一脸的惶然,急道:“皇上,此地不易久留,您还是快回宫吧。”英帝使劲挣扎,怒道:“快放手,沅沅还在里面!”那侍卫兀自不肯松手,嘴中翻来覆去只是道:“不,皇上不能独自犯险。”英帝双目红赤,眼中似要流出血来,斥道:“你大胆!”那侍卫见英帝如此,知道天威已怒,不由自主地将手松了。
英帝看那侍卫虽然松了手,但仍站在他身边,知道侍卫也是为了他着想,但陷火堆中的杜沅沅现今生死未卜,他又怎能弃之不顾。可是,眼前到一片混乱,确实不能意气用事,还是要先稳住局势要紧。
英帝从怀中取出一枚水浪江涯团龙金牌,递到侍卫手中,郑重道:“你拿着朕的金牌,速去召京畿府尹闵文秀和铁骑营护军统领项蓬带兵到这里来。”侍卫知道事情紧急,急忙双手接过,转身奔出两步,却又停住,英帝知道他定是不放心自己,急道:“朕就在这里等你,还不快去。”那侍卫咬咬牙,飞跑而去。
英帝见那侍卫已经奔远,知道救兵顷刻之间就可到来,到时定可初步缓解危机,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只有一件事对他是最重要的了,那就是去救他的沅沅。英帝毫不犹豫地灯楼坍塌走去,他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都一定找到她。
整条街上,除了熊熊而起的大火,呛人的浓烟,便是散碎的灯架,躺卧在地的伤者。他每前行一步,都异常困难。但是,英帝始终感到,杜沅沅就在前面不远,她正在等着他的救援。
英帝就要走到灯楼坍塌的尽头,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火墙,这道火墙又高又长,已将去路全部封死。英帝摸索了半晌,依然未找到一点出路。他看着那绵延不绝的灼热烈焰,几乎已经绝望。
过了火墙不远,便是灯楼的另一头。而此时,杜沅沅就在那里,她就守在杜子珏的身边。
杜子珏虽然已经被杜沅沅带出了火场,却依然没有醒来。杜沅沅尽量让他平躺在地,又撕下了罗裙上的一条,草草包扎了一下杜子珏额头上的伤口。她想先歇一下,然后便将杜子珏带离这里,寻找一家医馆治伤。
英帝的面容不时掠过她的心头。她并不担心,因为她知道,有侍卫跟随在他的身边,他定会安全无恙。只是,看不到自己,不知他会不会担心?
不断有人被抬出了火场。因为附近没有医馆,人群中也没有懂医术的人,那些奄奄一息的伤者被横七竖八地放在地上,身边围着他们的亲人,个个都是满面愁容,人群中不时传来哀悼亲人的痛哭声。
杜沅沅看着那些刚刚还鲜活的生命,暗自一叹,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亲人的生离死别吧。突然,她的身边传来一声悲鸣,那声音是如此的凄惨,杜沅沅的心似乎都被扭做一团,她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发白的年老妇人抱着一个少年不住地哭泣,那少年衣履狼藉,面上有着烟熏的痕迹,显然也是从火场中刚被抬出来的。此时,那少年眼睛紧闭,一动不动。老妇人死死抱着少年的头,一边哭,一边喃喃低语,杜沅沅听了几句,似乎说的是这少年人是她唯一的儿子,如今意外死了,要她可怎么活下去。
杜沅沅心中涌起的同情,起身走上前,正想安慰几句。忽然发现,那个少年人虽然不言不动,但面色并未呈现死灰色,而且,少年人的鼻孔内有黑灰色的烟渍,说不定是被浓烟熏呛,导致了一时昏迷。
杜沅沅抓过那少年人的手,在脉搏摸了片刻,隐约感到有轻微的博动。她又趴在少年人的心口细听,这是清晰地听到了少年人的心跳声。那少年人的母亲顾不得哭泣,呆呆地看着杜沅沅的奇怪举动。待看到杜沅沅脸上的释然笑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也许还有救,不由惊喜道:“夫人?”杜沅沅摆了摆手,道:“快把他扶到通风的地方,让他平躺,再找些衣物将他的头垫高。如果还不醒,就对着他的口鼻扇风。”
那老妇人不敢怠慢,急忙在旁边人的帮助下依法实施,过了不一刻,果真见那少年人悠悠醒转。喃喃地叫了声娘。老妇人喜极而泣,走到杜沅沅面前,便要下跪。杜沅沅急忙止住了她下拜的势子,有些羞赧道:“我懂的也只有这么多,一切只不过是碰巧罢了。”心中却暗道,幸亏大学时,对急救知识特别感兴趣,只是没想到,竟然在转世后派上了用场。
周围的人见杜沅沅竟然救活了一个已死的人,都投来求救的目光。杜沅沅回身看杜子珏面色已恢复正常,呼吸平稳,应该没有大碍。便也顾不得矜持,四探视伤者,幸好大部分都是烟呛导致的晕迷,杜沅沅依照前法,倒也真的救醒了不少人。
对于另外一些伤势较为严重的,杜沅沅也有些束手无策,她自然明白救人如救火的道理,便捋下腕间的那只鸡血玉镯,找了个精壮的男子,让他带着玉镯作为诊金,速去请一个大夫来。那男子见杜沅沅手中的这个玉镯色泽红润,中间夹着墨色,显然是玉中上品,踌躇着不敢接过。杜沅沅也不再多说,一把将玉镯塞到那男子手中,说了句救人要紧,那男子目光中流露出敬佩的神色,转身飞奔而去。
被救出火场的人越来越多,杜沅沅指挥着众人按伤势轻重将伤者分做两边安置,以方便救治。同时,将火场与伤者放置之中间清理出来,防止火势再度蔓延。众人见她一个纤弱的小女子竟然意态镇定,从容指挥,竟隐然有大将之风。再加上亲眼看她救活了几名伤者,又慷慨地拿出自己的首饰为众人延请大夫,心中都是十分地感佩,故对杜沅沅的命令,无不听从。一时之间,近前虽仍是凶猛烈火,地上也躺了无数伤者,众人却早已没了惊慌的神色,纷纷各司其职。眼见现场秩序井然,人人面色镇定,从容应对。竟似对面前的危险浑不放在眼里一般。
过了一刻,一名背着药箱的大夫随着那名精壮男子匆匆而来,待那名大夫看清了眼前的情势,不悦道:“既然已请了大夫,为何还要召我急急前来?”说罢,转身便走。杜沅沅越众而出,急忙道:“先生误会了,小女子并非大夫,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那名大夫见把现场置得井井有条的人竟然是杜沅沅这样一个弱质女流,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连赞叹不已。
在火墙这边的英帝自然不知道另一端发生了什么事情,眼见无法穿过,越来越是心急。此时,他只顾着前方,却浑然不知在他的背后,那些零星的小火,已借着风势连到了一起,并将他的去路彻底阻断。
真情难付
英帝感到热浪不断向自己席卷过来,空气都已闷得发烫。他猛然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于一个火圈的中心。四面都是翻卷的烈焰。尽管如此,英帝并不感到慌乱。他心中惦记的还是杜沅沅,如今杜沅沅尚不知下落,他自己又陷入了危险境地,难道这个劫数他真的躲不过?
就在此时,原本密合的火圈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一条劲道猛烈的水龙直冲进来,一下子便压住了英帝身前的火势,紧接着便跟进一队人马,人人手中都拎着装满水的木桶,一齐泼了过去,火势登时小了一大半。
英帝见那些人身穿着银灰色锁子甲,正是铁骑营护军的服色,不由喜出望外,知道必是先前派侍卫去搬的救兵到了。便扬声道:“闵文秀、项蓬何在?”话音未落,只见有两人飞速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声道:“皇上,总算找到了。皇上,臣在这里!”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意。二人尚未奔到眼前,便扑通一声跪倒,俯首道:“臣闵文秀、项蓬参见皇上。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英帝虚扶了一下,声音稳稳道:“不必多礼了,快说说现在各情况如何?”
闵文秀、项蓬见英帝虽然陷火中,却毫发无损,都放下心来。听到英帝如此问来,也明白此时不是多虚礼的时候,便即站起,将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二人见到侍卫出示了金牌,并将前因后果讲了一番之后,吓得三魂去了一半。堂堂天子孤身陷于火场,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恐怕他们陪上九族的性命都还嫌少。当下急忙整兵,带上唧筒水具,几乎是没命地狂奔到这里。此时,英帝已走至火墙之下。众人自然遍寻不着。那搬兵的侍卫心里清楚,皇上必是心急寻找元婕妤,不顾危险,入了火场了。
闵文秀和项蓬一听非同小可,一边差人灭火,一边向火场里面冲去。好在当夜风势不大,未波及两边的店铺民房,加上救兵人多,不一刻,便已熄了几主要的火点,余下的零星小火也已不足为虑。众人便加紧寻找,一直寻到最后,才终于发现了英帝,饶是如此,闵文秀与项蓬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英帝对于自己刚刚的生死一线倒是不甚在意,听到火势已经控制,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几人正说话间,那道火墙也已被兵士们扑灭。英帝顾不上再说什么,急忙向刚刚找不到出路的那一端寻去,众人紧紧跟在身后。
英帝的心提在喉间。这已经是火场的最后一段,上天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恐怕一会就会揭晓。他搜寻得十分仔细,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但一直走到了尽头,却仍然一无所获。英帝心中升起一丝希望,难道说杜沅沅已逃出生天,并未在火场之中?
他抬头向前方看去,禁不住一阵愕然。眼前不同于火场其他地方的混乱景象。一个明显隔离开火场的地带上,躺满了伤者,虽然人数众多,却十分有序。其间有人来回奔走,端水送药,尽管人们面上带着匆忙急迫,但却并不惊惶。英帝心中有些奇怪,这里能有如此的境况必然是有人做了置,但能在如此紧急关头变不惊,又能将此地安排得极有秩序之人,也必不是普通的人。
英帝心中有几分好奇,便派身边的侍卫前去打听,过了一会,侍卫折返回来,禀道:“据说这里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一位夫人的功劳。”英帝听说竟是位女子,吃了一惊,心中却蓦然一动,脑中忽然有了奇怪的念头,这位夫人会是沅沅么?便追问道:“那位夫人现在何?”侍卫道:“据说那位夫人的一个同伴也受了伤,她料理完这里之后,便带着那位受伤的同伴到近的医馆去了。”既然有同伴,那必定不是沅沅了,英帝的心又沉了下去,侍卫忽然道:“据说那位夫人不仅年轻美丽,还十分的慷慨,竟然以一只稀世的血玉镯给大家付了诊金。”
血玉镯?英帝一征,临出宫前,依稀记得沅沅的手腕间似乎是一抹红色,莫非真的是她?英帝的心狂跳了起来,去了近的医馆,那么,他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说不定真的就是他的沅沅。
英帝的目光掠过火场,现在,火势已完全被扑灭,整条街道一览无余。原本的团锦簇,已变得满目疮痍,到都是烧焦的灯架和灰烬。英帝的眼睛暗了下来,这场变故似乎并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他招手叫过闵文秀,沉声道:“你带人将所有伤者送到各医馆,一应费用全部从内务府支取。”此外……”英帝看向项蓬,“你带人各看看,给朕查仔细了,一有消息立刻来报。”二人齐声遵旨,自去办理。
布置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些微的曙色。英帝背着手,看着那条一点一点挣脱黑暗的白光,心中充满了希望,决然道:“沅沅,你等着我。来人!去医馆!”
此时,杜沅沅和杜子珏正在一家医馆内。
杜子珏还在昏迷,虽然大夫诊断他只是头部受了撞击导致的昏厥,醒来便可没事,但是,他却始终未醒。杜沅沅不敢再耽搁,便将火场救援之事托付给了在场之人,又找了两名健硕的男子,将杜子珏直接抬来了医馆。馆中的大夫为杜子珏稍加检视,也说不妨事,杜沅沅这才放下心来,便坐在杜子珏的身旁,等待着他醒来。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这个混合着惊惧、焦虑、紧张、痛楚的夜晚,终于随着黑夜慢慢地逝去。新一天的阳光洒到了杜子珏的脸上,杜沅沅的心中生起一股暖意。
她轻轻试去杜子珏脸上的灰尘,并将他的衣袍抚平。忽然,她的手停在杜子珏的胸前,感到他的怀中有一样东西硌到了自己的手心。她发现,有一角翠绿从他的衣襟里露了出来。杜沅沅慢慢将那角翠绿抽了出来。惊奇地发现,那东西竟是一支翠绿的闹鹅。此时,这支闹鹅虽已被压扁,但杜沅沅仍一眼看出,这正是她昨夜在货摊上舍弃的那一支。看着被如此小心地藏于杜子珏怀中的闹鹅,看着昏迷中杜子珏紧皱的眉头和带着灰渍的面庞,突然间,杜沅沅似是明白了一切。往事如烟,一幕一幕闪现。
直到今日,她都还记得,杜子珏初遇她时动容神色;熟识后的呵护与体贴;得知她入宫选秀时的无奈与不舍;她离开尚书府时的悲痛与伤心,还有在宫中再度相见时的惊喜与怜惜。以及昨夜,在灯楼倒塌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他飞身上前的不顾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他对她的感情,根本就不是什么兄妹之情,分明就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倾慕,或者说是爱意。
杜沅沅惊讶于眼前的这个事实,手中握着那只闹鹅,一直呆坐了良久。对她来说,杜子珏曾经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但是,她的灵魂如今已经寄居在杜沅沅的体内,她就是杜沅沅。因此,杜子珏便是她嫡亲的大哥。也许,曾经他们毫无瓜葛,但是,如今他们已是血亲。尤其是他有着与前世的李翔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睛,更是让她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大哥。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杜子珏对她有了超乎寻常的感情?杜沅沅看着杜子珏依旧紧蹙的眉头,心头升起了淡淡的忧虑,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相较于原来的杜沅沅,有着太大的不同。吸引杜子珏的,不是杜沅沅,而是李,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
杜沅沅的眼中,已经有了几分湿意。对于杜子珏来说,这样的一条情路,注定是没有尽头的。而这一切,谁都没有错。要真的寻找个错,也只是上天,如果不是上天开了这样一个玩笑,让她误打误撞地成了他的妹妹。也许,他还是那个清高逍遥的尚书府公子。而今,因为他们的血缘,因为她对他的那份兄妹之情,他们便永远不可能在一起。而杜子珏无论付出了多少,到头来也只能是情心暗碎,寂寞收场。
榻上的杜子珏忽然呻吟了一声,微微动了一下。杜沅沅惊醒过来,急忙将闹鹅依旧放入杜子珏怀中,端正坐好,暗自叹息了一声,眼下也只有故作不知,如若此时捅破这层窗纸,只怕二人今后便无法相下去了。
杜子珏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脑中有一刹那的恍惚。忽然感到有一只温热的手在摸自己的额头,转头望去,杜沅沅温柔的笑脸出现在他的眼前。那眉梢,那眼角,那樱唇,俱都是他梦中的样子,杜子珏以为自己在做梦,又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发现杜沅沅依旧微笑注视着他。杜子珏忽然想起灯楼倒塌的那一幕,突然间倒坍的高大灯楼,灯楼下挤在人群中的杜沅沅。他猛地翻身坐起,抓住杜沅沅的手,急道:“你有没有事?”
杜沅沅见到杜子珏对她紧张的模样,心中一酸,这样的情,自己终究还是负了。面上却强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倒是你,可要多歇息阵子了。”杜子珏这才放下心来,此时方觉头上一阵剧痛,举手试额,脸色转白。杜沅沅知道定是伤口疼痛,忙按住他的手,自责道:“莫要乱动,你的头受了伤。都是我……”,杜子珏止住了她的话头,宽慰一笑,“只要你没事就好。”杜沅沅听了,心中更加难受。
杜子珏的面上突然转为严肃,迟疑道:“沅沅,我有些担心。”杜沅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你是说这场变故不是意外,而是冲着我来的?”杜子珏重重点头,杜沅沅沉吟道:“我也觉得有些蹊跷,那队舞灯人出现后,无巧不巧,正好将我和皇上分开,接着我便被挤到灯楼之下,此时,灯楼便倒塌了下来,一切似乎是计划好的一般。”杜子珏眼中忧色加,“定是有人知道了你与皇上会在上元之夜出宫,预先设下了这个局。”杜沅沅点了点头,“这个人一定来自宫内,而且设下如此毒辣的计策,定是恨我入骨之人。”
杜子珏叹了口气,“宫中危机重重,你万事都要当心。”杜沅沅怕他担心,故意飒然一笑,“我心中有数,倒是你,还是先养好伤要紧。这段日子,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杜子珏知道她说的是李贵之事,面上显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见四周无人注意,低声道:“有你如此绝妙的计策,那件事怎会没有结果!”杜沅沅听到杜子珏如此说,知道他必是有了十分把握,一直为此事焦虑的心也放下了一半,面上禁不住绽开一个舒畅的笑容。杜子珏见那笑容秀丽甜美,宛如一朵含苞盛放的娇艳玫瑰。不觉看呆了眼。两人一时静了下来。
英帝坐在马车中,心头焦躁不已。刚刚派出去各医馆寻找的人都已回来,并未找到那位夫人,就连他自己也已经走了附近数十家医馆,也未发现一星半点的踪迹。前面已经是最后一家了,英帝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这里,他不能想像,如果找不到会怎样。眼下,他坚信,那位夫人一定就是沅沅。而他一定能够找到她。
英帝跳下马车,大步踏进了医馆。馆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在火场中受伤的人,一个大夫正在案前写着药方,旁边的小药童蹲在地上熬着药。英帝仔细看了几遍,别说是杜沅沅,就是一名女子也未看到。他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惶惶然抓不到一点依托,只觉得手心湿冷,满满地都是凉意。
忽然,医馆内侧对着英帝的一扇青布门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一个女子手里挽着帘子站在门口,道:“大夫,家兄已经醒了,麻烦大夫再来看看,有没有不妥?”
英帝听着这低柔的声音,浑身猛地一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惊喜,似是确定了什么,又疑心是自己听得岔了,便使劲捏紧了拳头,慢慢地转过头去,恍恍惚惚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门边,眨着一双如水般通透的眸子,唇畔是醉人的浅笑。
英帝的心猛跳了几下,欢快得似要唱起歌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冲上前去,只是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个女子,声音低哑,轻声唤道:“沅沅!”那极低极沉的声音里含着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杜沅沅本是只盯着那名正在写着药方的大夫,冷不防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猝不及防地望进了英帝甜蜜中夹杂着痛苦的眼里。面上先是一阵愕然,紧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狂喜,不觉松了挽着的帘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声音颤抖道:“是你!”英帝痴痴地望着杜沅沅越来越近的身形,使劲点头道:“是我,是我!”不待杜沅沅走近,再也忍将不住,上前一步,一把将杜沅沅揽到怀里。嘴里翻来覆去只一句,“我终于找到你了!”
杜沅沅紧紧偎着英帝,心中也充满了重逢后的惊喜。这一夜虽短,却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如今失散后能够再度见面,一切恍如隔世。
英帝在杜沅沅的耳边低哑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里?”杜沅沅想起杜子珏尚在房内,便将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英帝听了,不由得一阵后怕。搂着杜沅沅的手臂收得更紧,低语道:“幸好你一切平安。我再不会让你犯险了!来,我们现在就回宫去。”说罢,拉起她便向外行去。
杜沅沅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大哥还在里面。”英帝松开了手,点头道:“昨夜之事,还要多谢他。不过,眼下亟待解决之事颇多。你先进去道个别,我自会派人将他送回府中。”杜沅沅明白大乱刚过,还有好多事需要料理,况且要查出真凶,必须要抓紧时机,此时确实不是叙旧的好时候。依言便点了点头,回身走入房内与杜子珏道别。
杜子珏见杜沅沅掀帘而出,等了半晌还不见回来,恍惚间听见了帘外的绵绵低语,心中忽然明白,必是那个人已经寻到了此。不由得长叹一声,是梦终究会醒,如今主角已经登场,自己这个配角是时候该功成身退了。
杜沅沅走入房内,细细叮嘱了杜子珏几句。刚要举步,又觉得颇为不舍,这一去,又是不知何日能够相见。杜子珏心中也是万分难舍,一时之间,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杜沅沅鼻中一酸,低低地道了句珍重,便疾步走了出去。再不回头。杜子珏定定看着杜沅沅消失在门后的身影,缓缓从怀中摸出那只翠绿闹鹅,盯视良久,傻笑着摇了摇头,依旧收入怀中放好。
马车行进在返回禁宫的路上,英帝与杜沅沅偎依着坐在车内。突然,马车震了一下,停了下来,只听外面侍卫道:“皇上,项蓬大人有事启奏!”英帝心知必是派项蓬察勘昨夜之事有了结果,便急忙掀开车帘,看着躬身在马车前的项蓬道:“都查到了什么,快说。”
贬斥
项蓬听见英帝发问,急忙将手中两截绳索举过头顶,清晰道:“臣在察勘时发现了这个,请皇上过目。”英帝伸手接过,看了一刻,目光寒彻逼人,脸色严峻得可怕。
杜沅沅是宫中嫔妃身份,此时不好露脸,只能从帘缝里仔细窥看。只见英帝手中那两截绳索颜色棕墨,一看便知是牛筋绞成,十分牢固,民间多用这种绳索绑缚、固定重物。每年上元节的灯楼便是用此绳索加固。如今,英帝手上这根绳索的断口十分齐整,一眼便可看出是用匕首之类的利器割断。这般明显的证据,任谁都可猜出,这的灯楼倒塌之祸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了。
英帝拿着断索坐回车内,紧蹙着眉头,一双带着忧色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看着杜沅沅,似是欲言又止。杜沅沅挺直了脊背,面色如常,眼中没有一丝惧色,静静道:“我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你不用担心我。昨夜之事如此凑巧,看样子就是冲着我来的!”英帝叹息道:“这人竟然不顾无辜百姓的性命,设下了如此毒辣的计策来对付你,如今又在暗,我又怎么会不担心?”杜沅沅笑了笑道:“这人虽在暗,不如让我们猜猜他来自哪里?”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向禁宫方向一指,待发现动作相同,不由得相视一笑,原来皆是一般的心思。
二人笑过,脸色又都转为严肃,心中俱都十分沉重。身在宫内,却能在宫外搞出如此大的动静,必不是个善于之辈。但是,筹划此事需要相当的势力,后宫里此类人虽不多见,却也能说上个一两个,究竟又会是哪一个呢?
杜沅沅沉吟道:“我们出宫并未知会他人,也许可以查查看有谁知道这个消息。另外,要想在灯市上做好埋伏,必须要向宫外传递消息,不妨再查问一下这几日的宫门守卫。”英帝点点头,接道:“除了这些,少不得还要委屈你一下。”杜沅沅愣了片刻,面上显出释然的神色,娇笑道:“好!沅沅愿意当个诱饵,引那个自以为计成的得意之人上钩。”
悦昭容端坐在荷金背镜前,手中握着一根银丝玳瑁垂珠步摇,正要插入绾好的风荷髻中。
她的动作十分轻缓,镜中的面容也是一派沉静端丽,一切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只要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手中那只步摇的垂珠正抖个不停。插入髻中时,还偏了半分。一旁伺候梳头的宫女偷偷地窥视了一眼,发现悦昭容虽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但看的分明不是自己的妆容,从那表面沉静但隐含着焦色的目光里,看得出她在担心着什么。
殿门一声轻响,蓉蓝疾步走了进来。悦昭容猛一回身,竟将镜台上一只珍珠项圈刮落,只听哗啦啦一阵脆响,拇指大的月白珍珠散落一地。梳头的宫女被骇得心惊肉跳,急忙跪倒,一边磕头,一边带着哭音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悦昭容并不看她,只是不耐烦道:“滚出去!”
待那宫女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阖上了殿门,悦昭容忙问蓉蓝,“那边可有动静?”蓉蓝低声道:“说是天大亮才入宫。一回来,便急急进了怀玉宫,没多久就召了太医。奴婢偷偷打听了,听说是元婕妤出宫遇袭。现太医正在救治。”悦昭容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隐隐又觉得有些不妥,沉吟了片刻,道:“你到太医院中打听打听,有消息再来回本宫。”
丽德妃把玩着案上缠枝玛瑙盘中的蜜蜡佛手,一脸得意的笑容,向肃立一边的紫璎道:“你说的可属实?”紫璎连连点头,“奴婢打听了今日的宫门守卫,说是马车进宫甚急,因为守卫门开得慢了一点,皇上在车内还斥责了两句,说什么要是耽误了元婕妤的伤,就要他们的脑袋。奴婢还偷偷从怀玉宫门前经过,看见里面乱成了一团,太医进进出出,想来是真的了。”丽德妃将佛手重重一放,显得兴奋莫名,得意笑道:“想不到区区一句话,竟然去掉了两个对手。而且,说不定为我们申家还立了一功呢!”笑了几声后,声音忽转阴沉,“此事,咱们除了撇清关系,还得帮皇上一把吧。你去找l良娣,就说……”声音越来越低,紫璎不住点头。
陆六福穿过御园,匆匆向承宸宫走去。经过一带假山,忽然听得假山另一边有人低语。似乎是祥萃宫的紫璎和司服部蕤珠的声音。只听紫璎道:“你巴巴的找我来,到底要说什么?”蕤珠的声音里含着焦虑,“今日承宸宫的陆公公来司服部问话,说是那日给皇上和元婕妤赶制新衣,是否有旁人知道。我们姐妹一场,你要给我拿个主意。”紫璎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怕什么?”蕤珠道:“那日,我碰见了l良娣身边的婵纱,一时说漏了嘴。要说起来,这事l良娣肯定知晓。只是,听说元婕妤在宫外出了事。这种事情,我怎么敢乱说。”紫璎道:“这事非同小可,你可确定只跟婵纱一人说过?”蕤珠道:“天地良心,我的为人你还会不清楚。”二人似是呆了半晌,一时也拿不定个主意。
假山这边的陆六福心中一喜,想不到无意之中竟然得到了线索。也不惊扰那边的两人,偷偷回宫禀告英帝去了。待陆六福走远,紫璎和蕤珠从假山之后闪了出来。紫璎看着陆六福渐行渐远的身影,得意一笑,从袖中掏出个鼓鼓的平金绣官印荷包,递到蕤珠手中,道:“这是德妃娘娘赏的,只要跟了娘娘,以后少不了你的好。接下来,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了。”蕤珠满脸堆笑,连连点头,接过荷包,四看了一下,急忙回司服部去了。
听了陆六福的回禀,英帝和杜沅沅对看了一眼,均觉得有些奇怪,英帝道:“这事怎么和l良娣扯上了关系,只怕她还没这个胆子。”杜沅沅沉吟道:“l良娣虽然没那个能力,只怕跟她背后的人有关系。”“背后的人?”英帝问,“她跟谁走得近些?”陆六福回道:“奴才想来想去,l良娣跟琼章宫里的悦昭容娘娘走得比较近。本来奴才也想不到这上,皇上不是吩咐奴才查近日的出宫备案么?奴才查到,悦昭容娘娘身边的蓉蓝在上元前一日曾出过宫,听宫门守卫讲,说是为悦昭容娘娘出宫办事。那蓉蓝在取出宫牒文时,连带着带出一只五磺联珠佩,因那玉佩串着玉管、玉磺与玛瑙珠,十分稀罕,故守卫们印象较。奴才一问,他们立刻就想起来了。还有,奴才还听说,蓉蓝近日频频出入太医院,打听元婕妤的病情。”
杜沅沅听陆六福说了这些,心里已经清楚,此事必是悦昭容无疑了。
英帝脸色阴沉,久久不语。悦昭容派蓉蓝出宫传信,去的肯定是田御史府,而御史田恒竟然听从了悦昭容的指派,做下如此大的事端,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御史田恒一直是他与申氏抗衡有力的左膀右臂,如果贸然置,只怕会打破朝中势力平衡。但是,田恒与悦昭容联手发难,也许不只是嫔妃间争宠或为燕贵人报复那么简单。凭着英帝对田恒的了解,这个人一贯功利心较重。当时,只所以将他抬出来,委以重任,也不过是时势所需罢了。自杜沅沅入宫后,尤其是为了皇后之事,英帝与杜氏走得颇近。精于官场的田恒不会看不出来,这一的下手,说不定一多半是冲着杜氏来的,目的不过防止丢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吧。
英帝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杜沅沅娟好的面庞,田恒与悦昭容这的举动,不仅了连累了众多百姓,尤其是害他差点失去了沅沅。这些年来,自己对田恒也的确太过纵容了,既然田恒担心自己重用杜氏,不如就趁此贬了他,再提拔起杜氏,既不影响朝中局势,又给了众人一个说法。
杜沅沅看着英帝阴晴不定的面容,当然猜不到他心中的这一番曲折,眼中不由带了几分疑问的神色,英帝笑得温文,拍拍杜沅沅的手,“放心,我定会还你个公道。”
想到这,英帝沉沉道:“将悦昭容,l良娣,还有那个蓉蓝、蕤珠、婵纱,通通给朕叫到祈阳殿去,朕要亲自问问。若一切属实,”英帝顿了一顿,手在案上重重一拍,“就别怪朕心狠了。”
悦昭容步入祈阳殿,见英帝面罩寒霜坐在御座之上,而l良娣、自己宫中的蓉蓝与司服部的蕤珠正跪在丹陛之下,脸色微微一变。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庄重神色,端端正正向英帝行了个礼,道:“参见皇上。”英帝并不叫起身,只是冷着脸看着福身为礼的悦昭容。悦昭容心中无底,咬牙忍住,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似是过了良久,终于听到英帝晤了一声,缓缓道:“起来吧。”声音寒沁沁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悦昭容慢慢起了身,抬头向英帝望去,正好英帝到眼光也向下扫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悦昭容的心蓦地一痛。威严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的英帝,隔着重重复重重的丹陛,显得那么远,又那么陌生,宛如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那带着冷意的目光就如同穿空的箭般,从那个影子里直直向她射来,引得她的肌肤不可抑制地一阵轻颤。她忽然发现,陪伴英帝身边多年,她竟然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他和她,就如同两只高飞的鸟儿,一直向前,却永远都飞不到一。
恍惚间,悦昭容听见殿门口有人的微语声,似乎是来了什么人。她转过身,向后望去,一时之间,只觉得心神巨震,脑中轰然做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穿着玉色双窠云雁宫服,高高对燕髻上插着镂空翠羽簪的窈窕身影。那身影仪态万方地从殿门口缓步而来,明丽的面容上带着优雅的微笑。正是宫中流传那躺在怀玉宫中,身受重伤的杜沅沅。
杜沅沅一脸温婉的微笑,眼光掠过悦昭容的面上,含着几分了然、几分琢磨。悦昭容一愕,急忙低下头去,心狂跳了几下,隐隐有些明白,只怕那日的事已经败露。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那个在悦昭容看来冷然的影子以与对待她迥异的态度对杜沅沅道:“你上来,与朕同坐。”那声音宛如破冰后的春水,轻缓地漫了过来。悦昭容恍然觉得,如今的自己,就象是这殿中的一件多余的摆设。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盖过了她整个的心。悦昭容腿一软,颓然跌在地上。
英帝冷眼看向跌坐在地的悦昭容,却沉声对蕤珠道:“你知道什么,快说!”蕤珠不敢怠慢,便按在御园中与紫璎的对话说了一遍。英帝脸色更阴,叫道:“婵纱,蕤珠说的可是真的?”婵纱猛然听见皇上叫了自己,心中一惊,惧怕已极,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英帝有些不耐,看向l良娣,道:“你有什么话说。”l良娣正想着丽德妃曾说过的话,将皇上与元婕妤出宫的消息告知悦昭容,若将来有人问起,就说是从司服部蕤珠那得到的消息。想到这,便娇声道:“情况的确属实,臣妾到悦昭容娘娘宫中闲聊,无意间便将这些道听途说讲了出来,都是臣妾不好。”说毕,偷偷地溜了英帝一眼。见英帝并未注意到她,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英帝又沉声道:“蓉蓝!”蓉蓝一惊,看向一旁的悦昭容。只见悦昭容神思恍惚,似是浑然忘了身在何。蓉蓝一时没了依仗,也不敢隐瞒,只好将悦昭容的计划一一说了出来。
原来,悦昭容那日听了l良娣的话后,便想出了上元之夜,在观灯人群中制造混乱,巧妙除去杜沅沅的毒计。并将以玉佩做为信物,让蓉蓝将信息传递到了田御史府。由御史田恒着手去办。也因此,酿成了上元街头灯楼坍塌的惨祸。
英帝的面色越来越暗,怒极反笑,“好,好,好一个端庄稳重的悦昭容!”语声突然转寒,暴怒道:“真是朕看错了你。为了铲除异己,竟然勾结外戚。你说,你为的是什么?”
悦昭容见英帝与杜沅沅鹣鲽情,心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不愿再辩,任凭眼前众人如何说法,只当与自己无关,一心只想求个清静。忽然听到英帝的责问,禁不住一愣,喃喃道:“我为的是什么?我为的是什么?”忽然看见依偎在英帝身边的杜沅沅,只觉得一股怨气从胸中突然蹿出。她猛地站起,脸上哀伤莫名,直直地看着英帝,双眼含泪,幽幽道:“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以来为的都是你。可是”,悦昭容以手指向杜沅沅,“自从她入了宫里,你的眼里、心里便只有她,我跟你那么多年,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却一点都不眷顾。你,我,你要我情何以堪!”声音凄厉,似是含着无限委屈。停了一刻,她的语声更加激动,嘶声道:“她夺走了你,害死了我的妹妹,我要她偿命,只恨她一直是好运气,这样都能逃过。多说无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要如何置,就请皇上下旨吧!”
英帝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悦昭容会如此态度,硬生生道:“按制,应赐你三尺白绫,你好自为之吧。”
杜沅沅静静听着阶下诸人的讲述,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悦昭容,她无疑就是上元灯楼之祸的始作俑者。但是,l良娣的指证,却让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l良娣本是丽德妃和悦昭容之间摇摆不定的一棵墙头之草。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指证悦昭容,显然是又归附了丽德妃。那么,丽德妃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而一贯沉稳的悦昭容这一露出如此多的马脚,连带着这查得如此容易,搞不好,都是丽德妃的功劳。
因此,若置了悦昭容,获益最大的就是丽德妃了。而且,对悦昭容,杜沅沅并没有痛恨,她只是同情,身为一个女人的同情。悦昭容虽然手段狠辣,也不过是后宫中一个得不到爱的可怜女人罢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虽然有罪,却也罪不当诛。何况,难道就这样让丽德妃得逞么!
杜沅沅站起身来,福身道:“皇上,臣妾想和悦昭容娘娘说几句话。”英帝虽然奇怪,却没有反对,点了点头。杜沅沅走下丹陛,站在悦昭容面前,眼含真诚,声音恳切,“沅沅知道,情之一字,讲的便是缘分。若是一味强求,只会伤及己身。尤其是因此而连累他人性命,甚至于牵连无辜,更是大错而特错。沅沅试问,你于心何忍!”
悦昭容见杜沅沅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本是一脸戒备,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面上微有动容。杜沅沅接道:“沅沅知道你还记恨着燕贵人之事,若沅沅说,此事确与沅沅无关,不知你信是不信?”悦昭容听得杜沅沅说得如此直白,不觉愣了一下。杜沅沅又向前两步,正好与悦昭容身形交错,声音极轻,“沅沅知道谁是真正害你妹妹之人,若是天遂人愿,沅沅定会为你妹妹报仇。”
悦昭容猛然间如醍醐灌顶,心思澄净,长叹一声,突然跪倒,“臣妾知罪。”杜沅沅看着悦昭容面色已经平静,知道她定是已经想通,也在一旁跪下道:“既然悦昭容已真心悔过,就请皇上免了她的死罪吧!”
英帝看着跪着的悦昭容,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她的确也为他做了不少的事,长叹一声,道:“你一向是个稳重端方的人,这的事,委实太过严重,既然是元婕妤为你求情,就免你一死。六福!拟旨:琼章宫悦昭容勾结外戚,不守妇道,谋害宫妃,虢去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英帝又道:“御史田恒,为保权势,罔顾人命,按例本应斩首,念其为国事操劳多年,着即日起罢免官职,贬为庶人,永不录用。田氏一族,全部流放西北。明日早朝宣旨。至于你们”,英帝看向阶下的跪着的l良娣和一干宫女,道:“l良娣散布传言,降为才人。蕤珠、蝉纱各仗责二十。蓉蓝仗毙。”英帝说罢,也不看下跪或是发呆,或是哭求的诸人。走下御座,携着杜沅沅的手,出祈阳殿去了。
生产
悦昭容被打入冷宫后,丽德妃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放眼宫中,能够称得上的主位娘娘,除了被冷落在一边的惠贵嫔,也确实只剩下她一人了。
英帝定的那个三月之期已过了大半,杜子珏偶有消息传来,只说让他们放心。
田恒被黜后,杜子珏被英帝越级提拔,一跃而成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杜子珏做事颇有些手腕,加之雷厉风行,又有英帝的扶植,朝中局势猛然一变。保守势力衰微,新党势力渐渐抬头。
时近三月,又是一年春光烂漫时。掐指算来,杜沅沅入宫几近一年了。这一年的日子虽不算长,却将她的人生变得面目全非。
算起来,今世的杜沅沅也才是十六岁的年纪,而寄居在她身体内李的灵魂应该是二十九岁了。但即便如此,她却并未感到比旁人强过多少。在这样一个莫名的朝代,在这样一个陷阱的后宫,前世的那些个企业管理的经验在这里完全派不上用场。而要想生存下去,唯一需要的就是缜密的心思与无情的手腕。这一年来,李也好,杜沅沅也罢,都是获益匪浅。
梅芫雪的肚子是越发的大了,但是整个人依然消瘦苍白。杜沅沅把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徽淑宫中,陪伴梅芫雪。算算日子,产期应就在月底了。
这一日,杜沅沅陪了梅芫雪大半日,方从徽淑宫里出来,回怀玉宫去。因天气已转暖,禁宫各碧树扬蕊,青草吐绿,一眼望去,让人心神为之一畅。杜沅沅也不乘步辇,只是信步缓行在禁宫甬路上。
行至半路,忽然看见一副八人抬的华丽步辇正从甬路一头缓缓而来,那摆得十足的气势与派头,一看便知是丽德妃的步辇。此时一应事宜还都没有定论,杜沅沅也不想锊其锋芒,便低头站过一边。步辇行至杜沅沅身旁,缓缓停下。一旁的紫璎上前打起辇帘。只见帘下逐渐露出一双镶着明珠的珠绣宫鞋,一袭镶丝滚边宝蓝宫服拖逦复的下摆,一双涂着艳红蔻丹的玉手,然后,才是丽德妃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孔。
丽德妃看着辇下垂首的杜沅沅,面上闪过一丝异常得意的神色,她刚刚接到宫外的消息,说那个逃脱的司礼太监李贵已被找到,并已绞杀。除了这个祸根,冬至日祭天的那场变故,便再无蛛丝马迹可寻了。
丽德妃心情舒畅,连带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挑了挑画成却月眉的双眉,曼声道:“元婕妤这是打哪儿来呀!”杜沅沅对丽德妃如此和蔼的态度虽然奇怪,仍大大方方上前行了一礼,道:“臣妾刚刚去看过徽淑宫的柔美人。”“柔美人?”丽德妃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小皇子怕是该出世了吧?”杜沅沅道:“承蒙娘娘记挂,产期应就在月底了。”丽德妃轻笑了几声,“这月份越大,越是难说,一切可要当心呢!”语声挪谕,似是意有所指。说毕便叫起辇。
杜沅沅看着渐行渐远的步辇,听得丽德妃随风传来的笑声,心中一凛,猛然想起梅芫雪近日身体越发瘦削虚弱,虽召太医看过几,但仍未查出原因。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机巧不成?越想越是放心不下,转身便想返回徽淑宫,再去看个究竟。
还未举步,便听到背后传来兰兮的唤声。转头看时,见兰兮急匆匆地奔来,一边喘息,一边道:“小主,皇上来了,正在宫中,小主快回去吧。”杜沅沅一听,只得先放下梅芫雪之事,回怀玉宫去了。
英帝见杜沅沅进了殿,面色微有不豫,道:“这些日子,你总是不在宫中,到底在忙些什么?”杜沅沅见英帝气鼓鼓的脸,活生生就似个索要蜜糖的孩童,禁不住扑哧一笑,走上前来,轻轻在他腮边印下一吻,腻声道:“眼看柔美人就要临盆,我不过是陪陪她罢了。”英帝就势将杜沅沅揽坐在自己膝上,将头埋在她的怀中,闷声道:“我也要人陪,你为何不来陪我?”一边说着,一边在杜沅沅的怀中不住地扭动。杜沅沅觉得胸前一阵刺痒,忍不住娇笑连连,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无力地靠在英帝怀中。
英帝忽然抬起头,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道:“你常去徽淑宫,莫非是羡慕柔美人肚子里的孩儿,不如我们自己生一个,也好过你馋着别人的。”杜沅沅面上一阵羞红,心中却是一番思量,入宫已近一年,不知为何一直未曾受孕。可这事却也急不得,只能看机缘巧合。正想间,忽觉身上一凉,才发觉自己已被英帝抱到了榻上,身上的宫服早已脱了个干干净净,裸露着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和英帝的微栗色肌肤一比,一钢一柔,说不出的和谐。一时大羞,嗔道:“你这是做什么?”英帝手上不停,将杜沅沅压在榻上,附耳过来,低语道:“我这只不过是为成全你的心愿,尽心尽力罢了。”杜沅沅犹自挣扎,急道:“等,等一下!天还亮着。小心兰兮她们……晤……”,声音突然中断,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兰兮轻手轻脚地阖上殿门,守在门外。杜沅沅得到皇上的如此宠爱,她当然替自家的小主高兴。守了一会,正想吩咐人准备些细点果品,待会好送入房中。只见一个宫女急火火地从门外跑了进来,那宫女奔得急迫,一时没留神,被殿中的椅角拌了一下,重重地跌在地上。兰兮骇了一跳,急忙去扶。那宫女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却是柔美人身边的素纨。三月初春的天气,素纨的头上竟是一层细汗。兰兮吃惊地道:“看你莽莽撞撞的,出了什么事?”
素纨见到眼前人是兰兮,哭道:“姑姑,快通禀小主,我家小主肚子痛得厉害,想是要生了。“兰兮一听,非同小可,只是此时殿内柔情蜜意,也不敢惊动,不禁有些踌躇。
杜沅沅懒洋洋地躺在英帝的怀中,喘息刚定。看着英帝宛如只偷了腥的猫般在一旁暗笑,禁不住又羞又气,对着英帝的耳朵便轻咬过去。突听得殿外似有人的哭泣声,不由凝神细听,高声道:“是谁在外面。”
兰兮一听杜沅沅的问话,急忙道:“小主,徽淑宫的素纨来了,说柔美人小主肚子疼得厉害,想是小皇子要出世了,特来向小主讨个主意。”英帝与杜沅沅一听,都急忙坐起身来。杜沅沅一边穿衣,一边暗自奇怪,太医明明说临盆之期就在月底,眼下还有一月,怎么一下子提了前。忽然想起丽德妃那暧昧不明的目光,心中蓦地一凉,惊惧地看向英帝。英帝见杜沅沅神色惊惶,以为她年轻识浅,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安慰道:“不妨事,女子生产大抵如此。”又向殿外道:“速召太医、医婆到徽淑宫去。”杜沅沅心中只是害怕,连鞋也未穿,便向殿外奔去。英帝急忙将她抱起,只觉得触手冰凉,不觉奇怪地向她看去。杜沅沅心思纷乱,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三言两语将刚刚碰见丽德妃的情形说了。英帝眉心紧皱,一面叫着备辇,一面和杜沅沅匆匆出了殿。
步辇停在徽淑宫门前,英帝下了辇,转身又扶下了杜沅沅。杜沅沅心慌意乱,脚下踩空,要不是英帝扶着,差点就跌下辇来。英帝紧紧握着杜沅沅的手,二人相携进了梅芫雪的寝宫。
刚一进殿门,便见殿内几个太医正聚在一,低声议论着什么。左侧的寝殿门扉紧闭,间或有宫女用铜盆盛着热水急匆匆地进去,不一刻,又端出一盆红通通的血水来。诺大的寝宫内,只余太医们的低语声,宫女们软底绣鞋走过雕纹砖地上的摩擦声,寝殿内的梅芫雪竟然没有一丝声息。
见英帝和杜沅沅进来,太医们立刻上前行了礼。英帝虚扶了一下,便道:“柔美人状况如何?”几名太医面面相觑,似是谁也不敢说话。等了良久,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杜沅沅仔细看去,却是沈毓。只听沈毓道:“回皇上,柔美人小主气虚体弱,才导致了产期提前。而生产最是耗费体力,臣等恐怕,”沈毓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臣等恐怕柔美人小主支撑不住整个产程。”杜沅沅猛然听得“支撑不住”几个字,心中一时发了慌,向前一步,追问道:“有什么话,还请沈太医明说。”沈毓见杜沅沅一脸的心急如焚,眼中不觉带了几分怜惜之色,道:“臣是说,若情况不好,还请皇上早做打算,是保住柔美人小主,还是保住小皇子?”
听了这句,杜沅沅的头嗡地一声,好半晌无法思考。耳中只听得沈毓继续道:“柔美人小主体质实在是太弱,臣已着人送进老参片含在小主口中,以助气力。但至今未闻小主叫喊一声。再如此下去,恐怕母子性命都难保。”听到此,杜沅沅再也忍不住,猛然转身,直冲进寝殿去了。
寝殿内垂着厚重的锦幔,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杜沅沅一步踏入,闭眼适应了片刻,顾不得鼻端闻到血腥气后引得胃内翻江倒海,便直奔床榻而来。只见梅芫雪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紧闭,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几绺被汗水殷湿的头发紧贴在鬓边。嘴中犹自咬着卷成一卷的白绢,静静地躺在锦褥之中,虚弱得仿佛一个影子。她身下的锦褥上,已分不出是汗水,还是血水,一圈圈濡湿的痕迹,模糊成一片。
两名医婆站在榻边,也是一脸的汗意。见杜沅沅冲了进来,急忙过来行礼,杜沅沅一摆手,不耐烦道:“这些虚礼就免了。我来问你,柔美人到底怎样了?”两名医婆互相看了一眼,嗫嚅着不敢说话。杜沅沅脸色一寒,“有话直说,要是有所隐瞒,小心你们的脑袋。”那两个医婆急忙跪倒,其中一个道:“小主饶命,奴婢们已经用尽了法子,柔美人小主根本就没有力气,已昏过去多时了。”
杜沅沅心知她们说的是实情,只得摆摆手,让医婆们起来。看着榻上梅芫雪奄奄一息的样子,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用手中的丝帕轻轻擦着柔美人额上的汗珠,低声但清晰地道:“芫雪,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要仔细地听我说,我们等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事,就为了这个孩子的出世。可是,到头来,你却在这个时候轻易放弃!腹中是你的嫡亲骨肉,你怎么忍心一人决定他的生死!芫雪,你听见我说的话了么?若是听见了,你就睁开眼睛。我会一直陪着你,看着你的孩子出世。”
伤逝
躺在榻上原本气息微弱的梅芫雪似是真的听到了杜沅沅的话,长长的睫毛如蜻蜓的薄翅,轻轻地颤动了几下,两滴透明的泪滴顺着眼角,缓缓地流了下来。杜沅沅心中一喜,急忙唤道:“芫雪,芫雪,你听见我的话了,醒醒,快醒醒啊!”
终于,梅芫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中有一抹感动的神色。杜沅沅忙站过一边,紧紧握住梅芫雪的手,叫医婆赶快上前。
医婆们一人把住梅芫雪的双腿,一人轻轻按摩着她的肚子,嘴里不住地道:“小主,吸气,用力,再吸气,用力。”杜沅沅将梅芫雪的手握得更紧,似是想将自己的气力全部传递过去。梅芫雪的额上已爆起了青筋,脸憋得发红,显是已用尽了力气,却仍然坚持着。突听得一个医婆惊喜地道:“看见孩子的头发了,小主,再用力,就快了。”杜沅沅也是高兴莫名,对梅芫雪道:“芫雪,你听见了么?我们就快成功了,你再坚持一下。”梅芫雪猛地闭了下眼,似是使出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听得殿内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夹杂着两个医婆的欢喜之声,“生了,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
杜沅沅也心神一松,看着医婆将一个红通通、皱巴巴,手脚乱蹬的小婴儿抱了过来。那婴儿虽然形容尚小,但眉眼之间与梅芫雪颇为相似。杜沅沅将那小婴儿接过,抱在怀里,只觉得怀中软软的一团,说不出的可爱,不由得喜极而泣。急忙抱至梅芫雪眼前。梅芫雪贪婪地看了几眼,吃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婴儿细嫩的小手,还未开口说话,忽然,手猛地坠下,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一旁的医婆惊呼道:“糟了,小主血崩了。”杜沅沅愣了一下,惊恐地看到梅芫雪的下身正流出大量的鲜血,宛如一条红色的小溪,浸湿了她身下的锦褥,兀自显出鲜红的颜色。杜沅沅忽然想到,血崩在现代就是孕妇产后大出血。在古代根本就是不治之症。杜沅沅只觉得浑身冰冷,难道这一梅芫雪真的是凶多吉少了么?
杜沅沅忽然想起殿外守着的一众太医,心中露出渺茫的希望。她猛地站起身来,冲出殿去,一迭连声叫着太医。英帝见杜沅沅已是容失色,知道情况不好。顾不得避嫌,急忙命太医入内诊治。
太医们匆匆进了寝殿,见了梅芫雪的情形都吃了一惊。依上前把脉,却又都摇着头,面色黯然地站起,退至一旁,不再言语。杜沅沅的心凉了半截,求救地看向沈毓。沈毓暗叹一声,上前道:“皇上,柔美人小主怕是不成了,臣等回天乏术,请皇上降罪。”说罢,便跪了下来,其他太医一见,也一同跪下。英帝摇摇头,无奈道:“朕不怪你们,都退下吧。”太医们起了身,退出殿去。沈毓临去时,担心地看了眼还无法接受现实的杜沅沅,脚步微顿,似是强忍着什么走出殿去。
杜沅沅梦游般地走到梅芫雪榻前,看着梅芫雪已毫无血色的脸颊,定定出神。英帝有些担心,上前轻轻揽住杜沅沅的肩头。杜沅沅缓缓转头,看着英帝,声音平板道:“臣妾请皇上恩准与柔美人单独呆上一会。”英帝点了点头,叹息着走出殿去。
杜沅沅轻轻坐在梅芫雪的身边,脸上泛起一个梦样的微笑,喃喃道:“芫雪,你可还记得,我们还是秀女时,你孤傲冷漠,我安闲喜静,只因我们都是无奈入宫,因而最是要好。后来,你成了柔选侍,我是元嫔。尽管你成了我的替身,但是,你却没有怪我。”杜沅沅轻轻地理了理梅芫雪凌乱的鬓发,继续道:“你知道么?到现在我才明白,一直以来,我以为是你在倚靠我。其实,你早已成了我的寄托,在你这里,我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无论说什么和做什么,都不用戴着虚假的面具。如今,你要是走了,我,我,我该到哪里去找你?”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泣不成声。
突然,榻上的梅芫雪微微动了一下,杜沅沅急忙俯过身去,唤道:“芫雪,芫雪!”梅芫雪缓缓睁开双眼,刹那间眼神清亮如水,唇边竟然绽开一个绝美的微笑,轻声道:“沅沅,你为什么要哭?”杜沅沅一征,一时不解其意。梅芫雪道:“我累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杜沅沅心中一酸,突然明白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梅芫雪只怕是时辰不多了。
杜沅沅强忍着泪水,勉强笑道:“你怎能说走便走,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梅芫雪软软地笑道:“沅沅,你坚强又自信,怎会和我一样。只是,这后宫内危机重重。沅沅,你万事都要小心。”杜沅沅使劲点头,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滑落下来。
梅芫雪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我的孩子呢?”杜沅沅急忙从医婆手中抱过已包入襁褓中的小小婴儿,放在她的身侧。小婴儿似是嗅到了母亲的味道,扭动着带着细细汗毛的小脸四找着,梅芫雪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娇嫩的小婴儿,叹了口气,凄婉地道:“娘实在是力不从心了,只得将你独自留在这宫里。幸好你只是个公主,既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想来也能有个平安的人生。”说罢看着杜沅沅,切切地道:“沅沅,这孩子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我求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杜沅沅泣不成声,不住地点头。
梅芫雪伸出手,吃力地在枕下翻找着,半晌摸出一只夹棉比翼双燕的素锦香囊。杜沅沅认得正是那日自己无意间窥见她手中紧握的那只。梅芫雪将香囊举到眼前,细细看了一会,满足地叹了口气,将香囊捂在胸前,幽幽道:“今生我们无缘在一起,但我会在九泉之下等你。然后,我们一起投胎。来世,再不要到这宫里,就做个市井的小民,相依相伴,一直……到老……”声音渐低渐慢,直至消失。一只手无力地从榻上滑落,轻晃几下,再无生息。殿中一时静极。
杜沅沅似是还未回过神来,呆呆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语。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榻上梅芫雪那似是安详睡去的面容,及那唇边一缕愉悦的微笑。耳边忽然传来婴儿的咿呀声,杜沅沅慢慢回头,缓缓站起,将手指竖到唇边,对着小婴儿轻声道:“嘘!小声些,你娘睡着了。”然后,带着迷离的眼神,直直地向殿外走去。
她跨过门槛,穿过正殿,走入院中,恍惚间感到似是有人向自己奔来,急切地说着什么。但不论如何努力,她却看不见,也听不清。忽然觉得面颊上一阵微凉,凝神看去,竟是漫天漫地的白雪茫茫。
初春的天气,竟然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杜沅沅伫立在雪中,轻轻仰起头,任凭雪飘落发端,打湿了脸颊。半空白雪纷飞,似是梅芫雪含笑的面容,轻盈走远的身影。杜沅沅缓缓伸出手去,握向那一片空茫,喃喃道:“三月飞雪犹自寒,落翩翩难遮眼。因缘已尽欲何归,阴阳路里盼流年。芫雪,我来送你了……”话音未落,眼前一黑,便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英帝从寝殿里出来,心中也是一片凄然。这个柔美人虽然不甚受宠,却为他添了个公主,又正是如年纪。况且,杜沅沅与柔美人姐妹情,受到如此打击,还不知会怎样。
英帝等了半晌,殿内依旧悄无声息。他愈发担心杜沅沅,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刻,忽见杜沅沅一脸茫然地从内殿出来,宛如一个漂浮的影子,直向院中去了。英帝不由发了急,一边呼唤,一边紧紧跟在后面。正好看见她身子一软,便上前一把抱住。身后跟来的宫女们急忙来扶,英帝兀自将杜沅沅抱在怀中,吩咐道:“速召太医到怀玉宫去。”说罢,头也不回,出门上了步辇,回怀玉宫去了。
沈毓给杜沅沅把过脉,站起对一旁的英帝道:“回皇上,小主只是哀伤太过,以致急火攻心,只要静心修养,便可无事。”英帝晤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退下。沈毓目光中隐隐含着留恋,看着榻上仍陷于昏迷中的杜沅沅一眼,低头退出殿去。
英帝轻轻抚过杜沅沅略显苍白的脸颊,站起身对兰兮道:“好好照顾你家小主。”说罢走出殿外,低声对陆六福道:“你去好好给朕查查,柔美人这事是否真的别有内情。”陆六福心中一凛,也不敢问,急忙去了。
胭脂计
杜沅沅穿着素白如雪的银缎宫服,松松绾就的发髻上仅簪着两朵小小的白梅。在兰兮和林锦儿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徽淑宫。
自从两日前,她在徽淑宫院内昏倒,被英帝抱回怀玉宫,清醒后便一直伤心欲绝,直至卧床不起。如今,好不容易强撑着起了床,便不顾众人劝阻,一定要到徽淑宫来看看。
徽淑宫正殿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当中一个大大的“奠”字,两边垂着素白布幔,梅芫雪的梓宫就停放在大殿正中。望着那冰冷的紫檀色梓宫,杜沅沅不由得悲从中来,一个正当年华的女子,从此就要躺在这里面,长眠于黄土。让她感到心中一阵绞痛。
一旁的林锦儿安慰道:“姐姐就不要伤心了,皇上已经下旨,追封柔美人为从四品顺仪,丧葬比照四品规制。这也算是享尽哀荣了。”语中充满了欣羡。杜沅沅听了这话,只觉得格外刺耳,反唇相讥道:“晋了级又如何,人已经去了,还贪这些虚名做什么?”林锦儿自知说错了话,低下头不再言语。杜沅沅叹了口气,道:“是姐姐心情不好,你莫要生气。”林锦儿抬眼向杜沅沅看过去,目光澄澈,笑着摇摇头。
杜沅沅恭恭敬敬地在梅芫雪的灵前上了香,只觉得眼圈一热,又似有泪要流下,只得强自忍住。不住地抚摸着梓宫,久久方道:“芫雪,你的孩子,皇上已赐名为静宓,封为安国公主。因沅沅还不是一宫的主位,故我已跟皇上提了,交于惠贵嫔抚养。惠贵嫔贞婉娴淑,沅沅也会多加照拂,你可放心了。”
拜祭了灵位,杜沅沅信步向内走去。每走一步,心都似碾在尖刀上,痛得宛如要裂开。宫内的一应器物还是梅芫雪在时的模样,只是物虽在,佳人音容却已杳。
寝殿内的红木折枝莲纹案上,仍旧摊着那幅秋香色玉纹纸的《消寒图》,那上面描画的工笔梅已匀染了大半,还只差寥寥几朵。杜沅沅的耳边犹自回荡着除夕那夜梅芫雪的甜笑声:
“这是冬至那日起画的,只起了个底子。每日匀染梅一朵,我算了算数目,全部染过,春天便到了。”
“这是我用胭脂调配的,比那惯常用的颜料是否要好过很多?”
“你那里用的俱都是些好东西,我这不过是内务府寻常发的份例罢了。反正也用不着,不如就染了梅吧!”
杜沅沅在《消寒图》前呆看了半晌,鼻中又是一酸,叹了口气,道:“将这图和那只掐丝珐琅盒的胭脂都一并拿到我宫里去吧。”
梅芫雪的梓宫停宫七日后,葬于天都城西郊皇家陵寝内。一位绮年玉貌,青春正好的女子就这样归了尘土。
杜沅沅从睡梦中忽然惊醒,急忙翻身坐起,只觉额间、后背出了一层细汗,甚是粘腻。一时没了睡意,便撩开纱帐,走下榻来。她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沉暗,距离天亮应该还早。
杜沅沅在殿内跺了几步,觉得有些头晕,便在近前的妆奁前坐下,妆奁上的金银平脱铜镜里映出一张病态的面容,瘦削而惨白的脸颊,眼睛显得大而幽。
自从徽淑宫凭吊梅芫雪回来后,杜沅沅便夜夜惊梦,再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起初还以为是为梅芫雪的去世而伤怀,可是已经过了些日子,还是未见好转,反而越发的厉害。渐渐夜不成寐,即便是睡着,也会惊醒过来。身体也越来越虚弱,做什么事都觉得虚软无力,一天倒有多半时间躺在榻上。沈毓日日来请脉,却查不出丝毫原因。杜沅沅心中也觉奇怪,便叫人将自己日常一应用具都查了一遍,却也未查到什么。
难道真的是前些日子忧思过度,导致心神俱衰么?杜沅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腕间那只孔雀石镶金手串变得异常宽松,竟然快撸到手肘了。杜沅沅自嘲地笑笑,这段日子真是瘦了许多。看外面天色还早,自己又无甚睡意,便出了寝殿。绿q正守在门外,见杜沅沅出来,径直向书房而去,知道她必是又无法入睡。便跟在身后,燃亮了案上那盏鎏金荷叶锦鲤灯,又泡了盏凤凰单枞,端过一盘冰蜜菊香糕。方才到书房门口候着去了。
杜沅沅随手从书格中拿下本书来,坐在椅中细细阅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眼看着窗棂外的天空一点点变亮,不觉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书放在一边。一下瞥见摊开在案头的《消寒图》,幽幽叹息一声,从一旁取过胭脂盒子,用小银勺子挑出一点,在一只白玉碧纹盘里缓缓研开,一股奇异的香气在书房内渐渐弥漫开来。杜沅沅只觉香气扑鼻,头脑微薰,静默了一会,从紫银珊瑚笔格上取过一管水晶兔毛笔,比着《消寒图》上画好的梅框子,细细匀染了起来。
眼见一朵梅要大功告成,突听得门外绿q道:“小主,沈太医来了。”杜沅沅见仅剩一笔,便头也未抬,道:“就请沈太医到书房来吧。”不一刻,绿q打起帘子,沈毓走了进来。
沈毓平日请脉,均是在正殿内,还从进过书房。此时,见绿q已将帘子打起,虽有些迟疑,但还是迈步而入。
杜沅沅正好描完最后一笔,见沈毓进来,便将手中的水晶笔依旧架入珊瑚笔格上,微笑道:“沈太医好早。”沈毓见杜沅沅脸色苍白,眼圈青黑,案上摊着书和画幅,心中明白,杜沅沅必是又失眠了大半夜。他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疼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道:“小主也要注意身子,不要再做这些劳神的东西。”杜沅沅淡淡一笑,站起身来。
她近日本就体虚力弱,方才又坐得久了,如今站起,脚下一时麻软,竟向地上倒去。近旁的沈毓急忙来扶,手堪堪沾到杜沅沅的衣袖,又觉得不妥,犹豫之间,杜沅沅已经自行抓住了几案一角,稳住了身形,微微喘息道:“近来这身子真是越发虚弱了。”
沈毓还未来得及答话,鼻中忽然闻到了一丝奇异的香气,那香气绵绵不绝,似是活的一般,一丝一丝沁入人的肌肤,不一刻,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与香气融在一起。沈毓心中有些奇怪,这香气似是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便四打量了一下,犹疑着问道:“小主这书房内是什么香气?”杜沅沅莞尔一笑,“沈太医也觉得有些不同么?我第一在芫雪那里闻到这种香味,问的也是这样的一句。”想着当时梅芫雪嗔笑她那句,“想不到我们自诩聪慧的沅沅,也有料错的一天。”唇边不由泛起一丝会心的微笑。转瞬间又突然想起,梅芫雪早已去世多时,心中一阵黯然。
沈毓见杜沅沅面上忽喜忽忧,心中不明所以,又不好询问,便也呆愣在那里。眼中不自觉地带起一缕温情。杜沅沅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有些羞赧地笑道:“让沈太医见笑了。”沈毓急忙垂下眼帘,低下头去,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忽觉鼻中香气更甚,不觉看向案上放置的文房用具。
杜沅沅见他看着案上,便将那只掐丝珐琅盒拈起,举至沈毓眼前,道:“沈太医所闻的就是这盒胭脂的香气。”沈毓接过那盒胭脂,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面上显出狐疑的神色,待用指尖挑了一点放在鼻端嗅了一遍,疑惑之色更。良久才道:“请小主将这盒胭脂交给臣带回去看看。在臣查清之前,小主再不要接触与这胭脂相关之物。”杜沅沅见他说得郑重,便也认真点了点头。
自沈毓那日走后,不知是什么缘故,杜沅沅竟一日日好了起来。面色恢复了红润,眼中又有了神采。沈毓照旧每日请脉,原本请脉时紧蹙的眉头也逐渐舒展,多了几分喜色。偶尔,杜沅沅问起那盒胭脂,沈毓便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只说还在查验。
杜沅沅的痊愈,也使众人都松了口气。自她病后,因病势一日重似一日,始终未见好转。英帝焦心不已,连带着每日里沉着龙颜,吓得随身伺候的太监、宫女们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一点差错,便会天威震怒。如今,皇上最宠爱的元婕妤已经好转,禁宫内终于又见了晴天,众人自然也跟着高兴。
春天的脚步越走越近,天都城内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扫尽了冬日的寒气,让人感到阵阵融融暖意。
杜沅沅慵懒地倚在院后水榭中一张楠木玫瑰纹软榻上,身上豆青色曲水翔鸾春水宫服长长的裙幅拖曳在地上,层层叠叠堆成复的样,裙摆上以青翠的丝线挑绣着的曲水纹宛如蜿蜒而去的一波春水,说不尽的赏心悦目。她的一头乌发全绾在一侧,却未戴任何珠饰,只在鬓边簪了一朵嫩粉的广玉兰。肌肤晶莹,美眸流转,整个人卓约如仙子,仿佛比那朵玉兰还要娇艳。
一袭杏黄色立龙缎蟒袍的英帝站在一侧,手举紫玉箫在口,轻轻吹奏,箫音清洄悠长,婉转传了开去。
杜沅沅看着天空中落下的细丝般绵密的春雨,耳中听着柔美动人的箫音,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
兰兮沿着回廊匆匆过来,见二人一坐一立,风姿卓越,衬着春日美景,如诗如画。不觉止了步子。杜沅沅眼角瞥见兰兮,转过头来,兰兮急忙奔上前,附耳低语几句,杜沅沅脸上一喜,急忙直起身来。英帝不觉停下了吹奏,只听杜沅沅道:“沈太医来了,必是所查已有了结果。”
沈毓手捧着红木匣子站在殿上,神色肃然。见英帝和杜沅沅从外进来,先行了礼。待二人坐定。沈毓将匣子打开,交兰兮奉了上来。杜沅沅伸头看向那匣中,竟是那盒胭脂和一朵红。
匣子还未捧至眼前,英帝和杜沅沅便已闻到了一股中人欲醉的香气,显然是那红发出的。杜沅沅忍不住将拈起细看,只见那红瓣重叠有致,色如红波潋滟,生得甚是妖媚。
沈毓躬身道:“自那日臣闻到这盒胭脂的香气,一直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便向小主讨了回去,一连想了几日,终于还是让臣想起来了,并立刻派人找了来。”沈毓的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神色,继续道:“臣的家乡是泾阳。泾阳在我朝南部,毗邻弩羽国。那里气候温暖宜人,木盛。臣自幼便跟从当地一位老人学医,那位老人是一名隐士,医术十分了得,教授臣的方法也十分特别。首先便是让臣认识当地遍种的草。臣就是那时认识了这种。”
英帝和杜沅沅听到沈毓提到了红,看得更加仔细。沈毓道:“这名叫紫曼罂,本是生长于弩羽国。因泾阳距弩羽国较近,便渐渐移植过来。但京城附近却很少见。这种色鲜艳,艳美无匹,芳香四溢,让人爱不释手。但是,它却含有一种毒性,可使人精神萎靡,心衰力竭,体虚气弱,直至精力耗尽而死。”沈毓说到这,看向那盒胭脂,接道:“臣查过,小主的这盒胭脂中就混有紫曼罂的粉沫。”杜沅沅听到这里,浑身一颤,脑中转出无数个念头,象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时却纷乱杂,茫然摸不到头绪。
这盒内务府发下的份例胭脂,本是梅芫雪的。杜沅沅还记得去年冬日时,梅芫雪便说夜夜惊梦,睡得不好,但当时并未查出原因。除夕那夜,梅芫雪也曾再提过,只是当时丽德妃突兀地闯了进来,便将此事隔了过去。近些日子,她常伴在梅芫雪的身边,也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弱,可惜当时还以为是月份大的缘故。直至梅芫雪早产去世,杜沅沅将这盒胭脂做为《消寒图》的颜料带回了怀玉宫,逐渐变得夜惊难眠,精力不济。而这一切,竟然都是这盒胭脂而起的。
杜沅沅手心一片冰凉,惊惧地看着英帝。英帝的眼中也是一片骇然,二人皆是一般的想法。这盒混了紫曼罂粉沫的胭脂,原本就是为了梅芫雪而准备的。梅芫雪身怀皇嗣,而主谋之人正是要利用紫曼罂的毒性,将梅芫雪与腹中的皇嗣一起害死。牵连到杜沅沅只不过是无意间出的一个意外。
沈毓道:“紫曼罂的毒性,如果直接服用或作为胭脂擦用,毒性发作极快,用不了多少日子便会虚弱而亡。但是,小主只是将其用作颜料,每日嗅其香气,故毒性发作缓慢,但长此以往,对身体也是损害极大。”杜沅沅眼中酸涩,似是想哭,又似是想笑。竟是梅芫雪不爱红妆的性子救了她腹中的孩子,尽管这盒有毒的胭脂长伴在她身侧,但她只是嗅其味道,却未直接接触,延缓了毒性的发作。才撑到了孩子的出生。但也正因为如此,也使得她早产,并于产后的溘然而逝。那个主使人的毒计还是完成了一半。
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难查清,可以说,根本无需再查。胭脂本是嫔妃份例,谁掌管着后宫事务,谁的嫌疑便是最大,何况理事的又是那个时不时在后宫里兴风作浪的人。
杜沅沅想着梅芫雪的凄惨离世,忍不住便哭出了声。好毒的计策,好狠的心肠。若非是丧尽天良,怎能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她只觉得眼前的紫曼罂异常刺眼,一抖衣袖,将它扫落至地。紫曼罂本就异香扑鼻,如此香氛更是蔓延开来。杜沅沅本就觉得这香气异常熟悉,此时脑中忽然一片通明,竟然“腾”地站起身来。
弄翠阁
杜沅沅的一声惊呼,使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英帝更是急忙站起身来,拉住杜沅沅的袖子,道:“你怎么了?”杜沅沅紧咬着下唇,脸色雪白。半晌方道:“这香气你难道没有闻到过?”英帝听杜沅沅提起,隐约觉得殿中香气似是有些熟悉,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杜沅沅并不点破,只道:“我前些日子身体不适的症状,当时宫中也有一人与我相似,你可还记得是谁?”英帝听罢苦苦思索,隐约觉得似是抓住了什么,却如白驹过隙,悠忽而过。脑中蓦然划过一道闪电,照得思绪中的一张面孔异常清晰,堪堪称得上是清秀的面孔,总是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颊,幽不明的双眸,竟是皇后赵静敏的样子。
英帝不由蹙紧了眉头。皇后赵氏刚入宫时,虽不是什么天姿国色的出众美人,却也是一个健康明媚的女子。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变得瘦削苍白,气虚体弱,直至缠绵病榻,不得不让出打理宫中事务的权柄。英帝当初虽然也有怀疑,却始终未查到什么。如今看来,应也是与这紫曼罂有关了。这紫曼罂虽是弱质娇,却毒如蛇蝎,在无法察觉之下,便会将人置于死地。难怪当初派陆六福查究柔美人去世原因,至今也未查到一星半点儿消息。
杜沅沅心中已是恨极。祥萃宫中那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屡害人,却屡逃脱罪责。这一,难道还要让她再得意下去。英帝看着杜沅沅脸上悲愤的神色,紧紧握着她的手,决然道:“你放心,不论是皇后,还是柔美人,我们定会还她们一个公道!”
景宁宫。
太后见丽德妃从殿外进来,忙屏退了殿内伺候的一应宫女和太监。丽德妃见太后一脸寒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好站在一旁,不住地撸着腕间的七色玛瑙紫晶珠串。太后待众人全部退出,紧紧阖上了殿门,方才怒视着她,低声喝道:“你做的好事?”丽德妃心中明白,面上却故作不知,道:“不知母后指的是何事?”太后见丽德妃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不由狠狠拍了拍肘下几案,长叹道:“我们申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说罢连喘了几口气。丽德妃见太后动了真怒,不敢辩驳,只是默默站在下首。
太后端起雀青柿蒂茶盏,喝了一大口,情绪似是平复了一下,又道:“哀家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些小妃子们斗气,要学会隐忍,待大事成了,谁还能跑到你的前头去。可你,可你……”太后说着,似是又激动了起来。丽德妃不敢怠慢,急忙跪下,婉声道:“母后,漪儿错了。您别生气。”太后目光灼灼,看向跪地的丽德妃,“柔美人之事,你敢说不是你做的。”太后垂足顿胸,“你真糊涂啊!皇上虽不是个强悍的性子,却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这些伎俩恐怕早就落到他眼里去了。何况眼下中宫之事正悬而未决。这当口,你怎么能再惹出是非来。你再这么一味好强下去,别说是中宫,我看你眼前的位子恐怕都保不住了。”
丽德妃一听太后说得如此之重,急忙膝行上前,抱住太后的腿,哭道:“母后,母后,您要帮帮漪儿,帮帮漪儿呀!”太后看丽德妃哭得一脸精致的艳梅妆都糊成了一团,心中一软,黯然道:“不是哀家逼你,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咱们申家已大不如前,若此事再不成,咱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可真都白费了。”丽德妃止住了哭声,抬头道:“那个李贵,咱们不是已经灭口了么?”太后目中阴森,“未到最后,终不能决定输赢。”
瑰丽的晚霞在西天边上幻化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如仙女抖落的纱衣,温情地洒在天都城内蜿蜒而过的湘芷河上。湘芷河西岸,是京城中最华的商业街市。布满了鳞栉比的商行器铺,鱼市、肉市、金银铺、珠子铺、香药铺、果子铺。平日里,这里人潮汹涌,华鼎盛。而现在天色渐晚,各家各铺都已落下了门板,蜕尽了白日里的纷乱热闹,带着疲惫后的满足,静静地望着河中映着晚霞的粼粼波光,也静静地看着东岸突然间的人声鹊起,纸醉金迷。那里便是可以令男人醉生梦死的温柔之乡,一家连着一家的秦楼楚馆。
晚霞已渐渐淡去,夜色转为浓。东岸上,座座高大豪华的彩楼欢门已纷纷燃起灯火。形形色色数以百计的彩灯五光十色,倒映在湘芷河中。河上河下交相辉映,显出一派异样的华。晚风送来脂浓粉艳的刺鼻香气,送来金玉宛然的笙歌管弦,也送来了女子放荡的笑声与男子靡靡的低语。
在一众高阁轩然,彩绣金漆的妓馆中,夹着一座样式普通得不引人注意的小楼,楼顶悬的楣匾上书着“弄翠阁”三个字。也许是因为小楼低矮的门楣与无甚特色的外貌,相比于其他妓馆,弄翠阁客人稀少,生意清淡。几名姿色平平的女子衣着俗艳,浓妆如鬼,无精打采地站在门前,偶尔看见有人路过,急忙一窝蜂地涌上前去,却将过路之人吓得远远跑开。
天已完全黑透,一个衣衫褴褛,穿着打扮似是落魄书生模样的人微微弯着腰,从远慢慢走来。经过几家灯火辉煌的妓馆,守在门边的妓女看他如此,都将帕子捂在鼻端,皱着眉头让过一边。那人却也不生气,依旧一家一家走过去。待行至弄翠阁门前,阁前那几个艳俗的妓女抢上前去,将那人团团拥住,半搂半抱着拖进了弄翠阁中。
穿过彩珠悬垂的楼门,一个身材微胖,风韵犹存,穿得枝招展的老鸨迎上前来,脸上带着惑人的媚笑,待看清来人,微微征了一下,随即面上笑容更加灿烂,腻着声道:“这位公子,我们弄翠阁中的姑娘是个顶个地漂亮,不如随我秋五娘到楼上看看,能看到中意的也说不定。”说罢,朝兀自巴在那人身上的几个容色平常妓女使了个眼色。那几名妓女迅速离了那人身侧。秋五娘当先向楼上行去,那人不动声色,紧紧跟在后面。
楼上是一排紧闭的房门,每间房的房门上都遮着绣门帘,有的是牡丹,有的是芍药,有的是百合。秋五娘带着那人走到拐角的一间房门口,门上的绣帘是一枝雅致的剑兰。秋五娘也不说话,打起帘子,推开房门,便让过一侧,那人也不客气,微一颔首便入内去了。
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阖上。那人一改刚刚落魄的模样,缓缓直起腰来。周身焕发出美玉般的风华,那莹润的双眼,那清逸的面容,此人竟是杜子珏。
杜子珏站在似是一间女子的绣房中。迎面而来浓烈的低劣胭脂气味让他微微皱了皱眉,触目所及是一派鲜艳俗丽。这应是一间寻常妓女接客的房间。房内一片安静,宽大的绣榻上似乎躺着个人。杜子珏无声地笑笑,向绣榻走去。待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那个从头到脚缩在被中的身形,那身形似乎猛地一震,掀开绣被一角,偷窥了一下,象是松了口气。张口道:“是杜大人,可吓坏咱家了。”声音虽尖细,但竟然是个男人。那男人面白无须,皮肤细嫩,内行人一望便知,此人必是个宫中的太监。
杜子珏听到那男子的答话,嘴边微笑更,道:“李贵公公何必害怕,任谁也猜不到,一个太监竟然会藏身妓馆内。”那藏匿在被中的男子竟然就是冬至日皇后祭天的司礼太监李贵。听说他早已被申家找了出来,并被灭口。谁成想,他竟然好整以暇地躲在弄翠阁中,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李贵似是面上微微一红,讪笑道:“杜大人不要取笑咱家了。要不是杜大人你仗义相救,将咱家藏在这里,咱家恐怕早就身首异了。”杜子珏摇了摇头,微笑道:“李公公不必客气,这几日想必公公也是十分辛苦,如今时机正好,明日我便会安排公公回宫。”李贵脸上显出似是期待,又似是害怕的神色,杜子珏淡淡道:“公公可是不相信在下?”李贵急忙道:“咱家怎会不相信杜大人,只是,这事非比寻常,万一……”“没有什么万一,回宫对李公公来说是最好的安排。况且,公公只有说出真相,才能确保今后无虞。李公公说是也不是?”李贵低头沉思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杜子珏踏出房门,仍旧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微弯着腰,慢慢地出了弄翠阁。脚下虽是慢条斯理的步子,但心中却是异常轻快,杜沅沅甜笑可人的面容不经意地浮了上来,这三个月的诸般辛苦都似有了回报,杜子珏的嘴边泛起一个释然的微笑,喃喃道:“沅沅,大哥马上就可给你送份大礼了。”
真相大白
天色还是一盘墨蓝的棋局,无数颗星星的棋子一闪一闪的。人们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四下里一片安静,只有带着轻寒的初春的风在黑暗中悠忽来去。
时辰才至寅时三刻,靠近禁宫御膳房的东角门外,早已停驻了一辆又一辆的大车,车上装的俱是些菜品果蔬。这些都是内务府为禁宫采办的食材。而送食材的都是些固定的商户,因为是为宫中供货,商铺的老板自是不敢怠慢,每日天不亮就会在此等候。
除了那几辆静立不动的大车外,车旁还伫立着几个商铺伙计,专门负责运送和卸车。
天刚破晓,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东角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了开来。一群太监鱼贯而出。有的挑着灯笼,有的拿着账簿。守候多时的商户老板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为首的一个太监也不答话,指挥着小太监们挨车盘点登记。记录完的,就让候在一旁的伙计抬进角门去。
大家正忙碌着,东角门里又走出个太监来。那个太监一边各车看着,一边啧啧有声。刚刚那个为首的太监急忙上前,脸上早已是讨好的笑容,道:“是刘旺公公啊!您老起得可真早。”刘旺也微笑道:“有什么法子,宫里那些主子们的嘴都刁得厉害。今日要吃这个,明日要吃那个,咱当差的还不得尽心尽力。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就是看看这批新货里有没有用得着的。”那搭话的太监点头哈腰道:“刘公公尽管挑,合适的,我派人给您送过去。”刘旺的目光有意若无意地瞟了一眼一辆大车旁站着的两个垂着头似乎是没见过世面的伙计,忽然指着那两个伙计身旁的一筐翠瓜道:“就这个吧。”“行,行。”那太监满口答应,又转头对那两个伙计道:“还不快给刘公公抬进去。”伙计们自然不敢怠慢,抬着翠瓜向里面去了。刘旺对那太监一点头,“这两个伙计咱家还要他们出点力。你放心,除了膳房,他们哪也不能去。呆会我自会送他们出来。”那太监自是全部应承。刘旺转身进了角门。直到人影消失不见,那太监才收回了脸上的笑容。
旁边一个点货的小太监凑上来,好奇道:“看这个刘公公的服色也不是什么有品级的太监,怎么公公还对他如此客气?”那太监一指戳到小太监的脑门上,笑骂道:“你懂什么?宫里谁不知道刘旺的点心是一绝。就这一手不知道笼络了多少主子的心,指不定哪一天就会站在你我头里,到时候再巴结,恐怕人家还看不上呢!”
刘旺领着那两个抬着翠瓜的伙计进了御膳房里的饼果房内,将房门仔细关好。忽然对着其中的一个跪下道:“小人见过公子。”那伙计若无其事地放下瓜筐,抬起头来。金色的晨光透过窗棂,照着他清俊的面容,映到他温润的眼中。这个商户伙计打扮的人竟是堂堂的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杜子珏。
杜子珏亲手将刘旺扶起,低声道:“不用多礼。你可安排妥当了?”刘旺点点头,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两套太监服饰。“请公子先委屈一下。”杜子珏笑笑,接过太监服饰,将其中的一套递给另外一个伙计。那伙计这时也抬起头来,眉目清晰,正是李贵。
二人换好了衣服。刘旺拿过案上早已准备好的两个金漆提盒,交杜子珏和李贵提着,三人这才大摇大摆地出了御膳房。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正是早膳的时辰,甬路上不时看到传膳的太监和宫女。因此,拎着提盒的他们倒也未惹人注意。
杜沅沅早已穿戴整齐坐在殿内。刘旺昨日便托兰兮捎来了话,说今日一早会送些时新的点心来。杜沅沅敏感地猜到,定是杜子珏那边有了消息。明日便是三月之期期满之日。杜沅沅心中笃定,杜子珏必会完成任务。
殿外忽然传来绿q的声音,“小主,刘公公来了。”杜沅沅眼中一亮,声音却仍不疾不徐道:“进来吧。”
绿q领着刘旺连同两个拎着提盒的太监走进殿来。刘旺抢先一步,先行了个礼,道:“奴才见过小主。”杜沅沅虚扶了一下,道:“刘公公辛苦了。是什么新式点心,快拿给我瞧瞧。”刘旺目光瞟了瞟身后,道:“三个月前小主说要吃一味点心,今日奴才特意给小主送来了。”说罢,向旁边一让,示意了一下。那两个拎提盒的太监走上前来,将手中的提盒放在杜沅沅身旁的案上。
杜沅沅听到刘旺说了“三个月”这几个字,心中一动,再一看刘旺那别有意的目光,不觉向走上前来的那两个太监看去。只见其中一个正微微抬起脸来,杜沅沅心中惊喜莫名,差点呼出声来,那太监正是祭天大典上的司礼太监李贵。杜子珏竟然真的将李贵送到了她的眼前。
杜沅沅向绿q使了个眼色,绿q急忙走出殿去,守在门口。杜沅沅见殿门已阖上,才对刘旺道:“刘公公有心了,这趟差事办得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刘旺还未答话,李贵身旁那个太监突然插话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赏赐?”说罢,便抬起头,缓缓走上前来。
杜沅沅愕然望去,目光蓦然落入一双清润如玉般的眼眸中,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上惯带着的宠溺的微笑,心中狂跳了几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惊喜道:“大哥,怎会是你?”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杜子珏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只腻滑柔软的小手中,看着眼前杜沅沅清丽如昔的面容,心中不由得漫过丝丝柔情。杜沅沅并未发现杜子珏的目光已变得柔情似水,兀自沉浸在久别重逢和大功告成的喜悦中,追问道:“你是怎样找到李贵的?”杜子珏面上一肃,回想起过去三个月里那些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再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的笑靥如,蓦然觉得,自己这数月的辛苦都已变得微不足道,所求的也只不过是眼前人的嫣然一笑罢了。便淡然道:“没什么,只要人找到就好。”
杜沅沅知道这其中定然费了无数周折,看着眼前杜子珏相较于数月前微微清减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抬起手,轻轻抚过杜子珏的面颊,有些愧疚道:“大哥,你瘦了好多。”杜子珏心中一荡,眼眸转暗,轻声在杜沅沅耳边道:“只要你高兴,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杜沅沅一征,忽然想起上元之夜发现杜子珏隐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不由唤了声,“大哥!”
一声大哥拉回了杜子珏的神智。杜子珏心中一凛,突然想起自己正站在怀玉宫内,身禁宫之中。暗暗一叹,低声道:“人已送到,一切小心。”说罢,后退一步,躬身道:“奴才告退。”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回头。刘旺也行了一礼,紧随其后。杜沅沅看着杜子珏决然的背影,兀自伸着刚刚握住杜子珏的手,心中一阵怅然。
刘旺与杜子珏仍旧回到饼果房里,杜子珏换回伙计装束,刘旺又找来一名小太监,扮做另外一个伙计,二人低着头,从东角门顺利出了宫。没过多久,那名扮成伙计的小太监从原路又返了回来,只不过此时已换回了太监的服饰。
而杜沅沅这边,将李贵安置好后,迅速派人知会了英帝。如今,就等明日的朝会了。
禁宫乾安大殿。
英帝一身明黄十二章纹龙袍,戴着双龙戏珠的金冠,威严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左侧拉了扇羽角宫纱屏风,隐约可见太后坐在后面。大殿上,文武百官朝服严整,分列两边。
今日的朝会与往日有些不同。三个月前,皇后祭天出现了意外,以申天罡为首的臣子们便以皇后失德做为借口,威逼英帝废后,英帝便定下了三月之期,声称必给众人一个交待。今日正好期满。不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大臣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英帝扫了扫丹陛下的诸人,将申天罡的得意、杜子珏的从容及一众大臣的焦急都纳入眼底,不可察觉地笑了一下。目光瞥了瞥右侧通往后殿的殿门,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秀雅的身影在向这边窥视,英帝心中一暖,蓦然激起了无限的勇气。他知道,杜沅沅就在那扇门的背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与他共同分享着焦虑和担忧,分享和喜悦和胜利。
陆六福宣布了朝会的开始。英帝却并不提及此事,只是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事项和众臣们议了议。眼见朝会已接近了尾声,英帝还没有提三月之期约定的意思,坐在宫纱屏风后的太后和站在众臣之中的申天罡都着了急。
过了一刻,各事项都已议完,也再无大臣上奏,英帝若有所思地看向下站的众臣,众臣也都默不作声。大殿内众人虽多,却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朝堂上一时静了下来。
就在此时,位列众臣之首的申天罡再也忍耐不住,忽然站了出来。英帝心中暗笑,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先行出手。
申天罡微一躬身,道:“皇上,三月之期已满,不知皇上是否已做出决断?”英帝微微一笑,“爱卿竟然如此着急,也好,朕势必要给大家一个交待。李贵!你过来。”申天罡本以为英帝是在拖延时间,才站了出来。却没想到英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待听到话中的“李贵”二字,蓦然间变了脸色。
自从太后从宫中递出李贵潜逃的消息后,申天罡便派了无数人手,到寻找。过了没多久,还真让他给找到了。为免夜长梦多,申天罡便将李贵秘密绞杀。本以为就此高枕无忧,谁成想大殿上又冒出了李贵。
宫纱屏风后的太后也是浑身巨震,自宫外传入消息说李贵已被灭口,她并无多少喜色,总觉得此事太过容易,中间似乎遗漏了些什么。没想到,竟然真的节外生枝。坐在太后近旁的英帝明显地感到了太后的情绪变化,眼中看着丹陛下申天罡的吃惊神色,心中一阵冷笑。这场辛苦的角逐,他已是胜券在握了。
此时,大殿之上,众人各怀着心思,单等着李贵的出场。只见站在丹陛之上,英帝近旁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转过身来,步履从容地走下了丹陛,跪在丹陛之下的雕龙金砖上,声音清晰道:“奴才李贵参见皇上。”
申天罡看着跪在近前的李贵,后心里的冷汗涔涔而下。这个李贵确实就是他亲眼看着绞杀的那个,难道是白日里见了鬼不成。不由张口结舌道:“你,你,你怎会在这里?”众臣一听申天罡的问话,立时便明白了几分,这个李贵应该就是此事件的关键人物。显然申天罡曾做过什么,不由一片哗然。
宫纱屏风后的太后见李贵竟预先已在大殿内,心中暗道不好,英帝必是已做了万全布置。今日之事要顺利通过,恐怕是难了。
英帝沉声道:“你确是李贵?”李贵看着面前金碧辉煌,阔大高的金銮宝殿。殿上分列两边齐整严正的文武百官,正面丹陛上坐在高高御座上的英帝,心中还是有几分惧怕,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向前。因此,他虽然不住颤抖,却毫不迟疑地道:“回皇上,奴才正是李贵。”
英帝笑了笑,看向一旁面色铁青,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神色的申天罡。接着道:“你将冬至祭天那日的事情说给大家听听。”李贵抬头看了一眼英帝,见英帝龙威赫然,一派天子风范,狠了狠心,开口道:“奴才是冬至祭天大典上的司礼太监。冬至前一日,祥萃宫丽妃娘娘找到奴才,要奴才在玄天真香上动点手脚,让皇后娘娘在祭天时折断真香,做出上天示警皇后失德的假象。奴才不敢违背,便在皇后娘娘祭天时,趁将玄天真香送到皇后手中的机会,用丽妃娘娘给的这个在真香上留了个切口。等皇后娘娘举香祝祷时,碰巧将香折断。”李贵说着,从怀中取了个物事,双手高举到头顶。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去。只见李贵手中一个微小银亮的东西,似是一枚环戒。
英帝道:“六福,你给各位卿家们看看。”陆六福领命,用红木托盘盛着,走至丹陛之下,从各位大臣眼前走过。众人这才看清,那物事是一枚银制环戒,只不过环戒的一面多了一片锋利的薄刃,只需将东西握在手中,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切断。众人一片释然之声。
申天罡突然越众而出,厉声道:“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李贵,李贵早已死了。”话刚出口,便意识到已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英帝脸色一沉,道:“你怎么知道李贵早已经死了。”申天罡一时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宫扇屏风后的太后忽然发话,“皇上,这个李贵是否可靠,事关天家颜面,皇上可不能听信一面之辞。”英帝面色如同掩了层寒霜,冷声道:“母后说得极是。儿臣就是要正一正这天家的颜面,免得天下人笑话。六福,宣凌海上殿。”
凌海走上殿来,口称参见皇上,行了礼,也跪在丹陛之下。英帝道:“凌海,你是敬事房总管,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你可都认得。”凌海声音坚定道:“奴才都认得。”英帝道:“你看看你身旁这人,可是李贵?”凌海依言转头看去,端详了一刻,断然道:“奴才愿以性命担保,此人确是李贵。”英帝一笑,目光扫过身旁的太后和丹陛下的申天罡,道:“可有人对李贵的身份还有疑虑,不妨一并提出来。”说了半晌,殿中无人再敢言语。
太后铁青着脸色,忽然道:“即便他是真的李贵,也不能信他的一面之辞,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受人指使?”“受人指使?”英帝怒极反笑,道:“母后认为是儿臣指使的么?那好,姑且先将李贵放在一边。六福,呈给太后看看。”
陆六福听到英帝命令,又从一旁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正是那张插至凌海门缝内的笺纸和一盒胭脂。太后取过笺纸缓缓打开,立时面如死灰。英帝嘴边泛起一丝冷笑,道:“母后应该认得这纸上字迹所用的墨种吧!这宫中,能用此墨种的也只有祥萃宫里的丽德妃了。还有,这盒胭脂,也请母后看看,柔美人早产而死,就是拜了这胭脂所赐。而始作俑者,还是那个蛇蝎之心的丽德妃!还有……”,英帝语声沉痛,“皇后缠绵病榻数十年,跟她也脱不了干系。母后,她犯了如此多的过错,你要儿臣怎样才好?”
太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道:“此事全凭皇上吧,哀家不管了!”说罢将手中笺纸一扔,长身而起,向后殿去了。
英帝见太后拂袖而去,知道她已是无计可施,再不能出面拦阻了。心神为之一振,看着丹陛下面色惨白的申天罡道:“朕还想问一下爱卿,为何说出李贵已死的话来?”申天罡接连说了几个“臣”字,却找不到一个借口。英帝道:“爱卿说不出来,不如就由朕代你来说。李贵犯事后潜逃,丽德妃便将消息透露给你,你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便全力追杀李贵。后来,果真杀死了一个。可惜你太过自负,却不知道你杀的那个才是假的,而真的早已藏了起来。”
英帝每说一句,申天罡的头便低上一分,到了最后,几乎要匍匐到地上,额上的汗珠宛如黄豆大小,一颗接着一颗,显然是慌乱已极。英帝叹道:“论起来,你还是朕的亲舅舅,可你却助着丽德妃在宫里兴风作浪。实在让朕太是失望。既如此,你先不要管朝中的事了,回家好好反省去吧。至于丽德妃”,英帝声音转寒,“拟旨,祥萃宫丽德妃即日起废去封号,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解除皇后禁足,恢复打理六宫之职。”
到此,一场绵延数载的后宫之争总算是告一段落。朝堂上的英帝和藏在后殿门后的杜沅沅都松了口气。
晋位
英帝一下朝,便朝怀玉宫而来。不顾君主风范,宛如个少年人般奔进寝殿,面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将歪在榻上的杜沅沅一把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杜沅沅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旋转了起来,不觉咯咯娇笑出声。身上穿的烟色绢信期绣的宫服翩然欲飞,腕间的一对嵌珠绞丝金镯随着起伏叮当做响。英帝也连声大笑,显是兴奋已极。旋转了一会,一时收势不住,二人一同倒在松软的床榻上,俱都将脸埋在柔滑的锦褥间,久久不语。
过了半晌,英帝方道:“沅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么多年来,心里第一觉得畅快。”杜沅沅缓缓坐起身,轻轻抚着英帝的头发,心中微微发酸,众人只知道他是个身富贵与权利顶峰的皇帝,只知道惧他仰慕他,却谁也不明白他心里的苦。而数年来,面对强势的外戚、暗涌的后宫,他又背负着怎样的沉重。
英帝一翻身,将头靠在杜沅沅胸前,微笑着低语,“沅沅,这一还是多亏了你。”一丝会心的微笑弯上了杜沅沅的嘴角。
原来,从英帝定下三月之期后,杜沅沅便想了条妙计。李贵既是此事件的关键人物,两方人马必会为了争夺他而斗得你死我活,与其正面交锋,不如避开锋芒,暗自行事。杜沅沅想出的,便是个李代桃僵之计。即事先找寻一个与李贵极为相似的人,冒充真李贵踏上漫漫逃亡之路。再在申家人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形迹,以吸引住申家的目光。申家对此当然是紧抓不放,所有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了假李贵的身上。而杜子珏则借机暗自查访真李贵的下落,查到后,便将其藏在稳妥的地方。待期限一到,再偷偷送回宫中。
这个计策虽然巧妙,施行起来却也是历经万难。世上相似之人虽多,但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与酷似李贵之人,这是一难。要安排假李贵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暴露在申家人面前,还要躲避其追杀,这是二难。杜子珏要拼尽全力找到真李贵,并要秘密藏好,这是三难。这个难上加难的计策,如果不是情势所迫,逼得他们必须背水一战,也许杜沅沅还不会在如此多的不确定因素下,甘冒其险,说不定还要再斟酌一番。如今,一切都已过去,总算是顺利过了关。但计策还是多出了个枝节,便是假李贵最终没有躲过追杀,成了刀下亡魂。这也许是整个计策中杜沅沅唯一的遗憾了。
另外,计策虽是杜沅沅想出的,但之所以能顺利实施,还要全赖于杜子珏在宫外的全力施为。对此,杜沅沅当然不会将功劳全部据为己有。因此,听了英帝的称赞,杜沅沅便道:“沅沅只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要说行事机巧细密,还是我大哥杜子珏做得滴水不漏。论起功劳来,当然属他最大。”
英帝支起上身,兴奋道:“此,你大哥居功至伟,我一定要好好赏赐。你说,赏什么好?要不然再加官一级,如何?”杜沅沅从未见英帝如此高兴的神色,刚要点头答应,心中一凛,忽然住了口。
外戚专权一直是英帝心中的隐痛,此与申氏的斗争,取得了如此大的转折,英帝心中自然是酣畅淋漓,想到提拔杜子珏,也是情理之中。但自己如今也是宠妃的身份,如果再提升自家大哥的官位,杜氏便也成了权倾一时的外戚。比照宫中,曾经那些个霸权夺势的外戚,如申氏、田氏之流,姑且不论起因如何,最终却无一个有好下场。虽然自己是一心一意对待英帝,完全为了他的江山打算。但是,随着杜氏权势的扩大,搞不好来日也被冠以外戚专权的帽子,到那时,她与英帝的感情是否还一如当初?
想到此,杜沅沅只觉得心中寒凉,幽幽道:“沅沅不想杜家做个干政的外戚。”英帝听着杜沅沅所问非所答的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哑然失笑,轻抚上她的脸颊,诚挚道:“我相信你。因为相信你,也相信杜氏一门。你我之间,难道还需要这等莫名的猜忌么?”杜沅沅心中一暖,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英帝笑道:“让我想想,杜子珏官升一级,封个什么好?”杜沅沅心中一动,摇了摇头,道:“不忙,请昊祯还是先回答沅沅一个问题。”英帝点头应允。杜沅沅道:“皇后被诬陷本是非同小可之事,但昊祯为何对申家置如此之轻。难道不想趁此有利之机整肃一下朝廷和后宫么?”英帝面上浮起一个苦笑,“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到这个。申家势力历时三朝,盘根错节,就凭诬陷皇后这个罪名,是不足以全然撼动的。况且,太后是我母后,难道真要我做个不孝之人,当庭指证她有异心么?此贬了丽德妃,罢黜了申天罡的官职,给太后和申氏还留了个体面,是希望经过这一,母后能体会到我的苦心,好好安守本份。”杜沅沅听后不置可否,英帝如此维护他的母后,只怕在太后心中,权势势必要大过母子亲情。
英帝说罢,疑惑道:“这个问题与升杜子珏的官职还有所关联么?”杜沅沅叹息道:“昊祯,原谅我的私心。我一直觉得你对申氏置过轻,并未动摇其根本。而在此时升我大哥的官职,无疑于将他放在了风口浪尖上。以他现在的能力,与申氏抗衡还为时过早。沅沅是不想让他冒险。”英帝摇头道:“你到底是女子,做事还是将情意放在了前面。我如此做,除了杜子珏劳苦功高之外,还要借机试探一下申家。若他们聪明,自会安分守己;若是今后借机为难杜子珏,就说明他们仍不死心。以后再置我就绝对不会心软了。”
杜沅沅听了暗自心惊,这些朝堂上的权谋之术,确实不是自己一个女子所能全部猜度的,便无奈道:“一切就依你吧。”英帝沉吟了一下,道:“你这个大哥的确是个可造之才,不如就做个三品按察使吧,纠察百官政务。明日,我便会颁下旨意。”
英帝忽然将杜沅沅从榻上拉起,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并未过过一天安心的日子,现在大局初定,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还是送份礼物给你。”说罢,便向外道:“来人!”
殿门开,陆六福手捧着圣旨,跟一个端着个黄绫覆盖红木托盘的太监一同走了进来。英帝向陆六福示意了一下,陆六福展开圣旨道:“元婕妤接旨!”杜沅沅心中奇怪,但依然跪地听旨,只听陆六福道:“怀玉宫元婕妤,睿智聪慧,贤淑德婉,特册封为贵嫔。钦此!”
杜沅沅的脑筋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脸上含着满足笑意的英帝。英帝见杜沅沅兀自跪地不动,不觉笑意更,走上前将杜沅沅一把拉起,一手揭过红木托盘上覆盖的黄绫。看着黄绫下的东西,杜沅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托盘上竟是敕封贵嫔的金册与金印。
英帝紧握着杜沅沅的手道:“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最好的一切,今日只不过实践了诺言的第一步。来日,我会让你站在我身边,和我共享荣华富贵,万里江山。”杜沅沅眼中一热,回握住英帝的手,久久不语。
贵嫔在后宫品级中属正三品。按制,三品以上,便是一宫主位。除了颁下圣旨外,还要由钦天监定下吉日,进行册封大典。在大典上颁下金册、金印及玉如意。而后,到皇后听从训诫。才算是礼成。
自英帝在怀玉宫中下旨后,没过几日,钦天监便将选好的日子呈了上来,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五。那日的皇历上写着,宜祈福、祭祀、结亲。对于这个皇上心中份量最重的宫妃,负责打点一应册封事宜的内务府自是不敢怠慢。选派了最好的绣工,赶制贵嫔宫服。又调出最巧手的金匠,置办钗环首饰。怀玉宫中每日里人来人往,英帝的赏赐更是如流水一般。杜沅沅没想到晋封一个贵嫔如此之烦,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满面笑容维持一宫主位的风范。
终于到了四月十五。一早天刚蒙蒙亮,杜沅沅便起身梳妆。穿上真红大百孔雀闪色织锦宫服,高高的飞天髻上簪着五彩珠玉薄金步摇,另插了七枝碧玺点翠钗和四枝博鬓,面上描了个含烟妆。起身走动几步,珠玉摇动,裙裾迤逦,更显得明艳照人,让人不忍逼视。
杜沅沅乘着步辇到了太庙,又是一番拜天、拜地,拜祖先。杜沅沅只觉珠饰沉重,裙服拖曳,心中暗暗叫苦。直到午时,方才行完大礼,正式颁下金印、金册和一柄半臂长的玉如意。随后,步辇又将杜沅沅送到风仪宫中听从皇后训诫。
皇后早已坐在风仪宫正殿上静心等候,见杜沅沅盛装丽服从殿外进来,还未等她下拜,便急忙从椅中站起,走上前来一把扶住,亲亲热热道:“妹妹不用多礼,什么训诫不训诫的,你的为人本宫最是清楚。若非是你,本宫早就成为阶下之囚,如何能够安然坐在风仪宫内。况且,本宫还未多谢妹妹的救命之恩呢!”说着,退后一步,盈盈一拜,杜沅沅吓了一跳,忙扶住皇后的袖子,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娘娘仁德慈爱,一切都是沅沅份内之事,怎能称得上谢字,快别提此话了。”皇后便也不再提及,目中却充满了欣慰与感激。
回怀玉宫的路上,杜沅沅默默想着刚刚见到皇后的情景。如今的皇后面色虽然不甚红润,但往日病态已一扫而空,目中神采飞扬,说话中气有力,想必是身体已完全好转。自发现那盒含了紫曼罂粉沫的胭脂后,英帝便偷偷查了风仪宫。这才发现,风仪宫内所用的薰香正是掺杂了紫曼罂,难怪皇后缠绵病榻数年。此时,丽德妃已被打入了冷宫,皇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步辇停在怀玉宫门前,绿q扶下杜沅沅,直接向正殿走去。杜沅沅这才想起,一早离宫去太庙时,兰兮曾说过,因自己已升为一宫主位,册封之礼后,便要迁至正殿居住。想是兰兮已和众人打点好一切。
杜沅沅走进正殿,里外又看了一回,这个新家与素日住惯的偏殿倒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屋子大些,装饰更华丽些。相较之下,杜沅沅似乎更为怀念那个盛载了她初入宫时无数绮丽梦想的偏殿。
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照例是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前来贺喜,称呼从小主都改成了娘娘。杜沅沅让兰兮从库内取了些金银珠钗作为赏赐,分给了众人。人人满面笑容。怀玉宫内外洋溢着一片喜气。
云板三声脆响,早朝结束。身着紫色纹绣孔雀三品文官官服的杜子珏随着一众大臣走向殿外。一路上,不时可以看见拱手示好的同僚。杜子珏一概神态温文,微笑致意。这位年轻俊逸的朝堂新贵,一擢升,便以老练的手腕,和悦的态度,游刃有余于朝堂各股势力之间,很快博得了众人的好感,积攒了大把的人气。如今,因着申天罡的赋闲在家,朝堂上的风向俨然有向杜氏一边倾斜的趋势。
杜子珏出了宫门,上了停靠在禁宫正门前空场内的杜府马车。车帘刚一放下,杜子珏立刻收起了脸上客套的笑容,眼神中积满了阴郁。事实上,他的心中并不快乐。
杜子珏的心沉甸甸的。作为杜氏这一代唯一的男子,杜子珏知道,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法选择。他势必要背负着沉重的家族责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冬至祭天一案,成了他平步青云的阶梯,无意中帮助他向目标又推进了一步。但是,他知道,他宁愿不要什么责任,不要什么功名,他只想听从自己的心,静静守候在那个永远都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人的身边。
几日前,他在府中接到了圣旨。杜府的三小姐杜沅沅被晋为贵嫔,成了一宫主位。这在旁人看来的莫大荣宠,在他来说却是又一的打击。尽管他也为杜沅沅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而欣喜,但是,随着两人地位的变化,他与杜沅沅就宛如置身于朦朦烟水的两岸,遥遥相望,却越走越远,前路茫茫,始终看不到尽头。而他心中的蚀骨相思也越来越,就如同追逐一个最美的梦,永远都无法放弃。
杜子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完全瓦解掉朝中申氏的势力,为她,也为他自己。
马车碾过京城内的青石板路面,也碾碎了这一声悠长的叹息,路旁的行人恍然听到马车内传来的一声低语,“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还未省过神来,那语声已随风消散,未留下一丝痕迹。
房门上传来几声轻响,阿芜端着一盏青瓷盖碗走了进来。盖碗内的茶似乎是新摘的,房内渐渐弥漫了一股清雅香气。
阿芜的脸上带着惑人的媚笑,莲步轻移,走到坐在案前捧着书卷的杜子珏身前,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被那个女人迷失了神智,想不到你竟然做了这样的一件大事。还好,总算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杜子珏。”
杜子珏不为所动,目光依旧注视在手中的书册上。阿芜讨了个没趣,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恨恨一跺脚,羞恼道:“你以为我来只是说这两句话的么?老爷正在书房,等你过去。”
想到杜庭儒那一双虽然平静,但似乎可看透一切的双眼,杜子珏心中一紧,这一对申氏的发难,事先只有皇上、他和杜沅沅知道。就连杜庭儒他都瞒过了。和所有人一样,杜庭儒也是到了皇上颁旨擢升他的官位时才知晓了一切。杜子珏知道杜庭儒一定会问他原因,但是,难道他能说这里面真正的缘由是为了杜沅沅么?杜子珏站起身来,整理着衣袍。幸好这一的举动,对他们杜家也是极为有利。不妨就拿这个做个由头,相信杜庭儒也不会再说什么吧。
杜子珏看也未看阿芜一眼,便出门去了。阿芜虽然气他爱理不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潇洒的身影,满脸渴慕之色。
杜庭儒的书房叫隐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而且,这间隐斋并不在他日常起居之所莹心堂内,却单独设在后园树林后面,紧靠着祠堂。按照杜庭儒自己的说法,是那里清静,可以安心读书。
杜子珏穿过浓重夜色下黑漆漆的庭院、园和树林,远远便看见书房的烛火将一个修长身影印在窗棂上,杜子珏一眼便可看出,那便是他的父亲杜庭儒。
走到隐斋门前,杜子珏忽然想起,一切的缘起都在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冬日。杜沅沅,这个已经牢牢刻在他心上的女子,就是因为这里,才落入了湖中,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然后让他无法控制地陷了进去。杜子珏自嘲地笑着,这里就是他的起点,那么,终点在哪里?映在窗上的身影动了动,杜子珏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踌躇了一会,叫了声:“爹。”,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杜庭儒穿着件家常实相纹棉袍,稳稳地立在案前,似乎是在练字。他听见杜子珏的唤声,随后是房门开启,但他并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下笔依旧沉稳有力。
杜子珏站在门边,看着杜庭儒丝毫未动的身形,也不出声。只静静地隐在暗影中等待着。似是过了好久,忽听杜庭儒的声音道:“为何?”语言褪去了一切冗雕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杜子珏垂下眼帘,按照来时路打好的腹稿,平静道:“申家权势实在过大,在朝中独霸一方。我们努力了多年,却未有什么结果。儿子是想,趁着此有利的时机,不仅削弱申家的权势,也可搏得我们杜家的上位,然后,再进行以后的计划。”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杜庭儒的表情,又迅速将眼光仍旧投注在地上。
杜庭儒身形不变,却停下笔来,直直地向杜子珏看了过来。眼中藏着一丝探究的神色。良久,方道:“好。此也就罢了,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我们不可露出一丝错,否则,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将会付之东流。”杜子珏无语点头,心中又是一声长叹。
装疯
人间四月天,春意浓俨,叶茂草翠。禁宫内,洋溢着春的气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自乾安大殿朝会上昭雪了皇后的冤屈后,申家在宫中的势力便一落千丈。太后似乎也放手不管,只是呆在景宁宫中每日里吃斋念佛。而过惯了养尊优生活的丽德妃申雪漪接到被贬斥的旨意后,起初还仗着娘家的势力到承宸宫和景宁宫中大哭大闹。英帝一怒之下,差人将她拖到内务府,强行关了几天后才送入了冷宫。没过多久,宫中便流传开她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的消息。
对于申雪漪的发疯,太后竟然是不闻不问,一如既往念经礼佛。就如同她是个陌生人一般。而被申雪漪打压多年,吃够了苦头的各宫嫔妃也都幸灾乐祸。若非申家余威仍在,冷宫又不准人随便出入,否则,只怕会冲入冷宫,将这些年来受的苦全部追讨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后,杜沅沅总觉得有些奇怪,申家还没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怎么可能一个突然超然物外,另一个得了疯癫,除非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杜沅沅一直有个直觉,申家的事并没有结束,更大的图谋也许就在后面。但此时宫内宫外一片平静,一时又看不出什么来。杜沅沅心里明白,英帝一直顾念着母子亲情,不肯狠下手腕。但如此纵容,早晚有一天会是个祸患。为今之计,不如先发制人,找准机会将申氏的势力连根拔起。只是一时之间,还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这些打算,杜沅沅早已和宫外的杜子珏互通了声息,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了。
对于得了疯病的申雪漪,杜沅沅一直想看看她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但近些日子,却总觉得胸中烦闷,不思茶饭。浑身懒懒地提不起劲儿来,便将此事搁了下来。
这一日风和日丽,一大早,林锦儿便进了怀玉宫,说是外面春暖开,阳光正好,硬要拉着杜沅沅到御园中去荡秋千。杜沅沅被拗不过,只好随林锦儿出了宫门。
莹露池东岸植着大片的桃林,此时正值千竞放,如霞如锦,馥郁烂漫。在桃林之中有一片铺着如茵碧草的空地,一只高高的红木秋千架就立在那里。
虽是只走了一小段路,杜沅沅却感到异常疲累,额间已出了薄薄一层香汗。只得扬扬手,让林锦儿带着宫女们自去玩耍,自己则慢慢走到一旁的石凳前,坐在绿q铺好的绣垫上,只觉得浑身无力,再也不想站起来。
林锦儿一脸的兴奋莫名,站在高高的秋千上,两个宫女在下面推着。秋千越荡越高,杜沅沅一旁看着林锦儿玉桃粉色的滚边罗裙连着同色的刺绣衣带在风中翻飞,耳中听着林锦儿不时发出的欢快笑声。心也慢慢放松下来,便轻轻仰起脸,闭上双眼,在带着桃馨香的风里,细细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正有些昏昏欲睡间,冷不防耳畔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原来你在这里!”杜沅沅猛然睁开眼来,只见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个奇怪的女子。那女子头发散乱,遮了大半个脸庞,身上只穿了暗红的贴身衫裤,满是尘土污垢,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
杜沅沅急忙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警觉地道:“你是何人?”那女子阴阴一笑,探过身子,阴阳怪气道:“怎么,元贵嫔娘娘不认得我了么?”杜沅沅听了这熟悉的语声,心中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面前这个衣衫褴褛、脏乱不堪的女子竟是那被贬入冷宫的申雪漪。
只听申雪漪桀桀笑道:“如今你贵为娘娘,想不到我会变成这个样子吧?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语声突然尖锐,却仍极力压低忍住,似是怕惊动了丈余外玩兴正浓的林锦儿及一众宫女。杜沅沅突然冷静了下来,冷冷道:“你要怎样?”申雪漪似是没想到杜沅沅会如此笃定,竟是一呆。接着又诡笑道:“我不想怎样,只不过想要你死而已。”杜沅沅唇边泛起讥诮之意,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秋千架旁的众人,“你在痴人说梦么?众目睽睽之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申雪漪忽然上前一步,紧附在杜沅沅的耳边,低语道:“我如今已是疯子,你难道不知晓么?”说罢,五指并拢,便向杜沅沅的脖颈掐来。
杜沅沅看到申雪漪眼中寒芒一闪,心知不好,待要躲开,已然来不及了。脑中却如电光火石,想得分明。申雪漪的疯癫的确不是真的。她心中必是怀着对自己的切齿痛恨,一心想的便是报复。只是因被关在冷宫之内,限制了行动。便想出了个装疯的法子。众人见她已疯,早已不将她放在心上,看守必是也松懈下来。而她便借机跑出了冷宫,正好碰见了自己。
杜沅沅暗悔对申雪漪掉以轻心,早就应该好好地查证一番,如今,申雪漪的一双玉手已经变成了铁钳,死死地扣在她的脖颈上,杜沅沅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困难,一时晕了过去。
秋千架旁的众人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都尖声惊叫了起来。
英帝一下朝便去了怀玉宫,却扑了个空。兰兮回禀说娘娘和淳贵人一道去御园中荡秋千,英帝也来了兴致,便向御园中寻来。才走至桃林附近,突然听到林中传来女子的骇然惊叫声,心知有异。撩起身上织金龙袍的袍角,不顾脚上的黑缎绣钩藤盘龙朝靴,便踩着林中泥地,飞跑起来。
申雪漪手上使着劲,只觉得杜沅沅的身子越来越沉,却仍旧不肯放松。忽然见英帝急急向这边奔来。尽管早有准备,心中还是一阵骇怕,手上的劲力不知不觉松了。
英帝奔入了桃林中的空地。意外见到一个疯妇模样的女子卡着杜沅沅的喉咙,不觉大惊失色。一边跑,一边厉声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不想活了么?”待奔到近前,正好申雪漪的手一松,英帝堪堪接住了杜沅沅软倒的身子。眼见怀中之人眼睛紧闭,颈间一圈淤青,异常惊怕,急忙探她的鼻息,待手指触到了杜沅沅鼻端仍有浅浅的气流,心才稍稍落了下来。
英帝的目光移到呆呆站在当地的申雪漪身上,几乎咆哮道:“来人,给我把这疯子抓起来!”跟在身后的陆六福急忙命随从太监左右架住了申雪漪,并将她拉到英帝的面前,英帝仔细看了一眼,目中浮上惊诧之色,显然是认出了眼前这个肮脏粗鄙的妇人是谁,狠狠道:“你怎会在这里?你疯了么?”申雪漪从未见到英帝如此疾言厉色,微微有些瑟缩,忽然听到英帝话中“疯了”二字,蓦然提醒了自己,便急忙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哭了几声,又指着英帝道:“你是谁?你是谁?”问罢又复大笑起来。英帝呆了一呆,似是没想到昔日锦衣朱裳,绮罗遍身的富贵女子变成了今日如此疯癫的模样,但他心中对申雪漪早已没有了半分情意,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不耐道:“先把她送回冷宫关起来,好好给朕派人看着。稍后再与她算账。”说罢,抱起杜沅沅,一边吩咐着快宣太医,一边回怀玉宫去了。
林锦儿此时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顾不得整理荡秋千时微乱的衣裙,脸色苍白地跟在英帝身后,一同走了。
杜沅沅隐约听得耳边有人不断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怀玉宫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是英帝焦急与喜悦参杂的面孔。她刚想说话,却觉得喉间一阵剧痛,不觉干咳出声。英帝急忙端过一旁小几上的茶盏,扶着她喝了口茶。举动间极为小心,似乎她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英帝将喝过的茶盏放至一旁,又取过个百呈瑞绣垫塞在杜沅沅身下,扶着她靠好。也不说话,只是对着她上下不住地打量,眉梢眼角俱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杜沅沅心中疑惑,刚想开口询问,英帝过来揽住她的肩头,忽然又忙不迭地放开,似是怕碰疼了她一般,只执起她的手送至唇边一吻,柔声道:“沅沅,我们有孩子了。”
杜沅沅愣了一下,似是还未明白英帝话中的意思,只是脑中不断的重复着“我们有孩子了”这句话。英帝看着杜沅沅愣怔怔的可爱表情,不觉哑然失笑,凑上前来,在杜沅沅的唇上轻轻印上一吻,喃喃道:“傻瓜,你就要做母亲了。”
杜沅沅看着英帝兴奋得发红的脸庞,忽然醒悟过来,忍不住便看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嗓音微哑,不确定道:“我有了孩子?”英帝重重点头,起身在房内走了几圈,脚步快得似乎要飞起来,连声道:“是,是,刚刚太医已经把过脉,我们就快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杜沅沅不确定地将手放在小腹上,有一些惊奇,还有一些迷茫。她和英帝终于缔造了一个生命,现在,这个幼嫩的小家伙正在她的体内慢慢成长。但是,自他出现那天开始,便已注定了一个皇室子弟的命运。既要享受无上的荣宠,又要在权势与富贵的漩涡中挣扎,作为一个母亲,她是多么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享受未来的自由空气,拥有一个快乐无忧的人生。
英帝并不知道杜沅沅会想得如此复杂,顾自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欢快的道:“沅沅,我一直在盼这个孩子。我想过了,若是个男子,我就要让他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不,成为我们大齐最杰出的天子;若是个女子,她定会是世上最美丽的公主,我会给她所有的一切。”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坐在乾安大殿上,掌握着无数人生死的男子此刻如同孩子一般的欢呼雀跃,心中起伏不定的杜沅沅眼中渐渐涌上一层泪意。
为了成就这段缘份,她穿越了千年,如果说这是上天的预先安排,那么,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也许是早已注定。这个她爱的男子因着腹中的小小生命,如此的快乐,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拿出勇气,抛掉所有的顾虑,与他一同分享这份简单的幸福。
杜沅沅暗自叹息一声,面上现出沉静的微笑,将脸贴在英帝胸口。英帝心中一时柔情无限,便也不再言语,二人紧紧偎依在一起。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殿门便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英帝与杜沅沅抬头望去,原来是皇后。
皇后见到英帝与杜沅沅如此亲密的姿势,微微有些局促,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端端正正行了礼,道:“臣妾参见皇上。”杜沅沅见到皇后如此,脸色发红,便要下榻。英帝按住她的手,低柔道:“你有了身孕,还是不要乱动,这些俗礼就免了吧。”皇后听了浑身一震,抬起脸来,一脸喜色道:“妹妹是有了身孕吗?这可真是大喜呀!”英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点头道:“沅沅是有了身孕,今后,怀玉宫你还要多照顾着。”皇后走上前,亲亲热热握住杜沅沅的手,道:“就算皇上不说,臣妾也知道。妹妹为了皇上,一定要多保重身子,将来生个天下无双的皇子出来。”杜沅沅脸色更红,低低道:“姐姐真会说笑。”皇后的脸色突然转为严肃,道:“臣妾听说妹妹出了意外,急着过来看看。”
二人这才想起桃林中的惊险一幕,英帝的脸上现出了怒意,冷着声道:“真是太无法无天了,就连疯了也要出来闹事,差点伤了沅沅腹中的孩子。”英帝看着杜沅沅,眼神忽然转柔,似乎还有些后怕。皇后看着杜沅沅颈间的青痕,状似无意道:“臣妾听说,申雪漪每日挑拣衣食,并不象患了疯病的样子。也不知道今日为何就发起疯来?”英帝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隐藏着无穷的怒火,声音是压抑的平静,“明日让凌海到冷宫去传朕的旨意,赐申雪漪飞仙酒一盏,让她好自为之吧!”
杜沅沅听到“飞仙酒”三字,心中一凛。所谓飞仙酒也就是鸠酒,宫里为了避讳,才起这么了个风雅的名字。不过,倒也贴切,喝下之后,七孔流血,魂飞魄散,可不也是飞仙了么!如此看来,英帝是铁了心要杀了申雪漪了。
皇后答了声是,英帝声音转为冷冽,“这宫里你真该好好管管了,冷宫当差的都干什么去了,青天白日的,怎么能让一个大活人跑出来。”皇后低着头,沉静道:“都是臣妾的不是。不过,臣妾一听说出事,便将把守冷宫的太监全都仗毙了。”英帝晤了一声,面色稍霁。
皇后又道:“臣妾想请皇上个示下,允许臣妾罚一人。”英帝疑惑道:“是谁?”皇后忽然向殿外道:“进来吧!”只见殿门开,林锦儿红肿着眼睛走了进来。刚一进殿,便“扑”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皇后厉声道:“淳贵人,你可知罪?”林锦儿不敢答话,哭得更加伤心。皇后道:“元贵嫔今日的危险,都是因你而起。幸好她腹中的皇子没事,要不然,真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林锦儿听了,面色一变,似是吓得连哭都哭不出。
皇后在林锦儿身旁跪下,道:“今日之事,都怪臣妾管理后宫不严。臣妾愿与淳贵人一同领受责罚。”杜沅沅看到这里,心中倒是颇有些过意不去,急忙下了榻,亲自来扶,道:“快别说这话,这些根本不干姐姐的事。皇上已置了申雪漪,姐姐就不要自责了。还有,淳贵人也是个小孩心性,属无心之过,也不要说什么责罚不责罚了,都快起来吧。”英帝也在一旁道:“朕知道你贤德,此事确也不怪你,就此作罢吧。”
皇后这才站起身来,看着身旁犹自抽泣的林锦儿道:“既然皇上和元贵嫔都不怪你,本宫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为免你下再犯,本宫还是要小加惩戒。不如,就罚你搬到怀玉宫中,照顾元贵嫔好了。”说罢,向杜沅沅道:“怀玉宫里素来只有妹妹一人住,如今你是有了身子的人了,身边还是要有个人照顾。淳贵人心性纯稚,与你感情十分要好,她也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了。有她在,姐姐也能放下一半的心了。”英帝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朕担心你一人在宫中,有淳贵人陪伴,你平常也有个人说说话。”
杜沅沅含笑看着林锦儿,说了声姐姐操心了,便答应了下来。
梦碎飞仙
天上正飘着一场春雨、雨丝极绵细,听不见淅沥的声音,地上就如同起了轻雾一般,轻轻的,润润的,远、近的景物都笼在一层轻纱里。
杜沅沅站在昭阳殿的门前。今日便是申雪漪领受飞仙酒的日子,一早,她便来到这里,她倒想看一看,曾经在宫中显赫一时,娇纵蛮横,曾经视人命如草芥,无法无天,曾经屡加害于她的丽妃、丽德妃,而今大势已去,沦落为阶下之囚,并即将走向死亡的申雪漪,对往日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所悔意。
昭阳殿位于禁宫的东北角上,本是一座颇为雅致的殿阁。因地偏僻,成了历来不得宠的宫妃的迁居之所。久而久之,冷宫就成了它的代名词。
既然是冷宫,等闲宫女、太监便甚少到此地来。据说,昭阳殿内除了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照应外,平日难得见到人迹。
杜沅沅走上台阶,守门的太监自是认得这位现时宫中最为得宠的元贵嫔娘娘,急忙殷勤地拉开朱漆斑驳、吱呀作响的破旧宫门,低头候在一旁。杜沅沅也不答话,径直走了进去。
昭阳殿的院内,触目所及,到是一片衰败残破的景象,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败叶,生着半人多高的蒿草。杜沅沅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来到昭阳殿前。只见眼前的殿阁朱漆剥落,挂满尘埃,宛如一座废弃已久的荒宅。那曾经华丽的朱漆柱廊已经受不住岁月的侵蚀,暗淡了曾经鲜润的颜色。窗扇上糊的似乎是飞细羽的宫纱,也早已辩不清形貌,中间横着数个破洞,宛如失落的人的眼睛,哀怨地诉说着华不再的凄凉。
杜沅沅一声轻叹,心中感慨万千。自小便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申雪漪竟然落到了这步田地,若是申氏一族不是一味地要分去英帝的权柄,若是申雪漪不仗着娘家的势力洋洋自得,横行宫中,也许今日的她就算是得不到英帝的宠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吧。但是,已经没有了也许,就算是再重来一回,杜沅沅相信,仍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杜沅沅信手推开殿门,殿内也是一副颓败之相,屋角挂着黑灰和蛛网。显然是久已未打扫过了。
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内殿门上旧得发白的靛青门帘被人打了起来,紫璎从内走出。见到杜沅沅,她的眼中掠过惊惧的神色,扑通一声跪倒,声音中带着颤音,道:“奴婢见过元贵嫔娘娘。”杜沅沅有些奇怪,宫中嫔妃被打入冷宫后,身边的奴婢要么分配到别宫,要么没入司库为奴,是不允许再带着贴身宫女的。而紫璎便因为帮着申雪漪做了太多坏事,早已被贬入司库服苦役。此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偷偷溜进来的。杜沅沅脸色一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紫璎脸色发白,急忙道:“奴婢,奴婢是来看看德妃娘娘。不,不是,是来看申雪漪的。”说罢,惊惶地看了杜沅沅一眼。
彼时的紫璎已不再是那个跟着得宠主子的得意大丫鬟了,曾经那个跟在丽德妃身边衣衫鲜亮,容颜明媚的女子,如今却变得衣衫破旧,满面俱是愁苦之色。但是,能在申雪漪如此境况之下,还能不离不弃,也算得上是个忠心的女子了。杜沅沅心中对她倒生了几分佩服,因此,便和颜悦色道:“带本宫去见你家的主子吧。”
紫璎低低地应了声是,便战战兢兢地将杜沅沅让到了里间。
杜沅沅踏进内殿,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妆奁前,对着一面缺了半边的铜镜,拿着一把少齿的木梳,正在梳理一头纠结长发的申雪漪。彼时的申雪漪已不再是青春姣丽,志得意满的模样。相反,却是面色萎黄,眼神呆滞,眼角竟生出了细细的鱼尾纹。彷如一个迟暮的年老妇人。
申雪漪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猛然瞥见了杜沅沅站在身后,似是骇了一跳,急忙站起,戒备地看着她。杜沅沅讥讽笑道:“怎么?今日你不发疯了么?”申雪漪的眼珠转了转,似是突然明白了过来,一把仍了手中的梳子,面上显出仇恨已极的神色,尖声道:“你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的笑话么?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我怎么能有今日;若不是你,我们申家怎么会一败涂地!”
杜沅沅无奈摇头,凛然道:“凡事必有因果,到了今时今日,你仍是执迷不悟。若不是你们申家一味顾着自己的权势地位,若不是你一心想当皇后,害死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又何至于有今日。”申雪漪依旧嘶喊道:“她们的死与我又有何干?”杜沅沅听她竟然撇得如此干净,怒极反笑,“难道说上官玲珑、燕贵人、柔美人的死都是咎由自取的么?难道说我入宫就是该被你谋算的么?”
申雪漪一时语塞,面上忽然现出癫狂的神色,狂笑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生来就是当皇后的命,都是你,都是你故意阻拦,害我当不成皇后,都是你,都是你!我只恨,没有早些杀了你。”说罢,便向着杜沅沅直冲了过来。旁边的紫璎一把拦腰抱住,一边哭,一边叫道:“娘娘,娘娘,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啊!”
杜沅沅冷静地看着申雪漪挣扎咆哮的模样,忽然道:“我今日是先来知会你一声,皇上昨日说过要赐你一盏飞仙酒,再过一会,就该到了。”申雪漪猛然停止了哭闹,痴痴呆呆道:“飞仙酒?皇上竟赐了飞仙酒给我?”声音忽然转为凄厉,“我不信!我不信!”说罢,便冲出了内殿,向殿门奔去,一边奔一边哭道:“母后!皇上要我喝飞仙酒。母后!快来救救漪儿啊!”杜沅沅没想到申雪漪竟然拔腿便跑,急忙跟了出去。
眼见申雪漪已奔到了门边,就快要冲了出去,殿门忽然被人推了开来,将她猛然撞倒在地。申雪漪不顾疼痛,从地上爬起还要再跑,双臂已被殿外进来的人扭住。原来,是凌海带着行刑太监来传旨了。
凌海见杜沅沅站在殿内,急忙上前行礼。杜沅沅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申雪漪一眼,幽幽道:“你还是去吧,上官玲珑、燕贵人和柔美人,还有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在奈何桥旁都已等了你多时了。”申雪漪突然停止了哭闹,脸上显出十分害怕的神色,待瞥到凌海手捧的托盘上那只白玉盏中的紫红酒汁,更是浑身不住地颤抖。
杜沅沅向凌海道:“本宫就不妨碍各位公公了。”说罢,转身大步而去。只听身后凌海的声音道:“吉时已到,请上路吧。”然后,是申雪漪的尖叫声和锐喊声,“我是中宫皇后,你们竟敢冒犯我。……谁敢动我,放开我,放开我……母后,母后,快来救我……杜沅沅,我告诉你,你不要得意,这宫里永远没有最后的胜利者。放开我……”突然间,呼声中断,好半晌,隐约有紫璎的暗泣声慢慢地传了出来,在昭阳殿的残柱破瓦间徘徊流连,久久不散,似乎是怜惜,更多的却是悔恨。
杜沅沅站在殿外,春雨已经停了,头顶的蓝天澄清如一片平静的碧海,让人心中一片平和。碧空中,恍然是梅芫雪欣慰的笑脸。杜沅沅喃喃道:“芫雪,你的仇,我终于报了。”眼角,有一滴泪缓缓而下,这一刻,她们等了太久,太久了。
景宁宫。
太后跪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前虽摊着一本佛经,但她的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一声轻微的门响,李咦吡私来,疾步走到太后身边,轻声说了几句。太后似乎是微微一震,将目光投注到面前的经书上,低声吟咏了起来。李吆鋈唤辛松:“太后!”太后顿了一下,喃喃道:“若非申家只有这个女儿,又何至于惯坏了她,一切都是命数,由她去吧!”李咚埔再说,太后已闭上了眼睛。李叩偷吞玖丝谄,摇摇头,转身去了。
听到殿门阖上的声音,太后忽然又睁开眼来,眼中已不再是宁静安然的神色,似乎有一股冷光射了出来,她重又看向窗外,死死地盯着,久久未移开眼来。她望的那个方向正是东北方,冷宫所在的地方。
申雪漪的死宛如三月里被风吹远的柳絮,并未引起太大的波动,宫里的日子依旧是一派平静。但有两件事,倒是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成为闲极无聊的嫔妃的口中话题。
其一便是皇后。这位出自一个小小七品文官家的女子,自入宫后,便一直受着申雪漪的挤兑和打压,一直是个忍气吞声、懦弱胆小的形象,众人也就没将她放在眼内。可如今重新接手宫中事务后,突然间似变了一个人。虽然平日里也是宽和慈让的模样,但做起事来却果断利落,宫中的一应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刮目相看之余,不免都小心翼翼起来。加上英帝对她也颇为敬重,这位进宫几近十年的赵氏皇后终于确立了自己在宫中的地位。
其二便是怀玉宫里的元贵嫔,自确认身怀皇嗣之后。英帝对她的宠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没过多久,便将她的份位又晋了一级,封为九嫔之首的从二品昭仪。又以身怀有孕,不易过度劳累为由,减省了册封大典,直接颁了金册、金印及一柄银如意。
一月之内,连升两级,自大齐建朝以来,是从未有过的。由此可见英帝对这位元昭仪的重视。众人自然是羡慕夹杂着嫉妒,也不忘巴结奉承。但是,大多数人却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皇后明显不是个软弱可欺的人,元昭仪再得意,还能大得过皇后去。况且,谁又能安心在自己身边留着这么个威胁自己地位的人。尽管众人诸多猜测,但是当事的两个人却依旧亲亲热热,感情好的让人眼红。
对杜沅沅自己来说,从元贵嫔变成元昭仪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在外人看来代表着无上荣宠的东西,对她也仅仅是个名号而已。她重视的是与英帝的感情,还有腹中这个正在慢慢成长的小小生命。
但自怀孕后,杜沅沅觉得自己的身子反倒比平常还要好些,吃得香,又睡得着,并未象平日里听说的那样,出现呕吐等严重的妊娠反应。也因为如此,她便会时常忘记自己已经是半个母亲的事实。偶尔想起,心中总会掠过一丝不安,难道这个孩子与自己缘分尚浅,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么?想来想去,心情不免抑郁。忽然想起在尚书府中的母亲杨素心来。入宫至今,二人还未见过一面。许是女人怀了孕都会变得比较脆弱,杜沅沅越想越是思念得紧。只是宫规森严,寻常家眷怎能进入后宫,但一时又放不下,实在忍将不住,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英帝面前提了一回,没想到,英帝立刻下旨,宣了杨素心入宫。杜沅沅自然是喜不自胜。
杨素心依然是素面朝天,穿着烟绫纱的茜素罗裙,春平髻上仅簪着一枝攒珠桃,显得柔淡匀净。却是一身掩不住的气质清华。相较一年多以前,杨素心虽精神尚好,但举止间也显出几分病弱之态来。
她一见到杜沅沅,便按照宫中礼节,跪下道:“参见昭仪娘娘。”杜沅沅心中一酸,禁不住两汪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急忙上前扶起,杨素心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握着杜沅沅的手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杜沅沅才平复了情绪,却见杨素心那双似墨潭般的眼睛仍定在她脸上,只是眼神飘忽,似乎透过了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杜沅沅心中疑惑,连叫了几声,杨素心这才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自语道:“象,还真是象。”说得杜沅沅更是一头雾水,刚要追问,杨素心早已垂下眼帘,似乎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人携手坐下,杨素心问了杜沅沅的日常起居,间或叮嘱几句。末了,又道:“你入宫已一年有余,日子虽不长,想必也经过了无数风浪。如今虽已位至昭仪,圣上恩宠眷眷,但凡事还要仔细思量。时令冷暖,记得要照顾好自己。”话语殷殷,言辞恳切,那话中种种,竟似是二人今后不会再见了一般。
眼看天色渐晚,已到了杨素心出宫的时辰。杜沅沅更觉依依不舍,杨素心也是一脸伤感,几欲落泪。
杜沅沅将她送到顺南门前,杨素心缓缓步向宫门,几番回首,似是欲言又止。杜沅沅强笑道:“娘不必担心女儿,待女儿生产时,女儿会向皇上请旨,要娘进宫陪伴,到时不妨多住些时日。”杨素心听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地看了杜沅沅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紧走几步,径直出了宫门,再不回头。
杜沅沅看着朱红镶着巨大铜钉的宫门慢慢阖上,心中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一的见面,竟似是二人的永诀。
洪灾
天业十九年七月孟秋,大齐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天灾。
连天的暴雨,引发了茵罗江江水的暴涨,终于形成了洪灾。肆虐的江水无度的蔓延,一直淹没了南部沿江地势较低的青渝州十六个县。一时哀鸿一片。
洪灾邸报上报到京城,朝野震惊。英帝任命杜子珏为巡察钦差,前往青渝五州赈济灾民,安抚民心。又召集亲信大臣,接连几日在祈阳殿南书房内商议对策,书房内夜夜烛火通明,直到天光。
京城内也是连日阴雨。此时,杜沅沅已怀孕四个月,虽因身形娇小,尚未显怀。但身子日渐懒散,每日里只是呆在怀玉宫内拥被高卧。英帝偶尔偷空来探她,带着青黑的眼圈和不及刮去的胡茬,匆匆叮嘱她几句,又急急而去。
杜沅沅自然知道英帝都在忙些什么,也明白其中的关系厉害。这一件关系着民生的大事,如果弄得不好,极有可能引起民怨沸腾或瘟疫流行。而且,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也看过不少关于救灾抗洪的报道。因此,杜沅沅的脑中还是有一些救灾的点子。但是,她现在毕竟是一个宫妃,贸然出头,只会背上“干政”的罪名。她当然也不能私下里知会英帝,如此做,说不定会引起英帝的怀疑。一个娇弱的尚书府小姐,怎么可能知道这等水利土木之术。
杜沅沅考虑了几个晚上,终于让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将所知道的救灾之法,写成短笺,做成三只不同颜色的锦囊,交刘旺偷偷带给了杜子珏。并暗中传话一句,开启锦囊需按一定序,此中所列,希望能对他此行有所助益。
杜子珏收到锦囊已是启程前夕,因时间紧迫,未及细看,仔细塞入行囊之内。便带着数人出了京城,因事关紧急,此南行,一行人均弃车骑马。一路马不停蹄,直奔青渝而去。
越向南走,雨势越急。杜子珏等人刚进青渝地界,便见房倾屋倒,农田都已沦为泽国。不时可看见扶老携幼逃难之人,到是一派凄凉景象。
一行人进了青渝州府獬牵尽管有了心里准备,杜子珏还是被吓了一跳。只见城内挤满了逃难人群,到一片狼藉。空气污浊,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众人进了设在獬堑那嘤逯菅茫时任青渝知州的张仲远急忙出门来接。杜子珏也不客套,首先问了城中所见。张仲远一脸无奈,“逃难灾民越来越多,条件有限,确实已无法安置。近日,已不断有人病倒。”杜子珏心中一凛,如此境况,只怕会演变成瘟疫。当务之急,恐怕是安置灾民要紧。
天色已晚,杜子珏顾不得用饭,坐在房内只是凝神苦思。猛然想起临行时塞入行囊之中的那三只杜沅沅所赠的锦囊。不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从行囊中随手取了第一只红色锦囊。凑着烛火,只见那只织锦缝制的锦囊玲珑小巧,针脚细密,做得十分用心。
杜子珏将锦囊袋口的丝结打了开来,取出一方小小的短笺,只见上面只有寥寥数行,页首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救人篇”三个字。杜子珏急忙细看下文,未及读完,已是拍案叫绝。杜沅沅给他的短笺内所列的全部都是灾民安置之法,除了少数与他不谋而合之外,有些竟然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法。比如,将患病百姓单独隔离,保证用水清洁,免费施药,以防止瘟疫流行;为流离失所百姓集中搭建临时住所,发放衣物粮食,以安抚民心等等。
第二日一早,杜子珏便带人在城内依法实施,同时责成张仲远派人奔赴州属各县,照此执行。一连过了几日,虽洪水仍未退却,但民心稳定,未造成大的动荡。
这边安置了灾民,稳定了后方,那边便是治洪了。杜子珏一连数日都带人查看沿岸大堤。此时雨势未歇,江水汹涌,随时都有再度溃岸破堤的可能。杜子珏毫不犹疑,又取出第二只黄色锦囊。只见这只锦囊内的短笺页首上写着“治水篇”三个字。同样只有寥寥数语,却同样让杜子珏哑然惊叹。“治水篇”里只列了三款,其一是动员全州百姓,号召其自觉筑堤防洪,保卫家园;其二是沿江设哨,做到提前预警;其三是抓紧加固薄弱堤坝,防止造成大的水患。
杜子珏越看越是讶异,这上面所提的桩桩件件,俱都合情合理。而且从“救人篇”和“治水篇”相结合可以看出,杜沅沅的侧重点放在了民心上面,一个闺女子竟然能参透这一点,俨然有一国之君的风范。杜子珏对杜沅沅愈发迷惑起来。
如此过了半月,青渝州内虽然也有小股水患,但大的洪涝势头已经基本遏制。又盘桓了几日,眼见诸事已料理完毕,杜子珏开始打点返回京城事宜。返程前夕,杜子珏整理行囊,无意间发现竟然还有一只锦囊尚未开启。前两只锦囊都已经发挥了奇效,这最后一只绿色锦囊不知要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杜子珏细心地将锦囊内的短笺取出,依旧是一手蝇头小楷,只是上面却是写给他的几句话:
大哥,你如能看到此锦囊,必是诸事已定,即将返京。沅沅在这里先行恭贺。回京后,皇上必会重加封赏。
沅沅知道大哥对所赠锦囊心存疑惑,这些都只不过是偶然所得。重要还在于大哥的全力施为,沅沅实在不敢贪功。此事,就权当是大哥一人所做吧。
此能有助于大哥,沅沅幸甚!
大哥珍重,他日京城再见。
杜子珏看着手中的短笺,久久不语。他自然明白杜沅沅这第三只锦囊的用意,不想让他人知道她为水患出了力。他虽然有些疑惑不解,却也尊重她的决定。但同时对杜沅沅也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女子,不仅胸有丘壑,做了如此大事还不想居功,不要说强过一般女子,就是普通男子也是自愧弗如。这样的女子,让人心生仰慕,也是理所应当的了。
杜子珏将三只锦囊仔细收好,眼中露出浓浓的期待,沅沅,此你如此助我,待我回到京城,定回还你个惊喜!
杜子珏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已是日暮时分。他并未回府,径直进宫求见英帝。英帝闻听杜子珏已回了京,急忙召见。青渝的情形杜子珏早已以邸报形式上报了朝廷,英帝自是大喜过望,早就想好好嘉奖一下这位年轻有为的臣子。
杜子珏进了祈阳殿南书房,先行了君臣之礼,英帝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对他在青渝的功绩自是大大勉励了一番。杜子珏却未见一丝自骄之色,与英帝谈了片刻,忽然道:“除了水患之事,臣还有一事上奏。”说罢,眼光瞟向一旁侍立的太监和宫女。英帝见此情景,知道杜子珏必是有事密报,便屏退了众人,和杜子珏在祈阳殿南书房内谈了多半个时辰。待紧闭的书房门打开,众人发现,英帝的脸上竟然是喜悦和愤怒掺杂的神色。
杜子珏告退出了宫。英帝直接摆驾去了怀玉宫。人还未进殿门,便忍不住嚷道:“沅沅,你大哥杜子珏又立了一大功。”杜沅沅正半倚在贵妃榻上,捧着一本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见英帝如此兴奋地从殿外进来,抬眼笑道:“大哥青渝水患治理得不错,前些日子不是说过了要封赏了么?这有什么稀奇!”英帝上前坐在杜沅沅身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这内里的乾坤,你又怎会知道。”说罢,便将杜子珏刚刚在南书房里的密报说了一遍。
原来,青渝州地大齐最南,乃是膏腴富庶之地。只是地势较低,屡遭水患。朝廷年年拨下堤坝整修费用,堤坝却年年损毁。工部每年的勘报只说目下修堤方式不足以抵抗洪水。但谁也不知道这里面的真正的原因只有简单两个字:贪污。
时任青渝知州的张仲远是申天罡的门生。此人才学平平,却最会溜须拍马,如今挤到这个从五品的位子上,也不知了多少银子。上任后,便东挤西挪,誓要将买官的损失全都补上。日子一久,便将主意打到了修堤的银子上。朝廷年年拨款,累计下来,足有百万之巨。张仲远便将这部分银子全部据为己有,对外却宣称堤坝已修。工部虽有微词,奈何有申天罡做为后台,也不敢妄动,时间一久,便成了今日的境况。
杜子珏到了獬呛螅一门心思扑在治水之上,并不知晓真相。只是这张仲远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准备了稀世珍宝,金银珠玉,亲自送到了杜子珏的房中。杜子珏一见之下,自然知道这其中定有蹊跷。三查两查,便查出了端倪。
杜沅沅听后,惊疑道:“上你不是给申家留了情面,怎么此时又将他们牵扯了出来?”英帝淡淡一笑,眼中却是异常严肃,“我确是给申家留了情面,可是他们却仍不安于室,私下里到结交朝臣,当我全然不知,我又岂能听任他们暗自做大而不闻不问。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杜沅沅暗自一叹,申家终究还是亲手毁掉了自己。她想了想,仍有些迟疑道:“这法子真的能一举击溃申家么?”英帝道:“朝臣最怕的便是与‘贪’字扯上关系,何况这青渝水患,朝野震惊。牵扯如此之大,只怕申家再也脱不了干系了。”杜沅沅一边点头,一边却暗暗心惊,这些朝堂上的政治戏码,的确是自己所不能猜度的。
彼时,申氏已大不如前,又关涉到如此巨贪之案。一番查究下来,无疑雪上加霜。中间枝枝蔓蔓,牵连无数。一个权倾一时的豪门贵族就此猝然崩塌。
英帝终于留了最后的情面,并未族诛,除宫中太后外,申氏一族全部贬为庶民,迁居西北苦寒之地雁州,终生不得再回京城。如此一来,曾经绵延三朝的申氏之势便被连根拔起,而困扰英帝数年的外戚干政也终于彻底解决。
异动
初秋的天空,一片蔚蓝,宛如一块澄净的蓝色水晶,纤尘不染,莹润透明。
申氏一族,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永远地离开了朱门碧户的护国公府,离开了华锦绣的京城,拖家带口,在铁甲精骑的监视下,徒步向雁州而去。
杜沅沅扶着腰坐在怀玉宫院内,手中端着一盏汤色红亮的软红香润,望着盏中细紧红匀的茶叶定定出神。这样的一个大动作,景宁宫中的太后竟然毫无动静。英帝并未刻意封锁消息,以申氏兴亡为己任的太后应该早就知晓了一切。但是,太后却依然故我,景宁宫内佛堂中依旧烟气袅袅,早课晚祷竟然不曾少了半分。这样的平静甚至是漠然的态度就显得有些颇不寻常了。
正想得出神,杜沅沅忽然听见东边院墙后的两株月桂树下传来一阵细语。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姑姑,梅萱明日想告个假,还望姑姑通融一下。”另一个则是兰兮的声音,“你有何事?娘娘正怀着皇嗣,身边不能离人,万一出了差错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梅萱是内务府新配给杜沅沅的贴身宫女。按制,宫妃从二品可配宫女六人,杜沅沅晋封为昭仪后,随侍之人也须增加。此时,杜沅沅一听原来是这等小事,便也不再细听。随手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小几上,仰躺在椅中。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院内,褪尽了夏的热力,让人从头到脚都觉得暖洋洋的。杜沅沅只觉得一阵困倦袭来,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猛然一声压抑的哭声刺入了她的耳膜,紧接着是梅萱委屈的声音,“求求姑姑,明日梅萱只出去一刻,表哥这调防,梅萱还不知道与他何时还能再见。”杜沅沅听到“调防”二字,心中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急忙坐起身来,扬声道:“谁在那里,出来说话。”
月桂树下的声音嘎然而止,不一刻便有两人从院门进来,正是兰兮和梅萱。两人面上都是惶恐的神色,梅萱更是一进院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杜沅沅和颜悦色道:“你不用怕,起来说话。本宫有两句话想问问你。”梅萱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旁,面上忐忑不安。杜沅沅道:“本宫刚刚听你说,你表哥调防,这是怎么回事?”梅萱一听面色大变,急忙跪倒,颤声道:“娘娘饶命!”杜沅沅有些好笑,道:“本宫不怪罪你,但你需说实话。”梅萱连连点头,道:“奴婢的表哥是禁宫守卫,近日刚接到调防的消息,奴婢怕日后再难相见,便想前去相送。”杜沅沅心知这必又是一对痴情的小儿女,但她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话中所提的“调防”。
担任禁宫守卫之职的禁军与驻守京城的京畿护军统称为禁卫军,均属于英帝的直属亲兵。按大齐律例,禁卫军分做龙威、神武两军,分别负责禁宫及京城守备。日常管理调度分别由各军统领负责。如无大的变动,每隔一年,两军要调防一,调防命令需由皇帝亲下,调防时间一般在年初二月。据杜沅沅所知,近日京城并无大事发生,也并未听英帝提及此事。而此时才只是秋季,禁宫守卫竟然接到调防命令,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杜沅沅问梅萱,“你表哥可说了因何调防?”梅萱道:“奴婢的表哥也并不清楚,只说是禁军统领赵奂下的命令。”杜沅沅觉得“赵奂”这个名字甚是熟悉,忽然想起,去年燕贵人死在承宸宫大殿的那,好像就是一个叫赵奂的下的手。梅萱忽然道:“奴婢想起来了,奴婢的表哥那偷偷告诉奴婢这件事时,似乎说了一句,这的调防莫名其妙,不与神武军,反而与精策军调防。而且,不是整批调换,而是一队一队的进行。”
杜沅沅听了大吃一惊。精策军乃是镇守除京城外各地的军队,怎么可能与禁宫守军进行调防。而且,大凡调防必须是全军调换,怎么可能是小股行动。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有个念头在她脑中突然迸发出来,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又不敢确定。难道是……杜沅沅脸色发白,腾地站起。兰兮见杜沅沅如此,也吓得变了脸色,急忙上前来扶,杜沅沅摆摆手,急急道:“去,快去将凌海喊来。”兰兮不敢怠慢,飞速跑出去喊凌海。
杜沅沅平复了一下,又问梅萱,“你表哥何日出宫?”梅萱道:“就在这三日内了。”杜沅沅点点头,“本宫准你去见表哥,只是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今日我问你之事。”梅萱自然是喜不自禁,连忙答应,告退了出去。
凌海垂着手站在杜沅沅的面前。杜沅沅早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淡淡道:“那个人是时候该用一用了,明日本宫便要消息。”凌海心领神会,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站在一旁的兰兮道:“才只这么短的时日,那人真的能用得上么?”杜沅沅叹息道:“事情紧急,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转天一早,凌海便神色急迫地跨进了殿门。宫内正摆早膳,兰兮在一旁布菜,杜沅沅用刻的银筷子夹了只百鸭舌,还未送进口中,便看见门外踏入的凌海欲言又止的神色,道:“可有什么发现?”凌海紧走两步,附到杜沅沅耳畔,低语了几句,杜沅沅点了点头,道:“抓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
凌海下去安排。杜沅沅这边却也没了食欲,不顾案上纹丝未动的早膳,起身进了书房。过了一刻,杜沅沅拿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交给兰兮,叮嘱她转给刘旺,务必于今日送出宫去,交到杜子珏手中。
透过翠鸟宫纱的窗扇,窗外已是日影西斜。这个黄昏同那些过去的无数个黄昏一样,宁静而安然。但只有杜沅沅心里明白,这样静好的时光,只怕很快就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所打破了。
自从从梅萱口中听到调防的消息,杜沅沅私下里便派人细查,虽未查到半点蛛丝马迹,却发现禁宫守卫中突然多了许多生疏的面孔。这的调防竟然被隐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梅萱和那个表哥的依依不舍,恐怕众人都要被蒙在鼓里。这样的调防显然不是英帝的旨意,而宫中唯一有实权调度禁军除了英帝,还有一个人,便是景宁宫里的太后。
冬至祭天一案,英帝顾念母子亲情,并未追究太后责任。但杜沅沅与英帝不同,同样身为女人,同样曾经为家族所累,杜沅沅对太后竟然有一丝奇异的了解。她一直觉得,表面与世无争的太后一定还会做些什么,因此,她便私下里授意凌海,在景宁宫里安插个人,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这个人虽进了景宁宫,却因时日尚短,还未取得太后的信任。但此时事情紧急,杜沅沅已顾不了许多,只能让那人冒着暴露的危险,让凌海传话过去,一定要查到太后近日的举动。
因时间紧迫,安插的那人虽然并未查到些什么,但是,却也提供了一条有利的线索,就是甚得太后信任的景宁宫总管太监王兴近日竟频频不在宫内。一个总管太监,不在宫内,还能去哪里。凌海作为敬事房的总管,禁宫所有太监的头头,当然知道如何去查。他调出了近些日子的出宫记录。发现王兴每隔几日总要出宫一趟,而近日是越发频。出宫的事由无外乎是给太后采办时新茶叶。这个事由本属平常,但如此频却又透着些不明的意味,似乎是在秘密筹备着什么。
听了凌海的回报,杜沅沅联想到禁军调防一事,心中的那个念头越发清晰,景宁宫中那个慈祥和婉的太后只怕是生了异心,要谋反了。因此,她迅速将此事秘密告知了杜子珏,让他在朝堂之上要多加注意。而宫里王兴这条线,她也嘱意凌海一定要盯紧细查。
隔天,王兴象往常一样又出了宫。只是,这一他并不知道,他的身后,早已盯了几双机警的眼睛。
王兴出宫后,沿着大街走走停停,逛了数家茶叶铺子,的确是一副采办茶叶的模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进了一家位于偏僻街角的“吴记茶行”。进去之后,过了盏茶时分还未见出来。跟踪的人都已发了急。又过了一刻,一个穿着藏青衣袍普通客商打扮的人从茶行里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跟踪之人并未注意,依旧躲在茶行附近窥视。却好半晌未见一人出入,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忽然想起刚刚走远的那个客商,那身形和样貌明明就是易衣而行的王兴。众人竟是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因此,一行人又急起直追。一直追过了数条大街,竟发现那个假扮成客商的王兴还在前面慢条斯理地走着。大概是他每日出宫都是如此做法,今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跟踪,一时托大,却不知道自己形迹早已落在他人的眼内。
王兴一路向前,突然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酒楼,似乎与楼中伙计颇为熟悉,点了下头,便进了二楼的雅间。众人扮作普通茶客,坐在一楼大厅内,等了多半个时辰,方才见王兴从雅间中出来。
凌海派出的跟踪之人也是颇为机灵,一人仍跟着王兴,其余则守在酒楼内,单等与王兴会面之人露脸。王兴走后,大约过了一刻钟,雅间的门才缓缓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宝蓝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那跟踪的也是在宫里面当惯了差的,此时一看,惊得差点露了形迹。那男子容貌与英帝有些相似,说起来也是来头甚大,乃是英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先皇的嫦妃所生的儿子,现被封为河间王的齐昊琨。
杜沅沅听了凌海的回禀,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太后私下里与河间王密谋,只怕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真的要谋反了。
几日后,怀玉宫中接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时新点心,据说是刚刚研究的新式样,特地给昭仪娘娘送过来尝尝鲜。兰兮打开金漆提盒,三层提盒内,每层各装了个水琉璃的小碟,依盛着杏仁佛手、盏龙眼、翠玉豆糕。盛器精致,点心小巧,加之色泽腻白粉嫩生绿,闻之异香扑鼻,确实是了不少心思。兰兮单单将翠玉豆糕端至杜沅沅面前,低声道:“御膳房的刘旺公公说了,请娘娘务必要尝尝这一碟,材料都是从宫外面寻来的,可不容易呢!”杜沅沅一听,便知这碟翠玉豆糕肯定有古怪,面上却无一丝异样,只懒懒地对房内侍立的宫女道:“近来这身子越发懒了,点心就摆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众人依退出房外,杜沅沅这才从碟中拈起一只,端详半晌,轻轻一掰,一只卷得极细小的纸卷赫然出现在眼前。杜沅沅微微一笑,想不到杜子珏如此细致小心。
杜沅沅轻轻展开纸卷,看了一会,心里忽然一松。原来,申氏一族被贬,英帝对太后也并未掉以轻心,早就让杜子珏关注着朝中的动静。而之所以未告诉杜沅沅知道,是怕她过度劳动心神,动了胎气。杜子珏近日也察觉了朝中隐藏着一股暗流,却不知从何下手。杜沅沅提供的线索却让他顺利一查到底。事实是,太后与禁军统领赵奂、河间王齐昊琨意欲逼宫,改立齐昊琨之子齐铭韫为帝,而其子齐铭韫年方五岁,还是个垂髫小儿。太后此举,不过是铲除与自己政见不合的英帝,另立一个傀儡而已。
事情既已查清,必须马上告诉英帝知道,杜沅沅想了一下,叫进兰兮,叮嘱她亲自去御膳房归还提盒,并转告刘旺一句,“既是宫外寻得的好材料,就不要藏着掖着。不妨给大家都看看。”兰兮一字不漏地一一转述,刘旺自然是明白的,没过多久,话便已传到杜子珏耳中。
杜沅沅将那只纸卷摊平在案上,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它细细撕碎,打开一旁的彩绘青釉薰炉,看着炉中的微蓝色火苗将纸屑一点一点吞噬,直到化为黑灰。心中五味杂陈。皇家内部的权势倾轧,竟然连母子亲情都不顾,对他们来说,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值得珍视的。
英帝接到了杜子珏的密折,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一时之间,只觉得无限酸楚,充斥在心头的已不知是怒是悲。忽然想起了杜沅沅沉静的笑颜,便象被什么追赶一样,急急进了怀玉宫。将站在案前的杜沅沅一把抱入怀里,久久不语。
杜沅沅明白英帝必是已知道了太后谋反之事,心头定然难过。便佯做不知,只是温婉笑道:“此时怎么有空过来?”说着,一面将英帝让到椅中,一面向兰兮道:“将那瓶桂露和库房里那只夜海进贡的紫晶杯取来。”不一刻,兰兮便用托盘端着一只细颈白瓷长瓶和一只精致华美的紫色水晶杯走了进来。
杜沅沅上前接过,并不急于打开,却絮絮道:“怀玉宫东边墙下有两株月桂,每到八月便朵盛放,馨香满枝。我曾听说一个法子,说是将开得最盛时的桂摘下,塞入白瓷瓶中。待塞满半瓶,再加入蜂蜜和清甜的米酒,然后埋在月桂树下。瓶中的桂慢慢溶解后,与蜂蜜和米酒混在一起。同时,又吸收了月桂树的精气。整一年后,再取出来,就成了清澈甘甜的桂露。”
杜沅沅看了英帝一眼,见他的脸上已不复刚刚的阴郁神色,似是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便微微一笑,继续道:“去年的此时,我炮制了四瓶,如今却只剩这硕果仅存的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英帝摇摇头,杜沅沅道:“其中一瓶是我太过心急,不足一年便取出试尝,瓶中虽已成露,却不够香醇。另两瓶却是我太有耐心,误了取出的时辰,以至于变了味道。只有这一瓶,是我算好了日子,刚好一年,便即取出。”
杜沅沅说着,忽然将瓷瓶口蜡封一掀,只听得“啵”的一声,一股醉人的香气便已扑了出来,萦绕在鼻端,沁人心扉。杜沅沅将瓶中酒露倒入紫晶杯中,只见那桂露色泽淡金,浓浓酽酽的,如同一块半融的琥珀。在紫晶的映衬下,温润软腻得仿如最光滑的丝缎一样。虽还未喝到口中,但光看那样子,就已经令人目眩神迷了。
杜沅沅将紫晶杯亲手捧至英帝唇边,娇笑道:“你尝尝看。”英帝伸手接过,地嗅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甘香顺滑入喉,那股说不出的芳香气息在唇齿之间久久不去。不由赞了声好。
杜沅沅只是微笑,道:“酿桂露的事情虽小,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固然是有些耐心才好。但事到临头,不如早下决断,才不至于后悔。若不是我犹豫,还可以让你多喝上一杯。现在,也只能等明年了。”说罢,目光别有意地看着英帝。英帝一征,嘴中喃喃道:“早下决断,早下决断!”反复念了几遍,忽然站起身来,道:“你且歇着,有些事我还要料理一下。晚些时候再过来。”
杜沅沅含笑颔首,心知这番话必是解了英帝心中的沉郁,促使他下定了决心。现在,他定是要再加论证,若是一切属实,只怕真的要和太后决一高下了。
前夕
接连几日,英帝表面若无其事,照常上朝听政,给太后请安。暗地里,却派了无数探子,到底查出了真相。太后确已勾结了禁军统领赵奂、河间王齐昊琨,意图逼宫。
探子们报回来的诸般证据一一摆在案上,英帝越看脸色越阴沉,尽管是早有准备,仍觉得心如刀绞,便屏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呆在南书房内,连晚膳都未传。
杜沅沅坐在怀玉宫内,手指毫无意识地拨着琴弦,思绪却如奔驰的飞马,任意驰骋。忽然看见兰兮站在自己面前,脸含忧色,方才听到指下奏出的琴音竟是一片杀伐之声。兰兮见杜沅沅停了下来,上前道:“陆公公就在殿外,等了有一会了。说皇上不知为何连晚膳都不传,想让娘娘去劝劝。”杜沅沅心中明白定是连日的查探有了结果。便点头道:“让他先回去,本宫随后就到。”
陆六福殷勤地推开殿门,杜沅沅端着一只红木托盘缓步而入,身后殿门又缓缓阖上。宽大的南书房内一片沉寂,只有案前彩绘博山炉中的袅袅烟气显示出几许活气。
听到殿门的轻响,坐于椅中以手覆额的英帝并未抬头,只沉声道:“不是说了朕不进晚膳。”杜沅沅轻轻立于案前,柔声道:“昊祯!”听到杜沅沅的声音,英帝猛然抬起头来,见杜沅沅端着托盘站在当地,急忙站起身来,亲自从她手中接过,放到案上,又扶杜沅沅坐到椅中,道:“你身子不方便,怎么亲自来了,准是六福去多嘴了吧。”
杜沅沅并不问英帝原因,面上含笑,一边从托盘中端下一只龙纹蓝釉小碗并几只缠枝莲青瓷小盘,一边道:“这都是我宫中的小膳房做的,清淡开胃,你且尝尝。“将碗盘俱都推至英帝面前,“这是珍珠慧仁粥,这是甜酸乳瓜、紫香乾、莲蓬豆腐、酱桃仁。”
英帝坐在一旁,拈起刻丝银筷,挟起一只乳瓜,刚递至嘴边,忽然长叹一声,将银筷放至一边。杜沅沅也不多言,只是平静地望向英帝。英帝将案上一应证据向杜沅沅面前一推,起身跺至窗边,向外看去。
杜沅沅一一翻看,越看越是惊心。太后明里暗里专权数年,早已扶植了自己的势力。后来,即便是英帝一点一滴地收回了权柄,太后暗中仍然保留了两颗棋子,一个是京城的禁军,而禁军统领赵奂,便是太后的一条暗线。而另一个就是京城附近的精策军。而此的秘密调防,便是偷偷将精策军调进京来。如今,两股兵力已全部待命,一部分作为内应,一部分成了外援。而逼宫的日子就定在了两日后。
另外,太后之所以选了河间王齐昊琨,也不是没有原因。当年,齐昊琨的母亲嫦妃,姿容美艳,心气极高,一心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皇帝。但是却碰到了申皇后,也就是今日的太后,自然是落了下风,以致于抑郁而终。齐昊琨则被封了河间王,远远地放出京去。英帝即位后,闻听齐昊琨一味寄情山水,饮酒做诗,并无一丝野心。也念及兄弟之情,便将他召回了京。太后的逼宫,迫切需要一个傀儡,英帝尚无子嗣,而身为英帝弟弟的河间王的儿子无疑是最为合适。因此,太后便以当年的嫦妃为饵,说服了齐昊琨。一切到此已水到渠成,只等发动。
杜沅沅走到英帝身后,手搭上英帝的肩头,却一时无语。英帝回过头来,眼中闪过凄然、悲愤、不安、难过,这种种复杂神色最后都化为一缕凄凉,在他眉宇间久久不去。杜沅沅心中一阵疼惜,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叫了一句昊祯,便再也接不下去。
英帝低吼一声,宛如受了伤般,目光凌厉地注视着景宁宫的方向,重重道:“她是我嫡亲的母后,怎能对我如此?难道她自小养大的儿子,大齐的江山社稷,都及不上申家的权势富贵来得重要么?”杜沅沅心中酸痛,这个拥有四海,站在最高的男人,如今遭受了至亲之人的背叛,生平第一流露出如此虚弱的表情。看来,这一的打击委实太过沉重。
杜沅沅正想开口,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腹中轻轻蹬了一下。微微一愣,忽然省起,这也许就是旁人所说的胎动,腹中的这个小家伙已经开始有活力了。她急忙拉过英帝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间,一脸喜悦道:“你摸摸看,他在动了。”英帝目中露出了喜色,俯下身去,将耳朵紧紧贴在杜沅沅微微隆起的肚腹上。
杜沅沅想着腹中这个愈发鲜活的小生命,胸中忽然激起无尽的勇气,坚定道:“昊祯,一切都会过去的。为了大齐,为了我们母子,你一定会胜的,是不是?”英帝缓缓直起身,语声虽不高,却透着股决然,“沅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伤害。”杜沅沅摇摇头,“你是大齐的天子,你的身上背着万里江山。一定要答应我,你千万不能够有事。”英帝将杜沅沅搂在怀中,坚定道:“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风浪,放心,我们都不会有事。”
杜沅沅无言地环住英帝的腰。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语。只觉得他们的心似乎从未象此刻一样贴得如此之近,那些罩在他们头上的皇帝与宫妃的光环全都消失殆尽。他们就是如此相爱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样的认知迸发出的一种力量,这力量可以让他们坦然面对一切。
天气虽已入秋,但近些日子却闷热异常,空气中感觉不到一丝秋日的凉意。而朝堂内外平静依旧,甚至是一团和气。这样诡异的天气和不同寻常的平静,让人从心里透着不安,仿佛山雨欲来,大变在即。
英帝已经做好了布署,并不先发制人,他要亲眼看看,太后是否真的能够抛掉母子亲情,将他绞杀。因此,英帝首先派人秘密控制了宫外那股外援的兵力,在宫内也设好了伏兵。如今,单等明日,一切便可尘埃落定了。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杜沅沅又收到杜子珏的密信,信中只有一句:你是否真的爱他?杜沅沅凝视良久,依然不解其意,只能据实回复。
杜子珏接到杜沅沅回复的信笺,吸一口气,缓缓展开。笺上只有一个字:是。那纸面上黑蓝色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刺得他的眼睛生疼。杜子珏无声地笑了,笑中带着苦意,尽管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不顾一切,只为了问她这样的一句话。明知道得到的结果只会让自己再一受伤。
杜子珏将信笺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中,低语道:“难道真是我欠了你?好,就让我成全你。”说罢,眼中水光一闪,似是已沁出泪滴。
房门外,阿芜端着茶盏,默然而立。她好像已来了很久,盏中的茶水已经凉透,结了薄薄的一层茶霜。她的脸上,交织着疼惜、嫉恨和愤怒,端着茶盏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近些日子,杜子珏突然又变得神出鬼没,她早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说破,只是暗地里观察。杜子珏送入宫中的密信她偷偷看过,也因此知道了太后要逼宫的惊天秘密。她以为,杜子珏已经淡忘了一切,又是以前那个精明果决,潇洒不群的杜家大少爷。但是,没想到的是,他却依然故我,而且,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面前,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他怎会不明白,即将发生的这场变故对他们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阿芜的眼中似已喷出了怒火,又是因为那个贱人。既然杜子珏存心放弃,不如,就由她来做个了结吧!阿芜转身径直去了后园中的隐斋。而房内的杜子珏兀自沉溺在心伤中一无所觉,
明日便是太后逼宫的日子。英帝到底是存着一片仁孝之心,他想给自己、给太后一个最后的机会。刚过酉时,英帝便带着杜沅沅来到景宁宫中,名为请安,实则试探。
景宁宫内正摆下晚膳。太后穿着绛紫珠绣宫服,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围着紫玉抹额。安然坐在楠木理石大案的一端,看着面前案上的杯盘碗盏。听到轻霜报说皇上和元昭仪前来请安。太后的脸不可察觉地变了一下,又恢复了慈睦的神色,温和道:“让他们进来吧。”
英帝扶着杜沅沅走进殿来,向太后行了礼。英帝见晚膳已备好,便道:“儿臣就知道母后这里肯定有好东西,所以故意挑这个时候前来请安,不如就让儿臣和元昭仪陪母后一道用膳吧。”说罢,也不等太后同意,便拉着杜沅沅自行坐下。
太后面色淡淡,却也不好说什么。英帝看到案上摆了一盘糖醋荷藕,便挟起一片,放到太后面前的青瓷碟中,笑道:“儿臣记得,母后最爱吃的就是这个糖醋荷藕。儿臣小时候,也喜欢这个酸酸甜甜的味道。经常和母后抢着吃呢!”太后听了,面上微微一笑,却淡然得仿佛挂了个微笑的影子,“哀家老了,牙齿不顶用了,早就不再吃这些酸甜的东西,以前的事也不太记得了。”杜沅沅一旁陪笑,心中却一惊,太后明摆着和英帝撇清关系,看来,明日之事,只怕是铁了心了。
英帝依旧笑容和煦,又挟过一块柿霜软糖,继续道:“儿臣小时尤其爱吃这些饼果糖食,甚至都拿到书房在太傅授书时偷偷吃上一口。那个以古板闻名的贾太傅便告诉了父皇。父皇拿着戒尺来打儿臣。恰巧母后看见了,便将儿臣挡在身后,父皇没办法,只好扔了戒尺气哼哼走掉。”说罢,不禁笑出声来,太后的面上也有了一丝动容,看向英帝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英帝一脸濡慕之色,向着太后道:“自小,母后便最疼儿臣。儿臣一直想,一定要孝顺母后一辈子。让母后享尽天下的富贵荣华。”太后听到“富贵荣华”这几个字,面色忽然一变,刚刚眼中的那丝柔和之色转瞬不见,眉目间重又冷硬起来。忽然站起身,道:“哀家累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杜沅沅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太后终究是要断了和英帝的母子情份,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英帝站起身来,知道劝说无用,一切已无可挽回。只道:“母后也早些歇着吧。”太后晤了一声,便向寝殿走去。英帝看着太后略显老态的背影,忍不住又唤了声:“母后。”太后猛地停住步子,却不回头,双肩微微有些颤抖,过了一刻,才道:“回去吧。”英帝的眼中已有了泪意,对着太后的背影一揖,鼻音浓重地说了声儿臣告退,便拉着杜沅沅头也不回地向外行去。
走出殿外,天空中乌云密布,闷雷滚滚,似是酝酿着一场暴雨。杜沅沅缓下步子,好整以暇地整理好英帝的衣袍,沉稳道:“看这样子,恐怕是是一场豪雨,不过不妨事,我们已经备好了步辇,一会就可以回到宫中。到时,沅沅再泡道好茶给你。”英帝岂会不明白杜沅沅话中的意思,重重地点点头,道:“既然早已备好,那我们还不快走。”说罢,二人登辇而去。
太后和李咭身在弹墨纱窗背后,看着载着英帝和杜沅沅的步辇慢慢走远。李咄向身边神色复杂的太后,低声问道:“太后真的决定了?皇上,皇上毕竟是您一手带大的呀!”太后摇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悲凄,却没有答话,她的心中也是异常矛盾。英帝是她从小看着长大,怎能没有一点疼惜。但是,也正是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将申氏绵延三代的福泽扫得干干净净,叫她没有面目去见申家的列祖列宗。如今此举,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必然而行。现在,既已开了弓,这箭便是再也不能回头了。
李呒太后的脸色愈发坚定,知道事已无可挽回,叹息着摇了摇头,慢慢退了出去。
宫闱惊变
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低,彷如一个硕大无朋的盖子,牢牢地扣在头顶。空气异常沉闷,人就如同沉在水底的鱼,大张着嘴,却只能细细地呼吸。
杜沅沅斜倚在榻上,身上虽然只穿着薄丝的寝衣,仍觉得细汗不断地沁出肌肤,手中的那柄瓷青湖色的罗扇扇得越发紧了。但此刻,就连罗扇带起的风都没有了半点凉意,寝衣腻腻地粘在身上,心情是说不出的烦躁。
英帝将她送回怀玉宫后,并未停留,立即回了承宸宫。杜沅沅知道他必是要好好做一番布置。也不阻拦,脸上始终挂了个宁馨的微笑。她心中自是明白,明日禁宫内将有一场大变,此时无论如何也要让英帝安心。免了他的后顾之忧,才好放手一搏。
乌云似是堆积到了一定时候,终于开始爆发。空中先是响过一连串的闷雷,紧接着零星地洒下几滴豆大的雨点。那雨点越来越密,渐渐汇成了一道道雨帘。大雨终于来了。
杜沅沅听着雨帘敲打在纱窗和檐漏上时紧时疏的滴答声响,心情似乎也随之起起落落。对于明日就要经历的一切,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些紧张,明日是和风细雨,还是惊天一战,一切都还无法预知。
雨声滴沥,杜沅沅终于睡去,跌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眼前忽然战旗飘扬,耳边听到金鼓声声。她仿佛飘荡在一个古战场的上空。一队队衣甲鲜明的士兵,眼神坚毅地望向最前面高台上,一个身穿明黄甲胄的英伟男子,那男子面容端严,手执长剑,指向天际,似是在说着什么。杜沅沅仔细看去,那男子竟是英帝。她心中不由一喜,努力向高台飘去。正在此时,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不知从何射来一支羽箭,那紫黑的箭簇直向高台上英帝的背心而去。杜沅沅忍不住高声大叫。叫声未歇,杜沅沅忽然睁开眼睛,一眼望见熟悉的香楠木床顶,原来只是个噩梦。
杜沅沅下意识地向身旁一摸,只觉枕衾寒凉。忽然省起,英帝夜里并未宿在此,此时应在承宸宫内。她抬眼望向窗外,只见素香吹墨窗纱已透出抹银白,天就快要亮了。这大变前夕充斥着异样平静的一夜即将过去,不知道英帝那边是否真的备妥了一切。杜沅沅翻身坐起,心中一阵焦急。
窗外的雨依然未停,但似乎比昨夜小了许多,淅淅沥沥地打在纱窗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寒,就象是秋天突然降临了人间。
殿门一声轻响,兰兮疾步奔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的神色,急促地对杜沅沅道:“不好了,娘娘,宫内主要通路上都已把守了禁军,严令禁止宫人们行走。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沅沅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太后策划的这场宫变终于拉开了序幕。限制住宫内众人的行动,应是太后的第一步棋,而与此同时,宫外必定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军事行动。那么下一步,太后一定是亲自到承宸宫大殿上逼迫英帝退位。而现在内外消息全部断绝,也不知道英帝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杜沅沅越想心中越急,一边披衣下榻,一边问道:“看到皇上了么?”兰兮摇摇头,“现时宫内除了禁军,再也看不到旁人了。”杜沅沅的心稍稍定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宫中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没乱成一团总归是好事。只是太后谋划已久,必是布署周密。而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她应该站在英帝的身边才是,怎么能够贪恋这片刻的安宁,而躲在一旁不闻不问。
想到此,杜沅沅再也忍将不住,道:“不行,我得到承宸宫去看看。”兰兮吓得白了脸,一把拉住杜沅沅的袖子,“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出去。且不说外面有多危险,就是将这些全抛在外,您也过不了宫内的禁卫呀!”杜沅沅的脸已变得异常严肃,目光中充满了决然之色,低声但是清晰地道:“我不能任他一人在那里,如果不去,这辈子我都不会安心。”兰兮被杜沅沅话中的那抹热切震撼住了,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杜沅沅回身握住了兰兮的手,“姑姑,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不会有事。你就在这里安心等我,说不定我一会就回来了。”兰兮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上,心都已揪成了一团。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一径地点着头。杜沅沅笑了一下,忽然道:“劳烦姑姑给我准备一套宫女的服饰吧。”
清晨的禁宫笼罩在一片雨雾朦胧中。除了淅沥不停的小雨,各都显得异常安静。今日的禁宫与往常有些不同,宫中的各条通路上,鲜少见到宫女和太监,却多了许多身穿明光甲的禁军。偶尔有出宫办差的太监,一见此情景,立刻缩了回去,紧紧阖上了宫门。人们都在暗自揣测,宫里必是有大变发生了。
此时,怀玉宫的宫门却突然大开,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宫女。一个一手打着纸伞,另一只手扶着身边的那个。而被扶的那个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打伞的宫女身上,就连脸都埋在那宫女的肩头。
两人出了宫门,沿着甬路向禁宫内城走去。刚走到转弯,就被两名神威严整的禁军给拦了下来。打伞的那个宫女忍不住一颤,手中的伞几乎掉落在地上。倒是倚在她身上那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却身形沉稳,虽仍未抬头,却暗暗地捏了那打伞宫女的手心一把,似是告诉她不要害怕。
那打伞的宫女定了定神,面上挤出一丝微笑,道:“两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我们是怀玉宫元昭仪娘娘身边的宫女。我叫绿q,她叫碧痕。”拦住她们的两名禁军似乎年纪颇轻,见面前这个清秀的小姑娘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一时也不好再凶下去。其中一个道:“今日宫中有些变故,还请姑娘回去。待过了这阵子再出来。”绿q见这名禁军和颜悦色,胆子更是大了几分,面上故意装出焦急的神色,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这个姐妹生了急症。烧得烫人,昨夜咳嗽了一宿,好不容易盼到天明,我正要带着她到太医院去。”说着说着竟落下几滴泪来。那靠在她肩上的碧痕见绿q如此说,又咳嗽了几声,并向着那两个禁军,轻轻抬起一侧脸来。只见那脸颊通红,显是病得不轻。
两名禁军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似是想要说不许,一时又说不出口。绿q见事有转机,急忙又道:“就请两位大哥高抬贵手,我们只是普通的宫女,也做不了什么。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就算可怜我们姐妹。求大哥放我们过去吧。”问话的那个禁军将另一个拉到一旁,低语了起来。低低的语声隐约传到她们的耳中,似是“宫女”、“可怜”之类。绿q和“碧痕”的手死死攥在一起,两人的手间俱是冷冷的汗意。
那两个禁军似是已商量完毕,转身走了回来,刚刚那个问话的道:“好吧,你们快去快回。千万不要惊动了旁人。”二人心中一喜,却又都强压下去。绿q一脸感激万分的神色,连声道着谢,扶着碧痕慢慢走远了。
待走出了那两个禁军的视线,绿q前后看了一回,低声道:“娘娘,我们骗过他们了。”那倚在她肩上的“碧痕”这才抬起头来,赫然是宫女打扮的杜沅沅。
对于这的冒险之举,杜沅沅当然不可能傻到亮出昭仪娘娘的名号在宫里横冲直撞。她早就打定了主意,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幸好她身形瘦削,虽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但依然不显身材。她又在脸上涂了红红的胭脂,装作烧得满面通红的模样,将脸埋在绿q肩头上,两人这才出了宫。没想到,竟真的骗过了禁军。
二人虽经过了刚刚盘查的禁军。但望向前方,还要经过两条甬路才能到达承宸宫门前。接下来,还不知会遇到什么。眼见宫内各静寂如死,情势诡异,杜沅沅更加心急如焚。
正犹疑间,二人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声传来。杜沅沅急忙回头,透过蒙蒙雨雾,只见一队禁军簇拥着一架十二人步辇正向这边奔来。那步辇行得飞快,眼见就要到眼前。杜沅沅和绿q躲避不及,只得让在路旁。
步辇行经她们身边,一个跟在辇旁的禁军忽然向她们斥道:“你们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宫里现时不准随便行走么?”杜沅沅急忙拉绿q跪了下去,绿q心领神会,颤颤巍巍道:“奴婢们是怀玉宫的宫女,奴婢的姐妹病了,此时要到太医院去。”
辇中的人听到“怀玉宫”几个字,突然“噫”了一声,紧接着道:“停下。”杜沅沅听到那个颇有威势的声音透过雨雾,穿过清寒,向她罩了过来,心已沉到了底,辇中的人竟是太后。
步辇停在她们面前,旁边随侍的太监上前打起辇帘。杜沅沅偷眼望去,见太后竟穿着祭天节庆上才穿的乌金双色滚边珠绣的正式宫服,发上钗完整,神色威严地端坐在辇内。杜沅沅暗自叹息,太后对于今日之事如此庄重,只怕是不知道英帝已经有所防备,万一失败也不知道会如何。
绿q见是太后,身躯已经起了一阵轻颤,杜沅沅轻轻握了握绿q的手,示意她不要紧张。太后仔细看着跪在路旁的杜沅沅与绿q,面上忽然露出一个意味长的微笑,忽然道:“抬起头来。”
杜沅沅静静地跪在地上,虽未抬头,仍能感到太后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在她和绿q的身上扫来扫去。心中正在忐忑,猛然听到太后竟然叫她们抬头。杜沅沅低叹一声,知道定是形迹已经败露,当下心一横,慢慢站起身来,神情自若地看着太后,微微一笑,“臣妾参见太后。”
太后看着站在面前宫女打扮的杜沅沅,冷笑道:“果然是你。哀家早就知道,你专会做些鸡鸣狗盗之事,真猜中了。也好,不用哀家专程到怀玉宫中去请了。”杜沅沅的心此时倒定了下来,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太后是做大事的人,沅沅这些小伎俩,自是比不上太后。”
太后并未料到此时的杜沅沅还能如此笃定地还嘴,面上突然露出个奇异的笑意,悠悠道:“不用你在此牙尖嘴利。你不如就跟着哀家,去看出好戏吧。来人,带走!”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禁军上前,似是想要架住杜沅沅的手臂。杜沅沅身躯一挺,凛然道:“大胆!”那两名禁军愣了一下,也不敢再动。
太后只是冷冷一笑,道了声随她去吧,便叫了起辇。绿q上前扶住杜沅沅,二人夹在队伍中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承宸宫行去。
承宸宫宫门紧闭,门前杳无人迹。太后下了辇后,定定地站在宫门前沉吟了片刻,面上是悲喜交集的神色。过了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赵奂,你跟我进去,其他人暂且等在外面。”目光忽然投注到杜沅沅身上,脸上闪过挪谕的神色,“还有你,想必也是心急的很,不妨就一块进来吧。”说罢,便和赵奂两人进了宫门。杜沅沅也不答话,紧随其后,走了进去。
承宸宫大殿内,一切还同往常一样。龙诞香悠淡高远的烟气从铜鎏金錾的三尺高麒麟兽香炉中袅袅而出。丹陛之上,英帝一身金黄九龙纹朝服,肃然端坐,竟是出席朝会时的正式打扮。陆六福则垂手立于一侧。而除此之外,殿内竟然再无旁人。
太后步履稳健,眼睛直视着坐上的英帝,一直走到丹陛之下。英帝并未起身,面色平静地看着太后一步步走来。二人隔着重重汉白玉的阶梯,隔着龙诞香的轻渺烟纱,静静对视。良久,英帝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声音暗哑地开口:“母后,你,你终究还是来了,儿臣有失远迎了!”太后身形微微一震,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语,“哀家来了,哀家终于来了!”
英帝仍未起身,却突然叹了口气道:“儿臣知道母后今日必定会来,已经等了母后好久了。”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知道哀家会来?”话音未落,忽又笑了笑,“知道又如何,你如今知道,一切已经晚了。来人,呈上来。”
随着太后的语声,殿外进来一个太监,手中捧着一卷黄绫圣旨。那太监走至阶前,双手将圣旨举过头顶。太后伸手接过,目光热切地注视着手上的圣旨,忽然将圣旨向前一递,道:“请皇上御览。”声音中竟然是掩饰不住的热切。英帝早就知道圣旨的内容,并不急于来接,只道:“母后,你真的决定了么?难道一定要让儿臣退位你才甘心么?”太后的面上已露出惊疑,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退位诏书?”英帝淡淡道:“母后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不是为了要儿臣的皇位么?”太后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眼中已隐隐有了怒气,“既然皇上已猜到了,也不用哀家多费口舌了,就请皇上用玺吧!”
英帝忽然大笑起来,道:“儿臣想问母后,用玺后,母后要怎样置儿臣。”太后微微一笑,“你放心,哀家早已给你安排了个好去。而且,还有元昭仪一道陪着你。”说着,便将站在身后的杜沅沅一把扯了过来。
杜沅沅随太后进殿后,一见到殿内的情势,知道英帝必是已布置好,心忽然定了下来。为了避免英帝分心,杜沅沅便低着头,不言不语。而英帝的注意力都在太后和赵奂的身上,杜沅沅又是一身宫女的打扮,因此,英帝并不知道杜沅沅已在殿上。此刻,太后突然拉出了杜沅沅,英帝再也无法做出镇定自若的神色,急忙站起身,从御座上走了下来,边走边道:“你怎会在这里?”杜沅沅用力甩开太后的钳制,迎上前去,坚定道:“这种时刻,你怎么能将我放在一边。你难道忘了,我早已说过,我可以一直站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栉风沐雨。”英帝心中激动,一把扶住杜沅沅,大声道:“好!既如此,我们便一刻也不要分开。”
一旁的太后看着眼前这一幕,只是不住地冷笑,“哀家也算是做了好事,成全了你们这对同命鸳鸯。你的心愿已了,还不快快用玺!”英帝紧紧握着杜沅沅的手,只觉得心中从未象此刻一样充实和笃定,语声平缓道:“今日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可否告诉儿臣,你是儿臣的母后,为何一定要如此,为何要逼死儿臣才甘心,难道就是因为儿臣夺了你们申家的权势富贵么?”
太后听了,愣征了片刻,面上突然显出了狂乱的神色,嘶声道:“是,是你毁了申家。你这个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本是那个贱人生的。你跟那个贱人一样,都想夺走我的一切。”
尘封往事
众人被太后的惊人之语吓得全都呆住,大殿内一时阒寂无声。忽听得“噼啪”一声炸响,长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雪亮的电光从窗外射了进来,照得众人惊疑不定的面上俱是青白之色,使本就气氛异常的大殿内平添了几分诡异。闪电过后,又是一阵轰然作响的雷声。瓢泼一般的大雨便借着雷势,从天空中倾泻而下,眼见窗外又是一片雨雾迷茫。
哗哗的雨声从殿外传来,搅得人心烦意乱。英帝与杜沅沅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神色。英帝放开杜沅沅的手,向太后走了几步,蓦然又站住了身形,迟疑道:“母后,你说什么?”
太后在失去理智嘶喊出这句话后,似是没想到自己会亲口吐露出这个尘封心底多年的秘密。眼见众人震惊的神色,一时之间,自己也愣住了。待看到英帝一脸困惑之色,目中隐隐透着痛楚,不知怎地,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快意。便指着英帝狂笑道:“哀家是说,你根本就不是哀家的亲生儿子。早知有今日,哀家当日为何要出此下策,不如直接杀了你,也好过你成了今日的祸根!”
杜沅沅看到眼前的太后已经完全没有了德被天下的风范,如同个市井妇人,言语恶毒,举止粗俗,似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也是暗自惊心。
英帝听得一丝不差,仿如一声炸雷响在头顶,脸色已转为苍白,脑中转来转去都是太后的那句“你根本就不是哀家的亲生儿子”。面前的太后兀自狂笑个不停,那变了形的面孔幻化成无数个,在英帝的身前身后不住晃动。英帝的面上渐渐现出了狠戾的神色,突然欺身上前,一把钳住太后的脖颈,手上使着力,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太后登时面色通红,被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立于太后身后的赵奂急忙上前,想去掰开英帝的手腕。英帝眼神狠绝,向他看来,眉宇间不怒而威,赵奂心存畏惧,犹疑着站在当地。
忽然,殿门“哐”地一响,被人大力从外面推开,一个女人冲破了茫茫的雨帘,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那女人冲进殿时,微微顿了一下,待看到殿中的情形,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惊呼,没命地冲到英帝与太后跟前,双膝一跪,抱住了英帝的腿,哭求道:“皇上,皇上,手下留情啊,皇上。”那女人鬓发白,声音苍老,原来是太后宫中的李摺
英帝幼年时,李叨运甚是亲厚,相较于高贵端庄的太后,英帝跟李咚坪醺要亲近一些。此刻,英帝见李咄贩⑸⒙遥衣履尽湿,面上涕泪横流,心中一软,手下微松。赵奂就势将太后向后一拉,脱离了英帝的钳制。
太后喉间压力一解,只觉得一股气流直冲进喉咙,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李呒泵ζ鹕矸鲎 L后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撸大张着嘴巴,连说了几个“你”字,过了好一会,才接道:“你来干什么?”李哐凵癜戚,重重一叹,“老奴是来请太后饶皇上一命的。再怎么说,也是从小养大的孩儿。您就忍得下心?”一边说着,一边取过一方帕子,轻轻围住太后颈间刺目的青紫色掐痕,黯然道:“太后,你到底还是说了当年之事了?”太后此时气息已渐渐平复,听了李叩幕埃脸上突然现出畅快淋漓的神色,竟然笑道:“这个秘密折磨了哀家三十年,哀家每日都在担心会被人戳破,如今,心总算是放下了。只是哀家没想到,揭破这秘密的,竟是哀家自己。”
杜沅沅听到这里,再见到太后和李呙嫔系纳裆,心中明白,太后不是英帝生母的事实显然是真的。对于太后,英帝怀着一份仁孝之心,一味地迁就退让,没想到他们之间竟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也不知道英帝是否能够承受,杜沅沅将目光投注到身前的英帝面上,只见英帝眼神狂乱,直视着太后泛红的面孔。举着双手,似是蓄势待发,欲要再扑过去。杜沅沅急忙上前几步,紧紧握住英帝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焦灼,不住摇头。
英帝头脑登时一清,蓦然想起眼前局势,缓缓收回了手,背在身后,冷然看着面前的太后,沉声道:“朕的生母是谁?”太后对英帝并不畏惧,镇静道:“你的生母?”突然又顿住了语声,脸上现出沉思之色,眼神空茫,久久不语,似是一下子陷入了回忆当中。隔了好一刻才接道:“也罢,你终归是死路一条,就让哀家告诉你吧。”
殿外,大雨夹杂着风势,吹打得檐角垂挂的铜铃不住地摇响。天色愈发昏暗,殿内也变得光线暗沉,间或几道闪电划过,照得殿中人的脸一时亮,一时暗。众人都默不作声,静静等待着太后揭开这段皇家惊心动魄的内幕,将一段淹没于尘埃中的真实再度暴露于众人面前。
听了太后的话,李叩拿寄考涓见黯淡。她轻轻握住太后的手,心中是无限的感慨。似乎眼前还是二人红颜如的模样,在那些青春依旧的岁月里,权势与富贵就如同蚀骨的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咬掉她们曾经年少纯真的心。而当鬓生华发,红颜衰老,才发现一切已经错得太多,错得已经回不了头。
李咚煽太后的手,走到她面前缓缓跪下。她伴在太后身边数十年,虽为主仆身份,却也是手帕之交。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太后,表面看起来,太后一直位居中宫,一路走来风光无限,但内里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苦痛。如今到了风烛残年,还无法放弃背负了一辈子的家族责任,做出了当殿逼宫的忤逆之举。她既感到可惜,也觉得可叹。李咭丫下定了决心,她已是垂垂老矣,能为太后做的,就只有眼前这一项了。
太后看着李吖蛟谒的面前,微微有些惊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李呓恿拜了几拜,恳切道:“太后,这么多年来,老奴知道你心里的苦,当年的一切,您也是身不由己,而错都在老奴,就让老奴讲给皇上听吧。”说罢,也不待太后答应,便膝行到英帝面前,拜了一拜,道:“皇上,老奴一直跟在太后身边,这中间情由老奴全都知道。请皇上不要责怪太后,太后当年也是逼不得已。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愧对皇上。”说毕,又连连磕了几个头。这才慢慢道:“皇上,太后确实不是您的亲生母亲,您的生母乃是先皇的瑜淑妃娘娘。”
听到“瑜淑妃”这三个字,杜沅沅隐隐觉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忽然想起惠贵嫔曾提过的一句,“前朝有个瑜淑妃最受先帝恩宠,风头之劲无人能敌,后来却死得不明不白。”说的应该就是这位了。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是英帝的生母。这样想着,眼光中便含了怜悯与疼惜,向英帝看了过去。
英帝却是一脸迷惑,似是对这个瑜淑妃并无印象。李叩溃骸盎噬喜⒚挥屑过瑜娘娘,娘娘在皇上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当年,瑜娘娘是宫中最受皇上恩宠的妃子。”李呱钌畹靥玖丝谄,缓缓将当年之事讲了出来。
原来,瑜淑妃本是京城一名家道中落的吴姓落地士子的女儿。因身份低微,本无进宫参选资格。只因才名远播,姿色冠绝京城。被当时的弘帝,也就是英帝的父亲无意间听闻,硬是接进宫去。这位吴小姐品性温柔善良,才情满腹,加之又姿容绝世,弘帝一见之下,自是惊为天人,立时便纳入后宫。
当时朝中内外正是申氏权势如日中天之时,后宫中风头最劲的就是申皇后,也就是今日的太后。弘帝被挚肘,心中失意,便将全副心思都放在这位新入宫的吴小姐身上,百般疼惜,加倍恩宠。这位吴小姐进宫不足半年便晋封为正一品的淑妃。风头之盛,直逼中宫。幸而瑜淑妃性格温顺,不似一般宫妃争风吃醋,退让,加之弘帝爱之情切,保护周全,与宫中嫔妃倒也相安无事。申皇后只是为了维护申氏的权柄才入了宫,与弘帝感情并不厚,虽见弘帝如此宠爱瑜淑妃,但因瑜淑妃身份卑微,家中无权无势,故也未放在心上。
事情的起因就在于皇嗣。那年初夏,瑜淑妃被太医证实怀了身孕,弘帝欣喜若狂。当时中宫申皇后一无所出,其他妃子也仅生了几位公主。以弘帝对瑜淑妃的疼爱,如果她此能够一举得男,这个小皇子无疑便是未来储君的人选。申皇后这才发了慌,申氏的荣华富贵如何能断送在她的手中。
当时李呋故巧昊屎笊肀叩奶身宫女,申皇后的苦恼李咦匀欢伎丛谘劾铩N此,二人日夜苦思,终于想了一条计策,这条计策既能让申皇后成为真正的皇后及未来的太后,又能让瑜淑妃这个有力的对手永远消失。这条计策便是偷换皇子。
申皇后先是利用迷情之药换得了弘帝的一夕恩宠。不久,便对外宣称怀孕。事实上,申皇后并没有真正怀孕,只不过是打了个幌子,暗地里却买通了瑜淑妃寝宫内外的所有宫女、太监。到瑜淑妃腹痛临产之日,申皇后佯装摔倒,动了胎气,也同时临盆。
瑜淑妃终于产下一个男孩,待其累极昏睡之际,早有安插好的宫女将皇子抱出,换成事先准备好的死婴。而真正的皇子则被偷偷抱至申皇后宫内,成了她的亲生孩儿。
瑜淑妃醒来后,见生下的竟是一个死婴,自是大受打击,从此便一病不起。而申皇后因生了皇子,地位更加稳固,所“生”的皇子便被立为了太子。这便是后来的英帝。
瑜淑妃虽然缠绵病榻,但二人思虑之下,觉得她始终是个祸患,若是留下,这个惊世的秘密早晚有被揭破的一天,而且,凭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万一再有了子嗣,来日说不定还会出现“夺嫡”的场面。因此,李弑愀了申皇后斩草除根的建议。随后,申皇后差人偷偷在瑜淑妃的一日三餐里下了慢性毒药。不久,瑜淑妃便香消玉殒。申皇后又以照顾不周为由,将她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死,作为瑜淑妃的陪葬。就这样,除了申皇后自己和她最亲近的李咧外,这个瞒天过海之计再无人知晓。就算是有人有所怀疑,也查不到半点证据。
众人听到这里,早已是心惊肉跳。英帝更是面色惨白,心如刀绞,他的身世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这一,如果不是他触动了申氏的权柄,迫使太后酝酿了这场宫变,也许,这个秘密也许就永远成为了秘密,一直会被太后带入坟墓。
李呓餐暌磺校向英帝磕了个头,哀婉道:“眼见皇上一天天的长大,老奴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辛酸。对于当年对瑜娘娘做的一切,老奴早已心生悔意,自知罪孽重,不敢求得皇上的原谅,只请皇上看在太后抚育您多年的份上,饶恕了太后,让老奴来偿还这笔债吧。”
英帝面上涌起奇怪的笑意,眼神却是异常阴冷,语声却锋利如刀,“为了一己私利,你们阴毒地置人于死地,可怜朕的生身之母至死都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你是为了心安才求得原谅,而你……”英帝一手指向太后,声音更冷,“你虽抚育了朕多年,却是为了成就固权的野心。这笔债,朕会一直记在心上,让你们全部偿还。”
太后在一旁冷笑,“哀家从来就没有后悔,在这宫里,胜者王败者死,古不变。若是一切再重来一,哀家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李呙嫒缢阑遥默默摇头,低低叹了口气,膝行转身,对着太后拜了又拜,“老奴老了,今后恐怕再不能服侍太后了。请太后多多保重。”说罢缓缓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突然向殿中的朱红金漆蟠龙柱直直撞了过去,只听得“咚”地一响,李叩纳碜铀匙朋戳柱慢慢软倒,额间冒出一大片猩红,竟是淋漓的鲜血。
太后的脸上终于出现失措的神色,奔上前扶住李叩沟氐纳碜樱声音中带着哭意,“你为何要如此?”李叩牧成铣鱿至艘荒ㄊ腿坏男σ猓目光地看着太后,吃力地道:“老奴,老奴内疚了三十年,如今终于可以向瑜娘娘请罪去了。太后,你,你,要保……”,话音未落,气息已断。但双眼犹自圆睁,似乎是仍在诉说着未了之事。太后眼神凝滞,似是欲哭无泪。她与李呙为主仆,其实亦亲亦友,如今,李呔故堑钋昂崴溃太后的心都似被抽空了一半。
太后将李叩纳碜踊夯悍胖恋叵拢忽然站起身,向英帝与杜沅沅看了过来。尖锐地笑了几声,“你们既已知道,就无谓再浪费时间了。来人,请皇上和元昭仪上路!”
意外之变
太后话音刚落,殿门忽然大开,刚刚守在外面的禁军一下子涌了进来。太后脸上带着阴狠决绝的神情,厉声喝着,“把他们拿下,快把他们拿下!”
英帝将杜沅沅拉到身后,面对着向前围来的禁军,眸光一寒,忽然大声道:“来人!”随着英帝的语声,只见承宸宫左右两个配殿内,突然如潮水一般涌出无数铠甲闪亮,兵刃锋利的护卫,将太后、赵奂及一众禁卫等牢牢围了起来。
英帝冷眼看着面面相觑的太后和赵奂,沉声道:“朕已经给过你机会,但你仍一意孤行。不过也好,正因为如此,才让朕知晓了身世之秘。朕本还念着你的养育之恩,只是,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已将与朕的恩义一刀斩断。你如今已是败了,还有何话好讲。”太后听罢,突然仰天长笑了起来,直笑了好一会,方才止住。面上竟显出了笃定的神色,道:“你太小看哀家了。今日之事,哀家策划已久,你以为真的如此简单么?”英帝面色不为所动,却也不再插话,面上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太后得意地笑道:“哀家本只安排了两枚棋子,一枚便是你眼前看到的,另一枚则安插在京城之内,待控制住天都城内的驻军后,便攻入宫来。原本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是你昨日自动送上门来,言语间诸多试探,哀家早就听出你已有所察觉。所以,哀家便将宫外发动的时辰提了前,还连夜布了枚暗棋。今日一到这承宸宫,宫内竟然仅有你和陆六福两人,哀家便知道所料不差。”英帝仍是不语,只是脸色已转为铁青,太后继续道:“这枚暗棋,哀家本想一直留着,以备日后万一。只是哀家实在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也罢,棋逢对手,不如就放手一搏吧。”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是有无数人向承宸宫涌来。杜沅沅紧紧握住英帝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之色。
不一刻,有无数兵丁出现在大殿门前。但奇怪的是,这些兵丁停在大殿门前后,便自动散开,竟是将承宸宫又团团围了起来。眼见兵丁人数虽众,却排列整齐,纹丝不乱。
兵丁们站好了队形,将承宸宫的殿门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来,有两人越众而出,直向殿内走来。那两人走到英帝面前,跪下道:“臣项蓬,臣杜子珏参见皇上。”英帝虚扶了一下,道:“可办妥了?”项蓬躬身道:“回皇上,已然妥当。”站在项蓬身边的杜子珏虽未答话,脸上也显出自若的神色。杜沅沅微有些紧张地向杜子珏看来,杜子珏几不可察地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杜沅沅自然明白,这一场宫变,胜负已然分出了。
英帝看着人丛中的太后,唇角已带了从容的笑意,缓缓道:“带上来,给太后看看。”项蓬向殿外点头示意,立时便有兵丁押着两个人从人丛中走出,进了大殿。那被押的两人一个蟒袍玉带,容颜与英帝十分酷似,正是河间王齐昊琨。另一个穿着太监服色,却是景宁宫里的太监总管王兴。太后一见到两人,本是得意的面色已转成了死灰,指着英帝,语音颤颤连说了几个你,便再也接不下去。
英帝直视着太后,突然长叹道:“你我原是母子,却也逃不了今日的诸般算计。”太后的目光已失了神,只是低低重复了一句,“算计?”英帝接道:“朕昨日到景宁宫中的目的,你只猜对了一半。朕的确是试探,除了为我们的母子情份做最后的努力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故意让你看出朕的试探意图。”英帝转回头看着杜沅沅,面上忽然带了温柔的笑意,“是沅沅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朕。朕查出你有谋逆之心后,沅沅无意间说,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尤其是一个充满仇恨的女人。因为,你永远都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杜沅沅听了英帝这番话,报以一笑,而太后却恶狠狠地向她看了过去,杜沅沅只当不见。
英帝继续道:“朕听了沅沅的话,忽然觉得,你的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简单。仅仅动用了两班人马。以朕对你的了解,一定还有一股暗藏的力量是朕不知道的。因此,朕便故意到景宁宫中打草惊蛇,为的就是要引起你的警觉,从而迫使你动用那股暗藏的力量。你大概想不到,朕与沅沅人虽出了景宁宫,但布的眼线还在。虽然那眼线并不得你的信任,但因已是策反前夕,你自然是略有放松,那眼线还是查出了端倪。”太后听到“眼线”二字,面上显出大大的惊愕。杜沅沅看到太后那个愕然的神色,心思暗转,太后并不知道,这个眼线,便是她派凌海早早安插下的那人。在这的宫变中,虽然那人起初并未直接查到什么,但最终却立了大功。
英帝扫了一眼齐昊琨和王兴,对太后道:“你偷偷送信给河间王,让他提前起事的时辰。又嘱咐王兴,动用你那股隐藏的力量。在你进入承宸宫时,在禁宫内四放火,以转移朕埋伏的护卫的注意。这个计策的确是天衣无缝,但是,就因为朕早已经知道,所有的一切便都不值一提。”
英帝转向杜子珏,道:“平叛的过程朕并没有亲眼所见,个中精彩,还是由你说给太后听听。”杜子珏上前一步,应了声是,然后道:“臣接到皇上的密旨,知道河间王动手的时辰提前,便也提早做了安排。待河间王一出王府时,就将他拿下,所率兵丁自然也束手就擒。随后,臣直接入宫,与项大人会合。听项大人说承宸宫内已全部安排好,臣便兵分几路抓了宫中纵火的叛贼,这才赶来。现叛贼都已绑在外面,请皇上发落。”
太后听到这里,早已是面无人色,整个人看上去如同秋树上最后一片不肯落下的枯叶,寂寥而苍白。英帝冷冷一笑,断然道:“你已经败了。”
太后的目光惶然,满面俱是无法置信之色,眼光掠过英帝,掠过殿内的众人,快得如一尾水中冰凉的小鱼,那么急迫,又那么生怯。嘴中只是翻来覆去地道:“我败了?我败了?”说着说着,向后退了几步,颓然跌坐在地上,容颜仿似老了十岁。
英帝看着眼前这个华贵宫服里苍老的女人,心竟有些微微的抽痛。谁还能相信,这便是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后。褪掉所有的光环,她也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尽管她谋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但是回想那些流逝的年年岁岁,在那些将她认做母亲的日日夜夜,自己的确也体会到了母亲细腻的温情和关爱。英帝的心中泛起一丝不忍,手一扬,屏退了殿内诸人,只余下他、杜沅沅和太后。
英帝将杜沅沅扶至椅中坐好,缓缓走至太后身边,慢慢俯下身去,黯然道:“朕再叫你最后一声母后,朕之所以有今日,你也确实费心不少。若非你牵涉朕的生身之母,朕也许还会网开一面。”太后听了英帝之语,隔了好久,似是才反应过来,将头一点一点地转向英帝。面上绽开一个苦涩之极的笑容,幽幽道:“哀家败了。都怪哀家看轻了你,你已不是当年的黄口小儿,你如今已是一位真正的一国之君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伸入另一边的袖口。
杜沅沅听着太后的语气,似乎心中仍是不肯服输,便忍不住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错了?”太后眼中冷光一闪,忽然嘶喊道:“我没有错,我有什么错,我一切都是为了申家。今日事败,一切只能怪我谋划不周。”杜沅沅摇头叹道:“你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人生苦短,你这一生,却将全部的青春都耗费在了为你们申家维护权柄上。如今回过头来,你自己又得到了什么。你真是可悲!”
太后听了这一段话,面上突然现出迷茫之色,喃喃道:“难道是我错了。我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话到后来,已几不可闻。突然又抬起头来向英帝和杜沅沅看了一眼,目中似是愤恨,又似是悲凉,到最后已转为木然。忽然低低道:“原本都是空的,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紧接着便发出一声低呼,竟然仰天向后倒去。
英帝与杜沅沅心知情况有异,急忙抢上前去,只见太后横躺在地上,面色如纸,已经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而在她的胸前插着一把玉雕把金鞘匕首,那匕首已直没入胸。原来,太后竟是自裁了。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明白,太后眼见事败,已经生无可恋,必是趁着和他们说话之机,取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一刀了结了自己。
看着太后垂死的面容,空蒙的双眼,杜沅沅暗暗叹了口气。自她入宫后,太后一直对她恣意为难,从未给过好的脸色。但如今,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她的面前,杜沅沅的心中也不禁一阵恻然。
太后仰躺在地下,目光已经涣散,眼前的一切仿如都在飞速地旋转。恍惚间,她看到了少女时代的自己,穿着浅粉的衣裙,握着书卷,对着面前那个眉目清俊的西席娇憨而笑。太后不自禁地笑了,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英帝扶着杜沅沅站在太后的尸身旁边,二人惊奇地发现,太后的面上竟然逐渐显出一丝甜蜜的笑意,那笑意是如此地纯真,二人注视良久,都说不出话来。杜沅沅轻轻叹息,“她这一辈子都为了申家,却从未想过自己。对她来说,这样的结局也许是个解脱。”英帝揽着杜沅沅的肩,面色复杂,默然不语。
天业十九年秋,端和太后于承宸宫中发动宫变,事败自刎,因事关皇家脸面,对外自然秘而不宣,一应罪责,全推到赵奂、齐昊琨及王兴身上。三人被立即下狱,不久,赵奂被直接斩。齐昊琨除名宗籍,以庶人身份也被斩首。王兴则按宫规仗毙。没过多久,英帝颁下圣旨,称端和太后暴病而卒,因属意外晏驾,恐怕会冲撞了先帝的灵气,故不能与先帝合葬。而是将其独自葬于京城东郊。又过了一段日子,英帝称先帝托梦,称对早逝的瑜淑妃心怀内疚,要英帝完成他的心愿。众人自然信不疑。英帝便摆下了水陆道场,吹吹打打十几天,超度瑜淑妃亡灵。而后,又追封瑜淑妃为端敬太后。不久,英帝以重整先皇陵寝为由,将端敬太后陵寝挪到弘帝一旁。至此,英帝终于了了为人子的心愿。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二人眼见太后已死,宫变已然平息,都长长地松了口气。而此时,杜沅沅已是摇摇欲坠,疲累不堪。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杜沅沅还要坚强地陪伴在他的身侧,英帝又是感动,又是怜惜。急忙让陆六福备了步辇,送杜沅沅回宫。杜沅沅见诸事已尘埃落定,加之身体确实再无法支撑,便也不再反驳,乖乖地被英帝抱至步辇上坐好,耳听得英帝说了一句:“你先回宫歇息,等我了了这里的事,便去陪你。”依言点了点头,感觉身子一阵轻晃,发觉步辇已被抬起,向怀玉宫方向而去。
天空中瓢泼般的急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雨水洗尽了漠漠尘埃,将禁宫内外变得异常洁净。远近殿顶的明黄琉璃瓦在挣脱出乌云的阳光的辉映下,发出耀目的光辉。空气中,再没有了闷热的气息,显得清新宜人。
杜沅沅坐在辇中,见各宫中要道仍同来时一样,随可见把守的护卫。只不过这些护卫都是英帝的亲信。那些太后的禁军已全部被押了。
步辇向前行进,杜沅沅只觉得腰腹酸胀,禁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她心中明白,经逢这样的巨变,无论是心智,还是体力,对她来说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况且以她现时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承受大变。杜沅沅用手护住腹部,心中暗暗祈祷,无论怎样,她的孩子决不能有事。
步辇停在怀玉宫门前,绿q扶杜沅沅走下辇。杜沅沅望着熟悉的宫门,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清晨离开时,她并没有奢望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如今再回到这里,已经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圈,一切恍如隔世。
二人走进宫内。杜沅沅感到腹中有些饥饿,便遣绿q去小膳房打点。自己则独自向正殿走去。
还未接近殿门,杜沅沅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今日的怀玉宫似乎有一些不同。往日每回宫时,兰兮必都要到宫门前迎接,而其他宫女、太监也开始忙碌,准备换衣洁面的一应用具。而今日的怀玉宫内生息俱无,似乎过于静谧了。她与绿q已进了宫门多时,还未见到一个人影,难道宫变之时,怀玉宫内发生了什么变故不成?想到兰兮和碧痕还在宫内,杜沅沅的心莫名地惊跳了一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步便奔到到殿门前,想也不想,使劲伸手推开。只见阔大的正殿内,兰兮和碧痕背负着双手靠着殿内一侧通梁的纱帐,面向殿门,比肩而立。杜沅沅心神一松,一脚跨进殿去,边走边道:“你们没事就好。”说罢,便想走到椅中坐下,心中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头,兰兮与碧痕只是直直地看着她进来,并未迎上前来,仍旧站在原地不动。脸上也不是喜悦的表情,而是焦急夹杂着惶然和恐惧。尤其是兰兮,嘴唇微张,眼睛瞪视了她片刻,忽然又左右转了转。
杜沅沅猛地止住了步子,兰兮的表情和眼神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杜沅沅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兰兮与碧痕的模样,分明就是被人制住了,而制住她们的人极可能还在殿内。杜沅沅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搞不好她已经落入一个陷阱了。
杜沅沅强行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悄悄地向殿门退去。忽然,她听到身后的殿门传来“哐”地一响,显然是有人将殿门紧紧阖上了。紧接着,她便感到颈间一凉,低头看时,一柄亮如秋水的长剑正架在她的脖颈上。
黄雀
杜沅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丝彻骨的寒意从紧贴着肌肤的剑刃传来,迅速浸透了她的全身。她咬牙忍住将要出口的惊叫,握紧拳头不让自己颤抖。突然觉得手心里传来一阵刺痛,似是长长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手心。但这刺痛却让她的心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短短一刹那间,她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此时正值宫变初歇,一切都尚未理清,自己却如此大意。如今,这殿内埋伏的不知是太后余孽,还是宫外刺客,抑或是妒恨她的宫妃。而到此目的也不知是要她的性命,还是有别的企图。
远隐隐传来士兵整队的声音,而怀玉宫内却是一片安静。杜沅沅暗自苦笑,英帝此刻一定还在料理宫变善后事宜。谁也猜不到,外表一派宁静的怀玉宫内,却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长剑依旧纹丝不动地架在她的颈间,杜沅沅感到,不断渗出冷汗已经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裙。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光亮,尽管微弱,却让她一阵惊喜。因为,她发现,自她进殿被长剑逼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虽然很短,但是,用长剑挟住她的人却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难道说,布局之人的本意并不是要直接杀了她,而是要胁迫住她,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杜沅沅的心忽然落入了谷底。能够在宫中动荡之机,预先埋伏在怀玉宫内,并打算以她为饵,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不是一般的图谋,莫非他们对付的目标是英帝。
此时,持剑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杜沅沅整个人已被那柄长剑逼住,自然不能转头去看。她的目光落到颈间的那柄长剑上。那柄剑看样貌虽是普通兵刃,却甚为小巧,剑身极薄,刃极锋利,散发着森森寒意。杜沅沅蓦然发现,在那那清亮如镜的剑刃上正映照出了她身后人的形貌。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杜沅沅却也能推断出大致的样子。那人似乎较为瘦削矮小,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在一袭黑衣内,只余下一双眼睛。
杜沅沅仔细地端详着,心中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个人她似乎是认识的,至少也是在哪里见过的。但是这感觉又如此模糊,杜沅沅也并不十分确定。这个黑衣人显然有很好的功夫,因为,从开始到现在,架在她颈间的那柄长剑竟然稳如山岳,既没有割破她的肌肤,又让她无法动弹,半分也未移动过。而在杜沅沅的记忆里,她的身边并没有这样的人。
既然没有了性命之忧,杜沅沅的心已经完全定了下来,便将思绪从头又理了一遍。
首先,这个布局的人挑选了太后逼宫之时作为行动的时间,那么他必然是个熟知内情的人。而这宫变的知情人寥寥可数,英帝、她,还有杜子珏。当然,还有英帝手下的一般心腹。这些人都是万万不会将秘密透露出去的。除非,是在消息传递的过程中出了意外。
其,据杜沅沅所知,禁宫内除了宫门守卫武功不弱外,其他的一般宫人似乎并不会武。那么,这个黑衣人应该是来自宫外。
第三,他知道在怀玉宫内张网等候,一定是了解宫中的情况,知道将她作为诱饵是有效的方式,同时,也一定熟悉宫内的地形。假使他对此全然不知,那么,宫里一定有一个内应。
杜沅沅忽然想到,这一切莫非这是太后安排的一个后着,若宫变不成,就以她为饵,诱杀英帝。很快,杜沅沅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太后的这宫变,他们事先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再加上中间又试探出了太后匿藏的那股兵力。如今,所有的人员已经全部束手就擒。若是太后安排了这一切,她大可不必在承宸宫大殿内自裁。只需假意投降,稍微等上一等,也许便可等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究竟会是谁呢?杜沅沅只觉得自己已经拐进了一个死角,眼前俱都是谜团。窗外日头已高,时间正在慢慢地溜走,她的心中越来越急,假若此刻英帝来到,岂不是正好撞到网中。杜沅沅忽然横下心来,她只是个鱼饵,在鱼儿还未上钩之前,还有些利用价值,性命暂时无忧。而与其在这里不断猜测,不如冒险试探一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想到此,杜沅沅的脸上显出害怕的神色,语声颤抖道:“别杀我,我只是个弱女子,见不得这些刀光剑影的,凡事可以商量?”
杜沅沅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击掌的声音,一个女声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怕么?真是大快人心呢!”杜沅沅听那声音十分耳熟,不由微微一愕,寻声望去,只见兰兮和碧痕身后的通梁纱帐后,转出一个身着粗布青衣的女子。那女子面色焦黄,容颜憔悴。杜沅沅虽然觉得眼熟,一时之间,却未想起是谁。
青衣女子见杜沅沅定定地瞧着她,眼中一片迷惑,忽然脸色剧变,几步冲上前来,面上满是怨毒,照着杜沅沅的脸便是一记耳光,嘶声道:“你竟然已经认不出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能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此时,杜沅沅才蓦然发现,面前这个一身布衣,容颜沧桑的女子竟是一年多前因投毒谋害她而被贬为宫婢,后便再也未见的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杜。
杜的眼中浸着浓浓的恨意,抚摸着自己黯然无光的容颜,凄然道:“皇上下旨将我贬为宫婢,还有哪个宫的主子敢要我。我只有被派到司库去刷洗净桶。”杜说着忽然抓住了杜沅沅的衣襟,语声已转为冷冽,咬牙切齿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你尽享富贵的时候,我却穿最破的衣裳,干最脏的活儿,住发霉的床榻,吃变馊的食物。任何人都可以支使我,都可以打骂我。如果不是要找你报仇,我根本撑不到今日。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我一定要将我受到的痛楚百倍、千倍地加注在你身上。”说罢,一阵大笑,那笑声却宛如鬼哭。
杜沅沅见杜衰老粗糙的脸庞,心中本有些怜悯,待一听到杜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也硬了起来。当初,明明是她为了富贵荣宠不顾姐妹情份而害人在先,现在竟然将过错全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反而没有一丝悔意。杜沅沅忍不住冷冷道:“你能有今日,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的么?与我又有何相干!”杜一听,眼睛红赤,充满了恨意。紧接着,便尖叫一声,直扑了上来,似是想要与杜沅沅拼命一般。
就在此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杜沅沅的身后传来,“住手!”杜的身形猛地顿住了,面上带着万分不愿的神色,突然喊道:“你不是答应让我报仇,为何要阻止我?”那声音似是叹了口气,又道:“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么?等大事了了,还不是任你置。”杜默然了一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得意与期待,衬着她那双依旧红赤的眼睛,显得说不出的可怖。
杜沅沅并未在意杜的态度,而是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番对话上。这番话和这个低沉沙哑的语声显然是握剑胁迫她的人发出的。对话虽短,却也透露出了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突然之间便让她想通了其中的关键,这个黑衣人的确是从宫外进来的,而且,他应该就是此行动的主脑。杜则是内应。这人话中所说的“大事”,也许就是刺杀英帝。
既然身后人已开了口,杜沅沅自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便依旧装作害怕道:“有话好说,你们有什么要求,不妨都提出来。”那黑衣人冷哼了一声,“不用商量了,我要的便是你与那狗皇帝的命!”杜沅沅心中一凛,看来,他们今日的来意确是行刺了。杜沅沅忽然想起,刚刚那个黑衣人用了一个奇怪的词,“狗皇帝”。这样的称呼,似乎是与英帝有什么仇大恨一般,难道是来寻仇么?杜沅沅又道:“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难道不能好好谈谈?”那黑衣人还未答话,早已按奈不住的杜尖声道:“只要你们死了,一切便可解决。”那黑衣人见杜已口不择言,喝斥道:“不要说了。”
杜沅沅知道已问不出什么,也不再搭话,脑中反反复复想着这个语声,总觉得这样呕哑难听的语声就象是装出来的一样。而非要改变原声,目的就只有一个,怕暴露了身份。这个人她一定是认得的。看来,她刚刚突然生出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看来并不是枉自猜度了。这个黑衣人一定是怕被她认出,才故意不在她面前露出形貌,并变了声音。杜沅沅又将所有认识的人想了一遍,但是,依然未发现一丝线索。
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鎏金草叶纹铜漏的嘀嗒之声在众人耳边回荡,而此时,那不紧不慢的嘀嗒却宛如追魂之曲,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益发显得殿内气氛紧张不已。
杜沅沅表面上维持着瑟缩惧怕的样子,心中却是异常焦虑,暗自祈祷英帝千万不要前来,此时能拖得一刻便是一刻。英帝不来,她还可以静下心来,苦思对策。如若两人都落入陷阱,白白担心不说,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兰兮和碧痕站在她身前不远,满面惶急,眼巴巴地看着她。杜沅沅递给她们一个安心的眼神。看到她们,杜沅沅的脑中突然升起一线希望,刚刚随自己一同回来的绿q直接去了小膳房,并未进入正殿。但愿她能发现宫内异常,快速通知英帝。
杜一直盯着杜沅沅,此时见她的表情忽明忽暗,突然阴荫道:“你莫非是想着有人会来救你?”干笑了几声,又道:“虽然咱们等着那个皇帝自投罗网,怕只怕他赶不到这里了!”说罢,假意摇头叹息,杜沅沅的心猛地跳了几下,脑中蓦然转过一个念头,惊呼出声,“除了怀玉宫内,莫非你们还设了伏兵?”,杜大笑,看向承宸宫方向,“真是一点就透。咱们只不过是后援,若是那支伏兵不成,才是咱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你这个诱饵也才有用。”
杜沅沅心里真正开始发慌,她没想到对手如此狡猾。这一行刺的布署远比她想像的还要周密。布局之人事先安排了两支人马,在宫中变乱之时同时混进了宫。其中一支直接潜到了英帝身边,而另一支则偷入了怀玉宫。他们的打算是,如果直接刺杀英帝的那支人马事败,还有怀玉宫内的这支作为后备。英帝躲过了第一支,却不一定躲得过胁迫着她的这一支奇兵。这个布局之人的心思真是缜密得可怕。而此时,怀玉宫的这支任务已完成了一半,那么,另一支呢?是否正在伺机而动,还是已经得手,英帝知不知道自己陷入新的危险当中?
杜沅沅已经不能再想,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心中不住的默念,“不要慌,不要慌,只要未到最后关头,就一定还有办法!”一股腥甜的气息冲进了她的喉咙,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咬破了嘴唇。那股血腥气中人欲呕,杜沅沅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引得头微微一晃,锋利的剑刃在她的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站在她对面的兰兮再也忍不住,哭道:“娘娘,娘娘,你有没有事?”又转向黑衣人道:“求求你,让我看一看娘娘吧?”杜冷笑,“娘娘?她现在还是你的娘娘,只怕过一会便是一个死人了。”兰兮哭声更高,“求求你们了,就让我看一看吧。”杜沅沅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似乎十分的不耐,斥道:“不许哭。放开她吧。”后一句则是吩咐的语气。话音刚落,从那纱帐后面,又转出两个人来,也是通身的黑衣。那两人上前解开缚在兰兮手腕上的绳子。
兰兮刚被松开,便向杜沅沅直奔过来。还未奔到近前,黑衣人又道:“站住!不准过来。”兰兮停住了脚步,仔细打量着杜沅沅,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你还好吧?”杜沅沅忍住颈间的痛楚,勉强挤了个笑容,“我没事,你别担心。”看到兰兮依旧站在那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面上依旧挂着那个勉强的笑容,道:“我口渴得紧,你倒盏茶来给我。不用新沏了,只将今早冲的那壶醉木凝香倒一杯来便可,快些,小心别洒了。”眼睛却极快地向殿内的三足银丝珐琅香炉瞟了一眼。兰兮似是一愕,急忙应了声是。
杜突然挡住了兰兮的去路,道:“你们耍什么样?”杜沅沅苦笑,“我们已被你们制住,又能耍什么样。难道喝口水都不准么?”黑衣人斥责杜道:“别再多事了,就让她去吧。”兰兮如蒙大赦,绕过杜,急急到内殿去了。杜并不放心,紧紧跟在兰兮身后。
不一刻,只见兰兮捧着一只小巧的乌紫色柱形木杯从内殿出来,杜依旧紧跟不放。兰兮似是十分害怕,捧杯的双手不住颤抖。走至殿内的银丝珐琅香炉旁,被炉角拌了一下,整个人扑跌在香炉旁,竟然将炉盖都撞了开来。而她手中的那盏茶早已连木杯一块都掉入了炉中去了。只听哧哧一阵轻响,洒入炉中的茶水转瞬间便被炉中的热气炙干。一阵沉郁的芬芳渐渐在大殿内弥漫开来。杜沅沅叹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快起来,看看可伤到了哪里?”
黑衣人只是微微瞥了一眼,眼中似是露出了讥笑之意。忽然,殿外传来绿q的声音,“娘娘,奴婢到膳房寻了些点心,娘娘先将就着用些吧。”声音越来越近,似是已到了殿门前。黑衣人和杜对看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唿哨,只见帐幔后,又闪出数个黑衣人来。
只见那群黑衣人迅速分列在殿门两侧,举起了手中的兵刃。杜沅沅心中急切,呼道:“不要伤她,她是我身边的宫女。”黑衣人点了点头,守在殿门旁黑衣人便将兵刃收了回来。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而开,绿q端着一只盛着点心的粉彩牡丹纹瓷盘低头迈步而入,浑然不觉刚刚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绿q跨进殿来,将殿门细心关好,转过头来,面上还含着笑意。当她看清殿内的情景,面色不由大变,惊呼了一声娘娘,扔了手中的瓷盘,便向杜沅沅身边奔了过来。瓷盘碎裂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内显得甚是响亮,众人本就精神紧绷,此时更是被吓了一跳。杜沅沅怕绿q有失,急忙道:“不要怕,我没事。”绿q见杜沅沅面色镇定,便止住前冲的势子,立住不动。
杜沅沅心中暗暗叹气,如今绿q也进了网,看来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难道,真的要听天由命了么?
变数迭起
绿q站在杜沅沅身前不远,双手绞在一起,似是骇得瑟瑟发抖,那满是惊惶的眼睛不住地向杜沅沅这边看来。杜沅沅心中怜惜,正想出声安慰,蓦然发现绿q满是惶然的眼中似乎还含着一些不明意味的东西。杜沅沅心中一动,难道绿q已将此间的消息放了出去,而自己是故意自投罗网的么?
想罢,杜沅沅向绿q微微挑了挑眉,几不可察地向承宸宫方向侧了侧头,绿q竟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闭了闭眼睛。杜沅沅的心中涌起一阵狂喜,好机灵的女子!此时,英帝应该知道了怀玉宫中的异常,但愿他能有所警觉。
英帝背着手,神色威严地站在承宸宫外的台阶上,看着已束手就擒的禁卫、太监被五大绑着一队队押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一的宫变,并未造成太大的动荡和过多的伤亡。至此,申氏的一切便成为了历史,他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从今以后,该是他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眼前的士兵已开始集结撤出,人数虽多,却整齐有序,丝毫不见杂乱。英帝脸上已露出赞赏之意。杜子珏和项蓬都是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齐的肱股之臣。
英帝再度扫视了一眼场中,便想返回承宸宫内。他的目光忽然瞥到身前不远的一队兵丁。那一队人显得有些奇怪,虽然也是集结的样子,却明显不似正规的军队,略显松散了些。而那队人中,有人不时向他这边望来,目光躲躲闪闪。
英帝的心中起了疑,正要喝住细问,忽然看见从甬路的一头,飞跑过来一个小太监。那小太监跑得甚是急迫,衣袍凌乱,就连头上的纱帽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小太监跑到英帝近前,满面惶急,扑通一声跪倒,急着想要说什么,却大张着嘴,半天也未缓过气来。陆六福上前一步,喝斥道:“大胆!在皇上面前还如此衣冠不整,不要命了!”那小太监脸色更急,突然挤了一句,“奴才是怀玉宫的。”英帝听了心中一沉,冲上前,扯着小太监的衣襟,一把将他拉起,厉声道:“怀玉宫出什么事了?”那小太监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的话都不会说了,结结巴巴道:“绿、绿q姐姐让奴才跑、跑、跑出来报、报信,说娘娘、娘娘好像被人劫、劫持了。”英帝听了,脸色大变,将小太监向旁边一推,喝道:“来人!”话音还未落,只觉得眼前一,面前都是刀影。
此时,杜子珏距英帝最近,听到小太监的语声,也是一阵惶急,他急速地扫了一眼正集结的士兵,盘算着带人到怀玉宫去,忽见士兵中竟有一队人纷纷抽出兵刃向这边冲了过来。杜子珏看着那队越来越近的士兵,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电光火石之间,杜子珏的脑中竟然闪出宫变前夕他问杜沅沅的那句话:
“你是否真的爱他?”
“是!”
那个黑蓝色的“是”字带着未干透的墨意,恍如就在眼前,罩得他喘不过气来。杜子珏长叹一声,眼睛一闭,错后一步,挡在英帝的身前。
那队士兵见面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来,都愕了一下,步伐微顿。就在这一刹那间,项蓬带人围了上来。英帝已被陆六福拉着,远远地退了开去。那队人眼中含着悲愤,恨恨地看了杜子珏一眼,猛然举刀向自己颈中抹去,只听得“扑通”几声,竟然已全部自刎。
杜子珏的脸色更白,踉跄着走到场中。身旁的项蓬使劲一拍他的肩膀,说了声好样的。杜子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悲哀。但这悲哀在他转身面向英帝时,已全部消失不见。
英帝阴冷地瞥了一眼那些已经自刎的行刺者,忽然转身向怀玉宫方向走去,边走边道:“项蓬留下,好好给朕查查。杜子珏带人跟朕同去。”项蓬和杜子珏齐齐应了声是,便各自开始了行动。
怀玉宫殿内的那股芳香已经散去。杜沅沅偷偷地打量了一圈,又看向殿外,眉宇间越发焦急。身后那黑衣人冷眼旁观,忽然脱口而出,“你只顾着自己郎情妾意,浑不管他人。你这样的女子,究竟有何可取之?”杜沅沅心中一愕,听那语声,竟然有一丝打抱不平的味道。不由迟疑地说了声你。那黑衣人喝道:“住口!”似乎是心事被人瞧见的羞恼之意。杜沅沅心中更加讶异,这人怎么象个小女子一般。
殿门和窗上传来几声极细微的悉@轻响,殿内的众人都吃了一惊。杜沅沅只觉得颈间的那柄长剑有一丝轻微的抖动,突然听见身后的黑衣人大声喝道:“外面是谁?不要搞鬼,元昭仪还在我们手里。”
黑衣人话音刚落,只听几声轰然巨响,怀玉宫正殿的门、窗突然都飞了出去。阳光没有了门、窗的阻碍,肆无忌惮地射了进来。众人宛如暴露在天光之下。而透过那些原本装着门、窗的地方,众人震惊地发现,那些门、窗都摊在院内,一端被连在一只系了长索的铁爪上,这些坚固的门、窗竟然是被外力硬生生拉下来的。而在怀玉宫院内和院墙上下,已经站满了张弓搭箭的兵丁,密密麻麻的箭簇,宛如无数只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殿内的诸人,让人禁不住心生寒意。
英帝和杜子珏就站在众兵丁之中,目光中带着焦虑、带着愤然、带着怜惜,一眨不眨地看着殿内。
杜沅沅看着英帝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心头一安,猛然觉得眼中酸涩,有一股泪意直逼眼眶,禁不住道:“你,你来了。没事就好。”英帝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进杜沅沅的眼内,面上突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英帝的目光落到杜沅沅颈间的那柄长剑以及那抹红得刺目的血痕,眸光一暗,眼中的情绪转瞬间便成了滔天巨浪。如穿羽之箭般向杜沅沅身旁的那个黑衣人看去。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杜沅沅忽然觉得颈间的那柄长剑竟然颤抖了起来,身后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竟然发出了粗重的喘息。语声颤颤道:“你,竟然是你!难道他们已经败了。”英帝的眼中闪过若有所思的神色,“原来你们是一路的,那你们的目标应该是朕了,为什么要为难一个弱女子?”话到后来,已经充满了森森的冷意。
杜沅沅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黑衣人似是瑟缩了一下,忽然听他叫嚣道:“我们是要杀你,我们也要杀她!”杜沅沅听那语声微微发颤,明显是外强中干,心中定是充满了十分恐惧。如此危机下,竟然觉出几分好笑来。杜子珏一旁冷冷道:“住口!你若是不想活了,说一声便是,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英帝却接道:“杀了我们?”脸上显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目光微微转向四周,“你且说说,如今这样可能杀了我们?”黑衣人一时语塞。英帝稳稳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放了沅沅,我放你们走。从此概不追究。如此,你们既可全身而退,他日说不定还有机会。”语声忽然转寒,“若是你伤了沅沅,朕就将你们全部诛杀在此,一个不留!”
黑衣人沉吟不语,杜沅沅的面上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忽然对黑衣人道:“且慢,不妨我们先做个交易,若是我们的交易不成,你再与皇上交易,如何?”
众人听了这话,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人质哪有谈交易的条件。英帝和杜子珏同时道:“沅沅!”杜沅沅微微点头,示意他们安心。身后的黑衣人疑惑道:“你要和我谈交易?”杜沅沅轻笑道:“是。你可以选择跟我谈,或者杀了我,再被杀掉。”黑衣人只好道:“好,你说!”杜沅沅的目中忽然透出诡异,“你们若是能走出这间正殿,我便求皇上放你们走。”
黑衣人一愣,正要嗤笑杜沅沅是痴人说梦,忽然听到“当啷”几声刀剑落地的声音,只见殿内那数名手下接二连三地落了兵器,软倒在地。黑衣人显出惊骇莫名的神色,刚说了句你,身子摇晃了一下,似是勉强站立。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杜沅沅的肩头,而那柄长剑也始终不离杜沅沅的颈间。
杜沅沅被抓得异常痛楚,脸色微微发白。黑衣人恶狠狠道:“好,你好!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手?”杜沅沅强忍着痛楚,笑道:“此时告诉你也无妨。你可记得我说过口渴,让兰兮给我斟过一杯茶?”黑衣人点点头,杜沅沅接道:“你可注意过那只斟茶的杯子?”黑衣人这才想起,兰兮从内殿出来时,手中捧着的似乎是个乌紫色的木杯。怔怔道:“难道是那个杯子?”杜沅沅面上的笑容更,“在我大齐漉州西南的山谷间,生有一种奇树,名叫醉仙树。”众人没想到,此时此刻,长剑架颈的杜沅沅竟然兴致盎然地讲什么醉仙树,一时都不解其意,只有英帝的眼中闪过一抹略带兴味的光芒,这个沅沅,也许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杜沅沅的脸上显出悠然神往之色,“据说,这种树历经千年才能长成。成形后,木色乌紫,异常好看。而它天生就有种奇异的香气,那香气是任何一种鲜都比不上的。因此,在生长着醉仙树的山谷里,只有绿草,却没有鲜。”黑衣人忽然想起了兰兮撞开香炉盖子,失手将木杯掉入香炉后闻到的那丝香气,的确是芬芳馥郁,不同于普通的香气。当时,他只把这当成了是后宫嫔妃的奢糜习气,没想到里面还暗藏了玄机。不由得后悔不迭。
杜沅沅继续道:“这种醉仙树还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将它投在火里,它可以变成世间最厉害的迷药。但是,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在燃烧一段时间以后,才能慢慢发挥效用。所谓‘醉仙’之意,既指香气,又指药性,就连神仙都能醉倒。去年冬天,漉州进贡了一套醉仙树雕制的茶杯。我看它古拙可爱,便留了下来。内务府送来此杯之时,将从送贡品之人那里听说的来历细细地讲给我听,并千叮咛万嘱咐,此杯切勿近火。”
黑衣人终于明白了由来,但心中仍有个疑惑未解,问道:“我盯得如此之紧,你是如何传递消息的?”杜沅沅微笑道:“你可还记得我对兰兮说的那句话?”黑衣人想了一刻,道:“你说的是‘你不必害怕,快给我倒杯茶来,不用新沏了,只将今早冲的那壶醉木凝香倒一杯来便可,快些,小心别洒了。’”杜沅沅点点头。“不错,我说的的确是这句话。但是,听在兰兮耳中,却完全不同。兰兮打点怀玉宫中一应事宜,自然知道这套茶杯的来历,其实,这套茶杯本就叫‘醉木凝香’。当我一说出这四字来,兰兮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故意告诉兰兮不要害怕,别洒了茶,又看了眼香炉,就是要她依计行事。你们就是这样着了道。”
黑衣人听罢,眼神晦暗,一言不发,似是在想着什么对策。杜沅沅面上虽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中却有些焦急,醉仙树还有一个特性她并没有说,就是它的药性只能维持一个时辰。若是黑衣人想得太久,过了药性,想要制住他,无疑还要费些功夫,何况自己此刻还在他的剑下。
此时,殿内殿外一干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杜沅沅和黑衣人身上,谁都没有发现,与其他黑衣人一同软倒在地的杜正偷偷地向杜沅沅爬去。待爬到杜沅沅的身旁,慢慢摇晃着站了起来,右手带着一溜刀光扬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了杜的动作,那溜刀光竟是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正对着杜沅沅的前胸。
杜的脸上,凄厉的神色掺杂着扭曲的笑容,整个人竟似已经发狂,口中翻来覆去道:“我早该知道你诡计多端,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所受的苦,你还没有偿还,不如就让我先杀了你,黄泉路上也热闹些。”说罢,匕首便向杜沅沅的心窝直直刺去。
杜沅沅施的这个醉木凝香的法子,本就是个铤而走险的招数。所以,连同她一起也中了迷香。若不是强自支撑,早已软倒在地。如今,明知道杜的动作,但已无法避开。英帝和杜子珏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根本救援不及。只听得一阵惊呼,扑通两声,有人已倒地。再仔细看去,杜沅沅仍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倒在地上的竟是绿q和杜,两人的胸口各插着一柄匕首和一支长剑,鲜血四溅,显然都是不能活了。
原来,这醉仙木的毒性遇火之初最是浓烈,而后慢慢转淡,直至消失。绿q进殿较晚,吸入迷香较少,中毒不。当杜的匕首刺下时,她距杜沅沅最近,眼见匕首已刺下,便奋不顾身地迎了上去,正好挡在杜沅沅身前,杜的匕首去势甚急,地刺进了绿q的胸膛,只余下一个木柄。杜似也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一时征在当地。而杜沅沅身旁的黑衣人本在思忖脱身的法子,没成想杜此时前来搅局,心中怒恨,手腕一抖,便将架在杜沅沅颈间的长剑刺进了杜的胸膛。
殿中的变数惊呆了众人,一时之间,大殿内外,寂无声息。杜子珏的脸色十分奇怪,似是恨意,又似是悲伤,终于叹息一声,扭过脸去。
杜沅沅慢慢俯下身,轻轻抱起绿q的头,看着绿q苍白得仿佛透明的肤色,已经失却了灵动,转瞬间就会阖上的双眼,轻轻叫了声绿q。脑中一下子恍惚起来,眼前,幻化出那个晴潇馆中眉毛弯弯,笑嗔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的伶俐女子,那个承宸宫寝殿忠心护主的可爱女子,那个跟了得宠的主子也不自骄的稳重女子。而今,上天就要将这个伶俐、可爱、稳重女子的生命之火熄去。杜沅沅突然痛哭失声,不停地低喊着,“绿q!绿q!”
绿q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沅沅,脸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甚至是喜悦的笑容,她似是想张口说话,却引得一阵剧烈地咳嗽。随着咳嗽,胸口涌出了更多的鲜血。杜沅沅将耳朵贴在绿q的嘴边,只听绿q微弱地道:“娘娘,你……你没事……就好,我……我不……后……悔……”。话音未落,头歪向一侧,已然气绝。
杜沅沅看着绿q渐渐转为灰白的面容,整个人似是痴了一般,不哭也不动。目光缓缓地从绿q的脸上移开去,看到了躺在近旁早已死去的杜。眼中漫起无边的恨意,忽然对黑衣人道:“不用什么交易了,就凭你替绿q还的这一剑,我放你们走!”说罢,看向英帝,英帝本是十分担心杜沅沅,听到她如此说,便重重点了点头。一扬手,排得里外三层的弓箭手立刻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黑衣人面色惊喜莫名,眼中似有蓝芒一闪。却也未多说话,扶着那几个倒地的同伴,跌跌撞撞而去。行经杜子珏身旁,见杜子珏目中满是熊熊怒火,恨恨地盯着他看,黑衣人似是瑟缩一下,身形微顿,迅速低下头,走了出去。英帝使了眼色,一名侍卫悄然紧随而去。杜子珏脸色微变,似在强自忍着什么。
杜沅沅抱着绿q的头,坐在当地,一动不动。英帝疾步奔到她的身边,看着她脸上悲伤得似已麻木的神色,心中一片疼惜。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杜沅沅缓缓地转过头,看了眼英帝,不确定道:“绿q走了么?”紧接着,身子一软,晕倒在英帝怀里。
迷药已解的兰兮和碧痕也已奔到杜沅沅的身边,兰兮忽然惊呼道:“血!”只见杜沅沅的罗裙上不知何时浸润了两团血渍,那血渍红得触目惊心。
大殿内响起英帝惊慌失措的声音,“太医,快招太医!”
秘密
几个黑衣人相互搀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怀玉宫,一路上果真畅通无阻,顺利出了禁宫。
众人走了一刻,觉得身上渐渐恢复了力气,心中暗喜,知道必是醉仙木的药性已过。脚步便越来越快。那个奉命跟踪的侍卫丝毫不敢放松,一边隐匿着形迹,一边紧盯不放。
前面已是一个岔路口,那几个黑衣人脚步微顿,突然向着不同的岔路奔去。跟踪的侍卫似是未料到对手如此狡猾,不由一愣,但那些黑衣人转瞬间人已去远。那侍卫略一沉吟,便沿着为首那个黑衣人逃去的方向追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一刻。黑衣人猛地停住了脚步,眼光稍向后瞥了一下,嘴边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突然一跃而起,扑通一声跳入湘芷河中,在水面沉浮几下,转瞬间便消失不见。那侍卫恨恨地一跺脚,只得回宫复命去了。
入夜,万籁俱寂,天都城中的店铺人家都已关门闭户,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打更的声音从远传来,夹杂着“小心火烛”的悠长唤声。
突然,刚刚还杳无人迹的街角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黑影,那黑影身形瘦小,从头到脚裹在一袭黑衣中,只余下一双机警的眼睛。竟是怀玉宫中劫持杜沅沅的黑衣人。
黑衣人四探看了一下,似是察觉到并无危险,便借着阴影的掩护,躲躲闪闪地摸到了杜尚书府后院的院墙外。又左右看了看,似是安下心来,轻轻一纵,直翻了进去。
黑衣人进了院内,停驻良久,见府中一派安静,才松了一口气,缓步向内走去。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一栋屋舍前,径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转身将房门仔细阖好。这才吸了一口气,随意地走到案边,摸索着找到一块火石,只听嚓嚓几声轻响,案上的一只细烛已被点燃。黑衣人就着微弱的烛光,缓缓除去了覆住头脸的黑巾。案上的烛光虽弱,却将黑衣人的脸照得分明,赫然就是阿芜。
阿芜将手中的黑巾放到一边,三下两下除去了身上的黑衣,露出里面贴身的月白中衣。突然,她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分明就在房内,在她的耳边。
房内有人!阿芜猛地将黑衣抱在怀中,迅速后退了几步,戒备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立在窗边,儒雅温文的面孔上那双清润如玉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她。原来是杜子珏。
阿芜浑身蓦然放松,紧紧盯着杜子珏的双眼,面上涌起奇怪的神色,似是欣喜,又似是愤恨。这本不相容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诡异。
二人盯视良久,阿芜突然将手中的黑衣甩到一边,刻意显出女性柔媚的曲线。曼声道:“原来是你。这么晚了,你专门在此等我?”杜子珏的眼神更冷,一步一步向阿芜走来,微微颤抖的双肩及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阿芜看着杜子珏步步逼近,感到似有无穷的压力向自己迫来,脸上渐渐失却了笑意,眼中流露出压抑的痛苦,忽然嘶声道:“我知道你定会来问我。是,是我做的。”杜子珏听着阿芜的嘶喊,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使力颇大,阿芜被打得跌倒在地,一道血丝从她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阿芜神色似已发狂,声音更高,“那几日你早出晚归,举止诡秘。我早已上了心,后来看到了你和杜沅沅那个贱人暗中通的密信。你,你知道眼前有这个绝好的机会竟然不告诉老爷知道,摆明了就是维护那个贱人。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我直接去找了老爷。老爷说你既已手软,此事便不能再让你知道。因此,老爷布的这个局,便由我来实行。太后发动宫变那日,我趁乱混进了宫。至于宫中的一切,你早已知道,还要我再多说么?”阿芜说到这里,忽然站起身,向杜子珏逼来,面上的神色愈发痛苦,“你不管也就罢了,为何要帮着他们。要不是你,我们何至于功败垂成。你,你竟然会犯这样的大错!”
杜子珏听了她的话,宛如受到了一记重锤,忽然间面如死灰,踉踉跄跄退后几步,颓然跌坐在椅中。阿芜并不放松,仍道:“你我的命运,在来到这个世上之时就已注定。你原本做得很好,但是,当你从湖里救起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就开始变了。我相信你救她是因为兄妹之情,但是后来,你却将兄妹之情变成了男女之爱。你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不象我认识的那个杜子珏。现在,你,你竟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跟你在一起的女人,而坏了我们的大事。你……”
杜子珏突然抱住头,低吼道:“住口,不要再说了!”阿芜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不,我就要说,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说。你再这样下去,不仅多年的努力会付诸流水,我们还会死无葬身之地。”
杜子珏忽然站起身来,眼中是钻心的痛楚和切的悲哀,阿芜被这痛楚和悲哀弄得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杜子珏旋风般地冲出门去,奔入沉沉的黑夜。过了良久,阿芜才脱力般地跌坐在地上,缓缓将头埋在膝上,任凭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双脚之间积蓄了一汪小小的水潭。低喃道:“我知道你的痛苦,我知道你的悲哀,可是,你何尝了解过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痛从不比你少过半分。”
杜子珏冲出房门,在夜无人的院内疾奔。似乎要借着这个驱除脑中的无边烦乱。天幕黑,星月仿佛都已暗淡无光。
杜子珏也不分辨方向,只顾奔跑,穿过楼阁、小湖、树林,竟然一直奔到杜庭儒的书房--隐斋的门前。此时,房门大开,透过房内的一灯如豆,一个儒雅的身影悄然立在门边,淡淡得彷如黑夜中的影子,没有一丝生息。
杜子珏猛然停住了脚步,面色忽然沉静如水,垂手静静走到那身影前,低头道:“爹。”那身影原来是杜庭儒。
杜庭儒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杜子珏。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刻,杜庭儒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你不必多说,到祠堂去,去向我们的列祖列宗说吧!”说罢,便进了书房。
杜子珏倒宁愿面临的是一番急风骤雨,没想到却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而这样的简单里不知包含了多少失望和沉痛,比劈头而来的利刃更让人心寒,杜子珏心中五味杂陈,猛然跪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儿子不孝!”杜庭儒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又低低道:“去吧!”语声是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
杜子珏看着杜庭儒那瘦削的背影,忍不住道:“爹,死了。”杜庭儒虽仍未回头,却双肩微微一震,良久才道:“知道了,好好安慰你娘。”杜子珏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痛心道:“爹,为什么要舍出,还有”,杜子珏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还有沅沅?”杜庭儒缓缓转过身来,本是沉静的面上起了些微的波澜,决然道:“那是她们的命,怪不得旁人。你最好记住,生在这个家中,便有无法推卸的责任。是内应,如果事败,就一定要死。否则,只会将注意力引到这里,她必须要做出牺牲。至于沅沅?”杜庭儒忽然冷笑了一下,“她已死过一,应该更加清楚。”说罢,转身大步进了书房,并紧紧阖上了房门。
杜子珏呆呆地跪在地上,恍然觉得寒意一点一点地浸透了膝盖,并蔓延到他的心上。周围是如墨的黑暗,他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过了良久,杜子珏终于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向祠堂走去。
英帝坐在榻旁,目光痴痴地盯着躺在榻上仍然在昏迷当中的杜沅沅。手指轻轻抚上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内疚与疼惜。
这个娇小可人的女子,在大变到来之际,坚强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经受了狂风骤雨。如今,受着这样的痛苦,他却无法为她分担一星半点。生平第一,英帝感到了无能为力,即使他是一朝天子,原来也有力不能及之事。
三日前,连逢太后逼宫,刺客行刺,绿q身亡,杜沅沅便陷入了昏迷,一直没有醒来。宫中太医几乎倾巢而出,但是,每人看后都是摇摇头,众口一词,昭仪娘娘身体无妨,只是受了刺激,自己不愿醒来。如今,只能靠娘娘自己了。但是,以娘娘现在的情形,如果继续沉睡下去,只怕会……太医下面都没有说,英帝自然是明白的。他已经无法力持镇定,下旨令安国寺所有僧侣日日诵经,为昭仪娘娘祈福,自己则停朝三日,不眠不休地守在杜沅沅的身边。他相信,以他的诚心,杜沅沅一定会醒过来。
皇后走进殿来,身后跟着林锦儿。二人一眼便看见了英帝紧握着杜沅沅的手,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她,一副生怕失去的样子。二人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难解的情绪。
皇后和林锦儿走上前,一同福身道:“参见皇上。”英帝这才发现了两人,淡淡地晤了一声,瞥了一眼,立刻又转向了榻上的杜沅沅。皇后看着英帝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忽然道:“皇上,臣妾有句话一定要说。元昭仪自有宫中太医、随侍宫女照顾,皇上不必如此操劳。况且,为人君者,国家大事为重。听说皇上已停朝三日,皇上怎么能为此而废了朝政!”
英帝虽没有回头,但皇后说的每个字他都听进了耳里,心中明白皇后说的有理。但皇后又怎能明白他对杜沅沅的感情。英帝微微苦笑了一下,淡然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皇后上前一步,又道:“皇上!”英帝心中有些不耐烦起来,沉声道:“退下!”林锦儿偷眼看着英帝眉宇间渐渐凝起的怒色,偷偷拉了拉皇后的衣袖,示意不可再说。皇后瞟了一眼榻上的杜沅沅,一甩袖子,出门去了。林锦儿紧跟在后。
身后传来英帝的声音,“传旨,元昭仪要静心养病,谁都不准前来打扰。”皇后脸色一变,脚步不停,飞快走出宫去了。
偏殿,沈毓和几个太医立在那里,等候着随时的召唤。其他的太医都在窃窃私语。只有沈毓独自一人站在殿门前,背着双手,遥看着殿外的天空。
秋日的天空愈发高远空阔,洁白的云朵,映衬着澄净的碧蓝,就如同她明媚的眼波。沈毓忽然惊跳了一下,发觉到自己已经想得过了头。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那紧闭的内殿殿门。三日了,她躺在榻上,足足昏迷了三日,他想尽了所有的方法,翻遍了医书,但是,她依然没有醒来。但是,她的容颜依旧是那么美丽,仿佛睡着了一般。但是,那纤弱的身子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却显得那么楚楚可怜。面对这一切,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
沈毓长长地叹了口气,死死地握住自己的手,强迫自己放下这些个念头。当他完成所有的一切,回到原点,就权当这一切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吧。
陆六福悄悄走进殿来,看到英帝将头埋进杜沅沅的手中,似乎是假寐的样子。便顿住了脚步,看了看静立一旁的兰兮。兰兮摇了摇头,示意皇上刚刚睡着,不要惊动。陆六福点点头,退后两步,正想悄悄退出殿去。忽然听见英帝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什么事?”陆六福心里叹了口气,看来,皇上依旧在为元昭仪担心,根本顾不得歇息。
陆六福走上前,低声道:“项蓬大人上奏,刺客之事,正在查办,尚无结果。”英帝点了点头,忽然道:“宣长史左思明到南书房去。”陆六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依旧恭顺地说了声是。
左思明是长史,官级从五品。所谓长史,即皇家史官。负责记录大齐历朝皇帝的一言一行,以及重大历史事件。长史为世袭。除非重大变故,一般不会撤换,到了左思明这一代,已经算是第三代了。此时的左思明已近古稀,算得上是个元老级臣子。除了笔录下的齐朝历史,基本上可以算做一本活的字典,颇受敬重。只是,此时宣长史进宫,却有些不合时宜,也不知皇上是为了什么。
英帝站起身,又看了看杜沅沅,然后吩咐兰兮一句仔细照顾着你家娘娘,便出了怀玉宫。这是三日来他第一离开这里,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那一个疑惑。
自从三日前,宫中出现一批来历不明的黑衣刺客后,英帝便秘密派人着手调查。但是,刺客死的死,逃的逃,竟然没有留下半点线索。杜的出现,曾经让他一度怀疑过杜氏,但是,以杜氏一贯的忠心耿耿,杜子珏的屡立奇功,尤其是杜的当场被杀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英帝也曾密旨彻查近日京城中出现的可疑人等,但却一无所获。那些人竟象是从天下掉下来一般。他的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说不定那家的人又出现了。
左思明须发皆白,但却精神矍铄。见英帝匆匆从书房外进来,急忙上前行礼。英帝虚扶了一下,叫人赐坐。左思明坐了良久,英帝还未开口,只是拧着双眉在书房内来回的跺着。
书房内静得出奇,一应宫女和太监都被英帝远远地遣了开去。过了半晌,英帝才回身坐到案前,忽然低声道:“朕召你来,是要你讲一讲史。”左思明坐直了身子,侧耳仔细倾听,“朕要听的不是你记在纸上的那些,而是不准记述的那些。”左思明心中一惊,身子微微前倾,只叫了声皇上,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英帝认真地看着左思明,“早在我大齐建国时,太祖便留了一道传给历代帝王的口谕,称如果有一天,有自称宫氏子孙的人找上门来,就要到太庙请出他留下的密诏,当面开启。但一直到了朕这一代,还一直未见宫家的人来。朕曾经到太庙看过,那道密诏被锁在一只紫檀木匣内,放在大殿正中的横梁上。朕当然不会违背太祖的旨意贸然开启。所以,朕想问你,你可曾听说过密诏之事。”左思明惶恐地站起身来,“臣约略听说,但也的确不知密诏内容。”
英帝又道:“自大齐建朝到现在,每一代的帝王总会遇到莫名其妙的行刺。据说,太祖晚年便遭遇了三,但他最后却晓谕史官,不得将此记入史书,以后历代皆要如此。接下来继位的显帝也屡被行刺,后来伤重而死。而到朕的父皇弘帝这一代,也曾经历过几。只不过那时朕还小,并不记得。最后,便是几日前摆明了要杀朕的这。据说每一都无迹可寻,要么行刺之人全部自刎,要么便逃得无影无踪。这样的行刺就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我们齐氏一族。你家是世袭长史,朕来问你,宫氏子孙与暗杀之间,是否有着关联?”左思明的冷汗已涔涔而下,英帝竟然问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真可谓问到了点子上。左思明震惊之余,却也不得不对眼前这位皇上刮目相看。
左思明沉吟半晌,忽然跪下道:“臣本不敢说。既然皇上问起,臣就说了吧。臣的先祖曾留下过一句话。说当年太祖崩逝前,先祖曾守在身侧,据说,太祖说了句‘终究是朕负了他,这一切都是报应’的话。先祖刚想记录下来,便被太祖制止了。臣以为,臣以为……”左思明连说了好几个“臣以为”也没有接下去,英帝笑了笑,忽然道:“你以为一定是太祖做了什么对不起宫氏的事,一时心存内疚。而宫氏必是怀恨在心,世代图谋算计。这个宫氏一定就是行刺的人。是也不是?”左思明的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急忙磕头道:“臣罪该万死!”英帝叹气道:“朕不怪你,你退下吧。”
听了如此多的皇家秘辛,左思明早已是浑身不自在,闻听急忙告退了出去。英帝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呆了良久,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宫氏子孙又出现了。”
记忆重现
一朵朵娇黄清丽的小压满枝条,显出一派茂馥郁的样子。杜沅沅就站在这丛迎春前面发呆。
这里是南玉馆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隐约记得,怀玉宫正殿上,绿q满身是血地倒在她的面前,然后,她便陷入了黑暗。但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她便飘了起来。耳边隐约听见英帝的呼唤,但是,她却身不由己地向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飞去。四季的景色飞速地在她眼前滑过,就如同时间在流动一般。终于,她停在了现在的这个地方。
忽然,杜沅沅听到了人语声,似是有人向馆外走来。她躲避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丫鬟走了出来,边走边低声说着话。经过她身旁时,竟然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杜沅沅心里奇怪,蓦然想起曾经的经历,苦笑了一下,也许现在的自己又是一抹幽魂了吧。
那两个丫鬟已走远,风将她们的语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三小姐真是可怜。”
“是啊,今日是她的生辰,府里面竟然无人过问。”
“唉!大夫人总是一副冷心冷面的样子,很少关心一下三小姐。”
“老爷还不是一样。难怪二夫人时常寻三小姐的晦气。”
“咱们这个三小姐,同大夫人还真是相像。不言不笑的,对这些都浑不在意似的。”
杜沅沅听着那渐去渐远的语声,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浮上心头。她忽然惊跳了一下,她们说的三小姐,莫非是杜沅沅,也就是她自己么?杜沅沅看了看南玉馆,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南玉馆内,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朝南的窗下,神色淡然。小女孩虽然形容尚小,却生得甚是秀美。杜沅沅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小时候的杜沅沅。
杜沅沅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窗下的那个幼年的杜沅沅,异常惊讶。自己显然是进入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本以为她的灵魂完全取代了原来的那个已经淹死在湖里的杜沅沅,没想到她的记忆竟然一直都存在。
杜沅沅记得,她刚进入这个身体时,总觉得性子不大象前世的自己,似乎柔弱偏多一些。那时还以为是对这个未知世界的迷茫和恐惧,而今,身在真正杜沅沅的记忆里,她突然明白,那段日子里的她也许正在两种性格的穿插融合中。才造成了她时而柔弱、时而坚强的矛盾性格。后来,随着灵魂与这个身体的契合,她才慢慢找回了原本的感觉。
现在,不知是什么力量唤醒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身记忆之中。难道是她经历了什么,还是碰到了什么,从而刺激了这部分一直留存于她大脑中的记忆,使它苏醒了过来。
杜沅沅正在沉思,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竟然象是时间的长河,在四季景色的变幻中,幼年的杜沅沅在杜庭儒的漠不关心,杨素心的一派淡然,柳二夫人冷言冷语,杜的高傲不屑中慢慢长大,长成了一个姿容出众的少女。但是,她孤高冷漠的性子比幼时更甚,在诺大的尚书府中,除了身边一个叫做小铃子的贴身丫鬟,她没有一个朋友。
杜沅沅的记忆突然有了一个定格,停在了一个秋的日子。这个日子一定对真正的杜沅沅十分重要。当这段记忆的场景展开,杜沅沅的心忽然感到了淡淡的喜悦。
真正的杜沅沅带着小铃子,缓缓漫步在尚书府后园的一片槭树林中。测测清寒的秋风卷起了漫天的霜叶,仿如无数只飞舞的蝴蝶,而在这蝴蝶织就的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的背影。那男子身形颀长,却并不文弱,相反给人十分健硕的感觉。
真正的杜沅沅许是未料到会在后园中看见外面的男子,有些惊慌,猛然停住了脚步,微微咦了一声。那男子听到声音,忽然转过身来。就在那一瞬间,真正杜沅沅的脸色变了,那本是冷如霜雪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缝,淡然宁静的眼眸终于荡起了涟漪。孤高冷漠的她竟然有了一丝心动。那男子见到清丽雅秀的杜沅沅,也是一愣,刚想说话,似乎突然听到了什么。向杜沅沅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致意,随后便飘然而去。那个独行在秋叶纷扬背景中的身影显得愈发卓尔不群。
一旁品味着回忆的杜沅沅也愣住了,那青衫男子竟是如此器宇轩昂,微黑的肤色,朗然的眉峰,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湛蓝得宛如晴空般的眼睛,时而纯净,时而邃。难怪会让孤冷的杜沅沅动了心。
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尚书府内,杜沅沅觉得十分奇怪,拥有这样的蓝色眼眸,显然不是大齐人,应该是一个异族人。而这样的一个异族人又怎么会出现在尚书府中。而且,看到他的蓝色眼睛,杜沅沅清楚地知道,她见到过这样的眼眸,不是在前世,就是在到了这里之后。虽然她穿越到这里后,不久便进了宫,并不了解在这里朝代里,哪一族或哪一国的人的眼睛会是蓝色的。但是,她确实见过。
杜沅沅仔细思索,忽然眼睛一亮,她想起来了,在她穿越到这个朝代,清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的眼中,她见过这样的蓝色,尽管比刚刚那个青衫男子要浅淡得多,但是,就是这样的颜色。而那个人是她的贴身丫鬟--阿芜。
杜沅沅蓦然感到浑身冰冷,她发现了另一个使她更为震惊的事实。此刻,她正在游走于真正杜沅沅的记忆,而在这段记忆中,并没有阿芜的存在。杜沅沅身边的那个贴身丫鬟是小铃子,从来不是什么阿芜。但是,当她顶着杜沅沅的身份重生后,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阿芜。而后,阿芜便一直以她贴身丫鬟的身份跟随在她的身边,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小铃子。为什么阿芜要做出她们从小便在一起的样子,为什么阿芜会知道那么多府中的事。阿芜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她的醒来。阿芜到底是谁?
杜沅沅还站在树林内。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冬天仿佛在一瞬间降临了人间。
杜沅沅忽然听到不远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她四看去,此时已是黄昏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暮霭当中,微微有些模糊。杜沅沅已辩不清方向。突然,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向一个方向找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听在杜沅沅耳中,让她禁不住毛骨悚然。她听得分明,那声音里含着惊惧与骇然,凄厉异常,分明是濒临死亡的求救声。不仅如此,对杜沅沅来说,那声音她是如此地熟悉,因为,那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杜沅沅忍不住开始奔跑,那声声惨呼已经越来越低,紧接着似乎是噗通几声水响。杜沅沅猛地停住了脚步,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湖边,正站在一株仅开了稀疏几朵梅的小小梅树旁。杜沅沅心里一惊,怎么会如此凑巧,这里不正是真正杜沅沅落水的地方么!
面前的小湖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听到的一切只是幻觉。杜沅沅极目望去,忽然发现,湖中慢慢漂过来一样东西,杜沅沅蓦然睁大了眼睛,几乎要尖叫出来,漂过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莲色小袄的女子,那女子惨白着脸,双目紧闭,应该已经淹死,正是小铃子。
杜沅沅又惊又惧,小铃子已死,那么,真正的杜沅沅在哪里?她的求救声如此惨烈,难不成早已沉入水中。
直到此时,她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杜沅沅并不是自己一时不慎,滑落入水的,而是被人活生生地推入湖中,是被害死的。而且,同时罹难的还有小铃子。究竟是谁,又为了什么,能够忍心对两个弱女子下如此的狠手。杜沅沅的心中已涌起了怒意。
几声断断续续的语声忽然在她的耳际响起,似乎是一男一女的对话声,只听一个女声道:“你不能救她?”隔了一刻,男声才道:“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那女声愠怒道:“这是老爷的决定,你不要感情用事。”男声变得坚决了起来,“一切自有我来担待,你不必多说了。”女声忽然叹息道:“她发现了那么多,早晚会坏事。”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杜沅沅看向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影。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也许是真正杜沅沅临死前保留的最后的记忆。那对话的男女,声音虽低,却足以让她听出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她熟识的人,是她的大哥杜子珏和她所谓的贴身丫鬟阿芜。而这一段短短的对话,也让她隐约猜到了事实的真相。但这真相是如此的惊人,以至于杜沅沅呆立了很久,还是不敢相信。
真正的杜沅沅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她不该知道的事,必须要被灭口。而发出命令的则是阿芜口中的“老爷”,能够被阿芜称为“老爷”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当今的户部尚书,她的父亲杜庭儒。真正的杜沅沅竟然是被她的父亲下令暗杀的。而她的生命之所以还能够继续,完全是杜子珏顾念着手足的情份,才无意间成就了她的重生。
当她苏醒后,“失忆”竟成了她活命的护身符。而阿芜变身为她的贴身丫鬟,在她莆一醒来,便迫不及待地将府中的大小事情讲给她听,就是为了试探她是否真的失忆。谁也没有想到,在杜沅沅的躯壳内,已经住了一个新的灵魂。这个灵魂连当朝当代都不知晓,又怎么会知道真正的杜沅沅曾经发现的秘密。也许是因为她的失忆,也许还有杜子珏的原因,总之,她被允许活了下来,直到今日。
杜沅沅这才发现,尽管那个尚书府是她今世的家,但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它。如今看来,它竟变得异常神秘。真正的杜沅沅到底看到了什么,她的父亲竟派人杀她。而阿芜明显是个外人,地位显然还凌驾于她这个嫡亲女儿之上。这内里的秘密,杜子珏显然也是知情的。但他们相这么久,他却从未透露过一分一毫。以杜子珏重情重义的个性,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说不定是个天大的秘密。
此刻,杜沅沅明显感到,被激发的记忆仅仅是冰山一角,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隐藏在记忆的,而那一部分才包含着事实的真相。
随着这些记忆的重现,她已经和真正的杜沅沅融为了一体。她一定要为真正的杜沅沅,不,为了她自己,揭开这一层迷雾。看来,来日是要找个机会重回尚书府了。
杜沅沅想得入了神,猛然感到身上传来一阵剧痛,似是要把她撕裂一般,紧接着,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杜沅沅抬起头,想要看清说话人的样子。忽然感到眼前一黑,接着便是一道刺眼的光射到她的眼睛上。她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双眼。耳边一个惊喜的声音道:“醒了,醒了,沅沅,你终于醒了。”
杜沅沅半倚在湘妃榻上,神态慵懒。柳黄色宫服映衬下的面容虽依旧清瘦,但脸颊上已有了淡淡的红晕。看起来,应是完全恢复了健康。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略呈圆形的庭院。庭院中满植青竹,株株笔直茂,色泽澄碧,生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在她的身后,丛丛翠竹中隐约露出淡黄色的小楼一角,虽看不到全貌,但从那轻巧纤细的飞檐,玲珑剔透的阁窗上,可以看出,这里的秀雅与宁静。
从她所在位置看过去,穿过根根翠竹编就的院墙,可以看见一带九曲小桥蜿蜒在一汪碧湖之上。其间烟气袅袅,随风送来温热的湿气。那碧湖竟不是普通的湖,而是一温泉。再向远去,青山叠翠,绵延起伏。与周围山峰相互合抱,杜沅沅所在的地方竟是一个极大的山谷。
这里便是位于天都城西郊穆岳山中的皇家别苑--千液苑。它以山中温泉千液池为中心,依照北高南低的山势,沿池建十二组庭院,每院临池开门,在池上架飞桥相通。池中设紫菱洲,洲上设晓风盈绿堂,与两边山腰的沐阳回暖堂和挽金夕照堂相呼应。四周还遍布着数个小温泉。整个苑中丘壑相连,溪渠环绕,植物茂盛。如今山外已是秋的天气,可这里依旧是木葱茏,蝉鸣鸟唱,一派春日融融的景象。
杜沅沅如今所的这个庭院叫做绿萼堂。不仅因为它的名字清雅,而且这里编植翠竹,寂静清幽,是一个宁神休养的好地方。
杜沅沅正看着远山出神,冷不防感到腹中一阵悸动。唇边不禁泛起一个恬静的微笑,手温柔地摸上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的小家伙已经快八个月了。随着月份的增大,小家伙也变得越发活泼,时常在腹内拳打脚踢。杜沅沅每日里都在一种新奇当中,细细地体会着作为母亲的幸福。
兰兮从楼里走了出来,含笑道:“娘娘,您坐了好一会了。奴婢陪您出去走走吧。”杜沅沅点点,在兰兮的搀扶下站起身。兰兮挥手召来手捧香珠汗巾的随侍宫女,口中不停道:“娘娘,咱们来了快三个月吧,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如今还是鲜树翠的,宫里面只怕是落雪了吧。”
杜沅沅一听到“宫里”两个字,眼神禁不住一黯。那个地方永远是强敌环伺,充满了暗箭。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与英帝的将来,她必须要走这一步。绿萼堂前的千液池雾气沼沼,恍如梦幻。杜沅沅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个月前,她自沉睡中醒来的那些日子。
那日,她突然清醒了过来,一眼便看见了一脸憔悴的英帝。才知道自己在怀玉宫正殿上昏倒后,已经沉睡了三日。如今,宫中诸事平息,绿q已经下葬,刺客一事还在追查当中。而幸运的是,她经受了那么多的变故和打击,她腹中的孩子竟然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虽然太医诊断胎气尚未稳定,但是,毕竟是活下来了,这一点让英帝和杜沅沅都欣喜若狂。
此后,英帝除了例行朝会,日常政事也搬到了怀玉宫中理,终日陪在杜沅沅身侧,自然是百般疼惜,千般抚慰。而太医院三不五时的问安,用尽了奇珍异药,杜沅沅的身子终于日渐好转。
自那一之后,英帝时常嗔怪她怎么能陷入沉睡中不愿醒来,忍心将他抛在一边。杜沅沅带着一脸的感动,埋身在英帝怀中久久不语。她自己心里清楚,并不是她不愿醒来,而是她陷在曾经的记忆中,无法脱身。
天业十九年八月仲商,杜沅沅又接到了英帝的第三道晋封圣旨。旨意以元昭仪淑范婉芳,娴和静好,得体切为由,将杜沅沅擢升为正一品贵妃。自此,后宫中除皇后外,杜沅沅的份位已升至最高,再加上英帝的专宠,宫中无人能出其右。虽然如此,杜沅沅却未有一丝自骄之色,事事保持低调。尤其是和皇后一同出现的时候,始终低首站在皇后后面,从不争抢风头。但众人心中都明白,这里面最有实权的,并不是皇后,而是这位身怀六甲的元贵妃。如果来日元贵妃生的是位小皇子,那么,这宫里的形势可就难说了。因此,众人都到怀玉宫中巴结讨好,这其中就包括墙头草一样的l才人。
l才人匆匆走在往怀玉宫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感叹着自己的命运不济。自入宫后,她先后依附了宫中最有权势的两位主子,悦妃和丽妃。可随之,这两位盛极一时的妃子先后被打入了冷宫。反倒是那个一直不被自己看好的杜沅沅如今已坐到了贵妃的位子。再看看自己眼下区区一个从六品才人的身份,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如今,不论怎样,总要巴结上才好。
l才人走得专心,冷不防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只听得一声娇斥:“是谁这么不长眼睛?到乱撞。”
点心误
l才人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眼前一个身穿银色滚边粉红宫女服饰的女子。她依稀认得,这女子似乎是林锦儿的贴身宫女玉蔻。
玉蔻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l才人的衣饰,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意味长的微笑,上前漫不经心地行礼道:“见过小主。”
l才人的脸倏地红了。彼时的她已大不如前,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既不受宠,又无依仗。宫里面这些个宫女、太监又最是看高压低的。l才人的日子过得的确是捉襟见肘,身上穿的素地洋红宫服还是早先的式样,头上的珠钗最值钱的也只一件嵌猫睛石形金簪,看上去,还不如得宠主子宫里面的一般宫女。
正尴尬间,从玉蔻身后走过来一个身穿翠色镶丝捻绣宫服的女子,那女子边走边道:“玉蔻,你在跟谁说话?”玉蔻急忙站过一边,道:“小主,是l才人小主。”l才人定睛看去,原来是林锦儿。
对于林锦儿,二人虽是同一届的秀女,但相互之间接触并不多。l才人早就听说林锦儿与元贵妃感情颇为要好,后来连人都搬到怀玉宫里去了。尤其是最近,听说林锦儿甚得贵妃娘娘的欢心,引得英帝一高兴,竟将林锦儿的份位升为从五品小仪。而元贵妃对林锦儿也很是亲厚,平日里衣饰珠钗不断相赠,有了好的赏赐,也多半会分她一些。l才人心中艳慕不已,不断自怨自艾,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此刻,见到林锦儿,l才人心中暗喜,说不定可以从她身上了解到元贵妃一星半点儿的讯息。便急忙上前两步施礼,道:“见过淳小仪小主。”林锦儿见是l才人,微微颔首,面上只是一副淡淡的神色。l才人带着巴结的笑容,又道:“青璃还没有恭喜小主升了份位,今日出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贺礼在身上。”林锦儿脸色稍稍有些缓和,道了声有劳。l才人硬着头皮继续道:“青璃想去拜见一下元贵妃,听说小主与贵妃娘娘亲如姐妹,不知小主能否指点青璃一二?”林锦儿听到此,方才明白她的用意,脸上带上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气,仔细看了l才人两眼,回身便走,她身后的玉蔻也斜睨了她两眼,紧跟而去。
l才人愣在原地,脸色绯红。忽然见正向前行的林锦儿回身跟玉蔻说了些什么,玉蔻向她这边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回来。l才人正不明所以,玉蔻已走回了她的身前,道:“我家小主让我告诉l小主一句话,贵妃娘娘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平日里最爱吃的是饼果细点,你不妨多送一些,时间久了,自然就熟络了。”l才人一脸的喜出望外,玉蔻又道:“我家小主还说,也不用谢她什么,只是到了l小主得意的时候,别忘了我家小主就是了。”l才人的脸已笑成了朵,一迭连声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玉蔻追上了前行的林锦儿,低声道:“奴婢已将小主的话带到了。”林锦儿点了点头,玉蔻忽然疑惑道:“奴婢不明白小主为何要帮助l才人,她摆明了是要巴结贵妃娘娘。”林锦儿心中叹了口气,这个玉蔻做事尚算周全,但就是脑筋不大灵光。她并未回答,唇边忽然泛起一丝不明的笑意,低声道:“我就是要帮她一把,说不定也帮了我自己。”语声极低,玉蔻并没有听清,却被林锦儿脸上的奇异神色吓了一跳,那是一种幸灾乐祸,或者说是愿望得偿的神色。玉蔻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问。随着林锦儿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进了怀玉宫的宫门。
l才人步子轻快地走在回祥萃宫的路上,昨夜她在小厨房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直忙了大半夜,准备了几样精致的细点,天亮才稍稍睡了一会。今日一早便亲自送到怀玉宫中。她心中明白,怀玉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并不喜欢她,本是战战兢兢,壮着胆子上的门,没想到,元贵妃和颜悦色,没说什么就把点心收下了。看来林锦儿说的并非虚言,l才人心中露出了微茫的希望,今后自己日日去送,说不定那位贵妃娘娘哪日心里一高兴,便会提点个一二,自己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了。
杜沅沅看着案上摆的那一碟碟样精色美、香气扑鼻的小点,栗子糕、菊饼、琥珀枝酥、豌豆绿、糖籽莲。心里暗忖,这个l才人,人品虽然不怎么样,手艺却还真是不错。但她并没有品尝,却吩咐一旁的兰兮道:“将这些每样拣上一个,拿给沈太医看看。”兰兮依言拣了一包,亲自抱着去了太医院。过了多半个时辰,回转来道:“沈太医全部仔细看过,并无问题。”杜沅沅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依旧将点心摆在案上。
林锦儿笑吟吟地走进殿来,见到案上摆的这些个令人垂涎的小点心,不由睁大了眼睛,惊叹道:“姐姐从哪里得来的,光是看着就已经让人流口水了。”杜沅沅一改刚刚的淡然神色,满面含笑,“是l才人送来的。她也真是有心,本宫就是爱吃这些个甜腻的东西。”说着,随手拿起一枚栗子糕就送进了嘴里。林锦儿似是微微一震,急忙也拿起一个,娇憨道:“这个,姐姐就赏给我吧。”说完狠狠塞到嘴里,小小的两腮被撑得鼓鼓的,引得殿内的一应宫女、太监都掩口而笑。
接下来几日,l才人几乎每日都做好点心,送到怀玉宫来。杜沅沅不动声色,照单全收。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细细碎碎地洒在御园的小石子路上。l才人低头走着,心情异常低落。树间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声,l才人却感到十分烦躁,随手从地上拣拾起一颗小石子,向鸟鸣响起扔去,猛听得“哎呦”一声,想是砸到了人,l才人吓得冒出了冷汗,急忙躲到一棵枝叶茂的大树后。
不一刻,见林中转出两个人来,却是林锦儿和玉蔻。玉蔻苦着脸,不住地摸着手腕。l才人屏住了呼吸,不敢做声。耳中只听得玉蔻咕哝道:“也不知道是谁乱丢东西,要让我看见了,非给他好看。“旁边的林锦儿扑哧一笑,“听了你这话,人早就跑了。难道还等在这里不成。”玉蔻的脸更苦,“小主,您非要到从这走,不然奴婢也不会被砸到。”林锦儿道:“好玉蔻,你也知道贵妃娘娘最喜欢吃酸甜适口的东西,我才听说内务府进了一批上好的胭脂果和杏子,咱们去多要些来,让膳房做成胭脂糕和杏子甜酪,哄得贵妃娘娘高兴,我便把昨日贵妃娘娘赏我的那枝紫玉钗赏你。”玉蔻破涕为笑,说了声谢小主。二人便往前面去了。
二人的这番话,l才人早已听入耳中,心中暗喜,见林中再无生息,想是二人已走远,便急忙从树后出来,回宫去了。
l才人这边刚走,林锦儿和玉蔻却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林锦儿看着l才人的背影,目光中充满了森森冷意。那冷意与她眼中一贯的纯稚之色极不相衬,令那张原本天真可爱的面孔变得扭曲了起来。站在一旁的玉蔻看到这一切,脸色禁不住有些发白。
l才人从提盒中端出一碟玫红色的梅形小点和一碗牙白色的酪羹,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对坐在椅中的杜沅沅道:“这是胭脂糕和杏子甜酪,娘娘一定喜欢。”杜沅沅看着面前的小点,又看了看l才人,脸上竟然泛起了奇怪的笑意,道:“l才人有心了,来人,赏!”兰兮端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匹衣料,l才人看那料子雪白柔滑,并非凡品,喜孜孜地接过,告退出去了。
杜沅沅拈起碟中一只梅小点,忽然道:“请沈太医到这里来。”兰兮应了声,立即差人去请。不一刻,沈毓来到。杜沅沅也不客套,将案上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推至沈毓面前,道:“请沈太医一看。”
沈毓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取了一个放入嘴中品尝。脸色忽然大变。杜沅沅不动声色地看着沈毓的表情,问道:“这两样可有不妥?”沈毓躬身道:“这碟胭脂糕乃是胭脂果碾碎制成,而杏子甜酪也是用新鲜杏子熬制。若是常人服用,不仅无害,对身体还有所助益。但若是娘娘服用,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杜沅沅心中一紧,“可否请沈太医明说?”沈毓道:“胭脂果与杏子都是味酸而性大热,都俱活血化瘀之能,只怕娘娘吃下后,对腹中皇嗣有害。”
沈毓话音未落,杜沅沅的脸色已变,重重向后一靠,有气无力道:“本宫知道了,你,你退下吧!”沈毓欲要再说,见杜沅沅脸色苍白,只好道:“娘娘保重,切误为这些小事而干扰了心神。”杜沅沅点点头,扬了扬手,沈毓缓缓退了出去,脸上兀自带着忧色。
杜沅沅默然坐了片刻,忽然道:“把她叫来!”兰兮点点头,一会便带进一个人来,那人穿着宫女的服色,赫然是林锦儿身边的玉蔻。
玉蔻上前端端正正行了礼,清晰道:“参见贵妃娘娘!”现时的这个玉蔻眼神流转,语音清脆,竟似变了个人。杜沅沅指着案上的那两碟点心,声音微有些发颤,“是不是她?”玉蔻道:“是!就象前几日一样,这淳小仪带着奴婢故意等在l才人经过的路上,假意说娘娘最喜欢吃胭脂糕和杏子甜酪,l才人偷听到这个,自然信不疑。”
杜沅沅脸色煞白,似是连话都已说不出。看见玉蔻仍站在一旁,便对兰兮道:“拿几个银稞子,赏给玉蔻。”玉蔻听见杜沅沅如此说,忽然一跪,诚心诚意道:“奴婢不要赏赐。要不是贵妃娘娘,奴婢一家如今早已无家可归。娘娘的恩德,奴婢无论做什么都报答不了。今后,但凡何事,娘娘只要吩咐便是。”杜沅沅目中微露出感动之色,示意兰兮将玉蔻扶起,道:“好玉蔻,你仍就跟在淳小仪身边吧,有何事也好知会本宫一声。本宫终究是看错了她!”说到最后,语声已变低,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兰兮见此,朝玉蔻使了眼色,两人偷偷退了出去。
兰兮回到殿中,见杜沅沅仍象刚才一样坐在椅中,面色十分奇怪,似乎是哀伤,又似是感叹。兰兮叹息一声,给杜沅沅换了一盏新茶。轻声道:“娘娘就不要伤心了,为这样的人,不值得。”杜沅沅缓缓摇头,“我并没有伤心,只是感叹,一个看上去心性如此纯稚的人,没想到城府竟然最。”兰兮道:“但娘娘最终还是发觉了。奴婢一直想不通,她既然隐藏得如此之,娘娘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杜沅沅面上露出一丝讥讽,“再狡猾的狐狸终究会露出尾巴。春日里申雪漪在桃林中发疯那,她们自以为计划得滴水不漏,只可惜太急进了些,因此,便露了形迹。冷宫距桃林颇远,申雪漪怎么可能出了冷宫,便知道到桃林中寻我。而出事后,皇后急急的将把守冷宫的太监全部仗毙。而后,又迫不及待地将林锦儿安插到怀玉宫里。这些,岂非都是冲着我来的。还有那日宫变,怀玉宫中埋伏了那么多的刺客,林锦儿就住在偏殿,怎么会听不到丝毫动静。只怕是有心装作不知道,看能否借刺客之手将我除掉。”杜沅沅摇头叹息,“申雪漪刚被扳倒,她们便将目标对准了我,可笑我还一直敬重皇后的为人,将林锦儿当做姐妹。原来,做了这么多的事,竟然都只是为旁人做了嫁裳。”
兰兮惊呼了一声,“原来皇后是这样的人!”蓦然想起皇后端肃庄重的面容,宽和凝婉的神态,周身禁不住泛起一丝寒意,这个赵皇后被人挤兑了近十年,众人只道她软弱可欺,但对她的宽厚仁和、不计私利却也由衷敬佩。这样的一个人,竟然积忍了十年,这份城府,就算是当年的丽德妃和悦妃,也是及不上万分之一的。
杜沅沅长叹,“怪我太过疏忽,一直以来,以为对手就是申氏。却没好好想一想,以申氏的强悍,怎么可能让她一直稳坐十年皇后之位而不倒。还有害死芫雪的那种紫蔓罂,我只闻了几日,便几乎下不了床。可皇后一直闻了数年,竟只是身体病弱。这个皇后,背后定然是极不简单的。我只怕不是她的对手!”兰兮的身上已冒出了冷汗,上前握住杜沅沅的手,“娘娘,您千万不要有事。如今,您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子。”杜沅沅勉强笑道:“你别担心,到殿门口去好好守着,让我一个人想想。”
兰兮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杜沅沅站起身,走到窗前。一阵秋风掠过窗棂,带着的寒意。她抬起指尖,只觉手指冰凉,将秋风中的寒意一直漫到心上。窗外那几株槭树被秋风引得发出一阵沙沙的轻响。那响声让杜沅沅的思绪不经意间流转开去,蓦然想起,晴潇馆中的翠竹也是这般,有风而过,木叶轻响。而当时还是秀女的她便在那层层碧绿中与林锦儿相识。
杜沅沅苦笑了一下,她与林锦儿,也许早在初识时,各自的角色便已注定。而她却一直以为林锦儿是个心思明净,不谙世事的女子。现在想来,从入宫到现在,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其间总会有林锦儿的影子。
杜那在房内私藏毒药被她无意间回房撞破。而在她回房的路上,正碰上了神色慌张的林锦儿。当时,林锦儿定是已发现了杜的举动。而后,林锦儿主动换过田澜偷偷放在她榻上的春宫图,在亲选前日又殷勤地替她去取汤药,也许是为了拉进与她的关系,让她在不加提防之下,方便杜下毒。杜投毒败露,林锦儿定是怕牵连到自己,便主动将杜供了出来。随后是英帝亲选,皇后的一句提点,林锦儿被晋为贵人。也许那时,皇后就已经和林锦儿勾结到一起。随着英帝对她大张旗鼓地表露爱意,皇后便将她定为扳倒申氏的棋子,林锦儿自然是利用姐妹情意频频接近她,即便是她表面失势的时候。直至以荡秋千为借口,将装疯的申雪漪引入了桃林,才引起了她的怀疑。
事实上,如果不是那的桃林遇袭,她的心思根本就不会动到林锦儿身上。出了桃林那场意外之后,她才对林锦儿上了心。说来也巧,林锦儿身边的玉蔻那时家中出了事,正急得六神无主。被兰兮无意撞见,兰兮在和杜沅沅闲聊时随便提了一提。杜沅沅便过问了一下,不过是乡里恶霸抢占田地的小事,便差人摆平了此事。同时,也将玉蔻收为了己用。
而此林锦儿引诱l才人献点心一事,玉蔻早已告知了杜沅沅。杜沅沅便按兵不动,只想看林锦儿到底有什么举动。直至被沈毓查出了胭脂糕和杏子甜酪的秘密,才终于看到了林锦儿的险恶用意。
杜沅沅轻轻抚着腹部,心中异常忧虑,皇后与林锦儿能藏匿如此之久,显然都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自己如今又身怀有孕,要与她们斗智,只怕是力不从心。可一切又刻不容缓,只怕她这里还在等待观望,那边已对她下了手。眼前尤为要紧的是保住孩子,可诺大的宫里,哪里又有安全的地方。
杜沅沅长叹一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主意,与其在这里坐等,不如铤而走险,送她们一个可以行事的机会。那么,自己就做那个鱼饵吧。而这个钓鱼的地方,不如就选在宫外,一个易于动手的地方。听说穆岳山中的皇家别苑--千液苑天然温泉,景致不错,又甚为幽静,说不定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出宫
杜沅沅心中明白,自己所想的这个法子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即便是能引得心怀叵测之人现行,同时也将自己放在了刀口上。但是,眼见腹中的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已经无从选择。
天色暗了下来,宫里已经到了传晚膳的时候。兰兮轻手轻脚地走进殿来,看到杜沅沅眉峰紧锁,还在沉思,不觉止了步子,欲言又止。杜沅沅抬起头看向兰兮,兰兮踌躇了一下,忽然道:“皇上过会就会来陪娘娘用晚膳,娘娘难道不将这一切告诉皇上么?”
杜沅沅没有答话,却站起身,缓缓走至窗前,暮色在她的脸上打下了重重暗影,显得幽而晦暗。良久,杜沅沅才轻声道:“要如何说呢?难道说,他身边那个近十年来一直老成持重的皇后意图争宠,正在排除异己么?”杜沅沅忽然转过身,目光焦灼,声音也激动了起来,“单凭这寥寥几句,皇上又怎会相信,那个在他心目中一向贤德宽厚的皇后竟是个阴险卑下的小人!”说罢,长长叹了口气。兰兮焦急地搓着双手,“那娘娘要怎么办?”
杜沅沅想着那个大胆的计划,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让她自己现出原形来。”兰兮微微一征,虽然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杜沅沅做好了打算,稍稍放下心来。“至于林锦儿”,杜沅沅又道,“就先让她得意两天吧。只是”,杜沅沅的目光忽然落在案上的那碟红艳艳的胭脂糕上,唇边笑意更,“少不得要委屈l才人了。”说罢,忽然附耳对兰兮吩咐了几句,兰兮点点头,出殿去了。
殿内的铜漏一声轻响,杜沅沅的心也随之跳了一下。再过上一刻,便到了酉时。英帝会同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履,大步走进怀玉宫,第一句问的一定是:我的曦儿今日调皮了么?曦儿是英帝为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起的名字。按大齐律例,皇室子弟出生三日内要由当朝皇帝赐名。名字确定后,需上告太庙,并录入皇家牒文。而英帝显然是对他和杜沅沅的这个孩子异常重视,早早便做好了一切准备。杜沅沅相信,如果自己生的是个皇子,英帝说不定会一下子将他立为储君。
杜沅沅的眼中已隐然有了湿意。她与英帝相依相伴,共同经历了多少艰险,二个人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本以为无论什么困难,都可以一起面对,但是,这一她却不得不一人上路,独自去面对那不可预知的危险。不是她不相信英帝,而是这一的对手是皇后。
皇后当年被英帝钦点入宫为后,至今已有十年。这漫漫十年中,屡遭申氏的挤兑和迫害,并没有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但是,皇后却以她一贯的宽和、仁慈、坚忍、大度而坚持到今日。在英帝和众人的心中,对皇后同情之余,还有着的敬重,而对这位赵皇后是否能够母仪天下都已不疑有他。而以杜沅沅今时今日的地位,众人都明白她在英帝心中的份量。如若此时她提出皇后有异己之心,不仅是包括英帝在内的众人不会相信,就算是英帝相信了,一个不好,说不定会给她留下狐媚惑主,给英帝留下宠信奸佞的骂名。此时,申氏在朝堂内外的势力刚刚瓦解,正是英帝大展拳脚的时候,她不能冒这个险,使英帝的形象受损。另外,还有一层,她若此时不管不顾,直接出面指责皇后,一来她手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二来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揭露皇后只会是难上加难。因此,莫不如她自己甘冒其险,引得皇后自行发难,她在暗中收集好证据,再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英帝大步进了怀玉宫,见杜沅沅默然坐在椅中,连灯都未掌,不禁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直接去问,而是走到杜沅沅面前,俯下身去,将头贴在她的肚皮上,小声道:“曦儿,一定是你今日又不乖了,你看,你母妃都生气了。”杜沅沅不觉哑然失笑,才笑了一刻,面上又现出了愁容。
英帝直觉地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便直起身来,握住杜沅沅的手,柔声道:“出了什么事?”杜沅沅将一旁案上早已放凉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向英帝面前一推,将l才人送点心的事说了一遍,但她却略去了林锦儿背后推波助澜的一段。英帝听到最后,脸色已是铁青,其实l才人是谁,英帝的脑中并没有太的印象。但是,事关皇家子嗣,尤其是杜沅沅腹中这个他珍而重之的孩子,无论是谁,都一定要付出代价。英帝几乎没有半分犹疑,立刻下旨赐死l才人,明日一早便要执行。杜沅沅自然是和缓了面色,起身谢了恩。但却在太监出去传旨后,暗暗向兰兮瞟了一眼,兰兮微微点了点头,杜沅沅才放下心来。
当夜,杜沅沅便以近日宫中发生事情太多,不利于养胎为由,向英帝请旨,要到千液苑休养待产。英帝虽然不舍得,却也知道杜沅沅所言非虚。过去的数月,杜沅沅几乎是九死一生。换上一个环境,也许对她的身体有利。反复思忖之下,才勉强答应了下来。第二日,宫中便开始筹备元贵妃到别苑休养事宜。
一大早,手捧白绫的行刑太监便进了祥萃宫偏殿l才人的屋子。只听得l才人在房内凄厉地哭叫了几声,一切便又归于平静。不一刻,出来三个太监,一个在前领路,另两个抬着一卷草席走出宫门,向禁宫东北角的角门走去。草席有人形大小,一端露出几绺女子的黑发。从旁而过的宫女、太监都躲得极远。人人都明白,那是刚被皇上赐死的l才人的尸身,此刻只怕是要被扔到天都城外的乱坟岗去。
角门前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太监抬着人过来,急忙迎上前来,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到领头的太监怀中,并低声说了一句,“过三条街,右转。”领头太监也不答话,只以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和抬人的太监一起上了角门前准备好的马车,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等候的那人见马车已行远,便急忙回了宫。看那人的身形,似乎是怀玉宫里的兰兮。
杜沅沅坐在妆奁前,神色淡然,但目光里却隐隐透着一丝焦急。兰兮疾步走里了进来。杜沅沅的眼神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忽然对身后的梳头宫女道:“你下去吧,这里有兰兮就够了。”梳头宫女福身退下。待殿门完全阖上,杜沅沅才低声问道:“办妥了?”兰兮也低声道:“娘娘放心。”杜沅沅这才松了口气,默想良久,又道:“这也是为了她好。若不如此,只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现下里这样,除了保她平安,来日还可做个证人。”兰兮一径点头,“她一定会感念娘娘的慈悲的。”
紫璎跪在杜沅沅面前,脸色木然,眼中却有几分惊怕之意。申雪漪被诛后,杜沅沅感佩她的忠心,便将她安排到御膳房,做了个杂使宫女。膳房的杂使宫女虽然也没有什么地位,却比在司库做苦役要好得多。如今,眼前的紫璎衣饰整洁,已没有了那日见面的愁苦之色。
杜沅沅在出宫之前找来了紫璎,是因为有一个心愿需要在她的帮助下来了却。
杜沅沅带着紫璎进了昭阳殿,走进了另一进院子。同样是衰草败蓬的破落景象,不同的是,这间殿内竟然传来清脆空茫的木鱼敲击声。
她们进了殿门,一个身穿青色布衣跪在香案前的女子正闭目凝神,一手数着佛珠,一手敲击着身前的木鱼。一派淡然超脱的神态。
二人向那女子身边走去,似是听到了脚步声,那女子慢慢睁开眼,向这边望来。杜沅沅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望着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子,望着她脸上慢慢涌起的诧异神色。那女子赫然就是曾经的悦妃,后来的悦昭容,燕贵人的姐姐田。
杜沅沅走到田身边,一字一字,极清晰道:“我曾经许诺过为你妹妹燕贵人报仇,这仇如今已经报了。不管你信是不信,内里的是非曲折,我特意找个了人证来,把真相告诉你。”
紫璎听了此话,走上前来,跪在田身前,将当时丽妃如何买通双,以燕贵人的名义,指使敬事房司的太监小络子,通过香罗身上佩戴的带着滑胎香料的香囊,意图加害柔美人腹中的皇嗣。并故意安排了承宸宫大殿上的一幕,使燕贵人含冤莫白,惨死当场。从而将矛头指向了杜沅沅,挑起她和杜沅沅之间的矛盾,自己坐收渔人之利的“一石三鸟”的毒计。
田听后,面上现出激动之色,握紧了手中的佛珠,久久不语。
杜沅沅恳切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爱着皇上,上元之夜对我的加害也不过是因为要为燕贵人报仇的缘故。如今,申雪漪已死,你妹妹也可以瞑目了。我会向皇上求情,放你出了冷宫,仍回琼章宫便是。”田听了,眼中似是亮了一下,轻声道:“皇上,可曾问起过我?”杜沅沅没想到田会这样问来,一时语塞。田见杜沅沅的神色,心中早已如明镜一般,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眼中却缓缓流下泪来。
杜沅沅看着田又哭又笑的样子,明白田对英帝的感情仍在,满心指望着英帝对她能有一星半点的惦念。才问了这样的一句话。如今,见了自己的神色,自然知道英帝早已将她抛诸在脑后。一时承受不住打击,才变得如痴如狂。心中十分同情,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田笑声渐低,面色渐渐平静。喃喃道:“生死无常,何必被贪、嗔、痴烦恼袭扰。不若苦、集、灭、道,烦恼尽消。”杜沅沅越听越是惊心,此时的田似乎突然间将一切看透,面上隐隐散发着宁静庄严的光辉。
田站起身走到杜沅沅面前,忽然双膝一跪,真诚道:“多谢你为我妹妹报仇。田还有一事,请娘娘成全。”杜沅沅心中惊疑不定,急忙上前去扶。田却坚持不肯起身,杜沅沅只好道:“好,你说,我一定尽力。”田的面上绽开一个恬静的笑容,道:“请娘娘禀告皇上,田自知罪孽重,故自请出家。从今以后,晨钟暮鼓,定不懈怠,为我大齐的万事基业祈福。请娘娘成全!”说罢,磕下头去。杜沅沅想不到田竟然是这样的要求,半晌作声不得。
田不住磕头,额头撞击砖地声音甚是响亮。杜沅沅长叹一声,扶住了田的身子,道:“我答应你便是。”
英帝听了杜沅沅转述田的话,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被太监领进了承宸宫大殿的妙龄少女,那个站在他身后一心辅佐她的稳重女子。悠悠经年,自己终究是负了她啊。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就答应她吧。”
天业十九年秋,一个秋风绵绵的日子。一辆朴素简陋的马车,从禁宫东北角的角门出发,摇摇晃晃地向天都城外的大悲庵驶去。车中坐的那个穿了褐色淄衣的女子,正是对出家心意已决的田。
马车向前行进,秋风微微卷起一侧的窗帘,隔着如烟的雨雾,隐约露出宫墙一角。田端坐不动,眼底却隐然有了湿意。此时,他必定在乾安大殿上听朝吧。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田猛然一震,回过神来,面上现出苦笑。恐怕自己终其一生,都走不出那人的身影。今后,青灯古佛相伴,就在心中为他祈福吧。
马车后面,在禁宫尚未关闭的角门旁,站着一名清秀婉约的女子,直盯盯地看着那马车渐去渐远,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女子正是杜沅沅。杜沅沅对田始终怀着切的同情。今日,得知她离宫的消息,早就守在这里。一旁撑着伞的碧痕道:“娘娘,我们已经成全了她的心愿,她必定是高兴地离去的吧!”杜沅沅兀自盯着远,眼中闪过莫名的愁畅,喃喃道:“只怕是面上放下,心中却要惦记上一辈子吧。”碧痕一愣,似是不明白杜沅沅在说什么。眼看雨越下越大,又道:“娘娘,雨大了,我们回吧。”杜沅沅叹了口气,在碧痕的搀扶下,慢慢走回宫去。
角门缓缓阖上,刚刚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雨下得越发紧了。
三日后,禁宫正安门前。玉珞青盖、金辕玉仗排列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到街口。身穿银色甲胄的禁卫、墨兰宫纱的宫女、棕色袍服的太监都已站得笔直。
英帝已经决定亲自护送杜沅沅到千液苑去,如今,两人正坐在英帝的赤金步辇上,向禁宫正门行去。稍后二人出了宫门,将换乘玉珞车,直接驶向天都城西郊穆岳山中的皇家别苑。
皇后率领着一应嫔妃早已候在禁宫内的正安门前。见英帝扶着杜沅沅从赤金步辇上下来,急忙跪下行礼。杜沅沅看着皇后端庄的模样,心中一阵冷笑,面上却露出温柔的笑容,施施然上前给皇后见礼。皇后一把扶住,温和道:“妹妹身子不方便,就不要多礼了。妹妹此去,一定要多多保重身子。要不是姐姐这里事多,还真想陪着妹妹一道呢!”杜沅沅看着皇后的笑容,只觉得阵阵发冷,面上却仍柔婉道:“妹妹谢过姐姐,劳姐姐挂心了。”
英帝扶过杜沅沅,道:“朕此陪着沅沅到别苑去,恐怕要住一阵子才能回来,这宫里的事就交给皇后了。”皇后微微一福,“请皇上放心。臣妾会置好一切,等皇上回来。倒是妹妹,还请皇上多多照拂。”英帝满意地笑了笑,扶着杜沅沅一同向宫门走去。路经沿途跪送的嫔妃,杜沅沅一眼便瞥见了人丛中的林锦儿,忍不住地看了过去。林锦儿似是感到了杜沅沅的目光,微微抬起脸来,正对上了杜沅沅若有所思的眼神,禁不住愣了一下。待仔细看时,见杜沅沅面上仍是个静好的微笑。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个错觉。
御仗渐渐远去,皇后带着嫔妃们仍站在宫门前。林锦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皇后的身侧,和皇后一样,带着异样的眼神,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
英帝陪着杜沅沅到了千液苑,二人每日都腻在一起,朝迎红日飞升,夕观漫天落霞,白日里或畅游山水,或弹琴对弈。有时,只是两人相拥着听着山间的流水潺潺,虫叫鸟鸣。虽然英帝间或也理政事,但是,这一段时光,却是他们自在一起后从未有过的悠闲快乐的日子。杜沅沅想起那些宫中的勾心斗角,想着宫人脸上的虚假表情,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厌倦。她所要的生活原本是如此简单,去掉一切浮华雕饰,只不过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身旁有一个倾心相许的爱人。她的脑中也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当一切了却,她或许不再留恋那个美仑美奂的宫廷。
英帝将回宫的日期一拖再拖,终于不得不动身回京。朝堂上还有那么多的政事要理,他终究不能永远舍弃一切。
英帝回京的队伍渐去渐远,杜沅沅脸上一直挂着的让英帝安心的淡然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语的酸楚和怅然。她心中明白,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只怕是从未有过的艰险。她和她的孩子,必须要打点起全副的心神,去应对无法预知的危险和挑战。
“娘娘!娘娘!”杜沅沅转过头,看着在一旁呼唤的兰兮,淡淡地笑了,刚刚她走神了。现在,她们正走在千液池上的九曲长桥中。兰兮夸张地叹气,“娘娘已经是有八个月身孕的人了,还是这么不在意。奴婢可是操碎了心了。”
杜沅沅依旧笑着,没有答话。却低头望向浮着一层淡淡烟纱的澄碧水面,那里面的人影轻盈飘忽,面容都被隐在烟雾后面,显得飘渺而又神秘,就如同人心底最不可言说的那个绮丽的梦境。
身旁的兰兮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杜沅沅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抬眼向前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石青色锦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们站在长桥转角的小亭中。那人身材颀长,背着双手,微微仰着头,似是在看着远叠翠的青山,浑身散发着寂寥出尘之意。
任务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见到款款而来的杜沅沅,似乎并不意外,微微一躬身,便要行礼。杜沅沅摆了摆手,“本宫早就说过,这里不是宫内,可以不必守那些琐的俗礼,自在些就好。”那人晒然一笑,直起身来,双目朗若星辰,眉宇间一派潇洒随意。山间的阳光将千液池的碧波映到他的脸上,光线明灭间,他的眼神忽而热切,忽而矜持,但却充满了说不出的魅力,这人赫然是禁宫太医院的太医--沈毓。
杜沅沅走到沈毓身旁,向远山望去,忽然道:“日光隐隐见苍海,山色青青耸碧空。如此的美景,你似乎全未看在眼内,莫非是有心事?”沈毓微微一征,面上露出讶异,大概是未想到自己竟被杜沅沅一眼看破。他垂下眼帘,似乎在注视着桥下的一池碧水,唇边忽然泛起奇怪的笑意,悠悠道:“娘娘可知沈毓在想什么?”
沈毓的问话,让杜沅沅不由一愣,看着眼前这个飘然出尘的男子,心中充满了迷惑,这个沈毓,她从来就没有看懂过。
沈毓给她留下的最初印象,只是个年轻羞涩,谨慎知礼的宫中太医。但随着接触的增多,她从这个貌似矜持的太医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沉稳、睿智,还有神秘。起初,她只是想将沈毓收为己用,但是,她发现,根本用不着她的收买,沈毓自始至终都在不计任何私利地帮助她。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也曾暗地里派人调查。但沈毓的来历清白而简单。泾阳人氏,出身,自幼师从当地一位懂医术的老人。成年后,上京闯荡,参加三年前太医入宫大考,从而成为宫中太医。但是,就因为如此,才让她愈发怀疑。
在当时的大齐,能够入宫成为太医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出身于太医世家。这样的人多半由在宫中担任太医的家人举荐。一般情况下,都能顺利入宫。而另一个则是要通过每两年一期的太医大考,通过此途径入宫的太医,可以不论出身贫贱,只要医术精湛即可。而沈毓既然是通过太医测试,那医术自然也是出类拔萃。但此时沈毓却仅是个五品医正,夹杂在太医院一群碌碌无为的太医当中,若非是他志不在此,便是别有用意。
此,她到别苑休养,因身怀有孕,太医院自然派了数名随侍太医,沈毓因一向参与贵妃娘娘的例诊,故也在随驾之列。而既是随行太医,自然要三不五时的到她跟前请平安脉,二人的接触突然多了起来。也许是千液苑远离禁宫大内,没有了森严宫规;也许是别苑地山间,褪尽了尘世喧嚣,她惊奇地发现,沈毓的言行举止益发显得倜傥不群,如同一颗蒙尘的珍珠,逐渐散发出动人的光彩。也因此,让沈毓显得更加神秘。她心中明白,沈毓的来历定然是极不简单的。
但不管沈毓的来历如何,有什么用意,却以他一贯的忠心和热忱,始终站在她的身侧。久而久之,尽管她并不了解沈毓,但是,他们之间却建立起一种奇异的信任。而对于沈毓的过往,她便再也没有追查,也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能言说的秘密,就象她自己,来自未来的一抹寄魂,假如说出来,是任谁都会无法置信的吧。
此时,沈毓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杜沅沅的脑中掠过无数思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毓的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笑意,目光轻轻滑过杜沅沅的面容,忽然飘了开去,落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股隐隐的暗香随着湖面摇摆不定的清雾向他飘了过来。沈毓熟悉那香气,那是从杜沅沅身上传来的气息。沈毓的心神一阵恍惚。他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和身边这个女子并肩而立,共看秀水青山,这一切仿佛都是在梦里。
沈毓第一见到杜沅沅,是在禁宫内的晴潇馆中。那时,杜沅沅还是个错过亲选的秀女。那一本不是他当值,但鬼使神差地,他和当值的太医换了班。
那一,与他平日里做的那些例诊并没有什么不同,沈毓依旧用羞怯伪装了自己,去为这个叫做杜沅沅的秀女诊脉。但是,当他诊脉结束,却无意间窥见了她的面容,就在那一瞬间,沈毓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不只是惊讶,更多的还有兴奋。眼前这张清丽绝伦的面容他已经反复默想了很久,那眉梢、眼角他都是如此地熟悉。就因为这张面容,一年多前,他主动承担了一个秘密任务,然后背井离乡,走向了另一段人生。
他还记得那一日是中秋大宴。席到正中,他已经不胜酒力,便跌跌撞撞走出门,不知怎地竟闯进了那座一直被设为禁地的雅丽小阁中。一进门,他便看到了那幅被悬在厅堂正中,足有一人多高的画轴。画上是一位妙龄少女。那少女一身大齐服色,容颜娇俏可人,一双满是慧黠的眼睛,唇角微微含笑,周身洋溢着动人的神采。
当时,他在画前呆立良久。恍然明白,小阁主人为何会常常独自一人长久地留在阁中;为何会愁眉锁,长吁短叹,所有的原因应该就在这幅画里的少女身上。因此,他便径自去问原因。而当他知道一切后,便自告奋勇地来到了大齐。直到现在,在他的耳边,还回荡着一个声音,那便是小阁主人沉沉的语声,充满了说不出的苦痛,又含着莫名希翼,“有时候错过一刻,也许便错过了一生。去吧,去找她吧!”
他就这样来到了大齐。而之所以成为太医,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身份。因为小阁主人曾告诉他,要寻找的这名女子极有可能不是普通人。而宫中太医不仅可以接触到后宫嫔妃,还可见到高门大族藏于闺的女眷。入宫之后,沈毓见了无数女子,却始终都没有找到画中人。直到他在晴潇馆中见到杜沅沅,就如同画中人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些眉目,让他一连兴奋了好几天。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杜沅沅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以那幅画的保存时间推断,他要寻找的女子现时至少也是三十如许的妇人了。但是,杜沅沅与画中的女子如此相似,一定有些渊源。因此,他开始暗自寻找与杜沅沅相遇的机会。
只是,堂堂禁宫大内,行动自是不能随意。到了他们第二见面,已过了数月。他知道杜沅沅和徽淑宫的柔美人十分要好,便主动接下了为柔美人例诊的任务。果真,他往返徽淑宫多后,与杜沅沅再碰面。那一,他虽然没有机会查到什么,但却对这个外表纤弱的小女子有了新的认识。他发现了滑胎的香料,而杜沅沅则沉着地将事实的真相一一揭开。他心中惊讶,这个女子并非和其他宫中女子一样,只有一副美丽的外表,她还有着异乎寻常的睿智与冷静。也因此,他对她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第三见面,是杜沅沅为燕贵人之死而积郁成病。而他竟然是被钦点出诊。这一,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仁慈和善良。
第四见面,是柔美人产后亡故,他亲眼看到杜沅沅悲痛欲绝。对于宫廷,他并不陌生,这里多得是心机暗算,却鲜少能看到真情;多得是毒辣阴狠,却看不到善良和人性。但是,他在杜沅沅的身上却都看到了。他蓦然发现,当面对杜沅沅的满面哀戚,他的心也痛成了一团,那时,他便清楚地知道,不论他开始的目的是什么,但现在,他已经完全为这个女子而沦陷。
杜沅沅中了紫蔓罂的毒,他日夜苦思,多方详查。查究的过程并非象他说的那样简单,他调动了他所有隐匿在京城的下属,甚至于千里传书,才查到了结果。而前些日子的那场宫变,杜沅沅昏迷不醒。他怀着满心的焦灼,却只能站在寝殿之外,无能为力地望着紧闭的殿门。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默默祈祷她能够醒来。
岁月悠悠,又是一年。他渐渐发现,起初是为了完成任务而留在宫中。但如今,他竟已将之完全忘在脑后,仅仅是为了能够留在她的身边,为了能够守住她。他自小便不是一个委曲求全的人,但是,为了杜沅沅,他已经将自己委屈到了极点。
近来,催促他返程的家信已经越来越频,也许真是到了归去的时候。那么,这个他藏在脑中刻在心底的女子,他该怎么办,是就此放弃,还是不顾一切将她带走,这个念头让沈毓的心蓦然惊跳了一下。心头隐约泛起一丝喜悦,将她保护在自己身边,远离这里的尔虞我诈、无止纷争,除了江山,他有能力给她所有的一切,他会让她一生都生活在快乐无忧之中。
湖面的雾气越来越浓,宛如轻纱,遮住了近的碧水,远的青山。一切都在朦胧之中。沈毓转头看了看杜沅沅。如今的她已经褪去了初识的青涩,浑身散发着属于女人的美丽,这样的美丽是经历了岁月的严霜和人世的风尘而慢慢积淀起来的,而对于男子来说,也唯有这种风情,才更易于动心。
杜沅沅见身旁的沈毓久久不语,便转头来看,她的目光落在沈毓的脸上,不由微微一愣。沈毓的面色虽然平静,但目中却是喜悦交织着忧虑,似乎在做着什么重大的抉择。这样的沈毓,隐然有了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气度。杜沅沅禁不住脱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沈毓有些愕然,面上却慢慢积蓄起一个笑意,忽然道:“娘娘难道没有查过我的底细?”杜沅沅心中一惊,脸颊微微发红,原来沈毓早就心如明镜,只是故作不知,自己倒是做了小人了。
沈毓的神色渐转为严肃,“我无心欺瞒娘娘,只要是娘娘想知道的,我一定会知无不言。”他犹疑了一下,郑重道:“我并非大齐人氏,而是来自大齐之南一个水明山秀的国度DD澜洱国。澜洱,按照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而娘娘查到的那些,只不过是我假造的一个身份。”杜沅沅听到这里,大大的吃了一惊。她早就觉得沈毓的来历不简单,没想到竟然来自大齐之外。而他所说的那个澜洱国,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看到杜沅沅脸上的疑惑,沈毓似是明白她所想,微笑道:“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虽然没有大齐的广大国土,但那里有着最富饶的土地,最纯朴的民风和最秀美的山水。如果娘娘到了那里,一定也会喜欢的。而且”,沈毓顿了一下,忽然认真地看着杜沅沅,“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完全是受人之托,要寻找一个人。”“寻人?”杜沅沅更加惊疑,以沈毓之能,竟然只是寻人这么简单。“是,就是为了寻人。”沈毓看着杜沅沅,若有所思,“我寻的人早已有了眉目,只是因为某些事情而耽搁了。”
“请恕我偕越,能否请娘娘回答几个问题?”沈毓忽然转了话题,杜沅沅虽然诧异,却仍点了点头。沈毓道:“听说娘娘的母亲乃是赵国公家的小姐,娘娘的容貌想必与您的母亲十分相似了?”杜沅沅点头,沈毓接道:“娘娘了解您的母亲年轻时候的事么?”杜沅沅摇头,“家母从来没有提过。其实”,杜沅沅叹息,“家母性子清冷,极少与本宫闲聊,而且一向居简出,就连府中的人也很少见。”
沈毓忽然自语“难怪我派出的人什么都查不到。”杜沅沅隐约捕捉到了什么,追问道:“你要找的人莫非与家母有关么?”沈毓不置可否道:“我现时还无法确定。对了”,沈毓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娘娘在您的母亲是否见过一只玉雕兰?”杜沅沅想了一刻,肯定地摇了摇头。沈毓的目光又暗了下去。杜沅沅笑问:“你为何要寻找这个人?”沈毓看着远方,神色有几分迷茫,几分追思,轻轻道:“是为了一段故事而感动,为了感动而想弥补一个遗憾。”
杜沅沅一征,心中忽然触动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正想再问,身后忽然传来兰兮的声音。杜沅沅回过头去,碧痕站在兰兮的身边,象是刚刚从绿萼堂来的样子。兰兮看了沈毓一眼,欲言又止。沈毓心里明白,便躬身道:“娘娘既有事,臣请告退。”一瞬间,沈毓又变成了矜持有礼的宫中太医。杜沅沅只好点了点头。
兰兮见沈毓走远,近前低声道:“娘娘,小雪儿回来了。”杜沅沅一听,眼睛一亮,接道:“大哥这么快便有信来了。快!回去看看。”说着,便向绿萼堂走了回去。
杜沅沅进了绿萼堂,吩咐人将门关好。碧痕捧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迎上前来,杜沅沅急忙接过,低声但喜悦地道:“小雪儿,你终于回来了!”
原来,杜沅沅兵行险招,以自己为饵住进千液苑,虽然可以引蛇出洞。但千液苑位于山,却也断绝了同外界的联系。因此,在她出宫前,早已和杜子珏约好,以信鸽互通消息,这只雪白的鸽子便是信使。而杜沅沅临行前,早已给杜子珏留下讯息,要他无论通过什么方式,都要查一查皇后的底细。如今已过了一些时日,想是有了结果了。
杜沅沅解下小雪儿脚上的一只竹管,从里面取出一卷小小的纸卷,坐在窗下轻轻展开。
夜袭
纸卷很小,却分别记述了五个人:
皇后赵静敏,集贤院知事赵鹤年之长女,其母早故。中人之姿,贤淑敏慧。幼时曾有游方僧人断言,其命贵不可言。天业十年,皇上欲立后,殿阁大学士黄云翳以赵氏身家清白,为人稳重端方,并僧人预言,暗中举荐。皇上允,钦点入宫为后。
赵鹤年,中年入仕,为人忠厚本份,有才学。原为地方县令,因政绩尚可,调任京城,任集贤院知事,负责编校典籍。
黄云翳,两朝老臣,现任殿阁大学士,为人谨小慎微,谙为官之道,朝中自成一派,颇有声望。
黄云翳之妾云氏,与赵静敏已故之母顾氏为平州同乡,手帕之交。
杜沅沅一字一字看过去,越看越是惊心。杜子珏也真有些本事,查到了这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而且,纸卷上虽只寥寥几句,却让人一眼看出其中的关联。真是颇有些耐人寻味。
赵静敏的成长经历完全是这个时代所有大户女子的翻版,循规蹈矩,稳重贤淑。但是,她却拥有一个“贵不可言”的预言。姑且不论当年那个游方僧人戏言也好,真言也罢。但在古代,这样的预言,人们大都会信以为真。因此,作为典型大家闺秀的赵静敏肯定也是信不疑,而她不平凡的命运,从那时起便已注定了。
但是,她的母族却并没有什么背景,其父赵鹤年只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即便是调任了京城,也不过在集贤院这样的清水衙门中,做些捞不到油水的差事。所以,无论怎么看,赵鹤年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小京官。如果不是他的女儿赵静敏被钦点为后,那么,也许他一生都会默默无闻下去。
赵氏一门的时来运转除了这个预言,也许还要归功于赵静敏的母亲顾氏。顾氏与黄云翳的如夫人云氏是手帕之交。而赵静敏成为皇后,黄云翳暗中举荐,功不可没。
黄云翳这个人,杜沅沅曾听说过,她来别苑前,有一和皇后在御园闲坐。英帝下了朝来寻她,闲谈之间说起有人上折参奏黄云翳,说他一直未支持皇上鼓励的新党,不配在朝中继续担任殿阁大学士的要职。杜沅沅并未多言,坐在一旁的皇后却道:“总是有这些无谓的纷争,现在江山都是皇上的了,只要是对皇上有用,管他从前做过什么呢!”杜沅沅听那话虽说得随意,却明显有偏帮黄云翳之意。从那后,杜沅沅才暗暗注意起黄云翳来。后来的发现,让她大吃一惊。黄云翳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物。不仅因为他资格较老,而是在新旧两党相互倾轧的朝堂上,这个黄云翳竟以中立的姿态,数十年屹立不倒。
那么,黄云翳将赵静敏推上皇后之位,也许就不只是因为自己的如夫人与赵静敏的母亲交好那么简单了。新旧两党斗争由来已久,而黄云翳游走在两党边缘,虽然是不得罪任何一方,却也是个不讨好的角色。万一哪一天其中一方得胜,黄云翳即使不至于被牵连,也不会被重用。但是,如果得胜那一方有自己的人,情况则大不一样了。而赵静敏极有可能就是黄云翳的“自己人”。反之,在申氏一党内,黄云翳一定也安插了帮手,只是那帮手是谁,现时已无法查考。
黄云翳可谓经验老道。他看准了英帝与申氏的矛盾,利用立后之机,以赵氏的毫无背景及一个没头没脑的预言,便将赵静敏推上了位。这样一来,“自己人”放在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上,那么,假如英帝这边掌了权,黄云翳自然是不会吃亏。因此,他不仅使赵静敏成了皇后,还暗中颇多照拂。皇后除了感激黄云翳的举荐之恩外,对他的雪中送炭也是铭刻在心,如今,皇后之位已经名正言顺,自然是到了报恩的时候。黄云翳的这一笔大注,下得实在是取巧极了。
杜沅沅一直奇怪皇后怎么可能在强势的申氏挤兑下,还能稳坐皇后的位子近十年,照此看来,除了英帝为了控制申氏权利的扩大,巧妙周旋外,黄云翳的暗中相助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了。
就赵静敏本身来讲,也许她的本质并不太坏,但是,在她当了皇后之后,遭遇了太多的打击挫折,这一段漫漫十年的辛酸路只怕是一句两句道不完的。也因此,造就了她今日坚韧、隐忍、沉、狠辣的性格。皇后的遭遇与转变,完全是后宫女子的一个缩影。其实,说到底,皇后也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子罢了。
这十年中,皇后一直以孤怜无依的表相博取众人的同情。而暗中也在做着努力。林锦儿也许就是一枚选好的棋子,看她一副天真无心机的样子,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是皇后的秘密武器。而皇后的本意,也许是让这样女子来博得英帝的恩宠。但是,这一届的秀女中,却出了个杜沅沅。
谁也没有料到,英帝会将全副心思都放在杜沅沅的身上,其他的秀女都成了摆设。此时,皇后自然也看出了端倪。因此,便以一副端庄仁厚,公而忘私的形象出现,收买了杜沅沅的心,使她心甘情愿地成了皇后的棋子。不久,杜沅沅协助英帝击垮了申氏,皇后的心愿终于达成。
但是,英帝真的将一腔真情全部投注在杜沅沅身上,旁的女子都已轻若无物。这自然不是皇后乐于见到的,试想,有谁能在身边保留一个随时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或者,皇后早就打算,在申氏倒台后,杜沅沅也决不能再继续留着。因此,皇后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她杜沅沅。
杜沅沅坐在面朝湖水的窗下,虽然不断有温热的风吹过,却依然感到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些在宫中自以为料事如神的桩桩件件,岂料,每一步都是在别人的算计当中。幸好,她还是发现了一切。眼下,她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赌上了腹中孩子的性命,她不相信,皇后会视若无睹,会放弃除掉她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
杜沅沅将纸卷一丝一丝撕碎,随手一扬。小小的白色的纸屑随着轻风纷纷扬扬地落到竹梢、湖面上,渐渐失却了影踪。杜沅沅的面上是决绝的笑意,她既然已经赌上了所有,那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日子转瞬之间便到了年底,杜沅沅已经怀胎九月。再过一个月便是临产之期。她的身子变得愈发的笨重起来。
每隔三五日,英帝就会派人送来书信,再带上一大堆的赏赐。信上写的无非是些每日里衣食起居的寻常琐碎小事,但字里行间,却渗透着绵绵相思之意。看这情形,若非国事牵绊太多,英帝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到千液苑来陪她待产了。
每当看到英帝的信,杜沅沅的心中都会一阵阵的发酸,此时的她表面一派安闲,其实,精神已是异常的脆弱。她必须要忍受分离的苦痛,忍受时时涌上心头的忧惧与不安,这样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而这时,有一个人却始终淡定地陪在她的身侧,有时给她描述南国山水,有时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这些看似无意的举动却让她感到了些许莫名的安慰。这人就是沈毓。自从那日在千液池上的一番谈,二人之间忽然多了一丝奇异的了解。偶尔,杜沅沅在想,如果不是身宫,如果不是贵妃与太医的身份,如果生活在现代,说不定,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后,逶迤的山脉与宁静的千液池,变得更加幽茫远,衬着苑内静立如斯的亭台楼阁,更增添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今夜杜沅沅总有些心神不宁。晚膳时满案的菜品只用了几口,便吩咐全部撤掉。兰兮看在眼里,体贴道:“娘娘要是心烦,不如奴婢陪着出去走走吧。”杜沅沅点了点头。兰兮拿过一件披风,细心地给她系好。二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刚暗,月亮还没有升起,四下里暗沉沉的。诺大的一个千液苑里,只有绿萼堂挑着满院灯火。仿如海中的一座孤岛,显得四周更加的黑暗。偶尔有山风吹过,掠过竹梢,引得木叶一阵轻响。更增添了几分幽静。
虽然周遭一片宁静,杜沅沅的心却更加烦乱,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样的阒寂似乎是大战前的宁静,今夜,一定有事发生。
远忽然传来几声鸟鸣,杜沅沅与兰兮凝神望去,蓦然发现,从那鸟鸣正掠起一溜黑影,宛如大鸟般向灯火明亮的绿萼堂扑来。兰兮奇道:“这是什么鸟?”话音还未落,那溜黑影已到了眼前,竟然是数十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
二人大吃了一惊,急向后退去。刚退至楼门前,蒙面人已将她们团团围住。杜沅沅并不慌张,眼中竟然还有一丝兴奋,喃喃道:“终于来了!”说罢,突然摘下楼门一侧的风灯,使劲向空中扔去。只见一道白光冲天而起,行至半空,忽然爆了开来,五颜六色的星芒闪烁在蓝色的夜空,宛如一阵缤纷的雨,照得千液苑如同白昼。那只风灯内,竟然是一只传信烟。
与此同时,绿萼堂近的几楼阁忽然亮起点点灯火,到都充斥着人声、脚步声。听起来,似有无数人向这里涌来。抬眼望去,明亮的灯火映着他们身上锃亮的铠甲,全部都是禁卫。
那群蒙面人突然愣住了,迅速地看了一下。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短暂时刻,杜沅沅一把拉住兰兮,退进了楼内,紧紧关上了楼门。蒙面人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弱女子此时还能够从容不迫,待明白过来时,已被禁卫团团围住。蒙面人的眼中大都露出了气急败坏的神色,原本想做螳螂,此时却要成了黄雀的食物。
但这些蒙面人显然都不是普通的角色,突然训练有素地分做两队,一对迅速迎向快要赶到的禁卫,另一对却纵身跃起,如离弦之箭般撞破小楼的门窗,冲进楼去了。
禁卫们没有料到蒙面人临场之下还能更改战术,急忙冲上前拦阻。奈何千液苑中的楼阁全部临水而建,通路均为狭窄的曲桥。禁卫人数虽多,却被曲桥所限,冲上来的都被留在小楼外的蒙面人挡住,后面跟上来的则被缠斗在一起的两方堵住了去路。只听得金铁交击声和不绝于耳的落水声,禁卫们兀自着急,却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小楼。
正在此时,从禁卫身后猛然拔起一个人影,宛如大鹏展翅般,越过众人的头顶,在院内的一丛翠竹上轻轻点了一下,轻飘飘地飞进小楼去了。那人影的身形如此之快,以至于众人眼前一,谁也没有看清,那飞进小楼的人到底是谁。
杜沅沅关了楼门后,拉着兰兮退后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精巧的匕首,这匕首她早已准备了多时,就是为了防止万一。如今,终于要派上了用场。
二人正戒备地看着楼门,耳中突然听到一阵木板的碎裂声,有数个蒙面人已破门窗而入,宛如幽灵般出现在她们面前,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杜沅沅心中一紧,这些意外造访的蒙面人不仅行动划一、而且行事狠辣,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看来并不是普通的角色,一定是要得手才能罢休了。
杜沅沅忽然看向门口,惊喜道:“你来了!”蒙面人一愣,纷纷转头去看,却发现门前空无一人,这才知道上了当。而杜沅沅早已趁着他们转头之时,和兰兮退上了楼梯,马上便要到了梯顶。此时,蒙面人又尽数冲了上来,距杜沅沅最近的一个竟已扯住了她的裙角。
杜沅沅死死攥着梯旁的扶手,几欲要被拉下楼梯。她咬紧牙关,心上一横,忽然转过身去,手起刀落,将被拉住的那幅罗裙硬生生割了下去,摆脱了蒙面人的钳制。那蒙面人拿着半幅罗裙,眼中似是惊愕,又似是钦佩。只一瞬间,杜沅沅和兰兮已上了二楼。
杜沅沅此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毕竟比不上常人。经过刚刚的一番奔逃,已是香汗淋漓,力气用尽。如今,完全靠着兰兮的扶持。兰兮虽然年龄要大些,但也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也是满心的恐惧。现时,二人只有站在护栏边不住喘息的份了。眼看着蒙面人已追上了二楼,阴侧侧地又站在两人的面前。
杜沅沅的心中焦灼混杂着讶异。她在做出到千液苑休养的决定时,便已猜到一定会有棘手的一战。因此,一到千液苑,她便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是暗中将苑内的护卫换成自己带去的人。然后,抽调出其中的精英日夜埋伏在绿萼堂附近。同时,又在绿萼堂内外装上了特制的烟风灯。但是,她还是犯了轻敌的错误。她的对手根本就没有按理出牌,这派来的蒙面人显然不是宫中禁卫或普通兵丁,从他们行事的方式看,更象她在现代读过的武侠小说里出现的江湖人物,或者说是杀手。那个坐在凤仪宫里端庄宁贤的皇后如此神通广大,竟调动了这样一群狠辣的刺客。看来,皇后对她,是必除之而后快的了。
楼下的喊杀声还在继续,楼上的杜沅沅和兰兮已经无路可逃,前面是步步紧逼的蒙面人,后面则是半人高的护栏,她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杀,要么跳楼。而无论哪一种,都是生存渺茫。
二人一步一步向护栏退去,脊背已紧贴在护栏上。蒙面人狞笑着,手中的兵刃已经扬起,在蓝的天幕下划过一溜耀眼的寒芒。突然,这一片密不透风的寒芒凝滞了一下,中间竟然出现了一道裂缝。而一个人影正从那道裂缝中穿了进来,迅速挡在杜沅沅身前。
那人手持着一柄古怪的长剑,剑身是乌沉沉的颜色,虽然不似普通长剑的寒气逼人,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力。而握剑的人,长身玉立,淡定从容,似乎已与剑融为了一体。此刻,满院的灯火映着他身上石青色的锦袍,令他周身充满了萧煞之意。
云中小筑
杜沅沅只觉得眼前一,面前忽然多出个人来。而同时,蒙面人带起的那道寒芒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沅沅定定地看着挡在身前的这个背影,隐隐感到有些熟悉。正在端详,那人忽然扭过头来,满是焦急的面上竟然含着几分喜悦,低低道:“还好你没事。”杜沅沅这才大吃一惊,禁不住脱口而出,“沈毓!”
沈毓见到杜沅沅不可置信的神色,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宠溺,有释然,更多是却是关切。在她还没完全体会时,沈毓已转回头去,看着面前那数个目露阴狠的蒙面人,神色已转为冷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小楼内响起沈毓沉沉的语声,那声音里满是浸人的寒意。杜沅沅暗暗有些纳罕,一贯温文的沈毓原来也有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一面。
看到沈毓的出现,蒙面人起初也有些慌张,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面对沈毓的责问,他们并不答话。却在猝不及防之间突然涌了上来。沈毓早已暗自戒备,一边牢牢护在杜沅沅身前,一边和冲上前来的蒙面人打斗起来。杜沅沅只感到眼前寒芒大现,耳中满是兵刃交击之声,待定下神来,楼内已是一片狼藉,到都是案几残片。有几个蒙面人已经倒了下去,沈毓兀自稳稳立在自己身前。
杜沅沅一阵讶异,即便她是个外行人,但从眼前的交战也可看出,原本一派文弱书生模样的沈毓,武功竟然十分不错。楼内蒙面人人数虽多,沈毓仍旧守护着她们,丝毫不显慌乱,也并未露出半分的败象。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贵妃娘娘”的呼唤声。杜沅沅听出那是她安排的别苑禁卫统领丁覃的声音,精神不由一振。此刻禁卫既然已冲入了楼内,想必院中的蒙面人已尽数解决。她身旁的兰兮也明白了这一点,急忙大叫,“快来人,娘娘在这里。”
与沈毓缠斗不休的几个蒙面人身形微微滞了一下,其中的一个突然发出一声呼啸,似是在召唤院中的同伴,但久久未听到回声。那些蒙面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似是恐惧,又似是决绝。靠近楼梯的一个竟然纵身而起,向楼下跃去,竟似是逃命的样子。只是那人的身形刚刚跃起,一道剑光闪过,那本已在半空的蒙面人突然跌落下来,后心已被刺了个透明的窟窿。而发出剑光的正是蒙面人中的一个
沈毓和杜沅沅被这意外惊得呆了一呆,一时还不明白蒙面人怎么会窝里反了起来。就在这时,那个发出啸声的蒙面人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筒样的东西。杜沅沅看那只竹筒颜色漆黑,下端吊着一个环索,颇似现代的手雷,正在疑惑。忽见沈毓面色一变,猛冲向前,手中剑光暴涨,扩出一个大大的圆弧,将那些蒙面人击得纷纷倒退了一步。却并不追击,而是突然急速退了回来,低低在杜沅沅耳边说了句,“快走,是惊雷火!”便揽着她和兰兮忽然向护栏外跳了下去。
杜沅沅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一轻,竟然飘了起来,恍惚间看见那执着竹筒的蒙面人目中带着狞笑,拉动了环索。下一刻,自己便身不由己地越过护栏,轻飘飘地向绿萼堂后的山坡飘去。
三人尚在半空,便感到眼前一亮,紧接着是一声轰然的巨响,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杜沅沅听得悚然惊心,正想回头去看。突然听到身旁牢牢揽着她的沈毓闷哼了一声,身躯似是微微一震,他们原本正在向前的势头缓了一缓,落到山坡上。
杜沅沅有些奇怪,顾不得查看身后的情形,便向身旁的沈毓看去。只见沈毓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剑眉拧紧,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
杜沅沅正想询问,忽然感到臂上一阵温热,低头看时,只见自己的整只衣袖已是一片猩红,竟然是染了满臂的鲜血。沿着那衣袖向上,在挨着的沈毓的肩头上,赫然有一道寸许长的剑伤,此刻,正不断地涌出艳红的血来。浸在衣袍上,宛如大朵大朵盛开的血。
杜沅沅惊叫道:“你受伤了?”沈毓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显然是在强忍着痛楚,低低道:“不妨事,你有没有事?”杜沅沅心中一暖,急忙摇摇头,取出袖中的帕子,压在那伤口上。眼角忽然瞥到了身后的情形,一时之间,惊得目瞪口呆。
在他们身后,那座竿竿青竹,雅致华美,宁静如斯的绿萼堂,现时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刚刚那些在楼内与他们对峙的蒙面人和前来寻她的禁卫已全部消失不见,而余下尚在九曲长桥上,未来得及进入楼内的禁卫显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形,都已乱成了一团。
杜沅沅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被沈毓惊呼为“惊雷火”的,原来就是一只威力极强的炸药。而这些授命而来的刺客早就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今夜假使没有沈毓,她也许早就被刺死在当场。又或者沈毓的反应稍稍慢上一些,他们此刻就会象那些楼中的蒙面人和禁卫一般,落得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
沈毓见杜沅沅呆立良久,不言不动,生怕有什么闪失,不顾自己身上的痛楚,急急问道:“你怎么了?”杜沅沅听到沈毓焦急的询问声,收回目光,刚要答话,猛然感到腰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巨痛,低呼了一声,不自觉地抓紧了沈毓的衣襟。
沈毓见杜沅沅的脸色忽然惨白,额上竟已渗出豆大的汗珠,心猛地沉了下去,急忙扶住,一手就势搭上她的脉门,沉吟片刻,面色忽然大变。兰兮看看杜沅沅,又看看沈毓,声音里都已打了颤,“娘娘,娘娘怎么了?”沈毓眉头紧皱,沉声道:“如此连番剧变,娘娘已动了胎气,只怕是要早产了。”说着,又向四周看去,忧心道:“现今别苑内这般情形,不知道还有没有蛰伏在暗的刺客,而娘娘需要一个清静的地方。”
杜沅沅只觉得腰间宛如要断裂开来一般,痛得几欲晕迷过去。但她心中明白,眼下千液苑内混乱异常,敌暗我明,危机四伏。禁卫们也不知死伤多少。而他们三人,沈毓受伤,兰兮虽然心智灵巧,毕竟是个宫中的女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而她自己又是这样的情形,如今,这一仗的成败已无法掌控,但是,她一定要保护好腹中的这个孩子。沈毓的话,她都听了进去,急切之间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便抓住沈毓的袖子,手指向半山之间。
沈毓看向那一团黑暗的山峰,一时不解其意。兰兮倒是明白过来。急忙道:“娘娘是要我们到云中小筑去,沈太医快随我来。”沈毓眼睛一亮,那里的确是个不易被人打扰的好地方。
人人都知道千液苑共有楼阁一十二座,实际上,在千液池尽头的山中,还有第十三座楼阁--云中小筑。当初设计这座别苑的据说是前朝最有名的巧匠孟涂。兴建别苑时,孟涂沿千液池而上,偶然发现了山中竟然有平坦的空地,仰可望苍天白云,俯可观温泉碧树。一时兴起,便在此加盖了一座楼阁,取名为云中小筑。此阁盖好后,因于山间绿树掩映之中,常被人们所忽略。杜沅沅也是到了别苑后,闲来无事时,听老宫人们讲些闲趣轶闻后才知道的。
沈毓将杜沅沅横抱起来,低柔道:“你忍一忍。”便提气向山上奔去。杜沅沅痛得浑身的力气似都已被抽空,无法答话,只是闭着眼睛,无力地偎依在沈毓怀中。恍然觉得眼前越来越暗,有风声从耳边滑过,似已走入青山。别苑内的喧哗声已越来越远,四周逐渐安静下来。杜沅沅忍着痛楚,慢慢睁开眼来,只见夜下的林中低暗幽沉,只有些微暗淡的星光透过树梢泻落于地,忽明忽暗地映在怀抱着她的沈毓的脸庞上。恍惚间,沈毓的面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杜沅沅仔细看去,竟然是细密的汗珠。她蓦然记起,沈毓身上还带着伤,便轻轻唤了声,“沈毓!”
沈毓听到杜沅沅的语声,急忙低下头来问道:“可是疼得厉害?”杜沅沅摇摇头,看向他的肩头。沈毓明白她的意思,面上泛起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我没事。你歇一歇,就快到了。”杜沅沅看着沈毓故作如常的神色,知道是怕她担心,目中不由露出感动之意。沈毓急忙转开脸去,心中却是微微的遗憾,她不会知道他的心思,对于他,也许就只有感激这么简单。
前面,云中小筑已遥遥在望。沈毓的心神一松,这一段路途虽短,但他是先是一场激战,然后带伤急行,几乎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假使再有蒙面人来袭,他只怕根本无法抵挡。
云中小筑果真是清静之极,除了几个负责看守、打扫的宫女和太监,并无旁人。
沈毓将杜沅沅小心翼翼地抱进卧房,安放到榻上。杜沅沅一声不吭,只是紧咬着牙关,额间已不断地冒出冷汗。兰兮的声音里带着惶急,“娘娘痛得这般厉害,奴婢这就去将产婆叫来。”沈毓搭上杜沅沅的脉门,静默了一刻,断然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眼下只有靠我们自己了。”兰兮脸色发白,嗫嚅道:“难道,难道要我们给娘娘接生?”沈毓并未答话,似乎在思忖着什么重要之事,良久,才专注地看着杜沅沅,认真道:“娘娘只怕这一时半刻便要生了。如今去找产婆,已然来不及。请娘娘相信沈毓,沈毓以性命担保,一定会保护娘娘和孩子平安。”杜沅沅听得分明,无力搭言,却抬起手来,在沈毓手上重重一握。沈毓目中露出激动之色,杜沅沅肯以她和腹中的孩子的性命相托,对他必然是十分的信任。就为了这一份信任,他自己就算是为了她去赴汤蹈火,也绝不会退缩了。
沈毓吩咐兰兮下去准备热水,自己则紧紧守在榻边。杜沅沅起初还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到了后来,眉头已是皱得越来越紧,面容愈发苍白,看得沈毓的心几乎要翻了过来,他知道,此时是她异常痛苦的时候,但是,就算是他心急如焚,感同身受,却也无法帮上半点。作为太医,他自然明白,这样的痛苦,本就是每个即将做母亲的女人必须要经历的。但是,面前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即便是束手无策,他也无法坐视她受上哪怕是一丁点的苦。沈毓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握住了杜沅沅细柔的手掌,低声道:“沅沅,你不必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保护你。”
杜沅沅咬牙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痛楚,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与疼痛的纠缠上,神思间已是昏昏沉沉。恍然觉得有人将自己的手牢牢握住,耳边听到一声“沅沅”的呼唤,那声音里不知含了多少刻骨的情意与抵死的缠绵。杜沅沅的心头一动,缓缓睁开眼睛,面前似乎是英帝含笑的面容。她伸出手去,抚上那张脸,低喃道:“昊祯,你终于来了。”说罢,心中一阵委屈,泪水顺着眼角潸潸而下。
沈毓听见杜沅沅低喃了一声“昊祯”,微微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她叫的乃是京城禁宫中的那个坐在金銮宝殿上的英帝。原来,直到此时,她心中惦记的还只是他。沈毓的心头掠过一阵难言的苦涩,紧接着,一股不忍与不甘突然间充斥了他的心胸。他只觉得心中火热,有什么东西似要立刻爆发出来。他的手慢慢滑过杜沅沅乌木般的秀发、白得几乎透明的肌肤、玫瑰般鲜润的嘴唇,突然不顾一切地将杜沅沅拥入怀中,低声但坚决地道:“那人除了富有四海,究竟还给了你什么,入宫后你可曾有过一日真心的快乐,假如换作是我,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我不会再等待守望了。我一定会找个机会,带你远远离开这里。”
蝙蝠
沈毓的话,杜沅沅已听不见,她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波强似一波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宛如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沉浮,一会被抛到浪尖,一会又被扔入波谷。这样的漂浮不定让她的心有些发慌,她伸出手去,极力想要抓住什么。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丝温暖,便死死抓住,心也稍稍定了下来。
沈毓一动也不敢动,他的一只手正被杜沅沅紧紧握住。杜沅沅那长长的指甲已经陷入了他的肌肤,渗出几缕血丝。沈毓完全感受不到痛楚,心中反而有些甜蜜。他和她,在共同承受痛苦,而这样的经历,让他觉得,他们的心贴得更近更紧了。
兰兮慌慌张张从外面奔了进来,一迭连声地道:“沈太医,接下来该怎么办?”沈毓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为杜沅沅擦去额上的细汗,看着兰兮,沉稳道:“这里一切有我,你不要慌。我来告诉你,你照着做便是。”沈毓的神色异常笃定,兰兮忽然不再慌张,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已经微微露出了曙色,榻上的杜沅沅兀自还在痛苦中挣扎。她想要沉睡过去,但清晰的痛楚却又牢牢地吸引着她的神智,让她不得不清醒。她的耳边,充斥着许多的声音,有急促的脚步声,兰兮的低语声,沈毓的鼓励声。她已经想要放弃了,但是,每当这时,她握住的手间便会传来一股力量,这力量让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勇气。如此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生那么长,又仿佛只有一刻,杜沅沅忽然觉得浑身一松,耳中清晰地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中间夹杂着兰兮惊喜的声音,“娘娘,是个英俊的小皇子呢!”杜沅沅微笑了一下,还未睁开眼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沈毓见杜沅沅呼吸平稳,显然是已经睡熟,才缓缓站起身来。忽然脸色一白,整个人竟然直直倒了下去。一旁的兰兮急忙将他扶到椅中,叫过一边的宫女上了热茶,关切道:“沈太医也累了,还是下去歇息吧。”沈毓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沉声道:“现时别苑内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你去约束一下这里当差的太监和宫女,娘娘生产的事绝对不能走漏半句。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做定夺。”兰兮一径点头,目光忽然瞥见沈毓的肩头血迹宛然,便道:“沈太医,你的伤?”沈毓这才感到伤传来一阵痛楚,便取过一旁的白布草草包扎了一下,低低道:“我不妨事,你好好照顾娘娘。”说罢,便脚步虚浮地出门去了。
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梢,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房内。宽大的红木锦榻垂着及地的银珠滚边纱幔,隐约可见榻上并排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珐琅香炉里燃着淡淡的郁金香,极薄淡的烟气轻轻袅袅。一室寂然无声。
杜沅沅就在这样的宁静中醒来,微微动了一下,只觉得浑身酸痛,疲累不堪,就象是徒步走了极远的路一般。她的心神有一刹那的恍惚,几乎已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房门外传来几声低语,似乎是兰兮的声音,“你们要小心些,别惊扰了娘娘和小皇子。一切等沈太医回来再作定夺。”沈毓去了哪里?小皇子又是谁?杜沅沅感到有些迷惑,她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极柔细的呼吸声。在这张锦榻上,在她的身边,竟然还睡着一个人。
杜沅沅心中有些惊疑,微微转过头去,身旁竟放置着一个缃色织锦的小小襁褓。那个襁褓正与她一同枕着穿枝青莲的水红软枕,盖着碧水涵波的青绡绣被。杜沅沅微微支起上身,仔细看去,只见包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内,露出一张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此刻,那张小脸的主人睡得正香,鼻翼轻轻扇动,两只异常细嫩的小手掌握成了可爱的小拳头,举在脸颊两侧。
杜沅沅瞪圆了眼睛,禁不住坐起身来,向房外叫道:“兰兮!兰兮!”房门一声轻响,兰兮疾步走了进来,将纱帐挂在碧玉帐钩上,见杜沅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襁褓在瞧,喜滋滋道:“娘娘醒了,奴婢恭喜娘娘生了个皇子!”杜沅沅不可置信地看看兰兮,又看看襁褓中的那个小小婴儿,期期艾艾道:“这,这是曦儿?”兰兮的眼中已溢出了泪水,一边举袖拭去,一边笑道:“娘娘,这就是您辛辛苦苦生下的小皇子啊!上天庇佑,总算是有惊无险,小皇子虽是早产,却一切安好。”
兰兮还在絮絮地说着,杜沅沅的全副心神都已被身旁襁褓中的这个小人儿占满,她宛如做梦般地将襁褓抱起,轻轻拥入怀中。只觉得襁褓中的小婴儿是那么的轻,又那么的嫩,散发着一种香软的气息。小婴儿虽然形貌尚小,但那长长的睫毛,那挺翘的鼻梁,那坚毅的嘴唇,与英帝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杜沅沅的心中一片柔软,这就是她费尽了心血以生命保护的骨肉,她与英帝的感情结晶。因为他的出现,她与英帝之间,突然便有了不同。他们已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了赖以维系的亲情。
杜沅沅脑中闪过昨夜的诸般惊险,却满足地叹息一声,将自己的面颊轻轻贴在小婴儿的额头上,她曾经经历的那些生与死、血与火,忽然都变得微不足道。而唯有此时,唯有此刻,她怀中的这个娇软的小人儿,才是她心之所依魂之所系的。
房门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敲击声,紧接着便是沈毓的声音,“兰兮,是我。”兰兮急忙上前开门,带着一脸疲态和苍白的沈毓走进房来,见杜沅沅抱着襁褓坐在榻上,目中满是疼惜和关切,“你怎么起来了?”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语,急忙改了口,“娘娘为何不再歇一歇?”
杜沅沅微微一征,昨夜沈毓种种蓦然涌上心头。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不顾受伤带她脱离险境,她临产时的细心守护与呵护。沈毓所给予她的早已超出了一个小小的太医所能做到的。还有一点,她明明记得,在无尽的疼痛与挣扎之间,英帝似乎就在她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温柔地叫着沅沅。现在想来,那个柔情似水的声音,那抹给了她极大的鼓励的温暖,分明就来自于眼前的沈毓。杜沅沅一阵迷惑,这名自称到大齐寻人的男子,如此披肝沥胆地对她,如此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杜沅沅清楚地记得,昨夜,沈毓对她一直以“你”相称,并未称呼敬语。他似乎根本没有把她当成贵妃来对待,当然也就不是因为她地位高贵而有意讨好了。她的脑中翻涌起二人相识以来的无数片断,宛如记忆中的黑白底片,一段一段地闪现。第一见面时的年轻与羞涩,紫曼罂事件的堪破天机,千液池上的倾心长谈,还有昨夜那些看向她的奇怪神色,宠溺的、关切的、怜惜的、温柔的。沈毓对之于她,早已不是臣子对待宫妃那么简单了,似乎是对待挚友,对待生死之交,又似乎都不是。杜沅沅的心没来由地惊跳了一下,眼神忽然变得幽如海,沈毓的行止明明就是对待爱人的样子,难道,沈毓还藏了旁的心思么?
在杜沅沅不住地端详思忖之时,沈毓只是不言不动。昨夜,在突变之际,他们的命运被紧紧连在一起,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的心意,或许是有些唐突。但是,他并不后悔。看杜沅沅的神色,似乎已有所察觉。沈毓没有惊慌,他既然已经决定将杜沅沅留在自己身边,这一天早晚都要面对。只是,也许太急迫了点。刚刚在路上,他已经仔细想好,他并不想强迫和勉强,他只要她的心甘情愿。因此,当务之急,便是协助她,达成所有心愿。
房内忽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呜哇呜哇”甚是响亮,杜沅沅愕然低下头去,怀中的小婴儿虽然还未睁开眼来,但已经开始扭动着小身子,嘟起小嘴巴在四寻找着什么,显然是饿了。杜沅沅从来没有象此刻一样发慌过,抬起头来,求救般地看着沈毓和兰兮。
沈毓生平第一在杜沅沅脸上看到了茫然无措的神色,而始作俑者只不过是她怀中那个无害的小婴儿,面上不觉涌起了笑意。忽然向房外道:“进来吧。”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端正正向杜沅沅行了宫礼。杜沅沅凝神望去,却是此随她一同来到别苑的奶娘尹氏。
杜沅沅此到别苑休养,英帝向内务府下了严令,贵妃出行,务必事事稳妥,不得遗漏任何一项,故而除了随侍的太医、太监、宫女,就连奶娘都备下了三个。而沈毓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境况,所以,除了查勘别苑的情形外,还找了一名奶娘。
尹氏从杜沅沅手中小心接过小婴儿,自去到隔壁喂哺。杜沅沅看着尹氏的背影,向沈毓道:“你既然找到了奶娘,想必苑中已经无事了?”沈毓点头,“臣下山后,遇见了正在寻找娘娘的禁卫统领丁覃。得知别苑内现已太平无事。臣又亲自转了一转,除了娘娘居住的绿萼堂损毁外,其他并无损失。只是禁卫中有数十人死伤。”
这样的情形,杜沅沅虽是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继续问道:“那些刺客呢?”沈毓的面上涌起奇怪的神色,忽然问道:“昨夜一事,娘娘有没有想出是何人指使?”杜沅沅面色平静,宁然的眼波显得愈发邃,淡淡道:“你为何有此一问?”沈毓目光迥然,忽然失笑,“娘娘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是也不是?”杜沅沅默然不语,沈毓侃侃而谈,“昨夜的一切,本就是一个布好的局。传信烟连同禁卫,就是在张网等待。可是,潜入别苑的却偏偏不是普通角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绵纸递到杜沅沅面前。
杜沅沅伸手接过,看了一刻,目中露出惊疑。那张素绵纸上是一幅墨色图案,虽然稍稍有些模糊,但仔细辨认,却仍能看得出,那图案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蝙蝠。“这是……”杜沅沅抬起头,看向沈毓。沈毓面上似是疑惑,又似是惊异,“这是臣从刺客的身上拓下来的。昨夜来袭的刺客,每人的肩头都有一个这样的刺青。”
杜沅沅的面上终于有了动容,举起素绵纸看了又看,沈毓继续道:“娘娘久居宫,当然不知道这个。江湖中有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名字就叫做蝙蝠,因为,它是以蝙蝠刺青作为标志。据说,这个组织十分严密,组织内的杀手都不是等闲角色。而且,他们杀人的价格高昂,普通人根本支付不起。但只要付得起钱,没有他们不敢做的。”沈毓的面上忽然有些后怕的神色,“昨夜进入别苑的刺客原本有两队。闯入绿萼堂的只不过是先锋。这队先锋除了一部分被剿灭在院中外,其余都被惊雷火炸死在绿萼堂的废墟之下。另一队则是外援,始终守在别苑附近,当绿萼堂被炸时,见势不好,才潜了进来。幸好,娘娘选了山中的云中小筑。那队外援只在别苑内横冲直撞,自然是一无所获,后来遭到了禁卫的围攻,那些刺客,要么战死,要么自杀。”
杜沅沅听得惊心动魄,怔怔道:“竟然未留下半个活口!”沈毓神色冷峻,“他们派出杀手众多,又如此大费周章,显然是冲着娘娘来的,而以娘娘这样的身份,蝙蝠能甘冒其险,不仅要价钱极高,而且,付钱之人也非平常之人。幕后之人是谁,想必娘娘早已心知肚明。”
杜沅沅征仲良久,黯然低叹,“我如此费心布置,却不过扳了个平局。我终究还是小看了她啊!”沈毓插言,“也不能全怪娘娘,她城府如此之,又岂是一着两着便能打得败的。”杜沅沅抬眼向沈毓看来,“以你之能慧,必是已猜出了此人是谁。你是如何猜出的?”沈毓道:“臣刚刚说过,能请得蝙蝠出动的人必不是普通之人,而娘娘身边,只有一人有此能耐,”沈毓顿了顿,忽然清晰道:“那便是中宫皇后。”杜沅沅轻轻颔首,沉默不语。
沈毓继续道:“臣在宫中时,便已有所疑虑了。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害死柔美人的紫曼罂?”杜沅沅点头,沈毓接道:“据说皇后受其毒害多年,但却毫发无损。当时,臣只是有些怀疑。后来,皇后重掌后宫大权,却变得精明能干,前后判若两人。虽然她平素都是一副端庄风范,但臣有个直觉,皇后应是个心机沉的人。”杜沅沅苦笑,“原你也想到了。主使这一切的的确就是皇后。如今,她也同后宫里所有善妒的宫妃一样,对威胁自己地位之人必须铲除,尤其是我还怀了皇嗣。为了保护曦儿的平安,我只得铤而走险,主动送她一个这样的机会。只是没想到,她却有如此神通,竟然勾结了江湖人物,要是没有你,也许我早已成了刀下之鬼。”
沈毓的脸上显出不认同的神色,急切道:“你怎能以身犯险!”杜沅沅只是摇头,“若不如此,我的曦儿就要终日生活在危险之中。我一定要走这一步。”说到了初生的小婴儿,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交,都已带上了惊惧之色,显然是一般的想法。此时,孩子已经出世,而且,还是位皇子,只怕危险又增加了几倍。
尹氏将小婴儿抱了回来。襁褓中的一张小脸吃得满头大汗,想是已经吃饱,已再度香甜睡去。杜沅沅望着眼前可爱的睡颜,满心惶急,一时之间,脑中闪过千个主意,却都不是稳妥之法。沈毓只是低头沉吟不语,良久,似是下定了决心般,方才慢吞吞道:“臣至今还未将娘娘早产之事传出,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杜沅沅霍然抬头,声音都已变了调,“你是说?”沈毓点头,“如此一来,应是最好的置了。”
换子
杜沅沅凝望着怀中那个憨憨的小脸,禁不住亲了又亲。再抬起脸来,已是泪流满面。低低道:“将你的打算说来听听吧。”
沈毓心有不忍,但仍继续道:“臣会立刻安排一个稳妥的人在民间寻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婴,一定要在今夜送到。到时,就权当是娘娘的孩子。请娘娘信任臣,臣会将小皇子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直到大局定后,再送回娘娘的身边。”杜沅沅看向小婴儿的目光充满了留恋,良久,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决然道:“就如此吧。”说完便扭过身去,双肩不住抽动,显是在哭泣。沈毓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怜惜,也不好说破。只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杜沅沅将小婴儿轻轻放在榻上,温柔地注视了半晌,忽然柔声道:“曦儿,不要怪娘。为了保护你,娘也是不得已。你相信娘,要不了多久,你一定会回到娘的身边。”话到后来,语中已满是坚定。
她起身下榻,理了理衣裙,向房外道:“来人!”兰兮听到唤声走进房来,见杜沅沅站在榻前,急忙走过来扶,嘴中不住道:“娘娘此时不易下榻,别受了凉才好。”杜沅沅不言不动,忽然向兰兮拜了下去,唬得兰兮也跟着跪倒,惊呼道:“娘娘这是做什么,快别吓奴婢了。”杜沅沅跪地不动,沉静道:“请姑姑容我把话说完。”兰兮一时无法,只得静静聆听。
杜沅沅道:“我进宫后,最幸运的事便是碰见了姑姑。姑姑一直关心我,照顾我。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姑姑始终都站在我的身边。现在,我要求姑姑一件事,请姑姑看在我们这些年的情份上,一定要答应我。”说罢,复拜了拜。兰兮听得一头雾水,急忙跟着拜了下去,急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奴婢说句真心话,娘娘一向宽厚,始终将奴婢当自家人看待,跟着娘娘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份,奴婢感激都来不及,娘娘但有吩咐,奴婢从命便是。”杜沅沅点头,“我也从来都没有将姑姑当做外人。请姑姑答应我,今后,将对我的这份心用到曦儿的身上,象他的亲娘一样,陪伴他,保护他,照顾他。”
兰兮心中更是惊诧,“就是娘娘不吩咐,奴婢也会如此,娘娘的意思是……”杜沅沅狠心道:“姑姑今夜就带着曦儿走吧。”兰兮一脸震惊,“娘娘这是为何?”杜沅沅长叹一声,“如今这情势,姑姑可都是看到的,我心中并无一点胜算,何况又加上了曦儿,我不能让他冒险,唯有出此下策。你带着曦儿,按照沈毓的安排,先出去避避风头,待大事一了,我自会将你们再接回来。只是,今后一切都要仰仗着姑姑。求姑姑,求姑姑能真心待他。”话到后来,已是哽咽出声。
这托付委实太过重大,兰兮默然良久,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坚决道:“请娘娘放心,奴婢以性命担保,一定会保护小皇子周全。”杜沅沅目中含泪,面上却带笑,“谢姑姑成全。”说罢,起身将兰兮扶起,“姑姑去好好准备吧。”兰兮眼眶湿润,福身一礼,用袖子擦了擦眼,黯然出房去了。
杜沅沅重又坐回榻上,却呆了一呆,襁褓中的小婴儿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打量着。杜沅沅不由得哑然失笑,忽又想起即将面临的分离,心中更加酸涩。她将面孔凑上前去,低喃道:“曦儿,让娘好好看看你。”说着,象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一旁案上妆奁内取出一只朱红捻金丝绒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光润华美的龙佩,正是她初进宫时,英帝在莹露池畔赐的那只先皇留下的白玉卷云螭龙佩。杜沅沅将龙佩戴到小婴儿胸前,切切道:“这是先皇所赐,愿它保你平安。相信娘,一切终会云开雾散。”小婴儿似是听懂了般,小手忽然抓上了龙佩,嘴中发出了“咿呀”的声音。杜沅沅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将小婴儿拥在怀中,久久不语。
夜半,一名衣男子出现在千液苑墙外。他巧妙地躲避着往来巡逻一队队禁卫,趁隙翻进了别苑。
墙内暗影中,静静站着另一名男子。翻墙的男子见到这名男子,先躬身行了个礼。然后,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暗影中的这名男子急忙双手接过。朝翻墙的男子略一点头,便悄无声息地向别苑内走去。翻墙的男子静静等了一刻,见四下里无人,便顺着原路偷偷出了别苑。
此时,千液苑中一派静谧,除了各楼阁门前燃着的细丝雕风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那接了包裹的男子身形飘忽,快速穿过重重楼阁,向山上去了。
云中小筑内,杜沅沅仍旧抱着襁褓,呆呆坐着。怀中的小婴儿微微动了一下,她急忙低下头去,只见小婴儿闭着眼睛,微微转了转头,胖嘟嘟的小脸上显出甜甜的笑意。杜沅沅爱怜地轻轻拍哄,小家伙一定是在做着美梦。她的眼神忽地转暗,再过上一刻,如此的温馨相对便成了奢望,自此山水相隔,骨肉分离。烛火摇曳,映着她眼中的泪影,满是辛酸之意。
兰兮走了进来,身上已换过一袭青布衣裙。眼睛红肿,显是刚刚哭过。见杜沅沅这般模样,鼻中又是一酸,忙偷偷将溢出眼眶的泪拭去。稳定片刻,才上前低声道:“娘娘,该准备了。”杜沅沅蓦然抬头,猛地将襁褓抱紧。眼中透出浓浓的不舍。
房门一声轻响,有个男子抱着一个包裹,极快地滑进门来。她们抬头望去,却是沈毓。
沈毓将怀中的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在杜沅沅身旁,揭开包裹的一端,露出一张清秀小脸,小似荷瓣,眉眼未足,显然是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沈毓地看了杜沅沅一眼,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杜沅沅一阵惊惶,贴上小婴儿的额头,低声啜泣起来。兰兮轻轻拍着杜沅沅的肩,哭道:“娘娘,要不然,咱们把小皇子留下吧。”杜沅沅猛然惊醒过来,面颊上还带着泪珠,神色却已转为平静,断然道:“不行,你们一定要走。”说罢,又留恋地看了一眼小婴儿憨憨的睡颜,细细地将襁褓包好,递到兰兮手中,狠心道:“我把小皇子就托付给你了,你,你带他走吧。”
兰兮抱着小婴儿拜了几拜,低泣道:“奴婢代小皇子向娘娘拜别。娘娘,奴婢走了,娘娘保重!”杜沅沅转过身去,死死咬着嘴唇,泪水却不断的溢出眼眶。鼻音浓重道:“还不快走!”兰兮站起身,疾步向外走去。沈毓担忧地看着杜沅沅的背影一眼,和兰兮一同出门去了。
杜沅沅听得一声门响,霍然转过身来,奔到门边。却不开门,只是靠着门,无力地滑落在地上,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在衣襟上。
锦榻上的那个包袱忽然动了起来,紧接着传来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杜沅沅寻声望去,忽然想起包袱内的婴儿,便急忙起身走过去。那婴儿瘦小孱弱,显得十分可怜。杜沅沅不由长叹一声,伸手抱过,轻哄了几下,暗暗道:“你既然无父无母,就不妨将我当做你的亲娘。你又是个女孩儿,旁人也不会将你怎样。今后,我会许你一个平安喜乐的人生。”
几乘快马从远驰来,如闪电般疾行而过。嗒嗒作响的马蹄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夜色。转瞬间,除了踏碎的一地月光及随势带起的落叶,那几乘快马早已没了影踪。
千液苑门前禁卫重重,自从昨夜潜入蒙面人,并将别苑内闹了个人仰马翻后,别苑内外便已加强了守卫。此刻虽已过了子时,但禁卫们依旧打点着十二分的精神,目光炯炯,四查看。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越发响亮。禁卫们忽地聚拢过来,戒备地盯着声响的方向。
马蹄声越来越近,隐约可以看见,从一团黑暗的山路上快速移进数个骑马的人影。当先的,似乎是一乘通体紫红的高大骏马,上面坐着个身形笔直的男子。
“当啷”几声,禁卫们刀剑出鞘,纷纷迎上前去,还未及喝问,便听到一声呵斥,“大胆!还不过来拜见皇上!”禁卫们脚步一顿,面面相觑。就这短短一刻,那队人马已到了门前。紫红骏马上的男子一跃而下,神色威严,目光冷冽,苑门前垂着的大号铁骨风灯映在那男子脸上,虽然不如白日清晰,却足以让禁卫们看清他的面容,又是“哐啷”几声,禁卫们刀剑委地,一同跪倒,齐呼,“参见皇上!”那男子看也不看,一面奔向里面,一面道:“都起来吧,好好给朕守着。”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
在他身后,紧紧跟着数人。除了身穿护卫服色的,其中的一个穿着太监服色,禁卫中有在宫中值过勤的,一下便认出,那是皇上身边的得宠太监陆六福。
待一行人走远,禁卫们才站起身来,其中一个咋舌道:“这算起来,丁统领的消息才递到宫里几个时辰,皇上怎么来得如此之快?”另一个接道:“皇上不仅夜出行,连金銮仪仗都未带,看来是真的着了急,谁不知道,别苑里的这个主子可不是一般的宠妃。”
云中小筑内,杜沅沅依旧一脸愁容。房门又是一响,竟是沈毓去而复返。杜沅沅抬头看去,心中不由一凛,沈毓的面上竟带着微微惊慌的神色。未等她搭话,便急急道:“皇上来了,现刚到别苑内,一时半刻便会上来。”杜沅沅猛地站起,面上显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向前几步,似乎立即就要向外奔去。
沈毓低唤了声:“娘娘!”杜沅沅茫然回过头来,沈毓叹息,“此刻,娘娘是否要让皇上知道一切?”杜沅沅的身形猛然顿住,静默半晌,干涩道:“只怕还不是时候。”一边说着一边走回榻边,缓缓坐下,忽然问道:“曦儿呢?”沈毓道:“已经送了出去。”杜沅沅神情间似是无限疲累,轻轻点头,扬声道:“来人!”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将怀中女婴递过,道:“带公主下去更衣。嘱咐这里的宫女、太监小心说话。”碧痕面有疑惑,却未细问,抱着女婴退了出去。
沈毓沉吟道:“皇上来得如此之快,定是昨夜禁卫四寻你不见,便急急向宫中报了消息。”杜沅沅点头,“这一点我早已想到。况且,此间动静如此之大,本就瞒不了人。皇上知道也是早晚的事。”忽然转向沈毓,面上显出个奇怪神色,“接下来只怕又要劳烦你了。”沈毓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杜沅沅看向窗外沉沉的黑夜,“皇上一来,凤仪宫里的那个肯定也不会落下,一来可体现她的中宫风范,二来必是得到了刺客全军覆没的消息,来看看到底得手了没有。所以,请你帮我布个局,找个人充当活口,关在鬓雾凝霜阁中。”沈毓释然点头,却仍有些疑惑,“为何是鬓雾凝霜阁?”杜沅沅解释道:“按规制,别苑中的紫阳阁是皇上居所,与之相对便是翔凤居,那里是皇后的宿,而鬓雾凝霜阁与翔凤居仅隔着莹玉轩。我是想,给皇后一个机会。”最后的语声拉得很长,沈毓心领神会,躬身退出。
英帝满头大汗地冲进了云中小筑,见杜沅沅斜倚在锦榻上,容惨淡,面目憔悴,忍不住便冲上前去,一把揽入怀中,翻来覆去道:“还好,总算没事,没事就好。”一面说着,一面直起身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杜沅沅见他只穿着宝蓝缂丝的家常袍子,头发虽束在一起,却连金冠都未带。满面俱是汗水和尘土,心中不由一阵温软。京城与别苑虽然相距不远,却也要大半日的脚程。如今距离出事只过了整日和半夜,英帝如此快的赶到,显然是在出事后不久,宫中便接到了消息,而英帝尚来不及整装,便于匆忙之中急奔而来。
杜沅沅只叫了声“昊祯”,便再也说不下去,数月来的担惊受怕,面对蒙面人的九死一生,凄惨的骨肉分离,都一一涌上心头,忍不住泪落如雨。英帝又是内疚,又是疼惜,心都似绞成了一团,急忙又将杜沅沅拥入怀里,嘴中反复道:“不哭!不哭!一切有我。”好半晌,杜沅沅的哭声渐小,英帝的心才微微定了下来。叹息一声,柔声道:“我一听到从别苑传来的消息,几乎慌了神。只知道吩咐备马,丢下宫中诸事一路狂奔过来。途中想了无数,我的沅沅一向福大命大,经历过风风雨雨,怎么可能这一就出了事。不过,心中还是没有底,生怕到了别苑见不到你,或者见到你已经,”英帝忽然住了口,搂着杜沅沅的手臂蓦地收紧。
杜沅沅听得英帝突然收了语声,却抱得她更紧,知道英帝接下来的话定是怕看到自己已经罹难,心中仍在后怕。不觉更紧地偎向了英帝,叹息一声,低声道:“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英帝语声沉沉,带着浓浓的愧疚之意,“一切都怪我,不该将你独自一人留在别苑,应该早些过来陪着你。总想着国事为重,但听到你出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便是享有万里江山,坐拥清平盛世,若是身边没有你,一切也都寡然无味得很。”
杜沅沅心中激荡,脑中翻来覆去是否要和盘托出一切,却猛听得英帝道:“你出事的消息送入宫时,皇后也在一旁,听到后也是惦记得很,一定要跟着过来。天亮后,就该到了。”杜沅沅的心微微一沉,忙打消了念头,暗自冷笑,哪里会有这么凑巧,只怕皇后是故意到英帝身边探听消息,然后借机一道跟来。自己接下来布的这个局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英帝的目光投注在杜沅沅已经平坦的腹部上,脸色蓦地发白,迟疑道:“我们的孩子?”杜沅沅忽然醒悟,白日里沈毓到山下别苑内查看时,虽然知会了丁覃自己在云中小筑休养,却并未提及孩子早产一事。因是禁卫身份,丁覃也并不敢到小筑来探看。现下里,除了云中小筑的诸人,谁都不知道孩子已然出生了。想到这里,杜沅沅强行忍住酸涩之意,向房外道:“来人,抱公主进来。”
房门开,碧痕抱着一个素茜粉的襁褓走了进来,面向英帝一福。英帝急忙站起,冲上前接过,大睁着眼睛仔细端详,面颊几乎要贴到婴儿的小脸上,目中充满了惊喜。不可置信道:“这,这就是我们的曦儿么?”杜沅沅眼中已有了泪,他们真正的儿子正趁着星夜去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而他的父亲却倾注一腔疼爱,幸福地迎接着他的到来,自己被迫走的这一步,来日究竟要如何交待。
杜沅沅突然嘶喊出声,“不!”英帝愕然抬头,向她看来,杜沅沅蓦然惊醒过来,急忙掩饰道:“我,我是说,她,她是个女孩。”英帝一脸释然,微笑道:“那有什么打紧,只要是我和沅沅的孩子,都是好的。”说罢,一脸思状,自语道:“我与沅沅的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好?”声音忽又转高,“就封做荣国公主,名字就叫做懿蓉。蓉儿,蓉儿,你就是我大齐最尊贵的公主,父皇一定会保你一世幸福康好。”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杜沅沅只觉得痛楚难言,强行忍住,淡淡道:“你难道不想要个皇子?”英帝抱着蓉儿坐到杜沅沅身边,笑得情,“沅沅生的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我都一样喜欢。而且,沅沅以后会给我生很多孩子,谁能说生不出一个皇子来。”杜沅沅将头倚在英帝的肩头,叹息一声。低低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有儿子的。”
布局
玳瑁如意缠枝灯沿着九曲长桥,在千液池上连成了灯虹,照得此时的千液苑宛如白昼。
丁覃独自一人站在长桥的一端,注视着桥下池中的灯影明灭,心中是异常的忐忑。昨夜别苑内出了如此大事,差点害死了贵妃娘娘,如今皇上已星夜兼程赶来,只怕他是项上人头不保。刚刚陆六福已传了皇上的话,让他小心候着,随时等候召见。这一,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长桥的另一端,缓缓跺过来一个清俊的身影,丁覃认得,那是太医沈毓。沈毓的面上带着安闲的神气,微笑道:“丁统领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在凭池临风。”沈毓虽然只是个太医,但据丁覃往日观察,这人得贵妃娘娘的欢心,此刻,见沈毓上前搭话,自然不敢怠慢,便苦笑道:“沈太医不要说笑了,在下正在此等候皇上的传召,昨夜累得贵妃娘娘遇险,皇上只怕要重重降罪了。倒是沈太医你,昨夜出手救了贵妃娘娘,今后定然会平步青云,到时还望多多关照!”说着,便拱手作了一揖。
沈毓面色平静,“沈毓只是个小小太医,哪有如此能耐,昨夜难道不是丁统领救的贵妃娘娘么?”丁覃猛然愣住,讷讷叫了声“沈太医!”沈毓继续道:“这别苑里的一切,传信风灯、绿萼堂附近的埋伏,原本就是丁统领预先设计好的,就是为了保贵妃娘娘万全。何况,昨夜贵妃娘娘遇险,丁统领还将娘娘救下,送到了云中小筑暂避。只不过是派到宫中传信的人去得急迫,一时未将事情说清。丁统领,你说是也不是?”丁覃更加吃惊,失声道:“这一切原本是贵妃娘娘的安排,而救人的确是你沈太医,你……”沈毓突然打断了丁覃的语声,欺身上前,低声道:“丁统领怎么糊涂了!”丁覃心中一动,惊喜莫名,拜了下去,“多谢沈太医救命之恩!”沈毓释然一笑,忽然道:“昨夜并非一无所获,丁统领不是抓了个活口,只不过那个活口如今昏迷不醒,只得关在鬓雾凝霜阁内。”丁覃再度哑然,沈毓不疾不徐道:“丁统领照做便是,一定有你的好的。”说罢,象来时一样,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慢走远。
丁覃望着沈毓远去的背影,且喜且疑,良久自语道:“何苦要想那么多,只要能救得了自己的命便是了。”
云中小筑内一片宁静。房内的九枝莲灯已燃到了尽头,缓缓熄灭。山间的月光温柔地洒了进来,满室莹白,熠熠生辉。
月光中,英帝坐在锦榻上,手里抱着懿蓉,一旁的肩膀上倚着杜沅沅。此时,母女俩都已沉沉睡去。
房门上忽然传来几声轻啄,英帝眼神一暗,轻轻将懿蓉放在榻上,将杜沅沅扶到绣枕上躺好,拉过锦被,低声道:“我去去就来。”杜沅沅睡得沉,并无所觉,英帝目光爱怜,分别在杜沅沅和懿蓉的额头轻轻一吻,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房门一响,黑暗中,杜沅沅忽然睁开眼睛,面上浮起愧疚神色,喃喃道:“对不起,昊祯,这一无论成败,我都会告诉你真相。”
陆六福站在门外,见英帝出来,躬身道:“皇上,奴才已找到了丁覃,是否要召见?”英帝轻轻嘘了一声,似是怕吵醒房内沉睡的母女两人,向陆六福招了招手,陆六福心领神会,二人脚步极轻,向外行去。
穿过庭院内的抄手游廊,二人进了正厅。英帝坐入椅中,沉声道:“传!”陆六福向房外道:“皇上传禁卫统领丁覃见驾!”房门前自有待命的护卫,急忙奔出去传话。
丁覃跪在英帝身前,心中已是一片笃定。英帝面有怒色,斥道:“你身为禁卫统领,负责贵妃的安危,如今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可知罪?”丁覃俯首,“臣有罪,请皇上容臣将昨夜之事细述一遍。”英帝不怒而威,“好,朕本来就要问你,你一定要据实讲来,不可欺瞒。”丁覃说了声是,便将昨夜别苑的惊变讲了一遍,其中,自然是按沈毓的吩咐将事先的布置都说成了是自己的安排,救元贵妃脱险,也成了他的功绩。
英帝听了,怒色稍霁。点头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算渎职。只是围剿不力,如今功过相抵,你起来吧。”丁覃心中暗喜,恭谨站起。英帝道:“昨夜之事,你有何看法?”丁覃想起昨夜的诸般情形,奇怪道:“回皇上,来袭的刺客训练有素,布署周密,而且下手狠辣,连绿萼堂都夷为了平地。臣在查勘已死刺客的尸身时,发现刺客身上都有一个青黑色的蝙蝠印记。据臣所知,这些刺客应来自于江湖上一个叫做蝙蝠的杀手组织。从他们行事的方式看,也象是江湖人物,而且,这些刺客一进了苑,便直扑绿萼堂,”丁覃偷窥着英帝的脸色,小心道:“臣觉得,刺客不仅十分熟悉千液苑内的地形,而且明显是冲着贵妃娘娘来的。”
英帝的脸色已是铁青,猛地一拍案几,大声道:“真是反了,要是让朕知道是谁勾结江湖小贼将主意打到朕的身边,一定重重治罪!六福!”陆六福急忙上前,英帝语声寒冽,“派人传朕口谕,责成京畿府尹闵文秀速速查究此事,不得有误。还有你,”英帝注视着丁覃,“这几日给朕小心守着,再出差错,惊扰了贵妃,唯你是问!”
丁覃心中一凉,吓得几欲跌倒,忙不迭躬身应了个是,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刚刚在九曲长桥上听到沈毓说鬓雾凝霜阁内关进了一名刺客活口后,他便偷偷差人到鬓雾凝霜阁内看了个究竟,发现确实有一人被关在里面,守门的禁卫竟然说是奉了他的命令。丁覃又惊又喜,惊的是沈毓的神通如此之大,喜的是又多了个立功的筹码。此时,正好拿出来献宝,于是,立刻向英帝禀明了此事。英帝面上露出满意神色,点头道:“好!做得好!此事一了,朕自然会论功行赏。你好好看着,只要那刺客一醒过来,速来报朕。”丁覃面露喜色,躬身应是。
陆六福和丁覃都已退了出去,英帝还坐在椅中,半晌未动。面上是异常疑惑的神色,良久,忽然自语道:“这一是冲着沅沅,还是她肚里的孩子,难道会是宫家的人么?”
卯时末,天色已是大亮。翠色浓重的山间,出现了一队人马,银光甲的执戈武士,兰羽纱的捧巾宫女,簇拥着一辆姣黄百鸟朝凤车,正是皇后的舆驾。
此时时辰尚早,但舆驾却走得甚是急迫。一路上,只闻车马磷磷,竟无半点语声。不一刻,便已停在千液苑门前。
姣黄百鸟朝凤车旁的宫女欲上前打起车帘,只见车帘一翻,皇后竟自行打起帘子走下车来。皇后面上虽带着疲惫之色,但一身丹红的掐金捻丝朝凤袍,垂着明珠璎珞的龙凤紫金钗却十分严整,显示着端庄的中宫风范。
陆六福早已守候在苑门前,见皇后下车,急忙跪地接驾。皇后面色平静如水,淡淡道:“皇上在哪里?”陆六福道:“回娘娘话,皇上此刻正在云中小筑,和贵妃娘娘在一起。”皇后面色有些发白,重复道:“贵妃娘娘?”说罢,身子微微一晃。陆六福听那几个字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不觉有些奇怪。一旁的岫烟急忙扶住皇后,掩饰道:“赶路赶得太急,娘娘定是累了,快进去歇歇吧。”陆六福释然,“皇后娘娘可立刻到翔凤居歇息,奴才都已打点好了。”
皇后忽然挺直了身形,面上已换了惊喜之色,“你是说元贵妃?”陆六福躬身道:“是。贵妃娘娘一切安好,且已为皇上诞下小公主。现正在云中小筑内休养。”皇后忽然哈哈大笑,“太好了,太好了,本宫还一直担心贵妃会有什么闪失,如今不仅无恙,皇上还多了位公主,可喜可贺呀!”说罢,当先向里面行去。一边走一边道:“不去翔凤居,本宫要先拜见皇上,顺便看看元贵妃。”
懿蓉吃饱了奶,此刻正舒服地倚在杜沅沅的怀里,睁着一双纯亮如黑晶的大眼睛到看着。英帝坐在一旁,拿着一只垂着串珠琉璃的白玉簪子,不住地在懿蓉的眼前逗弄,笑得异常开心。杜沅沅看着英帝难得的孩子气,禁不住微微发笑。
皇后走进云中小筑,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温馨的情景。步子微微一顿,面上却现出个和婉静好的笑容,温和道:“臣妾参见皇上。”
杜沅沅听到皇后的语声,心中一紧,待抬起头来,满面都是盈盈笑意。皇后见了礼,突然眼圈一红,上前将杜沅沅一把抱住,嘤嘤哭泣起来,嘴里翻来覆去道:“妹妹,姐姐以为再也见不到妹妹了。”杜沅沅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阵冷笑,面上却温柔道:“害姐姐担心了,妹妹这不是好端端地。”皇后这才破涕为笑,急忙道:“幸好妹妹福泽厚,对了,这就是小公主吧,快给姐姐看看。”
杜沅沅将手中的懿蓉递到皇后怀里。皇后仔细端详了片刻,笑道:“真是个小美人胚子。”说罢,突然取下自己颈上的金锁片,戴到懿蓉的颈上,道:“这是姐姐入宫时,母亲给的。姐姐现在并无子嗣,看着这个孩子投缘,就给了她吧。”杜沅沅客气了几句,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皇后一是在皇上面前卖弄自己的贤德,二是真正的欢愉。此,即便是未除了自己,她也终于放了心,自己生下的并不是皇子。
皇后逗哄着怀中的懿蓉,忽然道:“不知道是何人胆子如此之大,竟然要加害妹妹。皇上,你可要给妹妹一个公道啊!”英帝目光泠洌,“那是自然,朕已下旨彻查,无论是谁,一定会叫他付出代价。”杜沅沅眼角瞥向皇后,皇后似乎仍专注着襁褓里的懿蓉,但那平淡无波的眼中分明掠过一丝隐然的惧意,轻盈飘忽,宛如晴天里掠过的云影。杜沅沅拳头握紧,看来是下猛药的时候了。便接道:“妹妹相信,真相早晚会大白的。对了,杜沅沅转向英帝,“不是说还有个活口关在鬓雾凝霜阁,仔细审问,总会查到些线索的。”英帝点首不语。皇后眉眼含笑,逗得懿蓉咿呀不停,似乎并未细听。
因杜沅沅尚在产褥期内,不便劳顿。故英帝决定,暂且留在千液苑中,待一月后再行回宫。因此,众人便暂时安顿下来。皇后自己自然是住了翔凤居,却吩咐人将英帝安置在了云中小筑。理由是贵妃刚刚生产,再加上经历了刺客行刺,需要体贴与安慰。对于这样的安排,英帝自然是愿意的。杜沅沅也不由得暗自佩服,皇后的做法,无非是顺水推舟,只怕英帝是早已有心留在自己身边,皇后只不过先提出来而已。但是,就是这一前一后的差别,却充分显示出了皇后的贤德和善解人意。这一手更加重了她在英帝心中稳重识大体的形象。还有一层,云中小筑远离别苑中心,只怕是更有利于皇后行事而已。
夜过二更,杜沅沅依旧了无睡意。她转头看了看锦榻不远的鸡翅木罗汉床,英帝身上搭着团龙夹被,睡得正香。原本是将英帝的寝安排在了隔壁,但英帝非说她受了惊吓,一定要夜夜陪着。因怕耽误她身子复原。便临时在房内加了张罗汉床。这样的安排,杜沅沅严令小筑内的宫女、太监们不准多嘴,否则,说出去,只怕更要说她是恃宠生娇了。
如今,英帝和皇后已入住别苑七八日了。皇后的诸般行动自然是暗地里有人严密监视着。但奇怪的是,皇后每日里只是到云中小筑来逗弄懿蓉,陪着她闲话,对行刺之事竟再未问上半句,仿佛真的与她无所关联一般。而且,据安插在翔凤居内的探子回报,这几日皇后坐行起卧并无一丝异常。就连近在咫尺的鬓雾凝霜阁都没有靠近过。以皇后的城府,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暴露的可能,但她却如此托大。皇后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药,杜沅沅倒真的有几分奇怪了,难道是根本不怕自己这边能查到什么。还是,时机未到。
但是,杜沅沅明白,这事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为掩人耳目,鬓雾凝霜阁内的那个活口依旧打着昏迷不醒的旗号,但日子一久,难免会引起众人的怀疑。皇后,到底想怎样。
毕竟是生产过后的身体复原当中,没过多久,杜沅沅便感到一阵疲累涌了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杜沅沅睡得正熟,恍惚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声轻唤,“沅沅!沅沅!”似乎还有人在推着自己。杜沅沅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眼前是英帝焦急的面孔,她正想细问,却蓦然发现,此刻,房中竟是一片通明。这样的明亮不是烛火的光芒,也不是白日的阳光,而是一种妖异的橘红色,正从英帝背后的那扇窗中透进来。
石脂水
杜沅沅一下子清醒过来,难道是失火了!她猛地坐起身来,英帝道:“莫怕!是山下别苑走了水。我已派了人下去察看。这里地势高,应该不会有事。”杜沅沅脑中纷乱,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头。便急急问道:“走了水?怎么会突然走了水?”说着,便要起身。
英帝安抚地拍了拍她,面上也是十分疑惑,“现时还不清楚,你在这里安心等着,莫要乱动,我出去看看。”说着,便站起身来。杜沅沅心中恐慌,拉住英帝的衣袖,担忧道:“你,你要小心些。”英帝笑笑,转身出门去了。随即,房门外传来英帝的吩咐声,“保护好贵妃和荣国公主,出半点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杜沅沅听得英帝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眼见窗外依旧火光耀眼,再也按奈不住,起身冲下榻来。刚拉开房门,便见碧痕领着一众宫女、太监笔直地站在门前。杜沅沅目不斜视,径直向外走去,碧痕慌忙跟上,急道:“娘娘!”杜沅沅脚步不停,“本宫只到拢月楼上看看。”碧痕无法,只得暗示身后宫女取来天水碧束绫斗篷,自己一把抓过,紧紧跟上。
杜沅沅沿着游廊,向左转进了后院,沿着木阶上了一座红色木塔。当初在兴建云中小筑时,也许是考虑到了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故专门在后院依山建了塔楼一座,楼高五层,每层环绕开窗,专门为了观景。杜沅沅上了五层,凭栏而立,山下别苑内的情形一览无余。
此时的千液苑火光冲天,朝北向的数个楼阁已湮没在了熊熊烈火中。从上面向下望去,隐约可见火场四周人影幢幢,偶见白色的水柱扬起,显然是禁卫们在救火。只是火势太大,再加上掠过的山风,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仅仅是控制而已。不一刻,火场中的几座楼阁便已渐渐倒塌。拢月楼距离火场虽远,却仍能隐约听见苑中传来的哔啵轻响,闻到炙人的烟火气息。
杜沅沅仔细辨别着方向,心忽然就沉了下去,那被烈火吞噬的楼阁中,其中的一座就是鬓雾凝霜阁,关押刺客活口的地方。此刻,整座楼阁已陷身火海,里面就算是关着十个活口,恐怕也早已被烧成了齑粉。而在鬓雾凝霜阁旁,火势一样猛烈的则是鬓雾凝霜阁周围的苔枝缀玉馆、莹玉轩和翔凤居。翔凤居,正是皇后安置的地方。
一股寒意慢慢浸透了杜沅沅的心底,皇后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这些日子以来的按兵不动、云淡风轻,原来都是为了今夜的一击中的。
千液苑靠山临水,本不容易燃起如此大火。但别苑内不仅蹊跷地起了火,而且火势还如此的猛烈,一定是有人纵火所致。但无巧不巧,起火地点就围绕在鬓雾凝霜阁周围,纵火的主谋显然就是皇后。而皇后竟然不惜将自己居住的翔凤居一道烧掉,不能不让人佩服她的心机。
皇家别苑内里起了大火,并不是平常小事,查究起来,可能会牵连无数。皇后住得如此之近,也一定会引起众人的疑心。但是,翔凤居一道被毁,这一切就大不相同了。试想,有谁会舍得加害自己呢?此刻的皇后一定是早已安全无恙,更机巧些,说不定会受些轻伤。而这个如此简单的苦肉之计不仅解除了活口泄密的危机,还彻底撇清了她的嫌疑。这一轮的博弈,自己竟是又落败了。
杜沅沅的手狠狠砸向横栏,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杜沅沅猛然回头,一个宫女正站在楼梯口,显是见到了杜沅沅刚刚拳击横栏之举,正吓得噤若寒蝉。站在一旁的碧痕上前斥道:“贵妃娘娘面前,怎么如此冒失?”杜沅沅见是小筑内的随侍宫女,便压下心头怒火,一脸平静道:“什么事?”那宫女定了定神,微一福身,“皇上回来了,皇后娘娘也一同来了。”
杜沅沅扶在栏杆上的手蓦地收紧,恍然觉得一阵刺痛,低头望去,一根春葱似的指甲已硬生生折断。她抬起手来,对着断甲的血丝轻轻吹了口气,面上忽然浮起奇怪的笑意,施施然向楼下走去,边走边道:“既然是皇后娘娘来了,还不快些,否则,要说本宫没有礼数了。”看那样子,竟真的似一个好客的主人,洒扫了前庭,迎接贵客一般。碧痕也不敢答话,和传话的宫女一道跟在身后,走下了拢月楼。
云中小筑的前厅里一团忙乱,英帝面色若有所思,坐在正中。下首坐着的皇后,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只穿着家常水丝镶金的袍子,袖口上还带着点点血迹。一旁站着太医,还有一群微有些惊慌失措的太监和宫女。
杜沅沅走进厅来,还未见礼。英帝已站起身,亲自将杜沅沅扶到铺着锦绒绣垫的椅中,低声嗔怪道:“不是叫你不要出来,怎么又到乱跑。”杜沅沅微笑,“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好再呆在房里。”目光忽然瞥到了皇后的情形,心中虽连声冷笑,面上却惊诧道:“姐姐这是怎么了?”皇后苦笑,“本宫、本宫也不知道,就见那大火忽然就,就烧起来了……”皇后拍了拍心口,眼圈一下子红了,神色间满是惊怕和委屈。英帝目中微有怜惜之意,向一旁的陆六福道:“带皇后去歇息吧,好生照看着。”
宫女们将皇后扶起,向后院去了。杜沅沅看着皇后的背影,娇弱无依,颤抖如风中的叶子,若不是她早已猜到其中的关键,几乎就要相信皇后真的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耳边传来英帝的一声叹息,“难为她了。”又向陆六福道:“皇后贴身的宫女和太监如今都未活命,你去看看,先给皇后娘娘指派几个,暂且先用着,待回了宫再挑些好的。”杜沅沅听那话里充满了对皇后的怜悯,身子微有些发僵,缓缓转过身来,强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她好像受了伤?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英帝听着杜沅沅接连的疑问,并不答话,上前轻轻将她抱起,径直向后院而去。杜沅沅不觉住了口,柔顺地偎依在英帝怀里。沿途遇见的太监、宫女神色自若,恍若不见。
英帝将杜沅沅放到锦榻上,在她身后塞了只绣垫,盖好水墨夹金绒被,自己也在榻旁坐好,方才道:“我赶到时,别苑内正燃着大火。连同翔凤居、莹玉轩、鬓雾凝霜阁、苔枝缀玉馆在内的四楼阁全部卷入火海之中。”杜沅沅心道,看来自己所看的并无差错。耳听英帝继续道:“当时,众多太监和禁卫正在救火。我心中急迫,旁的不说,皇后还在翔凤居内,看这样的情形,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谁成想,竟发现皇后惊慌失措地站在一旁,仅是手臂受了轻伤。陪在一旁的太监说,是大火刚燃起时,有人听到了翔凤居中传出呼救声,才冒死冲入救出来的。”
杜沅沅暗忖,皇后早已做好了诸般打算,又怎会让自己出事。不愿再听皇后的装腔作势,便问道:“这场大火到底是因何而起的?”英帝神情严肃,“据救火的太监说,火势是三更时分从苔枝缀玉馆中开始燃起的,很快便波及到了周围。”杜沅沅低叹,“这一场火烧得如此之巧,竟然将鬓雾凝霜阁也一并烧了,那里面关的活口只怕是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英帝若有所思,“我也是如此想法,便在火场仔细查问了一下。有从苔枝缀玉馆中逃出的太监说,是馆内当值的小太监起夜时撞翻了殿内悬着的垂珠宫灯,掉落的烛火引燃了通梁帐幔。而今夜正巧刮着东南风,很快火随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杜沅沅听后怔怔出神,皇后制造的这一场意外,时间拿捏之准,机会寻找之巧,实在是匪夷所思。除了一个合理的火灾引子,竟然还懂得利用天象。风向东南,正好与苔枝缀玉馆、翔凤居、莹玉轩、鬓雾凝霜阁走向一致。而苔枝缀玉馆最先起火后,先引向翔凤居,接着着是莹玉轩,最后是鬓雾凝霜阁。这样一来,一切都做得再自然不过。想着便长长一叹,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
英帝以为她对此的突然失火还有所怀疑,便道:“现时火势已被控制,想是已无大碍。我已严令查究,若是有人故意,总会查出些线索的。”说着,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未亮。一边便将杜沅沅身后的绣垫抽走,扶她躺下,一边道:“你身子尚未复原,还是好好歇着。这些就不要劳动你的心神了,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正经。”杜沅沅笑,“你怎么越来越罗嗦了?”英帝只笑不语,却依旧坐在榻边。杜沅沅忍不住道:“你为何还不去睡?”英帝摇头,“等你睡熟,我还要出去看一下。”杜沅沅知道他必是不放心苑内的情形,也不再劝,径自闭上眼睛。
过了一刻,她还未睡着,却听见耳畔传来轻轻的鼾声,睁眼看时,只见英帝的头歪靠在锦榻的一侧,竟是已睡熟。杜沅沅心中一软,知道他已疲累异常,也不出声,只起身扶过他的头,靠在枕上,盖好绣被。自己也紧贴着躺好。
杜沅沅又躺了一刻,却始终无法睡着。她想着皇后一的得逞,心中宛如堵了块大石,禁不住暗暗发恨,难道真的就这样让皇后支手遮了天不成。她看了看窗外,光线已逐渐暗了下去,大火显然是慢慢熄了。这时,她的脑中倒想起一件事来,此别苑内的四楼阁失火,原本也不是普通之事,而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若是到火场周围看看,说不定会发现些什么。想到这里,便推被而起,悄悄走到房门前,叫进碧痕,低声吩咐道:“你去沈太医那,就说这场大火扰得本宫睡不好,让他配些宁神丸来。”碧痕领了命,径直去找沈毓。
这场凑巧烧毁了鬓雾凝霜阁的大火,沈毓当然也同杜沅沅一般想法。众人忙着救火时,沈毓或远或近地窥探了一回,更坐实了心中的那个想法,皇后开始行动了。碧痕来传话时,沈毓并没有睡,而是在闭目凝思。他也在奇怪,皇后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的目的。当他听到碧痕说贵妃娘娘受大火困扰,而要宁神丸时,立时便明白了杜沅沅的意思,便对碧痕道:“你先回去,等我配好了,就给娘娘送去。”
碧痕刚走,沈毓便换了件轻便的衣袍,轻手轻脚出了门,向火场方向去了。
杜沅沅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英帝早已不在她的身旁,显然是一早便到火场去了。她翻身坐起,守在一旁的碧痕立刻叫进伺候盥洗的宫女。杜沅沅一边净面,一面问碧痕,“皇后那边可有动静?”碧痕摇摇头,“皇后娘娘自昨夜进了房,一直没有声息。据刚分派到皇后娘娘身边那个叫惜巧的说,皇后娘娘一直在沉睡,想是受惊过度了吧。”杜沅沅冷哼一声,沉睡?只怕是在静观事态的发展吧。
盥洗过后,房内的大案上已摆好了早膳。碧痕道:“皇上留话,请娘娘先用。”杜沅沅点头,刚刚坐到案前,房门外忽然传来禀报声,“沈太医给娘娘送宁神丸来了!”杜沅沅的眼睛微微一亮,道:“让他在厅里等着,本宫这就过来。”
沈毓托着个丝绒小盒,站在厅里,神色安闲。碧痕扶着杜沅沅走了进来,到椅中坐好。沈毓刚要说话,杜沅沅忽然看了一下碧痕,碧痕心领神会,立刻招了招手,带着厅里侍立的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出。
待门阖上,杜沅沅才看向沈毓,“你可是配好了?”沈毓点头,将手中的小盒打开来放到杜沅沅的面前,杜沅沅伸头去看,却见里面的缃黄绫布上果真是两只朱红色的丹丸。不觉微有诧意,低声道:“这是宁神丸?”沈毓摇头……微笑着取出丹丸,抽掉里面的绫布,露出下面的夹层,是半个巴掌大小的东西。杜沅沅抬头看了一眼沈毓,见他确定的神色,便又低下头去,仔细去看。
只见那东西边缘极不规则,应是什么物体的一部分。其色乌黑,有的地方却又露出星点的银白,显然是受烟火熏烤后变成的。而它朝上的一侧似乎还覆着一层似黄似黑的凝膏。杜沅沅离得近了些,鼻端隐隐闻到了一股腥臭之气。“这到底是什么?”杜沅沅问沈毓,沈毓沉吟着,“这是臣在翔凤居的废墟中发现的,应是银器上的一块。而这层凝膏,若是臣猜得没错,是石脂水。”“石脂水?”杜沅沅一愣,忽然想起,现代的石油在古代的别名就叫做石脂水。
原来,翔凤居中竟然藏着石油,那么,昨夜的那场离奇大火也就解释得通了。一定是皇后借助了石油,才造成了那样大的火势。但是,皇后是从哪里得到的石脂水,又是如何在如此严密的监视下,不仅将其偷运进了翔凤居,还制造了这样的大火?皇后,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回宫
杜沅沅将那块银片拿了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银片虽被烧得残缺不全,但拭去表面的黑色灰渍,仍能看到一些雕刻精美的纹。而且,把它凑近鼻端,除了那股来自石脂水的腥臭之气,她还嗅到了隐隐的檀香气息,以及另一股中人欲呕的难闻气味。
沈毓站在一旁,也不打扰,只是静静看着杜沅沅的左右翻看。忽然,杜沅沅象想起了什么,眼中一亮,紧接着便叹道:“皇后,真是让人越来越佩服了!”沈毓看得奇怪,问道:“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杜沅沅苦笑,举起手中的银片,“你可知这是何物?”沈毓摇头,杜沅沅一字一顿道:“这便是翔凤居中的如意桶。”
“如意桶?”沈毓脑中豁然开朗。禁不住拍掌叫好,“真是绝妙好计!”说罢,二人相视苦笑,心中都是一沉,均感到面对的这个对手,实在是机变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如意桶乃是恭桶的别名,之所以称为“如意”,只不过是讨了个口彩。而皇家用品自是与民间不同,有金制、银制,也有瓷制和木制。一般情况下,如意桶都会放置在宫室寝殿左侧的一个小小的隔间内,桶里铺着檀香粉,用以去除污秽之气。按宫规,如意桶的收集和倾倒均由司库的杂役小太监负责,而且倾倒如意桶有固定的时辰,因如意桶内乃肮脏之物,怕冲撞了旁人,沾染了晦气,故定在每日的丑时。其时天色还未亮,连负责洒扫的太监都还未起身。虽然此是千液苑内,远离禁宫大内,但依然循着宫例,只不过因苑中未设司库,故而,哪楼阁有人入住,便给哪楼阁分派临时杂役小太监。而倾倒之则是通过别苑侧门,倒入后山。
杜沅沅虽然派人对皇后的一举一动多加注意,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上头。而皇后恰恰就抓住了这个弱点,在无人注意之时,利用如意桶将石脂水挟带进了翔凤居,放置在寝房内的隔间里。而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有人前去查看。而在事发前夕,皇后一定是派人在苔枝缀玉馆内也洒上了一些石脂水,而起夜撞翻灯笼的小太监只不过是个引子,火势波及到翔凤居后,又引燃了翔凤居内的石脂水,再趁着风势,大火便绵延开去,直至烧了鬓雾凝霜阁,达到了最终目的。这个计策真可谓是瞒天过海,巧妙之极。
如今二人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却也是无计可施。其一便是苔枝缀玉馆中的肇事小太监已被烧死,已无法查证是故意,还是无意。其二是翔凤居的诸人,除了皇后,一干宫女和太监也都成了替死鬼。其中,便包括皇后自己的心腹宫女岫烟和杂役小太监,就算这两人是知情者,现今却已被灭了口,已是死无对证了。
二人一路推理到这里,却仍走入一个死胡同,均觉得十分泄气。厅内一时静了下来。过了半晌,沈毓忽然道:“还有一条线索。”杜沅沅抬起头,看着沈毓略显兴奋的脸庞,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点头道:“确实还有一条线索,你去查一查,一定可以查到漏洞的。”
沈毓点点头,还未答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碧痕的声音,“奴婢参见皇后娘娘。”杜沅沅和沈毓对视了一眼,皇后真会挑时候,竟然在此时来了。杜沅沅微一沉吟,将手中银片塞入了袖中,又将案上锦盒恢复了原样,递到沈毓手中,正襟坐好。
皇后看着面前福身的碧痕,碧痕手中端着一只托盘,托盘内是一只青瓷茶盏,似乎是刚要进厅送茶的模样。皇后晤了一声,道:“谁在里面?”碧痕垂下眼帘,一副恭顺的模样,“贵妃娘娘睡得不好,一早便请沈太医过来诊脉。”皇后点点头,推门径直走了进去。碧痕脸上掠过焦急之色,急忙跟在身后。
杜沅沅面色端严地坐在上首,沈毓手里托着锦盒远远站在下方,神色恭谨。碧痕一见此情形,一颗心落了地,施施然上前敬茶。
杜沅沅见皇后进来,急忙站起,迎上前亲亲热热道:“姐姐醒了,昨夜可把妹妹吓坏了,今日一早有心过去看看,又怕扰了姐姐的好眠。”皇后微笑,“妹妹真是有心,姐姐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说着,面露恐惧之色,“昨夜真真是把人给吓死了,要是……唉!就再也见不到皇上,见不到妹妹了。”杜沅沅见她表情真挚,竟无一丝作伪的模样,心中实在是恨极,但面上却笑靥如,握住皇后的手,“姐姐是什么样的人,福泽厚,再说还有皇上庇佑着,又怎么会有事。姐姐还是安下心来,养好精神,这宫里的大事小事,还都仰仗着姐姐呢!”
皇后被说得眉开眼笑。二人坐到椅中,沈毓上前来见礼,皇后问道:“沈太医是来给妹妹诊脉的?”杜沅沅不以为意道:“妹妹昨夜睡得不好,让沈太医来给瞧瞧。还有,”忽然向沈毓道:“还不把东西呈给皇后娘娘。”沈毓疾步上前,将锦盒举过头顶,跟在皇后身后的惜巧上前接过,呈到皇后眼前。皇后看向杜沅沅,“这是?”杜沅沅笑道:“这是妹妹特意让沈太医配制的宁神丸,姐姐受了惊吓,这几夜定然是睡不好的,据说,这个宁神丸有奇效呢!”皇后立刻命惜巧收起,感激道:“多谢妹妹了。”
英帝大踏步走了进来,此时,沈毓已告退了出去,皇后和杜沅沅谈得正欢。
二人见英帝进来,都急忙站起,上前见礼,英帝略一摆手,“免了。”杜沅沅看英帝满脸疲惫之色,吩咐随侍的宫女立刻去准备汗巾香珠。英帝看了眼皇后,问道:“你可是没事了?”皇后持重的一福身,“谢皇上关心,臣妾已经没事了。”英帝点了点头,坐入椅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杜沅沅看着端庄而坐的皇后,心中一动,皇后表面虽风平浪静,却难保不对昨夜之事心存忌讳。不如借机敲打一下,说不定还会有些收获。
想到这里,便关切道:“皇上一早便去了火场,可是有什么发现?”一边说着,一边眼角注意着皇后的动静。皇后端起面前的茶盏,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喝茶。英帝道:“朕带着人在火场内外看了个遍,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什么事?”杜沅沅听了吃了一惊,英帝竟真的有所发现。一旁的皇后虽然未搭话,却已放下了茶盏,凝然不动,显然也是颇为注意。英帝道:“朕到了火场后,大火早已熄灭多时,到都是残垣断壁,让人看了颇有些惊心。朕分别看了被焚的四楼阁,发现这四的火情并不太一致,似乎是苔枝缀玉馆和翔凤居的火势要大一些。而且,在燃烧时伴随着滚滚的浓烟。看这情形,倒似是放了什么引火之物一般。”
厅里突然响起“啪”的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皇后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碎瓷片,当中的一个盏底,还在兀自摇晃着。正是刚刚皇后手边放的那只茶盏。皇后不悦地看着身旁的惜巧,斥道:“怎么如此不小心!”惜巧微微一愕,急忙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皇后打断了惜巧的语声,“好了,本宫知道你听了心里骇怕,还不下去。”惜巧张口结舌,顿了一顿,低低说了声“谢娘娘!”急急收拾了地上的瓷片,低着头出门去了。
杜沅沅看着惜巧的背影,若有所思,只怕这只茶盏不是惜巧的失手,而是皇后并没有料到英帝能够想到楼阁中事先会藏了引火之物这一点,而一时惊慌,自己打碎的吧。转头再看看皇后,已恢复了平和的神色。
英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说到这里,只是定定出神,半晌才道:“你们退下吧,朕要独自呆上一会。”杜沅沅见他的模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心中暗暗生疑。因皇后在场,也不好细问,只好和皇后一同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二人走出厅外,皇后脸色有些难看,只顾低头前行,杜沅沅暗笑,皇后只怕是疑心英帝发现了什么,面上却状似无意道:“姐姐,你说皇上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怎么神色如此奇怪?”皇后脚步微顿,脸色更见苍白,杜沅沅急忙关切道:“姐姐不舒服么?”皇后面上勉强浮起个笑容,“姐姐有些头痛,还是回去小睡一会。”杜沅沅点头道:“那姐姐还是好好歇着吧。”
惜巧扶着皇后已经走远,杜沅沅看着皇后似是急于逃开的背影,心头略松,皇后心怀鬼胎,只怕是要受几日的折磨了。
她刚要向后院走去,陆六福突然从身后赶了过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厅里说话。”杜沅沅一惊,急忙返身走了回去。
英帝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姿势,竟是动也未动。见杜沅沅进来,忽然问道:“沅沅,你可曾听说过我大齐开国之事?”杜沅沅愕然摇头,英帝迟疑道:“沅沅,你……”忽然顿了一顿,低低一叹,“你歇息去吧。”杜沅沅更加惊愕,忍不住叫了声,“昊祯!”英帝摇摇头,神色间似是无限疲累,依然道:“你去吧。”杜沅沅心有不忍,只得点头,“这几日苑中事多,你也不要太过劳累。”说罢,便转身出门。刚跨出门外,隐约听见英帝的自语,“太祖到底做了什么有负宫家的事,这么多年还不肯罢手。这一世,竟然还害到了朕身边的人。“语声越来越低,到后来已是几不可闻。
杜沅沅听得更加糊涂,脚步一顿,几乎就要回去问个明白。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一向是开诚布公,坦诚相对。而此时的英帝,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杜沅沅心中有个奇怪的感觉,英帝似乎并不是发现了皇后的什么,倒象是受了其他的困扰。大齐开国?宫家?这些都是她从来都没有听过之事,难道,英帝是将这些与皇后策划的阴谋联系在一起了么?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
接下来的几日,千液苑似乎变得安静了起来。从那日后,英帝再也未提大火之事,反倒是日日陪在杜沅沅身边。尽管他依旧言笑如常,但杜沅沅发现,偶尔,英帝会露出急于回宫的意思,似是有什么亟待理的事情一般。杜沅沅本想对英帝讲出事情的经过,尤其是他们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但因着这些个不同,便也耽搁下来。而皇后则变得异常沉静,也许对于英帝对火场的勘探始终心存疑虑,一时也不敢造。倒是沈毓变得越发的闲散从容,除了每日到云中小筑为杜沅沅请一平安脉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别苑周围闲逛。有心的人会发现,沈毓对别苑外的后山似乎更感兴趣,常常在那里驻足流连。事实上,只有他和杜沅沅心里清楚,沈毓并非是在玩赏山水,而是在求证那最后的一条线索。
皇后以石脂水为引子,造成了别苑内的一场大火。尽管一切已无迹可寻,但是,还有一点却可以追查下去,就是石脂水的来源。
石脂水是每日通过如意桶挟带进别苑,秘密藏入翔凤居的。它当然不会自己等在别苑的侧门外,要么是有人送来,要么是就地取材。石脂水色泽漆黑,味道刺鼻,本就极难运输,而且,穆岳山作为皇家别苑所在地,当然不会允许普通百姓随便出入,从外偷运进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就只有就地取材了。而沈毓就是要抓住这条线,一路查究下去,尽管他们都没有把握是否真的能查到什么,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总是聊胜于无。
但是,沈毓具体都查到了什么,杜沅沅此时并不清楚,英帝与她日日形影不离,她与沈毓反倒是没有什么机会说话了。就这样,离开千液苑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了。
天业二十年甜春二月。杏初绽,草木吐翠,褪尽了一冬的萧瑟苍白,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大齐的皇家仪仗在千液苑门前整饬完毕,浩浩汤汤地向天都城里的禁宫大内而去。
酉时,正是宫里的晚膳时分。但禁宫内的大小宫妃却按品级穿着正式的宫服,齐齐聚在正南门内的空场上,默然而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此刻,太阳刚刚沉落下去,西天边正幻化着色彩斑斓,宛如仙女织就的最绚烂的纱衣。这些多姿的颜色映在垂手肃立的宫妃们的脸上,却显得有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
过了一刻,正南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宫门大开。一个穿着棕绿色服色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快速地扫了一眼抬起头望过来的嫔妃们,不卑不亢道:“皇上舆驾即刻抵达,请各位娘娘、小主接驾!”话音未落,众人已经纷纷跪倒。耳听得“皇上驾到!”的唱诺声由远及近,眼见雉羽宫扇、金瓜铁跋簇拥着赤色华盖蟠龙车迤逦而来,不一刻,便缓缓停在了正南门前。
早已守候在门前的小太监训练有素地在车前铺上长长的红毡,随侍在龙车一侧的小太监则在车前支起祥龙梯蹬,而另一侧的宫女则打起车帘。一个紫金龙袍的身影一闪,在车旁陆六福的扶持下,从车里迈了出来,正是英帝。众人一见,急忙行礼,三呼万岁。呼声还未落,只见英帝回身,手伸向车内,扶出一个翠羽牡丹纹锦宫服的清丽女子,正是离宫数月,一直在千液苑待产的元贵妃。
按规制,只有皇后才有与皇上同车的荣宠,而此时车中出来的却是贵妃,众人虽愕然,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心中早已明白,贵妃虽久居别苑,但在皇上心中,依旧是地位超然,只怕谁也大不过她去。杜沅沅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一脸笑意盈盈,显得更加谦和可亲。
皇后从赤色华盖蟠龙车后的姣黄九凤车上下来,低垂着眼帘,神色间略显疲惫。杜沅沅眼角略扫,心中冷笑,这几日,英帝的讳莫如,让皇后每日里都在被揭发的恐惧中,只怕是受尽了煎熬。这也算是为她自己的行为付出的一点代价吧。想着,便上前挽住皇后的手臂,端庄地接受众人的行礼如仪。
众人的行礼声似乎惊醒了皇后,皇后看了看身旁的杜沅沅,又看向下跪的诸人,忽然道:“淳婉仪怎么没来?”淳婉仪?杜沅沅不由一愣,皇后说的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淳婉仪
杜沅沅心中疑窦丛生,自己在别苑的这数月里,宫中莫非又纳了新人?这边皇后已是满面不豫,“元贵妃久未回宫,她怎么能如此怠慢?”一旁的凌海躬身上前,偷偷瞟了杜沅沅一眼,低声道:“小主身子不舒服,实在出不了门,特让奴才给告个假,说改日一定给娘娘登门赔罪。”皇后面色缓和,“确也怪不得她,她也是年轻识浅,身子娇弱,害喜还是害得厉害么?”凌海应了声是,皇后又道:“让太医再给看看,开剂补胎的方子,不要吝惜东西,皇上子息单薄,她肚子里的皇嗣可是顶顶重要的。”
杜沅沅听到这里,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浑身一阵冰冷。这数月里,自己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孩子,担惊受怕,忍辱负重,甘心守在千液苑中,几乎是九死一生。而他在禁宫内却不仅纳了新宠,还又有了子嗣。难道说,他曾许下的誓言,她牢牢抓住的那份痴恋,他们之间的那些个同甘共苦的往昔,都只是镜水月的一场春梦么?杜沅沅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英帝。此时,英帝也正向她看了过来,面上竟是讪讪之色。
皇后转过头来,微笑道:“妹妹这几月在别苑里休养,不好打扰,姐姐便未知会妹妹。住在妹妹宫里的淳小仪得蒙圣宠,怀了皇嗣,皇上便升了她的份位,封做从四品的婉仪。算起来,她肚子里的皇嗣也快三个月了。这一未能来迎妹妹,也是无奈,还望妹妹不要怪罪她。”
杜沅沅听到后来,只看见皇后的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却都已模糊不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空一般,轻飘飘的没有依托。她低下头去,蓦然瞥见跪迎的一众宫妃,每人的面上似乎都是幸灾乐祸的神色。忽然省起,皇后选择在此时,面对后宫嫔妃提了出来,绝不可能是无意之举。其一,也许是要引得她在众人面前失态,最好醋意大发,与英帝有所冲突,给众人留下贵妃善妒失德的口实。其二,是要借机敲打她,同时也提醒一众宫妃。英帝就算再宠爱贵妃,但作为一朝帝王,不可能永远专宠,总会雨露均沾,让后妃们平分秋色。而只有她中宫皇后才是后宫里地位最尊贵,永远屹立不倒的。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强自支撑着向英帝福下身去,“原来是这样的一件大喜事,臣妾恭喜皇上!”又向随侍一旁的碧痕道:“本宫记得,咱们宫里还有好些个太医院配的上好的安胎丸,等回了宫,你拿些安胎丸给淳婉仪送去,皇上的子嗣可是马虎不得的。”说罢,别有意地看了英帝一眼。
英帝看杜沅沅的眼神,分明是掠过一阵痛意,一刹那似有无数的话挤在喉间,急忙上前一步,执起杜沅沅的手,低声道:“沅沅,我……”杜沅沅此时只是强自支撑,实则满心酸痛,心头宛如被无数车轮狠狠碾过,并不想听英帝多说,便不露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静静道:“请皇上恕罪,臣妾有些累了,还是先行回宫歇息了。”英帝手腕一翻,依旧拉着杜沅沅的袖子,刚要张口,一旁皇后忽然笑道:“妹妹这一路确实是累了,皇上就准了吧。”英帝心中恼恨,暗怪皇后多事,眼神冷冽地看了皇后一眼,但众人面前,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去歇着。”声音忽又转低,近似耳语,“你等我,晚上我定会过去陪你。”
杜沅沅面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笑容,转身而去。旁人看来,元贵妃是满面笑容,施施然而走,但英帝耳中,却独独留下了她的一声叹息,缠绕在他的心间,久久不去。英帝一时忘了前行,呆呆站在原地。
杜沅沅并未乘辇,只是徒步走在禁宫的甬路上。离开数月,宫中依旧是殿阁轩昂,华丽。唯一的不同,便是离开时紫薇的一枝独秀,如今换做杏含苞待放,已又是一番气象了。她忽然苦笑,这可不就似人的境遇么?就如同她现时的这般模样。
杏春二月,气候虽然已转暖,但风里还带着寒气,杜沅沅走了一刻,只觉得身上火热,头被冷风一吹,却是冷静了下来。皇后的得意,英帝的焦急,众人的别有意味,种种神情在眼前滑过,杜沅沅蓦然警醒起来。淳婉仪就是林锦儿。假使是旁人,杜沅沅也许还想不到这一点,但是,事情涉及到了林锦儿,也就等于关涉到皇后,这里面只怕是别有内情了。试想一下,短短数月,对于英帝平素并不看重的林锦儿怎么可能一下子得到了他的格外恩宠,不仅升了份位,还怀了皇嗣。这个貌似天真的女子,到底和皇后做了什么,才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怀玉宫的宫门已是遥遥在望,杜沅沅脚步顿了一下,蓦然挺直了脊背,面上泛起一个奇怪的笑容。她已经改了主意,先不回自己的寝殿,她要去看看林锦儿,看看昔日那个一派稚子之色的女子,如今从四品的婉仪,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杜沅沅进了怀玉宫,挥手遣退了前来拜见的一众太监和宫女,回身对碧痕道:“你去取安胎丸,顺便将皇上前两日才赏那只金镶珠石累丝香囊和那架云锦五色帐也一并取来。”碧痕吃了一惊,这两样东西据说都是外邦的贡物,就算是在金珠盈聚的大内也是十分的稀罕,而杜沅沅却随随便便就送了人,还是那个也许会夺去她恩宠的人。禁不住叫了声,“娘娘!”杜沅沅一笑摇头,“东西再贵重,还不都是些死物,只有为人所用,才算是有些价值。”说毕,径直向林锦儿住的偏殿去了。碧痕并不明白,可也不敢违背,急忙回了正殿。
偏殿前一片安静,只有两个小宫女守在门前。杜沅沅走近,守门的宫女迎上前来,福下身去,却又不说话,显然是只知道来客身份尊贵,却并不认得。杜沅沅看那两个小宫女也颇为眼生,素日里并未见过,正有些奇怪,忽见殿内有人挑了帘子出来,定神望去,是个身穿香灰银纱,外罩鹅黄半臂的宫女,看得出品级比守门的宫女略高一些。那宫女见了杜沅沅,脸色一变,急忙口称“参见贵妃娘娘!”上前见礼。
杜沅沅见这个宫女她也是不认得的,心中更加奇怪,问道:“你是谁?怎么不见玉蔻。”那宫女微微有些愕然,答道:“奴婢是新派给淳婉仪的贴身宫女水红,前些日子玉蔻得了急症没了,才指派奴婢过来的。”杜沅沅听后大吃一惊,玉蔻竟然死了,刚要细问,殿里忽然传出语声,“水红,是谁来了?”那声音慵懒之极,颇有几分柔媚入骨的风韵,听起来似乎是林锦儿,却又有几分不同。
杜沅沅压下心中纳罕,满面笑意,一面扬声道:“锦儿,是我。”一面由水红打起帘子,进了殿内。还未转过红木围屏,便听得“哗啦”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下。杜沅沅疾步上前,只见窗前的海棠春睡榻上,林锦儿正直直地望着这边,面露惊惶之色。而榻前,则是一只摔碎的青瓷茶盏。
杜沅沅一脸的不以为意,笑道:“锦儿见到姐姐是欢喜得呆了么?”林锦儿这才蓦然醒悟过来,面上显出喜悦之色,亲热道:“姐姐回来了!”杜沅沅上前仔细打量,只见林锦儿只穿着家常蒲桃锦的小袄,面色虽少了几分红润,但精神尚好,眉目间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
林锦儿见杜沅沅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瞧,不觉抚上自己的腹部,神色间微有些局促,忽然娇憨道:“姐姐这是做什么,莫非是妹妹身上多出了什么不成?”杜沅沅沉静道:“我一回宫,便听了这个大好的消息,因此,特来给锦儿你贺喜。”林锦儿眼中露出怯色,可怜兮兮道:“姐姐难道不怪我么?”杜沅沅惊讶,“为何要怪你,为皇上绵延子嗣本就是我们姐妹份内之事,这也是你的福份!”
林锦儿的目中微有泪意,依偎到杜沅沅怀里,喃喃道:“姐姐,妹妹对不起你。妹妹本也不想这样,只是皇上,他……”说着,嘤咛一声,脸埋入杜沅沅肩头的宫服里,似是羞不可抑。杜沅沅轻笑,拍了拍林锦儿的肩,“你不要多想,就准备着给皇上添个英俊的小皇子吧。我已差人去取些上好的安胎丸来,还有皇上赏的一些稀罕东西,权当是给你解闷。”说罢,站起身来,“你还是好好歇着,我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林锦儿似是颇为依依不舍,杜沅沅向水红吩咐了一句,“好好照顾你家小主,”便出了殿。
走出殿外,杜沅沅头也不回,纤腰款摆,向正殿而去。行走间,有一样闪光的东西似从她指缝间滑落下去,身后的随侍宫女急忙拾起,竟是一只蓝田玉镶宝石的环戒,只是已断成了两截。宫女急忙呈上前去,杜沅沅看也不看,面色如冰,只沉声道:“扔了它。”便继续前行,进殿去了。那宫女暗暗心惊,看了看掌中的环戒,断口齐整,竟似是硬生生握断的一般。也不敢多话,握着断戒低头去了。
杜沅沅坐在椅中,思绪烦乱。别苑之变尚未解决,皇后依旧隐身幕后,本是在全力查究皇后谋刺一事。中间却又横生枝节,林锦儿怀孕,而作为暗线潜在林锦儿身边的玉蔻竟然暴病而卒。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真让她有些猝不及防了。
杜沅沅长叹一声,端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盏,眼光忽然瞥到了侍立在一旁的宫女,正时不时地瞟向自己,似是欲言又止。杜沅沅心中起了好奇,便道:“你可是有事?”那宫女神色间有些惶然,犹豫着走上前来,突然跪倒,“奴婢想请娘娘做主。”杜沅沅仔细看去,却是梅萱。上平了太后逼宫之乱,算起来,还有梅萱的一份功劳。只是她一向用惯了兰兮、碧痕和绿q,对梅萱也并未重用。此的别苑之行,就未带梅萱同行。要不是她对外借口兰兮死在了别苑变乱之中,内务府又派了几名生疏的宫女,她也不会把梅萱作为贴身宫女,放在身边。
此时,见梅萱如此,杜沅沅便道:“有什么话,你起来说吧。”梅萱应了声是,站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奴婢想请娘娘查一查玉蔻的死因。”杜沅沅不由大吃了一惊,她本就疑虑玉蔻的暴病,没成想竟真的有些内情。便向碧痕使了个眼色,碧痕一颔首,领着其他宫女出了殿外
杜沅沅和颜悦色道:“你把前因后果说给本宫听听。”梅萱点头,“奴婢与玉蔻本是同乡,一同入的宫,情同姐妹。后来又住在一个宫里头,更是要好。据奴婢所知,玉蔻一向身子爽利,连小病都未生过,怎么可能暴病。况且,暴病前一日,奴婢与她还见过面,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岂料到了第二日,便再也未见到人,奴婢私下里偷偷打听,才听说玉蔻前夜里病死了,尸身已被拉到宫外埋了。可怜奴婢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说到这里,便嘤嘤哭泣起来。
杜沅沅听得惊心,玉蔻显然是被人害死的。而一个小小宫女,为何有人要置她于死地,难道是被林锦儿知道了她向自己暗中传递消息。杜沅沅问梅萱,“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梅萱抽抽搭搭,“大概有三个月了。”杜沅沅推算了一下,那时,她已离宫数月,若是林锦儿发觉,早就动了手,不可能要等那么久。“那段日子还发生了什么事?”杜沅沅又问梅萱,梅萱住了哭声,想了片刻,犹疑道:“并没有不同。”杜沅沅心中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玉蔻的死似乎连着某件重要的事,但一时之间又不得要领。只好道:“你再下去仔细想想,有什么线索,再来告诉本宫。”
梅萱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她刚刚走到殿门前,忽然止了步子,猛然回过身来,急切道:“奴婢想起来了,玉蔻死的前一夜,皇上曾留宿在淳婉仪小主的宫里头。”“皇上留宿?”杜沅沅听得心中干涩,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梅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说,偷偷抬起眼来,见杜沅沅面色依旧沉静,心才稍稍定了下来。
杜沅沅忽然道:“皇上常到淳婉仪那里去么?”梅萱摇头,“皇上常来怀玉宫里,但只到娘娘的正殿来坐坐,极少到淳婉仪小主的偏殿去。倒是淳婉仪小主,”梅萱面上忽然显示出不屑的神色,“淳婉仪小主常借故到娘娘的殿里来,每都正巧碰到皇上,便和皇上聊上两句。”杜沅沅心中好笑,这般的凑巧,只怕是人为制造的吧。因在梅萱面前,也不好露出来,便又问道:“皇上和淳婉仪都聊些什么?”梅萱笑意盈盈地向杜沅沅看来,“他们聊的都是娘娘,看得出,皇上很是想念娘娘呢!”杜沅沅神色忽然变冷,似是自语道:“想念本宫,若是真的想念,便不会这样了。”
此时殿内只有她们两人,十分安静。杜沅沅语声虽低,梅萱也听得分明,忽然道:“娘娘不要怪奴婢多嘴,奴婢有些话,一直想告诉娘娘。”杜沅沅看梅萱的神色十分认真,便点了点头。梅萱道:“外人看皇上常来怀玉宫,只道是宠上了淳婉仪,其实,只有这宫里的奴婢们清楚,除了留宿偏殿的那一,皇上从来都没有对淳婉仪小主假以辞色。”“是么?”杜沅沅苦笑,心道,若是情真意切,就连那一也不会有的。梅萱的面上是若有所思的神色,“奴婢心里一直奇怪,那夜北风正紧,皇上突然就来了,似乎还喝了些酒,奴婢上前去扶,只听皇上嘴里咕哝着什么梅开了。这时,淳婉仪小主进来了,让奴婢下去准备醒酒汤。等奴婢端着醒酒汤进来,才发现皇上和淳婉仪小主都已不在殿内了。后来,奴婢才知道,皇上那夜宿在了淳婉仪那儿。“
杜沅沅腾地站起身来,只觉得心里火热,头脑却在一刹那间清明了起来。她一直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没想到竟真的别有乾坤。林锦儿明显是钻了个空子,使了个李代桃僵之计。这样一来,倒也情有可原。但是,杜沅沅的心又凉了下来,英帝酒量甚好,怎么可能轻易上当,而且,事后还留下了她的子嗣。按照宫规,皇帝临幸后,可根据好恶,有选择地令内务府赐下芜子汤,以避免不甚中意的宫妃怀上子嗣。但英帝显然是没有做到这一点,要不然林锦儿如今也不会既升了份位,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名利两得。
杜沅沅又缓缓坐回椅中,脑中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呼之欲出,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三个月前,英帝临幸林锦儿,紧跟着玉蔻横死,三个月后,林锦儿有孕,这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怀玉宫里曾经发生了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遗诏
英帝乘着步辇回了承宸宫。一进宫门,便令陆六福到各宫传下口谕,后宫嫔妃可各行其事,不必到承宸宫请安。同时,严令御前太监把守门户,任何人不得打扰。
吩咐完这一切,英帝只身一人进了寝殿,背手站在窗前久久不语。窗外暮霭沉沉,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最黑暗的时刻。因还未到掌灯的时辰,远近的殿阁都在一片朦胧之中,就如同他此时晦暗不明的心境。
那日,当他在怀玉宫偏殿林锦儿的榻上头疼欲裂地醒来,见到同一张金绣鸳鸯被下,林锦儿酥胸半裸,满面娇羞的模样,突然就明白了过去的一夜发生了什么。那一刻,他目瞪口呆。
作为一国之主,他自然拥有美人无数。但是,他自问不是个风流皇帝,不仅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将所有精力放在与申氏一族的权势斗争上,无暇顾及其他,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杜沅沅。
杜沅沅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女人只是个点缀,如同男人得意时不可或缺的美酒。初识杜沅沅, 她的美丽与才气虽然让他折服,但是,他也仅仅认为她优秀于一般的闺阁女子而已,但是,接下来,杜沅沅的勇气,杜沅沅的坚强,杜沅沅的睿智,让他彻底地改观。原来,天下还有这般女子,可以如风雨中的青松般坚定地站在他的身侧,这个女子,令他惊讶、惊叹,也由衷地敬佩;这个女子,值得他一生去珍惜。
但是,他是一朝帝王,注定要有众多后宫粉黛,佳丽三千,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对她与旁人不同,给她最高的份位,给她最好的一切。而且,素日里他对她虽不是完全专宠,却也甚少亲近其他的宫妃。这一,他醒在淳小仪的身旁,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依稀记得,御园中的几株梅开了,清丽润艳得让人不忍逼视,让他蓦然想起安国寺后的那片梅海,就在那片梅海中,他见到了杜沅沅。
于是,那夜,他执着酒壶,行走在梅树间。后来,他便到了怀玉宫,然后他看到了淳小仪,再后来,他便完全没有了印象。但有一件事,他却记得很清楚,他明明没有传旨召幸嫔妃。因此,他几番想开口询问林锦儿,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眼前眼波柔媚,衣衫不整女子,是任谁心中都明白的吧。事后,他也曾询问身边随侍的宫女和太监,众口一词,是他拥着淳小仪进了偏殿,便再也没有出来。所以,他只有认可了这个事实。
一月后,太医便诊出了淳小仪怀了身孕。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若不是那一夜懵懵懂懂,他也许早令内务府赐了芜子汤了吧。皇后倒是十分热情,一脸喜气地拉着淳小仪到他面前来请旨,请他擢升淳小仪的份位。他看着阶下跪着的那个面上兀自带着稚色的女子,便无可无不可地升她做了婉仪。
自有了这件事后,他的心里便对杜沅沅充满了愧疚,此时的她还在千液苑中待产,而他,在外人眼里,却已有了新宠。若是千液苑中的她知道,必是不会原谅他的吧。因此,他有意在拖延她知道的时间。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件事,她早晚有一日会知道。
正南门前,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伤痛。她带着一脸恍惚的微笑,那般转身而去,他知道,她是在伤心了吧。那么,他一定要到她的身边去,他一定要解释点什么,而她是否肯接受这一切,是否会原谅他?
殿门一声轻响,英帝转过头去,静静看着走进来的陆六福,陆六福躬身道:“皇上,都安排好了。”英帝晤了一声,满面严肃,沉声道:“走吧。”心中却叹了口气,此时,他还不能去怀玉宫,还有一件重要得多事正等着他做。他走出殿外,看着怀玉宫的方向,心中默念,沅沅,等着我。
陆六福回殿取出一袭云墨银线游龙披风,为英帝系好,二人便向前行去,奇怪的是,他们走的似乎并不是承宸宫的正门,而是向右一转,径自从后角门走了出去。
此刻,黄昏的暮霭已经散去,墨的天幕上,点缀了数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发出清冷的光辉。禁宫四下里一片安静,
按照往日,值夜的太监早已结队提着风灯在禁宫各游走、盘查。而此时,宽宽的甬路上,却没有一丝人迹,似乎是早已安排好的一般。
二人迈开大步,一阵疾行。走了大约多半个时辰,一座宽大的楼宇矗立在他们的面前,丹陛悠长,门楣高耸,正是大齐的太庙。此时的太庙门前,也是空无人迹,只有轻寒的夜风,不时刮过飞檐下的铜铃,发出几声轻响,转瞬又归于平静。
英帝站在阶下,仰头向上看去,似是在犹豫着什么。陆六福静静站在身后,也不出声催促。过了半晌,英帝忽然一甩袍袖,拾阶而上。陆六福却机灵地止了步子,依旧站在原地,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四周。
英帝沿着丹陛,越走越高,眨眼便已到了太庙门前。双手一推,大门应声而开。阔大幽的殿堂一下子便呈现在他的眼前,馨芳的檩香木粉气味立时扑鼻而来。英帝一步跨入,回身将门仔细阖好。门扇摆动带起的微风吹动了两侧数个多枝青铜莲长明灯的灯火,将大殿内的神主牌位、通梁经幡的影子映得七扭八歪,宛如群魔乱舞。
英帝微微有些心惊,默然静立了一刻。忽然走到大殿正中,向供奉在龙椅上的齐氏历代君主的牌位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礼毕直起身来,双手合十,默祷道:“历代先祖在上,第四代子孙昊祯为了我大齐国运昌隆,不得已违背太祖遗训,请出太祖遗诏。请历代先祖体恤,万勿降罪!”说罢,复拜了拜。这才站起身来,仰头向离地丈余的大殿横梁看去。
英帝这一夜的神秘行止竟然是冲着齐氏太祖的遗诏来的。其实,因着齐氏历代帝王莫名其妙的被刺经历,英帝一直是十分的困惑。但一方面碍于先祖遗训,另一方面自他登基之后,还尚未遇到行刺之事,故也未放在心上。直到杜沅沅怀玉宫遇刺,千液苑变数迭起。英帝方觉得事态严重,还在千液苑中时,便暗暗下了决心,与其这样一味隐忍挨打,不如先堪破遗诏的秘密。因此,他虽陪在杜沅沅身侧,心中却充满了回宫的急迫。而不顾太祖的遗训,独自贸然开启遗诏可是非同小可之事,故而,英帝才差陆六福调开了各的守卫,有了这样的一夜行。
如今,英帝站在横梁之下,与遗诏仅有丈余相隔,带着几分兴奋与几分紧张,他已经感到了手心里微微的汗意。大殿内长明灯寂寥燃烧,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英帝解下了披风,看了看横梁的高度,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忽然纵身一跃,抓住了横梁上垂下的一根经幡,双腿使力,经幡带着他竟然荡了起来,往复几,越荡越高,英帝瞅准时机,借着荡摆之力,一下子便上了横梁。
宽大的横梁挡住了殿中大半的灯火,显得有些幽暗,英帝从怀中掏出火折点亮,光线虽然微弱,却足可以看清横梁上的所有东西。在横梁的一侧,一只满布灰尘的木匣静静放在那里。英帝小心翼翼地倾身过去,刚要触到木匣,却忽然愣住了,面上显出异常惊诧的神色。
算起来,这只木匣自齐太祖放到此,转眼已经过去了百多年了。当年,太祖留下口谕,横梁上木匣内的遗诏必须要和宫氏子孙一同开启。而岁月悠悠,白云苍狗,宫家的人始终没有在青天白日下露面。因此,木匣和木匣内的遗诏便在太庙的横梁上放了百多年。这么久的时间,自然是积尘密布。但是,英帝却发现了令人震惊之,横梁上的灰尘明显要厚于木匣上的,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木匣曾被人开启过,里面的遗诏有人看过。英帝试了试积尘的厚度,更加确定了这个想法,至少在近几十年内,有人曾经打开过木匣。
英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如此大胆,敢冒天下之大不帏,擅自偷看太祖的遗诏。事实上,这份遗诏的存在只有齐氏历代天子知晓,而往往是上一代的君主即将离世之时,口授于下一代的继任者。因此,外露的机会极小。而作为掌有这一秘密的史官左思明一家,是绝对不可能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出去的。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了,曾经有一代继任者象英帝一样,偷偷看了遗诏的内容。而以木匣上的积尘推算,这个继任者极有可能就是英帝的父亲--弘帝。也就是说,弘帝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并没有说出去,看来,这个秘密更加的不简单了。
英帝心中忐忑,将木匣拖至眼前,轻轻扫去表面的积尘,依稀可以看出,木匣原本的暗紫色纹理,匣口打着漆封,还能看得出上面有“天任”的字样,正是齐太祖的年号。只是那漆封已经有了裂痕,明显是开启过的痕迹。英帝忍住心中的疑惑,缓缓打开木匣,一卷诏书安放在内。
秘密即将在他的眼前揭开,英帝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兴奋,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他取出诏书,一点一点地展开,火折暗淡的微光下,那卷年代久远的诏书色泽暗黄,依然完好无损。英帝低下头去,仔细看了一下诏书最后的玺印,只见暗红色方方正正的印记上,书着“天任敕命之宝”的字样,的确是太祖的玺印。
英帝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诏书上的字迹,越看越是心惊,后背上满是冷汗。只听得“叮”的一声,手中的火折竟然铁落下去,擦过横梁,落到金色砖地上,断成两截。英帝似乎视若无睹,手中紧紧握着诏书,呆坐在横梁上。心中翻来覆去只是一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莲灯内突然爆开一个灯芯,发出一声“劈啪”的轻响。在异常静寂的大殿内,却显得十分响亮。英帝浑身一震,沉吟了一下,将遗诏又放回了匣内,顺着经幡滑下地来。他抖去衣袍上的浮尘,取过披风依然系好,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太祖的牌位,低叹一声,出殿去了。
陆六福等得心焦,夜风寒凉,似乎已穿透了他原本并不单薄的袍服。此时,天上的星子已全部升起,一眨一眨的,就如同无数只偷窥的眼。陆六福不时翘首以望,暗暗祷告不要出了岔子才好。
似是他的祷告生了效,英帝的身影从丹陛之上缓缓走了下来。陆六福急忙迎上前去,微弱星光下,英帝的脸上竟然带了几分失魂落魄的神色,陆六福心中一惊,再仔细看时,那神色已消失不见,似乎刚刚只是他的错觉。英帝低沉一句,“回吧。”陆六福也不多言,紧跟在身后,二人一前一后,又顺着来路走了回去。
回到承宸宫内,差不多已到了戌时末。陆六福偷窥英帝的脸色,异常的平静下似乎压抑着狂风骤雨,刚想默然退出去,又觉得不妥。只得迟疑道:“皇上,今夜不是要到贵妃娘娘那儿去?”英帝猛然醒悟过来,晤了一声。忽然道:“你去叫闵文秀来。”陆六福“啊”了一声,但看着英帝严肃得绷紧的脸色,硬生生将下面的“这么晚了”几个字给吞了进去,应了声“是”便立刻退了出去。
英帝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投向一片空茫,面上竟是个悲凉的笑意,笑到后来,却变得冷酷掺杂着讥讽。陆六福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京畿府尹闵文秀大人见驾!”英帝的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走至椅中坐好,道:“进来!”
闵文秀垂着手,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皇上一回了京,便宣他入宫,他心中明白,怕是要问差事。英帝信手翻着案上的奏折,似是随意问道:“前些日子,朕让你查的千液苑刺客一事,可有眉目了?”闵文秀暗想所料不差,急忙道:“回皇上,臣已派出了大量人手,在京城内外围捕。如今,‘蝙蝠’的杀手已被剿杀了大半。”英帝的面上浮起一层怒意,抬眼向闵文秀看来,目光异常锐利,“杀人有什么用,朕让你查的是原因。”
闵文秀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嗫嚅道:“臣查过,只是,这个杀手组织太过严密,一时之间还查不到什么。请皇上再给臣一些时间。”英帝知他说的是实情,也不好太过责怪,便点了点头,道:“你退下吧。”闵文秀如蒙大赦,说了声“臣告退。”便退向殿外,刚走到殿门前,英帝忽然又道:“若是抓到了主脑,要给朕留个活口。”闵文秀心中奇怪,但也不敢询问,只得答了声是。
英帝坐在殿内,又默然良久,忽然自语道:“若真是宫氏子孙,朕又当如何?难道真按遗诏所说……”语声渐低,到后来,已是几不可闻。
杜沅沅思绪烦乱,思忖了大半日,待回过神来,天色已经黑透。忽然想起英帝说的晚上要来的话,心中微苦,二人之间如此横生枝节,此时见面,只是徒添尴尬。想罢,便吩咐碧痕安置就寝。
刚刚躺下,便听到窗外有声音问当值的碧痕道:“娘娘睡了?”竟是英帝。碧痕乖巧,“娘娘一路劳顿,身子太乏,已睡了多时了。”英帝似是失望地晤了一声,又道:“你退下吧,朕进去看看。”说罢,便有脚步声向殿内而来,杜沅沅低低一叹,面向内侧,双目闭紧,做出睡熟的模样。
英帝轻手轻脚走进殿来,只见殿内烛火已熄,满室寂然。唯见水银般的月光洒在锦榻前垂挂的樱紫珠绣纱帐上,映得帐内横躺的人影越发朦胧。
英帝走上前,隔着纱帐,静静伫立了一刻,似是要呼唤,却又强行忍住,只长长叹息了一声。杜沅沅听得奇怪,那声叹息竟然充满了不尽的萧索之意,似有着无限心事。忽听得案几轻响,想是英帝已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又过了半晌,突听得英帝的喃喃自语,“沅沅,你一定是在怪我,也确实是我的不是,你,你莫要生气。”杜沅沅听那语声满是内疚,心中一时又酸又苦,不知不觉目中有泪珠滴下,轻轻滑过面颊,无声地沁入头下的缃丝软枕内。
过了一刻,英帝又道:“沅沅,你可知,今夜,我发现了一个事关社稷的秘密,原来,原来……”说到这里,语声忽然中断,显然是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杜沅沅心中奇怪,却不好起身去问,而英帝坐在椅中,似已陷入冥想。
此时,月挂中天,清辉泻地,夜风中有杏清清淡淡的香气,二人一躺一坐,竟是再无半点声息。
系名牌
英帝睡意朦胧,恍惚间,感到有一只腻滑的小手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低低叫了声沅沅,慢慢睁开眼来。待看清眼前一切,不觉微微有些失神,只见面前宛如垂了幅色彩斑斓的光瀑,溢彩流霞,无数闪亮的斑点在上面跳跃舞动,仔细看时,却是珠绣纱帐上钉成芙蓉样的碎米南珠反射着透进窗棂的明媚阳光。而他刚刚感到的那只腻滑小手,也不过是被微风带起滑过他额头的纱帐一角。
英帝翻身坐起,昨夜种种浮上心头,脑中混乱异常。他以手支额,只觉眉宇间掠过一阵痛意,不觉又唤了声,“沅沅!”半晌无人搭言,英帝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和合如意榻上,而身边被衾寒凉,榻下满殿空阔,一片沉寂。诺大的一个寝殿内,竟是只有他一人。
一直守在殿外的陆六福听到了呼唤,急忙走进殿来,英帝双眉紧皱,劈头就问,“贵妃去了哪里?”陆六福躬身道:“回皇上,贵妃娘娘一早便出去了,说是带着荣国公主到御园去。”英帝本是微有些发慌的心忽然定了下来。面色和缓,道了声“更衣。”
他刚要下榻,掌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湿意。低头看时,只见湖蓝的并蒂芙蓉软枕上,晕染着大大的一团蓝,竟似是泪痕的模样,急忙问陆六福,“贵妃可曾留下话来?”陆六福低头无语。英帝眼前浮现昨夜纱帐内那个淡淡的剪影,心中蓦地一痛,她这般置他于不顾,只怕是不愿面对他吧。可见,这一,他终究还是重重地伤了她的心了。
英帝赤着双脚就踏下地来,一迭连声道:“快些!朕也去御园看看。”
水红扶着林锦儿走出了殿门,迎面正碰上了从正殿里匆匆出来的英帝。林锦儿眼中一亮,娇柔地福下身去,眼波如水,莺声呖呖,“参见皇上!”英帝淡淡地晤了一声,脚步不停,依旧大步向外而去。
林锦儿嘴唇抿紧,一丝怨气从眼中一闪而过,忽然娇怯怯道:“皇上可是在找姐姐?”英帝闻言止了步子,林锦儿走上前去,“姐姐一早便出了怀玉宫,神色间冷冷的,就连臣妾也置之不理。只怕,”说着拿眼角瞥了英帝一眼,眼中忽然浮起汪汪水意,“只怕是生了臣妾的气。”英帝听那语声竟是满含委屈,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林锦儿珠玉般的贝齿咬着下唇,头儿半偏,手中绞着帕子,目中满是依赖地向他望来。
英帝脑中蓦然浮现出那日在林锦儿身旁醒来的情景,心中更是烦躁,只得敷衍道:“你莫要多想,还是好好歇着。”说罢,转身而去。林锦儿不想放弃,一步一旬地跟着,眼见英帝绕过影壁,便也紧走几步,却听见有隐约的语声传了进来,是英帝在吩咐陆六福,“你找人提点一下淳婉仪,让她好好在殿里养着,无事不要出来闲逛,免得贵妃看了烦心。”林锦儿脸色倏地苍白,摇摇晃晃几欲摔倒,一旁的水红吓得急忙扶住。过了好半晌,林锦儿才回过神来,脸上竟浮起个笑意。那笑意里满是怨毒,让人看了禁不住心生寒意。
杜沅沅坐在御园的意畅亭中,面色沉静,不时转过头去,轻摇一下放在她身旁的细藤摇篮,摇篮中的懿蓉睡得正香。一旁坐着惠贵嫔,带着一脸满足的笑意,温柔地看着亭外。在亭外的小径上,已经一岁大的安国公主静宓正在奶娘和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蹒跚学步。
突然,小静宓没站稳,一跤跌坐在地上,小嘴一扁,哇哇大哭起来。惠贵嫔急得变了脸色,忙奔过去,将静宓揽在怀里,又拍又哄,丝毫不在意静宓的眼泪、鼻涕弄脏了她身上的紫棠色宫服。
杜沅沅默默看着这一切,暗暗道:“芫雪,静宓的容貌与你越来越酷似,惠姐姐待她如同己出。如今,你可以瞑目了。”她低头看到摇篮中粉团似的小脸,遥想着曦儿的模样,心中低叹,那个莆一出生便离开了娘的小婴儿只怕也有这么大了,只是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惠贵嫔走回亭中,看到杜沅沅一脸落寞的神情,不由唤了声,“沅沅!”杜沅沅忍下心中酸苦,笑着抬起头来。惠贵嫔叹道:“和我你也要这般生份么?”一句话说得她转瞬间失却了笑意,猛地扑到惠贵嫔怀里,泪落如雨。惠贵嫔并不知道杜沅沅换子一事,以为是为了淳婉仪而伤心,便轻抚着她的乌发道:“君恩难测,后宫里的女人大抵如此,凡事只有放开胸怀。”
杜沅沅闷声不语,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挫败。她一直以为,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只要他们的感情坚贞不渝,只要她足够坚强,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计较。但是,她忽略了,这里是古代,这里是后宫,而她爱的那个人是拥有三宫六院的皇帝。即便是英帝只爱她一个,也不可能惊骇世俗地奉行现代的一夫一妻。他与她的世界,永远有无数的女子来分享。这一,就算是林锦儿以不光彩的手段得了宠幸,但是,下一呢?下下一呢?究竟还会出现多少个象林锦儿一样妄想飞上枝头的女子。
明年三月,又是三年一届的选秀之期,到时,又有新的佳丽充盈掖庭。当中不知又有多少表面温柔甜美,背后不择手段之辈。此时,她终于能够体会申雪漪临死之前送她的那句,“这宫里,永远没有最后的胜利者”的含义了,而她也已经累了。
杜沅沅闭上眼睛,幽幽叹息。静默了一刻,她低低道:“惠姐姐,你照看着懿蓉,让我独自呆上一会。”惠贵嫔明白她是要好好想想,便点了点头。杜沅沅便沿着意畅亭旁的小溪向前行去。
沈毓隔着几树刚刚发芽的碧桃,呆呆地向这边望着。杜沅沅的痛苦、哀伤与无奈,他全都看在了眼里。昨日回宫,他也听说了淳婉仪之事。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她会怎样,只是二人已隔了一道厚厚的宫墙,无法再如千液苑般随意见面。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大早,他便有意替另一个太医到宫内例诊,幸运的是,竟真的碰到了她。
沈毓距杜沅沅颇近,近得都可以看到她睫毛上晶莹的泪滴。他的头脑一下子热了起来,不顾宫里非传召不得入见的规矩,分拂柳走上前去,突兀道:“你何必要受这样的委屈?”杜沅沅被这突如其来的语声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沈毓。
沈毓又向前一步,眼神专注而热切,“你并不是平常女子,难道这就是你想过的日子?难道你宁愿陷日复一日的算计?”杜沅沅听那话语句句都击中自己的心坎,禁不住倒退了一步,面上显出张惶的神色。沈毓的语声转柔,“你可曾想过……”“出宫”两个字还未出口,忽听惠贵嫔的声音道:“什么人如此冒失?”
杜沅沅脑中翻来覆去都是沈毓的话,正自迷茫,忽然听到惠贵嫔质问声,不由得悚然一惊,立时清醒过来,见惠贵嫔正一脸责难地看着沈毓。杜沅沅回想起沈毓刚刚的面色和语声,更加坐实了她在千液苑中的那个想法,沈毓的确是对她动了心思。忽又想到自己此刻的境,心中烦乱,不由低叹一声,道:“惠姐姐,不妨事,是我看他经过,有些话要问他。”惠贵嫔尽管心有狐疑,见杜沅沅如此说,也不好再拦,便点了点头,向意畅亭那边去了。
杜沅沅挨着溪边的石凳,轻轻坐了下来。面前溪水清澈,潺潺而去,间或漂过落几瓣,嫩粉、雪白、桃红,沉浮其间,似乎与溪水缠绵在一起,久久流连不去。
杜沅沅低喃了句,“这又是何苦?”忽然朗声道:“这清溪宛转,落缤纷,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它们都有各自的去。溪水要汇入江河,落要归于尘土,终究走的不是一路。沈毓,你说是也不是?”沈毓浑身一震,杜沅沅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说这样的一番话,分明是指“落有意,流水无情”。沈毓并不答话,走近溪边,随手捞起落一瓣,以衣袖将上面的水渍润干,呈至杜沅沅眼前,低低道:“你既不是它们,又怎知它们的想法?”说罢,眼神灼灼地向杜沅沅看了过来。
杜沅沅不由自主接过,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将那片瓣又扔回了溪水之中,看着它悠然漂远,坚决道:“刚刚的话切莫再提了。对了,石脂水的事查得如何?”沈毓见杜沅沅有意转开了话题,虽是无奈,却也端肃起面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木牌来,递给杜沅沅,“已有了些眉目,你且看看这个。”杜沅沅接过木牌,只见木色乌紫,周边雕着纹饰,下端还系着双环如意的丝涤。
杜沅沅认得,这种木牌是内务府的系名牌。所谓系名牌,指的是证明后宫里宫女和太监身份的木牌,它的作用类似于现代的名片。在每名宫女或太监入宫之初,内务府都会将其姓名刻于制好的木牌之上。除非是身故或者是出宫,系名牌便一直要佩在身上。杜沅沅知道沈毓不会无缘无故拿个系名牌给她,便将木牌举至眼前,只见木牌正中,“岫烟”两个字赫然在目。杜沅沅微有些愕然,岫烟已死在了翔凤居的那场大火,她的系名牌未同主人一样化为飞灰,竟然落到了沈毓的手里。
沈毓的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气,“这就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唯一证据。”他看着溪水流去的方向,郑重道:“那段时日,我常在别苑后山游荡。发现距别苑大概半个时辰的路程有一个水潭,潭水色泽墨黑,凝如脂膏,气味刺鼻。我知道那便是石脂水,便在那四周查看。那水潭四周都是茵茵绿草,当中有两道极重的辙痕,显然是被载着重物的车驾所压。而在车辙旁的草丛中,我发现了岫烟的系名牌。”
杜沅沅听到这里,脑中直如醍醐灌顶,一下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接道:“千液苑倾倒如意桶地点就在后山,而后山有石脂水一定是杂役小太监私下里都知道的。皇后住进翔凤居后,一直苦思灭口之法。也许是小太监和宫女们玩笑说起,也许是别的什么,总之在机缘巧合之下,皇后知道了后山石脂水之事,然后便想了个火烧连城的法子。而为了掩人耳目,便派岫烟跟着小太监亲自去取石脂水,但岫烟不知怎地将系名牌失落在潭边。后来,岫烟被大火烧死,失落系名牌之事也未被皇后发觉,否则,以皇后如此缜密的个性,一早便将岫烟的系名牌寻回毁掉。断然不会放在潭边,留下一个如此大的漏洞。”
沈毓点首,“事情的经过应该就是如此,如今,我们可算是掌有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据。你不如把它呈给皇上,即便是不能完全指证,只怕皇后也无法自圆其说。”杜沅沅心中也是兴奋异常,蓦然想起英帝那日从火场回到云中小筑时,问过她的那两句话,当时提到什么“大齐开国”和“宫家”,曾令她莫名其妙,后来她仔细想过,英帝似乎是从那场大火中想到了别的什么。她的心中有了几分犹豫,想了一想,便道:“这个证据你先收好,等我弄清楚些,再拿出来也不迟。”
沈毓也不追问,仍将岫烟的系名牌纳入怀中收好。忽然抬起头,看着杜沅沅,似是欲言又止。杜沅沅心中奇怪,便问道:“还有什么?”沈毓竟然叹息了一声,悠悠道:“谁叫在下是个君子,有件事还是告诉你的好。”杜沅沅双眉微挑,好奇道:“是什么事?”
沈毓仰首望天,面上现出思的神色,“我入宫做太医已有三年,但因一贯独来独往,并没有什么知交,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这人便是太医院的同僚刘正。”杜沅沅心中诧异,此时此地,沈毓竟然讲起同僚来,却不知是为了什么。沈毓继续道:“刘正医术不差,且人如其名,为人正直敦厚,我同他颇谈得来。这从别苑回宫,本想同他小酌几杯,但是,却发现已经寻不到他了。问起来才知道,刘正已于三个月前称病辞官而去。”
沈毓的面上现出悲愤之色,忽然冷笑了几声,“称病辞官?纯属无稽之谈!”“为什么这么说?”杜沅沅问,沈毓道:“刘正的夫人远在潞州乡下,因身体不好,便未随他上京。但刘正夫妇伉俪情,身边时刻放着他夫人的一柄象牙栉梳,以做念想。我去找刘正时,竟发现那柄栉梳被扔在屋中角落,且已断成两截。试想,刘正若是真的辞官而去,怎么可能将素日里如此重视的东西弃于屋角。我想,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杜沅沅听得惊心,忍不住问道:“他一个小小太医,会出什么事?”
沈毓道:“我也是如此想法,但是,我却无意间发现了他留下的一项出诊记录。”杜沅沅知道,按照宫规,宫中太医的每出诊都要详细登记造册,以备日后查询,而这些登记均由太医院集中保存。沈毓能查到刘正的出诊记录原本也不奇怪。沈毓似是知道了杜沅沅的心中想法,摇头道:“我所查的出诊记录并不是存在太医院中的那份,而是我们私下里记录的一份。我与刘正同为太医,日常也曾切磋医术,久而久之,便将每出诊的药方及病因记录在一本小册子上,偶尔共同研究。这本小册子如今便放在太医院中我们惯常用的案头。但奇怪的是,在太医院中保存的那本正式记录上,刘正的这一出诊竟然是个空白。”
杜沅沅渐渐听出了眉目,“刘正的失踪,起因莫非是这的出诊?”沈毓面容肃冷如冰,看向一个地方,反问道:“你可知道刘正是为何人而出诊?”杜沅沅看着沈毓目光指向,惊讶道:“难道是她?”
催情药
早春时节,空气中隐然有新鲜的泥土气息,似乎还带着几分湿意,但天清气朗,视线极好。杜沅沅看得清楚,沈毓目光所指分明就是怀玉宫的方向,刘正在太医院出诊记录簿上无端消失的那出诊记录当然不可能是她的,而怀玉宫中除了她外,还有一人,就是林锦儿。
杜沅沅明显捕捉到了什么,刘正到林锦儿出诊,而后失踪,出诊记录被抹掉,林锦儿受宠幸,怀孕,这些事件恰巧都发生在三个月前,难道说它们当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杜沅沅忽然问道:“刘正记在你们用以切磋的小册子上的药方是个什么方子?”沈毓的面上露出钦佩之色,杜沅沅可真是心思通透,一下子便问到了点子上。沈毓想着那个方子,面上竟然露出奇怪之色,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向杜沅沅看了过去,缓缓道:“出诊的缘由是淳小仪偶感风寒,但方子开的却是芜青、曼陀罗……”杜沅沅对医术并不精通,倒是觉得沈毓的神色十分诡异,诧异道:“到底是什么?”沈毓干咳了两声,目光转向一侧,似是在掩饰什么,含糊不清道:“是催情之药。”
“什么?”杜沅沅霍然站起,刘正给林锦儿开的方子竟是催情之药,难道这便是林锦儿那夜被宠幸的罪魁祸首。这个林锦儿的胆子不可谓不大,按宫规,后宫嫔妃以催情之药媚惑皇上乃是死罪。而以林锦儿当时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小仪的身份,是万万做不了如此大的事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撑腰,那人定是皇后。
皇后趁着她在别苑待产,英帝身边空虚之机,急于让自己一手扶持的林锦儿成为新宠。但未料到的是英帝心中只是牵念着她一人,对林锦儿全无兴趣。皇后无法,便想了个逼君就范的法子。以林锦儿偶感风寒之名,招来太医刘正,逼他开下了催情的药方。事后,为免事情泄露,不仅抹去了太医院中刘正的出诊记录,还将其杀了灭口,然后编造了刘正称病辞官的谎言。那夜,英帝本就有了七分酒意,林锦儿趁其不备下了催情药。然后便有了一夕恩宠,继而珠胎暗结,大功告成。而玉蔻的死一定也是发现了这个秘密的缘故。
沈毓也想通了前因后果,但此刻眉宇间却若有所思,“那个方子虽是催情的药方,但却有一点奇怪之。”杜沅沅本以为此事真相已然大白,却没想到中间还有些疑点,便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沈毓继续道:“刘正的医术一向不弱,我们平日里切磋,互有输赢。但是这一,他开的这个方子却有一个很大的失误。依他平日里的所为,似乎不应出现这样的失误才对。”沈毓眉间的沉思之色更,“那方子当中有一味药份量极大,那味药便是曼陀罗。要知道曼陀罗本有致幻作用,若是份量得当,可使人极度兴奋;若是份量过大,则会让人晕迷。依照刘正的方子,只会让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沉睡过去,根本起不到催情的作用。”杜沅沅的面容亮了起来,沈毓有力道:“这些的解释只有一个,刘正的正直让他有意如此,而那夜的皇上与淳婉仪的春宵一度也许只是个谎言!”
杜沅沅的心中起伏不定,“若是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淳婉仪肚里的孩子是怎么回事?难道说……”杜沅沅脑中突然有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答案,林锦儿根本就没有怀孕。而玉蔻的死也许不是因为发现了林锦儿给英帝下了催情药,而是因为她知道那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毓道:“淳婉仪怀孕一事,还要进一步证实。如今,皇后指定让太医院中的严子腋涸鸫就褚堑囊挥κ乱恕U飧鲅献椅医哟ゲ欢啵但对他的奸猾狡诈也略有耳闻,只怕是套问不出什么。看来,还要再想其他的法子。”杜沅沅沉吟片刻,“法子由我来想。”
话音还未落,一声婴儿的啼哭忽然传了过来,二人寻声望去,只见意畅亭那边,奶娘正轻轻摇着摇篮,想来是懿蓉已经醒了。杜沅沅的面上浮起又爱又怜的神气,但转瞬又暗了下去。沈毓知道她必是在想念不在身边的亲生儿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外面刚传来消息,小皇子一切安好,请娘娘放心。”杜沅沅心中又酸又喜,不住点头,有两颗泪珠在眼圈中转来转去,似乎转瞬就会滴落下来,她忙转过身去,掩饰道:“你回去吧,我去看看懿蓉。”说罢,便向意畅亭走去。
沈毓知道她不愿意让旁人看到软弱,低低一叹,最真实的情感只会暴露给爱的人,她的心里终究是没有自己的位置。他自问不是个乘人之危的宵小之辈,但之所以做了回君子,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心。但这样挑明一切,只怕她与英帝之间很快就会冰释,而他得到佳人芳心的机会则更加遥遥无期。
沈毓低头苦笑,黯然转身而去。
杜沅沅抱起摇篮中啼哭不止的懿蓉,脑中想着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一边轻声拍哄,一边踱入林间。
几树杏开得烂漫多姿,色雪白中挟带着晕红,宛如胭脂万点,占尽了春色。忽有一阵风掠过,杏枝轻摇,有那耐不住寂寞的杏便离了枝头,怡然飘起,林间便落了阵缤纷的雨。那雨瓣瓣片片,落在杜沅沅的鬓边和肩头。
不知何时,懿蓉停止了哭声,大睁着纯净有如水晶般的双眸,看着满树杏甜甜地微笑。杜沅沅忍不住将面颊贴在懿蓉柔软的发间,不断低喃着,“曦儿,曦儿。”
英帝走入意畅亭,惠贵嫔带着众人急忙行礼,英帝向众人一摆手,目光却牢牢锁定在杏间一脸恬静的杜沅沅身上,烦躁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惠贵嫔十分知趣,领着静宓,率着众人远远退开。
英帝轻轻走至杜沅沅身边,抬起手来,温柔地抚去她肩头数片雪白的杏瓣。杜沅沅转过头来,不经意间望进英帝情的眼中,忽然感到一刹那的恍惚。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近得抬起手去就可以摸到他的脸颊,向前一步就可倚入他的怀抱。远得似是隔了万水,隔了千山,隔了生生世世,隔了千年的光阴。
杜沅沅幽幽叹息,又转回头去,不发一言。英帝眼神一暗,落寞道:“你当真是一直要气我下去么?”杜沅沅缓缓低下头去,看着怀中的懿蓉,默然不语。
鬓边一缕碎发滑到她的颊际,露出小巧耳唇上的一只沉水翠坠子,在春日里阳光的映照下,那坠子几乎透明。英帝透过那坠子,紧张地盯着杜沅沅的侧脸,心中忐忑不安,生怕她会说出什么他无法承受的话来。良久,杜沅沅忽然向前走去,英帝心一沉,手伸向前,似是要去抓她的衣袖,却在半途止住,颓然落了下去。
杜沅沅莲步轻移,似是自语,“我,我并没有怪你。”那语声虽微,但近在咫尺的英帝却早已听得分明,心中蓦然一阵狂喜,紧走两步,站到杜沅沅身前,拥住她的双肩,微微颤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杜沅沅直视着英帝,肯定点头。但英帝却收了喜色,怔怔地看着杜沅沅眉间凝聚不散的愁思,半晌方道:“那你为何……”杜沅沅苦笑,低叹道:“生于这里,身宫,又何尝是个错误,我无法怪你。”英帝听那语声满是无奈,说得又是那样奇怪,不觉呆在当地。杜沅沅一手抚上英帝的眉心,困惑道:“你对我的心思,我都知道。只是,只是我要的,你永远都给不了。”
英帝听得模糊,正想询问,杜沅沅怀中的懿蓉忽然咿呀了几声,竟是拉着她胸前珠链上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吮吸了起来,看那模样竟似是啃着玫瑰糖糕一般,吃得有滋有味。本是专心谈话的两人见此情景,不觉哑然失笑。
英帝抱过懿蓉,拥在怀里,爱怜地亲了亲,轻笑道:“一定是饿了。”杜沅沅这才醒悟过来,招手叫过候在远的奶娘。奶娘快步上前,小心将懿蓉接过,退步离开。
看着奶娘怀中那个兀自在努着小嘴的可爱小脸儿,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本是沉闷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轻松了起来。杜沅沅的目光落在英帝的衣襟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刚刚懿蓉吮吸珍珠时留在腮边的口水,便自然而然地拿起丝帕上前擦拭。英帝看着眼前佳人面含温柔,眼神专注,心中一阵激荡,猛地握住杜沅沅的手,痴痴道:“我是大齐的天子,拥有万里江山,天下财富,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是,你不要让我这般捉摸不定。”
英帝的手握得甚紧,杜沅沅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英帝蓦地清醒,急忙将杜沅沅的手放至唇边轻吹,那样子小心至极。杜沅沅心中一软,有如微风掠过的水面,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不由自主偎了过去,头脸全部埋进英帝的衣袍间。杏黄色衣袍上,金线掺着极柔细的箔丝,捻绣着五爪金龙,肌肤贴上去,麻丝丝的,带着几分暖意。
杜沅沅的脑中闪现出与英帝那些悲喜交集的过往,心中忽然清明了起来。相伴走了这么久,这份感情已是割舍不去,难道就因为英帝无法遵循现代的感情定律而郁结于胸,甚或是舍弃这份感情。对一个古人,尤其是一个皇帝来说,的确是有些不公。在这样的朝代,本就难求“止则相耦,飞则成双”的忠贞不渝,何况又是在佳丽众多的禁宫大内。而身为一国之君,按制可拥有妃嫔无数的英帝将一腔痴情全都放在自己一人身上,并尽力做了能做的一切,这份真情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况且,此刻皇后等一般居心叵测的人还等在一旁,巴不得挑出个错,好将自己彻底击垮,无法生天。自己既然相信英帝,相信这份感情,现时能做的便不是一味以一个现代人的标准去要求和挑剔,而是坚定地站在英帝身边,牢牢守护住这份难得的真情。至于将来如何,来日方长,有谁又能够知道呢?
英帝被弄了个猝不及防,待佳人已偎入怀中,方才醒悟,杜沅沅心中的阴郁定是已散去。一时之间,心中幸福满溢,忙举臂紧紧拥住。
惠贵嫔站在远,看着杏林中相拥在一起的两人,在漫天雨翻飞中宛如神仙眷属,美得如梦似幻,不由有些发怔,心中泛起些微的涩意,却又禁不住微笑,沅沅终究是与她不同,这样的女子也许真的能缔造出宫里的一段传奇。
皇后和林锦儿站在另一头,注视着这一幕,眼神愈发阴郁。二人的身形正好被前面一株抽芽吐穗的金线柳挡住。过了半晌,皇后忽然看了看林锦儿的肚子,低低道:“你要小心些,咱们可都指望了他呢!”林锦儿忙应了声是,唇边竟然显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一汪春水蜿蜒而去,水色青碧,绿得沁人。映着两岸绿草如茵,头顶似雪白云,让人心神为之一爽。
杜沅沅坐在一株柳树下的秀墩上,眉眼含笑,偶尔用手轻抚被温柔的春风吹得微乱的发丝。她的身旁坐着皇后、惠贵嫔、林锦儿等人。在她们的身侧,则是数座连绵阔大的灿云锦帐幕。而在她们身前的水边,则或站或立着众多身着丝薄春衫,姿态雅娜的宫装丽人,三五一群,一边弄水嬉戏,一边低声谈笑。
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按惯例,每年的这一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朱门大户,都会到天都城外的湘芷河边采兰,以驱除邪气,祓除不祥。同时,借以郊游踏青、赏玩景物。而今年的上巳节,英帝有意让杜沅沅出宫散心,便早早地派人备好了诸般事宜。为显示圣恩浩荡,还下旨让后宫里但凡有品级的妃子全部出宫玩赏。因此,今日的湘芷河边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此刻,最大的一座帐幕内正进行着饮宴,英帝和一众肱股大臣正在饮酒作诗。而杜沅沅则和皇后等一般宫妃意态闲适地坐在树下赏景闲谈。
陆六福从大帐里出来,走到杜沅沅身后的碧痕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碧痕不住点头。林锦儿瞥了一眼,娇笑道:“陆公公在说什么,怎么不让咱们也听听?”样子天真可人,让人不忍心拒绝。皇后温婉一笑,却道:“真是小孩子脾性,六福在办差事,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打紧。”陆六福一听这话,不说反倒不好,只得走上前来,躬身道:“皇上说水边风凉,贵妃娘娘身子刚刚恢复,让奴才叮嘱娘娘身边的人好生照顾着,小心别沾了寒气。”
皇后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本宫疏忽了,来人,给贵妃娘娘取件披风来!”杜沅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春日阳光温和,不妨事的。”林锦儿眼含艳慕,“皇上对姐姐真好!”说罢,站起身来,边走边道:“坐了这半日,身子也乏了,我也到水边去看看。”杜沅沅笑,“都快当娘的人了,还是好动的性子。”又转向水红,声音转为严肃,“还不快跟着你家小主,仔细些,出了岔子可唯你是问。”水红急忙快步跟上。
林锦儿吐了吐舌头,调皮一笑,一旋身,身上缃黄平金绣宫服长长的下摆在草地上划了个半圆,松松地拖着,向岸边去了。杜沅沅看着林锦儿走远,目光中满是笑意。她并没有错过林锦儿一只攥着罗裙下摆的手,那指骨有些发白,似是在使劲用着力气。
碧痕捧着一袭天蚕羽披风走了过来,披在杜沅沅的肩上,又细心地将挑绣着缠枝牡丹的束带系好。杜沅沅忽然抬起眼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碧痕一眼,碧痕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退了下去。
巧计
春风和煦,柳丝轻柔。杜沅沅端起一旁榆木开光小几上的玉瓷茶盏,一手掀起盏盖,轻轻吹了吹,空气中忽然浮起一丝香甜的桂香气。
杜沅沅微笑着转向皇后,“这是御茶房的新样,叫做蜂蜜桂茶。据说是用上年秋日里封在桂树下的桂,掺上上好的蜂蜜,再加上一只酸梅子泡制的,味道又酸又甜,姐姐也尝尝。”皇后听罢,取盏尝了尝,皱眉道:“好是好,不过还是腻了些。”杜沅沅不以为意,举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然后转头对身后的侍茶宫女道:“给皇后娘娘换盏素心青叶儿。”说罢,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刚刚的那只玉瓷茶盏中除了几朵小小的桂和一只紫色的酸梅子外,根本一滴茶水都没有。而在小几下的草地上,有一片青草绿得颇,似乎刚刚被水淋过的样子。不久前,林锦儿起身向岸边去时,罗裙长长的裙裾刚好从那片泛着湿意的绿草上滑过。
碧痕一脸焦色快步走了过来,附在杜沅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杜沅沅的脸色忽然大变,急忙站起身来向皇后道:“奶娘说懿蓉可能受了风寒,有些咳嗽。妹妹先且告退,回帐去看看。”皇后听了颇为关心,点头道:“你先回去,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杜沅沅福了福身,步履匆匆而去。
过了一刻,碧痕去而复返,向皇后回禀道:“贵妃娘娘让奴婢给娘娘回话,说荣国公主只是稍稍受了风寒,不妨事的,请娘娘不要挂心。”皇后面色平静了下来,吩咐道:“回去好生照看着,有什么事及时回禀本宫。”碧痕应了声是。
湘芷河河面并不宽阔,但河水极,难得的是水色极清,一目望去,可达河底。此时正逢春日,碧水中浮动着点点杨,河底碎石间还游动着尾尾小鱼,引得岸边嬉戏的丽人们不时发出一阵欢叫。
沈毓在一个宫女的引领下从河岸的一端走了过来,见此情景,急忙放慢了步子,恭谨地低下头去。
林锦儿站在岸边,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凝视着远方,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站在她身后的水红忽然发出一声惊呼,林锦儿不悦地转过头去,发现水红正盯着自己的罗裙下摆,满目惊惶。林锦儿心中奇怪,顺着水红的视线看去,顷刻间容失色,只见身上绣着如意云莲的缃黄色裙裾上竟然爬满了黑褐色的蚂蚁。林锦儿毕竟是宫里养尊优的宫妃,当下里便被吓的魂飞魄散,忍不住连声尖叫,一边使劲抖着罗裙,一边跺起脚来。水边草地湿滑,林锦儿如此大的动作本就身形不稳,忽然脚下一滑,竟然向湘芷河中倒去。
虽是春日,河水依旧沁凉,这一跤跌下去,常人况且承受不住,何况林锦儿弱质纤纤,又已身怀有孕。身旁的一众宫妃都已惊得目瞪口呆,立在当地。
林锦儿眼看就要落入水中。此时,沈毓正好走至近旁。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耳边听得又是一声尖叫,待回过神来,只见林锦儿鬓发散乱,双足已没入水中,但人却安全无虞地站在那里。她的一只手正牢牢地牵在岸上水红的手中。而不远,沈毓似被惊得脸色发白,呆呆地站在那里。
皇后本在听着碧痕的回禀,待听到声声惊呼,已知情形不好,急忙站起身来,看到的恰好是最后一幕。
皇后面露惊诧,疾步走上前,大声道:“还不将淳婉仪拉上来。”听到皇后的喝声,众人这才醒悟过来,有几个宫女跑上前去,将林锦儿从水中拉到岸上。皇后看着林锦儿容色惨淡,衣衫不整的模样,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低着头不敢发言。皇后指着旁边的一个小宫女,“你说!”那小宫女似被骇得腿都软了,还未及走上前来,便扑通一声跪倒,哆嗦着道:“奴婢,奴婢,奴婢……”
那小宫女一连说了几个奴婢,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后怒形于色,骂了声,“真是没用!”一转头又看到了沈毓,便向沈毓道:“你都看到了什么?”沈毓似是才从惊骇中清醒过来,急忙躬身上前,“臣,臣正要到贵妃娘娘帐幕去给荣国公主看诊,走到这里就看到淳婉仪小主又叫又跳,差点就要跌入河里,幸亏,”沈毓看向水红,目中露出钦佩,“将小主拉住了。”
皇后面露狐疑,问林锦儿道:“可是实情?”林锦儿还沉浸在刚刚的惊险之中,皇后一连问了几遍,她才回过神来,看着身旁川流而过的河水,不由一阵后怕,“哇”地一声便哭出声来。皇后有些不耐,斥道:“枉你还是个从四品的婉仪,象什么样子。来人,送淳婉仪回帐。”话音未落,早有宫女上前,掺起林锦儿向锦帐走去。
沈毓看着林锦儿娇弱的模样,忽然道:“小主受了如此大的惊吓,不如就让臣给小主看看,腹中胎儿是否有损。”皇后一摆手,“你还是去看看荣国公主,这里本宫自有安排。”沈毓恭谨应了声是,躬身退后几步,向杜沅沅的帐幕走去。身后传来皇后的声音,“请严太医速到淳婉仪的锦帐去。”
杜沅沅坐在帐中,看着芙蓉锦榻上的荣国公主懿蓉。此时,懿蓉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小脸上显出一丝甜甜的笑意,哪有半分受了风寒的样子。
碧痕引领着沈毓走了进来,杜沅沅平静地屏退了帐内的诸人,期待地看着沈毓。沈毓也不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杜沅沅目中露出了喜色,低声道:“成了。”沈毓再点头,肯定道:“成了!”“那结果如何?”杜沅沅追问。沈毓一笑,“如娘娘所料。”
杜沅沅“腾”地站起,看着沈毓。沈毓重复道:“刚刚臣已趁机探了淳婉仪的脉象,与常人无疑,并非有孕女子的沉滞之相,可以确定,她并未怀孕。”杜沅沅来回走了几步,自语道:“竟然是真的,皇后和林锦儿真的敢做出假孕的事来。”忽然看到一旁的沈毓正在盯着她瞧,神色间满是敬佩,杜沅沅奇怪道:“你在瞧什么?”沈毓低叹,“不知道娘娘是如何想出这么个环环相扣的法子的,真是让人不由得不佩服。”杜沅沅眉间并无得色,只是笑道:“想不到一向孤高的沈太医竟也会恭维人了。”沈毓正容道:“这并非是臣的玩笑话,的确是娘娘想的法子太过匪夷所思,事事都在料算之内。臣愿闻其详。”说罢,作了一揖。
杜沅沅道:“想这样的一个法子也是不得已。那日你我在御园中密议后,我便一直在寻找一个既不会惊动了她们。又能探得出林锦儿身孕真假的机会。但是,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过渺茫。试想,皇后和林锦儿瞒天过海,假托有孕。当然不会是陷害我这么简单,一定是借着这个由头巩固地位。皇上子息单薄,除了几位公主外,膝下并无皇子,若是林锦儿能够一举得男,对皇后这边的意义可是非比寻常。但皇上对其他宫妃上心不多,皇后好不容易寻得的机缘又因为刘正的一个过量的方子全给破坏殆尽。因此,她们一定是发了狠,将错就错,对外借口林锦儿承宠后有了身孕。此时,只怕已在宫外找好了合适的男婴,单等林锦儿十月临盆,再偷偷弄进宫来,然后再宣称是生了位皇子。”
沈毓赞同点头,只听杜沅沅又道:“前几日,皇上就跟我提过上巳节出宫游赏一事,我便想一定要制造一个你可以探到林锦儿脉象的机会。但一切又不能着了痕迹,否则,引得她们发觉,只怕要借口流产,再把这个过错嫁祸给我。临行前一日,我在流碧湖边散步,偶然发现低洼潮湿爬满了虫蚁,忽然想起,也许可以借这些小小的虫蚁来施行我的计划。于是,便有了今日的一幕。”
杜沅沅微笑,“借口懿蓉感了风寒,是要引得你的出场。而那盏蜂蜜桂茶则是要引得虫蚁的出场。我和皇后等人在岸边坐得颇久,早就料到皇上定会遣人来嘘寒问暖,林锦儿一定会妒意大发,起身离去。便趁人不注意,将面前那盏蜂蜜桂茶洒在草地上,恰巧就沾在了林锦儿的罗裙上。要知道虫蚁对蜂蜜最是敏感,嗅到香气岂有不追逐之理。这就是为什么林锦儿的罗裙上会爬满了虫蚁。而林锦儿心机再,也不过是一名女子,见到自己身上如此多的虫蚁,自然会惊慌失措。而岸边滑足,林锦儿定会险险落水,接下来,你已知道了。”
沈毓拊掌赞叹,“真实绝妙!接到娘娘让臣趁淳婉仪落水之机探脉的密信,臣还在疑虑,不知道娘娘会施什么样的法子。走到河边时,见到淳婉仪宛如发了疯一般,后来竟真的向水中坠去。臣便飞身上前,将她拉住,借机探了她的脉门,然后,又将她的手塞入水红手中,再装作惊慌的样子退过一旁,造成水红临危救援的假象。想来也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了。”杜沅沅也叹道:“所以说,若是没有你的高超武功和卓绝医术,这个法子一样不成的。”
“娘娘接下来打算怎样?”沈毓问道,杜沅沅不语,面上却显出一个冷冷的笑意来,忽然一字一顿道:“此时揭破倒没什么意思,我一定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她们永世不能翻身。”
皇后跟在林锦儿身后进了锦帐,待林锦儿换了宫裳,便将帐内的所有太监和宫女都屏退了出去。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林锦儿面色发红,期期艾艾道:“是,是,是虫蚁!”皇后豁然明白过来,松了口气,怨怪道:“你现时是有身子的人,搞的这样大的动静,万一惹了皇上和各宫妃子们的注目,总归是不好。”林锦儿低低应是。
皇后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妥,狐疑道:“难道真的是水红救的你?”林锦儿想了一想,她刚刚就要落水的刹那,正在惊慌失措间,忽然感到有一股大力在手腕间托了一下,待明白过来,手腕已被握在水红的手里。想来,应是水红的功劳了。便肯定点了点头。皇后点头,“也好,这个丫头如此忠心护主,本宫便不追究她的失职之罪了,等回到宫里再行赏赐吧。”说罢,又叮嘱了林锦儿几句,无非是些小心谨慎之类的话。林锦儿都一一点头应允。
林锦儿的这意外在皇后的有意压制下,并没有传到英帝的耳中去。而湘芷河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宫妃们又玩笑如初。
杜沅沅从锦帐里走了出来,面上是婉静的神色,缓缓在岸边踱着。尽管隔着数重帐幕,中央大帐内的喧哗声仍不断飘过来,君臣似乎玩得极为尽兴。杜沅沅向那边望去,心底有些微的遗憾,不知道那里是怎样的一幅君臣共乐的图画。但这样的场合,后宫嫔妃自然是不能擅自露面,眼下也只能在心底偷偷描绘一下罢了。
大帐上的九绣如意织锦帘从里面掀起,一个人低头走了出来。照大帐内笑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来看,此人定是不胜酒力,从席上偷偷溜出来的。杜沅沅禁不住微笑,仔细向那人看去,却不由得呆住了。只见那人一袭秋草纹月白锦袍,风神俊朗,温润如玉,竟是杜子珏。
自从杜沅沅在怀玉宫内被刺后,其间虽然二人也偶有传信,但始终再未见面。此刻意外碰面,杜沅沅自然喜不自禁。但岸边人多眼杂,彼此虽是兄妹,但也是宫妃与臣子的身份,杜沅沅自然是不能径直上前相见。便等着杜子珏走到帐旁的一个僻静,低声吩咐了碧痕几句,瞅了个空子,穿过数重帐幕,疾步走到杜子珏身前,轻轻唤了声,“大哥!”
杜子珏脸色发红,脚步踉跄,显然是席间喝了不少。听到杜沅沅的轻唤,却并未抬头,突然点着自己的额头,自嘲道:“你啊你,可笑啊可笑,总是在做白日梦。”杜沅沅看得奇怪,禁不住一愕。而杜子珏丝毫未觉出面前已多出个人来,脚步不停,嘴中兀自咕哝着。眼看就要撞到杜沅沅的身上。
疏离
林锦儿带着水红在岸边悠闲地慢步,她已经换了袭胭脂红生色的宫服,面上妆容精致。见了徜徉在水边的各宫妃子不时点着头,间或还说笑上两句。任谁也看不出,刚刚在她身上还发生过惊魂一幕。
只有水红清楚,方才皇后走后,自家的小主是如何地羞恼不已,竟气急败坏地摔了小几上的一只扭丝双结美人瓶。最后,还是她急中生智说小心隔墙有耳,被旁人知道了恐怕又生事端,小主这才平静下来,让她将美人瓶碎片收拾干净,偷偷地丢掉。然后,又唤进梳头宫女,重新理了妆容。此时,小主就走在她的前面,胭脂红的轻罗袅娜地扫过脚下柔软的碧草,更显得细腰纤纤,美人如玉,明艳不可方物。但水红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位小主,人前一副甜美可人的模样,但人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总让人心里发寒。
水红四看着,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道别宫的主子们是个什么情形。她的目光落在大帐的一侧,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身穿水绿色袄裙的女子,正不时四张望着。水红认得,那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碧痕。看到碧痕,水红倒想起一贯温婉和善的贵妃娘娘来,心中有些微的羡慕,能在那样的一位主子身边侍奉也是一种福气啊!
林锦儿依旧向前走着,蓦然转头,发现水红竟然停了步子,呆呆地望着大帐方向。林锦儿的面上涌起不豫之色,此时大帐内聚集皇上和众多大臣,一个内宫的侍女怎么能做出如此偕越的举动。她望了望大帐,心中禁不住一动。碧痕,大帐的角落里站着的竟是杜沅沅身边的碧痕。碧痕怎么会在那里?林锦儿的心忽然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难道说杜沅沅也在附近?林锦儿已经忘记了喝斥水红的事,却疾步上前,对水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水红,躲躲闪闪地向大帐去了。
杜子珏一副醉态可倨的样子,还在不紧不慢地向前移着步子。杜沅沅不觉有几分好笑,自己竟然被他当成了空气一般。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她只好托住杜子珏的手腕,低声道:“大哥,是我!”
杜子珏的手腕忽然被制住,出于本能,刚要挣脱,此时一声熟悉的低唤传入耳际,那声音曾在他的梦里无数的百转千回,就算是化成了灰他也能够记得,那分明就是杜沅沅的声音。
杜子珏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那脸庞上带着无限欣喜的笑意,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杜子珏低呼一声,手腕使力,一把将杜沅沅拥入怀里。低喃道:“这梦怎么如此真实!”
杜沅沅猝不及防地跌入杜子珏的怀间,鼻间立刻充溢了一股淡淡的酒意和男子特有的气息,不由得一阵慌乱,急急道:“大哥,你喝醉了!”杜子珏只觉得怀中一片温软,馨香扑鼻,哪里象做梦的样子,脑中忽然清醒过来,仓促间松开手去,倒退了一大步,直直向杜沅沅看来。
杜沅沅这才完全看清杜子珏的面容,只见那依旧俊逸的面容竟然有了几分憔悴之意,而眉宇间有一缕愁思似乎挥之不去。此时,他的眼神万般复杂,似是惊喜,似是惶然,似是羞赧,似是情,又似是挣扎。杜沅沅突然记起上元之夜那只被压得变了形的闹鹅,心中一阵低叹。上前一步,向杜子珏伸出手去,轻轻道:“大哥!”
杜子珏似是想冲上前来,却又硬生生止了步子,忽然躬身道:“参见贵妃娘娘!”杜沅沅的心微微一沉,眼前的杜子珏突然间就似换了个人,举止有度,容色恭谨,若不是颊间还残留着几分酒意的红晕,她几乎要以为刚刚的发生一切都是幻象。
杜沅沅缓缓放下手去,迟疑道:“你……”杜子珏直起身来,目光沉静,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娘娘一向可好?”这声普通的问候却让杜沅沅禁不住愣住了,她和杜子珏之间,何尝这样客气而疏离过。此刻,杜子珏面上虽在微笑,但眼中却肃冷如冰,使得那笑容如同挂在他面上一张虚假的面具。而这张面具则让他变得分外遥远和陌生。
杜沅沅满面愕然,吃力道:“我,我是沅沅啊!大哥。”杜子珏面色未变,依旧笑道:“娘娘如今已位居贵妃之位,臣怎好称名讳,这规矩还是要守的。”短短一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听在杜沅沅耳中却宛如惊雷,他们之间的曾有那些个情份似乎已被生生斩断。杜沅沅不放弃道:“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你……”杜子珏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忽然打断了杜沅沅的话,“娘娘说笑了,现家中诸事顺遂,全赖着娘娘的福份。请娘娘勿以家中为念,服侍好皇上。”
杜沅沅越听心中越是冰冷,只得勉强挤出个微笑,“有劳杜大人费心了。”杜子珏面上笑容更,缩在袖中的手掌却紧握成拳,垂首道:“娘娘若是没什么事,臣请告退!”杜沅沅的眼眶已有了湿意,却昂着头道:“也好,你,你,你退下吧。”终究是忍耐不住,有几滴清泪滑落下来。杜子珏恍若不见,退后几步,转身大踏步而走,一直到身影转过帐角,都没有再回头。
杜沅沅失神地看着杜子珏的身影消失,心如同被抽空了一般。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对杜子珏的感情,这份从前世一直牵到今生的兄妹情份,原本是她最为珍视的,就如同那对子母环佩上刻的四字,“不离不弃”,虽是情人之间的许诺,却也是她珍重这份亲情的最好誓言。这份情,是对前世的李翔的,也是对今生的杜子珏的。她从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们之间竟然成了陌路。
杜沅沅任凭风将面颊上的眼泪吹干,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锦帐。
林锦儿见杜沅沅已走远,这才从藏身走了出来,面上满是疑惑,还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看这对兄妹的情形,似乎颇有些耐人寻味呢!忽然一脸严肃地对水红道:“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外人吐露半句,若是让我从旁人嘴里听到,仔细你的皮。”水红被骇得脸色发白,急忙唯唯答应。林锦儿面上又有了笑意,“咱们还是到皇后娘娘那去坐坐,这里又是水,又是虫的,哪里比得上宫里,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水红急忙快步跟上。
一座锦帐之后,杜子珏倚柱而站,他一走出杜沅沅的视线,便拐到了这里。他的目光透过帐与帐之间的缝隙,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一个地方。那儿正是刚刚他与杜沅沅相遇之。他的面上充满了无奈与苦痛,充满了不舍与悲凉,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看着杜沅沅面颊上的清泪,看着她带着一脸的失落,萧索地走了开去。只觉得心痛如绞,胸中猛然一阵气血翻涌,喉口一甜,一张嘴,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喷溅到他月白的锦袍和绿草上,宛如盛开的朵朵梅,凄绝而美艳。杜子珏无声苦笑,倚着锦帐缓缓坐下。
那一夜,他在杜家的祠堂里跪到了天亮,也想到了天亮。一边是背负了几代的家族责任,一边是丢不掉也舍不下痴痴爱恋,二者根本无法并存,他只有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当东方露出第一缕曙光,他渡过了他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夜晚,也做了一个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决定,他已经向祖先的灵牌发誓,将一段从未表露的感情永远埋葬,他要继续按照家族子孙既定的命运,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但是,他忽视了这份痴恋的力量。无论晨昏,无论他在哪里,那张秀美的面庞,那个清甜的微笑总会闯进他的脑海。他发现,他这么久的努力也不过是在逃避。
杜沅沅到千液苑休养,他还是忍不住和她互通了消息。别苑遭了刺客,他也暗地里派人四查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总能知道她的许多消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上巳节出游,他的心底隐隐期待着二人的见面,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真的重逢了。面对杜沅沅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但最后的关头,他还是压制住了。原因只有一个,他必须将这份感情完全舍弃。但是,当他看到杜沅沅眼中的疑惑,看到她面上的哀伤,他再一无法控制自己,所能做得也只不过是从她的身边逃开,偷偷躲到一旁。
杜子珏随意抹了一下嘴角的血渍,自嘲地笑了,心却痛得更甚。既然这一切是他命定的缘份,上天为什么要安排他生在那样的家族,安排他与沅沅有这样的一段宿命,他,该何去何从?
五彩釉的九鼎香炉正燃着紫芙香,整座锦帐内弥漫着奇异的香气。皇后容色静婉,正仔细端详着面前紫砂盆里的一株虞美人。那株虞美人生得甚是茂,叶翠葱秀,姿态娉婷。尤其是怒放枝头的那朵美人,瓣质薄如绫,光洁似绸,冠轻盈,宛如朵朵红云、片片彩绸,眨眼间便似要飘然飞去。皇后微笑道:“你看看,这生得多好!”
林锦儿站在一旁陪着笑脸,眉间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焦色。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早已将大帐前偷窥到的情形细述了一遍。可皇后竟似未听到一般,只是看着那株虞美人啧啧赞叹。难道皇后不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么?林锦儿又上前一步,添油加醋道:“娘娘,您不觉得元贵妃同杜大人的情形让人奇怪么?开始亲热得不象兄妹,后来又陌生得更不象兄妹。杜大人一走,贵妃娘娘看上去很是伤心呢!”
皇后依旧眼含笑意,悠悠然走到椅中坐下,曼声道:“那个人怎么样了?”林锦儿一愣,仍依言道:“娘娘放心,此人绝对是一枚最好的棋子。”皇后点点头,忽然道:“你退下吧。”林锦儿愕然,讷讷道:“娘娘!”皇后面色微有不豫,“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用。”林锦儿想了一想,眼中露出喜色,福身道:“臣妾知道,臣妾告退。”
林锦儿退出了帐,皇后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那株虞美人,面上竟显出异样的冷酷。忽然站起身来,快步走过去,一把扯掉那朵开得正盛的美人,使劲ピ诘厣希又重重踏了几脚,低声恶狠狠道:“让你得意!让你招摇!”眼看好好的一朵鲜变得冠纷乱,沾满了污渍,皇后这才住了手,唇边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理了理衣裙,好整以暇地回到椅中,一边用丝帕轻轻拭去指甲间艳红色的汁,一边扬声道:“来人!”
晴L应声走了进来,对帐内的情形恍若不见,径自向皇后福了一福。皇后目光瞟着那盆虞美人,微笑道:“给本宫扔出去,看着就让人碍眼。”
杜沅沅站在湘芷河边,沉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宁静的河水缓缓流淌,永不停歇,一直流向远方。从远古流到这里,又从这里流到千年之后。
杜沅沅的心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仔细回想着刚刚和杜子珏的见面,渐渐有些奇怪起来。这一的见面,杜子珏的表现实在太过异常,刻意在他们之间造成一种疏离,很明显是在逃避着什么。这段日子,不知道杜子珏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变化。杜沅沅禁不住蹙紧了秀眉,杜子珏的变化,会与苏醒在她脑中那部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有关么?
三月的春风宛如情人的眼波,娇媚而多情。它一直掠过禁宫内朱红的宫墙,亮黄的琉璃瓦,吹过流碧湖畔的垂柳、莹露池边的合欢,将越来越浓的春天的气息洒向这座富丽堂皇的宫城。
近日的禁宫内外一片忙碌,各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尤其是怀玉宫,红墙碧瓦全部重新整饬,庭院内也进行了修整。檐下挂了一溜簇新的珊瑚琉璃风灯。甬路上成排摆放着五色锦带、吊钟海棠和琼枝杜鹃。到都是光彩耀目,一派锦绣。
怀玉宫门前,御前传旨太监领着内务府的杂役小太监,抬着形形色色的箱柜礼盒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碧痕带着几个小宫女从宫院东首的库房里出来,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站在偏殿门前的水红看见了,急忙迎上前来,殷勤道:“姐姐操劳了。”碧痕淡淡一笑,“做奴婢的理当如此,也谈不上什么操劳不操劳的。”水红碰了个软钉子,却不以为意,继续赔笑道:“姐姐运气真好得以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皇上对贵妃娘娘就是与旁人不同,此娘娘生辰,皇上可是事事都想到了,你看看这些,”水红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庭院,落到库房的门上,口中啧啧有声。
碧痕还未答话,眼见宫门外又走进一群人来,当先的太监捧着黄陵圣旨。显然又是御前太监来传旨了,碧痕顾不得水红,急忙迎上前去,引着传旨太监向宫内走去。
杜沅沅歪靠在葱绿色的碧锦云榻上,眉间有一缕倦色。明日便是她的生辰,对于这个生辰,英帝早已言明要好好办办,借以去除晦气。杜沅沅向来不喜这些文俗礼,一再要求俭省,英帝被拗不过,虽然也减免了命妇拜贺等礼仪,但生辰当日宴饮及穆华宫三日大戏是无论如何也减免不了的,再加上流水般的赏赐和宫妃们的往来贺仪,杜沅沅已是十分的疲累。
殿门一响,碧痕领着传旨太监走了进来,杜沅沅心中哀叹一声,刚要起身下榻。传旨太监急忙上前道:“皇上说贵妃娘娘连日劳累,可坐听圣旨。”说罢,宣道:“皇上赏元贵妃翡翠、珍珠、宝石、碧玉步摇各一支,各式钗G二十件,香云丝二匹……”
传旨太监说一样,便有小太监捧过来,呈到杜沅沅眼前过目。且不说这几日已经收了太多的赏赐,杜沅沅原本的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因此,虽呈上来的首饰支支华美精致,灿烂夺目。杜沅沅却只是眼光略略一扫,便点头令碧痕收起。
正觉得无聊间,小太监又端着一只托盘,从杜沅沅眼前移过,递到了碧痕的手上,杜沅沅忽然怔了一下,目光重又落在那托盘内黄陵布衬着的东西上,不由欠了身子,急急道:“拿过来。”
苍海之泪
听到杜沅沅发话,众人不敢怠慢,小太监急忙将要交到碧痕手上的托盘又端了回来,重新呈到杜沅沅的眼前。
杜沅沅仔细向那托盘中看去,上面是一串银宝石的链子。只见那链子全由薄银片打成的五瓣梅连成,每朵梅当中又以极轻薄的金片嵌成蕊的形状。在链子中间还吊着一颗大如鸽卵的泪滴状蓝色宝石。整根链子手工精细,朵朵梅纤毫毕现,精美异常。
在珍奇泱泱的皇宫大内,这样的链子虽然算得上是极品,却也非最罕有之物。杜沅沅之所以面有动容,却是一种没来由的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来自于那上面垂挂的蓝色宝石。当然,她可以确定,这样的蓝宝石她从来就没有见过。
杜沅沅将那根链子拿起,仔细端详。那颗蓝色宝石呈一滴完美的泪滴形状,不仅色泽极为纯净,而且令人惊叹的是,宝石中的那抹蓝色竟随着人的目光在流动,就象是有生命一般。杜沅沅心中一动,这颗蓝宝石活脱脱就似是人的眼睛,一双蓝色的眼睛。
杜沅沅蓦然惊跳了一下,她忽然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了。就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想法,蓝色的眼睛。她清楚地记得,在她苏醒的那部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中,在那个霜叶漫天背景下出现的青衫男子的脸上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有着宛如最澄净的天空般的蓝色。
传旨太监见杜沅沅一径盯着链子出神,讨好道:“娘娘真是有眼光,这串银镶宝石的链子可是来历不凡。据说是当年御驾亲征时,打败笛羌国后命人打制的。后来,一直搁在宝库里头,前些日子,皇上特地命奴才们取了出来,说是要作为娘娘的生辰贺礼。”杜沅沅有些好奇,“皇上败了笛羌国,为何要打制这串链子?”传旨太监道:“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听说这块蓝宝石来自咱们大齐和笛羌国边境上一个叫做祁山关的地方。当年咱们和笛羌国的那场战争好像就是为了争夺那个地方,皇上得胜还朝后,就差人打了这串链子。”
殿内的人都退了出去,杜沅沅独自一人站在窗下,手里举着那根链子定定出神。英帝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忽然道:“你也觉得这颗‘苍海之泪’有些不同么?”杜沅沅闻声转头,却又看着手中链子上那颗宝石泪滴,惊讶道:“它叫‘苍海之泪’?”英帝肯定点头,杜沅沅一阵讶异,“为何是这么凄美的名字?”
英帝走上前,从杜沅沅手中将那跟链子接过,高高举起,蓝宝石反射着穿窗而入的春日暖阳,更显灼灼其华,光彩夺目。英帝的语声缓缓响起,竟似有些沉重,“你可知在我们大齐之北有一个叫做祁山关的地方?”杜沅沅困惑摇头,英帝眉间散出一缕笑意,微有宠溺,“那地方极偏极远,位于边境。你自是不知道的了。但就是那个偏远之地,却埋藏着一座丰富的蓝宝石矿藏,而这颗‘苍海之泪’就产自那里。”
英帝揽着杜沅沅的肩,走回殿中,“你可还记得,你刚入宫时我曾提过的那亲征?”杜沅沅点头,她当然记得,那是英帝第一郑重其事地向她揭开大齐皇族与外戚纷争的内幕。英帝目中露出思之色,“那是我继位后的第一场战争,也是大齐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战。那一战争的对手便是笛羌国。”英帝解释道:“笛羌国在我大齐之北,那里地域广大,但气候苦寒,十分落后。也因此造就了笛羌人的彪悍与勇猛。自大齐建朝起,笛羌便时常在边境骚扰。大齐历朝都很重视边疆屯军驻防,因此,双方也曾较量多,虽互有死伤,却也一直未能解决。直到我登基之后。”
英帝剑眉拧紧,“那一的战争缘起就是为了争夺祁山关。说来也有些好笑,因祁山关出产蓝色宝石,而笛羌人的眼睛就是天然的蓝色,所以,笛羌人便以祁山关本应归属笛羌国为由,向大齐宣了战。”听到这里,杜沅沅蓦然变了脸色,直觉道:“笛羌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英帝有些好笑,“莫非你不知道么?”
杜沅沅呆了一呆,忽然醒悟过来,大齐与笛羌国征战多年,对于笛羌人,多多少少总会了解一些。对于笛羌人与大齐人迥异的蓝色眼眸自然也在知晓之列。而她做为一个无意间进入这个时空的未来灵魂,当然无法知道这些。
此时,英帝的话就象是一把钥匙,一下子解开了她一直藏于心底的谜团。那个存在于她苏醒的那部分记忆里拥有一双蓝色眼眸的青衫男子竟然就是笛羌人,而阿芜,那个神秘的女子,应该也是有着笛羌人的血统。但事情也更加复杂了,大齐尚书府里出现了敌国人,这一切到底说明了什么?杜沅沅的冷汗涔涔而下。
英帝并未察觉到这些,继续道:“朝廷中得知了消息,一时之间沸沸扬扬,朝臣们也分做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而我,做为一个刚刚登基,时时受到外戚威胁,皇权不稳的少年天子,自然是需要一个契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便坚决出战,并且一定要御驾亲征。当时,笛羌派了当朝宕昌王的兄弟蒲犁出征,两国兵力旗鼓相当,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是凭着一股初生的锐气,后来,竟真的将笛羌人打败,并将他们的主帅蒲犁手刃刀下。”
英帝目中忽然露出沉之色,“虽然我大齐得胜,但却损失了半数兵力,笛羌国亦是一样的情形。那一战,人员死伤,军饷耗损,田园废芜,都委实太巨。而祁山关的宝石矿藏也因此尽数遭毁,这颗‘苍海之泪’便是最后的一颗。”英帝定定地注视着宝石中那抹灵动的蓝色,语声沉沉,“回朝后,我立即差人打了这链子,并取名‘苍海之泪’,为的就是记住战争的残酷,也是加以警示,为君王者,民生为首,除非必要,且不可贸然开战。结局即便是获胜,也会大大伤了元气。”
英帝将‘苍海之泪’挂到杜沅沅胸前,眼神中竟然有一抹热切和渴望,“原本将它郑重地珍藏起来,此给了你,是因为……”英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将头埋进杜沅沅的发间,低低的语声透过乌发,轻飘飘地滑进她的耳际,“我知道,只有你能够懂我。”杜沅沅脑中本在惊疑交俱,见英帝如此,顾不得再想,心一寸一寸地软了下来,无语地双手环上英帝的腰际。与英帝灵犀相通,又来自未来的她当然能懂,英帝是怀着一颗仁君之心,渴望着给四海的子民带来福祉。这样的一代仁君,这样真性情的男子,她不仅懂,而且爱,刻骨铭心地爱。
后宫中的日子蓦然平静了下来,如河边上浅浅的水洼,乏善可陈。数数日子,已是到了初夏。御园游廊两侧的槐树已开满了牙白色的小, 垂挂在高高低低的枝桠间,絮成串,色如素锦,小巧而精致,显出一种含蓄而娇柔的美丽。而在这些浓淡疏落之间,则是沁人肺腑的香甜,久久萦绕在人的鼻端,挥之不去。
这样令人神清气爽的日子,皇后突然病了。自从皇后重新收归了打理六宫的权柄后,身子便一日日好转,精神健旺,面色红润,让众人几乎都忘记了她曾经缠绵病榻数载的日子。可这的病来得却十分奇怪。前一日,还看见皇后好端端地安排着宫中初夏换服一事,第二日,凤仪宫中便传出消息,皇后有恙,今日宫中诸事延后理。
当众人纷纷猜度之时,杜沅沅却是心如明镜一般。她已经得到了消息,那位位居殿阁大学士的黄云翳大人,隐藏幕后的皇后的恩人,刚刚过世了。试想一下,皇后得到这样的消息,怎么还能安然端坐在凤仪宫内,自然是伤心不已,忧极而病了。
也许是命数如此,黄云翳机关算尽,终给自己谋划到了一个大好的前程,无奈却无福消受。而少了一个这样大的靠山,皇后的心里不知该怎生懊恼呢!
莹露池中又泛起了翻卷的碧色,当中蹿出小箭样嫩粉的苞,池畔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各宫小妃子,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林锦儿坐在铺着银丝软垫的石凳上,嘴角含笑,一派娴静地望着面前的脂浓粉艳,莺声燕语。她穿了一袭鹅黄绣芙蓉的宫服,腹部已有些微微的隆起。身后站着数个太监和宫女,捧着披风、痰盒、香巾等物。看上去,林锦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其实,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些时日,皇上根本连正眼都没有对她瞧过。元贵妃在千液苑时,英帝频驾临怀玉宫,让众人都以为她是皇上的新宠。可自元贵妃回宫后,谁都看得出皇上心里真正在乎的根本就是贵妃娘娘。若不是她有皇嗣傍身,只怕宫里这些看高压低的早就对她冷言冷语了。
林锦儿低低叹息了一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一切指望可都在这上头了。
一个小太监从莹露池那边走了过来,见到眼前的衣香鬓影,似是吃了一惊。急忙低下头去,沿着池边的小路疾步而行。走到林锦儿近前,似是被什么拌了一下,突然就跌了下去,正好跌在林锦儿的脚边。站在一旁的水红脸色大变,斥道:“你是哪一宫的奴才?好大的胆子!若是伤了婉仪小主,看你要如何交待!”
那小太监吓得面青唇白,只顾低着头,颤抖如同筛糠,似是连话都已说不出了。林锦儿却似浑不在意,只摆了摆手,示意小太监退下。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连连说了几句“谢小主,谢小主”,便飞一般地跑远了。
林锦儿又坐了一刻,突然打了个哈欠,自语道:“坐了半日,也倦了。”说着便缓缓站起身来,水红急忙来扶,林锦儿就势靠在水红身上,慢慢向回走。到了凤仪宫门前,忽然道:“咱们不如去看看皇后娘娘,娘娘病了也有一段日子了。”
二人进了宫门,早有当值的宫女向内做了禀报,晴L从殿里迎了出来。林锦儿踏入内殿,径直进了皇后的寝宫。
皇后只穿着家常五福奉寿的绫锦袍子,歪靠在凤榻上。鬓发蓬松,额间一条紫玉抹额,头上一根珠钗也无,越发显得面色苍白,一脸病态。看起来,似乎真的病得不轻。
林锦儿走进来,先请了个安。然后,便殷勤道:“娘娘的身子可是好些了?”皇后摇摇头,眉目间更显病弱。林锦儿看了看殿内侍立的一应宫女,低低叫了声“娘娘”,然后又住了口,皇后明白她是有话要讲,便摆了摆手,众人心领神会,无声地退了下去。
林锦儿见殿内已无人,丝毫不在意隆起的腹部,弯下腰去,从银线滚绣的雪白罗袜内竟取出一个纸卷来,捧至皇后眼前。皇后微有惊疑,说了句,“你这是做什么?”林锦儿低低一笑,“还不是那枚棋子想的这么个奇巧的法子,看来咱们也算是选对了人。”说罢,便将刚刚莹露池边的情形讲了一遍,原来,竟是那个小太监假意跌倒,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去的。
皇后的面上露出一丝意味长的笑意,“这人办事还算牢靠,你多提点着,咱们的成败说不定都靠着他呢!”林锦儿应是。皇后这才展开纸卷,看了半晌,越看神色越是惊疑,看到后来,眼中已是万分惊诧。
林锦儿几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见皇后将纸卷搁在一旁小几上,便伸过头去,扫了两眼,脑中一时迷惑不解。便抬起眼向皇后看来,惊疑道:“那上面写得好生奇怪,说元贵妃请了皇上的旨意,进了宫中的藏书阁,整日看的都是一些关于笛羌国的典籍,那是为何?”皇后并未答话,目光却越发沉了起来,半晌才道:“你传话过去,仔细给本宫盯着。”
一带小溪清流宛转,从翠木葱茏中曲折而下,流经一座小亭,沿着一壁陡立的假山石倾泻而下,扬起一阵哗哗的欢叫声。
杜沅沅独自坐在小亭中,眉间满是困惑。她的手间,无意识地把玩着胸前那颗‘苍海之泪’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那泪滴样的蓝宝石更显得晶莹剔透,亮蓝的颜色灵动得宛如要滴落下来。
自从那日英帝向她讲过祁山关一战之后,那个曾经与她漠不相关的笛羌国便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为了能够有更多的了解,她以闲极无聊为由,向英帝讨了个旨意,进了宫中的藏书阁,其间翻阅了大量有关笛羌国的书简典籍。但除了浅显地了解了一些民俗风物外,并没有太大的助益。
但是,有一点已经是无可质疑,就是尚书府后园里出现的那个青衫人,的确就是一名笛羌人。这样的认知让她心惊肉跳之余,却恍惚觉得,尚书府中的秘密已经向她揭开了冰山一角,一切似乎已呼之欲出。她急切地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同时,心底却有隐隐的不安。她有个不好的预感,这背后的真相一定会给她带来一个极大的改变。
“娘娘!娘娘!”杜沅沅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几声急切地呼唤,是碧痕。杜沅沅转过身,见碧痕一脸慌张地从小路那头奔了过来。明亮的阳光下,碧痕的额间发着光,竟是一层薄薄的汗意。
杜沅沅诧异的站起身来,碧痕奔到近前,不及行礼,喘息道:“娘、娘、娘娘,原来您在这里,陆、陆公公说皇上,皇上有急事,到在找您。”
重回尚书府
虽只是初夏,但穿过青葱枝桠间的阳光照到人的肌肤上,仍能感到些微的热力。杜沅沅看着碧痕额间的汗意,背心却微微有些发凉。她有个不好的预感,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陆六福在哪里?”杜沅沅沿着小路向御园外走去,碧痕紧紧跟上,“正在怀玉宫门前等着呢!”
陆六福在怀玉宫门前来回踱着步子,一脸焦虑,不时眺望远。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了从甬路尽头的拐角走来的杜沅沅,面色一松,快步迎上前去,喜道:“娘娘总算是回来了,快随奴才去见皇上吧,皇上的宣召旨意下了快半个时辰了。”
杜沅沅微笑,“不知皇上召本宫何事?”陆六福一边招手叫过早已候在一旁的步辇,一边道:“奴才也不知道。今日早朝后,娘娘的兄长大理寺少卿杜子珏大人求见皇上,进了南书房没多时,皇上便让奴才快将娘娘找来。”
杜沅沅面色平静地上了步辇,心中却是一片狐疑,杜子珏进了南书房后英帝便派人召她,那是与杜子珏有关的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英帝如此着急,非要到南书房去说个清楚呢?
按惯例,祈阳殿南书房一向是英帝与大臣们议事之,等闲宫妃并不能入内。她也是因着英帝的另眼相待才有了登堂入室的机会,但她也知道这里面的干系重大,因此,除非事急有因,平日她从不到南书房去。此刻,南书房中还有杜子珏在,尽管两人是兄妹,但身份上却是宫妃和臣子,可谓泾渭分明,按理是要避着嫌的。但是,英帝对这一切全然不顾,显然是有极为重要的事了。
正想间,步辇已停在祈阳殿门前,杜沅沅不得不收起纷乱的思绪,做出宁和温婉的神态,由宫女扶着,款步向内行去。
进了正殿向右,穿过垂隔断,前面便是南书房了。此刻,书房的紫檀木格门正大开着,隐约可见房内宽大书案一角和下站一个朱色官服的背影。杜沅沅叹息了一声,那背影她是如此的熟悉,正是杜子珏。
守门的小太监见杜沅沅过来,急忙奔向内禀告。英帝略显焦虑的语声从房内传来,“快请进来。”杜沅沅看到杜子珏的肩膀微微一震,似是要回过头来,又强自忍住。
杜沅沅一步跨入书房内,坐在龙头大案后的英帝正直直地向房门口看来,接触到英帝的目光,杜沅沅的心没来由地惊跳了一下。英帝的眼神晦涩难懂,有些焦虑,又似是怜惜,间或还有些小心翼翼。杜沅沅宁和微笑,“皇上召臣妾来,究竟是为了何事?”英帝站起身,上前牵过杜沅沅的手,迟疑道:“沅沅,有些事要告诉你……”说着顿了一顿,目光不期然地向站在下首的杜子珏看了过去。
杜沅沅心中更是疑虑,也顺着英帝的目光,看向杜子珏。今日的杜子珏一改上巳节那日疏离的神情,神色间充满了怜悯和担忧。杜沅沅勉强笑道:“难道出了什么大事么?”
杜子珏低低一叹,上前一步,“皇上,还是让臣来说吧。娘娘,”杜子珏看着杜沅沅,眼神挚恳,“大娘,大娘怕是不行了。”听了杜子珏的话,杜沅沅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忽然想起,杜子珏口中的“大娘”,可不就是她今世的母亲杨素心么!杜沅沅的心倏地落了下去,挣脱了英帝的手,不自觉地向杜子珏走去,口中不断道:“不行了?什么不行了?你怎么说得不清不楚。”
杜子珏见杜沅沅唇边兀自带着微笑,只是那微笑凝结在面上,已没有了丝毫活气。刚想迎上前来,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向英帝看来。英帝的目光全在杜沅沅身上,见此情景,急忙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不要急,朕这就下旨让你回去看看。总要看过以后才能清楚。”
英帝的语声如和风细雨,一丝一丝地渗进杜沅沅慌乱的思绪,她的心忽然定了下来,眼中充满了感激,“谢皇上准臣妾回家,那今日可否成行?”英帝微微犹豫了一下,杜沅沅如今已是贵妃的身份,回家便等同于省亲。贵妃省亲可是非同小可,总要内务府筹备个十天半月左右,还要挑选个黄道吉日才能出宫。可眼下事情紧急,哪还有闲心等着内务府料理。英帝便道:“朕会下个‘一切从简’的旨意,命内务府速速办理,最迟明日一早便让你出宫去。”英帝又向杜子珏道:“你也回去准备一下吧。”杜子珏应了声遵旨,便退了出去。
内务府一接到英帝的旨意后,虽是叫苦不迭,也不敢怠慢,立即加派人手,分头准备。饶是如此,待一应事宜筹备个七七八八,距天亮已不足一个时辰了。
这样的时候,杜沅沅当然没有睡着。她一直站在院中,遥望着尚书府的方向。满天星光迷离,仿佛不可言说的心事。夜风微凉,带着不知何浅淡的香,更引得柔肠百转,让人不能自己。杜沅沅的眼中已有了清泪。
对她来说,今日杜子珏带进宫的这个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事实上,早在她第一在南玉馆中见到杨素心,听到她那句“都怪为娘,一直对你太过疏离,过问甚少”时,便早已将杨素心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前世李,幼年时代便失去了母亲,一直是一个缺乏母爱的孩子,但到了今世,这两样东西竟然全部失而复得。对她无疑是一份极大的安慰。因着前世的丧母伤痛,对这份母爱,她自然是加倍珍惜。尽管她置身于宫之中,但是,对母亲的依恋和爱戴就藏于她心底。自从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在她的脑中觉醒后,对杨素心这个母亲的感情自然是又了几分。可是,今日竟然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杜沅沅的心绪仿佛回到了前世倪婉卿将要谢世的那段日子,就如同一片随风飘零的孤叶,无所归依。
英帝走进宫来,见到沉沉夜幕下这抹纤弱柔细的身影,眼中禁不住透着一丝心痛。他止住了欲上前通报的碧痕,解下身上的秋龙缎披风,轻轻地披在杜沅沅的身上。
杜沅沅忽觉身上一暖,鼻中闻到一阵熟悉的龙诞香气,心中已知道来者是谁,就势向后一倚,正好靠入英帝的怀里。英帝将杜沅沅拥紧,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边,杜沅沅一声幽叹,沉默不语。
英帝知道她心中难过,耳语道:“你不要太过伤心,左右这里有我。你回府后,每日里都要派人向我禀报消息,也免得我为你挂心。”杜沅沅低低地晤了一声。
英帝将她拥紧。二人抬首仰望,蓝夜空中无数星子闪烁,当中一条银练横贯而过,却是银河。杜沅沅心中微有暖意,那苍茫天宇中的星光不知是多少个积尘岁月之前才辉映到了今夜,而她和英帝,在幽渺流年里相遇,相濡以沫,她是何其的幸运!这样想着,心头的那丝悲痛之意也慢慢平复了许多。
同样的夜晚。
林锦儿步履姗姗地出了凤仪宫,四看了一看。并未走向怀玉宫方向,却径自去了御园。她走至意畅亭附近的翠柳浓密,忽然停了下来,向水红道:“你到皇后娘娘那借盏灯来,这么好的夜色,我想在园子里走走。”水红尽管是一脸的不情愿,可也不敢违背,便急急向凤仪宫去了。
林锦儿见水红走远,好整以暇地走到亭中坐下,悠然地向周遭打量了一番,忽然向着空中道:“皇后娘娘说了,明日元贵妃归宁,到了杜尚书府里,你要多注意着,咱们在宫里可等着你呢!”过了良久,从一树丛之后,传来一声叹息,“贵妃娘娘如此得宠,奴才每日都是提心吊胆,求皇后娘娘多体恤一下奴才吧。”林锦儿面色一寒,“难道你不替你的家人着想了么?”那声音突然沉默了下去。林锦儿微微一笑,目中有一丝诡异,“只要你尽心办事,你的家人,自然会过得很好。还有,”林锦儿顿了一顿,又道:“你的表现,娘娘很是满意。”那声音接道:“娘娘谬赞了,只望娘娘能善待奴才的家人。”
林锦儿听那声音里含了一丝无奈和怯意,知道目的已然达到。待要再说,见一盏碧荷风灯正向这边过来,知道是水红已借了灯返回,便住了口,一派闲意地看着夜空。
水红走至近前,看林锦儿正端坐在亭内,有些怯怯的道:“奴婢来晚了,请小主恕罪,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晴L姐姐,拉住奴婢说了一会子闲话。奴婢……”林锦儿自然知道这一着是皇后故意安排,便不动声色道:“不妨事,咱们走吧。”说着便当先向园中行去。
二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苍木幽的林后,意畅亭周围安静了下来。过了良久,从一丛翠柳后走出一个人来,定定地望着林锦儿和水红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天空中的星光倾泻到树冠上,被疏疏落落地撕成了数缕洒了下来。那人身形一转,衣袍在微光的闪映下,竟似是棕红色环带纹的太监总管服色。
第二日一早,天边才出现了几许亮色。怀玉宫内的茜红轿顶宫灯便已全部燃起,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穿着整齐,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正殿内,杜沅沅早已起了身,正坐在妆奁前梳妆。宫女们服侍她穿上殷红的九凤纹贵妃制宫服,披上珠玉镶滚霞帔。盘成飞霞髻的鬓发上插了只翔凤如意梅步摇和正一品规制的九枝金镶玉制钗。宫制的衣饰,用料最为考究精致,何况又是元贵妃的用度。无论是宫服上的刺绣,还是步摇上的珍珠,无一不精细妥贴,恰到好。衬着杜沅沅的雪肤貌,更显容光照人,明艳非常。
林锦儿从殿外进来,艳慕掺着妒恨的神色极快地从眼中滑过,只余一脸盈盈的浅笑。走至杜沅沅身后,从梳头宫女手中接过一只攒珠梅,轻轻簪在杜沅沅的鬓发间,赞叹道:“姐姐实在是美极了,妹妹真是自叹弗如!难怪皇上只心系姐姐一人。”杜沅沅听林锦儿如此说,强压下心头的焦虑,微笑道:“锦儿也是不差,如今还不是怀了皇嗣。他日皇子出世,只怕是姐姐还要仰仗着你呢!”
林锦儿的面色微微一顿,有些许的不自然,却又突然低下头去,似是满含羞意,含混道:“姐姐真会取笑人。”杜沅沅心中冷笑,继续道:“好好照顾你腹中的小皇子,等姐姐回来,说不定会送份大礼给妹妹。”林锦儿抬起头来,面色已恢复了正常,笑道:“那就多谢姐姐了。”
碧痕走进殿来,福身道:“娘娘,时辰已不早了。”杜沅沅点点头,站起身来,向林锦儿道:“晓风清寒,妹妹身子不便,姐姐会跟皇后请个懿旨,妹妹可不必出送了。”林锦儿笑逐颜开,“多谢姐姐体恤!”
杜沅沅点头出了殿门,拢在袖内的手掌已经握紧。她早已厌烦了与林锦儿的虚与委蛇,也并非不想将其诓骗世人的伎俩大白天下。何况,她手中已有了证据。但之所以隐忍不动,就是在等待一个一击必中,且不能让之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素日里她与皇后依旧姐妹情,待林锦儿也亲厚有加。她相信,这样的机会不会等得太久,一丝自信的微笑漫过了她的嘴角,转瞬又换成了端庄冷艳的神色。
按制,宫妃省亲前要分别到承宸宫和风仪宫拜别皇上和皇后。英帝已有了此仪减免之意,但杜沅沅还是坚持了。一个十万火急的贵妃省亲,弄得如此劳师动众,她可不想在此时给众人留下什么话柄。
卯时三刻,正安门大开。在宫中正一品以下品级妃嫔的恭送声中,杜沅沅登上了停驻在大门前的杏红色翟纹銮驾。在手持红罗伞、金瓜锤、问天戈护卫队伍的前导下,率着手捧香珠绣帕漱盂扫尘的执事太监及宫女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杜尚书府行去。
舆驾中的杜沅沅百感交集,在离开了那个今世的家DD尚书府两年之后,她终于得以重游故地了。
又见故人
尚书府中一接到贵妃省亲的旨意,柳二夫人心中就已是忐忑不安。当年任意欺辱的小丫头,今日已是富贵万方,端地贵不可言。若是早知道有今时今日,当初巴结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那么多失德失行的举止来。如今的光景下,这位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也不知会如何对付她呢?
尽管如此想法,柳二夫人可也不敢怠慢,率着府中的大小奴婢,一直忙了个通宵,将尚书府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眼看天色转白,又急急领着众人在通往正门前的甬路上,沿路张挂起檀木宫灯,拉上彩绸。眼看诸事已毕,才揉了揉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打算回房梳洗打扮。
柳二夫人才抬起脚,忽然想起一整夜都没见到杜庭儒,便问身后的管家,“你可看到老爷?”管家答,“老爷和少爷一直在后院的书房。”柳二夫人鼻中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家的老爷是何想法,面对贵妃归宁这么大的事还当没事人儿似的,全靠她在这里一力支撑。柳二夫人心中不愤,一边嘀咕着一边回房去了。
杜庭儒端坐在书案之后,正望着站在下首的杜子珏。他的神色异常沉静,一双眼睛却仿佛看透了世情一般,十分锐利。尽管杜子珏垂着头,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不寻常的目光,肩背绷得笔直。
好半晌,杜庭儒才道:“枉你做事一贯谨慎,怎么却如此糊涂!”杜子珏听那语声中是极力压抑的怒气,浑身微微一震,却不言语。杜庭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语气更见犀利,“我们的事,她原本不知,就算是那侥幸知道了一些,后来落水又失了忆。但如今她已是此等身份,再回到府里,若是发现了什么,或是想起了什么,岂不是坏了我们的大事。”
杜子珏暗自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大娘的情形,恐怕也撑不了几日了,若是不让沅沅回来看看,怕是一生的遗憾。所以,所以儿子才……”杜子珏话音还未落,耳听得“当啷”一声,抬眼看时,却是杜庭儒跌坐在椅中的身形和案前地上一方摔成两半的鱼脑冻青砚。
杜子珏吓了一跳,上前一步,疑惑道:“爹!”杜庭儒失神地看了杜子珏一眼,喃喃说了句,“一生的遗憾!”神色间更见暗淡。杜子珏待要再问,书房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声音,“老爷,贵妃舆驾的先行公公已到了门前,说娘娘这一时三刻便会到了,二夫人请老爷和少爷到前面去。”
杜子珏看了眼兀自神游物外的杜庭儒,便回了声“知道了,我们这就出去。”说罢,又转过头来,急急说了句,“爹,快到了!”杜庭儒这才回过神来,竟是叹息了一声,无力地道:“走吧。”
省亲队伍行过天都城宽阔笔直的街道,除了车马磷磷声,四周竟是一片静寂。杜沅沅心中明白,皇亲国戚出行,宫中要派出先行禁卫,为的就是清退沿路闲杂人等,不仅是保障安全,还有彰显皇家威仪的要用。
舆驾缓缓停在了尚书府门前。随侍的太监手间拂尘一扫,扬声道:“元贵妃驾到!”早已静候府门前多时的杜庭儒、杜子珏等人便随着这一声悠长拜了下去。随侍宫女将杜沅沅扶下舆驾,杜沅沅微一摆手,太监又宣了声,“贵妃娘娘请起。”众人复拜了拜,这才站起身来。
杜沅沅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尚书府和熟悉的众人,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那一日,乘的是秀女备选的青影油壁车,而这一,坐的却是贵妃的銮驾。当日是一心落选,谁又会料到百折千回之后,她不仅找到了人生的挚爱,还顽强地在宫里生存了下来。人生的际遇还真是无常!
众人簇拥着杜沅沅进了府中的正厅。杜沅沅在上首坐下,众人又行了一遍礼。礼毕后,都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杜沅沅这才仔细地端详着下站的众人。较之于两年前,杜庭儒俨然苍老了许多,算起来,也不过是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鬓发斑白,眼神中也透着无奈和愁郁。而柳二夫人虽穿着时新的樱桃紫点金衣裙,鬓发上簪着缀满璎珞的珠钗,但容颜已不复当日的艳丽,显出几分沧桑之意。
柳二夫人见杜沅沅目光落到她的面上,心中一突,面上隐隐浮现一丝惊怕之意,急切之间低下头去。杜沅沅暗暗一叹,柳二夫人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不过出身商贾之家,太过功利了一些。虽也有纵容杜害她之心,却也并未得逞。杜死于宫变那日神秘的黑衣人之手,为保杜氏颜面,杜沅沅求了英帝的恩旨,对外宣称杜意外而亡,而杜府自然也秘而不宣,偷偷埋了了事。只是苦了柳二夫人自己,怕是欲诉无门,夜夜忧虑吧。
杜沅沅收回了目光,落在杜庭儒身后的杜子珏身上。杜子珏正巧也向她看来,接触到她的眼神,却又突然垂下眼帘,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气。杜沅沅心头微苦,杜子珏又在逃避,他们之间,当真要这样继续下去么?
杜沅沅手指轻轻抚着宽大袖口针脚细密的凤纹,凹凸不平的纹滑动在她的指腹间,带起一阵微痒,她淡定了自己的情绪,面上绽开一个柔静的浅笑,“都是自家人,就不要拘礼了。来人,赐坐。”杜庭儒等人谢了坐,恭谨地坐了下来。
杜沅沅抬头示意了一下。怀玉宫总管高昌正站在门前,见此自是心领神会,拍手叫进一队手捧黄绫托盘的太监,并掀开其中的一个,只见盘内俱是些金银珠玉,闪着璀璨耀眼的光芒,显然价值不菲。杜沅沅微笑道:“这些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就交爹赏给下人吧。”杜庭儒急忙起身谢恩。
杜沅沅命杜庭儒还了坐,便不再客套,直截了当道:“本宫在府中时,娘的身子还算康健,如今怎么会到了这般地步?”众人早就料到杜沅沅会有此一问,闻言都是神色一暗,面面相觑。杜沅沅心中发急,半倾了身子,追问道:“究竟是何原因?”
杜子珏看杜庭儒已是面色惨淡,柳二夫人嗫嚅着不敢上前,只好自己起身道:“去年腊日,大娘独自一人出府。而那段时日,正是连天大雪,冰寒彻骨。大娘直到傍晚才归,想是那日受了凉。只是大娘一贯在寒碧轩内居简出,自己又浑不在意,故并未请医延药,而府中人也并不知晓。待到众人发觉,已是沉疴难治。后来,只不过是强自支撑,眼看着一日重似一日。近些日子竟是昏昏沉沉,连话也说不上半句了。”
杜沅沅心中讶异,问道:“娘在腊日里出府做什么?”杜子珏看了杜沅沅一眼,目中露出惊疑,似是在奇怪她为何要有此一问。但看到她一脸正经,便依言答道:“大娘每年腊日都会出府一日,这些年来,从不懈怠。”杜沅沅猛然醒悟,她在尚书府生活仅有数月,并不知道这些,而府中上至杜庭儒,下至仆役丫鬟,恐怕都是知晓的。此时当然不好细问,杜沅沅只好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本宫到寒碧轩去看看,你们可各行其事,就不必跟着了。”
众人也跟着起了身,杜庭儒上前道:“府中简陋,莹心堂就暂做娘娘的起居之所,娘娘若是累了,可随时歇息。”杜沅沅微笑,“何必麻烦,还在南玉馆吧。”杜沅沅面上笑容更,目光轻飘飘在杜庭儒等人的面上一一掠过,“还叫阿芜来伺候本宫吧,我们自小一块长大,她知道我的脾性。”杜子珏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目中有些微惊怕之意,待接触到杜沅沅面上盈盈的笑意,又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低下头去。
杜沅沅心中微动,面上笑容不变,仪态万方地出了正厅,走向后院的寒碧轩,众人站在厅门前躬身相送。
过了转角,已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杜沅沅的面色蓦然冷了下来。她终于名正言顺地回了尚书府,除了探望自己病危的母亲,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查找真正杜沅沅的死因,探询笛羌人存在于尚书府的内情,还有隐藏在这背后的所有秘密。而这一切,就从阿芜的身上开始。
众人目送杜沅沅走远,杜庭儒状似无意地看了杜子珏一眼,径自向前走去,杜子珏知道他必是有话要说,急忙紧紧跟上。身后传来柳二夫人对着一帮仆役絮絮的吩咐声,“如今贵妃娘娘在府里,你们都要检省些,若是出了什么错,可别怪本夫人没有提点,都下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又进了书房,杜庭儒眉间隐隐有着担忧,若有所思道:“距沅沅那落水,也有两年多了。她总该不会是想起了什么吧!”杜子珏心中一惊,仔细看杜庭儒的神色,却是不十分确定的样子,便道:“不会的。沅沅是念旧,才记着阿芜的。”杜庭儒默然半晌,道:“这事总归是有些不妥。你去多叮嘱一下阿芜,叫她且不可露了形迹。还有,府里面那些下人也要约束好,叫他们不要胡乱说话。”杜子珏唯唯应着,点头去了。
春草绵绵,柳丝如碧,其间万点,蜂飞蝶绕,正是春末夏初最美的时刻。杜子珏走在园中的小径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眼前的诸般美景根本无心欣赏。
他的心中涌起一阵的懊悔,他怎么会做出如此冒失之举。当他知道杨素心严重的病情,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杜沅沅。她若不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会不会伤心。于是,他不假思索向皇上陈情,并如愿以偿地迎她回了府。其实,在他的心底,他还是想见一见她,尽管他表面上一派疏离,不以为意,但是,他的心里却是那般热切地渴望见到她,听到她。当杜沅沅重又站在尚书府的大厅中。他忽然醒悟,以杜沅沅今时今日的身份,回到这里,无论是对哪一方,都是一个极大的冒险。而且,他心中有个感觉,杜沅沅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杜子珏暗自叹息,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但要守住杜府的秘密,而且要保护沅沅不受伤害。只是,诸事能否遂他的心愿,只有听天由命了。
杜子珏想得入神,一个穿着羽纱蓝衣裙的女子从小路那边飞奔过来,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害得他几乎撞到那女子的身上。
杜子珏硬生生地止了步子,眉宇间满是冷意。那女子神色十分奇怪,一双水汪汪的眸子似笑非笑,直直地向杜子珏看了过来,忽然娇笑道:“你不高兴?你竟然不高兴?”杜子珏神色更冷,平板道:“阿芜,不要胡闹。”
阿芜依旧不依不饶,“你心心念念的人儿如今就在这府里,你怎么还是如此的神情,我以为,你会喜笑颜开呢!”杜子珏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冷斥道:“住口!你给我听好,沅沅已点名要你随侍,你最好规规矩矩的,象个丫鬟的样子,以免露了形迹。”
阿芜的面色急剧地变了几变,忽然咯咯笑道:“你在担心?只怕你担心的不是我露了形迹,而是怕我算计她吧。你表面说忘了,其实还是顾着她的!”杜子珏神色不为所动,只道:“你怎么如此夹缠不清。她如今已是身份尊贵的贵妃娘娘,就凭你,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阿芜尖声道:“贵妃又怎样?我还是……”,话音未落,杜子珏上前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想要全天下都知道么?你若是透露一星半点,我就赶你回去。”说着手下使力,阿芜尖叫了一声,想是被捏得疼了,眼里沁出了泪水,可怜兮兮道:“原本就是她先找上的我,你,你何必来怪我!”
杜子珏将手一甩,阿芜被闪了个趔趄,眼神哀戚,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杜子珏恍若不见,沉下面孔,冷声道:“你记好我的话。”说罢,大步走了开去。阿芜一脸的心灰意冷,赌气道:“好!好!我如你所愿就是。”
旧梦
寒碧轩位于尚书府偏僻之地,杨素心又最是爱静,平日这里就鲜少有人走动。加之前后绿树成荫、藤缠萝绕,更显疏落旷寂。此时正是梅月时节,阳光正好,红柳绿,但这里却仍是一派清冷的气息。
杜沅沅走入轩中。被改做佛堂的正厅如今已是杳无人迹,空余一尊白玉观音独坐在案上的莲台里,慈眉善目地凝望着一片空蒙,观音前的蹙金香炉中,尚余三两根残香,只是烟气已断,怕是已熄了多日了。案前置着一只蒲团,一只木鱼放在蒲团前侧,边上是一本摊开的佛经。所有的一切还保留着主人勤于课业的样子,只是每个物件上都布满了厚厚的积尘,似乎在诉说着主人不在凄凉,
杜沅沅的脑中一阵恍惚。永远记得那些疏淡优柔的岁月,静静陪伴于杨素心一侧,在佛香的袅袅清烟中,耳听木鱼声声,缓缓翻动于手中的书卷,心中是一片平和与宁静。那些悠忽而逝的青青岁月,那些无喜无嗔的雅意情怀,在无知无觉中都已从指缝间流走,永远不再回头。
一名衣着整齐的大丫鬟端着药碗从内堂出来,见到一身华贵,仪态高华的杜沅沅,不由止了步子。杜沅沅认得,她是杨素心身旁的贴身丫鬟,便问道:“我娘还好?”那丫鬟呆了呆,突然显出一脸喜色,放下药碗,上前福身道:“三小姐,不,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回来了。奴婢见过娘娘!”大丫鬟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杜沅沅温和道:“不必多礼,起来吧。”那丫鬟依言直起身来,絮絮道:“自夫人病后,就不断地念着娘娘,这下子终于得见了。”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地用袖子拭了拭眼睛。杜沅沅心中酸楚,不忍再听,疾步进了内堂。
小小的一间内堂,朴实无华,没有包金镶玉的雕饰,没有珠宝银器的点缀,素淡得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杜沅沅放轻脚步,一步一步走进挂着匀净琉璃青色云帐的锦榻。榻上那个昏沉于锦襦绣枕间的女子映入她的眼帘,杜沅沅心中一阵大恸,浑身力气宛如被抽空了般,禁不住扑跌在榻前,呜咽唤了声,“娘!”
眼前的杨素心早已不是她记忆中气质如仙,貌美出尘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脸庞。杜沅沅紧紧握着杨素心伸出被外骨瘦如柴的手,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她们的母女缘份,也才不过两年多的日子,记忆中还是音容宛然。如今怕是要生离死别了。
跟在杜沅沅身后的碧痕擦了擦眼睛,走上前来将她搀住,低声道:“娘娘,刚刚的姐姐说,夫人服了药,才睡下了。您也累了,还是歇歇吧。”杜沅沅摇了摇头,低低道:“让我在这里陪娘呆上一刻,你去请沈太医过来。”
沈毓从尚书府的客房里出来,随在碧痕的身后,急急向寒碧轩而去。
杜沅沅的这省亲,英帝特意下旨,许她带上宫中太医。因此,杜沅沅便点名要了他。此举自然引得太医院中一片艳慕之声。能够被指名随侍,沈毓本也不奇怪,他与杜沅沅根本就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宫妃与臣子,二人私下里相时,就如同相交多年的知交好友一般。但是,在临行前,杜沅沅叮嘱他的那几句的话,倒是让他颇为疑虑了。
那是启程的前一刻,碧痕急急的将正在整理药材的沈毓带到怀玉宫里,杜沅沅屏退了众人,微笑道:“一直记得听你在千液苑中说过寻人的事,在此便还你个情,带你去见我的母亲,但愿对你能有所助益。还有,”杜沅沅的神色忽然变得郑重了起来,“说不定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谈话就此打住,眼看启程在即,沈毓也不好再问,只好告辞了出来。但心中却也生了疑惑。杜沅沅所指的帮忙显然不是为她的母亲诊病之事,那指的又是什么呢?而且,回到家中,父母兄长在侧,本应是安享天伦,别样温馨的时刻,还需要他帮助什么呢?
沈毓进了内堂,见坐在榻边的杜沅沅双眼红肿,容色哀戚,知道情况不好。再看向榻上的女子,禁不住又是一征。凭着从医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位杜夫人显然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沈毓走到榻前,杜沅沅抬眼向他看来,眼中充满了哀怜,低低道:”你快来看看,可,可有转机?”沈毓点点头,上前搭到杨素心的细腕上,闭目凝神。
杜沅沅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容,似是希望从那凝思不动的神色里发现一星半点的希望来。好半晌,沈毓暗暗叹了口气,睁来眼来,冷不防对上了杜沅沅的目光。那满含希翼的目光仿佛灼痛了他般,令他猝然低下头去。
杜沅沅看着沈毓的神色变化,心中已经明了,却仍不愿放弃,急切道:“不会的,你再看一看,说不定……”尽管十分不愿,沈毓也明白此刻虚与委蛇已没有了任何意义,便语意肯定道:“夫人的脉象极弱,看来是沉疴已久,怕是药石无灵了。”杜沅沅脸色苍白,无力地向后一靠,喃喃道:“难道真的别无他法了么?”沈毓心中不忍,却仍道:“请娘娘宽心,好好陪陪夫人吧。”杜沅沅听到这句,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便不再作声。只是眼中的聚起越来越多的水意,那些水意渐渐凝成了一汪,待溢满了,便一滴滴地落了下来,落到衣襟上,润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团,映在殷红的宫服上,仿佛泣血的杜鹃一般。
沈毓摇头,“夫人的时日已然无多,娘娘却要好好保重,如此伤神,待夫人醒来见到,怕是有害无益。看夫人的脉象,似是刚服了宁神之药,恐怕要睡上一会,娘娘不如回去歇息片刻,这里就交给臣吧。”杜沅沅心知他说的有理,只得打点起精神,起身道:“若是娘醒来,快些派人叫我过来。”沈毓重重点头,杜沅沅才由碧痕掺着,慢慢走出门去。
看着杜沅沅走远,沈毓重又注目榻上那个气息微弱,憔悴异常的女子,若有所思。看了一刻,又将视线转向房内的一应陈设,只见柔素雅淡,显得主人的品位不俗。沈毓面露疑惑,突然自语道:“莫非真的是你?”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妆奁上,想要过去察看,又觉得有些唐突,思忖良久,仍旧静立不动。
房内极静,偶尔,有蜜蜂的嗡鸣声从窗外的藤萝中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沈毓比照着心中的那福画像,目光仔细在杨素心的面上描摹,心中举棋不定。他的目光忽然落到杨素心头下的碧纱软枕,一端微微露出一角白色。沈毓犹疑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将那角白色慢慢抽了出来。
那是一只仅有巴掌大小,色泽柔白的圆盒,触手生温,柔腻非常。这圆盒竟是软玉雕成的。在玉盒的表面浮刻着一枝九子兰,优雅高贵,栩栩如生。沈毓一看到这枝九子兰,眼睛便亮了起来,此种兰正是澜洱国所特有。想来这只玉盒一定是来自澜洱国。而杨素心将其郑而重之地藏在枕下,这只玉盒对她一定是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沈毓的心不由得狂跳了起来,他小心地打开盒口的银丝搭扣,一股淡雅清香扑面而来,只见盒内的红绒布面上,放置着一朵小小的兰,那兰瓣洁白,到了末梢却又变做嫣红,整朵做待开未开之态,形容娇美,婀娜多姿,令人心生怜爱。
这朵兰沈毓当然知道来历,它并不是真,而是由产自澜洱国山之中的香玉雕成的。香玉,是澜洱国的特产,据说来自万仞之巅,吸纳了千年的日月精华,不仅香气盈鼻,经久弥散,而且玉质白中夹着红丝,十分的美丽。同时,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据说有驱百毒的功效。因此,即便是在澜洱国内,香玉也是异常珍稀之物。而能够依着天然的色泽雕成这样的一朵兰,可想而知,它该是何等的珍贵。
沈毓在启程之前,小阁主人便郑重地告诉他,若是寻到了人,便可以此信物为证,而今,这件信物就在他的眼前,置于他的手中,很显然,杨素心就是他要找的人了。沈毓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失落,人虽然已经寻到,却已是罗敷有夫了,那人若是知道,又该如何自?
房中忽然响起一声极微弱的呻吟,沈毓微微一惊,急忙将玉盒原样盖好,又塞入软枕之下,这才发现,枕上那名一脸病容的女子正慢慢睁开眼来。沈毓急忙向侍立在外的高昌说了句,“快去禀报娘娘,”又转回身来走至榻边,低唤道:“夫人,您醒了?”
杨素心的眼睛慢慢睁开,茫然地四打量,在看到立于一旁的沈毓后,有一刹那的失神与迷惑,突然,她的眼神有如冬夜里的星辰,瞬间亮了起来。就象是注入了某种活力一般,痴痴盯在沈毓的面上,艰难道:“是、是你,景、景、景……翼……你、你终于来了!”那断断续续的语声里竟是不尽的喜悦与充盈的渴望。沈毓的心中一动,不由问道:“你竟然还记着他?”
杨素心似乎并未听到沈毓的追问,唇边忽然绽开一个梦幻般的微笑,那微笑使她的面庞焕发了异样的光彩,仿佛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丽在一刹那全部重现。她的声音宛如梦呓,“景翼,景翼,我终于等到了你!”沈毓默然半晌,缓缓道:“你就是易雪儿?”听到“易雪儿”这个名字,杨素心的颊间泛起一丝淡淡的晕红,低喃道:“你,你还记得。”沈毓点头,“是的,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杨素心的眼神突然转为幽怨,“可你,你却要我等待了十七年!”
沈毓一阵愕然,杨素心如今已是堂堂的尚书夫人,却口称等待了多年,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别情么?
暖暖的阳光柔和地洒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香。草叶葱翠,望去十分喜人。行走其间的杜沅沅禁不住叹息,美景依旧,而人却要悄悄地逝去了。
远远望见前面一丛丛浅淡鹅黄,极是娇柔雅致,是一株株怒放的迎春。杜沅沅顿了步子,微微错愕,脑海中似乎有什么正喷薄而出。梦境、记忆与现实纷纷交叠在一起,那部分已苏醒于脑海中的记忆触手可及。杜沅沅浑身一震,她和真正的杜沅沅一起又回到南玉馆了。
一名蓝衣女子在南玉馆门前偷偷地向内窥望,杜沅沅的唇边泛起一个意味长的笑意,尽管是隔了两年多的时光,但留在脑中的记忆是如此地刻,她又怎会不认得,那女子,可不就是身份神秘的阿芜么!
杜沅沅放缓了步子,柔柔唤道:“阿芜!”阿芜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目中是一抹掩饰不住的惊诧。杜沅沅快步上前,拉起她的手,笑容更甜,“阿芜,真的是你,都快让人认不出了呢!”阿芜眼中的惊诧已经隐去,面上换做惊喜交集还带着些谦卑的神色,喃喃说了句,“小姐……”突然又福下身去,“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杜沅沅将她扶起,亲亲热热道:“不必多礼了。阿芜,你何必还跟我客气。”阿芜面上绽开一个含羞的笑意,“小姐,不,娘娘,奴婢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奴婢以为,娘娘进了宫,就把奴婢给忘了!”语声娇怯,目光如同受伤的小鹿一般看着杜沅沅。明亮的阳光下,阿芜眼中的那抹微蓝益发清晰。杜沅沅心中低叹,若不是她有了今世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对于二人的重逢,也许,她会真的满心欢喜。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苦心孤诣地跟在她的身边数月,显然是城府极,只怕要她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应对。
杜沅沅握着阿芜的手,微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你,这府里,就数阿芜与我最是贴心。”说着,便拉着阿芜一起进了南玉馆。
南玉馆内还保留着旧时的样子,想是府里原本将她的起居之所安置在莹心堂,这里便没有收拾。杜沅沅不以为忤,兴致极高,一边各探看,一边和阿芜闲谈,偶尔说到当年的青涩往事,二人便嬉笑起来。
转了一刻,二人重回了正厅,杜沅沅走到椅中坐下,笑意盈盈道:“阿芜,我准备了好些东西送你。”说着,便示意碧痕。碧痕便捧过一只托盘,只见盘内是两只银绣香囊,两条缃丝绣帕,一柄梅烙绢宫扇,数个水晶扇坠。个个新奇雅致,精工细巧。杜沅沅将托盘推到阿芜手边,道:“这些虽只是些小玩意,却都是宫制,用料、绣工都比外面要精细些,想你一定能够喜欢。”
阿芜面露惊讶,连连问,“真的,真的是给我的么?”杜沅沅肯定点头,阿芜忽然收了笑意,微微有些失神,低喃道:“你竟真心对我!”“怎么了?”杜沅沅关切道,阿芜抬起头来,面上又堆满了笑意,甜甜道:“谢小姐,不,谢娘娘。”
杜沅沅还要再说,房外忽然传来高昌的声音,“娘娘!沈太医派人回话。”杜沅沅心中一惊,急忙起身向外,问道:“是夫人醒了么?”高昌应了声是。杜沅沅心中急迫,顾不得再说,疾步而出。
少年情怀
杨素心的目光痴痴缠缠,纠结着沈毓。当中不知含了多少柔媚入骨的相思,黯然销魂的感伤。
沈毓心中不胜唏嘘,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么多年来,他每日里见的都是那人的长吁短叹,愁眉锁。在认识怀玉宫中的那名女子之前,他也许还并不完全懂得,但如今,他却已心如明镜。“情”之一字,就是最最甜蜜的穿肠毒药,伤人伤心,却又欲罢不能。
“景翼!景翼!”杨素心低低喘息着,轻轻唤道,沈毓心知自己的容貌与那人确有几分相似,而杨素心缠绵病榻多日,此事又是她久郁的心结,迷离之间,将自己当成了那人本也不奇怪。他心中惋惜,暗暗慨叹,低头向榻上看去,只见杨素心眼波如水,面颊红艳,宛如饮了醇酒一般。
沈毓大吃一惊,杨素心本已将近油枯灯尽,此刻如此激动,只会耗损元气,但若立时说破,只怕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正自犹豫,突听得房门一响,沈毓心中一喜,终于有人解围,定是杜沅沅来了。
他转头看向门口,微微一愕,只见一位身穿弹墨玉青纹锦袍子的男子慢慢走进房来,面上带着隐隐的担忧之色。沈毓认得,这人便是杜沅沅的父亲杜庭儒。二人虽并无交,但同朝为官,也偶有见面。沈毓敛了敛思绪,急忙拱手为礼,“下官见过杜大人。”
杜庭儒的全副心思似乎都在锦榻上的杨素心身上,只敷衍地对沈毓说了句,“不必多礼。”便疾步向内走去。沈毓不以为意,静立在当地。
杜庭儒走至榻边,面色忽然转柔,温和道:“我、我在路上遇见了高公公,听说,你已醒来,便来看看。”语声迟疑,竟似生怕被拒绝一般。沈毓心中奇怪,但自己一个外人自然是不好听人家夫妻的私房话,便慢慢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几星细碎的语声还是滑入他的耳际,是杜庭儒黯然的语气,“你还是如此固执,你我当真就要这样下去么?”
沈毓抑住心中好奇,缓缓踱出门去。走离寒碧轩数十步,便已置身温暖阳光之下,一眼望去,木叶葱茏,如锦。沈毓吸一口气,似要吐尽胸中烦闷。
耳听有脚步之声传来,沈毓转头过去,见杜沅沅衣正疾步从园中而来,沈毓心中喜悦,急忙迎上前去。
杜沅沅见沈毓站在门前,还未开口询问,沈毓便苦笑道:“杜大人在里面,臣怎么还能自讨没趣,难道要听人家夫妻的情话么?”杜沅沅不禁莞尔,慢慢缓了步子。
微风袭来,夹杂着草叶的清气、鲜的芬芳,二人的衣袂在风里翻飞开去,自在悠然。沈毓的目光轻轻落在杜沅沅的面上,魅惑于那眉若春山,眼如秋水,不觉有些薰然。
杜沅沅自然沈从毓那痴痴的眼中读出了不同的意味,眼波蓦然移了开去,突然道:“你已见到了我的母亲,可确定了?”沈毓想起了刚刚的诸般情景,面上浮起一丝悯然,正要答话,猛然听到寒碧轩里传出一声绝望的咆哮,“你还是记着他,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我对你的感情,你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眷顾!”
二人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地向轩内走去,只听得杜庭儒又吼道:“好,你好,我耗尽了一生,却等到了你这样的一句,你不如干脆一刀杀了我,也好过让我受这样的折磨。”紧接着,便是几声大笑,只是那笑声听去十分凄惨,竟似含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之意。然后,便是“哐”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了开来,杜庭儒面带惨笑,踉跄而出,对门边的两人看也不看一眼,跌跌撞撞地向前去了。
二人一脸愕然地看着他远走,那暗淡的弹墨袍子轻飘飘地挂在身上,是令人心颤的萧索与失意。此时,杜沅沅与沈毓均是一般的想法,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到底有何恩怨,竟会说出如此重的话来。
杜庭儒的身影渐渐隐入园中,杜沅沅已无心再看,转身奔向房内。此刻,房内的杨素心声息俱无,禁不住让人担心。
杜沅沅径直奔到杨素心的榻旁,只见榻上的杨素心双目紧闭,面颊青灰,显得了无生气。杜沅沅的心突地一跳,俯下身去,一迭连声地叫了几声“娘”,声音里兀自带着颤意。
杨素心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向杜沅沅的面庞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喃喃道:“沅沅,是你么?”一边念着,一边向杜沅沅伸出手去。杜沅沅忙一把握住,泪水潸潸而下,哽咽道:“娘!是我,是我,我是沅沅。”杨素心眼中一亮,象是突然点亮了一星微弱的烛光,渐渐地那星烛光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火焰,那火焰虽然弱小,却在一刹那间,将她那缠绵病榻已久的灰败面容辉映得说不出的生动。她的面上泛起一个欣慰的笑容,眼睛盈满了泪水,反手紧紧地握住杜沅沅的手,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声但热切地道:“沅沅,是你,果真是你!”
杜沅沅使劲点着头,“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杨素心一脸欣慰的笑容,“好,好,娘看到你了,总算是,总算是放心了。”杜沅沅心中酸痛,接道:“女儿也看到您了,可是,可是您……”话音未落,忍不住将脸埋在杨素心胸前,已是泣不成声。
杨素心轻轻地抚着杜沅沅的鬓发,柔婉一笑,“沅沅,娘的大限怕是要到了。”杜沅沅悚然抬头,惶急道:“娘,您不要多想。”杨素心笑得豁达,“你不要伤心,这么多年来,娘从未象现在这样高兴。娘不仅见到了你,还有,还有……”杨素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面上似笑非笑,似是自语,“我本以为这一生是再也见不着的了,没想到,没想到临死之前,他终于入了我的梦……”
杨素心的语声忽然顿住了,直直地向房门看去,面上亦喜亦羞,柔声道:“你,你又来了,我,我这是在做梦么?”忽然死死握着杜沅沅的手,急切道:“沅沅,你看,他,他……”杜沅沅依言向房门看去,只见沈毓正当门而立。杜沅沅心中诧异,仔细地看了看沈毓,疑惑问道:“他怎么了?”猛然觉得手中一松,杨素心握着她的那只手竟然无力地垂了下去,转头看时,杨素心已无声无息地倒在碧纱软枕上。
杜沅沅的心猛地一沉,惊呼出声,“娘,娘,你怎么了?”沈毓大步奔来,迅即探上杨素心的脉门,脸色蓦地严肃起来。杜沅沅强忍住泪水,惊怕地看着沈毓,双肩微颤,显然内心恐惧已极。
沈毓心中酸软,涌起无限怜惜,不由自主地握住杜沅沅的一只素手,低柔道:“你放心,夫人没事,只是一时激动,过上一时半刻,便会醒来。”心中却禁不住叹息,杨素心本已是积重难返的病体,此刻又经历了大悲大喜,恐是雪上又加了霜。
杜沅沅并不知情,听得沈毓如此说,慢慢放下心来。身子一动,才发觉手被沈毓紧握着,面上禁不住有些热,便低下头去,将杨素心身上锦被理了理,借以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开去。
沈毓也觉得有些唐突,似不经意地转身踱到窗前。那里正垂着柔丝般的藤萝,枝蔓蜿蜒,叶茂苍翠,当中点缀着寥寥几朵淡紫的小,在满藤绿叶茂中,那小顽强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看上去雅致可喜。沈毓的目光流连在抹淡紫上,仿佛专注于身后那个女子的面庞,他的手握得很紧,似乎要守住刚刚残留在指尖的那缕芬芳。
沈毓转过头,蓦然发现杜沅沅正注目在他身上,眼神清澈,沈毓微笑,“你定是有话要说。”杜沅沅轻轻点头,缓缓道:“你找的人就是我娘。”语气肯定,不容辩驳。沈毓失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杜沅沅的神情若有所思,“我也是推测。你曾和我娘独过一刻,刚刚娘说什么‘见到了他’,我正奇怪,她一见到你突然就激动了起来,我又想起你曾说的寻人一事,便猜有些关系。你,可愿告诉我。”
沈毓收起了笑容,面容端肃,“此事我本就要告诉你。”他的目光落在榻上兀自昏沉的杨素心的面上,怔怔道:“我并不知道杨素心,我只听说过一位名叫‘易雪儿’的女子。”
沈毓的语声沉沉,在旷寂暗沉的房里悠然荡了开去,宛如湖心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漫过,虽然清浅,但每一痕都似钉在人的心上。
“有一位少年,不满家里订的亲事,偷偷离家,独自闯荡天下。那年冬日,天下着好大的雪,少年的马陷在雪中,刚好有一名女子经过,救那少年脱了困境。”“那女子便是易雪儿?”杜沅沅问,沈毓点头,杜沅沅口中反复咀嚼“易雪儿”这个名字,忽然叹息了一声,“易雪儿,可不就是我娘么?‘易’本为‘杨’的一半,而二人结识时天又下着大雪。我娘本是一女子,自然不便以真姓名示人,便讨巧取了这么个化名。”
沈毓的目中忽然露出沉痛之色,“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当初无意的一笔竟也成了阻隔了他们相见的一个因由。”沈毓几许道:“二人在此机缘巧合之下相识,自然是要闲聊一番,竟发现志趣相投,索性结伴同游,直至两情相许,后来便私订了终生。那少年有了意中人,自然是要取消家中的那门亲事,但又不好说于易雪儿知道。便推说家中有事料理,待完事后便向易雪儿提亲。易雪儿自然是愿意的。因此,二人便各自返家,此时,已是第二年的初冬,他们便相约于相识的那一日再度聚首。”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杜沅沅追问道,尽管她早已知道了结局,但依然暗暗着急。沈毓叹息,“那少年回家后便被诸事绊住,待赶到约定地点,已过了整整七日。当他赶到约定之地,却早已没有了易雪儿的踪迹。他又等了七日,易雪儿依然没有出现。因为少年家中之事尚未理完毕,不得不抽身返回,便在约定之地留下了印记,期望易雪儿有朝一日能够看到,并去寻他。但是,这一等便是十数年,易雪儿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他日夜思念,盼着二人能够再见一面。”沈毓止了语声,望着窗外定定出神,满面俱是遗憾之色。
杜沅沅听得荡气回肠,心头也是一阵黯然,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年,那少年为何不到京城来寻,而躲在家中枉自嗟叹,岂非太过懦弱。”沈毓转头看着杜沅沅,面上涌起奇怪的神色,刚要张口,房内忽然响起一个低缓而轻柔的语声,“那是因为他从不知我的真实身份,根本无从寻起。”
二人听那语声分明从榻上传来,皆震惊地看去,只见杨素心半支了身子,双颊微红,眼神清亮温柔,嘴角含着说不尽的喜悦之意,专注地望着沈毓。看那样子,哪里还有一点病体虚弱的影子,竟似是海棠春睡,刚刚醒来的一般。
杜沅沅惊呼了一声,“娘!”急忙去扶,杨素心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依旧看着沈毓道:“你是他的什么人?”语声虽和蔼可亲,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高贵不凡的气度。沈毓见此情景,心中一凛,杨素心的一反常态,只怕是常人所说的回光返照。他的眉宇间隐隐有些担忧,暗暗看了杜沅沅一眼,而杜沅沅满心都在杨素心身上,半分也未瞟向他。听了杨素心发问,沈毓只好依言答道:“在下是沈毓,景翼是在下的舅父。”杜沅沅吃惊地看了沈毓一眼,她此时方知,沈毓本是姓“景”的。沈毓见杜沅沅看他,眉间忧虑之色更。
杨素心淡淡点头,“难怪你们有些相像,令我将你误认是他。他,他还好吧?”沈毓闻言点头道:“舅父身子还算康健,只是终日愁眉锁,一直以当年之事为憾,心中始终记挂着夫人。”杨素心闭了闭眼睛,面上有隐隐的激动之色,强作淡然道:“是么?我虽未露出身份,可他却也未曾寻我。”沈毓道:“家中事务多,全赖舅父一人理,自那后,舅父便未再出门。再者,舅父在当年在约定之地留下了印记,以为夫人一定会前去寻他。苦等多时,久候不至,只道是夫人这边有了变数,才……”
沈毓话音未落,眼见杨素心突然身子一倾,如断了翅的蝴蝶,跌落在锦褥间,面色已白如银纸。杜沅沅吓得手足无措,想要去扶,又恐是伤了哪里,呆立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杨素心面上的光彩已暗淡了下去,满面俱是泪痕,口中翻来覆去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怕又是他使的主意。罢了!罢了!”忽然向杜沅沅抬起手来,口中翕张,似是有话要说。杜沅沅急忙紧紧握住,俯身过去。杨素心吃力地从枕下掏出那只小小的玉盒来,无限情地端详了片刻,轻轻放到杜沅沅的手中,断断续续道:“沅沅……去……去找……找他吧。告诉他,我……我一直……记着……他。你……一定……一定……要去,他……他……是……”语声嘎然而止,似被什么猛然切断了般,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杜沅沅的心霎时冷了下去。
灵堂
杨素心歪在枕上,双目紧阖,似已沉沉睡去。杜沅沅茫然看去,思绪似是凝滞了一般,心底隐隐有尖锐的痛楚,却又遥远得不甚分明。有风穿过窗前的重重葛藤,悠忽而入,淡淡浮过人面,明明是初夏的时节,却冰冷得如同她握着的那只杨素心的手。
杜沅沅忽然微笑,“娘,你睡了么?”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沈毓,目光中含着无助,“沈毓,不,沈毓,你来,你快来看看,娘是不是又晕过去了?”
沈毓见杨素心的情形,心中早已明白。缓缓摇头,满目哀戚,“夫人,夫人是去了。”杜沅沅的唇边依旧带着笑意,却又笑得十分木然,“去了?你在说什么?她睡着了,你看,她睡得那样的好。”沈毓长叹一声,上前将杜沅沅轻揽入怀,重复道:“夫人去了!”
似是有一根尖针从心底直刺了上来,杜沅沅惊跳起来,挣脱出沈毓的怀抱,尖声道:“你胡说,我娘,我娘她明明是睡去了,不信,你就等在这里,她过上一刻一定会醒来,一定会醒来!”沈毓无奈叹息,重又将杜沅沅拥入怀中,默然不语。
心底仿佛有什么突然惊醒了过来,周遭的一切都在杜沅沅的眼前慢慢地清晰,杨素心冰冷的面庞,沈毓哀痛的目光,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有个声音从心底里直呼出来,带着彻骨的痛意与满心的不舍,“娘,你竟真的去了!”
房门“哐”地一响,竟是杜庭儒去而复返,带着一脸横流的泪,显然是刚刚并未走远,已站在房外听了多时了。他奔到榻边,一把将杜沅沅推开,将杨素心再无知觉的身躯抱到怀中。一边摇晃,一边嘶声道:“素心,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你听好,我不允许!当年,我可以将你留在身边,今日一定也可以。”
杜沅沅被推至一旁,沈毓忙上前扶住,二人都被杜庭儒的举动惊得呆住。只见杨素心已被摇得鬓发散乱,连插在发间的一根白玉钗也抖落在地,断成了两截。杜沅沅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急道:“爹,您在做什么?”杜庭儒闻言抬头,双颊发红,目中竟是癫狂与狠绝的神色,哪里还有半分儒雅文士的影子,杜沅沅一愣,禁不住愣在当地。
杜庭儒似乎将眼前的两人并不放在心上,目光忽然转柔,轻轻地将怀中的杨素心放回榻上,竟小心翼翼地去理她散乱的青丝,眉宇间满是温柔,“这么多年来,你对我不理不睬,我知道你在恨我。不妨,恨我也好,这样你心里也还有我。可是,可是……”杜庭儒抱住了头,满面痛苦之色,“刚刚你竟然说让我将一切忘掉,就当这一生重未遇见过你!我怎能忘掉?怎能忘掉?忘掉了,你我便成了陌路,你可知道,这种感觉比仇恨还要痛苦上十倍。”杜庭儒的语声里充满了决然,“你想让我忘了你,我偏不要你如愿,我会牢牢记住你。现在我们就约好,下辈子一定由我来做你第一个遇见的那个人。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立在一旁的沈毓和杜沅沅被彻底地震撼了,眼前杜庭儒如火山喷发般的感情是如此地炙烈,也是如此地令人心痛。他痴痴凝视的那个人早已逝了芳魂,与之阴阳两隔,重逢无望。这样的绝望和无助,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英帝站在南书房长阔的紫檀木格窗前,望着远流碧湖隐隐约约的一带碧色,心中有几分怅然。
杜沅沅回了尚书府,宫中虽然春光旖旎依旧,但英帝总感到一颗心飘飘荡荡,没有依托。这样诺大的一个宫城,美景美人无数,竟是没有半分供他留恋。
书房外传来几声絮语,不经意滑入英帝的耳际,引得他的眉心微皱,心底浮起几分不快,他早已吩咐陆六福不许任何人打扰,看来陆六福并没有当好这个差事。
英帝不耐道:“谁在外面?”
书房的门缓缓地推了开来,陆六福蹭了进来,面带为难之色。英帝刚要发问,见他身后又跟进一个人来,一袭蔻金色的轻薄春衫,搭着水银般柔滑的珍珠色披帛,一张圆润的桃面,螺子黛画做的涵烟眉,苏芳木胭脂描出的樱桃小口,一眼望去是说不出娇媚与惹人怜爱。竟是林锦儿。
英帝横了陆六福一眼,声音里有淡淡的不悦,“淳婉仪来这里做什么?”林锦儿手上端着一个托盘,盘内是一只双鱼锦鲤的青汤盅,袅婷上前,娇声怯怯,“皇后娘娘见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特意命臣妾送山参乌鸡汤来,请皇上笑尝。”
英帝听了,面色略有和缓,“皇后有心了,呈上来吧。”林锦儿面色一喜,轻移莲步,将手中托盘放在书案上。抬头看了英帝一眼,低头抚弄着臂上披帛的流苏,眉宇间有几分羞怯,轻声道:“就让臣妾为皇上盛上一碗,皇上略用一些吧。”英帝见此,倒不好推拒,便微笑道:“你也是个有身子的人,这些微末小事,大可差奴才们来做,就不必亲自劳烦了。”
林锦儿含羞而笑,“臣妾自知资质愚陋,不能象贵妃娘娘一样为皇上分忧。只能做些粗浅小事,这山参乌鸡汤是臣妾亲自熬的,也不知合不合皇上的口味。”一边说着,一边取下盅盖,递到英帝手中。
英帝端起盅来,用羹匙搅了几下,还未送到嘴边,便见门外低头走进一个御前太监。那太监上前行礼道:“启禀皇上,元贵妃差人入宫回话。”英帝忙放下汤盅,半倾了身子,急道:“人在哪里?”御前太监道:“正在殿外候宣。”英帝心中急切,“快,快叫进来。”
林锦儿见那只她精心准备多时的汤盅已被放至一旁,虽仍冒着袅袅的热气,但皇上显然是顾不上了。不禁脸色微变,眼中滑过恼恨的神色,微微咬了下唇,面上勉强维持着温婉的笑意。
回话的小太监走进殿来,跪下道:“奴才参见皇上。”英帝摆手,“快起来回话。”那小太监依言站起身来,英帝追问道:“贵妃让你捎什么话?”小太监一躬身,“娘娘让奴才禀告皇上,杜夫人已经过世了。”英帝面色一变,上前几步,“已经过世了?那,那贵妃如何?”小太监道:“娘娘极是伤心。”英帝眉峰皱紧,来回踱了几步,自语道:“伤心是一定的了,只是不要伤了身子才好。”
想了一刻,对小太监道:“回去好好对你家娘娘说,不要过于伤心,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有何需要,尽管提便是,朕都会为她做主。“小太监唯唯应着,刚要退下。英帝又觉得不妥,接道:”六福,还是你去。替朕传旨,敕封杜门杨氏为一品诰命夫人,一切典葬奠仪比照相应规制。替朕好好劝劝贵妃,再叮嘱她身边的人,一定要把贵妃照顾好。”
陆六福答应着带小太监退了出去。英帝转回头,看见林锦儿兀自站在一旁,这才想起方才之事,但此时早已没了兴致,便道:“你也回去歇息吧。”林锦儿指间攥紧,柔柔道:“臣妾告退。”温婉一福身,退出了殿外。
碧蓝的天空中阳光正好,林锦儿却指尖冰冷,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她伸开手去,一缕丝穗随风飘去,竟是她肩上披帛坠的流苏。
杜府各已去红换白,府中诸人都换上了白麻孝服。杨素心的灵堂设在府中正厅,红木棺疲白帐灵幡,素果香烛,显出一派愁云惨雾的景象。
此时已是夜半,万籁俱寂,府中的仆役早已下去歇息。灵堂内燃着儿臂粗的白烛,火光通明,却炙白得耀眼,仿佛要穿透人的心灵。巨大的棺魄肮蜃着一人,一身皱巴巴的弹墨玉青袍子,蓬乱的鬓发,参差的胡茬,失神的目光,显得异常落魄与萧索。这人竟是杜庭儒。
自杨素心去后,他便没有开口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守在杨素心的尸身,任众人在他身周忙忙碌碌,直到杨素心被装入了棺浦中,杜庭儒才在棺浦前默默坐了下来。他的眼里,除了面前的棺疲除了棺评锏难钏匦模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已不再重要。众人见此,也只得由他去了。
夜风微凉,翻卷起燃得正旺的烛火,那烛光便扭动起来,带着明明暗暗的影子飘荡了开去。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真实的,又仿佛是个梦境。
“求你,求你放了我。”记忆传来苦苦的哀求,杜庭儒悚然抬起头来,“好,你既然一心要娶我,我就嫁给你。只是,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对怨偶。你给我的,我会恨你一生一世。”那声音突然变得凄厉。杜庭儒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四看着,面上似哭似笑,喃喃道:“素心,是你,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你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好不好?素心--”
他那悲痛而凄绝的声音在灵堂内回荡,但除了摇动的烛火,四周仍是一片寂然。
杜庭儒看向棺疲似是病榻上杨素心平静的面容,“你我都太过执著,但人生短促,早晚是要去的,那些恩怨就都放下吧,好好保重自己。你,你忘了我吧。”杜庭儒忽然仰天纵声长笑起来,笑声里带着锥心的悲伤之意。“你又这样说,你又这样说,好,我去陪你,我这就去陪你,与其忘记,不如我们永远在一起。”
自灵堂设好后,杜沅沅便一直坐在灵堂右侧的小厅内。她不敢走入这间灵堂,她不敢去看那个沉重得迫人的红木棺疲她不敢面对杨素心的确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坐在那间小小的厅中,她任自己的神思飘渺,她在想那些与杨素心的点点滴滴。迷蒙之中,似乎杨素心仍在寒碧轩内念经礼佛,似乎还可以听见轩里传出的木鱼声声。
直到杜庭儒的异样的声音传来,杜沅沅才猛然意识到,她不过是在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梦罢了。
杜沅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杨素心灵堂,也看到了站在棺魄暗亩磐ト迦绯账瓶竦哪Q。杜沅沅无法出声喝止,也无力出声喝止,她只是靠在厅门一侧,任伤心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面颊。
杜子珏和沈毓一前一后快步走了进来,他们本就没有走远,灵堂和小厅内都是他们心中惦念的人,他们一直站在灵堂外的黑暗里默默守候着,直到听到杜庭儒充满了绝望和悲伤的声音。
杜子珏一眼便看到了倚在门边的杜沅沅,那抹熟悉的身影中透出的孤单和无助几乎立刻就刺痛了他的目光,他刚想奔到杜沅沅身边,忽然又硬生生止住,向杜庭儒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沈毓看到了杜子珏的举动,微微有些疑惑,但很快被杜沅沅忧伤的面容揪住了心神,急忙上前将她稳稳扶住。
杜庭儒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向他奔来的杜子珏,他看不到站在一旁的杜沅沅和沈毓,他满心满脑的都是杨素心的面容,杨素心的声音,杜庭儒忽地大叫起来,使尽了力气向棺谱踩ァ
此时,杜子珏堪堪赶到杜庭儒的身后,情急之下,一把拉住杜庭儒的袍角。杜庭儒神智已迷乱,这一撞的力气使得颇大,杜子珏收势不及,被向前一带,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杜庭儒撞上了棺疲而杜子珏扑跌在他身后的地下。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杜沅沅和沈毓禁不住目瞪口呆。
杜庭儒撞上棺坪螅去势一阻,并未跌倒,此时,竟先行站起身来。他的一撞,已被杜子珏的一拉卸了一半的力气,撞得并不严重,仅是额角青肿了一块。但也幸亏这一撞,使得他整个人清醒了过来。他并不理灵堂内的诸人,只是的叹息了一声,颓然坐在了棺魄懊妗
杜沅沅慢慢走上前来,声音中带着哽咽,悲切道:“爹,你这个样子,让娘怎能走得安心,让我们又怎能安心!”杜庭儒依旧向着棺疲不住苦笑,“安心?你本就不安心的,是不是?因为你恨我,你至死都恨我!”“爹,你在说什么?”杜沅沅吃惊道。杜庭儒肯定道:“你娘她恨我,她就是恨我。”
杜庭儒一声长叹,忽然道:“沅沅,你可曾听你娘说过我们当年之事?”杜沅沅摇头,杜庭儒看向灵堂外浓墨般的黑暗,目光转柔,“素心,如今想来,当年的一切,的确是我太过痴缠,令你悲苦至此。但尽管如此,我却并不后悔,若有重来一日,我也会有同样选择。今日,我便将它说与沅沅,你也希望沅沅能够了解的,是不是?”
灵堂内一时静了下来,杜沅沅、杜子珏、沈毓三人的目光都定定地注视着杜庭儒,而杜庭儒恍然不觉,他的神思正恍惚起来,心底似有什么被轻轻唤醒,象春风里的新芽,象雨后的嫩笋。他的心忽然柔软了下去。恍然之间,数十年的岁月褪去了它满是征尘的外衣,眼前依旧是那个藕白衣飘飘的婉丽女子。杜庭儒的嘴边荡起一抹浅笑,禁不住轻唤,“素心,素心……”
浣梦
烛火轻轻摇曳,间或爆出一朵烛,“劈啪”一声轻响,有薄淡如纱的白烟便飘飘然飞了开去。
杜庭儒的目光一片空蒙,嘴边的笑意越来越,人似已痴了。过了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幽幽的声音在灵堂内淡淡地飘着,仿佛隔了渺渺的时空,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过去十八年前了……”
十八年前,杜庭儒刚刚只有二十几岁,时任朝中四品户部侍郎。一个才二十如许的青年男子,就坐到了四品大员的位子。再加上温文儒雅,才名惊艳。暗地里不知倾倒了多少京城待嫁名门淑媛。只是,他是那么骄傲,那么眼高于顶,又那么地不屑一顾。
事实上,杜庭儒在十七岁时便已订了亲,而对方正是赵国公的女儿杨素心。这一门亲事,还是先皇,也就是英帝的父亲弘帝亲口许下的。说到这位待嫁的杨小姐,可是众多贵族子弟趋之若鹜的一朵奇葩。据说,赵国公杨毅晚年才得了杨素心这么一个女儿,一向珍若性命。而杨素心自幼便容貌出众,又生得冰雪聪明,除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外,竟然还师从府中的武术教习,学了一身的武艺。随着年岁渐长,杨素心愈发美丽动人,竟至于艳名冠绝了整个京城。
户部侍郎杜庭儒与赵国公之女杨素心订亲的消息一经传开,京城几乎轰动。当然,讥笑着有之,羡慕者有之,妒恨者有之。说得好听的是才子佳人的良配,说得难听的是杜庭儒妄想高攀。但不论众人心中如何想法,毕竟是皇上的金口玉言,众人只能看着木兰成舟,遥遥而叹。
但是,面对这样的天大的恩宠和幸运,杜庭儒似乎没有丝毫兴趣。自订亲后,一直过了七、八年,他还没有操办婚事的打算。而在这其间,弘帝驾崩,英帝继位,而他府中也已纳了一名侍妾,还有了子嗣。那名侍妾,便是今日掌管府中事务的柳二夫人。
杜沅沅听到这里,不觉生了几分疑惑。其一,这门亲事实在是一个大大的意外,弘帝为什么要将如此出众的杨素心许配给杜庭儒呢?当年,杜庭儒在朝中虽官阶四品,但毕竟是个毫无背景的普通文官,而赵国公府,却是京城里有名的豪门富族。杨素心又是如此出色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就算是入宫伴在皇上身侧也不为过,但是,弘帝却做主单单许配给了杜庭儒。
其二,在这样的尊荣面前,杜庭儒似乎过于冷静了。他不仅不急于操办婚事,还在府里安置了个侍妾。试想,对一名青年男子来说,未婚妻是如美眷,家世又如此显赫,怎么可能不急于娶回娇妻,而任亲事废止多年呢?这内里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东西。
杜庭儒停了下来,面上现出一抹苦笑,怔怔道:“若是我能早些办了婚事,若是我与素心能提早见面,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也许,我们便是天下人最羡慕的神仙眷属。只是,一切都已太迟了!太迟了!怪我,都怪我啊!”
杜庭儒的情绪有变得有些激动,众人都紧张了起来,生怕再生什么变故,杜沅沅忙道:“爹,那你与娘是如何相识的?”杜庭儒怔了怔,突然微笑,那笑意暖暖的,漫过他的眉梢眼角,显然是从心里发出来的真切笑意,“那一,她是兵,我是贼……”
时光转回十八年前的那一日,皇历上记为四月十九,浣日。所谓浣日,与上巳节多有相似,均为春游踏青之日。而浣日,湘芷河畔会设下无数龙舟彩舫,无论富绅贫户,均可畅意游河,因而更被众人所乐见。
那一年的浣日,天气异常晴好,微风和煦。京城的文人士子、秀女名媛,倾城而出,一时之间,通往城外湘芷河的官道上,车马磷磷,珠翠绮罗,名异香,馥郁森列。
那一日,杜庭儒也和一名同僚一起,打扮得如同最普通的士子一样,夹杂在平民百姓的人丛中,迈着悠闲的步子,向城外而去。二人边走边谈,正聊得兴致盎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蹿出一人,从他和同僚的中间横穿而过,飞速地冲到前面的人群里去了。
二人还未回过神来,杜庭儒忽然觉得身形一滞,低头看时,腰间竟然缠上了一根月白色的帛带,上面绣着碧水色的回纹,下端缀着碎米样的碧绿珠子,那分明就是一根女子的披帛。此刻,那披帛上正有一股劲力传来,杜庭儒不得不转过身去,吃惊地发现,在他身后不远,一名白衣胜雪,清雅若仙,却又从举手投足里透出英气的女子正横眉怒目地瞪视着她,而那披帛的另一端,就执在她的手中。
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富于戏剧性了,杜庭儒不觉怔住了。那女子却冷冷道:“你好好一个读书人,为何要做偷鸡摸狗之事,难道不怕污了读书人的名声么?”那声音若冰珠滴落玉盘,叮咚叮咚,说不出的悦耳,也说不出的冰冷。杜庭儒更加奇怪,不由疑惑道:“小姐是否有所误会?”那女子却柳眉一竖,“你休要装糊涂,你明明是窃了一只荷包后逃到这里,难道是我冤枉了你不成?”杜庭儒这才想起,刚刚从他身边飞奔而去的那人,似乎和他穿了同色的袍子,而那人定是真正的窃贼。
杜庭儒不觉哑然失笑,“能否请小姐解开在下,容在下说个清楚。”那女子却不依不饶,“你还不快把窃走的荷包拿出来。”杜庭儒苦笑,这位貌似娇滴滴却很固执的小姑娘似乎真的将他当成窃贼了。
正僵持间,一个须发白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上前来,见此情景,急忙拉住女子的手,“姑娘,错了,错了,不是他,不是他。”“什么?”女子的愤然转成了惊愕,那老人急道:“那窃贼刚刚与我相过面,真的不是他。”
那女子闻言面色一红,不由自主地松了披帛,突然上前敛衽一礼,坦诚道:“小女子错怪了公子,在这里给公子赔礼。有得罪之,还请公子原谅。”这下子,杜庭儒真的是大吃一惊了。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女子,不仅疾恶如仇,还有着男子般的豪爽胸襟,何况又是如此的容月貌。杜庭儒的心就象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再也无法平静了。
在杜庭儒愣神之间,杨素心已和那老人向前面去了。杜庭儒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女子翩然而去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站在他身旁的同僚见杜庭儒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轻声笑道:“仁兄是否觉得这名女子与众不同?她可是不一般的身份,你可知道她是谁?”那同僚似乎卖了个关子,笑呵呵地忽然住了口,杜庭儒心中急切,压低声音急急问道:“是谁?”同僚见杜庭儒惶急的模样,微微有些奇怪,却也不刻意隐瞒,低低道:“她,便是那位美名远播的赵国公家的小姐!”
杜庭儒听了这话,头顶宛如响过一阵闷雷,呆若木鸡。原来,她就是杨素心;原来,她就是先皇指给他的未婚妻;原来,杨素心是这样的一个出色至极的女子。
杜庭儒接下来的游赏,是在浑浑噩噩中渡过的。湘芷河的一汪碧波、画舫的雕栏彩绘、游人仕女的衣香鬓影都成了淡淡的影子。他的心里,他的眼中全都是杨素心美丽的容颜,薄怒的、羞涩的、坦白的,每一帧都令他心旌摇动,不能自己。
站在杨柳依依的湘芷河畔,杜庭儒的目光如愿以偿地又捕捉到了那个身影。那是一艘行驶在河中的画舫,精巧雅致的舫身漆成极清雅的绿色,似与碧水连成了一体。而在那绿色的底子上,描绘着大朵大朵盛开的水芙蓉。画舫缓缓行进,轻风拂动,水波相合,那水芙蓉迎风招展,宛如活的一般。而就在那丛芙蓉之上,杨素心一袭白衣,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她的衣袂,轻灵飘逸,远远望去,如同芙蓉仙子,美得如梦似幻。
杜庭儒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而这一刻的美丽便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记忆之中。杜庭儒禁不住悔,他原本倾心相许的就是这样的女子,早知如此,何必要白白浪费这么多年的光阴。因此,他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个女子,他是绝不会再放手了。
当晚,赵国公府邸迎来了一位稀客,这位客人便是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期待的杜庭儒。已进年迈的赵国公杨毅亲自接待了这位名义上的女婿。虽然杜庭儒倜傥的风度,优雅的谈吐给杨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当他提到要与杨素心尽快完婚时,杨毅显然是迟疑了。杜庭儒心中疑惑,但态度却十分坚决。杨毅见此,便匆匆进了内堂,隔了良久,方才出来道:“请杜贤侄与小女见过面后再议吧。”
就这样,杜庭儒被带入了赵国公府的后园,坐在月光下的锦鲤池畔,静静等待着杨素心的到来。
杜庭儒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园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空气中充满了春夜里恬静而又柔和的气息。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后园锦鲤池畔的石凳上。月光下的池塘,闪着粼粼的波光,宛如洒了一池的水银。间或有锦鲤被那波光吸引,跳跃着浮出水面,击碎了满池的月光。
他似乎等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一刻,当杨素心依旧一身白衣,姿态宛然地向他走来时,杜庭儒的心已经激动得快要跳出来了。面对这个倾心的女子,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默然施了一礼。
杨素心也随之福下身去,面上是个静好的微笑,显示出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公子不必多礼。”杜庭儒抬起头,如水的月华洒在他的脸上,杨素心禁不住一怔,惊讶道:“原来是你。”杜庭儒忍不住微笑,“正是在下。”
杨素心的面色忽然沉静了下去,直视着杜庭儒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透进他的心里。杜庭儒只觉得眼前的这双眸子益发幽,越望下去,便越发捉摸不定。不由发起怔来。突听得杨素心道:“刚刚家父说了公子的来意。”杜庭儒急忙收回心神,点了点头。
杨素心的神色蓦地严肃了起来,“素心与公子乃是先皇的赐婚。但时过多年,公子都未曾提及,素心知道,公子并不满意这门婚事。请公子不必为难,素心会去求家父禀明皇上,取消你我的婚约。”杜庭儒没想到杨素心说出的竟是这样的一番话,心中一惊,半晌才道:“在下,在下并没有什么不满意,而确是真心实意到贵府来议定婚期的。”杨素心一脸惊疑“请公子不必勉强。”杜庭儒摇头,“在下句句实言,何来勉强之说。”
杨素心的面上现出为难之色,目光投向光影弹跳的水面,半晌不语。杜庭儒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也不好开口去问。良久,杨素心的语声幽幽传来,“公子的厚爱,素心不胜感激。但是,还请公子体谅,素心,素心……”杨素心犹豫了一下,似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般,重重道:“素心的心里已有人了。”
杜庭儒宛如一盆冷水浇头,失声道:“你,你说什么?”杨素心见杜庭儒失魂落魄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不忍,但仍决然道:“素心的心中确已有了他人,实在不愿意再耽误公子。”
杜庭儒神情黯然地回了府。一路上,反反复复想着杨素心所说的话。杨素心十分坦白,她虽然是个女子,却并不愿固守闺阁,加之父亲溺爱,因此,便常常四游历。而她的那个意中人便是在游历途中相识的。
杜庭儒无话可说,他只是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早开口,以致于错过了一段大好姻缘。他不停的问着自己,难道他们的缘分就仅此而已?难道今生他和她只能是陌路了么?
杜庭儒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众人没有想到,原来一向相敬如冰的杜庭儒夫妇还有着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而且是如此的浪漫,早已是痴了。此时,见杜庭儒突然住了口,杜沅沅禁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杜庭儒没有看杜沅沅,目光投向灵堂外浓浓的黑暗,面上突然显出了狠绝的神色。杜沅沅的心中悚然一惊。
杜庭儒回府后,心中一直懊恼不已。同时,他也陷入了迷茫,这一段感情,是应该牢牢抓住,还是放开手去。但是,他发现,杨素心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无论何时何地,他的眼前都是她那秀美的面庞,那卓越的风姿。终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那便是,他永远都不会放手,他要以自己的诚意来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纳他。
自此,杜庭儒便成了赵国公府的常客。但他再不提成婚一事,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三不五时地邀请杨素心去踏青、游湖。杨素心起初并不答应,但杜庭儒没有放弃,依旧锲而不舍,日日登门。
耐不住杜庭儒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拜访,杨素心终于慢慢松了口,渐渐地也同他出去了几。随着两人接触数的不断增多,了解也在不断加。杜庭儒发现,杨素心并不排斥他,相反,还颇为欣赏他的才气、睿智与风趣。杜庭儒欣喜若狂,他相信,杨素心终有一天会回心转意,下嫁给他。
事实上,杨素心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心意。面对杜庭儒的痴心一片,她一直都是刻意逃避,但是,杜庭儒却一概不知,兀自沉浸在自己构筑的美梦中,不愿醒来。二人相了一段时日后,杨素心终于忍耐不住,和盘托出。她不能接受杜庭儒的感情,而过几日,她便要再度出门游历,而她的意中人正在某等待着她。
杜庭儒此时才明白,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心血,都只不过是痴心妄想,无论他再怎样努力,他永远也代替不了杨素心心里的那个人。既然已经错过了,无论怎样弥补,都不可能再重来。
杜庭儒又是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他足足想了一夜。那一夜,他书房中的烛火燃到了天亮;那一夜,他的面容几乎老了十岁。最后,他终于做了一个令他,令杨素心都后悔终身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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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碎
夜墨浓重,穿堂而入的风并不刺骨,却带着无法言说的冰寒之意。一波一波地刮在人的肌肤上,引得人的心里又软又疼。
众人的眼前忽地一暗,仔细看时,一侧的白烛已燃到了尽头,尚有半寸燃得焦黑的烛芯蜷曲在一滩透明的烛泪当中,有几分无奈,几分凄伤,几分难舍。
杜庭儒淡淡地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语声依旧不疾不徐。
那一夜后,他一如往常,仍旧时常到赵国公府拜访,却绝口不提婚约之事,态度也更加温文有礼,就如同一个知交好友一般,始终静静守在杨素心的身侧。对于杜庭儒的变化,杨素心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她以为,杜庭儒是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他放下了一切,他成全了她。因此,二人的相变得更加融洽起来,他们谈诗弄文,纵情山水。那一段日子,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段知心相对、平静相携的时光,也是杜庭儒记忆中最为温馨难忘的日子。
很快便到了杨素心走的那一日,杜庭儒殷勤地送到了京城郊外。并带着一脸暖暖的笑意,轻轻地挥手,看着杨素心跃马远去,看着她的身形在一山青葱中逐渐消失。那一刻,他的笑意、他的知礼全部隐去,只余下满面的阴沉。
杨素心并不知道,从她一踏上远行的征程,便有数人偷偷跟在她的身侧。而这些跟踪者就是那个始终站在她的身旁,永远温文尔雅的杜庭儒苦心安排的。
跟踪者隐匿在杨素心身侧,看着她与意中人会合,看着他们纵马驰骋,徜徉于绿水秀川。这些发现,每日里都会准时出现在杜庭儒的案头。杜庭儒带着满心的恨意与不平在每一个更无人的夜里一字一字的咀嚼,他们的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几乎让他发了疯。
终于,他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计划。他发出了密令,无论付诸何种手段,都要将杨素心身边的那人杀掉。他想得简单,只要那人死了,杨素心孤独无依,一定会回到京城。但是,他却没有如愿。那人的功夫很好,又似乎有着极为神秘的身份,受命的人一直无法得逞。为免夜长梦多,杜庭儒在思熟虑之下,采取了一种退而求其的方式,他派人以赵国公府的名义送信给杨素心,声称杨毅病重,要她速回家中。他要将她诱回京城。假使那人跟来,那么,杜庭儒会想办法在京城附近将其解决掉;假使那人不来,杜庭儒便会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天遂人愿,那人的家中似乎也出了什么事,将杨素心送至京城附近,二人约定了见面的日期便分了手。而杜庭儒在杨素心回家当日,便进宫见了英帝,宛转地提了他和杨素心的婚事。因为有先皇的赐婚诏书,英帝自是十分同意。同时,又下了一道旨意,由钦天监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命他们即日完婚。
杜庭儒心满意足地回了府。他知道,冰雪聪明的杨素心返家后,发现“家信”的骗局,又接到了皇上完婚的旨意,一定会想到是他所为,也一定会恨他至死。但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将杨素心留在自己的身边,他觉得,只要他们成婚后,他一心一意地对她,她总会改变心意的。他甚至都在打算着,将府中的侍妾柳氏远远地送出去。今生,他只要有杨素心做他的唯一就够了。
他料到以杨素心的烈性,一定会来质问他。因此,当晚,他命人备下了果品香茶,更换了厅中的薰香,大开了府门,并遣退了所有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厅里,静静地等待着。
时隔多年,杜庭儒依然清晰的记得,那天夜里,北风刮得甚是猛烈,到了二更天的时候,天上还落起了雪。散粒状的雪借着风势,无情地肆虐。没过多久,天地间便是一片茫茫的灰白。而杨素心那纤弱伶仃的身形便穿过那无边的雪雾,步履沉重地走入厅中,出现在杜庭儒的面前。
尽管杜庭儒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杨素心吓了一跳。那个秀丽绝伦、丰神奕奕的女子,此时却面色苍白,鬓发散乱,一双乌漆漆的眸子如漫天的雪雾,让人看不清楚。已是冬的天气,她的身上却只系着一袭单薄的月白素锦披风,露在披风下的一双轻便软鞋上溅满了泥水,显然是狂奔来的。
杜庭儒的心中一痛,急忙上前去扶。杨素心却猛然后退了一步,目光冰彻,如一根刺进他心里的尖锐的针,“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杨素心的声音充满了迷惑,更多的却是绝望。杜庭儒没有任何犹疑,重重点下头去。
杨素心本是凭着一股激愤飞奔而来,此刻见杜庭儒竟然亲口承认,心猛然沉了下去,再也支持不住,颓然跌坐在地上。目中似是要流泪,又似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杜庭儒低低叹息,蹲下身去,柔声道:“我扶你起来,别伤了身子。”杨素心冷冷地向他看去,忽然抬起手来,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杜庭儒一记耳光。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杜庭儒白净的面上霎时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
杜庭儒被打得微微一怔,很快又面色如常,依旧将杨素心稳稳扶起。杨素心眼中恨意刻骨,“当真是我看错了你,你竟是如此卑劣的小人,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这么做?”杜庭儒微微一笑,轻轻执起杨素心的手,满脸柔情似水,声音宛如梦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一边说着,一边手下暗暗使劲,杨素心便身不由己地跌入他的怀中。
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飞入他的鼻端,杜庭儒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自相识以来,他们之间一向彬彬有礼,从来没有象眼前这一刻,靠得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如玉的肌肤、樱桃般的红唇。杜庭儒已经不能自己,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忘情地吻在那红唇之上。
杨素心惊骇地看着不断接近的杜庭儒,记忆中那个清润如水的面庞已经变成了眼前这个充满了危险的男子。杨素心使劲挣扎起来,但无论她怎样努力,却始终挣不脱杜庭儒铁铸一样怀抱。她这才发现,文弱书生模样的杜庭儒竟是个藏不露的高手,身手显然比她要好得多。杨素心已经绝望,她的手忽然碰到了藏在腰间的一柄匕首。
杜庭儒紧紧地搂着杨素心,恣意地吻着她。杨素心的挣扎更挑动了他心中的热血,激起了他埋的渴望。忽然,他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怀中的杨素心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发现杨素心手中正执着一柄匕首,狠狠地向自己的身上刺去。
杜庭儒大惊失色,一下子攫住了她的手腕,将那柄匕首夺了过来,远远地扔了开去。杨素心脸色惨白,踉跄后退。杜庭儒看着杨素心慌乱逃开的身形,面上又惊又怒,失声道:“你,你宁愿死也不愿我碰你,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杨素心的后背已靠在厅门上,声音斩钉截铁,“我的心意你早就懂得。你不是他,你也永远做不了他。无论你做什么,都只是痴心妄想。”
杜庭儒怔在当地,头似被什么重重地击了一下。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回答道,“我不是他,我也永远做不了他。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是痴心妄想。”那声音反复几遍,如海边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渐渐充斥了他的整个脑际。他也是个骄傲的人,而她竟然将他的骄傲践踏在了脚下。杜庭儒忍不住嘶吼道:“不--!”他直直地向杨素心看去,双目赤红,面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宛如垂死前的挣扎,充满了愤恨、悲痛、嫉妒,映着脸颊上的那几个鲜红的指印,扭曲得可怖。
杜庭儒一步一步向杨素心走去,缓缓道:“我做了这么多的事,也得不到你的一丝眷顾与垂青。好,好,我如你所愿,永远都不碰你,但你我是先皇和当今皇上下旨赐婚的佳偶,你今世做定了我杜庭儒的夫人,这便是你永远也逃不掉的命运。”杨素心的手死死地扣在门扉上,身子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我心里只有他一人,而且,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杜庭儒的脸色蓦然惨白,倒退几步,失神道:“你们竟至如此,你,你是我杜某人的文定之妻,你竟然与他人珠胎暗结。你,你……”话音未落,却狂笑了起来,笑到不可遏制,笑到咳呛不止。他忽然纵身上前,攫起杨素心的下颔,狠狠道:“我为何要放了你,我们的缘份是上天注定的,你还是乖乖地等着我杜府的轿吧!”杨素心忍不住扑在门上,痛哭失声。过了良久,她终于直起身来,满脸狠绝,语声如冰,“好,你既然一心要娶我,我就嫁给你。只是,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对怨偶。你给我的,我会恨你一生一世。”说罢,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杜庭儒默默地将杨素心抱起,轻轻贴上她凉沁的额头,不住低语,“素心,素心。”杨素心神智早已晕迷,容颜惨淡,眼角兀自挂着泪滴,杜庭儒久久地凝视着,半晌又道:“素心,我是这样的爱你,你为何还要伤心。难道是我错了?我没有错,我怎么会错。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永远在一起。”
当夜,杜庭儒偷偷将杨素心送回了赵国公府。此后,便暗中派人日夜监视。而杨素心似乎心如止水,竟再未出府中半步。
那一年的腊日,是杨素心与她意中人约定的见面日期。在那日清晨,天还是昏黑的一团,杨素心便独自一人出了府,奔向了约定的地点。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希望。
杜庭儒早已知道这个约定,他早在前几日,便已派人沿路拦截。他的目的便是要那人无法赴约,他要让杨素心彻底死心。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派人的人都无功而返,原因是那人竟没有出现。
杜庭儒躲在一旁,看着痴立在风雪中的杨素心,心中充满了怜惜,也充满了喜悦。杨素心孤独地站在那里,看着天色由明亮转为昏暗,再到月亮升起,她的面容也由希望到失望,终至绝望。终于踉踉跄跄地走了回去。自此,杨素心似乎真的死了心,而赵国公府也开始筹办婚事。
对于那人的失约,杜庭儒虽然欣喜若狂,但却并没有放松。他依旧派人守候在那个约定地点的周围,直到七日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人的踪迹。杜庭儒心中虽然恨极,却也有些忌惮,只是藏身暗监视。又过了七日,那人也是满心失望,留下印记后才依依不舍离开。杜庭儒目送那人离开后,亲手毁了那印记,他心中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几日后,杜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宾客盈门。大红的轿将杨素心迎进了杜府的大门。杜庭儒终于达到了目的,杨素心现在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他的心中异常复杂,有喜悦,有痛哭,还有无法言说的失落。他挂在脸上的喜气,莫不如说是报复的快意。他几乎已经预见到,他和杨素心的未来已是另一个悲剧的开始。
新婚之夜,杜庭儒守住了自己不碰杨素心的诺言。他一个人静静坐在在新房前的长廊上,看了整夜的月色。他知道,房中的那人也同他一样,睁眼到了天明。第二日,杨素心便命人将自己迁居到了寒碧轩,自此青灯古佛,少见外人,性子也愈发清冷起来。而二人也开始了数十年的冷冷相对。其间,杜庭儒也曾努力修复他们的关系,但杨素心却并不领情,日积月累,杜庭儒终于放弃。他本想婚后便送走侍妾柳氏的想法也搁了浅,柳氏倒成了他专门激怒杨素心的棋子。
杜沅沅听到这里,面色已变了几变。不只是因为杜庭儒和杨素心耐人寻味的故事,还有她听到的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杜沅沅抬起头,杜子珏和沈毓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显然同她一般想法。杜沅沅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似乎是杨素心的话,“守住了自己不碰杨素心的诺言”,似乎又是杜庭儒的话,杜沅沅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意,有一个事实正在破茧而出。她上前几步,直直看着那个坐在红棺旁眼神低迷的男子,颤颤叫了声,“爹!”
身世之秘
听到杜沅沅的唤声,杜庭儒微微抬起头来,但那眼中一片迷茫,如黄昏低沉的暮霭,幽得看不清方向。他似乎仍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当中。
杜沅沅已走到了杜庭儒的眼前,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心中似有什么立时要爆发出来,急切道:“爹,你告诉我,杜沅沅,不,我是不是那人的女儿?我是娘成亲前带过来的,是不是?”
杜子珏和沈毓都站起身来,紧张地看着杜庭儒。二人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杜子珏迟疑地唤了声,“爹!”那声音也是颤颤的,却含着些模糊的惊喜,心头那个长久以来压迫得他无法呼吸的重担似乎正要卸去。沈毓则有些无所适从,他带着那个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千里迢迢而来,最终一切却急转直下,他不仅寻到了人,还发现了另一个秘密。
杜沅沅的手握得很紧,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杜庭儒的手心。杜庭儒一时吃痛,向杜沅沅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大变,使劲甩开杜沅沅的手,“腾”地站了起来。杜沅沅被甩了一个趔趄,身后的杜子珏和沈毓急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
杜庭儒不住地喘息,目光虽看着杜沅沅,却似透过她的脸看着另外的地方,他厉声道:“素心硬要生下你,我知道,她就是为了羞辱我,惩罚我。她将你带到我面前,让你叫我爹。可笑啊,真是可笑!我不仅没有得到素心的心,还替她养了一个与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十几年。”那声音似是控诉,似是悲愤,更似自怜,在午夜的灵堂内回荡,久久地叩击在众人的心头。
此时,杜沅沅的心中已清如明镜,她寄魂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并不是杜庭儒的亲生女儿,而是杨素心与那意中人的孩子。难怪真正的杜沅沅性子如此孤冷,难怪她不被家人疼爱,原来内里竟然有着这样的隐情。
杜沅沅的心中百感交集,她看着眼前似已陷入混沌状态的杜庭儒,又是忿恨,又是可怜。杜庭儒的一念之差,炮制出了四个人的悲剧。首先是他自己,虽然以卑劣的手段强行将杨素心留在了身边,但是,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幸福,反而成了一种折磨。即便是杨素心死去,这种折磨只怕也要跟随他直至终老。其便是杜沅沅真正的父亲,虽然对感情坚贞不渝,但却背负了一生的痛苦。沈毓最终完成了任务,但也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打击,二人那的分别竟变成了永诀。第三个便是真正的杜沅沅,她不平凡的身世,注定了有这样孤冷无依的一生,直到她死去,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最后一个,也是最可悲的一个便是杨素心了。这个本可以伴着知心爱侣,快意江湖的奇女子,却如此悲苦孤独地渡过了短短的一生,然后悄然远去,留下一个永远的遗憾。
杜沅沅的眼中已有了泪,恍惚看见了藏书小阁中那张飘落的冷金笺,笺上依旧是那首工整小楷题的词:
蝶恋
魂飞青芜碧柳。山重水复,道是无寻。举酒无言管弦冷,孤灯明月相对看,
年年岁岁斜阳暮。不见离人,黯然红颜老。门掩春色残照里,晨钟暮鼓声声住。
杜沅沅在棺魄扒崆峁蛄讼氯ィ任凭泪水一滴一滴落入膝前的尘埃,喃喃祝祷,“娘,你今生受了这么多的苦,答应女儿,来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幸福!”
杜子珏站在杜沅沅的身后,专注地凝视着杜沅沅的背影,毫不掩饰满眼的热切与惊喜。他的嘴角微翕,似在说着什么,那声音又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沈毓听得分明,“你竟不是我的妹妹,你竟不是我的妹妹。”
英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腾龙书案后面,手中虽是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只田黄石雕瑞狮纸镇,但却异常专注地听着站在下首陆六福的回禀。
“杜夫人丧仪诸事已毕,贵妃娘娘自是十分伤心,让奴才回皇上一句,还要在府中耽搁些日子。”英帝微微蹙了眉头,心中有些担心,半晌叹气道:“就依她吧。你再派几个得力的人过去,照顾好贵妃起居。”
正说间,一个御前太监快步走进殿来,躬身道:“启禀皇上,京畿府尹闵文秀大人在外候见。”英帝心中一动,莫非是勒令查探的事有眉目了,便道:“宣!”
闵文秀进殿行了礼,还未回话,英帝便问,“千液苑那件事,是不是有消息了?”闵文秀一躬身,“托皇上的洪福,臣确实有些线索。”英帝眼中一亮,向前倾了身子,“快说说看。”闵文秀道:“臣了数月的功夫,几经周折,竟查到了‘蝙蝠’的巢穴,那巢穴就设在京城西郊一大宅内。”
英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心头落了一片疑云。天都城西郊因靠近穆岳山,风景秀丽,风水绝佳,历来为京中高官别苑聚集之地,等闲百姓根本无法涉足。而“蝙蝠”做为一个游荡于江湖的杀手组织,竟能在此拥有一席之地,显然是与朝中的官吏有关了。
“那大宅情形如何?”英帝问道,闵文秀道:“那大宅里外几进,十分富丽,若不是诸般线索指向那里,臣根本不知那里竟是杀手的老巢。臣查问了附近几宅院的主人,因各宅之间相距颇远,平日素少往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能说出这座大宅的主人是谁。”
英帝在书房内来回踱着步子,“说下去。”闵文秀继续道:“臣知道‘蝙蝠’有这样一藏身之地后,便亲自带人,趁夜潜了进去。”他忽然顿住了语声,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臣带人在大宅里外走了一遍,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但烛倾案倒,竟是刚刚经过激烈打斗的样子。似是有人先于臣攻入了宅内,并将那里平了。”
“有这等事?”英帝面上也现出诧异之色,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抬头见闵文秀有些局促的模样,便问道:“莫要告诉朕你一无所获?”闵文秀道:“可以说是发现一丝线索,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英帝挑了眉,“说来看看。”闵文秀道:“臣仔细搜索,发现了一间密室。密室的墙壁上绘着一只巨大的蝙蝠,除此之外,便是一排排的书格。臣查看了一下,书格内以日期为类放置了无数纸笺,每张纸笺上都写着日期和人名,想来纸上那人便是‘蝙蝠’的目标。臣查看了标注着千液苑出事那日日期的书格,奇怪的是,其余书格内纸笺码放整齐,但唯有那日的书格内竟是空无一物。臣想,定是先至宅内的那批人将笺纸取走了。现臣已将这些纸笺全部带回,正想请皇上的示下。”
英帝道:“你总算是不虚此行,就将这些纸笺全部交于刑部,你只需查千液苑刺客一事。”说罢,沉吟了一刻,又道:“朕原想从‘蝙蝠’人手,查出雇凶杀人的幕后主脑,没想到,一个江湖组织竟如此神秘莫测。看来,还是要先将其查清为好。而先你一步之人虽与咱们有着相同的目的,但不知用意为何,也要查上一查。”闵文秀唯唯称是。
英帝心中微寒,这杜沅沅所遭的刺杀,内里竟是如此扑朔迷离。看来,“蝙蝠”的确不容小视。他嘴里反复念着“蝙蝠、蝙蝠”,心中忽然一动。向闵文秀道:“那密室墙上的蝙蝠是何模样?”闵文秀不知英帝为何对蝙蝠感兴趣,呆了一呆,忙道:“那只蝙蝠与刺客肩头的刺青相同,是振翅欲飞的样子,只不过,蝙蝠的眼睛是血红色的。”
“长着血红色眼睛的蝙蝠。”英帝若有所思,“朕曾听说过,大齐东南的怪菅兹瘸笔,那里的山隙中便生长着蝙蝠,因为数量多,而且百多年来,生生不息,故在当地,蝙蝠便成为了一种信奉。据说,怪萑思遥每户门头都刻着一只蝙蝠,每只蝙蝠都有着红色的眼睛。众人相信,它能保佑家宅安宁。朕虽在千液苑时便已看过刺客身上的‘蝙蝠’刺青,但却从未联想到这上头去,还是刚刚无意间想起来的。难道说,这其间有什么联系,还是,‘蝙蝠’的首脑来自怪荩俊
英帝虽是推测的语气,却头头是道,条理分明,闵文秀已听得呆了,突听英帝道:“你这就去吏部查一查,朝中有谁是怪萑耸希速来报朕。”闵文秀答应着正要退下,英帝又道:“将在怪萑沃暗墓倮裘单也抄上一份,拿来给朕看看。”话到后来,语声已变得森冷,显然是有了怒意,闵文秀背心一寒,这一番彻查,不知要牵连到谁的头上,也不敢辩,答应着退了下去。
杨素心去世已过了多日,大殓一应事宜都已完毕。杜沅沅依旧留在尚书府中,杨素心的溘然而逝与她那充满了悲情的故事,依然是她心头的一片阴影,她始终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
与她同样情形的还有杜庭儒。自灵堂那日后,杜庭儒便卧病在床,整个人迅速地萎靡了下去。虽然其间也请医延药,但众人心里清楚,他的病是在心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其他都是枉然。对此,杜沅沅只是冷眼旁观,她虽然狠不下心来去对付他,却也不愿假以辞色地去安慰他,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报应,只有让他终日活在痛苦当中,也许才是对死去的杨素心和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的补偿。
沈毓则一直默默地陪伴在杜沅沅的身边。自从身世之秘揭开之后,沈毓对杜沅沅更为热情,私底下曾笑言,“难怪会一见如故,原来你我还有如此渊源。”杜沅沅也曾问起沈毓舅父,也是她寄魂这具身体亲生父亲的情形,沈毓则严整了面色,“恕我不能明说。假使有一日你能去澜洱国,亲眼见到他你就会明白一切。”杜沅沅虽然疑惑,却也不再追问,在她的感觉里,那个真正杜沅沅的生身之父也许是个化外隐士,也许是个巨商大贾,总之,一定不是个简单的人。
众人之中,最令人奇怪的便是杜子珏了,自从灵堂之上知道了杜沅沅并非他的亲妹妹后,杜子珏便似平白消失了一般,在府中失却了影踪。
英帝每日都会派陆六福到尚书府来探问情形,杜沅沅知道他想她早日回宫,但是,她依然让陆六福带话给英帝,要在尚书府中多留几日。除了为杨素心的亡灵进行哀悼,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此时,尚书府内愁云惨雾,人人自顾不暇,也许正是破除她心中谜团的最好时机。她有个预感,这一,说不定她会发现个惊天秘密。
一个青衫的背影立于漫天飞舞的霜叶中,带着说不出的尊贵之气,还带着几分孤绝的落寞。杜沅沅一步一步向那个背影走去,突然,一阵秋风卷着霜叶向她吹来。遮住了那个背影,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停住了脚步。当秋风止歇,那身影已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地空寂的落叶。
杜沅沅忽然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她转头看向窗外,天色刚刚有些发白。她并不声张,默然起身下榻,随手提起案上的青玉执壶,倒了盏茶。捧着尚算温热的茶水,不觉陷入了沉思。
近些日子,她总是会重复做这个梦。梦中的场景,她自然十分的熟悉,正是真正杜沅沅回忆中的一个片断。在那个片断里,那个风采翩然有着一双蓝色眼眸的笛羌人让真正的杜沅沅还动了心。但是,此时,她不断地梦到这个场景,难道真正的杜沅沅是要告诉她什么,还是说明,这个笛羌人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杜沅沅放下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突然站起身来,向房外吩咐了声,“来人。”碧痕急忙走了进来,杜沅沅露出一个意味长的微笑,“早膳后叫阿芜过来,本宫有些礼物要送给她。”
隐斋
阿芜恭谨地跟在传话宫女的身后,向南玉馆走去。她面上一派沉静,心中却是起伏不定。
杜沅沅虽一入府便指了她随侍在侧,但除了那日她们在南玉馆中有片刻的闲谈,紧接着便是杨素心的辞世,尚书府大办丧仪。这一番忙乱下来,二人反倒没了接触的机会。
今日一大早,一名打扮齐整的宫女便来传她,说是贵妃娘娘有请。想着又要面对那张温柔亲切的面容,阿芜的心中突然涌上了不安。其实,她与杜沅沅之间,本没有任何的纠葛。如果不是她身上必须背负的家仇国恨,如果不是她心中认定的那个男子的眼中只有杜沅沅,也许她还不会如此。
前面南玉馆已遥遥在望,阿芜强打点起精神,面上露出柔顺的微笑,垂手走入馆内。
掀开藕锻镶牙的帘子,阿芜一眼便看见杜沅沅背对着门坐在妆奁前,传话宫女福身道:“娘娘,阿芜来了。”杜沅沅转过身来,微笑道:“阿芜,快过来。”阿芜应了声是,走上前去,忽然滞了目光,止了步子,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似乎是惊讶,又似乎是悲痛,甚至是仇恨。
因还在服孝期间,今日的杜沅沅只穿了一袭月白锦缎常服,除了袖角和裙裾滚了一圈豆绿的牙边外,无任何装饰,看上去十分素净。但她的胸前,却挂一串梅链子,当中垂挂着一只泪滴状的蓝色宝石,正是那只“苍海之泪”。此刻,阿芜的眼睛正死死地盯在那只“苍海之泪”上。
杜沅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收归了眼底,似是随意理了理胸前的衣襟,“苍海之泪”那抹灵动的蓝色轻轻一晃,映着阿芜的神色,竟有几分诡异。
杜沅沅装作一无所觉,温和道:“这些日子,府中事多,咱们也没能好好叙叙。再过些时日,我就该回宫去了,咱们不如好好在一起呆上几日。也不枉我来这一回。”此时,阿芜只顾盯着那坠子,不发一言,竟似没有听见的样子。
杜沅沅笑着牵起阿芜的手,“阿芜,你怎么了?”阿芜这才惊觉,急忙收了目光,面上强扯出个笑容,但被杜沅沅握着的那只手却有些微的颤抖。
杜沅沅低头看了看胸前,似是恍然道:“你是在看它么?”阿芜低下头去,嗫嚅道:“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很是好看。”杜沅沅将“苍海之泪”从颈间取下,“这串链子是我生辰那日皇上赐的,名叫‘苍海之泪’。据说产自祁山关。”
“你可知道祁山关?”杜沅沅笑吟吟地看着阿芜,阿芜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垂着头低声道:“奴婢浅薄,并不知道。”杜沅沅继续道:“那里位于大齐和笛羌国的边境,以出产蓝色宝石而闻名。对了,据说十几年前大齐与笛羌国曾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就是因蓝色宝石而起。那一战,我大齐大获全胜,不仅打退了笛羌的侵略,还手刃了他们的主帅。”
阿芜忽然“啊”地一声,后退一步,脸色已变得煞白,杜沅沅关切道:“可是吓到了你?”阿芜使劲摇着头,却有泪水在她摇头之间滴落下来。杜沅沅握着阿芜的手蓦地收紧,面上虽带着笑,但目光寒冽,宛如出鞘的剑芒,“阿芜,你不舒服么?”阿芜的心突地一跳,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慌忙道:“不,不,我,奴婢,奴婢昨夜睡得不好,有些头疼。”杜沅沅神色颇有些意味长,悠然道:“你回去歇着吧,晚些再过来。”阿芜似是如蒙大赦般,说了句谢娘娘,便疾步而出。那匆匆而去的背影虽力持镇定,却仍能看得出在微微颤抖。
沈毓从一侧翅木四君子玉石屏风后走了出来,微有讶异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杜沅沅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怔怔道:“我也只是试她一试,却未料到是如此情形。”转头看着身旁一头雾水的沈毓,肃然道:“你且等等,这场戏,才刚刚开场。”
阿芜疾步出了南玉馆,再也忍将不住,在后园里奔跑起来。泪水不断地溢出她的眼眶,又不断地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干。
前面是一片槭树林。阿芜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脚被一根伸展的须藤一绊,就势扑在地上,不顾草间泥土纵横,埋下头去,低声呜咽了起来。有个声音从心底里直冒出来,是更悲切的哭啼,“青芜,青芜,你父王已经战死,他不会回来了,我们母女该怎么办?”紧接着是一个童稚的声音,“娘,青芜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父王了?娘,青芜要见父王,父王不会丢下青芜不管,父王!父王!”那声音穿破了数十年的尘烟,幽幽而来,回荡在她的脑际,她的心似是皱缩成小小的一团,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静静的林中响起低低的悲泣,“父王!”
过了许久,低泣声终于平息了下去,阿芜慢慢坐起身来。有阳光淋漓在她的发间和衣角,斑斑驳驳,宛如无数只窥视的眼。她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不安。刚刚在南玉馆中她听了杜沅沅的一番话,心中激荡,还未来得及细想。现在情绪平复下来,方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杜沅沅的意态虽一如往昔的温和,但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后,却又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阿芜惊跳了起来,难道是杜沅沅想起了什么,抑或是发现了什么?
阿芜顾不得除去身上的草屑,快速向莹心堂而去。她心中急切,这一切还是告诉杜庭儒为好。
莹心堂门前,有几个家丁当门而立。阿芜刚要举步入内,便有家丁上前一步将她拦住。那家丁阿芜是认得的,是杜庭儒身边的亲信。阿芜面色不悦,喝斥道:“我有要事禀告老爷,还不快让开。”那家丁却纹丝未动,只一脸无奈道:“阿芜姑娘,小的们也没有办法。你也知道,老爷尚在病中,任何人都不见的。”
阿芜听了,忽然想起,杨素心亡故后,杜庭儒便伤心成病,闭门不出。刚刚她一时着急,倒忘了这一项。就算此时她进得了门,怕是杜庭儒也是无暇顾及。阿芜重重一跺脚,悻悻然走了开去。
“接下来她去了哪里?”杜沅沅问站在一旁的碧痕,碧痕道:“跟着的人说,阿芜离了莹心堂,去了后园的隐斋,并吩咐了守在那里的家丁几句,才回了房。”“可听到说了些什么?”杜沅沅问,碧痕摇头,“说是相距太远,听不清楚。”
杜沅沅点点头,碧痕退了下去。一旁的沈毓只是不动声色。杜沅沅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想问我?”沈毓点头,又摇头,慢条斯理道:“你定是想通过阿芜查出,但要查什么,我却猜不出。”杜沅沅的眉宇间隐隐有着忧色,“你当然猜不出,就连我也只是推测。这件事若是坐实,只怕,只怕,”她一连说了几个“只怕”,面上忧虑更。沈毓也不觉严肃起来,追问道:“你到底查的是何事?”杜沅沅看着沈毓,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要查的便是尚书府是否有私通笛羌的嫌疑。若是真确,只怕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沈毓面色大变,急切道:“你怎知道?”杜沅沅叹息,“我为何知道,一时也无法说清。刚刚我对阿芜的试探,你都已看在眼内,难道你看不出内里有些蹊跷。”沈毓面上有恍然大悟的神色,“你指名要我随侍省亲,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杜沅沅苦笑,“你绝对想不到,入宫前我几乎因此而送命。早就想查个究竟。而你刚刚看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成事。幸好,我身边还有你。”
沈毓听得心中一暖,豪情顿生,朗声一笑,“说得好,你还有我,就为你这几个字,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在下也是认了。”杜沅沅微笑,转瞬又有了担忧之色,“此事甚是凶险,把你牵涉在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沈毓摆手,“算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妹,你我又何必客气,该如何做,你吩咐便是了。”
杜沅沅释然一笑,“好,我也不再客套,倒显得我们生分了。”紧接着又道:“我早就知道阿芜这个贴身丫鬟身份有些问题,而我这样打草惊蛇,便是想引她露出马脚。她此番表现,不仅证明了我的推测,还带出了一个线索。”“你是说隐斋。”沈毓接道,“就是那里。”杜沅沅点头,“隐斋是杜庭儒的书房,位于府中最偏僻之地,旁边紧挨着祠堂。阿芜从这里出去后,先去了后园的槭树林,然后到莹心堂找杜庭儒。在被家丁拦阻未得见后,又急急去了隐斋。我猜,那里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不如偷偷去隐斋察看一下。”
二人在房内说的入神,谁也没有发现,房外窗下,不知何时已伏了一个人影。那人影仔细倾听着房内二人的语声,面色变了几变。见二人似已谈完,忙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天空一片澄净,几朵白云漂浮其间。正是温和的春末时节,风里有绿草的清气,有蕊的馨香,淡淡地拂过人面,微有些慵懒,却又让人心神安定。
杜沅沅和沈毓沿着后园的小径缓缓走着,看上去,一派闲散适意,仿佛正享受着大好的春光。其实,只有杜沅沅心里清楚,她面上虽是平淡从容的微笑,但心却在紧张得发颤,冷汗早已濡湿了她的手心。此刻,她与沈毓正向隐斋慢慢接近,下一刻,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前面是一片槭树林,穿过这片林子便是杜庭儒的书房DD隐斋了。杜沅沅和沈毓不动声色地四打量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进了树林。
诺大的一片树林,棵棵槭树亭亭而立,张开的树冠上是层层刚长出新叶,晚春的阳光细碎地洒在棵棵静立的槭树上,那层层叠叠的绿色看上去清新可喜。
转过一棵槭树,杜沅沅下意识地抬高了脚,迈了过去。她的眼角瞥到,她迈过的那个地方,正有一个矮矮的树墩。杜沅沅的心突地一跳,她早就知道这里有个树墩,所以才自然而然地抬脚迈过,但重要的是,她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杜沅沅停下了脚步,仔细地向四周端详着,她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地方她是如此的熟悉,周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见过的样子,甚至于,她都可以说出,再向前几步,便是一片林间空地。但是,她十分确定,她从来就没有进入过这片树林。她入宫前,虽走遍了尚书府,但独独这里,却只是远远地看过。记得当时阿芜告诉她,树林后的隐斋和祠堂是府中的禁地,杜庭儒曾严令府中众人一律不得靠近。当时她听后,心中还颇有些不服气,但因对这里并无兴趣,便也未及究。而此刻,她脑中的所有念头都告诉她,她来过这里,她一定来过这里。
杜沅沅的心已经狂跳了起来,她提起了罗裙,加快了步子,几乎是奔跑着向前,她迫不及待地要确定一下,前方那几棵槭树的后面,是否真的有她想像中的那片空地。
槭树在她身侧迅速地退去,那个想像中空地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杜沅沅张口结舌地站在那片空地中,一时无法呼吸。她的脑中正在轰然作响,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拥挤杂乱得几乎要将她撕成碎片,而这些原本没有的念头似乎是被硬塞入了她脑中的。
紧跟在后的沈毓急忙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杜沅沅,关切道:“你怎么了?”杜沅沅死死地攥着沈毓的手,如同抓住了一根浮木,艰难道:“就是这里。”“这里?”沈毓打量着四周,疑惑问道。杜沅沅点头不语,好半晌,才指向前道:“这里,就是我梦中重复出现的地方。”
杜沅沅的声音仿如耳语,她的所有思绪似已被一只手制住,那只手在她的面前徐徐展开一幅画卷,漫天飞舞的霜叶,一名孤绝的青衫男子,一切完全是她梦中的样子。但是,与那个梦不同的是,那男子带着梦幻般的微笑,缓缓地向她伸出手来。
W1
暗柜
无数的霜叶飞舞的他们的身周,朱红绀赭,轻灵飘逸,恍如只只随风而舞的彩蝶。秋风乍止,脚边便铺了细细的一层红色地毯。
青衫人的手已伸开,忽然迎风扬起,一片嫣青色的软雾便向杜沅沅飘了过来。杜沅沅下意识地伸手抓过,竟是一条缃丝绣帕。那绣帕只是素素的一条,既无滚边,又无镶饰,只在一角用天青的丝线绣着纹样。杜沅沅并没有细看,脑中却知道那纹样是一个人的背影,那背影就是眼前这个青衫人的。而这条丝帕的主人正是她自己。
青衫人注视着杜沅沅,虽是一副淡定而随意的样子,但杜沅沅却感觉那目光如针芒一般射了过来,似要将她穿透。青衫人面上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在下一早便猜到这条丝帕定是小姐的,只是可惜,小姐的心意,在下是无福消受了。”说罢,微微一揖,转身飘然而去。
“沅沅!沅沅!”有呼唤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竟似是沈毓的声音,杜沅沅浑身一震,恍如从梦中醒来。面前是沈毓担忧的面容。而手中的丝帕,面前的青衫人都已消失不见。
杜沅沅有些茫然,喃喃道:“我怎么了?”沈毓目中忧色加,“你奔到这里,便说这是你梦中出现的地方,然后便呆住了。”“梦中出现的地方?”杜沅沅重复道,脑中忽然似醍醐灌顶,通透明澈起来。刚刚的一切,一定是真正的杜沅沅尚未苏醒的那部分记忆。也许是因为熟悉场景的刺激,现在正一点一点的在她的脑中显现出来。
杜沅沅的心中有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她选择到隐斋查看,却无意间触动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按照刚刚的那段回忆,真正的杜沅沅第一见到青衫人后,心存倾慕,便将他绣到了丝帕上。后来,她定是到林中寻找青衫人踪迹时,无意间将丝帕失落,又恰巧被青衫人拾到。而面对真正杜沅沅的恋慕,青衫人却是委婉推拒。虽然这段回忆被沈毓中途打断,但杜沅沅心中却有个感觉,她要跟着这个青衫人的足迹,所有的真相一定就在他的身上。
她顾不得对沈毓多做解释,拉住他的手,匆匆向前走去,边走边道:“等下再解释,我们快去。”
走了一刻,二人已到了林边。透过槭树的枝桠,隐隐可以看见两栋相连而建的黑色重楼。居左的门楣稍矮,沿墙一溜轩窗,五蝠雕,让人一眼便可看出是间书斋。而居右的门楣高耸,质朴庄重,略显幽,显然是杜氏的宗祠了。
仿佛受到了感应一般,杜沅沅的脑中又有了新的画面。真正的杜沅沅躲在树后,目注着那个青衫人施施然地走进隐斋去。果真就是这里,杜沅沅禁不住有些雀跃,不假思索,一步踏出林去。
跟在杜沅沅身边的沈毓也在打量着不远的隐斋和宗祠。也许是精通武功之人天生的直觉,他一眼便看出,貌似旷寂无人的隐斋和宗祠,不知隐藏着多少杀机。但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提醒,杜沅沅已现身出林。沈毓心中一紧,匆忙之中,扯住杜沅沅的袖子向内一带,强行将她拉了回来。杜沅沅一时不解其意,刚要出声询问,耳畔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转头看时,已有数名家丁打扮的人不知从何冲出,正向这边奔来。
杜沅沅暗悔自己一时不慎,露了形迹。眼见那些家丁目透精光,身形迅捷,距他们所在之地越来越近。彼时,只有她和沈毓二人,纵然沈毓武功高强,但面对如此多的好手,只怕也是自顾不暇。在真相触手可及之时,难道就此功亏一篑?
沈毓手腕微动,忽然从腰间抖出一柄长剑,剑柄青似墨玉,剑身乌沉带金,竟是柄软剑。沈毓将软剑向杜沅沅手中一塞,低低说了句,“待我将人引开,你速向隐斋去。一切小心!”说罢,重重握了握杜沅沅的手,又飞速从衣袍上撕下一条,缚在面上。地看了杜沅沅一眼,突然纵身跃了出去。
杜沅沅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你也要小心。”沈毓已暴露在众人之前。埋伏在隐斋和宗祠周围的家丁见有人现行,纷纷从暗冲出。沈毓见时机正好,提气跃起,向树林相反方向奔去,守卫的家丁纷纷跟上。
眼见众人已经奔远,杜沅沅强压下担忧,提起长剑,飞奔出了树林,一直奔到了隐斋门前。双手一推,幸运的是,书斋大门竟然未锁,杜沅沅急忙闪身入内。她并不知道,此刻,有一双眼睛正凝视着她隐入门后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杜沅沅站在隐斋的门内,勉强平复下因紧张而略显不稳的气息。四细细打量起来。一眼看去,这间书房里外两进,与一般官宦人家的书房并没有什么不同。书房的陈设极其简单,一个红木书格占满了右边的整个墙面。左边则设着榆木黑漆雕大案并同色太师椅。正面则是通往里间半开的青缎门帘。从她这里看过去,隐约可以看到里间设着的罗汉榻、顶竖柜。
杜沅沅当然从来都没有进过这间书房,但是,她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书房内的一应陈设,桌椅几案,她似乎是见过的。杜沅沅心中明白,定是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再度被唤醒。她沉下气息,闭目冥想,记忆,有两个人影慢慢浮现出来,就站在书房之内,低声谈论着什么。那两人的面目微有模糊,从她的角度看去,似乎是从窗外向内偷窥的样子。但她却清楚的知道,那两人正是杜庭儒和青衫人。
两人的语声压得极低,杜沅沅仔细倾听,却不甚分明。只能看到背手站在一侧的青衫人满面不豫,他身旁的杜庭儒微微躬着身子,似在解释着什么。过了一刻,青衫人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们当然相信杜大人的诚意,只是,杜大人也要让我们看到你的诚意才好。”杜庭儒赔着笑脸,“特使大人,感谢贵国对在下的信任,还请特使大人能够美言,大齐当今的圣上是个颇为精明的角色,在下必须十分小心,万一暴露了身份,影响到了贵国,岂不是坏了大事。”青衫人面色稍霁,语声依旧肃然,“一切就请杜大人尽力了。”杜庭儒似是松了口气,“多谢特使大人体恤。”
青衫人语气突然和缓下来,“青芜一切都好,还要多谢杜大人关照。”杜庭儒笑道:“青芜郡主心思缜密,武功又高,颇能帮在下的忙。”青衫人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递给杜庭儒,“这是我笛羌国的信物,王上特地吩咐带给大人,今后,大人行事会便宜很多。”杜庭儒双手接过,“请代在下谢贵国王上。”说罢,走到案边,停了一下,又捧着信物转身向书格走去。待他重新走回青衫人身旁,手中的那件信物已然不见。
杜沅沅看得奇怪,伸头向前,刚要细看,蓦然听到一声喝斥,“什么人?”那声音如此之近,似是已欺到她的身后,杜沅沅吓出了一身冷汗,猛然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仍好端端地站在书房当中,空对满室寂然。
刚刚的一切似乎还在她的眼前,虽然只是看到了片片断断,但杜沅沅心中已清如明镜。杜庭儒暗中勾结笛羌人出卖大齐,青衫人则是笛羌国的特使。至于他们口中说的“青芜”,应该就是阿芜了。原来,阿芜的身份真是不简单的,她竟是笛羌国的郡主。
杜沅沅也终于明白了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死因。真正的杜沅沅倾慕青衫人,却遭到了拒绝。但她却并没有死心,反而偷偷跟着他,见他进了隐斋,便也躲在窗下偷看,由此知道了杜庭儒的秘密。没想到,却被守卫的家丁发现。杜庭儒自然是不能让这个关系到身家性命的秘密外泄的,何况只是关涉到这个与他并无半分血缘的女儿。于是,便由阿芜出手,将她硬生生推到了湖中淹死。杜沅沅一阵低叹,只是一个对爱情怀着美好想像的孤僻女子的无意举动,却最终赔上了自己鲜活的生命,这个生来便孤苦可怜的女子,命运待她又是何其不公!
杜沅沅重又打量着四周,虽然依靠着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她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但是,毕竟没有看到凭据。她忽然想起了青衫人交给杜庭儒的那件信物,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右侧满壁的书格上。那书格上下数层,每层都满满地排列着各色典籍。杜沅沅走上前去,仔细摸索,又从中抽出几本,确实为如假包换的线装书籍。别说是信物,就是寻常摆设也没有一件。
杜沅沅微一沉吟,恍然想起杜庭儒在收藏信物前,曾经到书案旁摆弄过什么。莫非是书格内藏有暗柜,而打开的机关就在书案那里?
杜沅沅快步走到那张雕书案旁,上下查看。那张书案颜色黑亮,桌面四角嵌着云纹饰件,四足扇部雕着兽面。显出一派尊贵之气。案边一支婉雅秀逸的水曲宫灯,案上整齐摆放着瀛州胡笔、松山儒墨、冷金笺纸和端木青砚。件件都是上好的成色,优雅不失庄重,让人一看便知主人的品位不俗。
杜沅沅将那些物件逐一拿起,看了半晌,却未发现任何出奇之。眼见时间如水流逝,引着众人离去的沈毓也不知情形如何,杜沅沅的心中愈发焦虑起来,忍不住将手中正在查看的青砚重重一放。不成想,放下的力道虽大,但位置却偏了少许,那青砚竟顺着书案一侧滑了下去,““砰“地一声,砸在书案的扇部兽面上,又滚了两滚,落到了书案之下,碎裂了开来。
杜沅沅被惊得心神俱动,紧接着又听到“扎扎”两下机杼之声,待她凝神看时,右边墙壁书格中的一组竟然滑了开来,露出了一片雪白的墙壁。杜沅沅忽然醒悟过来,书案的兽面便是打开书格暗柜的机关,而刚刚她的失手正巧成了打开机关的钥匙。
此刻,那面白墙就矗立在杜沅沅的面前,杜沅沅走上前去,暗暗惊叹。那看似白墙的正中嵌着方方正正的一块。因与周边墙壁的切口极其细小,如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分辨。
杜沅沅小心摸索了一下那块几可以假乱真的墙壁,并轻击了一下,只听得“咚咚”几声,声音空洞。杜沅沅禁不住微笑,她料得不错,后面果真是个暗柜,而这块方正的白墙就是门户。但是,她又踌躇了起来,面前这块天衣无缝的门户要如何打开?
杜沅沅强压下不断涌上心头的焦虑,又在那块白墙上细细摸索,她的目光忽然瞥到了墙壁之下的一块指甲大小的污渍,心中不由一动。这间书房虽然面积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但是却纤尘不染,十分洁净。偏偏在这块白墙之下却残留着这样一块污渍,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杜沅沅蹲下身去,手指抚上那块小小的污渍,指腹间感到些微的突起,按将下去,只见那壁白墙无声地向一旁滑去,露出一个暗柜。她松了口气,俯身去看,只见那暗柜只是小小的一个,分为上下三层。上层码放着数封书信,中间是一叠纸笺,最下面则是一只锦盒。
杜沅沅先取出了那只锦盒,这个定是那青衫人送给杜庭儒的信物。打开锦盒,揭开缚口的绫布,里面竟是一只墨玉雕琢的野狼,那野狼骄傲地昂着头颅,仰首向天,眉目间颇为凶恶。
杜沅沅又随手取过一张纸笺,竟是张绘得十分精细的地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大齐的疆域、城池和河流。她又拿过一卷,同样是一张地图,只不过这一张图上密布了许多个小点,每个点的下面标注了不同的数量,似乎是军事布防图的样子。杜沅沅心中一惊,在现代社会里地图虽然很普及,但在交通不甚便利的古代,地图只为当权者持有。在大齐,除了禁宫内苑,一般臣子及民间是不可能也不准许私藏这样的地图的。杜庭儒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些地图,而且还如此隐秘地藏在暗柜之内。
杜沅沅急忙将暗柜内书信尽数取出,挨个检视,越看越是心凉,这些书信竟全部是杜庭儒和笛羌往来的密信。从这些书信可以看出,杜庭儒早在数年之前,便已同笛羌人有了接触。杜庭儒许诺,若是笛羌人能够帮他取得大齐天下,他便会割让最富庶的南部青云六州,并岁岁纳贡。
杜沅沅无力地跌坐在光亮如镜的琉璃砖地上,背心里渗出了冷汗。那张张信纸宛如枯干的叶片,散落在她的脚边。杜沅沅已经无法思考。她如愿以偿地查到了真相,但是,这个真相却远比她想像的要凶险万倍。杜庭儒的野心,已经不仅仅是通敌卖国,更可怕的是,还要谋朝篡位。而杜子珏显然也掺杂在里面。
一边是亲情维系的家人,另一边是生死相许的爱人,不论是谋反者还是被反者,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上天让她在种种机缘之下知晓了这一切,她究竟该怎么做?
一切已不容杜沅沅再想,此刻,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那声音已越来越近。
地下密道
杜沅沅手忙脚乱地将东西又塞入暗柜之中,恢复了原样,然后急忙站起,大步冲到窗前,惊讶地发现,正有数人急急向书房这边奔来。急忙闪身躲在一旁,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莫非是他们发现了书房内有人,要进来查看不成。
不一刻,脚步声似已到了门外,只听得有一人恭敬道:“那人蒙面冲出林子,属下们急忙迎了出来。可那人也未缠斗,只是虚晃了一下,突然向那边跑了,属下们便跟在后面,一直转了大半个园子,后来不知怎地没了影子。属下这才派人去禀告姑娘。”杜沅沅一听便知他说的是沈毓,心下微松,看来沈毓已经脱险。
又一个声音传了进来,语声冷然,似是斥责的语气,“你们也忒不小心,明明就是声东击西之计,故意将你们引开,说不定此刻已经有人进了隐斋了。”那声音竟是个女子,听在杜沅沅耳中,宛如一声惊雷,震得她面色大变。她不由得探出头去,透过细小的窗格,只见一个一袭玄青短打,银环束发的女子傲然立于众人之前。杜沅沅低低叹息,那女子一如她心中所想,就是阿芜。只是此阿芜已非彼阿芜,小丫鬟的低眉伏小、唯唯诺诺早已被脸如严霜、目光如炬所取代,也许,这才是阿芜真正的面目,从容笃定、英气逼人。也唯有这样才符合她真正的身份--笛羌国的郡主。
阿芜的目光满含戒备,徐徐扫过隐斋,面上突然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突然道:“是不是在隐斋之内,进去看看,也就知道了。”说罢,竟一步一步向隐斋走了过来。杜沅沅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仓惶看向房中,入目依旧简单的书格案几,哪里有藏身之。而窗外,阿芜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正向隐斋接近。
突然,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杜沅沅一愕,出声之人竟是杜子珏。杜沅沅急忙向窗外看去。只见隐斋前昂首立着一个荼白色锦袍的背影,温润清逸,可不正是杜子珏么!
“我们的杜大公子终于肯露面了么?”阿芜嗤笑了声,讥讽道:“你出现得还真是时候!”杜子珏似是不为所动,依旧道:“你为何会在这里?”阿芜被杜子珏的毫不动容所激怒,提高了语声,尖利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你竟是不知道么?听说,杜大公子这几日在‘弄翠阁’里醉生梦死,我倒想问上一句,你究竟还记不记得我们要做什么?”
杜沅沅听得奇怪,自知晓他们并非亲生兄妹后,杜子珏便消失不见,原来是在那个什么“弄翠阁”里,弄翠阁,不就是上藏匿着李贵的妓馆么?杜子珏到那里去做什么,难道是在放纵自己。杜子珏为何要这样做,杜沅沅心中一动,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都不明白。
杜子珏声音里已经有了不耐,“我做些什么,莫非还要你的提点。我倒是想告诫你一句,”杜子珏向前一步,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阿芜,你最好不要由着性子胡闹。如今贵妃还在府里,你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难道想人尽皆知么?”“你……”阿芜似是气极,又不知如何反驳。好半晌,又坚持道:“你且问问他们,刚刚就是有人闯入,我才来这里看看。”
听阿芜如此说,从家丁中走出一人,垂首道:“姑娘说的没错,属下……”那人话还未说完,忽然被杜子珏森冷的目光一横,后半截话不由得咽了回去。杜子珏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原本我就在这附近,看着你们一直追着那闯入的人跑远。也怕是调虎离山之计,便一直守在这里。这隐斋根本就没有人进去过,不看也罢。”
房内的杜沅沅听到这里,不由得吃了一惊。若是杜子珏所说属实,那么,刚刚她与沈毓的诸般行动岂不是都看在杜子珏的眼内,沈毓的诱敌远走,她的悄然潜入,躲在暗的杜子珏早已一清二楚。但是,他到底是何想法,不仅没有阻拦,还任凭她一步一步地入下去。
遭杜子珏这一顿抢白,阿芜的脸色早已通红。她虽挑不出杜子珏话中的漏洞,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遂心下一横,尖声道:“我不管,我就是要进去看看。”一边说着,一边向隐斋冲了过来。
杜子珏上前一步,刚要拦阻,见阿芜不管不顾地向他迎头撞来,又觉得不妥,不由脚步微错。就在这一进一退之间,阿芜已到了房门前。
杜沅沅的血液似都已冲到了头顶,只要阿芜一推开门,她便立刻会暴露在众人之前。接下来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此刻,她已退无可退,只能定定地望着门口,听天由命。
耳边忽然传来杜子珏极恼怒的一声喝斥,“你太不成体统了。”杜子珏一向是温文有礼,从来都没有这样失态过,杜沅沅心下有几分诧异。不觉看向窗外,只见杜子珏正满面怒色地注视着欲推门而入的阿芜,杜沅沅微微一怔,隐约觉得情形有些不对。杜子珏虽是怒形于色,但是一双眼内却是平静无波,还有意若无意地向窗边瞟了瞟。而他的右手正微微抬起,向右甩动了一下。
杜沅沅忽然明白过来,杜子珏是知道她在书房内的,而此刻,一定是要告诉她躲藏之。杜沅沅心中狂喜,飞快向右看去,右面正是暗柜所在的那面设着书格的墙壁。她的大脑飞速旋转,杜子珏当然不可能让她藏入暗柜之内,那只小小的柜子,怎么可能容下一个人。那就是说,那里应该还有一个机关。
杜沅沅不再犹疑,奔到那壁书格面前,上下摸索。耳边是阿芜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声音,“体统算什么,只不过是你们大齐人的玩意!”然后,便是“吱呀”的门响,想是已经推开了房门。
杜沅沅惶然站起,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紧张地看着房门,后背死死抵在书格之上,一切已间不容发。
突然,她的手肘碰到了书格上一个突起的地方,紧接着,似有一阵冷风从她后背飘来。她的身子竟然失却了平衡,向后倒去。匆忙之间,她只看到,原本靠在她身后的书格不知何时已失去了影踪,而她自己正向着一个漆黑幽的洞口倒去。
阿芜一脚跨入书房之内,四打量了一下,面上显出疑惑的神色。回首看了杜子珏一眼,又向里间走去。
杜子珏看着洞开的房门,强自压下大步奔入的冲动,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待他看到阿芜向里间冲去,心忽然便松了下来。刚要缓步而入,目光蓦然瞥到了书案下那个碎成数截的青砚,面色微变。不由加快了步子,立在书案前,向站在里间门帘旁的阿芜悠然道:“可看仔细了?”同时,右脚一勾,将青砚碎片尽数踢如书案之下。
阿芜见房内一切依旧,一双妙目向杜子珏瞟了几瞟,面色不由得有些讪讪,站在青缎门帘前,低头抚弄着衣角,只是不语。杜子珏原想再喝斥她两句,见此情景,心中巍然一叹,阿芜个性爽然利落,颇有笛羌人的豪迈之风。她本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女子,只是报仇心切,又将一颗芳心牢牢系在他的身上,才会对沅沅恨之入骨,以致于做了许多过激之事。若非他早已心有所属,也许二人不会到今日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
想到这,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你既已看过,可满意了?还是回去吧,莫要再胡闹了。”阿芜见他面上虽是板着,但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火气。知道杜子珏不再怪她,便低头向外疾步而出,边走边低声道:“我,我这便回去了。”
杜子珏也跟随在众人身后,意态闲适地回了怡雅斋。过了良久,他竟又出了门,似是散步的样子,踱步走回了后园。
杜沅沅仰天倒下,只觉身下一空,竟似跌在一个台阶之上,顺着阶梯又向下滚了下去,颠簸几下,扑跌在地。
这一跤跌得虽不甚重,却太过于突然。杜沅沅只觉得头晕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努力向四周看去,发现眼前漆黑一团,鼻端隐隐有阴寒的气息,自己似是已落入了一个地洞之中。
杜沅沅强自按奈下微有些凛然的心神,将刚刚的情景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杜子珏的一应行止,分明就是知道她在房内而故意帮忙的。而他指点她藏入的也许就是这个地洞。在阿芜推门将入时,她于惊慌之中,误打误撞地打开了地洞的机关,因此便掉了进来。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杜沅沅的心也安定了下来。既然杜子珏有心让她藏在这里,也许过上一刻,他便会再将机关打开,将她放出去。
杜沅沅坐在黑暗之中,周遭极静。这样的静寂反倒让她的思绪异常清晰,有一丝疑虑不经意地浮上心头,是关于杜子珏的。从那夜灵堂之上揭开了她的身世之秘,到她发现了杜庭儒谋朝篡位的证据。突然之间,她和杜子珏的立场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兄妹变成了没有任何血缘的陌生人,从目的一致变成了对立的两方。虽然,一直以来的信赖和倚重让她固执地相信,杜子珏依旧她记忆中那个可以托付一切的兄长,对她的疼爱和友善依旧没有改变。但是,如今二人毕竟是身份不同。她偷偷潜入隐斋之时,杜子珏一直躲在暗,显然早已看穿了她的意图,也知道她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而今,他却如此帮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杜沅沅脑中胡思乱想,也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少时刻。只觉得地面寒意沁人,穿过丝薄的春衫,似是透入了骨中。
杜沅沅慢慢站起,猛听得脚边“当啷”一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极是响亮,并远远地传播开去。杜沅沅被惊得有些骇然。过了良久,那声音方才沉寂下来。而这时,杜沅沅却惊奇地发现,她的脚边竟然有了光亮。那光亮虽然微弱,却足以冲破无边的黑暗,带给人融融的暖意。
她俯下身去,惊讶发现,脚边竟是树林中沈毓交给她的那柄软剑,而光亮就是从软剑的剑柄上发出来的。杜沅沅不觉哑然失笑,原来,她进了书房后,便将这柄软剑缠在腰间,而刚刚她站起身时,软剑落坠于地,因而发出一声脆响。
杜沅沅将软剑拾起,仔细端详那剑柄,只见原本柄端的青玉已被摔得松脱,露出里面同剑身一样乌金色的手柄。而在那手柄之上,有晶石镶嵌的两个字,光亮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她凑近细看,那二字是“湛锷”。想是这宝剑的名字。
杜沅沅将宝剑提起,权当是烛火,照向四。发现自己似是站在一条甬道的尽头。身边一侧是她刚刚跌下的阶梯,而另一侧和身后,则是密实的墙壁。她心中一动,本以为这里是个地洞,但从刚刚湛锷剑脱落时的回声来看,这里明显是一条密道。
杜沅沅将剑柄提高,勉强看得到身前数尺之,更远依旧是一团浓墨般的黑暗。这条密道也不知通向哪里,她微微出神。看上去,黑暗中似是蕴藉着无数危险,却又充满了说不清的诱惑之意。杜沅沅沉吟了半晌,紧握住“湛锷”,忽然向那团黑暗走了过去。
甬道暗沉悠长,杜沅沅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唯一知道的,便是这里的墙壁平滑严整,修葺得十分牢固。
杜沅沅忽然顿住了,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岔路的两端依旧是一团黑暗。她咬紧下唇,朝着右侧的岔路走了过去。
又向前走了一段,杜沅沅发现,前面竟已没有了路。尽头,是与甬道两边一般模样的墙壁。看来,这是条死路。
杜沅沅转过身,刚想顺原路返回。墙壁上忽然有两点闪亮的东西滑过她的眼角。她蓦然停了步子,转过身,大步奔到那墙壁前。那两点闪亮与她的视线平齐,恰巧就在她的眼前。杜沅沅只觉得心底一寒,身上的寒毛根根都竖了起来,她死死抓住手中的剑柄,迅疾地退了开去,但目光却盯住在那两点上,眼神异常惊恐。
在剑柄晶石光芒的辉映下,墙上的那两点光芒似乎也明亮了起来,在晃动之间,散发着灵动的光辉,就象是在活动一般。看上去,活脱脱就似是一双眼睛,一双尖锐犀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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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氏子孙
杜沅沅一眨不眨地盯着墙壁上的那双眼睛,几乎无法思考,只觉得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小小的蛇,在肌肤上滑过,凉腻得似要钻到心里去。
过了良久,那双眼睛仍旧定在那里不动,似乎只是虚张声势一般。杜沅沅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大着胆子靠近过去,方才发现,那双眼睛竟是一对几可乱真的猫眼石。而这对猫眼石正嵌在一只展翅翱翔的金雕的双眼之上。
这面矗立在路之尽头的墙壁原来是一副巨大的雕刻,整体呈圆形分布,而那只拥有一对猫眼石眼睛的金雕便位居圆形中央。
杜沅沅将手中软件剑柄上的晶石对准金雕的每一个部位,看得异常仔细。那只金雕昂扬着高傲的头颅,身姿矫健地飞翔在广阔的天宇之中。在它的身侧,则是一只出鞘的宝剑。
抚摸着金雕的尾羽,杜沅沅心中诧异非常。她记得,前世清扬集团资助过一古代印玺展览。其间她曾翻阅过展览的相关资料,看到了其中有一种称为“四灵印”的印玺,上面刻着人物、鸟兽、车骑、吉羊和鱼雁等图案,形式多样,简练生动,当时只觉得有趣,便多看了几眼。如今,再看这副雕刻的金雕,刻法简练、精细传神,与其说是一副雕刻,不如说是一个家族的徽记,它的姿态,分明体现着一个家族的精髓和气血,显然就是一枚四灵印。
古代的印玺本就是贵族为了昭显特权与归属的表记。而在这样一个地方,以这样一种神秘姿态出现的四灵印,当然不是无意为之。杜沅沅几乎可以确定,这面墙壁绝不是一个尽头,也许是一扇门,一扇可以打开一个家族秘密的大门。
杜沅沅的心有了丝莫名的兴奋,此刻,她就站在这扇神秘的大门之前,等待着解读一个家族的兴衰。大门之内,到底会给她什么样的答案,她究竟会发现什么,谁也无法预料。
正午的阳光投注在凤仪宫明黄色的琉璃瓦上,亮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此时,凤仪宫里已撤了午膳,正是皇后歇晌的时刻,四下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太监、宫女站在二门外,睡眼惺松地当着值。
皇后半挽着青丝,身上一袭银红洒金的寝衣,懒懒地倚在缃丝芙蓉绣垫上,似是刚刚醒来的样子。
虽只是初夏,空气中却已有了几分热力。凤仪宫门窗都半敞着,轻风穿堂而入,引得殿内垂挂的银紫色绉纱悠来荡去,姿态甚是曼妙。而在那绉纱之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静立的人影。
皇后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似是瞥见了那个人影,朦胧中叫了声“晴L”,那人影似是吃了一惊,急忙闪身退开,只一刻便消失不见。皇后见并无人回答,便睁开眼来,只见眼前银紫绉纱的垂珠上,竟系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皇后猛地清醒过来,急忙翻身坐起,诺大的一个寝殿内,除了她,竟是再无半个人影。皇后立刻上前将纸卷解下,坐回榻上展开,只看了开头,脸色已是大变。待得看完,额上细细密密已全是冷汗。
皇后将纸卷揉成了一团,忽然塞入口中吞了下去。此刻,四周依旧安静如常,皇后却已没有了半分睡意,起身在寝殿内来回几步,神色间又是焦虑,又是担忧。
过了一刻,她忽然向外唤了声“来人!”晴L走了进来,皇后招手叫晴L上前,递给她一只出宫的腰牌,急急地耳语了几句,晴L点头,悄然退出了殿,走出了凤仪宫,径自向宫人出宫的角门走去。
晴L走得急迫,却并没有发现,在她身后,正有一个人偷偷地跟着。
杜沅沅还站在那方巨大的四灵印前。她已经反复研究了很久,却依然得不到开启这扇门的要领。是猜测有误,还是开关根本就不在这面墙上。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另外,在不断的捉摸与观察中,她还发现一点令人吃惊之,就是金雕旁边的那柄宝剑,那柄剑剑身薄长,剑柄狭窄。看上去,竟与她手中所持的去掉青玉剑柄的湛锷剑有八分相似。若非是早就知道湛锷剑来自遥远的南国澜洱,它的主人是沈毓,杜沅沅几乎要以为,这墙上刻的就是湛锷剑了。也许,这不过是一种巧合。
杜沅沅已经放弃了那面四灵印,她将注意力放在了密道两侧的墙壁上。借着剑柄晶石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摸索着。在距那面墙十步远的地方,她停了步子。
这条地下密道的墙壁全部由尺余宽的黄道青砖垒成,这种青砖方正坚固,十分耐用。她沿着密道走到现在,早已发现了这条密道青砖堆列整齐,砖与砖之间密合严整,显然了不少功夫。但是,如今在她眼前的这面墙壁上,却有一块青砖明显与其他不同。不仅微微凸起,而且周边有着较为明显的缝隙。若是在明亮的阳光下,也许这种区别也许会十分明显,但在昏暗的地道内,如不是仔细查看,根本无法察觉。
这会是开启大门的机关么?杜沅沅不由自主地向那块青砖摸去。她的手指刚触到青砖的一角,那块青砖忽然向内滑了寸许,地道内忽然响起两声“哔啵”的轻响,杜沅沅听得分明,那声响就是从那面“四灵印”的墙壁传来的。
她疾步奔到那面墙壁之前,蓦然发现,那只金雕的两只猫眼石的眼睛竟然伸出尺余长,后面连着两根铜条,而铜条与墙壁相接,则是咬合得十分紧密的铜环。活脱脱就似两只门钮的样子。杜沅沅毫不迟疑,一手握住一个,使劲一扳。她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阵“轧轧”的机枢之声,握在手中的那两只铜条竟然震动起来,并随着墙壁向下落去,仿佛地下正有一只极大的轮盘在拼命地拉动。杜沅沅被吓了一跳,急忙松开了铜条,退后几步。只见那面墙壁正一点一点地陷入地下,而一道明亮的光线正慢慢地从墙壁落下后现出的门户中透了出来。
杜沅沅已在黑沉的地道里呆了颇久,乍一接触到这样的光芒,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不由得紧闭了双眼。待睁开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刻,她正站在一个极阔的厅堂门前。一眼望去,那厅内也不知燃了多少盏灯火,明亮得宛如白昼。杜沅沅不由自主地踏了进去。而在她身后,那扇墙壁又缓缓地升了上来,重新封住了门户。
杜沅沅已经注意不到身后的动静,她的目光正被这间厅堂吸引。厅堂呈长方形,四壁皆悬垂着灯盏。在厅堂的正前方,安放着一尊雕像,雕像的前面,设着香案和蒲团。而在厅堂的两侧,则整齐摞放着无数个樟木大箱。
杜沅沅看着那些樟木箱子,心中有几分好奇,究竟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需要藏在这样一个秘密的地方。她走上前,随手打开一个,突然之间,便说不出话来。
杜沅沅的前世李是一个坐拥数十亿身家的家族继承人,到了这一世,是朝中一品大员尚书小姐出身,而后选入宫中,位份晋至贵妃。这样的人生轨迹,本就是富贵到了极致,天下间又什么样的珍奇宝贝是她没见过的,但是,当樟木箱打开的那一刹那,当箱内那比厅中灯火灿烂得多的色彩跃入她的眼中,她禁不住在心底惊叹,横陈在她眼前的五彩斑斓的珍珠、玛瑙、翡翠,却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原来,樟木箱里满满的都是奇珍异宝。
杜沅沅又打开了几个,里面有的是金银,有的是珍宝,这么多的箱子,这么多的金银珠玉,汇聚起来,富足以敌国。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财富。杜沅沅的脑中已经有太多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个答案。她的目光忽然落到厅堂中的那尊雕像上。不由得走上前去,仔细打量起来。
那雕像是一位颇为英伟的男子,身穿明光垲甲,手持长剑,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这男子虽只是座雕像,但却形态如生,眉宇间英气十足,让人一眼便看出,男子定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杜沅沅心中有一个感觉,这雕像中人也许是一个关键,很可能就是拥有那方金雕四灵印的家族祖先。当她看到雕像后的一张理石条案上的摆放的一应物品时,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张理石条案放在雕像的后侧,杜沅沅刚进入厅堂时,视线恰巧被香案和雕像阻住,并没有看到。条案上,依摆放着若干物品。首先便是一套摊开的明光垲甲。杜沅沅回首看了看雕像,那铠甲显然就是雕像身上的那套。只是这套实物染了斑斑锈迹,荷叶形甲片有的已腐朽,显然年代久远。
旁边是一只普通的木盒,杜沅沅上前打开,一股香气随着盒盖的掀开袅袅飘出,那清逸淡远的香气显然是紫檀木的气息。杜沅沅这才发现,这只样子毫不起眼的木盒里面竟然贴嵌了上好的紫檀木。如此大费周章,显然盒内是重要之物了。杜沅沅更加上了心。
盒内分别放着两只绫布包裹,其中的一只形似印玺。她随手解开,原来是那只与那面墙壁相同的四灵印。而另外一只包裹只有小小的一叠,解开看时,竟是一张折得十分仔细的纸笺。杜沅沅拿在手中,才发现这张纸笺触手细密绵厚,并不是一般的纸质,竟似是一张羊皮。
这张被精心保存的羊皮纸并不大,仅有尺余见方。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小字,也许是因为年代太久,大部分的字迹已经模糊,且颜色都为朱砂色。竟似是鲜血写就的一样。
杜沅沅研读良久,只看出个大概,这似乎是一封留给后代子孙的书信,大意是写信人有一位齐姓的朋友,似乎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之事,令他几至丧命,因此,写信人临死前便留下遗言,要子孙为他报仇。而这些财宝,便是写信人留下来的。信的末端是一方四灵印戳,印戳旁则是“义宁冰月宫氏挽戈绝笔”几个小字。
杜沅沅知道,“义宁”乃是隋朝末年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按照如今大齐历时三朝计算,这封信显然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写信人以宫氏挽戈自称,名字应该就叫做宫挽戈。杜沅沅不由看向那雕像男子,如果猜得没错,他就是宫挽戈。从这间密室的一应布置可以看出,宫挽戈的后辈果真遵循着这个遗言,代代传承,伺机报仇。
杜沅沅有些疑惑,看得出,这个宫挽戈显然不是普通的人物,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血海仇,需要由一个家族世代背负。还有,他的那个齐姓的朋友,也定不是什么善于之辈,经历了百多年的沧桑风云,宫挽戈的尸骨早已化做了飞灰,但所有的一切依然隐匿在地底,宫家的子孙依然没有完成他当年的遗愿。
她的心中忽然一震,义宁年间,正值隋朝末年,朝野动荡,群雄纷纷揭竿而起。在正史中,是山西太原李渊夺得了天下,建立了唐朝。而在这个不知名的时代,就她入宫前在寒碧轩中阅读所得,隋末混战之时,应是齐姓夺得了天下,建立了齐朝。而她眼前的这个宫挽戈,颇有大将之风,又拥有如此多的财宝,说不定就是隋末征战的将领之一,那么,他的那位齐姓的朋友,是否与当今皇族有关?这是否就是宫家世代无法复仇的主要原因?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杜沅沅不敢再想,却又不得不去想,在杜府的地下隐匿着这样的一间密室,而且入口就在杜庭儒的书斋里。究竟证明了什么?是代表杜家与宫家有一段渊源,还是,杜家和宫家根本就是一体?
这个想法委实太过惊人,杜沅沅不由得惊跳了起来,只听“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她的脚边。低头看时,又是那把湛锷剑。杜沅沅有些好笑,她刚刚进来时,随手将这把剑缠在腰间,此时竟又落了下来。这把剑似乎专门喜欢在意外的时刻出现。
她俯下身去,将那把剑拾起,面色忽然有些稀奇。因为她发现,湛锷剑还好好地缠在她的腰间,那么,她手中持的这柄显然就不是湛锷剑了。她的目光瞥到条案上木盒旁边的一只半月剑架兀自微微晃动,显然是她惊跳时扬起的袖子刮到了条案上的剑架,而在剑架上的这柄剑便被扫到了地上。这柄剑显然是宫挽戈的了。
杜沅沅将手中的剑重又举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柄剑剑柄青似墨玉,剑身乌沉带金,确实与她腰间那柄十分相似。她忽然想起,湛锷剑的“湛锷”二字是隐藏在青玉剑柄内,那么,这柄剑是否也有此等机巧。她手上使力,那剑的剑柄竟真的松脱开来,露出原本乌金色剑柄上晶石嵌就的两个字,“韬精”。原来,这柄剑名叫韬精。杜沅沅想起,她进入大厅之前,在那面墙壁上见到的有些眼熟的剑,一定就是这柄韬精剑。她已经忍不住要叫出来了,眼前的事是如此的古怪。一个是百多年前的古人,一个是来自澜洱国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的佩剑却是如出一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切还由不得她细想,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轧轧”的机枢之声,那声音她刚刚听过,明明就是四灵印的墙壁,也就是这间密室大门开启的声音。杜沅沅蓦然抬起头来,看见那面墙壁正向下缓缓落去,显然是有人在外面开启了机关。她握紧手中的剑柄,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翻来覆去,是谁?来的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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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题待解
封在入口的四灵印墙壁一点一点地落下,彷如巨兽逐渐张开的大口,伺机扑食眼前的猎物。密室内外,黑暗与光明泾渭分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杜沅沅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定定地看着黑沉幽暗的密室入口,依稀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静静而立。尽管看不清那影子的面容,但杜沅沅却清晰地感觉到,有锐利的目光穿破光与影的交界,一直投注在她的面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凝滞,连时间都已静止。
经过了这么多的冒险,杜沅沅的精神与勇气只是强自支撑。而今,她的心中正逐渐弥漫起莫名的恐惧,而这样不寻常的宁静更加大了这份恐惧的份量。杜沅沅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但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慌乱之间,她早已忘记了身后被条案所阻,根本就没有退路。而她退后的方向正对着那副摊开的明光铠甲上一片翻起的锐利甲片。
在杜沅沅后退之时,那人影也有了动作,看在杜沅沅的眼中,是一个鬼魅般的影子以疾如闪电的速度冲到了她的面前。几乎是同时,空气中响起两声惊呼。一声是杜沅沅的,因为她发现,她并没有后退,而是被牢牢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另一声则是来自锁住她的这个温暖的怀抱,听到这一声惊呼,杜沅沅并没有抬头,而是松了口气,将脸更地埋入这个怀里。密室内炫亮的灯火映照在环抱着杜沅沅的人的脸上,人淡如菊,双眸清润,不是杜子珏是谁。
密室内如弦般绷紧的气氛突然间便松懈了下来,闪烁烛火中,只有杜子珏低柔的一句,“你怎么如此不小心?”杜沅沅心中一暖,却又瞬即转凉,今日种种,已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生生扯开,是否还能保有往日的情份还未可知,而这样的嘘寒问暖,如今听来,就如同沉浸在梦境之中,虚幻飘渺得掌握不住。
想到这,不由轻轻抬起头来,看向杜子珏的眼神困惑而迷离。无数的疑问萦绕在心头,几番涌上嘴边,却欲言又止。杜子珏神情复杂地看了杜沅沅一眼,也不搭言,只默默地帮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和衣裙,然后拉着她的手,出了密室。
地道内漆黑如旧,虽没有照路的烛火,但杜子珏却轻车熟路地大步行进。杜沅沅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便任由杜子珏牵着,乖乖地跟在身后。
二人走了一刻,杜沅沅忽然觉得脚下踏上了阶梯,走上数十阶后,杜子珏停了下来,在一侧的墙壁抚弄了几下,杜沅沅只觉得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定睛看时,已站在一个洞口之前。而洞口之外,则是草色青青,微风和煦。原来,二人已走到了密道的出口。
杜子珏依旧牵着杜沅沅的手,几步跨出了门外。待杜沅沅再转头看时,发现已置身尚书府的后园中,而刚刚的出口,早已消失不见,她的面前,只是一片嶙峋的假山。
头顶阳光正好,身畔蜂舞蝶绕,杜沅沅禁不住怔住,所有的一切,竟似是一场幻境。耳边忽然响起杜子珏的声音,低闷沉郁,似乎含着说不出的苦痛,“沅沅,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杜沅沅蓦然清醒了过来,转过头,直直地盯视着杜子珏的眼睛,心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会忘掉,莫不如告诉我一切。”杜子珏的目中有几分了然,也有几分挣扎,“沅沅,记得么?大哥曾说过,要好好的保护你。我并不想将你卷入在内。”杜沅沅摇头,“大哥,我知道了这么多,你根本别无选择。”
杜子珏目中痛苦之色加,刚要开口,面色忽然一变,拉着杜沅沅的手轻轻一带,杜沅沅猝不及防,已随着杜子珏的身形转入一颗槭树之后。杜沅沅一阵讶异,刚要开口询问,忽听得杜子珏在她耳边低低道:“嘘!有人来了。”
杜沅沅忙屏住了气息,安静伏在杜子珏身侧,耳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树前经过。待声音渐远,便偷偷伸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丫鬟服色的女子正向前走去,那女子大步流星,走得飞快,浑不似普通丫鬟的样子。杜沅沅吃了一惊,那女子竟是阿芜。看她走去的方向,正是南玉馆的样子。难道她从隐斋返回后,依旧心存疑虑,要到南玉馆去查探一番么?而此刻自己不在馆内,若是被阿芜发现,怕是更加起疑。
杜子珏也与杜沅沅一般的想法,但他只是微微一笑,低低在她耳边说了句,“抱紧我。”突然将杜沅沅横抱了起来,接着便纵身而起。杜沅沅还未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一轻,定睛看时,竟已身在半空,身侧有茂密的树冠悠忽而过。毕竟是个女子,杜沅沅不觉闭紧了双眼,紧紧抓住杜子珏的衣襟。
过了一刻,杜沅沅感到二人似乎是停了下来,耳边传来杜子珏有些好笑的声音,“我们到了。”她这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站在了南玉馆内。心中这才明白过来,定是杜子珏抄了条近路,抢在阿芜之前回了南玉馆。
杜子珏轻轻将杜沅沅放下,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杜沅沅忍不住叫了声,“你……”,杜子珏停了步子,却并未回身,似是叹息了一声,没头没脑说了句,“此时正是湖边赏月好时节。”说罢,大步而去。杜沅沅有些不明所以,但杜子珏却早已去得远了。
阿芜走到南玉馆前,放缓了步子,平复了气息,方才施施然踏入馆内。迎面碧痕笑容满面,“阿芜姑娘来了。”阿芜含笑点头,似是无意道:“天气这么好,娘娘怎么不到园子里走走?”碧痕跟在阿芜身侧,絮絮道:“自夫人去后,娘娘一直未得开怀,终日只是呆在房内。今日也是如此,用了午膳,便睡下了。咱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姑娘自小跟着娘娘,还望能劝上几句。”阿芜赔笑,“姐姐客气了。”
说着,二人已到了房门前,便都噤了声,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去。阿芜大睁了双眼,仔细盯着榻上。只见樱粉柔纱帐内,杜沅沅一袭珠灰寝衣,侧着身子,睡得正香。阿芜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便止了步子,拉着碧痕的手退了出来,轻声道:“既然娘娘还在歇息,我就不打扰了,还是晚些再来吧。”说罢,便走了出去。
房门刚刚阖上,杜沅沅便睁开眼来,面上泛起冷然的笑意。沈毓从榻后闪出,微蹙着双眉,“她来做什么?”杜沅沅翻身坐起,从一旁取过一袭羽锦外衫,好整以暇地披在身上,微笑道:“她是来确定我是否在馆内,现在她总算是放心了。”
沈毓注视着杜沅沅,一脸关切,“我甩脱了那帮家丁后,又回了隐斋附近,并偷偷进房内查看,却发现你已不见。我以为你已返回,只好独自回了南玉馆,不成想你还未回来,我心中焦急,便打定主意,先等在此,若是还不见你,我便要到杜庭儒门前要人。”杜沅沅心中感动,面上却笑道:“幸好你没有去,我这不是好端端的。”
沈毓道:“你耽搁了这么久,可是发现了什么?”杜沅沅回想起从书房到地道内的种种,心头沉郁,点头道:“我的料想已确实了。”沈毓心头一凉,失声道:“杜家果真是私通了笛羌人?”杜沅沅苦笑着点头,沈毓满面忧色,“你要怎么办?”杜沅沅不断摇头,一脸迷茫之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干系实在太大,我究竟该怎样做?该怎样做?”语声不断重复,显然苦恼之极。
沈毓忽然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面上满是希翼,“你不知怎样做,我来告诉你。你抛掉这里的一切,跟我走,我带你到澜洱国去,那里有四时不败之,终年常盛之草,你不会再有任何烦恼,你可以过神仙般的日子。何况,还有曦儿在那里等着你。”杜沅沅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原来你将曦儿送到了澜洱国?”沈毓点头,“是,你视若珍宝的曦儿,我怎会随意置。如今,他就好好地呆在他的外公身边。你去了那里,自然就可以见到他。”杜沅沅的面上也发了光,宛如被蛊惑了般,喃喃道:“跟你到澜洱国去,不会再有任何烦恼。”沈毓手中使力,握得更紧,怜惜道:“我会让你一生快乐无忧,我会好好珍惜你。”
杜沅沅只觉手上微痛,忽然间便清醒了过来,静静道:“我不能走。”沈毓追问,“为什么?”杜沅沅轻轻抽出手来,坦然地望着沈毓,沈毓呆立,蓦然想起初春之日,御园中意畅亭旁的小溪与水中的落,还有坐在溪畔的杜沅沅对他说的那句,“它们都有各自的去。溪水要汇入江河,落要归于尘土,终究走的不是一路”。
言犹在耳,沈毓的面色一点点黯了下去。过了良久,才艰涩道:“落有意,流水无情。你的心意,依旧如此?”杜沅沅心中微有不忍,但却直视着沈毓的双眼,眼神清亮如水,“我的心意和为人,你早已明了。这样的时候,我更不能独自逃避。倒是你,你的任务已然完成。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我不想连累到你。”沈毓忽然大笑,“好!我沈毓喜欢的便是你这样的女子。你固然有你的坚持,但我也有我的坚持。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
杜沅沅见沈毓面色坚决,知道无法再劝,心中叹息,沈毓的情份,只怕她永远也无法偿还。
沈毓的面色已恢复了平静,道:“事实确凿,唯今之计,便要早下决断。以你今日之立场,你既是当今皇上的贵妃,又非杜庭儒之亲生女儿,与杜家毫无瓜葛。于公于私,都要立刻禀告皇上。”杜沅沅怔怔道:“禀告皇上?那杜氏一门……”沈毓说得毫不留情,“按大齐律例,杜家会以叛国罪论,相关人等斩首于市!”
杜沅沅猛然摇头,“不行!杜家毕竟还有我值得珍惜之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珍惜之人?”沈毓心中一动,“你说的是杜子珏?”杜沅沅点头,“他一直是我敬重依恋的大哥,我们的兄妹缘分,原本就是上天注定。”她看着沈毓的一脸疑惑,心中道:“这份感情从前世贯穿到今生,你根本无法理解。”
沈毓道:“就算是如此,你回宫日子渐近,也必须早下决断了。”杜沅沅点头,“我明白,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查清一件事。”“是什么事?”沈毓诧异地看着杜沅沅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望这件事的真相是一个转机。”
沈毓见杜沅沅如此,只好道:“总之你一切小心,切勿冒险。”杜沅沅微笑,“我知道。”沈毓站起身,“你也累了,还是好好歇着。有什么需要,可差碧痕找我。”杜沅沅忽然道:“等一下。”说着从榻上锦褥内取出那柄湛锷剑,递给沈毓,感叹道:“这柄剑真是我的福星!”沈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微笑着接过。
杜沅沅看着沈毓将那柄剑依旧缠回腰间,似是随意道:“这剑似乎不是普通之物?”沈毓笑道:“真是好眼力,这柄剑乃是先祖传下来的,据闻是百多年前有名的神兵利器。原本一直供奉在宗祠内,只是因为远行,才被我偷偷带了出来。”“你的祖先定是位侠客了?”杜沅沅问,沈毓面上有意兴横飞的神色,“假若你有兴趣,改日我再讲给你听。”
夜色浓。一弯明月当空而挂,半掩半映在团团透明轻纱般的云中。有月华倾泻下来,揉合着月影,洒落到湖里。微风拂来,在水面潋滟点波光,倒映着岸边的绿柳丝丝,颇有些诗情画意。
此时已过了二更,周遭阒寂无声,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但岸边的草地上,却随意地坐着一个玉白衣袍的男子。月光淡淡地罩在他的身上,如同镀了一层水银。
那男子微低着头,定定地望着平静的湖水,目光有几分迷茫。夜露打湿了他的鬓发和袍角,他却恍然不觉。偶尔,他抬起手来,举起手中的青瓷酒壶,仰头喝上一大口。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神色十分奇怪,似乎是苦闷,又似乎是凄惶。
月亮渐渐地升高,似乎已到了三更,那男子忽然喃喃自语,“不要来,最好不要来。”说罢,傻笑了几声,听起来那声音已有了几分醉意。
草地上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个身披流碧披风的纤弱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那男子并没有回头,却满脸苦笑,叹息道:“你还是来了?”他身后的那人依言点头,“是,我来了。”
百年恩怨
夜风拂动着水边的柳丝,在水中投下袅娜的倒影。月夜里的湖边安详而静谧。
身批流碧披风的那人一看便知是个女子,此时施然走上前来,笑道:“湖边赏月好时节,说得真是对极了。”男子忍不住微笑,但笑里却带着苦意,柔声道:“过来坐吧。”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仔细铺在身旁的草地上。显是早已准备好的。
女子闻言便坐在男子身侧。天上的月牙钻出了云层,有悠然而宁静的光辉轻轻播洒,淡淡地笼罩在男子俊逸清雅,女子娇柔婉丽的面上。这两人正是杜子珏和杜沅沅。
杜子珏举起手中的酒壶,随意喝了一口。忽然将酒壶远远地抛入了湖心,只听“咚”的一响,刚刚还波平如镜的湖水,已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如他此刻不平静的心境。
灵堂的那一夜,他意外知道了杜沅沅与他并无血缘关系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那一刻,他欣喜若狂。长久以来,为了这份困顿于道德伦理之内的感情,他挣扎、苦闷、徘徊。而今,当真相大白,原本苦恼的那个障碍已不存在了。看着他身前的那个清丽的女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了。他想立刻敞开他炽热的心扉,说出他的痴迷与爱恋。他想不计任何代价,永远守在杜沅沅的身边。
但是,当长夜过去,当黎明的曙光渐渐出现在他的眼中。宛如从睡梦中醒来,他突然间冷静了下来。昨夜的狂热让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的心里原本是没有他的,有的只是那个坐在金銮宝殿里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皇帝。即便是他使出非常手段,将她强行留在他的身边,难保不会造成他父亲与大娘那样空对一生的悲剧。那样,既毁了她,也毁了他。他不能,也不忍。他爱的女子,是要幸福、快乐的渡过一生的,不是悲伤、痛苦,伴着泪水的。
他找不到一个答案。于是,他只有逃避。他逃到了弄翠阁,将自己反锁了起来,大醉了过去。但是,有些事,越想忘记,偏偏就不能忘记。杜沅沅的音容,杜沅沅的微笑,在他的脑中,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前,愈发的清晰。他逃不掉,他也逃不了。每一大醉后的清醒,都是加倍的痛苦。就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他的心却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自他出生起,上天便注定他要走上一条家族复仇之路。他们默默酝酿,积蓄了好多年。但是,他从未象此刻一样,渴望去完成这个责任。因为,当他完成了一切,他便会重新拥有他心爱的女子。这个决定,与其说是他为了家族,不如说是为了他的爱情。他知道,这条路充满了艰辛,要面对无数的流血和死亡。但成功后的幸福前景给了他无尽的勇气。至于沅沅,他已经暗下了决心,他一定会尽他所有的力量,保护她不受伤害。
就这样,他回了尚书府。一进了府门,便身不由己地走到了南玉馆的门前。然后,他便看到了杜沅沅和沈毓向隐斋而去,看到了阿芜带人搜查。他虽然不明白杜沅沅为什么会偷偷潜入隐斋,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要保护她。然而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杜沅沅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尽管他不想牵涉到她,但是,面对她的质询,他无法拒绝,他只有开诚布公地讲出一切。
杜子珏久久没有开口,杜沅沅只是静静地陪坐在一旁。既不出声,也不催促。她心中有个感觉,今夜杜子珏对她说的一切,将会是所有事件的关键。
月亮隐入了云中,湖边变得幽暗了起来。杜子珏仰头望了一眼,随手又拎起一只青瓷酒壶,悠然道:“能否告诉我,你到隐斋去做什么?”杜沅沅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坦白道:“我想起了一切。”杜子珏的脸色微变,长叹一声,“凡事都有机缘,果真还是逃不掉。”说着向杜沅沅看来,“那日我从阿芜手中救下你,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日。”杜沅沅也有些感怀,“我能有今日,的确还多亏了你。“忽然从杜子珏手中取下那青瓷酒壶,向他一举,恳切道:“我这条命,蒙你几番相救,今夜我便借献佛,先谢过你的救命之恩。”说罢,仰头喝下一口。
杜子珏的眼神蓦然邃了起来,忽然抬起手,轻拂过杜沅沅的脸庞,声音宛如梦呓,“我最不后悔之事,便是救下了你;我最得意之事,便是能够救你。”杜沅沅一怔,脸颊微微发热,杜子珏的心意她又怎会不明白,自那年的上元之夜,杜子珏舍身救她,她便心中有数。只是,在她的眼里,杜子珏和李翔从来便是一体,不论她的这具身体是不是杜庭儒的女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分别。因此,面对身边这个出色男子情如斯的目光,她唯有在心底叹息。
月亮在云中穿梭,投注在大地上是时明时暗的光影,如同人的心事,阴晴不定。杜沅沅终于忍不住道:“我在暗柜中看到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杜子珏淡淡道:“是。”杜沅沅没想到杜子珏会如此坦然承认,不觉变了脸色,“叛国之罪!不仅是大逆不道,还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和耻笑,以杜家如今的地位,怎么能做出此等冒失的举动!”
话音未落,杜子珏忽然仰天长笑了起来,暗淡的月色映着他散乱的鬓发,映着他唇上残留的淡青酒汁,显得狂放不羁。良久,他才慢慢止了笑声,眼中似已笑出了眼泪。面上竟有些愤然之色,“大逆不道?只怕要问一问金銮殿上的那个皇帝了。”
杜子珏站起身,凭水而立,夜风翻卷着他的衣袂,看在身后杜沅沅的眼中是异样的孤寂和清冷。“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他的声音低沉委婉,缠绵着夜风,纠结着月影,似乎夹杂着百年的风尘,幽幽而来。
二百多年前,东方无极山中隐居着一位灵枢老人。据说,那位老人上知天文地理,下通五经八卦,有着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材。江湖间传闻,老人是南星转世,虽然神鬼之说不足为信,但从中也可看出灵枢老人的确不是普通人物。
灵枢老人膝下有四大弟子,皆是幼年入门。他十分钟爱这几个弟子,以千年墨岩中的精铁铸成宝剑四把,分别命名为“湛锷”、“映辂”、“韬精”、“茉b”,作为弟子们的佩剑。而他的这几名弟子也的确是人中龙凤。大弟子沉静稳重,二弟子心窍玲珑,三弟子智勇兼备,四弟子聪灵敏慧,可说是各有所长。对于这几个弟子,灵枢老人的评价似乎更为中肯,“人非美玉,固有瑕疵,首徒瑕在沉稳有余,子瑕在过于狡变,三子瑕在偏重情义。若一概论之,成大器者,首推三子。”
“为何没有评价四弟子?”杜沅沅听到这里,好奇问道。杜子珏微笑,“因为名闻天下的灵枢老人的四弟子是个女子,而且她是灵枢老人的女儿,自然不便于评价。但是,据传这个小师妹灵秀非凡,丝毫不逊于男子。”
无极山乃方外名山,远离尘世,景物绝佳。山中的习艺岁月,平淡幽静,与世无争。灵枢老人的四个弟子也从垂髫小儿长成了弱冠少年。由于他们自小便在一,自然是情同手足,感情非比寻常。但是,毕竟是男女有别,师兄弟三人对小师妹则有了另一种情感。只是大师兄沉内敛,从不外露,故而,只有二个师弟争相在小师妹面前讨好,以博其好感。但小师妹对三个师兄一视同仁,谁也摸不到她的心思。
那一年冬日,小师妹独自到山顶赏雪,不想一时失足,跌落到山谷之中。三个师兄闻讯后,拼命寻找。也是天意使然,人竟然让三弟子先寻到了。彼时,小师妹已伤了脚筋,无法行走。三弟子背着小师妹,冒着漫天大雪,走了一整夜,终于走出了山谷。虽然三弟子差点去掉了半条性命,可是因此也获得了佳人的芳心。
其他两个弟子知道这件事后。大弟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为人更加沉,每日只是习武练功,话也不多说半句。而二弟子只怔怔说了一句,“何以你有如此好的运气。”便雨过天晴,与三弟子交好依旧,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又过了几年,正是隋朝之末,炀帝暴政,信佞疏贤,骄奢淫逸,加之灾年饥馑,百姓困苦,人心思反。灵枢老人虽身居无极山中,但却心怀悲天悯人之心,遂派了几个弟子下山。凭着“灵枢老人弟子”这个极有号召力的名号,三个弟子各拉起一支义军,纷纷举起了反隋的义旗。
大弟子转战东南,以“鹤”为记;二弟子在西北,以“鹰”为记,三弟子和小师妹在中原,以“雕”为记,三支队伍遥相呼应,共同以“轻徭薄赋”为号,得百姓拥戴。但是,因为三个弟子迥异的性格,也造成三支义军不同的结局。就如当年灵枢老人预言的那样,大弟子战术稳重有余,却失之灵活,一直游斗在东南地区,未能有大的建树。二弟子心智多变,颇多猜忌属下,虽也攻占了大片土地,但所率义军向心力不足,影响了战术的发挥。唯有三弟子,机敏睿智,任人唯贤,战术上纵横捭阖,颇有王者之风,很快就占领了大隋的半壁江山。后来,大弟子与二弟子的二支义军也都归并到三弟子的麾下。这支队伍的声势越来越大,攻城略地,最终直逼隋都城下。
杜沅沅听得心旌摇动,不能自己,禁不住问道:“后来呢?他们攻下都城了么?”听到杜沅沅的问话,杜子珏看着湖中摇曳的月影,面上显出奇特的神色,似是欣悦,又似是悲愤。良久,才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他们的确是攻进了都城,但是,带兵长驱而入的却不是三弟子,而是二弟子。”杜沅沅一阵哑然,心念转了又转,迟疑道:“那二弟子莫非一直别有居心?”杜子珏的声音似已有了恨意,“他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人。”
原来,二弟子表面上豁达大度,其实,却是个狡诈机变,心量狭窄的小人。自三弟子和小师妹定情起,他便怀恨在心。加上三人虽同时带起义军,但三弟子成就却远远在他之上。待后来三支义军合并时,三弟子俨然成了统帅。因此,二弟子已经不能再容下三弟子,他对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竟然起了杀意。
二弟子是个极有心计的人。他先以重金贿赂了军中诸多大将,暗中将三弟子的权柄架空。然后偷偷备下了毒药--蚀心散。同时,模仿三弟子的笔迹和口吻准备了一封书信,大意是一直不愿过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又自认才能有限。如今大事将成,便将一切托付给二师兄,自己则去纵情山水。他的目的便是毒杀师弟,毁尸灭迹,造成三弟子悄然远走的假象,从而将一切据为己有。
在攻城的前一夜,军中大帐摆下酒宴,为明日最后一战壮行。二弟子终于开始发难,他偷偷在三弟子的酒中下了蚀心散,并眼看其将毒酒一饮而尽。单等他毒发身亡后,便可大功告成。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在酒中下毒时,却被大弟子无意间看到。大弟子禀性醇厚,自然不愿兄弟相残之事发生。但大战在即,大弟子唯恐当众揭发,乱了大军阵脚。他原想偷偷换过毒酒,但还未及行动,三弟子已然将毒酒饮下。大弟子懊悔不已,但大错既已铸成,只能思忖补救之法。因此,他便派亲信在军中制造隋军来袭的假象,乘混乱之机将三弟子救走。
军中混乱片刻便即平息下来。二弟子见大弟子和三弟子同时消失不见,立时便猜出是大弟子将人救走,但他并未追赶,反而庆幸不已。三弟子已饮了毒酒,自然是不足为虑。而对于遁逃的大弟子,他本在顾虑除去三弟子之后,要如何置大弟子。如此一来,倒省了他的一番功夫。
第二日一早,二弟子便召集了军中大将,当众宣读了他准备好的那封书信,堂而皇之地接收了一切,成了义军统帅。那时,大隋本就是强弩之末,义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即攻入了都城。没过多久,二弟子便改朝换代,于金銮宝殿上继位称王。
讲到这里,杜子珏忽然停了下来。杜沅沅听得心中急迫,追问道:“大弟子和三弟子后来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小师妹呢?”
情义难全
杜子珏背负着双手,目光幽茫而远,并未回答杜沅沅的问话。杜沅沅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在那里,
湖面随风拂来澹澹的水汽,潮湿且冰冷。就如同杜子珏讲述的那个故事,湿漉漉地,重重压在人的心头。
杜子珏沉沉的语声再度响起。
大弟子带着三弟子一路出逃,但逃出没多远,三弟子便即毒发。大弟子拼尽自身的内力,好不容易为他续了片刻之命。三弟子自知命不久矣,便恳请大弟子完成他的一个心愿,到军营中找到小师妹,让他们见上最后一面。
大弟子当然应允。乘义军备战之机,又潜回了军营。其时,小师妹已被二弟子软禁。大弟子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竟真的将小师妹救了出来。
小师妹见到已近油尽灯枯的三弟子,伤心欲绝。但灵枢老人的女儿,当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她忍下悲痛,在三弟子面前立下誓言,日后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为他报仇。
三弟子心中明白,彼时的二弟子坐拥重兵,他们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而且,他和小师妹虽然尚未成亲,但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她腹中正怀着他的骨肉。此时复仇无疑以卵击石。因此,他便殷殷叮嘱,复仇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要将他的孩子养大成人后再图打算。同时,他告诉小师妹,取出他们当年征战之时所得的财宝,作为复仇之资。这批财宝原本是备日后军饷之用,天意弄人,任谁也没有料到,今时竟会是这样的用途。
三弟子弥留之际,让小师妹将他所说尽数写在羊皮纸上,作为留给后代子孙的物证。然后,紧紧握着小师妹的手,溘然而逝。
自此,小师妹便寻了个偏僻之地,隐姓埋名,将孩子生了下来。那孩子长大成人后,学得了一身好武艺,自然是要为他的父亲复仇。但是,二弟子统治天下数十载,羽翼已丰,单凭一两人之力根本无法成事。但三弟子的后代并没有放弃,这一代不能完成,便传给下一代,如此代代传承。而那个大弟子则因为内疚于不能救下三弟子,一直郁郁寡欢,后来竟不知所踪。
夜凉如水,风里传来杜沅沅的叹息。这样一段充满了爱恨情仇,血泪交集的故事,怕是听者都会动容的吧。
“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何会讲这个故事?”杜子珏的声音幽长而清冷,似是蕴藉着淡渺得无法触及的忧伤。杜沅沅微微点头,并未回答杜子珏的话,却道:“可否让我猜一下那几人的姓氏?”说罢,也不待杜子珏答应,站起身来,一面沉吟一面道:“那大弟子姓沈,二弟子姓齐,三弟子姓宫,倒是小师妹,我却猜不出了。”话音未落,杜子珏苦笑,“我早知道,以你之能慧,必然能猜出其中原委。那几个弟子的名字分别为沈如信,齐阗,宫挽戈,燕秋水。”忽然又睁大了双眼,“以坐拥天下,猜二弟子姓氏为齐;以你在密室中发现,猜三弟子姓氏为宫,都还说得通。但你怎会知道知道大弟子的姓氏?”
杜沅沅也有些吃惊,“大弟子果真是姓沈的?这世间之事,实在是太过巧合了。”说罢,又解释道:“一直随在我身边的沈毓,你也见过的。今日我孤身进入隐斋,沈毓将他的佩剑交于我防身。我无意间闯入了密室,竟发现他的佩剑与密室内条案上的佩剑如出一辙。那佩剑名为‘湛锷’,想来,就是你故事中灵枢老人为弟子准备的其中一柄了。回南玉馆后,我问过沈毓,他说那柄剑是他先祖传下来。由此我便猜到,大弟子是姓沈的。没想到竟然猜中了。”杜子珏面上有惊喜的神色,喃喃自语,“想不到他们的后人,竟在数百年后得以重逢。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你是否就是宫挽戈的后代?”杜沅沅忽然问道。杜子珏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注视在杜沅沅的面上。他的眉心一点点皱起,渐渐凝聚成感伤的神色,这份感伤似是挟带着百年的怨气与不平,呼啸而来。杜沅沅心蓦然沉了下去,干涩道:“原来你真是姓宫的。那,那昊祯是不是,是不是齐阗的后代。”这句话虽短,却仿佛拼尽了她的力气。
杜子珏接着杜沅沅的语声,斩钉截铁道:“是,你猜得全部都没有错。当今大齐的开国之君便是那个阴险狡诈、背信弃义的齐阗。而我,便是被他害得惨死的宫挽戈的后人,我本就是姓宫的。”杜沅沅随着杜子珏那铿锵的语声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去,脑中轰然作响,她的爱人和亲人竟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这份仇怨还是一笔解不开的世仇。
杜子珏继续道:“我们宫家,身负这样的血仇,从来都没有放弃。每一代子孙,自出生起便要受下复仇的任务。但齐阗的后代坐拥天下,富阔四海。我们除了显帝时险些得手,其余却从未成功过。因此,到了这一朝,我们便改变了策略,利用大齐与笛羌的矛盾,与笛羌国缔结了盟约。”他看向杜沅沅,目光坦然,话语间丝毫不予保留,“就是你在暗柜中看到的一切。”
杜沅沅几乎无法思考,只是一旁呆坐。杜子珏的神色忽然转为了怜惜,上前将她扶起,柔声道:“将你牵涉在内,只是一个意外。那年笛羌派来特使,却被你撞见,也连带知道了一些内情。爹为了保住秘密,竟支使人杀你。我顾念兄妹之情,冒险将你救下。天可怜见,你竟因落水而失忆,如此性命才得以保全。”
杜沅沅怔怔道:“大哥!”杜子珏的面上已是郑重的神色,“沅沅,如今你已知道了一切,可曾想过要如何选择?”“要我选择?”杜沅沅艰难道。“是!齐氏与我宫氏恩怨纠结百年,你虽不是我宫家的女儿,却在这里长大。即便是爹待你不厚,但我是如何待你,你难道说与我们没有一点情份。但如今你却是大齐的贵妃,你心里还爱着齐昊祯。他日,我们定会兵戎相见。此时,你不做抉择,来日要如何自?”
杜沅沅听他说得咄咄逼人,毫不留情,每一字都象一根尖刺,牢牢地扎入她的心头。她不想听,不愿听,却又无遁逃,慌乱之间,只得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猛然觉得脚下一凉,低头看时,穿着百樱锦绣鞋的一只脚已踏入了湖水之中。
夏初的时节,湖水还带着凉意,虽不十分迫人,但一时之间,却也让杜沅沅的心底颤了一颤。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的心却奇迹般地静了下来。
“大哥,先不要逼我,可否听我说上几句?”杜沅沅的声音异常沉静,于静夜中听来,竟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安抚之意。杜子珏微有些讶异,却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杜沅沅不顾洇湿了大半的绣鞋,缓缓走上岸来。她的头脑从未象此刻一样笃定和冷静。从她有了真正杜沅沅的记忆开始,到查到了杜氏一门通敌的证据,到了解了背后的真相。她一直担心、忧虑、不安,她的出身、身份和感情使她在矛盾中不断挣扎和思索。但是,直到前一刻,她被杜子珏的言语逼得走投无路,踏入湖中的那一刹那,她的思绪反而清明了起来。
除掉感情不谈,在这具身体之内的她,毕竟是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换言之,她原本就不属于任何一方。因此,她完全可以跳出身份的窠臼,更换立场,重新考虑齐氏与宫氏的恩怨。而在此之前,她顾虑重重,坐对愁城,反而先将自己困到一,这样更加解决不了问题。
杜沅沅脑中思绪如潮,她看着静立一隅的杜子珏,心中波平如镜。如今她已将自身立场换做第三方,对一切反而看得更加清楚了。
杜子珏静静地看着杜沅沅,后者的神色愈发宁静,在月光的映照下,明润光洁,眉目之间隐隐有光华流转。这样的杜沅沅,竟让他感到有几分陌生。
“大哥对‘义’有何看法?”杜沅沅的语声悠悠而来,杜子珏微微一怔,自然而然道:“公正合宜便为‘义’。”杜沅沅点头,又道:“那何谓‘大义’?何谓‘小义’?”杜子珏有些好笑,“你是在考我么?”杜沅沅神色不为所动,依旧道:“大哥可否为我释疑?”杜子珏见她不似玩笑,便端正了面色,“‘大义’自然是以大局为重。‘小义’则是顾念一己之私。”
杜沅沅拊掌微笑,“大哥说得真是对极了。自春秋起,有孔、孟、墨子之学,孔子倡‘仁’,孟子倡‘义’,墨子则仁义兼重。世代倡然,直到今日,可谓入人心。‘义’有‘大义’、‘小义’之分,‘大义’乃为国为民,‘小义’乃门第为限。古来二者便冲突不断,大凡有识之士,均取‘大义’而舍‘小义’。但能做到者,却寥寥可数,大多为理性上知晓‘大义’,但情感上难免要顾及‘小义’。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杜子珏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杜沅沅的用意,心中虽然知道她所说有理,面上却有了不悦之色,沉声道:“你是在为齐阗一族开脱么?”杜沅沅言辞恳切,“我并没有为谁开脱,我的为人,你原本清楚。我只是不想你们再错下去。”“报仇难道有错?”杜子珏的语声中已有了怒气。
杜沅沅没有退缩,坚定道:“既如此,我不妨直言。当年齐阗害你祖先,是有错在先。但我也听闻,大齐开国君主在位时,一贯勤政爱民,因此才有了齐朝的百年盛,才有了今日的民生安乐。他于小也许是个奸诈小人,但于大,却不失为一个开明君主。如此一来,大可功过相抵。而作为你们宫氏,报仇本没有错。错就错在不该以‘报仇’为借口,勾结外族。大齐不是一家一姓的大齐,而是百姓万民的大齐。你们却为一己小义而失了民族大义。他日若是因此战火重燃,致使生灵涂炭,这样的悲剧,你如何能够承担!”
杜子珏听着这番铿锵之语,宛如受了重重一击,面色大变,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杜沅沅知他已听了进去,语声转柔,继续道:“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我一个女子尚且懂得,你又怎会不懂。再者,你们宫氏一族,这百多年来,心中只存‘报仇’一念。世世代代,可曾有一日安乐。若是宫老前辈在天有灵,也不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形。当年的小师妹身怀有孕,宫老前辈尚以腹中骨肉为先,劝她生下后再图打算,又何况他的后代子孙。”杜沅沅叹息,“冤冤相报何时了!即便是你们报了仇,那齐氏又怎会甘休,定是要再追讨回来,如此一来,循环往复,难道宫氏与齐氏要世世代代为敌下去。”
杜子珏面若死灰,口中不断喃喃低语,“民族大义、一己小义,冤冤相报何时了……”显是困惑已极。杜沅沅知道他定是内心在激烈交战,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立在一侧,抬首仰望,只见弯月如钩,银河迢迢,星如棋,忽然心有感触道:“这样的夜晚,不论在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始终如一。相比之下,尘世里已过了几番轮回。人,始终是如此渺小,而世界永远向前。”
杜子珏浑身一震,直直看着杜沅沅,迟疑道:“你是说……”杜沅沅目光澄澈,迎接着杜子珏的目光,重重道:“是!我要你放手,不再复仇。”“放手?”杜子珏艰涩吐出这两个字,整个人似是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了下去。“我知道,要你放下宫氏一族坚持了数百年的信念很难,但为了天下的苍生,为了你宫氏一族的后代能够平安喜乐,唯有如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杜子珏似是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垂着头,坐在当地。良久才道:“不要逼我,让我想一想。”杜沅沅点头,“我不会逼你,没有人能够逼你,一切唯有靠你自己。”说罢,转身正要离去。忽然一个尖锐的语声插了进来,“好啊!杜子珏,你还是骗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痴情男女
这声音来得突兀,又充满了尖刻和愤愤之意,岸边的杜子珏和杜沅沅都是一惊。齐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站在当地,手握成拳,满脸怒不可遏。正是阿芜。
杜子珏“腾”地站起身来,挡在杜沅沅身前,一脸戒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来做什么?恐怕还要问你。”阿芜上前一步,面上怒火更炽,“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头,却都被你搪塞了过去。今夜若非我藏在南玉馆附近,看到她来了这里,只怕还要被你蒙在鼓里。”杜子珏一脸漠然,“原来你始终都没放下心来。”阿芜恨恨跺脚,“放心?我怎会对你放心。只要关涉到这个女人,你就会将一切抛诸脑后。现时她还劝你放手,你竟然听之任之。你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会将一切毁在她的手里。我,我,我绝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形。”
杜沅沅听得心头微凛,她终究是低估了阿芜,这个笛羌国的郡主竟也不是个等闲角色。如今阿芜已知道她获悉了全部秘密,她虽然相信杜子珏会护她周全,但是,今夜该如何收场,一时之间,她心中也没有个主意。
正想间,忽然感到手心微痒,低头看时,竟是杜子珏偷偷在她手心里划了几划,又重重一握。杜沅沅仔细辨别,竟是写了个“走”字。显然是让她快走。杜沅沅虽不知杜子珏用意为何,却也不敢怠慢,乘阿芜说话之机悄悄向后退了几步。她刚与杜子珏错开身形,猛听得阿芜音调拔高,语声凄厉,叫道:“既如此,不如我杀了她,你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杜沅沅心头一震,见阿芜竟抬手挥起一道闪光,注目看时,却是持着一柄长剑,飞快向她刺来。杜沅沅吓了一跳,待要躲避,但那来势实在太快,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劈开黑暗的闪电将要冲至她的眼前,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猛听“呀”的一声,紧接着是“扑”地一响,周遭突然静了下来,杜沅沅竟丝毫没有感到痛楚。她诧异睁开眼来,只见杜子珏正挡在她的身前,身形摇摇欲坠,似乎就要倒下。杜沅沅上前一步,急忙扶住他的手臂,这才发现,他的肩头正渗出殷红的颜色。而阿芜倒提着那柄长剑,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呆呆站在杜子珏的面前,她手中的那柄剑上,一滴鲜红的血珠正顺着剑刃缓缓滑落。
杜沅沅忽然明白过来,定是阿芜刺来时,杜子珏为了救她,以身挡剑。一时之间,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疼惜,眼见那鲜血越渗越多,渐渐湿了大半个肩头,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杜子珏勉强站稳身形,脸色发白,显是极为痛楚。杜沅沅哽咽道:“你,你不要命了么?”杜子珏见她眼中落泪,微有发慌,面上强拉出个微笑,道:“别哭,只是伤了皮肉,不妨的。”杜沅沅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眼泪落得更凶,顾不得擦拭,急忙取了怀中的帕子,轻轻按在那伤口之上。
阿芜未料到杜子珏竟然以身挡剑,显然是为了杜沅沅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心中愈发酸苦。眼见二人互相安慰,竟是半分都未放她在眼内,心头怒火熊熊,直烧得理智全无,厉声向杜沅沅道:“都是你,你这个祸水,我今日绝不能留下你了。”一面说着,一面又挥舞着长剑,冲了上来。
杜沅沅见她步履之间全无章法,双目红赤,竟宛如疯妇一般,担心再伤了杜子珏,脑中如电光火石,匆忙之中闪过一个念头,也不及细想,脱口便道:“青芜郡主!”话音未落,阿芜果真止了步子,面带诧异,怔怔道:“你,你怎会知晓?”
杜沅沅笑意淡淡,“你想我叫你青芜郡主?还是叫你阿芜?”阿芜并不搭言,只是阴沉着脸色,眼神阴晴不定。杜沅沅忽然想起那些刚到这个时代的日子,心中有几分失落,几分动情,不由叹息,“当年我在南玉馆醒来,全心全意信赖于你,待你如同嫡亲姐妹一般。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一直暗藏心机,若非我真的失忆,怕是早已死在你的手里。”
阿芜心中一动,脑中浮出杜沅沅对她的诸般好来,面色不由有些讪讪。杜沅沅注视着阿芜,缓缓道:“我有件事问你,端敬太后逼宫那日,闯入宫中行刺的人,”她的目光蓦然变得凌厉,一字一顿道:“是不是你?”
阿芜被那目光刺得心中一跳,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忍不住奇怪道:“你是如何知晓的?”杜沅沅苦笑,“我们朝夕相那么久,你的一举一动,我又怎会不熟悉。只是,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弱女子,并不知道你身怀绝技。直到方才你握剑扑来,我才终于确定,那将剑架于我颈中的刺客,原来就是你。我,我心里真是失望。”话到后来,声音已渐渐低了下去,似乎真是遗憾之极。
阿芜被那话所触,低下头去,半晌不语。耳听杜沅沅又道:“你是笛羌的探子,立场不同,对大齐心怀叵测本也无可厚非。但我心中一直不解,为何你对我敌意甚浓?难道是我亏欠了你。”说罢,一声叹息,那叹息声低柔婉转,听去极是幽怨。
阿芜听到这里,心中早已是柔肠百转,冷不防抬起头来,刚要说“你从不曾亏欠于我”,忽见杜子珏与杜沅沅紧紧站在一起,一双眼睛只是关切地看在杜沅沅的面上,竟将她当成空气一般,心中极是气苦,禁不住又大声道:“是你,就是你亏欠的我。要不是杜子珏的眼里只有你一个,我又何尝到这样的境地。”
杜沅沅此时方才明白,阿芜的心结原来就是杜子珏。她不由得看向身旁这个即便是受伤也不失逸雅的男子,心中翻来滚去。阿芜恨的是杜子珏的无情,而杜子珏的情意早已给了自己,但是自己却对杜子珏无情,因为自己的情意已经给了齐昊祯。这样的因果循环,又能说是谁的对,抑或是谁的错。感情的事,原本就怪不得谁。自己、阿芜、杜子珏,说到底,不过都是痴情人罢了。
她正想得如神,忽听阿芜幽幽道:“只要有你,他便不会在意我,我还是除了你的好。”杜沅沅心中一惊,见阿芜竟又再度冲了过来。她还未及反应,忽见阿芜的身形一滞,竟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杜沅沅还未回过神来,便见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跃了出来,蹲到阿芜身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又向他们这边奔了过来。她还未看得清,便听杜子珏道:“是沈毓。”杜沅沅心神一松,竟是沈毓来了。
沈毓奔到近前,并不看杜子珏,只对杜沅沅道:“你有没有事?”杜沅沅心已定了下来,摇摇头,问道:“你怎会来的?”沈毓目光掠过杜子珏肩头的血迹,微有疑惑,“我不放心你,便到南玉馆查看。不想,你竟不在馆内。我出来寻找,走到这里,刚好看到阿芜要对你不利,我只好将她打晕。到底出了何事?”
杜沅沅叹气,“说来话长。对了,你快来看看,他的伤妨不妨事?”沈毓依言从她手中扶过杜子珏,小心检视了片刻,道:“伤口很,幸好未伤及经脉,只要稍加调养,自然会痊愈。只是,恐怕近段时日都不能使力。”
杜子珏对自己的伤并不在意,只是盯着沈毓不住打量,忽然开口道:“你是‘湛锷剑’的主人?”沈毓知道定是杜沅沅对杜子珏说了湛锷剑一事,闻言也不隐瞒,点头应了声是。杜子珏面上似悲似喜,喃喃道:“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接着又对沈毓道:“此时不是叙话良机,他日我定会邀沈兄好好叙叙。沅沅,你与沈兄还是快些回南玉馆去吧。”
沈毓听杜子珏竟称呼他为“沈兄”,说得又是如此奇怪,不觉一头雾水,但此时不便发问,只得道:“好,杜兄盛意拳拳,在下自当从命。”
杜沅沅见杜子珏皱着眉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他在思忖眼前情形如何置,不觉问道:“大哥,你……”杜子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你且放心,一切有我,快些回去!晚一分,只怕会多一分危险。”杜沅沅知道他说的有理,只得点点头,叮嘱了句“小心养伤”,便拉着沈毓匆匆走了。
满天星光迷离,湖边草地之上似是蒙了一层青雾,冰泠泠的泛着丝丝冷意。
俯卧在草地之上的阿芜微微动了动,似乎就要醒来。她的头脑一片混沌,仿如沉浸在一个无法挣脱的梦里。耳边似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你我同样境,将心比心,你定会了解我的苦与不得已。我只有送你回去,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忘了这一切,忘了这里。”那语声轻飘飘地,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慢慢地消散在夜色中。阿芜感到腰间似是被点了一点,眼前一黑,再度沉睡过去。
星光慢慢隐去,大地是死一般的沉寂,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沉睡。
一辆篷马车悄然停在杜府的后门。车檐上,跳下来一个身穿墨灰袍子的男子,那男子头戴宽檐斗笠,一张脸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那男子左右看了一下,走到后门前,轻轻敲了三下。不一刻,后门开启,一名男子走了出来,对敲门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又向身后招了招手。紧接着,后门大开,有两名男子从里面抬出一个人来,径直抬上了马车。开门的男子低声对赶车的男子吩咐了几句,赶车的男子躬着身子,恭谨听着。接着拱了拱手,跃上马车,手中马鞭一扬,马车又悄然驶远。
开门的男子负手站在门前,看着马车慢慢消失不见,眼中有如释重负的神色,远街角的灯光隐隐透射过来,给他罩上了一层水般清润的光华。这男子微微抬起脸来,竟是杜子珏。
尚书府又忙碌了起来。柳二夫人上上下下打点,忙得不亦乐乎,心中却有一丝释然,因为明日,省亲多日的贵妃娘娘便要回宫去了。
杜沅沅临窗而坐,久久未动。窗外晴天里的云影悠然来去,一忽遮挡住了日光,一忽又将日光显了出来,引得她的眼前明明暗暗,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距湖边那夜已过了两日。这两日里,她面上安闲如旧,但心中却急如火炭。阿芜知道她掌握了他们的秘密,究竟会如何行动?面对这些,杜子珏要如何应对?那晚她的那番慷慨激昂,杜子珏到底思忖得怎样?杜子珏因她受伤,如今恢复得如何?其间,她也曾托沈毓在府中密查,但令人奇怪的是,莫说是阿芜,就算是杜子珏也一并消失不见。府中安闲平静,倒是一如往常。
杜沅沅百思不得其解,杜子珏的消失,或许可以理解为躲到一暗自思量,那阿芜的消失代表什么,难道是酝酿着新的危机,想到这,杜沅沅的心中更加无法平静,一双秀眉蹙得愈发紧了。
杜子珏走进房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心中一阵怜惜。他们的身份与命运注定了有这样的劫数,尽管他不想也不愿她受到如此的困扰,但是,许多事却是他无法掌控的。
杜沅沅听到了脚步声,却并未回身,只道:“让我静静呆上一刻,你退下吧。”杜子珏知道必是将他当成了贴身宫女,也不答话,端起案上的芙蓉茶盅,递到杜沅沅的唇边,温和道:“你不要如此费神,一切就交给我吧。”
杜沅沅闻声转头,见果真是杜子珏,急忙站起,拉住杜子珏的手臂,一面仔细打量,一面问道:“你的伤如何,可是全好了?这几日你去了哪里,让我好生担心。”杜子珏心中一暖,微笑道:“我还好,倒是你,瘦得多了。”
杜沅沅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只张口说了个“你”,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杜子珏缓缓坐在一旁,静静道:“我已将阿芜送走了。”“送走?送到哪里去?”杜沅沅听到杜子珏没头没脑这样一句,一时还未回过神来。杜子珏答道:“自然是送她到来的地方去。她知晓了一切,再留在这里,只会对你不利。”
杜沅沅稍稍放下心来,却又感到有些不妥,忍不住地道:“她既然是回了笛羌国,你难道不怕她向笛羌国告发你,引起笛羌人对你的猜忌?”杜子珏神情笃定,“她此也算无功而返,自然不会到宣扬。况且她也摸不透我的想法,也不会轻举妄动。”
杜沅沅点头,突然认真地看着杜子珏,道:“你今日来不只是告诉我阿芜的事吧,莫非你已有了决定?”杜子珏叹息,“我知道你定会问到这上头。今日我来,可以说是有了决定,也可以说是没有决定。”
他看着杜沅沅的一脸迷惑,继续道:“这件事时日旷久,干系又如此之大,一时之间,怎能转圜!我现下只能答应你,我会仔细思量,至于将来如何,我却不敢保证。”杜沅沅心知他说的是实情,若是单凭她三两句话便可消弭一场恩怨,这恩怨也不会变成世仇了。便点头道:“我明白的。我也知道是难为了你,但是,孰轻孰重,你总该是分得清的。”
杜子珏忽然转了话题,眼中有担忧之色,“你明日便要回宫去了。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杜沅沅见他说得郑重,便问道:“是什么事?”杜子珏若有所思,“这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虽然我并未确定结果,但是,我一定要提醒你。”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递到杜沅沅的手中。
证据
杜沅沅低头看去,见手中似是一截布带,黧黑色,寸余宽,两侧用挖纱缝拼,当中用米黄色的丝线绣着对称的珊瑚纹样。布带的两端参差不齐,象是被硬生生撕下的一般。
她心中疑惑,但也知道杜子珏给她此物必有一番道理,便举到眼前看得更加仔细。那布片看上去毫不起眼,但拈在手中,却觉指下细紧绵密,捻之似乎极有韧性。
杜沅沅又翻来覆去看了一刻,仍然不得要领,禁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杜子珏道:“这种料子叫做八宝四经绞罗,产自大齐东南的怪荨R虼瞬冀崾的陀茫常被用来缝做腰带。而你手中的这块便是腰带的一截。”
杜沅沅比照了一下,的确是根腰带的样子,不觉诧异道:“你拿这个给我做什么?”杜子珏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道:“怪菥嗾饫锛为偏远,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据传那里的先民来自海外,故而形成了许多迥异的民俗。这种腰带应该也算是风俗之一。也许你在京城里从未见过,但在怪荩这却是人们互赠的普通礼物。通常是赠予人亲手做成这样的腰带,绣上不同的纹样,再将自己的名字绣在内层,送给自己的恋人、兄弟或朋友,以表亲厚。其间的差别不过是腰带上所绣纹样的不同罢了。而这一条也是如此。”
杜子珏忽然从杜沅沅的手中拿过那截腰带,从一端翻过,露出里面棕色的布里,那上面用米黄的丝线赫然绣着一个“敏”字。
杜沅沅心中一动,似有什么东西在记忆蠢蠢欲动,似要直冲出来,但又被一层薄透的丝娟阻隔。她抬起头,看着杜子珏,刚要开口,杜子珏面上有意味长的笑容,摇了摇头,似是示意让他把话说完,接着道:“怪莼褂幸桓龇缢祝他们视蝙蝠为祥瑞,每户人家的门头上,都会刻下一只振翅欲飞的红眼蝙蝠。”
杜沅沅再也忍不住,急道:“你快告诉我,这腰带你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杜子珏眸中有隐隐担忧的神色。他举起那截八宝四经绞罗的腰带,道:“这是我从一人的身上撕下来的。而那人,”杜子珏直视着杜沅沅,声音清晰,“便是江湖中恶名昭彰的杀手组织‘蝙蝠’的首领。”
杜沅沅浑身一震,禁不住脱口而出,“你所说的‘蝙蝠’,莫非是到千液苑行刺的蝙蝠杀手么?”“是。”杜子珏肯定回答,“知晓了你在千液苑的诸般情形后,我便暗中派人查探。”杜沅沅的面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愕,“你竟派人查探了此事!”杜子珏笑得洒脱,并不直接回答,依旧道:“我派出了无数人手,费了许多力气,当中也折损了不少,终于让我查到了他们在京城有一巢穴。”
杜沅沅还想再问,但见杜子珏说到了紧要关头,便住了口。杜子珏的面上又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你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巢穴,竟然会在京城西郊的一大宅内。”“京城西郊?”杜沅沅诧异问道,“那里不是朝臣别苑聚集之地么?莫非,莫非与朝臣有关?”
杜子珏点头,“我也是此想法,便想进那宅内看个究竟。于是,我差人在那大宅附近一连观望了数日,见确无异常,便于夜带着几个手下偷入了那座大宅。”杜沅沅听得紧张,不由握住杜子珏的手。杜子珏安抚地拍了拍她,继续道:“我们进了那大宅后,早已做好面对一场恶战的准备。故而步步小心,不敢发出半点声息。但奇怪的是,我们过了几进院子,竟都空无一人。若说这里是杀手组织的巢穴,怎会没有守卫;若说是普通宅院,即便主人家不在,也应该有一两个守屋的下人。我当时心想,既然来了,不如探查到底,便一直探了下去,没想到竟有了发现。”
杜子珏看了看神情绷紧的杜沅沅,似是怕她太过紧张,放缓了语声,“夜极静,四周是一团漆黑,我们在大宅内小心行进,忽然发现不远有一点微光在移动,耳边隐然还有衣袂破风之声。我突然明白,前面正有一人在向前行进,而那点微光定是他身上的配饰闪光。我们便远远跟着那点微光,看它停在一进院子之前。紧接着便有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传来,听上去似乎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要向一个叫‘宗主’的人汇报。我听了‘宗主’二字,心中一动,说的莫非是那组织的首领。眼看前面那人进了一间房内。我便欺身上前,屏息贴在门壁上。”
杜沅沅面上有不赞同的神色,插口道:“你也太过冒险了。”杜子珏微笑,“我这不是好端端地。”面色忽又转为严肃,“当时心中也有几分忐忑,但若不如此,又焉有这番收获。”杜沅沅知他说得有理,接道:“你可是发现了房内便是那‘蝙蝠’的首领?”
杜子珏点头,“那人进房后,便向房内的人禀报。我偷听了半晌,了解了大概。原来,此便是‘蝙蝠’的总舵。而千液苑一事后,朝廷大举搜捕‘蝙蝠’杀手,为免伤及元气,‘蝙蝠’只有避其锋芒,撤离此地。这也是为什么大宅内人影皆无的原因。而那个‘宗主’留在此地,则是在等其他人平安撤出的消息。听到进房的那人回禀人均已撤走后,那‘宗主’似是松了口气,只说了个‘好’字。进房那人似与‘宗主’关系颇为密切,殷殷道:‘宗主也该离开了。’那‘宗主’叹息道:‘只可惜我们多年的努力。’这时,进房那人忽然说了句,‘早知如此,便不接那个任务,也不会落得如此狼狈’。只听房内静默了一刻,响起那‘宗主’似是无奈的语声,‘若然是你,也会不管不问么?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求过我什么。如今开口,我又怎能不为她达成心愿。’进房那人叹息,‘属下明白,只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那‘宗主’又叹息了一声,‘多说无益,等我打点一下,就此离开吧。’”
杜沅沅听到这里,若有所思道:“他们所提的那个任务一定就是千液苑行刺一事。而这个‘宗主’似是顾着他话中所说的‘他’,抑或是‘她’的情面,不得不接下这个任务。这个‘宗主’与委托‘宗主’任务的人一定有着某种关联?”她秀眉微颦,又杜子珏道:“那后来呢?”
杜子珏道:“我见房内之人片刻间便要离开,脑中飞速想了一想,眼下唯有冲进去。就这样缓了一缓,房内已静了下来。待我破门而入时,发现房内竟是空无一人,一侧壁上的一幅山水图却被掀开半边,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门户。当时,我已顾不得太多,只有心上一横,低头而入。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密室,而密室内有数个黑衣人,正收拾着排排书格上的纸笺。那些黑衣人见我进来,自然是十分吃惊,但当中一个长眉细目的男子很快镇定下来,沉声道,‘杀了他。’我一听声音便知他就是那个‘宗主’。因密室狭小,加之寡不敌众,我便回身退出了密室。那‘宗主’和黑衣人也一并追了出来,我带的人此刻都守在外面,因此,两方便动起手来。”
杜子珏讲得有些口渴,端起手边的茶盅,喝了一口。继续道:“我为了从那‘宗主’口中知道更多,便专与那‘宗主’打斗。他的功夫也是不弱,我们打了片刻,竟是未分胜负。那‘宗主’本就要走,此刻更无心缠斗,打得一刻,忽然呼哨一声,招呼了属下,连密室内的东西也不顾,竟是要逃。我拦阻不及,匆忙之间,一把扯在他腰间,竟将他的腰带拉了下来。那‘宗主’似是愣了一愣,招式忽然狠辣起来,硬生生从我手中又扯回腰带,只听得‘嘶’的一声,我手中留下一角,而‘宗主’手中紧握着那大半截腰带,带着几个属下,飞速地逃出大宅去了。”
杜沅沅不由得“啊”地一声,道:“你们已朝了相,他脱困后,若是寻机报复,对你可大大地不妙。”杜子珏道:“我并不惧他,况且,那夜我们都蒙着面。我认得他,他却未必认得我。”杜沅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觉得有几分遗憾,“真是可惜!若是能够抓住他,也许立时便可真相大白。”
杜子珏点头,“我并未料到会遇到杀手主脑,所带的人并不多,也未进行周密部署,以至于丧失了机会。不过,也不算是一无所获。那些杀手逃走后,我又回了密室,发现了一些线索。其一便是那密室墙壁上绘着的一只巨大蝙蝠。因那蝙蝠眼睛血红,形貌奇特。故而,我印象十分刻。其二便是这张‘刺杀令’。”杜子珏说着,取出一张笺纸,递给杜沅沅。
杜沅沅听得不明所以,伸手接过,见手中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秋香纹纸,但纸上朱砂红色的寥寥数字却异常刺目,“十二月十九,杜沅沅。”杜沅沅看着那日期,心底微微一颤,不正是在千液苑遇刺的那一日么!这份,竟是她自己的‘刺杀令’。
杜子珏道:“那密室内设着成排的书格,每一格都码放着这种‘刺杀令’。那‘宗主’本想将这些带走,却因我的意外出现被阻,你手中的这份便是我从书格中找到的。江湖盛传,‘蝙蝠’内部以此为令,确定行刺目标。有墨色和朱砂色两种,而朱砂色据说是价钱翻倍。”杜沅沅苦笑,“我的这条命,竟也如此值钱!”
杜子珏继续道:“我见已查不到什么,便带着人退出了大宅。我本在遗憾无功而返,但回府更换衣袍时,我发现了与那‘宗主’打斗后,匆忙之间塞入袖中的半截腰带。突然想起我扯下那‘宗主’的腰带时,他的举动有些异常,似是对这腰带十分重视。而这截腰带本也有些特别,我便派了人四下里明察暗访,查到了它来自怪荨M时,还意外知道了怪莅莩纭红眼蝙蝠’,而他们所崇的这种‘红眼蝙蝠’,正是我在密室壁上看到的那般模样。我便大胆推测,‘蝙蝠’的‘宗主’一定与怪萦凶拍持止亓,或者就是怪萑耸稀6且,‘蝙蝠’在朝臣别苑聚集的西郊占据了一席之地,同时,又将行刺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说不定涉及后宫争宠。因此,我一面派人去了怪莩共椋一面在朝中密访。过了一段时日,怪菽潜卟⑽床榈绞裁矗但朝中,却让我查出几个人来。”
杜沅沅摆了摆手,道:“不忙说,让我猜猜,这几人中,其中有一个是不是赵鹤年?”杜子珏微有惊异,“的确有赵鹤年,你怎会知道的?”杜沅沅微笑,“先不忙说我,且说说你是如何查的。”杜子珏还以微笑,“说来也简单,我不过是查了查朝中哪些人与怪萦泄兀而这些人中,是否与宫中有所牵涉。如此一来,我也查出了几人,均是怪萑耸希且均有女儿被选入宫中。但是,若是论起财势地位,唯有赵鹤年一人,而他的身后便是凤仪宫中的当今皇后。我并未想到,会查到皇后的头上。且不说当今皇后一向有贤德之名,她能有今日之地位,你也是功不可没。按理,她没有理由这样做。我反复思量很久,只觉面前虽是一团迷雾,但分明与皇后有很大的干系。单说那截腰带内层绣的那一个‘敏’字,是表明缝制腰带人的名字,据我的查探,皇后闺名‘赵静敏’,若是大胆猜想,这其间也不知是否有着关联。”
杜子珏看着杜沅沅,“这便是我查探的一切,遗憾的是,尚无结果。但我一定要将这些都告诉你。你回宫之后,要步步小心,免遭他人暗算。你且放心,此事我会一直纠查到底。”杜沅沅叹息,“这一切的主使,原本就是那个中宫皇后,只是我苦无证据罢了。这也是为何我猜到你查出的人中有赵鹤年的缘故。”杜子珏大吃一惊,“你竟知道,为何未听你提过,你是如何知道的?”
故地重游
“我为何会知道?”杜沅沅幽幽叹息,心宛如剥去了层层绿衣的秋笋,沟壑纵横,涕泪交集。那些沉落在心底最最沉的伤痛,那些埋藏在记忆里悲苦参半的挣扎,直如排山倒海,疯狂向她涌来,她的面上渐渐显出一个凄伤迷离的笑意。
“我入宫之后,曾以为自己最大的对手就是丽妃,但经过后才知道,最厉害的敌人就在你的身边,而且还是那个最不似敌人的人。”
有风穿堂而入,虽然轻柔,却带着初夏微有灼人的暑意,仿如她的叹息,低低的,却可以渗到人的心底。窗下,她语声轻缓,宫内的尔虞我诈,别苑内的剑影刀光,被迫换子的凄凉,面对敌人的隐忍。讲述的虽是人世间最黑暗和悲惨的故事,却淡然得仿佛在说着别人。
杜子珏的心中,已掀起连天的巨浪。他讶异、震惊,更多的却是愧疚。在他以为自己爱的女子衣锦荣华、幸福美满时,她过得却是如此不堪的日子。他的心中涌出万般怜惜,不由得轻轻揽了她的肩,叹息道:“你,你受苦了,都怪我,若是当初我坚决不让你入宫,带你远走,也许一切都会不同。说到底,终究是过错在我。”
杜沅沅听他说的这样懊恼,心中酸软,眼中不觉有了盈盈的泪意,微微摇了头,道:“一切又怎能怪你,时势迫人,岂能为你我掌握。况且,你已为我做了太多,论起内疚,又何尝不是我亏欠于你。”杜子珏听她说得动情,脑中一热,蓦然激动起来,不觉紧握了她的手,喃喃道:“你不必觉得亏欠于我,只要你记得,我,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
杜沅沅心中一跳,不由抬了头,突然跌入杜子珏的眼中,在那幽暗的眼眸,似有一团火苗缓缓地蔓延开来,一直烧入她的心底。仿如被蛊惑了般,她的脸颊莫名地灼烫起来,目光被牢牢地锁入他的眸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她不觉喃喃叫了声“大哥”。耳边传来他柔缓的低语,“我不要做你的大哥,要做便做那个能守护你一生的人。”
未料到杜子珏是这样大胆的剖白,杜沅沅不由得呆住,平素她脑筋虽然转得很快,但此时却如锈住了一般,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一双溢满柔情的双眼,那眼中是自己张惶得不知所措的面孔。不知何时,那双眼睛距自己越来越近,近得她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青年男子特有的淡然气息。杜沅沅已经无法思考,她的脑中是一片空白。
“娘娘,宫里来人了。”碧痕的声音从房外传来,那声音一下击碎了房内柔迷低婉的氛围,使痴立的两人蓦然惊醒了过来。杜沅沅急忙退开一步,努力平复了气息,应声道:“来的是什么人?”碧痕答道:“是个年轻的公公,说是来传皇上口谕的。现时正在前院厅里候着。”
杜子珏低低叹息,心中涌出的落寞,如今他的脑中已乱成一团,不知是因为失去了方才可进一步的时机,还是齐昊祯的影子重又出现在他们之间。但是,他却明白一点,今日的表白,他并不后悔。
杜沅沅看了一眼杜子珏,猛然想起方才的情景,面上不由得一红,目光迅疾跳开,看向他。杜子珏隐然有几分失落,却不忍她为难,便道:“你且忙着,我出去了。”走到房门前,却又回首道:“不论你做何想法,我今日所说,均为肺腑之言。我,并不后悔。”说罢,走了出去。
杜沅沅久久地看着早已阖上的门扉,胸中百味杂陈,杜子珏的情和默默付出,她原本就早已明白,她并非冷血之人,又怎会没有一丝感动。只是,她与他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东西,兄妹情分,不同身份,百年世仇,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可以抛开?难道都可以不管?
“请娘娘示下。”碧痕的声音再度传来,杜沅沅这才想起,碧痕还在房外等着自己的回话,只得收了思绪,向房外道:“传他进来吧。”
杜沅沅坐在椅中,看着碧痕带人走进房来,不觉有几分奇怪。已是初夏时节,跟在碧痕身后的那人却从头到脚罩着一件青绫夹纱披风,只在披风下露出一圈棕绿色的水纹,可以看出是宫里的太监服色。杜沅沅向那人面上望去,但那人正恭谨地低着头,一时之间还看不清楚。
她压下心中疑惑,和悦道:“你是新指派到皇上身边的么?本宫怎么没有见过你?”那人听了问话,微微抬起头来,面上竟是几分略带调皮的笑容,杜沅沅见了他的面容,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刚要上前,见正侍立一旁碧痕面上强压着笑意,显是早已知道这一切,一时也板不住脸色,只好道:“好啊,连你也跟着胡闹。”那人笑道:“你别怪她,都是我吩咐的。”说罢,又向碧痕道:“你且退下,我要向娘娘传皇上的口谕了。”
碧痕答应着退了出去。杜沅沅几步奔到那人身边,又好气又好笑道:“天啊!你这是做什么?”那人也不答话,上前一把将她拥住,情款款道:“我很想你,想到明日才能相见,实在是等不及了。”杜沅沅心中一暖,由着那人将她抱在怀里,口中却道:“你不管军国大事了么?你就这样溜出了宫,万一有朝臣求见,万一……”
她的声音似是被什么突然阻住,房内一片寂然,唯见阳光投射在地上拥吻在一起的身影。这个来替皇上传话的人,竟是大齐的皇帝DD英帝自己。
尚书府后园的院墙之外,是一条静僻的小街,素日少有人迹。此时,却停驻着一辆团锦四帷马车,车辕上坐着个精壮的褐衣男子,低眉敛目似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刻,尚书府的院墙上,竟然跃下一个人来。跃下那人是个青年男子,身材修长,一袭宝相的~丝锦袍,目若朗星,俊美无畴。那人跃下后,马车车辕上坐着的男子急忙上前,躬身叫了声“主人。”
那人听后“嗯”了一声,忽然仰头向着院墙,温和道:“快下来,别怕,我在这里接住你。”褐衣男子这才发现,院墙上还站着一个身穿雪昙锦纱衫,姿容婉秀,容光潋滟的女子。
那女子闻言,轻声一笑,“我才不怕。倒是你要小心了,若是接我不住,我可不依。好,我来了。”话音未落,忽然跳将下来,那先前跃下的男子急忙双手接住。看着怀中口称不怕,却双目闭得紧紧的女子,有些好笑道:“夫人,为夫可是有负所托?”
那女子睁开眼来,刚要调笑,忽见一侧站着的脸别过一边褐衣男子,知道是早已守在此的侍卫,不由红生双颊,急忙挣下地来,低声嗔道:“看你,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小心让旁人笑话。”那男子笑得畅快,“什么一国之君,今日你我只不过是平凡人家的一对夫妻,就让为夫做个向导,领着娘子你好好逛逛。”
说话间,二人已登上了马车。侍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向前驶去。这对跃墙而过的出众男女,竟是英帝和杜沅沅。
马车并不大,但内里却十分舒适,各都包了葵细毯。当中还设了开光小几,下面层层抽屉,想是装着饼果糖食。
杜沅沅靠在英帝怀中,透过六搭晕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人流熙攘的街道,忽然觉得那些明枪暗箭,恩怨情仇都已离自己远去,心中是一阵轻松。不觉微笑向英帝道:“你为何会想到这样一个点子?的确让人畅快极了,”说着,向英帝怀中更紧地偎了偎,低语道:“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了。”英帝爱怜道:“我早就想如此,只是朝中事忙,一直得不出空来。明日你回了宫,只怕也是难得空闲,莫不如趁着今日,陪着你四走走。”
杜沅沅拎起英帝腰间的金牌,笑道:“我们就这样消失不见,你不怕旁人会找得天翻地覆么?”英帝自信满满,“宫中我早已打点好,尚书府里我也嘱咐你的贴身宫女和太监。放心,不会有什么疏漏的。”杜沅沅“晤”了一声,便专心看着车外的景致,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英帝面上是一副难解的神色,似是怜惜,似是追悔,又似是内疚。
马车轻轻摇晃着停了下来,赶车的侍卫上前打起车帘,英帝扶着杜沅沅走下车来。杜沅沅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安国寺门前。
杜沅沅疑惑地看着身旁的英帝,英帝恍然不觉,却突然道:“你可还记得,天业十八年的上元,你和家人到寺里进香。就在这里,你曾替一个老人解围。那时,我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切。不算你在襁褓中的那,这便是我们的第一见面。那时我便想,这是谁家的小女子,不仅善良,而且有胆有识。”杜沅沅不由微笑,脑中蓦然想起那日安国寺门前的车流如织,人马喧嚣。想起盛气凌人的田家二小姐,后来的燕贵人DD田澜。只是,有谁会想到,那昔日要强的田澜,如今早已不知魂归何,心中不禁有几分唏嘘。
英帝拉着杜沅沅进了寺门,并不在大殿上香,只是径自向后走去。走过重重殿脊,穿过月亮门,经过抄手游廊,面前是一片碧波荡漾的绿海。杜沅沅“啊”的一声,竟是那年上元她曾经起舞其间的那片梅林。
此时不是梅怒放时节,棵棵梅树枝头点缀的都是片片碧玉,与冰肌玉骨的梅相比,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英帝看着杜沅沅,认真道:“我当时便在这旁边的宝相阁上,看着你置身梅海之中,比那容色惊艳的梅还要雅上几分,就宛如梅仙子。自那日我回宫之后,夜夜梦里都是你浸透了梅香气的影子。”杜沅沅的面上漫过笑意,上前轻轻握了他的手,“你这番话,早在我封嫔时便已说过,你的心意,我又怎会不明白,为何此时又再提起?”
英帝反手将杜沅沅握得更紧,却并未回答她的问话。他的目光放得极远,充满了思之色。良久,他忽然转头对杜沅沅道:“来,我带你再去一个地方。”
二人出了安国寺,仍旧上了马车。隔了一刻,马车停了下来,英帝并未下车,只是掀了帘子,向杜沅沅道:“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杜沅沅伸头去看,只见一栋两层楼宇,大门开敞,众人往来其间,当中一块大匾,书着“迎香酒楼”四字。杜沅沅禁不住微笑,“当然记得。我在这里不仅遇见了你,还听了你的‘丰功伟绩’,记得当时那个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口若悬河,说你是紫微星转世,文韬武略、风华盖世。”
英帝也忍不住笑,“那日我的一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并未听那说书先生说的什么,早知说的是这个,没仔细听真是可惜了。”
说笑间,马车又向前行进。不多时,又停了下来。这一,英帝当先下车,扶下了杜沅沅。
杜沅沅还未站定,便嗅到了一阵清雅的气息,她几乎立刻就分辨出,是茶的香气。莫非是到了茶楼么?她抬头望去,见面前紫红门楣上斗大的四个字“清心茶楼”。她面上不由得莞尔,不待英帝发问,便道:“你可是又要问我,记不记得这里?不用你问,我告诉你,那日有个冒失鬼丢了钱袋,要卖唱付茶资。有个好心的公子不仅替她付了茶资,还送她回家。”
英帝点头,似是玩笑道:“不错,我那日的心思没有白费,总算你还记得,能够博得佳人芳心,当然要义不容辞。”杜沅沅想着那日的情形,语声忽然低了下去,“你当然没有白费功夫,我,我就是那时才对你上了心。”
二人上了楼,进了临街的雅间。雅间内理石圆案上已设好了茶具、零食。此时茶已泡好,有幽淡清远的香气袅娜而出,竟是上好雪顶乌龙的味道。杜沅沅已有了几分愕然。这雅间是她上光顾的,就连这泡好的雪顶乌龙,也是她上品过的。
英帝并不说话,只是扶着杜沅沅在椅中坐好,向侍立的茶博士示意了一下。那茶博士急忙向外招了招手,立时有三个人走了进来,分别搬着琴几、琴凳和一架古筝,在雅间一侧设好后,退了出去。
英帝走至琴凳上坐下,随手拂了几下,指尖一转,有欢快的曲音流泻了出来,竟是那日她曾弹过的《春日踏青》的欢快调子。紧接着英帝张口吟道:“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是元稹的《茶》,也是她那日配着《春日踏青》随口吟出的几句。
杜沅沅的心中一动。今日的英帝明显有些不同,虽然口称带她散心,但是,走的、说的、做的,都是重复他们当年的旧事。英帝到底要做什么?
回宫
英帝意态悠然,时而低首抚琴,时而望着杜沅沅微笑。杜沅沅微侧了头,似在凝神细听。但她的心里总有些不安定的感觉,英帝今日的所作所为,一定别有意。
一曲终了。英帝抬首道:“如何?”杜沅沅叹道:“当初你只听了一遍。时隔这么久,竟记得分毫不差,真是不得不令人佩服。”英帝自然而然道:“你的事情,我当然都记在心里。”杜沅沅微微一怔,英帝的语气,似在说着一件最稀松平常的小事,但就是这般的细微亲切,才可看得出他待她的不同。
杜沅沅只觉得眼眶发酸,似是要流出泪来,急忙低下头去,掩饰地啜了一口手中玉瓷盏中的雪顶乌龙,入口虽异常苦涩,但自舌根却慢慢泛起一缕淡淡的芬芳,直冲入肺腑。
突听英帝道:“到了今时今日,你可曾怪我?”杜沅沅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英帝一脸凝重的神色,疑惑道:“为何要这样问?”英帝站起身来,慢慢走至雅间窗前,久久看着远。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心里有了你,恨不得立时便把你留在身边。正逢天业十八年的选秀,就不管不顾,硬点了你入宫参选。后来,我才知道你心里不愿。那你昏睡三日,错过亲选,虽是你那个心肠狠毒的姐姐DD杜所为,但是,你却也是乐享其成的。“
杜沅沅听得一惊,勉强笑道:“原来你已知道。”英帝道:“我并不是怪你,而是在怪自己,那时为何不先向你表明身份,问问你自己的想法。”杜沅沅不由得怔住,心宛如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抓过,又软又酸又麻,当中涌出一丝说不出的甜意,渐渐充满了整个胸臆。
英帝又道:“为了留你在宫里,我暂封你做尚书女官,作为权宜之计。但是,却也让你受了废太后的百般刁难。即便是后来封了嫔,封了容华,在宫里那些阴险女人的欺辱下,也受了不少的委屈。”杜沅沅叹息,“那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英帝并未回答,继续道:“你助我平了申氏一族的逼宫后,我以为会苦尽甘来,封你为贵妃,给你最好的一切。但是,竟出了千液苑遇刺一事,害你历经凶险。我乃堂堂一国之君,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竟然保护不了心爱的女人,世事当真是如此滑稽!”
杜沅沅听他的语声已颇为激动,起身上前握住他的手,“你就是为了这些,才问我可曾怪你。”英帝点头,“每每想起这些,我都觉得愧对于你。”
杜沅沅目光澄澈,坦然注视着英帝,“好,你要知道答案,我就告诉你。自我在莹露池上的玲珑小亭内见到大齐的皇帝原来是你,这其间尽管经过了无数风浪,我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英帝似是浑身一震,无语地注视着杜沅沅的面容,眼中恍然闪过万点星。他叹息一声,轻轻将杜沅沅拥在胸前,良久方道:“你放心,千液苑遇刺一事,我一定会为你做主。不会让人白白欺负了你去。”
杏红色翟纹銮驾缓缓向皇城驶去。銮驾内的杜沅沅虽满头珠翠,一身锦绣,但却歪靠在金丝麒麟垫上,面上微带疲倦之色。
昨日,直到暮色沉沉,英帝才将她送回了尚书府。接下来的一整夜,她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她心里一直有些奇怪,英帝这一日的举动,实在异于往常。直到送她回府,他还是没有明确说明这样做的用意和原因。他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专程为了回忆,为了向她表明他的内疚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杜沅沅几乎可以确定,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却猜不出了。
“贵妃娘娘銮驾到,请各宫娘娘、小主接驾。”司礼太监的声音从车外传入。杜沅沅这才发现,銮驾已停了下来。紧接着是碧痕的声音,“请娘娘移驾。”
杜沅沅“嗯”了一声,就着已被打起的车帘,缓缓步了车来。只见锦绣皇城之下,伏地一片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均是接驾的后宫嫔妃。她心中不由一叹,才清静了几日,又重回了这争宠的脂粉阵中,更何况还有皇后、林锦儿这种藏不露,祸心淋漓的人环伺在侧,目前,自己手中证据未足,今后少不得又要圆滑周旋。
想归想,面子却还要做足,杜沅沅摆出最温和亲切的笑容,婉声道:“各位姐妹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跪接的嫔妃们说了声“谢娘娘”,便一一站起,杜沅沅略略一扫,一眼便瞥见了队伍当中的林锦儿。隔了些时日不见,林锦儿的面色竟有些憔悴。杜沅沅暗暗哼了一声,只怕她是心里有鬼,夜夜无法安寝吧。
凌海迎了上来,躬身道:“皇上口谕,贵妃娘娘一路劳顿,可先行回宫歇息,不必到承宸宫和凤仪宫拜见了。”按宫规,省亲回宫的嫔妃要拜晋皇上和皇后,而英帝口谕减省,显然是对她的体恤了。
杜沅沅盈盈一福,道了声“谢皇上”。又道:“让各宫的姐妹们也都回吧。”忽然瞥见队伍前站着一脸春风和煦的惠贵嫔,心中不由一暖,走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妹妹久已未见惠姐姐了,不如一同到怀玉宫去,咱们好好叙叙。”惠贵嫔微笑点首,随着杜沅沅上了一旁早已备下的步辇,向怀玉宫而去。
杜沅沅换了件家常枫露锦宫服,卸下了满头钗鬟,只松松地挽了个髻,并不戴珠饰,便到正殿里和惠贵嫔叙话。
她才至殿门前,忽然嗅到一阵似有似无的淡雅芬芳。走进殿去,见惠贵嫔站在案前,举着一只单耳骨瓷执壶,正向一只骨瓷杯里倾倒着热水。而香气正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杜沅沅不由笑道:“惠姐姐在做什么?我还未进来,便已闻到香气了。”惠贵嫔回身莞尔一笑,答道:“原谅我喧宾夺主了。这是我闲来无事时炮制的洛神风露,最是醒身提气。我见你神色有些疲惫,便差浣娟到鸿庆宫去取了些来。”说着,端起一只骨瓷杯递给杜沅沅,“你来得刚好,洛神经热水一冲,才开了瓣,你快尝尝,可合口味?”
杜沅沅伸手接过,见素如白玉的骨瓷杯内,一朵俨红的洛神浮于杯面,鲜艳欲滴,映得那杯中的水都似成了胭脂一般的颜色。此时,一阵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心神为之一爽,原本浮躁不安的心突然间便静了下来。
惠贵嫔的语声满是殷殷关切,“妹妹离宫只是短短一段时日,倒是有些清减了。我知道妹妹心气高些,不似我这般闲散,但毕竟是自个的身子,要好好保重才是。”杜沅沅知道惠贵嫔对她是真正的关心,禁不住心头温热,联想到自身的境,却又暗暗叹息,只得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这个人便是劳心命,惠姐姐的这般娴雅淡定,学是学不来的。”
惠贵嫔却不放松,“劳不劳心,却只在你的心,看得淡了,自然就不会挂怀了。”杜沅沅微微发怔,身边这些恩怨纠葛,哪里又能说淡便淡呢!超然物外如惠贵嫔,是无法体会到她个中的纠结与心痛吧。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惠姐姐一切可好?”杜沅沅转了话题,惠贵嫔弯了眉梢,满足而笑,“静宓贴心可人,有她陪伴,我诸愿已足!”杜沅沅低低而叹,九泉之下的芫雪知道这些,自然也是欣慰的吧
惠贵嫔道:“莫非你是在羡慕我?你不是也有了懿蓉么?何况,四个公主当中,皇上独独宠爱懿蓉。你不在宫里的这段时日,不见皇上对哪宫的嫔妃、公主上心,倒是每日都要到懿蓉那里坐上一刻。”
杜沅沅听了心头苦涩,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自己至今也未向他说明真相。若是他得知日日捧在手心里的懿蓉只是她寻来的替代品,不知会如何?虽这样想,面上却半分也不敢露出来,便道:“这段日子,宫里如何?”惠贵嫔道:“宫里一切如常,倒也无甚变化。对了,皇后好象是病了,连各宫嫔妃每日里的请安仪礼都免去了。”
“病了?”杜沅沅心头一动,问道:“是什么病?”惠贵嫔道:“你知道我是不大理宫中的事的,我也不太清楚。皇后这病似乎来得突然,也有一阵子了。”
惠贵嫔回鸿庆宫去了。杜沅沅又独自在殿内端坐了良久,她心中有个感觉,皇后的这场病,一定不是简单的。她忽然站起身来,向外道:“来人!”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低声吩咐道:“你去太医院找沈毓,让他查查皇后生病的事。小心些。”碧痕道:“奴婢省得,娘娘放心。”
杜沅沅点点头,又道:“你去叫人进来,我要梳妆。”碧痕有些诧异,“娘娘不歇息了么?”杜沅沅笑得意味长,“既回了宫,总要先去拜见一下皇后,虽然皇上口谕减免,但这个礼数是万万不能省的。”
杜沅沅进了凤仪宫。见皇后只穿着瑛珠锦便服,斜靠在窗下的金丝榻上,双目无神,面色苍白,竟是病得不轻。
皇后见杜沅沅进来,忙支起半个身子,示意一旁的晴绣安坐、敬茶,又微微气喘道:“妹妹回来,我本该去看看的。只是,生就这么一副病恹恹的身子。”杜沅沅急忙上前,扶皇后靠到榻上,“姐姐别这样说,可折杀妹妹了。原本是妹妹该来探望姐姐的。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会病得如此厉害?”皇后微微叹息,面上却强撑着笑容,“不过是感了风寒,害妹妹担心了。”
杜沅沅帮皇后理了理身上的秋桃绫夹被,道:“听说姐姐这病也有了一段时日了,太医院的太医难道都是白做的么,怎么这么不顶事,还让姐姐受这样的苦!”转向一旁的晴绣,“太医开了什么方子,拿来给本宫看看。”皇后忽然咳嗽了几声,晴绣看了一眼皇后,面露迟疑之色。
杜沅沅不动声色,端过榻旁小几上的茶盏,轻吹了几口,正想递给皇后,忽听皇后道:“罢了,罢了,妹妹也不要怪他们,我这身子,早些年都是给掏空了的。如今这样,不过是积年的旧疾,一场风寒又引出来了。”杜沅沅叹气,“姐姐对人就是太宽容了。对了,妹妹带了些血参和首乌,都是皇上早些时候赏的,妹妹也用不着,就给了姐姐补身吧。”
皇后用帕子掩了口,似是要咳嗽,又强行忍住,良久才道:“妹妹有心了。”杜沅沅站起身来,“妹妹就不打扰了。姐姐好生休息,等妹妹一得了空,就来和姐姐闲话。”
杜沅沅一进怀玉宫,便见沈毓等在殿内,不觉诧异道:“你怎么来了?”沈毓道:“我是来复命的。”杜沅沅更是奇怪,“我让碧痕传话给你,不过是盏茶的功夫,你怎会查得如此之快?”
沈毓微微一笑,“我回太医院后,随口和当值的太医聊了几句,便听说了皇后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之事。后来,我有事到药房去,发现伺药太监正为皇后配药,我便多看了几眼。却无意间发现,伺药太监所配的并非调理风寒之药,似乎是散结化淤类的。原本我并未放在心上,但接到了你的传话后,我才想了起来。”
“散结化淤?”杜沅沅疑惑问道,沈毓点头,“以那几味药推断,皇后得的应是多思多虑,倦怠疲乏,胸闷不舒一类的病症,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肝气郁结。”
皇后得的原来是“肝气郁结”。杜沅沅心中却更加奇怪,这种病症本属平常。但是,看皇后的表现,却有两点令人不解。其一便是遮遮掩掩。她刚刚去了凤仪宫,故意要晴绣拿出方子来看,就是想知道皇后卧病是怎么回事,但显然皇后并不想旁人知道她真正的病因,借着咳嗽掩饰了过去。其二便是久病不愈。“肝气郁结”本是平常小病,稍加调理即可痊愈。除非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一直郁结于胸,无法排遣。
究竟是什么事,使得皇后郁结于心,不支病倒,甚至拖延至今都无法放下。杜沅沅不觉陷入了沉思。
告密
林锦儿匆匆忙忙进了凤仪宫,神情急迫,眉目间却又隐隐藏着丝莫名的兴奋。要不是被她身前微微隆起的肚子所限,她怕是要奔跑起来。
皇后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眼来,见林锦儿的情形,不悦道:“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这般着慌,也不怕失了身份。”林锦儿并不答话,急急走至皇后身畔,耳语了几句。皇后低低地“咦”了一声,向殿内侍立的宫女和太监挥了挥手,众人领命退了出去。
皇后这才问道:“他要亲自见本宫?”林锦儿点了点头,“他一回了宫,便偷偷来找臣妾,说有重要的事禀报,一定要面见娘娘。”皇后坐起身来,眉宇间颇有些踌躇。
林锦儿似是打定了主意,对皇后道:“娘娘,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皇后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林锦儿道:“咱们费了许多心思,才选中他作为安插在元贵妃身边的眼线,自然是看中了他的小心谨慎。咱们将他的家人控制在手中,也是为了令他能够安心替咱们办事。因此,他的能力与忠心,娘娘不用怀疑。”
林锦儿说着捧起小几上的茶盏,呈给皇后,见皇后一副屏息聆听的样子,知道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便继续道:“咱们一直对元贵妃颇多注意,也发现了她的诸多奇异之,与她那位兄长杜子珏的奇怪情形,对宫中藏书阁内笛羌典籍的过多涉猎。原本这些无从查起,但恰巧皇上恩旨贵妃省亲,给了咱们一个大大的机会。元贵妃省亲前,臣妾依娘娘的意思,偷偷找了他出来,提点了几句,他是聪明人,自然是明白的。此,他刚回宫,竟一改往日的谨慎,径直来找臣妾,还提出要面见娘娘,臣妾想,一定是查到了结果。”
“你觉得本宫该亲自见他?”皇后问道,“是,臣妾觉得,娘娘不妨就见他一面,相信他一定不会令咱们失望。”林锦儿肯定答道。皇后又沉吟了一刻,才点头道:“好,你去安排他来见本宫吧。”
一个身穿墨灰袍子的男子赶着一辆篷马车穿州过县,一路向西而去。越走越是人烟稀少,地旷苍凉。
墨灰袍子的男子眼角瞥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微微松了口气,前面,便是祁山关了。而出了祁山关,再过十数里,便到了笛羌国的地界。他的这趟行程总算是完成了大半。
马车内歪坐着一名黑衣女子,面庞姣好清秀,神色木然,但眼底却带着几分不甘心的神色。这女子正是阿芜。
那夜她被杜子珏偷偷塞入这辆马车,便一直沉睡。直到三日后,她清醒过来,才明白杜子珏是为了保护杜沅沅,要将她偷偷送回笛羌国。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但是,那夜她昏迷中,杜子珏对她说的话还响在她的耳边,“你我同样境,将心比心,你定会了解我的苦与不得已。我只有送你回去,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忘了这一切,忘了这里。”她的心便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她了解杜子珏,正如杜子珏了解他一般。他们两个,不过是因爱失意的一对可怜人罢了。
阿芜掀开一角车帘,目光所及,一片黄沙漫漫。她明白,已到了大齐与笛羌国的边境。再走上一程,她便要离开大齐的土地,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几年前,为了给父王报仇,她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大齐。但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遇上今生最大的劫数,一份她付出了全部却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情。
阿芜想笑,却又止不住心痛如绞。离开了大齐的土地,他与她也许再也无法相见。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放下?真的就这样离开?而这样的离开,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真的是一种救赎?
眼前晃动的依旧是那个水般清润的面孔,阿芜突然下定了决心。她掀开帘子看了一刻,竟然轻轻支起身子,从马车一侧的小窗翻了出去。落下后,就地滚了两滚。头也未回,向来路奔去。
赶车的墨袍男子一无所觉,依旧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向塞外驶去。
杜沅沅坐在怀玉宫后院的水榭内,俯视着榭下的一汪碧水,手中轻摇着一柄玳瑁合欢团扇,看起来一派轻闲惬意。但此时的她却丝毫没有闲适的心情,反而是于紧张的思虑之中。她的脑中正反复想着皇后这场蹊跷的病。
碧痕端着茶盏进了水榭,见杜沅沅看着榭下的流水不语,以为她是倦了,便道:“娘娘还是回去歇歇吧。”杜沅沅闻声抬起头来,想要微笑,却叹息了一声。碧痕多少明白一些她的心思,心直口快道:“一回到这宫里,娘娘定然是不省心的。”
杜沅沅无奈摇摇头,甩了甩手中团扇,似是抛掉这些不快,向碧痕道:“咱们不说这些,你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碧痕笑道:“娘娘又开玩笑,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给娘娘送盏茶来。”说着,端过一只芙蓉茶盅。
杜沅沅见到那只茶盅,微微一愣,却是她在尚书府中南玉馆内使的那只。碧痕见她盯着茶盅出神,便道:“这只茶盅是娘娘的兄长杜大人叮嘱奴婢带进宫来的,他说娘娘日常总用这只,定是喜欢得紧,不如就送了娘娘吧。”
杜沅沅伸手将那只茶盅接过,心底却禁不住连声叹息。她之所以常用这只芙蓉茶盅,无关喜好,只是习惯罢了。但杜子珏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了,足见对她的体贴和关切。
她握着那只芙蓉茶盅,目光定定地注视在茶盅上。这只茶盅,盅底鸭青,愈向上愈做粉红,到了杯沿,全部呈芙蓉色。整盅光洁优美,柔瓷细润,就如同它原来的主人,水润清华,卓尔不群。记得她临回宫的前一日,杜子珏走进南玉馆来,望见窗下愁眉不展的她,便递来了这只芙蓉茶盅,还说了句,“你不要如此费神,一切就交给我吧。”
杜沅沅忽然惊跳了一下,对于皇后的这场病,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断。就是那日,杜子珏告诉了她夜探‘蝙蝠’巢穴之事。凭着他获得的那些线索,他们当时曾推断皇后与‘蝙蝠’首领必定有着关联。那么,皇后的生病是否是因为‘蝙蝠’总舵被平,首领下落不明呢?依时间而推,不无可能。若果真如此,她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逼皇后现行。
想到这,杜沅沅的心豁然开朗了起来,悠然对碧痕道:“咱们好久没尝到刘旺师傅的点心了。你到御膳房去一趟,就说本宫让他晚膳送几样点心过来。”
晚膳时分,刘旺带着两个拎着提盒的小太监进了怀玉宫。向杜沅沅行过礼后,把提盒内的点心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什么水晶糕、黄金豆卷、如意饼,新鲜生嫩,香气扑鼻,看得出,的确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杜沅沅不由点头微笑,命侍立一旁的碧痕打赏。碧痕捧过一个万字荷包,装了几只银锞子,递到刘旺的手里。刘旺自然是眉开眼笑,连声谢恩。
刘旺带着荷包回了御膳房,第二日便将荷包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地出了宫,向尚书府去了。
西天边抖落下最后一缕晚霞,暮色浅浅地笼罩在禁宫大大小小的殿阁上。宫中还未掌灯,四下里是一片昏黑之色。
从怀玉宫的后角门里闪出一个穿着棕绿色袍子的身影,看那服色,是个小太监。那小太监极快地左右打量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看那方向,是御园。
过了大约多半个时辰,刚刚的那小太监竟出现在流碧湖畔。其实,从怀玉宫到流碧湖只不过是短短的一段路途,沿着禁宫内城壁角的甬路即可到达,这小太监竟是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
小太监在流碧湖畔的树丛里等了一刻,似是查看是否有人跟踪。见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来,径直向凤仪宫去了。
今日的凤仪宫有些奇怪,守门的太监和宫女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晴绣一人立在门前,不时远眺,似在等待着什么。当那小太监出现在她的视线内,晴绣松了口气,急忙招了招手,领着小太监急急进了凤仪宫。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正殿,并未撞见半个人影。那小太监因紧张而绷直的身体略微放松下来。殿内刚刚燃起的烛火稀疏地打在他的面上,可以看出,这小太监并不年轻,至少是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了。
皇后和林锦儿神态安然地坐在殿内,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一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二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目中露出期待的神色。
小太监走进殿来,立刻跪了下去,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奴才请娘娘开恩。”皇后微微一笑,“这是做什么?还是起来说话吧。”小太监跪地不动,依旧道:“奴才的家人只不过是乡野陋民,不敢劳娘娘费神,娘娘还是放他们返乡,过平静日子吧。今后,娘娘有何差遣,只要吩咐奴才便是。”
皇后的面上已有了不耐的神色,眼角瞥了林锦儿一眼。林锦儿心领神会,急忙向小太监道:“你怎么糊涂了,只要你把查探到的情形向娘娘说上一遍,你家人的事,还用得着说么?”那小太监知道求也无用,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躬身道:“奴才的确查探到了一些东西。”
小太监进了殿后,晴绣便关了殿门,小心守在门边。今夜,皇后已将宫内的一应人等远远地支了开去,就是为了见她刚刚领进去的那个人。殿内的语声不时传入她的耳中,但因声音压得很低,她并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
过了一刻,殿门吱呀一响,那小太监走了出来。晴绣心知已经谈完,便将小太监送出了宫门。见那小太监走远,她才返身走回。一进入正殿,她便呆住了。
晴绣十三岁时即被采选史选入宫中。入宫后,便被指派到了凤仪宫伺候皇后。算起来,她跟在皇后身边已经有六年。放眼皇后身边,除了死在千液苑的岫烟,就数她晴绣跟着皇后的时间最长。
六年的时光,虽不算很长,但了解一个人的性情,却已足够。在她的记忆里,皇后一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是当年被端和太后和丽妃欺辱得没有还手的余地,表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样子。但是,今夜的皇后,完全变了。
她进殿之时,淳婉仪站在一侧,而皇后正在殿内来回走着,一边走,一边搓着手。二人的面上都是惊骇莫名的神色,但那神色中却又夹杂着说不出的狂喜。她还听到,皇后口中不断重复道:“天啊!天啊!竟然会是这样。”
晴绣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却见淳婉仪对她吩咐道:“你先下去,有事娘娘会唤你。”晴绣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便垂首退了出去。
皇后根本没有注意这一切,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的心如海中翻卷的惊涛骇浪,震惊的、狂喜的、愤恨的,种种种种夹杂在一起。她的脑中全是刚刚那太监的话,“杜庭儒和杜子珏父子私通笛羌国,密谋篡位。”
静静站在一侧的林锦儿心中也是起伏不定。但是,她心中更多的却是兴奋。老天终于给了她这样绝佳的机会。篡位,这个罪名,足以将那个怀玉宫内荣宠一身、风光无限的贵妃娘娘打入十八层地狱,而她也就有了出头之日了。
林锦儿看了一眼身前的皇后,皇后兀自来回踱着步子,似乎还在思虑着什么,林锦儿却已打定了主意,忽然道:“娘娘,他不会以自己家人的性命开玩笑,所说的绝不会有错。您看……”
皇后渐渐缓了步子,神色已平静下来,“他仅仅是听了贵妃和沈毓的只言片语,并没有实质的证据。”林锦儿露出一丝狞笑,“那又如何,这样的罪名,仅仅是捕风捉影,便可以株连九族,何况他是亲耳听到。娘娘,这样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皇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重重点了点头,忽然叹息道:“枉皇上对他们杜氏一门如此信任!本宫不得不如此了。”林锦儿心中暗笑,却附和道:“娘娘心存慈悲,但事关社稷,娘娘也是不得已。”
皇后回身到椅中端正坐好,“这些时日皇上也累了,再过两日便是端午,等端午过了,本宫再向皇上陈情一切吧。
胭脂沫
夜露重。杜沅沅只着一袭软香绮的单薄衫子,散着一头长发,只身立在怀玉宫院内,怔怔地看着天上的银河迢迢,月星朦胧。
她回宫已有两日,却至今还没有见过英帝。昨夜和今夜,陆六福都曾到怀玉宫来,向她传下英帝的口谕,无非是忙于国事不能前来,让她早些歇息。
此时,她的心正在极度矛盾之中,一边是迷惑不解,一边是暗自庆幸。无论是哪一边,都搅得她心绪不宁。
自那日英帝在尚书府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二人一番故地重游,到她回宫后,至今的不得见面。杜沅沅的心中已是疑虑重重。英帝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她不知道,也想不出。她也曾私下里问过陆六福,皇上都在忙些什么,陆六福一派坦诚,“奴才并不知晓。这几日,皇上都是与闵文秀大人在南书房内闭门商讨。”杜沅沅听到这里,才稍稍安心,既然是召见闵文秀,显然是国家大事了。但随即又增添了新的疑虑,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竟连她都不及相见了呢?
在这些不解的另一面,便是庆幸。她的这省亲,诸多收获,身世之秘,尚书府的卖国通敌,宫氏与齐氏的百年恩怨。不论哪桩哪件,都是惊天的秘密。如今她重回宫中,所有的问题都原封不动地摆在她的面前,接下来,她该如何去做,面对她的丈夫DD大齐的天子,她是该和盘托出,还是有所保留。她的心中,并没有答案。因此,二人的不得见面,反倒给了她一个放松,甚至可以说是逃避的机会。
月色清冷而迷离,映在杜沅沅的眼中,是浓得无法化开的愁绪。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对英帝,玉壶冰心,苍天可鉴,但情势所迫,势必诸多隐瞒,不能坦诚相对。他日若真相揭开,英帝是否能了解她的苦心与无奈,还有,他们寄养在澜洱国的儿子曦儿,在没有父母的关爱下孤独地长大,是否能体察她的悲伤与隐忍。这些,都是她不愿去想,却又不能不想的问题。
想到曦儿,就不能不想到懿蓉。杜沅沅再度叹息,一直以来,她疲于应对宫廷内外的勾心斗角,对这个顶替了曦儿命运的女孩关心不多。懿蓉虽然拥有了一生的荣华富贵,来日,却一样要承受皇家子嗣的无奈。
想到这,杜沅沅的心中涌上一阵愧疚,转头向侍立一旁的碧痕道:“你到高昌那儿拿库房钥匙,把前年皇上赏的那只紫玉风荷项圈取来,给蓉儿送去。告诉奶娘,好生看顾着公主。”
碧痕答应着,退了下去。隔了一刻,又转了回来,杜沅沅问道:“蓉儿情形如何?”碧痕上前来,一张小脸板得紧紧的,“奴婢这就去库房。”杜沅沅看得好笑,随口道:“是谁给了你闲气么,怎么是这副模样?”
碧痕的脸拉得更长,“刚刚奴婢去到他房里拿库房的钥匙,他竟然呵斥奴婢没有礼数。”杜沅沅并未放在心上,“定是你未通传便闯了进去。”碧痕有些委屈,“高公公也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里从未摆过管事的架子,待人极是温和。大家在一当差,也是熟惯了的。为何就今日这般计较?”
杜沅沅心中一动,有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弥漫。她向碧痕道:“你进去时,高昌在做什么?”碧痕想了一想,“好像在整理衣袍,腰上的一根带子还未系上。”“难道是在更衣?”杜沅沅看了看天色,这般时候更衣,可不太合情理。“看到你,他表现如何?”杜沅沅又问,碧痕道:“有些慌里慌张的样子,对了,还打翻了一旁案上的茶盏,然后就呵斥了奴婢。”碧痕撅起了嘴。
杜沅沅想了一刻,忽然道:“你先将那只项圈来,本宫会差人告诉高昌将项圈送去给荣国公主。待他走后,你偷偷到他房里,看衣箱内是否有刚换下来的衣物,只需看看即可,不要乱动,再回来报我。要快!”碧痕点点头,急忙向库房去了。
“你都看到了什么?”杜沅沅问站在面前的碧痕。此时,高昌带着项圈早已出了怀玉宫。碧痕面上有些奇怪,“娘娘,奴婢看到高公公的衣箱内有一件普通太监穿的棕绿色袍子,胡乱堆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换下来的。”
杜沅沅心中一紧,“今夜高昌可曾出去过?”碧痕摇头,“奴婢不知。不过,听说晚膳后高公公便一直呆在房里。”“可有人作证?”杜沅沅追问,碧痕想了想,“大家都在当差,谁又会去注意高公公是否在房内?”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惧地看着杜沅沅,“难道高公公是奸细?”
杜沅沅心中漫过一阵又一阵的凉意,不自觉纠紧了衣襟,想要点头,复又摇头,郑重道:“是否奸细,现时还无法推断。你且记住,刚刚之事任何人都不能透露。”说罢,站起身,向殿内走去,边走边道:“高昌回来后,叫他到书房来见我。”
高昌进了书房,见杜沅沅正端坐在凤翔如意翅头案后临摹字帖。高昌走上前去,先行了礼,然后道:“娘娘,东西已送到了。”杜沅沅“哦”了一声,放下笔来,抬头道:“公主情形如何?”
高昌躬身回道:“奴才去时,公主已睡下了。听奶娘说,公主聪明伶俐,十分惹人喜爱。”杜沅沅点了点头,还未说话,突听书房外碧痕的声音道:“娘娘!”杜沅沅看向房门,“进来说话。”碧痕应声走了进来,福身道:“娘娘要给荣国公主裁制衣裳,奴婢找了几匹料子,现正放在寝殿内,奴婢想请娘娘看看,是否合适。”
“好,本宫这就去看看。”杜沅沅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向高昌道:“你先等在这里,本宫还有些话问你。”
高昌独自站在书房内,四周一片寂然,偶尔有絮语声从寝殿那边传来,是碧痕的声音,“娘娘,您看这匹。”隔了一刻,又是杜沅沅的声音,“这种青云细五色缎最是柔细妥贴,为蓉儿缝制夹袄,定是不差的。”
高昌听了一刻,不觉有些无聊,便四打量起来。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张凤翔如意翅头案上,肩头微微一震,视线宛如胶着一般,竟是再也移动不开半分。
那案上并没有什么稀奇之物,只是普通的文房四宝。要说不同,只不过是皇家用度,较之平常人家更为华丽精致。而在宫中多年的高昌当然不会注意这些,此刻,他的一双眼睛正牢牢盯在一只翠玉白菜纸镇下压的一叠秋纹宫纸上。确切地说,是盯着那叠宫纸中露出的信封一角上。
高昌的手已禁不住颤抖,在那露出的信封一角,一个“杜”赫然在目。一定是杜沅沅写的家信。他欲向前,却又顿住身形,警觉地环顾四周。夜,仍是一片静谧。他侧耳倾听,杜沅沅和碧痕依旧在品评衣料,看来,一时半刻还不会过来。
高昌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上前,飞快地抽出了宫纸中的那封信,取出封内的信纸,迅速浏览了一遍。面上渐渐露出失望的神色,原来,只是封普通的家信,写得无非是些嘘寒问暖的话。高昌将信原样封好,塞回了那叠宫纸之内,又返回原地站好。他没有发现的是,在他偷看信件的这个过程中,有一股淡淡的芳香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杜沅沅进了书房,见高昌依旧恭谨地站在当地。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看了看那只翠玉白菜纸镇的周围,那里依稀散落着一些淡红色的粉沫。她的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却在面对高昌时消失不见。
高昌躬身道:“娘娘有何吩咐?”杜沅沅并未说话,只是盯着高昌,面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高昌被看得心中忐忑,也不敢催促,强行按捺住不稳的心神,垂着眼帘,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良久,方听杜沅沅道:“高公公入宫也有十余年了吧?”高昌未料到杜沅沅一出口竟是这样的话,心中更加不安,面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色,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奴才是天业五年入的宫,算起来有十五年了。”杜沅沅微笑着点头,“本宫还记得,第一见你,还是本宫刚封了嫔,初入怀玉宫时。”高昌陪笑,“能伺候娘娘,是奴才的福气。”
杜沅沅道:“能与你主仆一场,又何尝不是本宫的福气。你的为人,本宫也了解一二。不仅敦和宽厚,做事又小心仔细。本宫路经坎坷能走到现在,你也算是功不可没。”高昌听她说得动情,心不由一颤,渐渐生了几分愧意出来。耳听杜沅沅继续道:“本宫已找了凌海,提了你的月例,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高昌听到这里,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已然松动,那后面似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他的眼眶一热,蓦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杜沅沅和悦的面容,刚要张口,脑海中忽然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难道你不替你的家人着想了么?”是离宫那日林锦儿对他的告诫。高昌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他硬生生低下头去,耳边是自己恭谨得近乎生疏的声音,“奴才谢娘娘抬举。”
杜沅沅的眼中极快地掠过失望的神色,声音却依旧和煦,“本宫扯得远了。今夜本宫叫你过来,不过是想委派你个差事。本宫一直觉得对荣国公主关心太少,自明日起,你每日都到公主那里一趟,再将公主的情形回禀给本宫。”她死死盯着高昌,似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一字一顿道:“因为本宫最信任你,想来想去,这个差事还是交给你最好。”
高昌身形未变,语声依旧平板,“奴才知道了。夜了,娘娘也该歇息了。”杜沅沅抛掉了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缓缓坐到椅中,声音里带着疲惫,“本宫的确是累了,是该歇息了。好,好,你,你下去吧。”
高昌躬着身子退了下去。杜沅沅一直目视着他退出房外,目光渐至冷冽。
房门一响,碧痕走了进来。见到杜沅沅的神情,黯然道:“娘娘,是真的了。”杜沅沅冷笑,又禁不住叹息,“咱们终究是看错了人了!”碧痕的面上已有了担忧的神色,“娘娘打算怎么办?”杜沅沅面容苦涩,“你也去歇着吧,让本宫好好想想。”
有“咚、咚”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是值夜太监敲响的更鼓。听那鼓声,已是二更了。杜沅沅一无所觉,依旧呆坐在椅中,她的手中是那封高昌偷看过的家信,如今却已被她攥得皱成了一团。她止不住想要冷笑,这封信只不过是个诱饵。为了试探高昌,她当机立断布了这个局。什么家信、选料子、看顾公主,通通都是这个局里的一部分。
她借看顾公主这个由头召高昌前来,借选衣料给高昌偷看家信的机会。若是高昌不看信,那倒罢了;若是他偷看了信,一定是有了异心。而在那封家信里,她早已洒了些胭脂沫子。在高昌抽出信纸之时,自然就会洒落出来,而她便会第一时间知道高昌做了什么。结果是,高昌真的是个探子。
她对高昌说了那样多的话,不过是想以情打动他,希望他能够迷途知返,说出一切。有一刻,她看到了高昌眼中的坦诚,但是,他最终却放弃了。
此刻杜沅沅的心,一忽在火里,一忽又在水中。她提防宫里,提防宫外,却唯独忘记了提防自己的身边。高昌的背叛,究竟起于何时,她虽然无法判定,但隐在高昌背后之人,不用想她也知道,一定就是皇后。杜沅沅的眉间堆叠了浓重的担忧之色。高昌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她并不知道,但是,高昌跟了她这么久,又随她省亲。尚书府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若是有心,岂会一点不知。他一定已向皇后汇报了什么,皇后说不定已准备好了对付她。
杜沅沅的手握得更紧,她发现皇后野心后,一直辛苦隐忍,便是想将皇后等人一网打尽。如今已到了关键时刻,但却半路里从她身边杀出个奸细。事态已经变得如此严重,她必须要有所决定了。
决战之前
原本是蓝的天幕在遥远的东天边突然出现了一道淡白色的裂缝,那裂缝渐渐扩大,就似是将蓝色慢慢消融掉了。月亮与晨星逐渐向西边坠去,天,终于亮了。
杜沅沅就站在书房的窗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柔和的晨光辉映着她的脸庞,看起来,虽是一夜无眠的疲惫,但她眼中却闪烁着炽热而决绝的光芒。
“来人。”杜沅沅忽然向房外道,碧痕应声而入。杜沅沅转过头来,看到碧痕同样的一脸疲倦,惊讶道:“你在外面守了一夜?”碧痕微笑,“娘娘不睡,奴婢又怎能睡得着?”杜沅沅叹息,“如今本宫的身边,只有你最值得信任了。”碧痕面容坚定,“娘娘放心,碧痕永远跟着娘娘。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决不会令娘娘失望。”杜沅沅不禁莞尔,“好碧痕,本宫不会让你上刀山,也不会下油锅,你去请陆六福来,本宫有几句话问他。”
陆六福垂手站在杜沅沅的面前,一脸沉静。杜沅沅暗暗赞叹,能够如此变不惊,真不愧为英帝身边太监第一人。她端起身旁的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微笑道:“本宫请陆公公过来,也没什么,只是想问公公几句话。”
陆六福躬了身子,恭谨道:“娘娘有话还请吩咐,只要是奴才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杜沅沅点了点头,向碧痕使了个眼色,碧痕捧出一只金漆托盘,递到陆六福面前,温和道:“听说陆公公一向喜好此物,这个还请陆公公收下。”陆六福见那上面竟是一只名贵异常的冶犀莲池鼻烟壶,不由吃了一惊。
他的确是喜好收藏鼻烟壶,凭着贴身伺候皇上的便利,他从各渠道所得、收纳无数。但是,与眼前这只比起来,却都成了俗物。而贵妃娘娘如此慷慨赏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却一时不敢托大了。
陆六福急忙跪下,“这般贵重的东西,娘娘可折杀奴才了。娘娘有什么话,就请问吧。”杜沅沅温和而笑,但眼神却犀利如刀,直盯着陆六福低垂的头,“本宫回宫也有几日了,却一直无缘得见皇上。本宫是想问问,这几日皇上可是有了新宠了么?”
陆六福诧异地抬起头看了杜沅沅一眼,杜沅沅适时地换了副幽怨的神色,陆六福心中一松,贵妃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后宫争宠。他暗暗擦了擦手心的冷汗,“娘娘多虑了,这宫里谁不知道,娘娘是皇上心口上的人。何况这几日皇上一直在南书房内理要务,根本就未招幸过妃嫔。”
杜沅沅一脸释然的表情,“如此甚好,公公快起来吧。今后,本宫还少不得要劳烦公公。”陆六福唯唯应着,站起身来,碧痕适时地将鼻烟壶塞到他的手中。陆六福急忙告退了出去。
碧痕送出了陆六福,又走了回来。杜沅沅问道:“陆六福面色如何?”碧痕噗哧一声轻笑,“陆公公在娘娘面前一本正经。刚一出门,便迫不及待地将鼻烟壶拿了出来,不住把玩。很是高兴的样子。”杜沅沅喃喃道:“看来,他说的是真的了。”
碧痕奇怪道:“娘娘要问的,果真是这些么?”杜沅沅苦笑,“本宫身边出了探子,本宫只是想借此知道,是否有人从高昌那里得到了什么而到皇上那里去告密。而本宫若直白去问陆六福,只会令他起疑。莫不如以重金贿赂于他,让他以为本宫意图争宠罢了。”
碧痕接道:“那依陆公公所说,看来皇上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娘娘接下来要如何?”杜沅沅的面色已冷了下来,斩钉截铁道:“接下来,就该放手一搏了。”
碧痕听得心头一跳,禁不住叫了声,“娘娘!”杜沅沅面上忽然绽开个柔和的微笑,笑容里却有抹坚定,“碧痕,你去把蓉儿带来,咱们到鸿庆宫惠姐姐那里去坐一坐。”
步辇停在鸿庆宫门前,杜沅沅抱着懿蓉走下辇来。还未进入宫门,鼻端便嗅到一阵素淡清脉的香气。她的唇边禁不住溢出了笑意,这分明就是瓜蔬的气息,院内的那片小菜园定又是一片茂盛了。
惠贵嫔带着静宓迎了出来,看到杜沅沅怀中的懿蓉,急忙小心接了过去,笑道:“鸿庆宫能得贵妃娘娘和荣国公主一并驾临,真是三生有幸!”杜沅沅听得好笑,嗔道:“与其在这里听你的浑话,不如让咱们进去喝杯茶才是正经。”惠贵嫔向旁一让,连声道:“好,好,这要求倒也不难。请!请进!”
二人说笑着走进院来。惠贵嫔引领着杜沅沅,径自坐到了院内一角设的竹木漆几旁的扭丝藤椅上,杜沅沅看那漆几藤椅颜色清碧,衬着头顶同样翠绿的瓜蔓藤架,心头不由一阵清爽。
惠贵嫔招呼着宫女们上了茶,轻轻拍哄着怀中的懿蓉,向杜沅沅道:“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杜沅沅眼神微微一暗,面上依旧是若无其事的浅笑,“这鸿庆宫我也好久没来了,今日无事,特来和惠姐姐闲话。”
一直安静的懿蓉忽然“咿呀”起来,使劲向上伸着白胖的小手,二人循着望去,原来懿蓉看到了着青绿瓜藤间缀着的点点粉白小,正在娇憨而笑。杜沅沅心有所触道:“惠姐姐这里俨然是宫中的世外桃源,就连小小的婴孩也喜欢这里。”
惠贵嫔正伸手摘下一朵小,放在懿蓉的眼前逗弄,闻言笑道:“若是喜欢这里,不如将你和懿蓉迁过来可好?”杜沅沅笑道:“好啊!若我没了空闲,就烦劳你照顾懿蓉了。”
惠贵嫔闻言一愣,杜沅沅虽是一脸笑意,语声却是十分郑重。她抬头看去,微有诧异,“莫非出了什么事么?”杜沅沅笑容不变,“难道惠姐姐连我的孩儿也不肯照看么?”
惠贵嫔心中疑虑更,示意一旁的宫女将静宓和懿蓉带了下去,拉住杜沅沅的手,追问道:“你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杜沅沅轻轻拍了拍惠贵嫔的手,“惠姐姐入宫已有年余,加之照看公主有功,明日我便会向皇上求个恩典,晋封姐姐为妃。我知道姐姐向来不看重这个,但在这宫里,唯有这样才能不被人欺负。姐姐就听我这一回吧。”
惠贵嫔更加惊讶,听杜沅沅的语气,竟似在料理后事一般。手不由握得更紧,急道:“沅沅,你若不说,这些我一概不允。”杜沅沅一直浮在面上的笑容终于沉落了下去,叹息道:“我知道无法瞒你。”她忽然反握住惠贵嫔的手,“但你莫要管出了什么事,只要答应我,不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照看好静宓和懿蓉。”
惠贵嫔听她语声坚决,知道杜沅沅不肯告诉她,是不想将她卷入在内。她心中虽然焦急,但一时也无办法,只得道:“你不说定是有你的道理,我也不再问你。你放心,懿蓉,我一定会替你照看好。你也要记得,不论是什么大事,一定要看顾好自己。”杜沅沅听得心中温热,忍住将要出眶的眼泪,对惠贵嫔,也是对自己坚定道:“惠姐姐放心,还未到最后,我一定不会有事。”
沈毓随着碧痕匆匆进了怀玉宫,见杜沅沅独自坐在殿内,一脸沉思之色。沈毓心中一跳,还未走至身前,便急忙问道:“你急着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杜沅沅闻声抬起头来,面上有的忧色,“我昨夜梦到了曦儿,他生了病,不停地叫着‘娘’,”沈毓的心放了下来,“你不要担心,只是个梦而已,你是思念曦儿了。”
杜沅沅站起身来,“不,你不知道,曦儿的声音是那样的大,叫得我的心都纠结到了一块,我,我……”沈毓上前将她扶至椅中坐好,安抚道:“你若是担心,我便派人回去看看,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不!”杜沅沅忽然抓住了沈毓的手,“我要你亲自回去。”沈毓一怔,面前的杜沅沅一脸热切,“我有多重视曦儿,你当然知道。只有你亲自回去,我才能够安心。”沈毓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可是……”,杜沅沅打断了他的语声,“没有什么可是,你一定要替我回去看看,我,我只信任你。”
沈毓看着面前的杜沅沅目光清盈,似是泫然欲泣。心中一软,不由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便是。”杜沅沅神色略有放松,却仍不放开沈毓的手,“事不宜迟,你今日便启程吧。”沈毓微有诧异,“今日便走?”杜沅沅道:“当然是越快越好,也好早些将消息带给我。”沈毓压下心头疑惑,“好,我今日便动身。”
杜沅沅的面色有一丝放松,向殿外道:“碧痕。”碧痕垂手走了进来。杜沅沅向沈毓道:“我让碧痕助你打理行装。太医院那边,我会替你告假。你去吧。”沈毓点了点头,“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千万要小心。我会尽快回来。”杜沅沅笑容浅浅,“我怎会有事?你放心去吧。”
沈毓走出了宫门,跟在身后的碧痕道:“出城马车已备好,娘娘还在京城外为大人备好了快马,奴婢在这里祝大人一路顺风。”沈毓并未接话,却目光灼灼地看着碧痕,沉声道:“一定有事发生了,是不是?”碧痕垂下眼帘,似在躲避他的目光,“娘娘一切都好,会发生什么事。而且,”碧痕抬起头来,“娘娘既然安排大人离开,自然是有娘娘的道理。天色不早,请大人早些启程吧。”
沈毓忽然微笑,“既如此,下官就告辞了。多谢碧痕姑娘。”说罢,转身登车而去。
杜沅沅坐在书房内,手中虽捧着书卷,但目光却透过半开的轩窗,不知飘向了哪里。
房门外传来碧痕的声音,“娘娘,奴婢回来了。”杜沅沅急忙放下书卷,“进来!”碧痕走进房来,向杜沅沅微微点了点头,杜沅沅似是松了口气,以手支额向椅中一靠。
碧痕看着杜沅沅疲乏的面色,忍不住道:“娘娘为何坚持让沈大人此时离开?难道就不想让沈大人助娘娘一臂之力么?”杜沅沅一声长叹,“这一场没有十足把握的仗,无谓再搭上旁人了,就让本宫一力承担吧。”
过了一刻,杜沅沅抬起头来,见碧痕依旧站在当地,便问道:“还有事?”碧痕点头,“御膳房的刘旺公公正在外面候着,说是刚从宫外采办了好材料,给娘娘做了时新点心,奴婢见娘娘累了,正犹豫该不该禀告娘娘。”杜沅沅“腾”地站起身来,面含喜色,“快让他进来,还有,没有本宫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刘旺拎着一只提盒走了进来,先向杜沅沅行了礼,然后道:“奴才这点心经过高人指点,一定合娘娘的口味。”杜沅沅点头,“拿来给本宫看看”。
刘旺将提盒放至杜沅沅眼前,掀开盒盖,端出一碟点心。他却只将点心放在一旁,将提盒又向杜沅沅面前推了一推。杜沅沅自是明白,目光投注在那提盒之内,只见里面竟是一根绣着对称珊瑚纹的八宝四经绞罗腰带。她将那根腰带拿出,翻开里料,一个“敏”字赫然在目。
看着这根腰带,杜沅沅又惊又喜,这便是她那日借品尝点心的名义赏赐刘旺的万字荷包夹层内塞的密信的内容,让杜子珏还原“蝙蝠”首领腰上那根八宝四经绞罗腰带。想不到才短短的时日,杜子珏竟然办到了。
杜沅沅将腰带小心折好收起,有了这个证据,等于是给她正在进行的计划又增加了一个有力的筹码。
她向刘旺道:“替本宫多谢给你指点的高人,还有,”她忽然向窗外望去,悠长的语声显得意味长,“近日天气变化频仍,要他务必小心。”刘旺顺着她的视线,远正是凤仪宫高高昂起的飞檐一角,刘旺微有迷惑,却依旧恭谨道:“奴才一定带到。”
刘旺退了出去。杜沅沅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又拿出一个腰牌,一并递给碧痕,“你即刻出宫,到城东的曹氏米店去,将这封信交给店主,告诉她时机到了。余下事宜可听从店主安排。”碧痕点了点头,将那封信贴身藏好,走了出去。
杜沅沅起身走至窗旁,伸手将轩窗大开。锦绣皇城的红墙碧瓦凸显在她的面前,她地吸了一口气,面上现出决绝之色。有一缕极细的语声慢慢在风中飘散,“时机到了。”
端午粽宴
卯时刚过,杜沅沅便悄然起了身。她昨夜丑时才就寝,算起来,不过是两个多时辰,但是,她却早已没了睡意。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宛如藏着一团熊熊的烈火,烧灼着全身,引得周身的血液似都在嘶喊、奔腾。
她推开殿门,信步走入院中。漫天寥落的星晨渐渐隐去,又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仰起脸庞,任凭带着轻寒的晓风拂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借以平息她心中的激越与澎湃,但那燃烧在心中的火焰依旧浓烈与高涨。
今日是五月初五,皇历上端端正正地写着:端午。对杜沅沅来说,这一日,不仅仅是一个皇家祭祀龙神的节日,还是她筹谋大计划的日子。面对这样的日子,她不能不激动,也无法不激动。她一直以来的隐忍与辛苦,一直以来悄无声息铺陈的这场战争,终于要在今日有一个了结了。一切的成败都会在今日拉开大幕,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碧痕走进寝殿时,杜沅沅正坐在妆奁前,手持一把镂镶碧玉的银梳,缓缓地梳理着一头青丝。碧痕暗自叹息一声,缓步上前,看着映在玳瑁菱镜里那张笃定坚强的面容,目中有的忧色。
杜沅沅笑得云淡风轻,将手中银梳递给碧痕,“给本宫梳个百凤迎仙髻吧。”碧痕点头接过,细心将杜沅沅的乌发梳顺,再轻轻盘起。她微微抬了头,看到镜中杜沅沅异常淡定从容的面容,一声叹息不经意溢出了口。
杜沅沅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支坠珠累丝牡丹,听到碧痕的叹息声禁不住微微顿了一下,她自是明白碧痕在想些什么,也不点破,故意嗔道:“小心些,今日本宫还要参加昭顺阁的端午粽宴,若是弄乱了发髻,本宫还怎么见人。”碧痕听了不禁失笑,面色也放松了许多。
正梳妆间,陆陆续续有宫女进殿,有的在壁上张挂龙舟呈祥挂屏,有的在彩釉双耳瓶内插好五福五瑞,有的在殿门上悬吊起艾草和菖蒲,还有的在紫金珐琅香炉内放上了菖蒲香。这些都是皇家端午照例要有的排场。按例,端午这日,清早,皇帝便要出城到湘芷河边祭祀龙神,而各宫各殿则需张挂吉物。龙神祭祀完毕,皇帝会向各宫赏下端阳贡,午时则在宫中摆下端午粽宴。
杜沅沅看了看天色,水边祭祀应已完毕,差不多到了各宫领受端阳贡的时辰。果真,没过多久,殿外便传来陆六福的声音,“请贵妃娘娘领受端阳贡。”
杜沅沅姗姗走出殿去。只见陆六福领着一队手捧端阳贡的太监一字排候在殿前。而在他们身前,一身双色纱绣金龙袍服的英帝笑容暖暖,长身玉立于当地。
自杜沅沅回宫后,二人便一直未曾见面。此时英帝意外出现,杜沅沅微有错愕,心念电转之间福下身去,“臣妾参见皇上。”突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将自己扶住,耳边是英帝温和的声音,“你我还需这些虚礼么?”
杜沅沅心中微酸,依旧拜下身去,不假思索道:“皇上国务忙,能于百忙之中来看臣妾,臣妾感激不尽。臣妾这里一切都好,不敢耽搁皇上功夫,皇上既看过了,便可回去了。”英帝听她语声清脆,一番话顺畅如流水,表面看起来贤良淑德,话里却含着酸意,明显是在怪责他。
一丝玩味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上前一步,轻轻一带,将杜沅沅一把揽入怀里,附在她耳边轻声道:“原来是贵妃娘娘生了气,都怪为夫冷落了你!”说罢,还在她的耳唇上轻轻亲了一口。
杜沅沅被他弄得发痒,面色禁不住飞红。目光一转,瞟见四周的宫女、太监都埋着头,双肩抽动,似是在强忍笑意。她更觉羞赧,刚要挣开,突听英帝在她耳边又道:“我这几日的忙碌,便是为了我们的今后。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那语声极低极轻,缓缓飘进她的耳际,她心中一怔,待回过神来,英帝已经将她放开,正命陆六福呈上端阳贡。一只只托盘在她面前展开,是各式宫纱团扇、老虎簪、艾草香饼、菖蒲香袋、五毒荷包、紫金锭和蟾酥锭。
杜沅沅脑中依旧回响着英帝最后没头没脑的那句话,心中愈发狐疑,刚要张口询问,忽觉头上发髻一紧,转头看时,却是英帝拿了那只老虎簪,正轻插入她的鬓边,柔声道:“戴上这个,便可趋避邪气,平安康好了。”说罢又向杜沅沅道:“午时粽宴还有些事宜要料理,你且歇歇,我这便去了。”
杜沅沅见他如此说,倒也不好再问,只得点了头,看他带着众人出了怀玉宫。
杜沅沅走回殿内,依旧坐在妆奁前,菱镜里是一张似喜似嗔的面孔。耳畔突然听到“咚”地一声轻响,却是殿内捻金铜漏的声音。她抬头看去,依稀已是巳时,她不由得微微一震,忽然对镜中的自己笑了一笑,向身后的碧痕道:“去把那件天水碧纳绣白莲的盈罗宫服拿来。”一边说着,一边顾自细细地扫了黛眉,涂了胭脂。
当她换过宫服重新站在镜前,身边侍立的宫女和太监们都已说不出话来。他们的贵妃娘娘本就很美,而此时此刻,更是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仿如谛仙。她的身上,是一袭碧水之上盛开着朵朵雪莲的素淡宫服,她的头上,是一朵含羞带露的粉白莲和两支银丝镶祖母绿的垂珠步摇的简单装饰,她的面上,是肤如凝脂,眉若远山的淡妆素抹。她的周身上下,只是简单的绿白两色,并不见得怎样的金堆玉砌,富贵华美,但是,就是这样的简单和素淡,却是说不出的高雅飘逸,说不出清新脱俗。仿佛一切已到了极致,一切已无法超越。
一旁的碧痕喃喃叫了声“娘娘”,眼中竟似有了盈盈泪意。杜沅沅只是淡然一笑,却笑得若有所思,今日的一场盛宴,她是领舞,因此,一定要有一个华丽的出场,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始。
严子彝峥吭谔医院内的一张药案上,神色慵倦而疲惫。自从被皇后指名做了淳婉仪的随侍太医,他便象被套了镣枷,没有一日的省心。就象如今这般闲散的一刻,也象是偷来的一般。
想到这,严子也唤苦笑。表面上,他是随侍太医,实际上,不过是皇后与淳婉仪秘密的封口人。想到保守和维护的那个秘密,严子也挥傻眯木肉跳,这个秘密一旦泄露,足以将他和他的家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严子蚁氲眯闹蟹吃辏随手端起手边的一盏茶一饮而尽。没过多久,他忽然摇晃了一下,歪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他身后的那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走进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左右看了一刻,竟随手将严子彝迫胍┌钢下。
林锦儿拥被坐在榻上。此时已是卯时三刻,但她仍穿着昨夜的寝衣,长发披散。她的面上一团青白,目中还带着恐惧之色。
水红端着茶盏走进殿来,见了林锦儿的模样,暗暗摇了摇头,上前轻声道:“小主,时辰不早,该更衣了。”林锦儿似沉浸在某种思绪里,闻声禁不住一跳,突然一把拂落水红手上的茶盏,死死扣住她的手腕,急切道:“你看到了没有,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水红看着林锦儿面上狂乱的神色,心中升起惧意,一面向后躲,一面道:“小主,小主,您不要这个样子吓奴婢。早上您不是问过奴婢了,奴婢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林锦儿呆呆重复道,不知不觉便松了手。
水红见林锦儿安静了下来,胆子也大了起来,上前道:“昨夜是奴婢当值,根本就未见到半个人影,小主是发噩梦了吧。”林锦儿听到这句,忽然又激动起来,“我明明是醒着的,怎么会发噩梦。”她的目光在殿内各扫过,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你不是早就死了,为何还要回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这是怎么了?”一个温婉的声音插了进来,殿内的林锦儿和水红均是一愣。待定睛看时,一身衣饰整齐的杜沅沅正跨进殿来。
水红正就被林锦儿的话搅得心慌意乱,见了杜沅沅,如同见了救星,急忙奔上前见礼。林锦儿看着光彩照人的杜沅沅慢慢走进,猛然间便怔在那里。
杜沅沅微微皱了眉头,斥责水红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把堂堂婉仪小主都搞成这副样子。”水红急忙跪了下去,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讲。林锦儿此时已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鬓发散乱,衣饰不整,比照之下,有如麻雀和凤凰,一时心中又羞又恨,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勉强笑道:“姐姐别怪他们,不过是妹妹昨夜发了噩梦罢了。”
杜沅沅转头看着林锦儿,笑容和煦,眼中却有一点针尖样的光芒,“哦!锦儿是发了噩梦。那姐姐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样的噩梦,引得你此时还拥被高卧。”林锦儿掩饰笑道:“左右不过是些吓人的怪物罢了。”杜沅沅淡淡一笑,却也没有追问,只道:“粽宴的时辰快到了,你莫非还要赖着不起么?”
林锦儿迟疑了一下,“妹妹身子有些不适。”她话音还未落,杜沅沅便接口,“难得有姐妹们聚在一的机会,况且,皇上极是重视这样的日子,若是妹妹缺席,引起皇上的不快……”杜沅沅拉长了语声,却并没有向下说,林锦儿自是明白的,一迭点头,“多谢姐姐提醒,妹妹这就梳洗更衣。”杜沅沅浅笑,“姐姐在这里等你,待会儿咱们姐妹两个一同前往。若是你不去,今日昭顺阁这场戏,可怎么唱下去。”后半句话她当然只说在了心里。
杜沅沅和林锦儿的步辇停在昭顺阁前,守在阁前的凌海急忙上前见礼,殷勤道:“娘娘来了!”杜沅沅轻摇手中樨香罗扇,随意道:“人都齐了?”凌海陪着笑脸,“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未到。”杜沅沅“晤”了一声,忽然看到英帝和皇后的步辇正沿着流碧湖过来,不由笑道:“说曹操,曹操可就到了。”
英帝坐在辇中,微闭着双目,神色平和,看上去颇有几分闲适。但谁也没有发现,他放在膝头的手却是紧握成拳。他的耳边忽然传来陆六福低低的声音,“皇上,快到了!”
英帝睁开眼来,前面便是昭顺阁了。一个雅致清新,如同她身上那袭天水碧宫服纳绣的朵朵白莲一样脱俗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神色间也有了几分雀跃。
众人一齐拜下身去迎驾。英帝只淡淡地说了声“起来吧”,却不顾人多,上前一把将杜沅沅扶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低声道:“你今日这般打扮,是要引得我发疯么?”杜沅沅面颊微红,耳语道:“不要让旁人笑话。”说罢挣脱了他的手,脚步一转,站到了皇后身边。皇后和林锦儿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妒恨的神情,但这神情都只是一闪而过。
昭顺阁内已布置一新,除了依照端午旧例在四壁张挂起各式祥物彩屏,各点缀五福五瑞外,因天气炎热,还在大厅正中放置了一座寒冰雕就的巨型龙舟,既讨了彩头,又做了降暑之用。
英帝坐入殿中主位,右边是皇后,左边是杜沅沅。其余妃嫔则按品级坐好。众人面前的螺钿大案上,设了艾叶银碟,其中盛着各式粽子,叶青皮绿,大小不一,尖如生切菱角。一旁侍立太监上前唱名,什么竹叶粽、艾香粽、薄荷香粽、玫瑰粽、莲子粽、豆沙粽,名目多。除了粽子外,大案上的青釉缠枝碧玫酒壶中盛着菖蒲酒和雄黄酒。水晶掐丝果碟中摆着紫的桑椹、红的樱桃、白的茯苓。
英帝和皇后依举杯,说了些过节应景的祝福话,便任由妃嫔们自由行酒,阁内的气氛也活络了起来。
杜沅沅看着眼前的一团和气,面上虽挂着笑,眼神却隐含着几分冷意。一只盛着白糖桂酱的玛瑙碟子呈到她的眼前,她转过头去,却是惠贵嫔。惠贵嫔一脸温和笑容,低低的语声却极是郑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让我担心。”
杜沅沅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忽然向身旁的英帝道:“臣妾想向皇上讨个封号。”英帝面上有着狡黠,“让朕想想,你如今已是贵妃,再加封,只能是……”,杜沅沅微微一怔,英帝的语气虽是玩笑,但眼神却有几分认真。就连一旁的皇后也不觉微微变了脸色。
杜沅沅笑道:“哪里是臣妾自己,臣妾说的是惠姐姐。”英帝淡淡道:“原来不是为了你自己。”杜沅沅又是一怔,英帝看向她的目光竟似是有几分失望。杜沅沅看了看一旁的皇后,心中十分奇怪,却继续道:“惠姐姐入宫多年,不仅贤良淑慧,又抚养安国公主有功。早就该加封了。”英帝听了点头,“好,就准你所请。由钦天监选定吉日,册封为妃吧。”杜沅沅扯了扯惠贵嫔的袖子,一齐站起福下身去,“谢皇上。”
杜沅沅端起面前的碧玫酒盏,起身当空一举,朗声道:“臣妾就借这杯酒,祝我大齐国运昌隆,祝皇上鸿福齐天,祝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众人闻言齐声附和,纷纷一饮而尽。
杜沅沅一直微笑着看着众人放下酒盏,忽然向身后道:“还不去给淳婉仪添酒。”
好戏开场
杜沅沅话音刚落,一直垂首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宫女走上前来,双手端起案上的青釉缠枝碧玫酒壶,向隔了一张大案的林锦儿走去。
此时,席中宫妃们又开始聚在一闲话,还有几个妃嫔走上前来,向英帝和皇后敬酒。谁也没有发现,杜沅沅眼神冷冽,唇边带着一抹意味长的笑容,看着那个奉酒宫女轻盈走到林锦儿的身边,举起手中的酒壶,倒满林锦儿面前的酒盏。林锦儿随即将酒盏端起,看向杜沅沅这边,面上带着甜笑。而那个倒酒宫女则微微侧了身,慢慢向后退去。一切仿佛就此定格。
突然,一条丝帕从那奉酒宫女腰间滑落,那宫女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去捡拾。她俯身的角度正好靠近林锦儿的侧脸。此刻,阁内笑语喧然,半数人都已带了七分酒意,谁又会注意宫女捡拾丝帕这样的细枝末节。只有杜沅沅看到,那宫女俯身时,在林锦儿的耳畔稍稍停留了一下,在那一刹那之间,林锦儿的脸色已经变了。
她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那个奉酒宫女弯身拾丝帕的身形。此刻她的面色已变得苍白如纸,眼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她的表情,就如同见了厉鬼。
那宫女直起身来,丝帕已握在她的手中。见到林锦儿的模样,她的面上竟然是一抹了然的微笑。林锦儿似是再也忍不住,将手中的酒盏使劲掼到地下,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林锦儿突兀的质问声和酒盏碎裂的清脆响声在昭顺阁内回荡,众人的欢声笑语突然间象被一刀切断,一下子沉寂了下去,场面安静如死。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了事发的中心DD林锦儿的身上。而林锦儿兀自不觉,半是惊惧半是阴狠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奉酒宫女的身上,而那宫女前后已判若两人,刚刚的气定神闲已被惊慌失措所取代,一边向后退去,一边慌乱道:“小主,小主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林锦儿面色凄厉,毫不放松,“腾”地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忽然又止了步子,自语道:“不,你不是她,你不是她。”突然又尖声道:“那你为何要在我耳边说那句话。”话音未落,已攥住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尖叫一声,不由自主地跪倒,面上涕泪交流,一迭连声道:“小主,小主,奴婢真的不懂小主在说什么。小主饶命!小主饶命!”在旁人看来,那宫女楚楚可怜,一副无辜的样子,而状如疯癫的林锦儿真象是强人所难一般。
英帝的面色已沉了下去,将手中酒盏向案上重重一放。皇后心头一跳,明白英帝已有了怒意,急忙站起身来,打圆场道:“淳婉仪醉了,来人!送淳婉仪回去。”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将林锦儿扶住。
林锦儿却毫不领情,使劲挣开,尖声道:“你快说!你快说!”皇后的面上也有了不悦之色,“她到底同你说了什么,惹得你这样不成体统?”林锦儿听了这句,宛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急切道:“她说,她说我还记不记得让l才人做给贵妃娘娘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
林锦儿的话音刚落,阁内便响起一片抽气之声。众人当然记得,当年元贵妃身怀有孕,l才人心怀妒愤,献上易滑胎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后被元贵妃发觉,皇上一怒之下,赐l才人自缢。此事不过是年余光景,大半数人还记忆犹新。此时,从林锦儿嘴里竟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就算是脑筋最愚笨的人也一下子想到,原来此事与淳婉仪还有着干系。
皇后的面色已是大变,向林锦儿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本宫看你真是醉得不轻!”又向她身后侍立的太监道:“还不快扶淳婉仪回去。”
“且慢!”一个柔婉的声音插了进来。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杜沅沅。杜沅沅从席间站起,关切地看了林锦儿一眼,向皇后道:“姐姐,今日是端午,一定是锦儿妹妹高兴,多喝了几杯,您就不要怪她了。”
林锦儿听到皇后的斥责声,神智一清,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犯了大错,额上立时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更是惨白,正在惶急无助,突然听到杜沅沅的一番话,却是为她解了围。情急之间,只有紧抓不放,急忙点头道:“是,是,是,都怪臣妾不好,一时高兴贪杯,现已头昏脑胀,还请娘娘恕罪。”
杜沅沅笑容恬淡,话锋却是一转,“只是,妹妹你也真是,不顾惜自己也倒罢了,还不顾惜腹中的孩儿,这样贪杯,千万不要伤了皇嗣。”她转过头去看着英帝,“皇上,不如请太医来看一看吧。”
坐于首席的英帝虽然面色不悦,却自始至终只是冷眼旁观,未发一言。此刻忽听杜沅沅来问,眼中似有光芒一闪,缓缓点下头去,“来人!传召太医。”杜沅沅听得心头一喜,却又禁不住一跳,英帝答应得如此爽快,倒似是静观其变的架势。
林锦儿听到传召太医,身形微微一晃,一双眼睛求助地望向皇后。而皇后对她看也不看,面上却露出最最和婉宁静的微笑,注视着杜沅沅,“还是妹妹细心妥贴。”又向将要出门的传召太监道:“请严太医快些过来。”杜沅沅心中暗暗佩服,如此突变之下,皇后不仅之泰然,还将皇上口中的“太医”一下子变成了“严太医”,旁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意识到这其中的机巧诡变的。
杜沅沅的面上也绽开了微笑,与皇后相比,她的笑容的确是真心的,只不过这笑容并非为了皇后的称赞,而是她心中明白,皇后和林锦儿怕是等不来严太医了。
五月的天气,空气中已热得有些炽人。昭顺阁四周细密的流丽窗虽均已支开,阁内又设了冰雕龙舟,但仍有淡淡的暑气穿窗而入,似是在人的身周结了一层湿热的网,潮湿粘腻得让人心生烦意。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久候太医不至的众人们,面上都已露出不耐的神色。
又过了好一会,那传召太监终于回转了来,带着一头一脸的汗意,回禀道:“奴才一时寻不到严太医,只得找了太医院的提点大人樊太医来。”
“找不到严太医?”是皇后略显激动的声音,“怎么会找不到严太医,他不就在太医院内么?”那传召太监有些瑟缩,“奴才将太医院里里外外都寻遍了,又问了伺药太监,都说到严太医今日确实来了宫里,但却说不清人到哪里去了。奴才不敢耽误,只得请来了提点樊太医。”
突听英帝一旁淡淡道:“皇后为何只要严太医,莫非一个太医院的从二品提点还比不上一个四品院使么!”
其时,大齐太医院的最高官职即为从二品提点,能胜任此官职者,必须由在太医院任职多年,且德高望重,医术高超的老太医充任。樊太医便是如此一步一步升任到提点之位的。而严子医鍪歉稣四品的院使,入太医院任职也不过数载,当然无法与樊太医相提并论。
皇后闻言,顿了一顿,却神色自若道:“淳婉仪自有孕起,臣妾便指派了严太医随侍在侧,臣妾觉得,还是严太医熟悉淳婉仪的一切状况,身怀皇嗣本就是大事,还是稳妥些好。”
皇后这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听得杜沅沅几乎要喝一声彩。只是,瘫坐在椅中的林锦儿显然没有皇后的笃定,不仅双颊潮红,眼神惊惧,放在膝头上的双手还紧扭在一起,指骨都已发白。若不是有水红在一旁扶着,只怕她要跌到地上去。
杜沅沅姗姗走至林锦儿身前,面含怜惜,用丝帕轻轻拭去她额间的汗珠,却向着皇后道:“锦儿妹妹可真是不大好呢!姐姐,事急从权,就不要管来的是谁了,况且樊太医也不是泛泛之辈,还是先看看锦儿妹妹要紧。”说罢地看了林锦儿一眼。
林锦儿的心蓦然惊跳了一下,直觉面前杜沅沅的眼神带着一种尖锐、通明和透彻,一下子照亮了她暗藏于心底的某,让她拼尽了力气想要隐藏的所有,立时要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她心神一慌,不假思索便大喊出声,“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不要看太医!我不要看太医!”
一面喊着,一面使劲推开身前的杜沅沅,奔到皇后身前,扯紧着皇后的袖子,哀哀道:“娘娘,娘娘,不要让他看,不能让他看啊!娘娘!”
席中诸人都被林锦儿的异常举动惊得呆了,此时,众人心中都是一般的想法,林锦儿如此前后不一,内里必定有着隐情。
英帝面色沉静,不辩喜怒,却向立在一旁的樊太医吩咐道:“诊脉!”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听在众人的耳中却似暴雨前的异常宁静,皇后与林锦儿的面色均是一白。
皇后忽然轻轻拍了拍林锦儿攥住她衣袖的手指,语声充满了安抚,“皇上和诸位妹妹也是关心你。就让太医看一看吧。”说罢,便慢慢推开林锦儿兀自紧抓不放的双手,只有林锦儿知道,皇后的动作虽然轻柔得似是拂去衣间的微尘,但手底却是决然的将她推至一旁,毫不容情。
林锦儿惶然看着皇后缓缓走回席间坐好,面上挂着和婉宁静,却又无比陌生的笑容,仅仅是几步的距离,却生生掐断了她的退路。她的心终于沉了下去。恍惚间被按住了手臂,腕脉间似有手指搭了上来,她猛然清醒了过来。见樊太医一脸震惊地看着她,显然是知悉了她费尽苦心保守的秘密,她已无力挣扎,面色如死地委顿在地。
樊太医并未开口,众人早已从他的面色间明了了一切。阁内一片死寂,大半数人的目光纷纷瞟向仍稳坐不动的英帝。
英帝目光阴沉,叫了声“六福!”陆六福微一点头,向一旁几个侍立的太监和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上前将林锦儿围住,有两个太监架住她的手臂,一个宫女在她腰间摸索了几下,紧接着扯下一物,众人定睛看时,竟是个填充得圆滚滚的布垫。她隆起的肚子原来就是这个布垫。
英帝脸色铁青,一把端起案上酒盏,仰头饮下,随手将酒盏远远掼出,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伴着他的高声大笑。那笑声宛如金石,铿锵着扪在人的心上,让人不寒而栗。“好!真是好!今日朕总算是长了见识,”英帝森冷得迫人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林锦儿,语声中充满了切齿的痛恨,“原来世间还有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
林锦儿双目无神,呆呆坐在当地,似已忘了骇怕。皇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你为了争宠,竟做下了如此荒唐之事,本宫也不能容你了。”林锦儿听到皇后的语声,目中忽然有了一丝活气,就如一个将死的人抓住了一段浮木猛然直起身,哀哀道:“娘娘……”
皇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却起身跪在英帝面前,言辞恳切,“皇上,宫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全是臣妾管教不严,臣妾自请罚俸一年,以偿失职之罪。至于淳婉仪,如此胆大妄为,皇上绝不可姑息,就请皇上从重罚,警示他人。”
林锦儿面色惨白,牙关打战,目中渐渐透出绝望之色。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原来你甘于被落井下石!”林锦儿浑身一震,霍然转过头去。身侧竟是不知何时走近的杜沅沅。此刻,阁中诸人都在注视着英帝和皇后,谁也没有发觉杜沅沅在与她低语。
看着林锦儿微有些讶异的神色,杜沅沅轻声道:“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林锦儿一愣,“你是说?”杜沅沅微微一笑,“要如何做,当然不用我教你。”话音未落,人已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林锦儿喃喃自语,“束手待毙?难道我真的束手待毙?”她的面上忽然绽开一个阴沉的笑意,缓缓直起身来,大声而清晰道:“皇上,臣妾还有话说。”
峰回路转
林锦儿的声音里含着自信和笃定,就如一滴水洒在了油锅里,场面一时哗然。众人未料到犯了如此大罪的她还能平静如斯,立时,鄙夷的目光和严苛的指责如根根利箭,无情地向跪在当中的她射了过来。
此刻,她鬓发不整,衣裙散乱,已是穷途末路的落魄。但是,在说出了这句话之后,她的腰背已变得笔直,目光充满了狠绝和坚定,这份旁若无人不知不觉震慑了众人,阁中慢慢安静下来。
英帝目光冰冷,神色间满是厌恶,盯得林锦儿面庞有如被雪刃刮过,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又将脊背挺得更直,大声道:“皇上!”冷不防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却是皇后,“你犯了如此大错,还要为自己辩白,你以为皇上还有心听你的妄言么?”皇后带着一脸的正义凛然之色,吩咐道:“来人,将林锦儿拉下去,听候发落。”
席间突然响起一声轻叹,声音未歇,已有一人缓缓站起,正是杜沅沅,只见她满面的不忍之色,叹息道:“本宫与林锦儿同年入宫,大家毕竟姐妹一场,不如就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还有何话说。”皇后眉宇间怒气隐现,面上却是温和笑容,“妹妹且莫理她。她连假孕这种丑事都做得出来,说出来的话又怎能令人信服。必是要编排什么无稽之事。”
杜沅沅笑得清浅,满面浑不在意,“既如此,妹妹更想听听,她到底还能编排出什么来。”说着看向英帝,英帝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显是应允了。皇后神色微有慌乱,欲要再说,杜沅沅却已不看皇后,只是直视着林锦儿,重重道:“有什么话,你还不快说。”
林锦儿自是知道这其中关系利害,当下不敢怠慢,吸了一口气,道:“臣妾做出此等欺君之事,自知有罪,死不足惜。但是,臣妾不想就这样死了,因为,因为……”她的眼泪已流下面颊,看上去分外可怜,“因为此事并非臣妾自愿,实是有人指使。”一句话说完,似是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
林锦儿的这句话,远比方才发现她的假孕还要震撼,众人顾不得皇上在坐,均是满面狐疑四看去,似乎要从旁人的表情里找出那个指使人出来。
皇后已是怒形于色,声音里多了几分尖利,“你这个贱人,假充有孕也倒罢了,还在这里妖言惑众。不过是扰乱人心,让自己脱罪。你的这番话,纯属无稽之谈,根本不足为信。”林锦儿霍然抬起头来,面上虽涕泪纵横,但一双眼睛却狠狠地盯着皇后,忽然指着她,高声叫道:“指使我的那个人,就-是-你!”
众人闻言一凛,无数个猜测的眼神纷纷投向了席中的皇后。皇后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面上却转为好笑神色,“你虽然恼恨本宫说出严惩你的话来,也不必拖本宫下水。你且问问这阁内的姐妹,可有人信你。”众人见皇后意态端庄,言语之间半分慌乱也无,心下均是一般想法,林锦儿定是在胡说八道了。
林锦儿见皇后推得如此干脆利落,不落痕迹,直气得面青唇白,浑身颤抖,恨不得一下子冲上去掐断她的喉咙。眼角蓦然瞥见杜沅沅几不可察地向她摇了摇头,突然之间便冷静了下来,不顾不时传入耳中的奚落之声,顾自道:“你表面一派母仪风范,其实心机沉。当年你受端和太后和丽德妃排挤,虽面上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但内里却一直寻找起事机会,我,便是因此而进宫。”
林锦儿轻轻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神情苦涩,“你本是想我做你的帮手,拢住皇上,却不意半途杀出了个杜沅沅,得了皇上万般宠爱。我这个事先设好的棋子反倒没了用。你便将计就计,以宽怀坚忍骗得了杜沅沅的同情,令她甘愿为你卖命,并使你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宫皇后。”
原本一片嗡嗡之声的昭顺阁内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妃嫔们的目光偷偷在皇后、杜沅沅和林锦儿的面上盘桓。尽管众人并不十分相信林锦儿的这一说辞,但也禁不住被她言之凿凿的神情镇住。反观皇后与杜沅沅,却都是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气,似是所听与自己丝毫无关一般。
林锦儿好整以暇地理平衣襟,讲得更是真切,“你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料想皇上眼里除了一个杜沅沅,竟是再容不下第二人去。你唯恐地位不保,心中早欲除杜沅沅而后快。去年春上,你令我将杜沅沅引至桃林,你再偷偷放出已被贬斥的丽德妃申雪漪,本是想借着那个疯妇的手除了杜沅沅,但千钧一刻皇上赶到,打乱了你的计划。杜沅沅身怀龙种后,你更是日夜不安,暗地里命我想法子,一定不能留下那孩子。我受你逼迫,只得借了l才人的手,诱使她做了易滑胎的胭脂糕和杏子甜酪,献给了杜沅沅。谁知事情败露,不明就里的l才人自然做了替死鬼。”
林锦儿的表情忽然转做惊恐,“l才人含冤而死,她的魂魄自然是不安生的,我没有一日不害怕她的鬼魂会来寻我报仇。昨夜,昨夜,”她双手紧握,眼中充满了惧意,“昨夜她竟真的来了。就在我的窗外飘来荡去,低低说着什么。夜那样静,我听得清楚极了。她说的分明是‘我死得冤哪!还我的命来!’”
说罢,惶然的眼神飞快地掠过众人的面颊,那种惧怕就象是l才人的鬼魂正飘荡在昭顺阁中一般。只听席间“哎呀!”一声,却是胆小的嫔妃已忍不住惊叫了起来。
皇后不悦地瞥了那惊叫的妃嫔一眼,“啪”地一拍身前大案,冷声斥道:“林锦儿!莫要拿这些神鬼之说混淆视听,皇上心慈,才给你说话的机会,若是你借此为所欲为可就大错特错了!”这声冷冽的喝斥倒令沉浸在恐惧之中的林锦儿清醒了过来,她不示弱地直盯着皇后,阴荫道:“为所欲为?只怕用在皇后娘娘你的身上最为合适!还有,”她忽然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毕竟娘娘你才是主使,说不定今夜l才人的鬼魂会在窗外等你。”说罢,面上绽开诡谲笑意。
“你……”皇后一时语塞,想要张口反驳,毕竟碍于身份,只得强行按住了性子,眼神却充满了怨毒。
林锦儿继续道:“杜沅沅自请出宫,去了千液苑安胎待产。你趁着皇上身边空虚,便让我去接近皇上。可是,皇上只惦记着杜沅沅,对我却是半分兴趣也无。你便对我说,既然杜沅沅能怀上龙胎,不如让我也怀上一个。我问你,皇上根本不曾招幸于我,哪里有这样的机会。你却说一切自有安排。没过多久,你便以我感染风寒为名,召来太医院的刘正,威逼他配制了。然后命我寻找机会亲近皇上。我心中胆怯,你便训斥我,难道想一辈子这样不上不下,寂寞老死在宫里。我心上一横,便应承了下来。”
林锦儿的这一番话说的极是复,但却将皇后与她的对话学得惟妙惟肖,似乎真的是两人在众人面前对话一般。皇后面色红胀,看上去气得不轻,却强行按捺着,只是不语。
见此情形,林锦儿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许得意,却也含着几分寥落,“我趁着皇上思念杜沅沅醉酒之时,暗地里下了,原以为一切大功告成。谁成想那味并不顶用,还未成事,皇上竟睡了过去。我无法,只有将情形报于你知道。你沉思良久说,皇上一定不会发现,而既然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假装春宵一度,不久后,再宣称有孕。将来寻个男婴,也可与杜沅沅抗衡。你我来日的富贵,说不定都要靠在你的肚子上。我当然不敢说个‘不’字,一切唯有听你的吩咐。你收买了太医院的严子遥素日里又遮掩得严密,原本以为一切已天衣无缝,但人算不如天算,竟然会有今日的结局。”
林锦儿惨笑几声,突然向英帝拜了几拜,“臣妾自知罪不可赦,不敢求饶。但是,”她的目光狠狠地投向皇后,“这一切的主使都是这个貌似宽厚的狠毒女人,臣妾只不过是个胁从,望皇上明察一切,臣妾便是死了,也了无遗憾了。”
英帝的目光淡淡地在林锦儿和皇后的面上滑过,那目光幽如海,乍一看似是隐藏着急流,仔细辨去,却又静寂得看不出情绪来。
席间突然响起“啪啪”的鼓掌声,众人定睛看去,竟是皇后。皇后一脸淡如清风的微笑,一边鼓掌,一边缓步踱至林锦儿身前,“精彩!实在是太精彩了!真是难为了你,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还能编得不露一丝破绽。不仅是这座中的姐妹,就连本宫也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只是,”她的面色突然一冷,“你以为皇上会偏听偏信,你以为贵妃会不辨是非,你以为这阁的妹妹们都是糊涂的么?本宫不想同你多说,只问你一句,”她突然直起身来,带着自信满满的笑容,带着睥睨一切的气势,一字一顿道:“你有何证据?”
林锦儿蓦然呆住,浑身的血液似都已冲到了头顶。皇后这句简单的话一下子便切到了她的要害。的确,自始至终,她知晓一切,细到分毫,但是,她的手中,却没有半分凭据。就因为没有证据,无论她说得再逼真再动听,也都成了狡辩。皇后够狠够毒,一语中的,她努力撑到了现在,还是成了一只困兽,一只死不瞑目的困兽。
林锦儿死死瞪着皇后,双眼似已要沁出血来。但是,她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皇后缓缓环顾阁中诸人,一袭嫣红羽衣拖曳凤服,衬着头上明珠累丝金凤,更显端庄高贵不可侵犯,“本宫入宫之前,只是一个小小文官家的女儿,得蒙皇上垂青,钦点为后,至今已过了十余年。这十余年间,本宫循规蹈矩,辅助皇上打理六宫内务,生怕一星半点的错,便致皇上颜面有损,从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本宫自认胸怀坦荡,无愧天地。这宫里上至皇上,下至众姐妹,可都是清清楚楚的。”
她的目光不屑地滑过林锦儿的面颊,“今日,你为洗脱自己的罪名,不惜将一切所为都加诸在本宫身上。但不论你如何强辩,仅凭你一面之词,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的。”
皇后走至杜沅沅身前,执起她的手,向众人道:“本宫这个稳稳的中宫之位,的确是拜元贵妃所赐,本宫当然心怀感恩。何况,本宫与元贵妃都是坦诚之人,又情如姐妹,就算是元贵妃要本宫这个皇后之位,只要皇上应允,本宫让出便是,根本无需使出这些个肮脏龌龊的手段。”
她转向英帝,“皇上,臣妾的确有错。错就错在没能早些认清林锦儿狠毒的心肠,以至于变成今日宫闱混乱,正义不伸的情形。就请皇上将臣妾治罪,将林锦儿赐死,以儆效尤吧。”
皇后的这一番话,看似绵软,却又坚定刚硬,说得实在合理极了,也漂亮极了。观之席中诸人,满脸满眼都是钦佩已极的神色,杜沅沅禁不住心中微凛,眼前的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可怕了。只不过几句话,不仅将林锦儿的一番努力涂抹得干干净净,还进一步巩固了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但是,她大概没有料到,最危险的棋子就坐在她的身边,且已孤注一掷,要在今日和她有一个了局。
杜沅沅的面上绽开如笑容,慢慢将自己的手从皇后的手中抽出,淡淡道:“姐姐是要证据么?林锦儿没有,但妹妹我有!”
反咬一口
杜沅沅的这句话虽淡然得没有一丝情绪,却如平地里刮起的一阵龙卷风,顷刻间席卷了昭顺阁内的每一个人。英帝与席中诸人俱都向杜沅沅看来,面上充斥着迷惑、不解、还有震惊。
皇后面上神情微有些发僵,却又勉强笑道:“这样的时候,妹妹还在开姐姐的玩笑!”杜沅沅缓缓摇头,“这并不是玩笑。”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异常郑重,目光从皇后面上掠过,慢慢移过席中诸人,“我杜沅沅对天发誓,我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绝对属实,若有半分虚假,当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耳听一声“沅沅!”语声中充满了惊怕和急切,却是英帝。杜沅沅地望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令他安心的笑容。她重又看向皇后,面容严肃,语声沉稳,充满了不可辩驳的力量,“皇后娘娘,我可以证明,林锦儿所说的句句属实,你所说的纯属狡辩。”
“你……”皇后面色惨白,禁不住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一根朱漆蟠龙玉柱前才稳住了身形,不住喘息,一只手颤巍巍地指着杜沅沅,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杜沅沅一眨不眨地看着已是措手不及的皇后,心中翻翻卷卷,涌起千百滋味。今日昭顺阁内的惊天巨变和接下来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并不是误打误撞的偶然,原本就是她暗地里做足的功夫。
皇后是个不可测的对手,要对付皇后,必定要有个天衣无缝的计划才能成事。她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了让皇后和林锦儿“窝里斗”的法子,而若是使原本密合无间的二人能够斗在一,必须要有一个引子,这个引子便是已被英帝赐死的l才人。
当年,l才人被林锦儿诱使,向她献了滑胎点心。她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得将计就计,禀报英帝将l才人赐死。事实上,她事先已收买了行刑太监,将表面被缢死的l才人偷偷送到天都城东的曹氏米店藏了起来。而此,她便是要l才人,确切地说,是l才人的“鬼魂”再度出现在宫里,出现在林锦儿的面前。
林锦儿虽然心机沉,但毕竟是个女人。l才人当年因她而死是个事实,她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一丝顾忌。因此,若是她发现l才人的鬼魂在夜半之时徘徊在她的窗外,号叫着索命,自然是惊惧交加,恐惧异常。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令人以此事稍稍刺激她一下,便可引得她众人面前失态。而对于一个身怀皇嗣却大失常态的宫妃,请出太医诊脉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林锦儿虽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但只需以解围为名将她逼到死路,她便是不想也是不能的了。
当然,皇后会出面百般阻挠,实在躲不过,也会搬出严子依础R虼耍杜沅沅买通了太医院内的伺药太监,给严子易急噶艘徽的神茶,这盏茶倒没有什么,不过药量稍稍重了些,让严子宜上几个时辰而已。但就是这几个时辰,便可让皇后一筹莫展。至于来的诊脉太医是否能够秉公办事,杜沅沅早已心中有数,传召太监既然找不到皇后点名的严子遥唯一的解决法子,便是要找太医院的最高官员樊提点来交差,而这个樊太医自然会就事论事,以一说一。林锦儿的假孕便不得不大白于众人面前。这个开场便已完成了一半。
林锦儿既然暴露了,依皇后的城府,定会做出丢车保帅的举动,将一切都推到林锦儿的头上,同时会急于将她灭口。此时,若是再趁机点拨林锦儿几句,只怕是想不让林锦儿指证皇后也难。
昭顺阁中端午粽宴,一切都按照杜沅沅的计划层层推进,唯一的漏洞,便是皇后的狡诈远胜于她所预料的,但她并不担心,林锦儿与皇后的“窝里斗”本就是个开场,接下来唱戏的主角就该是她和皇后了。
杜沅沅犹自看着皇后,目光中含着一缕奇异的笑意,仿佛是欣悦,又仿佛是悲伤,“,你是在害怕?还是在吃惊?”她的面上已有了讥讽,语声里却是的叹息,“抑或是想不通,一个一直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上的我,为何突然生了反骨,跳出来指证你?”
皇后并不答话,只是无力地靠在玉柱上,眉目灰败,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杜沅沅心中一动,对于这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在即将被揭发出丑恶的面目时,绝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除非是她还有后着。
果真,皇后慢慢直起身来,眼圈微红,细看时,已有泪水流下了面颊。她缓缓走上前来,神间又是悲伤又是惋惜,看了杜沅沅良久,方才说了句,“本宫、本宫真是看错了你!”说罢走至英帝身前跪下,拜了一拜,“臣自请废后,望皇上恩准!”
这句话虽短,但却着实让人惊心,立时满堂再度哗然,不只是坐中嫔,就连杜沅沅也是微微一怔。英帝然动声,注目下跪的皇后,淡淡道:“好端端的,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半晌不语,忽然发出一声呜咽,竟以袖掩面,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皇后这般不顾体面,可是大出众人所料。英帝眉心微皱,略有不耐,“堂堂中宫皇后,成什么样子!有话直说便是。”皇后强自止了哭声,却犹自抽搐不已,良久才道:“臣,臣是伤心。”说着眼角瞥了杜沅沅一眼。杜沅沅心头一震,忽然明白过来,不暗暗冷笑,皇后这一番拿腔做势,不过是以退为进,抢得先机罢了。一想到此,她的心反倒定了下来,便静静地坐在一旁,她倒想看看,皇后做足了戏,究竟要卖什么药。
皇后拭了舒上斑驳的泪痕,神间似是无限委屈,“当年臣屡受排挤,贵多施加援手,臣便一直当贵是嫡亲一般,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谁成想,她,她,她竟是这样的人,臣终究是看错了她啊!”皇后重重一声叹息,“臣本不该想到这上头,可是,可是事实如此,不由得臣不信了。”英帝面无波,一双眼睛却瞟向好整以暇坐在席中的杜沅沅,问皇后道:“贵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皇后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眉宇间有浓浓的幽怨,看上去无辜而又可怜,“到了此时,难道皇上还炕出来,今日的这一番闹腾,其实都是贵和林锦儿谋划出来的。”“何以见得?”英帝的语声还是没有一丝波澜,皇后疑惑地看了英帝一眼,一时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继续道:“这宫里的们都知道,贵和淳婉仪同届秀出身,是无话不谈的好。今日淳婉仪诬蔑臣,却被臣一一驳回,而贵竟在此时发难,还提出握有证据……”皇后泪落如雨,泣不成声,“本宫只当贵是好,然想她暗地里还存了这样的心思,她图的无非是本宫的这个‘皇后’之位罢了。”
她忽然转过头,向杜沅沅道:“你想要皇后之位直说便是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伪造证据,诬陷本宫,惹得后宫不宁。方才本宫已说过,若是你想做皇后,本宫定当让位,绝无二眩”她又看向英帝,一脸真诚,“臣不想后宫失和,就请皇上废了臣,立贵为后吧。”
杜沅沅几乎怔住,皇后的脑筋转得不可谓不快,一番声泪俱下的表演,轻轻巧巧便脱离了漩涡的中心。同时,还将她逼进了死路。此时她不论是沉默,还是强辩,无形中都坐实了皇后指证她的话。而皇后要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既令她百口莫辩,又巩固自己下的名声。
杜沅沅心中恨极,面上却换成了哀戚的神情,缓缓站起,走至英帝身前跪下,双目泪光盈然,虽是看着英帝,却是向着皇后道:“皇后娘娘,你当真是要逼死我才甘心么?”话音未落,两颊清泪缤纷,楚楚可怜。皇后一怔,想是一时未摸清杜沅沅心中想法,竟至语塞。
杜沅沅看定英帝,皇后逼得她无路可走,她唯有另辟蹊径,而这一条蹊径也只是她独有的,便是英帝对她的情份与信任。英帝就在她的身前,也在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却有几分晦涩难懂,但杜沅沅仍从那目光中读出了一丝怜惜与心疼,她的心突然定了下来,耳听英帝道:“你们都起来,孰是孰非,朕自有公断。贵,你有什么证据,都拿出来吧。”
英帝的后半句话是向杜沅沅说的,皇后听了,面微微一变,却也无法,只得依言站起。此时,杜沅沅心中已倍添勇气,面上不觉有了淡淡的笑意,道:“臣向皇上请旨,到太医院召太医严子依础!庇⒌鄣拿嫔嫌行┭纫欤“这严子也皇潜檠安蛔琶矗俊倍陪溷湫Φ们迩常“他还在太医院内,仔细去寻,定会寻得着的。”
英帝点头,杜沅沅又道:“臣有些话不吐不快,待臣说完了,再传不迟。”英帝又点了点头,杜沅沅向皇后道:“想不想知道,我是何时察觉到你居心叵测的?”皇后并不看她,冷冷道:“说的,本宫不懂。”杜沅沅不以为意,目光却渐渐变冷,“你说我们好比嫡亲,你说我与林锦儿一向交好,这些话虽是你的骄饰之词,但娶非全是虚眩在那年上桃林里我遇到申雪漪之前,我的确相信你们的真情的。”
杜沅沅的目光带着淡渺的忧伤,仿如秋里降下的第一层白霜,轻薄却又沁骨,她的声音幽淡缥缈,含着说不尽的讽刺之意,“天业十八年,我与林锦儿同为秀入宫。林锦儿娇憨乖巧,常常伴在我的身侧,我心里自是欢喜,便当她是一般。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她会是皇后为了争宠而迎进宫的筹码。”她的声音转为冷冽,看着林锦儿,“当时,我被人下药而错过亲选,这里面便有你的一份功劳。你是想我死了,便少了一个争宠的对手,是也不是?”
林锦儿面显愧,微微低了头。杜沅沅直瞪着林锦儿,似是又气又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角的余光正瞥着皇后的举动。待她看到皇后微微点了点头,侍立在她身后的晴绣便地向阁外走去,杜沅沅暗道了声好,面上却无一丝变化,继续对林锦儿道:“后来,我们同伴在皇上身侧,无论我境况如此,你始终与我亲厚,我对你心存感激,更间惜咱们的情份,又怎会想到是你与皇后是看中皇上对我的青睐,想到要利用我去打击申雪漪。”
杜沅沅又转向皇后,“我封嫔后,屡被申雪漪责难,都是你明里暗里替我解围。你宽和大度,为皇上着想。因此,我一直心存钦佩,也庆幸皇上身边有你这样贤明仁德的皇后,便心甘情愿为你做事。谁想,你不过是做做样子,真正意图是借我之手铲除异己。而当目的达到后,便将目标又对准了我。因此,便有了那的桃林一幕。”
杜沅沅笑得苦涩,“我便是桃林意外那察觉到了你和林锦儿的野心。你虽计划周密,却因操之过急,留下诸多漏洞。林锦儿坚持拉我到桃林,关在冷宫中的申雪漪哪儿也不去,偏偏出现在同一地点。事败后,你又急于将看守冷宫的太监全部仗毙。因此,当时我便隐约觉得情况不好,只是一时之间不敢确定。只得安下心思,寻找验证机会。后来,我身怀有,发现林锦儿使l才人献滑胎点心,才不得不确信,你与林锦儿确实包藏心,要置我于死地。偏偏你表面上又是那样一个端庄淑慧的人,我,我真是不敢相信!”
皇后冷着一张脸,坐得端端正正,虽是一副凝神细听的样子,但一直注意皇后动静的杜沅沅分明发现,她的目中有一抹焦急,似在等待着什么。隔了一刻,方才溜出阁去的晴绣不动声地走回了皇后的身后,杜沅沅心中暗笑,忽然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你们对我既是无情,还说这些干什么,多说无益!皇上,就请召严子依窗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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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证
传召严子业奶监出了门,一时之间,昭顺阁内也静了下来。众人静坐不语,面上却都带着隐隐的期盼之。每人的心头亦是明白的,这个将被传来的严太医,无疑是个关键人物,从他的口里,一定可以套问出究竟是谁隐身在幕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胆炮制了淳婉仪假怀龙子的闹剧。
过了盏茶时分,传召太监还未回来,众人已不住有些发急,要不是坐在当中的英帝依旧面沉如水,只怕都要议论起来。观之席中的皇后和杜沅沅,倒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气,令人摸不透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昭顺阁外终于想起了脚步声,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门口,死死盯在走进来的传召太监的身后。只见他身后紧紧跟着一个身穿朱四品服的男子,可不是就严子颐矗克竟真的被找出来了,众人的心头俱都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严子乙律郎韵粤杪遥眉目间隐隐有惊怕之意。他一走进来,目光便在跪在一旁的林锦儿身上盘桓,神愈发暗淡,走至英帝身前,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语声带着些微的颤意,“罪臣参见皇上!”
英帝早已将他的行止都收入了眼底,立时便明白,在淳婉仪假孕一事中,严子沂歉鲂泊游抟闪耍心头不由得生了怒意,却笑道:“严太医何罪之有?”严子壹负跤锊怀缮,“罪…罪…臣,罪臣…欺瞒了皇上,淳…婉仪…淳婉仪小主并未怀孕。”
“好,好,真是好极了!你真是朕的好臣子!这差事办得如此漂亮,你说,要朕怎么赏你?”英帝面上的笑意已变得异常森冷,一字一顿仿佛寒意入骨,“是赏你腰斩,还是绞刑?”严子叶哙铝艘幌拢猛然跌坐在地下,额间有豆大的汗珠扑簌而下。
英帝忽然放缓了声音,“不过,朕想给你个机会。”严子姨他话里有些松动,不觉大喜过望,连连磕下头去,“请皇上明示,罪臣莫敢不从。”英帝笑得颇有意,目光有意若无意从席中众人面上悠忽而过,“只要你告诉朕,淳婉仪假孕是否有人背后指使,那指使之人是谁,朕便留你一命。”
严子业纳硇挝⑽⒁欢伲面上神变幻,似在紧张思虑着什么。英帝的语声再度响起,“看来你并不愿意要朕给的这个机会,来人!拖下去。”严子一肷硪徽穑面上已变做决绝神,急道:“皇上开恩,皇上饶命,臣这就说实话。”
英帝示意进来拿人的卫退下,目光凌厉地看着面如土的严子摇Q献也桓业÷,哀恳道:“淳婉仪假孕之事,的确是有人指使,臣若是此时说出来,只怕命不保,请皇上为臣做主。”英帝一怔,心头怒火更炽,“朕就在这里,看谁敢来动你。”
严子宜剖翘砹宋耷钣缕,喃喃道“你不仁,我也不义。”忽然直起身来,向英帝道:“皇上,指使淳婉仪假孕及让臣包庇之人,就在这昭顺阁内,她就是,”他忽然抬起瞳快地瞥了皇后一眼,又以袖胡乱地拭了输汗纵横的额头,“就是皇后!”
严子一耙粢宦洌众人都是一愣,不由得低声耳语起来,今日发生的事实在是有些稀奇,兜来兜去,竟又兜回到了皇后的头上。
原本一派安然之的皇后脸大变,猛然站起,指着严子掖笊道:“你,你大胆!”一旁的杜沅沅淡淡道:“娘娘是心虚么?不然又何必如此着急。”皇后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
杜沅沅依旧浅笑,心中却暗暗松了口气。能让严子易叩秸庖徊剑当然不是偶然,其中也费了她诸多的心思。
最后证据
此时已是未时之末,高踞在中的日头已略略西斜,带着暑热的阳光穿过流丽小窗缀饰的冰覃流苏,在阁中洒下星星的亮彩。
杜沅沅的手高高扬起,迎着斑斓缤纷的光,手中举着的竟似带彩色虹霓。众人定睛看去,那带虹霓原来是条挖拼缝,绣着米黄色珊瑚纹样的腰带。
众人只是觉得那腰带有几分奇特,时还不解其意,却见杜沅沅微微俯身,将腰带凑近皇后的眼前,轻轻翻开里边。只听得皇后发出声惊呼,紧接着便是急切得变调的声音,“,是……它怎么会在的手里?”
杜沅沅并不言语,却向后步,有意拉开与皇后的距离,手里还状似无意地摆弄着那根腰带,而皇后则向前倾身子,双眼死死地盯在那腰带上,似是想将它抢到手里。杜沅沅唇边笑意沉,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意味长,“原来姐姐还记得它。”皇后的眉目间已是又忧又惧,还夹杂着几分奇异的关切。听杜沅沅的话,又闪过丝慌乱,急速向后退开,咕哝道:“什么记不记得,本宫不晓得在什么?”
杜沅沅故作讶异,“姐姐方才还问句,‘为何会在手里’,么快便推不认得,不是太过奇怪么?”皇后面色灰白,却紧紧闭上嘴,再不言语。杜沅沅唇边笑意更浓,“既然姐姐不愿讲,便由妹妹来开口也是样的。”
将手中的腰带缓缓展开,指尖滑过那些浮凸纹,虽是极轻细的碰触,却如把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眼前晃动的,是千液苑绿萼堂的炽人烈火,是蝙蝠杀手的穷凶极恶,是云中小筑生产的艰辛,是皇后贼喊捉贼的虚伪面孔。
慢慢转过身,看着英帝,目中已有的恨意和痛意,“皇上,还记得臣妾在千液苑被蝙蝠杀手行刺之事么?臣妾手中的根腰带,便是那蝙蝠杀手首领的贴身之物。若是臣妾猜得没错,根腰带,应是皇后亲手缝制。”
元贵妃别苑待产时被江湖杀手组织蝙蝠行刺险些丧命,皇上龙颜震怒,命京畿府尹闽文秀彻查此案,些都是惊动地的大事,宫中自是人人都知道的。尤其是至今已过月余,还没有听此案有任何起色,更是令宫中嫔妃惊心之余,还忍不住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此时,听杜沅沅的番话,就算是脑筋再不灵光的人也豁然明白,千液苑的那件行刺大案,原来是与皇后有关的。阁中人人面色立时大变,更有胆小的妃嫔连手边的茶盏都拂到案下。只听片“叮叮当当”之声,更显得阁中气氛诡谲奇异,令人心中不由得阵阵发寒。的
杜沅沅站在当地,神色自若,意态闲适,仿佛刚刚所不过是最平常之事。但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英帝,手心里有些微的汗意。不是不紧张的,方才所的些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太过惊人,旁人如何却不管,要紧的是英帝。此时,英帝的信任对太过重要。口中所原本就是根据手中握有的零星证据推测所得,而今日更是抱破釜沉舟之心。因此,唯有英帝全心信赖于,才有成事的机会。
英帝就在距几步远的地方,面色沉静得让人捉摸不透,但是,从他的异常平静的目光中,杜沅沅分明读出讶异,愤怒,怜惜。微微怔,在样的耸人听闻面前,英帝的目光不是震惊,竟似是然。
喜悦夹杂着疑虑弥漫在杜沅沅的心底,不禁有几分迟疑,耳听英帝语声响起,派淡然又似含着无尽的意,“下去。”
杜沅沅已无法细想,心上横,应声“是!”又定定神,方才道:“自发觉皇后和林锦儿居心叵测后,臣妾本想立即向皇上明切,但当时臣妾手中并无确实证据。若是贸然出头指证,不定会落得个意图争宠凭空捏造的罪名。因此,臣妾只有铤而走险,求皇上恩准臣妾去千液苑。其实,臣妾名为待产休养,其实是以自己为饵,以此引出心怀不轨之人。”
杜沅沅到里,昭顺阁内已是鸦雀无声。众人的目光都向看来,神色各异,有的是愕然,有的是钦佩。杜沅沅当然明白众人的想法,不过是想个子怎会如此大胆,想心思太过沉机敏。但只是微微笑,并不放在心上,如今要揭发切,细枝末节却是顾不得。
继续道:“如臣妾所料,千液苑中果真来刺客。幸而臣妾事先有所防备,未有大碍。但刺客实在太过厉害,臣妾也未取得什么证据。此时,消息传到宫中,皇上兼程来到千液苑,皇后也同前来。臣妾推想皇后定是来探听消息,便谎称鬓雾凝霜阁内关押个刺客活口,其意是想引得皇后动手,臣妾便可人赃并获。”的目光落到皇后身上,面上似笑非笑,“只可惜,那夜千液苑内场莫名大火,竟将那个刺客活口烧死,臣妾的个计策自然就落个空。”
杜沅沅招招手,碧痕奉上只锦盒,陆六福将锦盒呈到英帝眼前打开,众人都伸长脖子望去,见里面并排放着半个巴掌大的黧黑片和只系着双环如意丝涤的乌紫木牌,木牌的正中刻着“岫烟”两字。那巴掌大的东西众人虽不知道是什么,但那只乌紫木牌却是认得的,那是宫中内侍的系名牌,而“岫烟“个名字众人也并不陌生,都知晓是皇后的贴身宫,死在千液苑的那场大火中。
杜沅沅知道众人都已看清,方道:“片是如意桶的块,是在火场中到的,而只岫烟的系名牌则是在千液苑后山潭石脂水旁发现的。”低低叹息,“臣妾实在是低估皇后,皇后派岫烟,以倾倒如意桶之机,到后山将石脂水挟带进千液苑,分别藏在苔枝缀玉馆和翔凤居中。然后,寻个东南风向之夜,先自苔枝缀玉馆引发火种,火借风势,蔓延到近的翔凤居、鬓雾凝霜阁、莹玉轩,将切烧个干干净净。那个刺客活口自然就被烧死。”
众人听得倒吸冷气,作声不得。杜沅沅毫不放松,“除招火烧连城,皇后还加个苦肉计,便是将自己所居的翔凤居也并毁去,又作伪受伤,旁人自然不会怀疑到,就此脱干系。而场动静如此之大的别苑行刺,也变得毫无线索可寻。”
“臣妾请皇上御览。”杜沅沅此时方将手中的腰带呈上,“若不是它,臣妾还不知道,堂堂大齐皇后竟然会与江湖中的个杀手组织有染,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杜沅沅转向皇后,“妹妹实在是好奇,姐姐怎会与杀手扯上干系,今日皇上和诸位姐妹都在,姐姐不如就讲给大家听听?”
自杜沅沅质问皇后是否认得那腰带后,皇后始终沉着面色,眼睛半闭,不言不动,旁人根本无法看出在想些什么。此刻,听到杜沅沅发问,皇后方缓缓抬头看来,面上是几分惨然夹杂着悔恨的笑意,“、竟有如此的心机,竟早已暗中对付。,当真是没有料到!”杜沅沅苦笑着摇头,“心机?若是没有心机,的可怕与手段,只会令死无葬身之地。”
皇后忽然收笑意,脸凄然,“的些,全部都是推测,证明不什么。皇上怎么会受的蒙蔽!”转向英帝,“皇上,臣妾知道您疼爱贵妃,但是,贵妃如此诋毁臣妾,皇上定要给臣妾个法。”
“……”杜沅沅没想到皇后到此时仍是副无辜的嘴脸,时之间,气得不出话来。
英帝并未话,看看杜沅沅,又看看皇后,神情忽然有几分奇怪,就如同利刃出鞘前的宁静,如同暴风来临前的温和,似乎有种危险的气流在他的身周慢慢流转。众人也感到无穷的压力,都噤若寒蝉,紧张地看着他的举动。
英帝的面上忽然现出个笑容,个沉得让人惊心的笑容。伴随着笑容的却是毫无情绪的语声,“-要-朕给个-法-?好,好,朕就给个法。来人,”他的声音蓦然变得森冷,“摆驾南书房,皇后和贵妃随朕同往。其余嫔妃各回各宫。林锦儿暂押至内务府。传闽文秀到南书房候驾。”罢,甩袍袖,当先向外行去。
英帝样番安排,众人虽迷惑不解,却也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待要告退,却见英帝已去得远。
杜沅沅面色平静,心中却惊异不定。自始至终,英帝便态度不明,此时更有如此安排,当中似乎隐含意。正想得入神,忽见有御前太监上前来,躬身道:“请娘娘起驾!”杜沅沅只得头举步。
此时,席中嫔妃都已站起,虽是副福身恭送的模样,但大概是先前发生之事太过惊心,已顾不得宫中礼数,当中有不少偷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场面时有些混乱。
杜沅沅并未注意些,面缓步向前,面兀自沉思。忽然,感到前行的队伍微微顿下,不由得抬起头望去。身前几步,是数个手捧香巾等器物的太监和宫。再向前,便是被晴绣搀扶着的皇后。此刻,皇后正走到阁门前,只脚正迈过雕着明光莲的门槛。但是,却停在那里,转头看着阁门的侧。
杜沅沅微有诧异,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去,却是个品级低微的小太监,垂头侍立在阁门旁。还未及细想,忽见皇后回过头来,竟是脸铁青之色,狠狠地看眼,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就似要将活吞下般。但只是短短瞬,皇后的神情又转为哀苦与惶急,似是叹息着转过头去,低头走。那背影竟有几分寥落。
杜沅沅不由得怔住,皇后的样子那般特异,对愤恨到极,却又含着哀求之意,似是做什么般。但杜沅沅自己心里清楚,并没有再安排什么。莫非是那个小太监,杜沅沅心中动,直直向那小太监看去。
此时,已渐至门边,距门侧那小太监越来越近。的双眼睛,紧紧盯在那小太监的脸上。那小太监地垂着头,杜沅沅只能看得到他半个侧脸,但就是半个侧脸却令心中生出种奇怪的感觉,二人距离越短,种感觉就越是强烈,杜沅沅几乎可以确定,种感觉分明就是熟悉,个小太监,定是认识的。
杜沅沅正在记忆里仔细搜寻,那小太监忽然极快地抬起头,看眼,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杜沅沅却浑身震,禁不住停下脚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是!”
殊途同归
带着热力的日头高高镶在碧蓝的上,洒下片明亮耀眼。小太监抬起头虽只是短短瞬,杜沅沅却看得再清楚不过,个貌似恭谨的小太监竟是飘逸洒脱的沈毓。
杜沅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按照的安排,沈毓早就应该离开里,走在返回澜洱国的途中,而绝不是以样的副面貌出现在里。沈毓的去而复返,也许是发现让他远离的意图,也许是不放心独自留在里,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沈毓乔装守在里,定知道阁中发生的切,此时再让他离开,只怕是不能。还有,皇后方才的神色那般奇怪,定是沈毓做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却猜不出。
此刻杜沅沅的胸中充斥着无数的疑问,无奈众目睽睽之下,却句也问不出来。唯能做的便是迈着平缓的步子,步步走下昭顺阁长长的阶梯,登上早已候在阶前的步辇。在织锦彩凤的辇帘落下的刹那,杜沅沅发现,沈毓已经抬起头,向边看过来。他的脸上,是抹暖暖的微笑,笑容中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
步辇被稳稳抬起,杜沅沅轻轻靠倚在金雀银丝软垫上,恍然觉得,有浓浓的疲惫从心底里丝丝渗出。昭顺阁中耗尽心力的对峙,尚无明确结果,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切,仍然是未知。手中握着固然可以指证皇后,但皇后所持的何尝不是的暗伤。眼前所倚仗的不过是英帝对份真情,但究竟鹿死谁手,谁也无法预料。
皇后和杜沅沅前后走进南书房时,英帝已静静地坐在巨蟠螺钿龙案之后,闵文秀低眉敛目立在下首。
二人刚踏入,门外侍立的太监立刻紧闭房门。“吱呀”的门声虽然轻微,但在安静的书房中却显得异常响亮,仿佛正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杜沅沅抬起头来,发现南书房内的红木窗全都关得紧紧的,阳光穿过条条窗棂,在平滑如镜的瑞祥琉璃砖地上留下明暗的线条,偶尔窗外有树影摇动,打乱线条的布局,就如同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不曾止歇,却也无法分出胜负。
杜沅沅暗咬牙关,努力抛却心中不安,轻轻福下身去,面色平静地行拜见之礼。眼角瞥视身旁皇后,也是脸自若之色,礼数分毫不差。
“起来吧。”英帝声音袅淡如轻雾,不辨喜怒。话音未落,人已站起,慢慢踱至皇后身侧,状似随意,“皇后是怪萑耸习伞!
皇后似是怔,语声有些微的迟疑,“回皇上,臣妾,臣妾不是怪萑耍臣妾是平州人氏。”英帝失笑,“,也许是朕记错。怪荨⑵街菹嗑嗲Ю铮朕竟将皇后无缘无故拉到怪萑ァ!
杜沅沅听英帝的语气似在拉家常般,心中微觉奇怪,抬眼向英帝看去,只见英帝只是望定皇后,面上虽是笑意,眉目间却若有所思。
皇后听到英帝如此,似是局促起来,温婉而笑,“臣妾虽不是怪萑耍但幼时便举家迁居怪荩是在怪莩ご蟮摹!庇⒌邸啊鄙,忽道:“既然皇后在怪莩ご螅也算得上是半个怪萑恕!被屎笈庑Φ溃骸笆堑模皇上,可以么。”英帝颔首,“皇后既是半个怪萑耍对怪莸南八滓彩鞘分解?”
英帝句话的语声拖得很长,显然是别有意,皇后似是突然之间想通什么,蓦地抬起头来,担忧地向巨蟠螺钿龙案上望去,那上面正放置着方才杜沅沅拿做证据的那根八宝四经绞罗的腰带。
英帝看着皇后的举动,面上笑意变冷,仿佛从融融阳春下子便到萧杀严冬,口中着,“皇后怎么?”语气却已冰冷得几乎要将人的血液凝结。皇后神色慌乱,“臣妾,臣妾,臣妾……”眼看着英帝的眼神由淡转冷,又冷变寒,直至凌厉,仿佛被拉出鞘的匕首,慢慢显出它暗藏的锋锐。样地循序渐进,让慑人魂魄的阴冷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底,远比瞬间的迸发更令人胆寒。皇后不知不觉地住口。
英帝的目光锁在皇后面上,神色间变幻莫测,忽然字句道:“事急!此地不保,想是风声走漏。来日再行效力。”
杜沅沅听得头雾水,却见皇后的面颊蓦然失却血色,双目大睁,当中满含恐惧,竟是副见厉鬼般骇然到极的模样。英帝面上有冷酷的笑意,悠然道:“看来,皇后还记得,那日午后系在绉纱垂珠上的封密函。”
“啊!”皇后蓦然发出声尖叫,完全失却常态,连声音都已变调,“那封信,那封信,原来是!原来是!”英帝慢慢下头去,眼中是失望与痛心,“是,那封信是朕专为而备。朕本来还存线希望,谁知偏偏践踏朕的希望。大齐贤良淑德的皇后,齐昊祯规行矩步的正妻,原来竟是样个不知廉耻,阴狠毒辣的卑劣小人。么多年来,朕竟完全看错!”
英帝越声音越高,到最后如同咆哮。皇后面孔雪白,摇晃两下,软软跪倒,却又抓住英帝的袍角,蕴着满眶的泪,带着满脸的委屈,哀哀叫声,“皇上!”
英帝大摇其头,满脸鄙夷之色,手上含力,狠狠抖衣袍,皇后拿捏不住,被震得摔向旁。耳听英帝的声音响在头顶,“的狡诈,朕方才在昭顺阁中已是见识。朕所以传到里来,除同清算,还想给朕、给留个体面,无需费神狡辩,朕会给个明白。”
杜沅沅此时方恍然大悟,有许多片段在脑中闪而过。回宫前日,英帝意外出现,二人难得的结伴同游;回宫后,英帝暗自忙碌,二人的不得见面;粽宴开始前,英帝在怀玉宫中低语在耳边的那句明显含意的话,以及昭顺阁内英帝从头至尾副冷静得让人猜不透的神色。些只明个事实,英帝已明切。的心纷乱起来,易喜易忧。喜的是与英帝虽走上不同的路,但最终还是走到起。忧的是英帝如此无声息之间洞悉切,那么,的所有秘密英帝是否也然于心。
突听英帝道:“带进来!”句话却是对向外的。只听房外应声“是”,接着房门开启,有人垂着手走进来,竟是晴绣。皇后看到晴绣,眼中惊疑不定,神情也由委屈转为恐慌,看到英帝副洞悉切的神情,不由得低下头去。
英帝道:“以的心机城府,竟未料到朕会在晴绣身上动脑筋么?”他的面上露出讽意,“那日看密函后,便急火火地派晴绣出宫。朕当然要命人仔细跟着,待发现情况有异,便当场拿下,绑来朕的面前。晴绣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会不对朕实话么?”罢,再不看皇后,对晴绣威严道:“!”
晴绣站在当地,低眉垂目,眼也不看皇后,听英帝命令,虽是微微震,却立刻道:“那日,娘娘急急找奴婢,让奴婢出宫去市井间寻个人,就问他句‘哪日变,可损什么东西’。奴婢自是不敢违令,便出宫去,刚找到那人,便有禁卫出现,将奴婢与那人并拘回来。”
英帝冷笑着对皇后道:“心机沉,从不信他人。晴绣虽是的贴身之人,也只是听令行事。虽然知道不多,但朕有些就足够。朕不妨将当中的曲折讲给听听。文秀查京城西郊那座被蝙蝠当作巢穴的大宅,才让朕想到调查朝堂之内与怪萦泄亓者,原本牵涉之人颇多,不过是其中之。朕只是随便试,伪造那封密函。样漏洞百出的试探却奏效。看密函后,竟派晴绣出宫,与人接头。朕拿下晴绣和那人,不过稍加恐吓,二人便都招。除晴绣方才所讲,从那人身上,朕还得知个极有价值的讯息。”
英帝看眼皇后,见虽是埋着头,却听得极是认真,便接着道:“那人招供,他是‘蝙蝠’中的线人,只负责消息传递,详细情形却所知不多。但‘蝙蝠’近日发生件惊人的大事,他却是知道的。那便是他们因桩未完成的神秘大买卖而不得不放弃京城的藏身之。到桩大买卖,据是个极有背景的雇主委托的,个雇主与他们组织的‘宗主’似乎还有些交情,因为桩买卖竟是分文不取的。朕听些,立时便确定,个极有背景的神秘雇主定是无疑。而朕此时方才知道,贵妃别苑遇刺,以及接连所发生的切意外竟然都是在幕后操控。”
皇后见切至此已全然败露,直强作的镇定早已烟消云散,只余下满面慌乱,伏下头去,哭道:“皇上,臣妾是时糊涂……”
“住口!”英帝怒不可遏,“‘鬼迷心窍’、‘时糊涂’,的托词也未免太多些。,实在是令朕太过失望。”英帝禁不住叹息,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悲伤,“当年,朕钦为后,的确是出于压制申氏权势膨胀的需要。入宫后,为此受尽委屈。朕虽表面未什么,但心中却清二楚。申氏倒,朕立即便授予中宫应有之权柄。为人宽厚端方,举止有度,朕待自是不同寻常妃嫔,始终敬重有加。朕万万没有想到,表面端庄温宁,内里竟是心机狡诈。”
皇后听英帝得有理有据,步步入,显然是再无法遮掩,明白大势已去,求也无用。只是瘫坐在地,面色呆怔,不言不动,眼前切都似无物。
杜沅沅绷紧的神经终于稍稍松下来。看来,皇后今日定是逃不掉。
英帝突然高声大笑起来,笑声含自嘲,更多的却是怒意,“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朕怜惜。朕想通切,恨不得立时就将拿下,”英帝的眼神转柔,地看杜沅沅眼,“但当时贵妃省亲在家,并不在宫中,朕让受么多的委屈,本就应该当面给个交代。还有,”英帝声音又已变冷,“朕很好奇,个久居宫身份荣宠的宫妃怎会与江湖中恶名昭著的杀手头子有所牵涉,朕实在是不懂。因此,朕便派人去怪荩去查的底细。其中虽耗费不少心力,但总算是让朕查出来。”
英帝讲出段话后,皇后面上的神情突然有丝波动,就如同平滑的水面刹那间出现条裂隙,那裂隙带着的忧虑与恐惧,吞噬原本如死灰般的表情。
英帝似是早已知道番话对皇后会有如此影响,冷冷笑,向闵文秀道:“文秀,来念段逸闻给皇后,不,给赵氏听听。”闽文秀不敢怠慢,举起手中折子,朗声道:“平州赵氏,先帝成年间迁居怪荨R党跄辏怪莘嘶迹赵氏被虏,家人以其不能还,哀之。三日后,赵氏奇迹而返。问其情由,乃被劫后为人所救。家人喜之,恐生异变,秘而不宣。”
英帝伸手向闽文秀,闽文秀急忙将手中折子呈上。英帝略略扫几眼,把摔在皇后眼前,“朕的皇后原来还有样的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不知道皇后是否愿意将段传奇讲给朕听听?”
那本折子被摔得散在皇后的膝边,内页朝上,那数行蝇头小字正对着皇后的眼睛。皇后怔怔地看刻,目光虽在那折子上,却又似飘向他。好半晌,才伸出手去,却又迟疑着停在半空。耳听英帝不悦地哼声,皇后似是怕英帝反悔般,猛地将那本折子抓在手中。就象是抓住根浮木般,攥得那般用力,并紧紧地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几乎是同时,有数行清泪从的眼中潸潸而下。
湮没往事
皇后紧闭眼,任满眶的泪如开闸的水,汹涌而下,浅浅地落在嫣红凤服的衣襟上,宛如绽开朵朵血,哀伤而绝望。
杜沅沅禁不住动容。眼前的皇后竟是有些陌生,那面上的神情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从来都没有料到的。它不再是故作的端庄持重,不再是虚伪的巧令色,而是拨开迷眼乱的自然与真实。
英帝似是早已料到皇后会有样的情形,面色愈发冷酷。
隔良久,皇后终于睁开眼来,仰头对着房顶藻井正中镶嵌的夜明珠瞪视片刻,忽然摇摇晃晃站起,大笑着嘶声道:“贵不可言!贵不可言!都是骗人的鬼话。却要忍受多少痛苦与无奈。恨!好恨!”
杜沅沅怔,忽然想起在千液苑时杜子珏传给的那封鸽信,其中便记有皇后幼时有游方僧人断言其命“贵不可言”。皇后所指的莫非就是件事。联想到那封鸽信里记录的些片段,杜沅沅已隐约猜到缘由,忍不住道:“预言之事本就是虚无缥缈,又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是自己糊涂,才有今日之果,难道不是咎由自取,怪旁物何用!”
句话如同当头棒喝,皇后蓦然呆立不动。好半晌头道:“是,是咎由自取。若不是如此,怎会放弃切,放弃他……”皇后的面上有无尽的懊恼与追悔。“认识他时,是在匪窝里,他是那匪首的儿子。”皇后的语声响起,淡淡的,却又含着诉不尽的绵绵情意,“当年,他不过是个青涩少年。但是,面对那些个手下,他却沉稳笃定,风仪竟不输成年子。”皇后的唇边忽然绽开缕奇异的笑意。那笑意是如此的甜蜜与温柔,竟似是名怀春少见到自己意中人的模样。
杜沅沅不由得抬头看看英帝,只见他面色甚冷,似是恼恨自己的妻子竟和旁的子有染,便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英帝却回首报以笑,安抚地拍拍的手,显是并不放在心上。
皇后置若罔闻,继续道:“被匪所掳,唯恐受辱,便硬下心肠,心求死。大概是他未见过般刚烈性子的子,呆半晌,突然喝退手下,对和颜悦色地起来。,也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乍逢变故,突然遇到样的温柔相待,又怎会不动心!”皇后满足地叹息,“们在起过三日,那三日虽短,却是生中最奇特也最开心的日子。名为阶下之囚的,被人捧在手心里享受加倍的疼惜。,真想抛开切,就样生世便是。但三日后,他忽然决定送回家,他不想过样不清不白的日子,他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回家后,他时常偷偷来看。没过多久,他告诉,法子已经想到,他要劝他的父亲解散手下,然后上门提亲,和堂堂正正地在起。自然是心中欢喜,便苦苦地等着,等着他提亲的那日。”
皇后脸上的光彩暗淡下去,“接着,他便很久都未再来。而不久,便听到个不好的消息,朝廷派出兵力,平定怪莸牡胤椒嘶肌6身在匪窝中的他自然是生死未卜。还未等伤心,家里突然来不速之客,据个不速之客来头颇大,是朝中殿阁大学士黄云翳的如夫人,也是母亲的手帕之交。那位如夫人似乎专为看而来,待甚是亲厚。接连住几日才回京。没过多久,父亲突然被调入京。想他定是死,心中再无希望,便黯然离开怪荨!钡a87ff679a2
杜沅沅将英帝的手握得更紧,心中有丝安慰和几分酸意。眼睁睁看着所有回忆寸寸成灰,跌落在十丈软红的尽头。曾经的满眼,都成痛入骨髓的芒针。样的打击,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皇后的眼神已变得空洞,仿佛抽走生命中的活气,“到京城后,父亲进集贤院,则居府中。因为父亲只是个清水小官,京城里们又无亲戚和故交,因此,日子略嫌苦清,但总算平静。其间,倒是那位曾看过的黄夫人时常派人来探问打,让悲恸哀苦的心感到丝的安慰。”皇后忽然冷笑,“只是,样的安慰却是有代价的。”、
杜沅沅惊,皇后的神色已变得冷彻狰狞,含看透世事的悟,也含灰心失望的怨怼。暗暗叹息,在千液苑时,便已推测出黄云翳老谋算的意图,在听到皇后讲述黄云翳的如夫人意外出现那段时,已确定自己的那个推测。由此看来,皇后生悲剧的命运,全在于黄云翳的念之间。
只听皇后道:“样过年余,忽有日,黄云翳和夫人同登门造访,此时,他们才道出原委。当今圣上有意自行选后,家世清白,无根无凭,最重要的是有个“贵不可言”的预言,再加上黄云翳的举荐,定可以雀屏中选。而黄云翳之所以选中,乃是想在宫中给他留条后路,保他官路畅通罢。知道个真相,除微微惊心,竟是没有排斥。那时已心灰若死,便想,感情既然已没有期许,那么,有下间至极的富贵也是样。”
皇后面上有淡淡讽刺之意,“就样,进宫,成母仪下的皇后。”低低叹息,“原想,做皇后只要宽容大度,尽好本份也就是。但却未料到,个皇后,虚顶个尊贵的名头,内里却受尽挤兑和委屈。正在彷徨无计,突然收到封密信。他,他竟是没死,还寻来。当年,他侥幸逃生,怕连累,便远远离开怪荨:罄矗他在江湖上闯出名头,成‘蝙蝠’的首领,才来寻。他也真是神通广大,竟查出在宫里。他不愿放弃,便偷偷送信入宫,要溜出宫和他会合,起离开里。”
抬起头,向英帝看去,目中闪烁,令人难懂,“接到信后,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又是怨艾。但彼时,与他都历经人世风尘,早已非当年懵懵懂懂的小儿。姑且不他的计划是否可行,便是自己也是不愿。珍视们的感情,却落得生离死别;追求富贵荣华,却总是被人践踏在脚下。”
皇后眼中多份狠戾,声音陡然拔高,宛如控诉,“么多年来,没有件能遂的愿。不服!不服!”
皇后的神色间突然多几分愧疚,“于是,告诉他,还不能出宫去,要他的帮忙,要达成心愿。他听到的回复后,竟未多问句,直接按的安排,在西郊住下来。心中明白,他对的心思如当初,从未改变。但,但却如此的对他,,心中有愧……”似已不下去,眼中泪光,凄婉地看着英帝。
“确实不该如此对他。”杜沅沅忽然正色道,皇后怔,似是未料到杜沅沅会出样的句话来。杜沅沅的神色间有着鄙夷,“不愿出宫,不是不甘心;愧疚,不是他甘愿为做任何事,切,都是因为已辜负们的感情,因为已不再爱他,因为已爱上别人。”
杜沅沅的话句紧似句,直逼着皇后。皇后的面色时红,时白,眉目间羞恼尽现。过半晌,忽然嘶声道:“是,早已放下他。因为,,的心已给皇上。”
皇后完句话,竟咯咯笑起来,面上露出酣畅的快意。杜沅沅叹息摇头,“爱上皇上,当然容不得皇上眼中再有别人,所以,便千方百计要置于死地。”
皇后不住头,恶狠狠道:“后宫嫔妃虽多,皇上从未对人动心。但却独独对不同。为皇上,什么都可以不要。凭什么,竟来夺的切。绝不能留下。但是,运气实在太好,屡屡躲过,如今还反过来将军。并不后悔,若是有机会,还是会除……”
房内响起“啪”地声脆响,皇后语声猛地中断,面上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的面前,是脸愤怒的英帝。皇后的神情有些恍惚,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抚过自己的面颊,喃喃道:“竟然对动手,好,好,”眼中含泪,面上却带着笑,映着那五个红色的指印,有不出的可怖,“片真心对,,,竟是样的待。”指着杜沅沅,满面怨毒,“个人,不过是长得美些,心计多些,到底凭什么?”
英帝负手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着皇后,眼中有针尖样的光芒,似是不屑,又似是讥讽。皇后见此更是暴躁,再度追问,“到底凭什么?”英帝的面上忽然有笑意,满满地拢在他的嘴角,任谁都看得出,笑意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皇后没料到英帝会是样的表情,不由得愣在当地。
英帝依旧看着皇后,目光中已有几分可怜,“的所作所为,着实让人心寒齿冷,朕本不想同再什么。但个问题,朕却愿意回答。”他温柔执起身旁杜沅沅的手,“沅沅的美貌、才情、聪慧,样样都胜过,些姑且不提,身上有样是穷尽所有也没有的,”英帝的眼神又变得尖锐,“那便是善良。口口声声对朕真心,就算的‘心’是‘真’的,但为份‘真心’,却不择手段,做尽伤害理之事,样的‘真心’,朕无福消受。而沅沅却不同,有颗仁慈宽厚的心。就算是有些心计,但的‘心计’却从来没有用在害人上。”
杜沅沅听得心中热,鼻端禁不住发酸,眼前切似乎都已朦胧起来。身旁的个人,为之付出切人,始终是解的。
英帝唇边的笑意渐渐变冷,“朕是瞎眼,当年会立为后,还被的虚伪蒙蔽多年。但样的错误,朕犯过,也就够。”英帝的眼中有淡淡的悔意,却在转瞬间化为抹狠绝,“来人!”
随着英帝的召唤,早已候在门外多时的陆六福带着数名行刑太监走进来。英帝端正神情,郑重道:“皇后赵氏,不守妇道,谋害人命,欺君罔上,祸乱宫闱,即日起废除后位,暂交内务府关押,三日后赐凌迟之刑。”
皇后听得英帝字句,面上早已失血色,期期艾艾叫声“皇上”,却见英帝早已不再看,只顾挽着身旁的杜沅沅向案旁走去。行刑太监走上前来,架住皇后的手臂,向后拖去。皇后挣扎几下,却敌不过那些精壮太监的力气,正在又急又气之间,的眼中忽然亮,大喊道:“皇上!皇上!求求,臣妾还有话要,臣妾还有话要。”
真情
皇后声喊,是垂死前的最后挣扎,听在杜沅沅的耳中,却含急于表白和丝莫名的幸灾乐祸。心中凉,有浓浓的寒意震颤着传到全身。使劲握紧五指,丝毫不在意因过度用力手心中传来的痛意。的所有思绪,只放在件事上,那便是埋藏在心中的隐忧。
高昌随回尚书府省亲,回宫后莫名其妙地成皇后的眼线。他对的秘密知道多少,他到底又告诉皇后多少,些都不知道。就因为些个不知道,才设计端午粽宴当堂指证的幕,才步步进逼,不让皇后有喘息的机会。就是要抢先下手,先扳倒皇后。但是,皇后还是抓住个最后的机会,接下来,皇后想要的,也许就是心底里最担心的。
事实上,并没有打算将所有的切永远地瞒住英帝,总有日,会让英帝知道,但是,绝不是今日,绝不是现在,绝不是通过别人的口,尤其是很想要死的皇后的口。
杜沅沅全力克制住心中的不安,强迫自己慢慢转过头去,面对皇后。眼前的皇后鬓发散乱,状如疯妇,双眼睛充满凶狠和敌意,象走投无路的野兽的眼睛。杜沅沅吸口气,冷厉道:“还有话要?看来,当真是不顾切!”
的心中已做好切最坏的打算,既然是无法避免,不如就再赌上赌。就在此时,皇后的神情忽然有急剧的变化,满面戾气如落去的潮水,慢慢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愁苦,忽然没头没脑道:“请,请,放过他吧。”
杜沅沅未料到皇后如此前倨后恭,还对样句不明所以的话,不觉呆。旁的英帝显然没有发现内里的玄机,带着脸的不耐,不悦地横陆六福眼,“样简单的差事,还要朕来教么?”陆六福骇跳,连声道“奴才不敢”,暗暗向那几个行刑太监使个眼色。太监们自是不敢马虎,用吃奶的力气,硬生生将皇后向外拖去。
皇后似已放弃挣扎,闭眼睛,任凭太监们粗手粗脚地揪着。就在即将被拖出房门的那刹那,忽然睁开眼来,吃力地向房内望眼,满眼无限留恋。
自始至终,杜沅沅都在看着皇后的举动,当然也看到最后的眼。不觉十分诧异,皇后的最后眼,望的竟不是英帝,而是房顶藻井内嵌的那颗璀璨光华的夜明珠。
但此刻已没有发问的机会,只能看着皇后被越拖越远,看着身上那件曾经与主人样端容高贵的嫣红羽衣凤服凌乱扫过房内砖地,扫过殿前甬路,渐渐沾染尘渍,不复昔日的光彩,最终隐没在禁宫内重重殿阁之间。
杜沅沅看得微微出神,突听英帝的声音响在耳畔,“难为。”转过头去,见英帝正看着,眼中含絮絮的体贴和关切。心中暖,“臣妾……”英帝笑意融融,如拂过树尖草叶暖暖的春风,声音清朗柔和,“先回宫去好好歇歇,朕还有些事料理,稍后朕便会过去。”
闽文秀仍站在旁,杜沅沅自然明白英帝要理后续之事,便不再多言,福身道句“臣妾告退。”退后几步,转身出南书房。依稀听得房内英帝道:“去查查黄云翳那边还有什么人,样居心叵测的臣子,便是他的后人,朕也不愿再用……”
步辇正候在殿门前。见出来,侍立的宫和太监都端端正正地行礼。杜沅沅摆手叫起,并不登步辇,却叫过碧痕,慢慢沿着甬路向前走去。
此时已到黄昏的时候,有灿烂的余晖淡淡笼罩着远近大大小小的殿阁,幻出千般景致万般色彩。
杜沅沅吸口气,气息中有黄昏里静谧宁和的清新,还含玫瑰木槿的淡淡芬芳。的心蓦然变得轻快,整个人都似要飘起来。样的轻松和闲适,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过,轻轻的叹息。从察觉到皇后别有居心,到今日列出种种使皇后服罪,也不知经过几多曲折,几多艰辛,几多危险。其间种种,不而足。但总算是切都没有白费,总算是个想要的结果。
碧痕直默默跟在身后,此时忽然轻轻唤道:“娘娘!”杜沅沅淡淡应着,转过身来,见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跟个年轻的太监。仔细看去,却是沈毓。他竟还扮做小太监的模样。杜沅沅有些好笑,不由挪谕道:“敢问公公找本宫何事?”沈毓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心道:“可是没事?”杜沅沅露出狡黠笑容,“定看到,方才被拖出去的可不是。”沈毓闻言,松口气,面上忽然又起薄怒。
此时三人正走至御园旁侧丛古柏之下,当中藤萝垂挂,甚是隐秘。沈毓不顾碧痕在侧,忽然把攫住杜沅沅的手腕,咬牙切齿道:“有事要问。”杜沅沅被吓跳,急忙向碧痕示意下,碧痕立刻退开几步,站到不远观察周围动静。
杜沅沅才转向沈毓,叹息道:“弄痛。”沈毓急忙松开手,面上依旧是怒气。杜沅沅倒是脸坦然,“知道,是在怪蒙在鼓里,将送走。”沈毓“哼”声,怒冲冲道:“竟然将支开,进行样冒险的计划,若是当中出差错,,会恨死自己。”
最后的句虽已是细不可闻,但近在咫尺的杜沅沅依旧听得分明,不由心中热,“怎能怪。计划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想若是出事,由人承担就好。”沈毓似是气极,冷着脸道:“当沈毓胆小怕事么?”
杜沅沅轻轻拉住沈毓的衣袖,眉目间有淡淡的无奈,“只是不想亲近之人有事。”沈毓心中软,面上依旧硬气,“不许再有下。”眼中却已含笑意。
杜沅沅知他不再生气,自然使劲头,却忍不住问道:“是怎么知道的?”沈毓大声叹息,“那般急迫催上路,怎能不心生怀疑。”杜沅沅面色微微发红,接道:“然后便回来。”
沈毓面上有玩味的笑,“见某人如此费心安排,少不得也要配合下,便在近郊转圈,方才进城。”杜沅沅摇头感叹,“知道瞒不过,但想至少应该走到半才回返,到那时至少切都已过去。谁想立时便回来。”
沈毓收起玩笑的神情,“返回后,第件事便暗地里去找碧痕。送出宫时,面色有异,定知道原委。果不其然,是身边出探子。”杜沅沅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远紧张四探望的碧痕,“丫头瞒得死死的,的事竟是未透露句。”沈毓道:“是叮嘱且不可,何况也是担心。”杜沅沅轻叹,“知道,几日为担惊受怕,也是难为。”
沈毓接着道:“见事情紧急,便找子珏兄。”“找大哥?”杜沅沅惊讶道。“是。”沈毓面上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会面,才知道,原来们沈家与杜氏门,不,因该是宫氏门竟有着百多年的渊源。”杜沅沅微笑,“看来大哥已经告诉,们还在府中时,大哥曾要约叙谈,便是要件事。”
沈毓头,“不过们并未多谈,最要紧当然是的安危。将的情形告诉子珏兄,他听后焦急万分,几乎要立刻冲进宫来。后来,们商定,乔装进宫保护,他则调动所有属下,埋伏在禁宫附近。若是宫内有何异动,便会发出信号,他带人冲进宫救人。”
杜沅沅大惊失色,“们,们想的竟是样玉石俱焚的计划。”沈毓并不隐瞒,老老实实道:“是,事情紧急,根本想不出什么稳妥的法子,唯有奋力搏上搏。”
杜沅沅后怕地拍拍心口,幸好切顺利。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象。沈毓故意淡然道:“不必担心,如今子珏兄已带人回去。”
杜沅沅知道他是不想自己忧虑,但当时二人想出样不顾性命的法子,又匆忙布置,本就是抛诸生死,当时的情形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不安,“,真是不知该什么好?”
沈毓摇头,“不要们,在昭顺阁内还不是样惊险。皇后那般狡诈,真替捏把汗。后来,皇上将们召去南书房。又不能跟进,只得守在附近,担心半日。到底是怎样令皇后服罪的?”杜沅沅想起今日种种,惊险万端,屡屡游走于生死边缘,不由苦笑道:“已心力耗尽,最后是皇上拿出证据。”
沈毓惊讶,“原来皇上早已知道?”杜沅沅头,“皇上早就起疑心,直暗中查探。今日不过是推波助澜,最终还是皇上佐证切。”忽然想起皇后临去那奇怪的表情,分明就是对有所求肯。而那种表情,在皇后踏出昭顺阁时也曾有过。
直直地看着沈毓,心中动,急问道:“皇后出昭顺阁时,是否做什么?”沈毓闻言,忽然笑起来,“假定知道的秘密,那么们也要有件的秘密才可堵住的嘴。于是,便句,‘宗主在们手里,切莫胡乱话。’”
杜沅沅微微愣,恍然大悟,呆怔半晌,才幽幽道:“原来才是皇后的真心。”沈毓不懂,“什么?”杜沅沅不住低叹,“原以为皇后移情别恋,爱上皇上,才会做出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其实不然,心里在乎的始终是那个蝙蝠的‘宗主’。只是自以为不再爱他。”想着皇后临去看藻井内夜明珠的留恋眼神,“以为爱上皇上,其实,爱的只是权势和富贵。但直到到最后关头,方才明白。”
杜沅沅不胜唏嘘,“场仗的决胜,最终靠的竟是皇后未曾泯灭的份真情。”
殿内刚掌灯,朵朵橘黄色的火焰跳跃在镏金荷瓣的烛架上。灯油内掺瑞香,随着灯影摇曳,有淡淡的香气慢慢散向各。
杜沅沅端正坐在灯下,在等待着英帝。
今夜,英帝定会来。经过白日里的场变故,相信,英帝定有许多话要对,而的心里同样也有许多的话。但些话,实在是想不出该怎样向英帝剖白。比如,被擅自做主送走的曦儿,比如,宫氏与皇族的百年恩怨,比如,因为场恩怨而衍生的杜家的通敌。
虽自问切都是无奈,但无形中却已亏欠英帝对的真情。有浓浓的疲累和无力渐渐漫过的心头,与皇后,不,应该是与赵静敏之间的战争虽已告段落。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却是更为严峻的考验。
杜沅沅想得入神,冷不防被拥入个温暖的怀抱,鼻端传来熟悉的气息。自然知道来者是谁,便柔顺地依偎在面前宽阔的胸膛上。但心底里却暗暗叹息,究竟要如何抉择。
误会
月色清澄,如浮在梅瓣上的初雪,温和洒在朱红色的廊柱和淡青色的砖地上,轻柔而宁静。
碧痕垂手站在廊下,眼角不时瞟向身侧的素娟墨纱窗,唇边有淡淡欣悦的笑意,那上面正映着殿内对紧紧相拥的人影,在样的月色下,充满宜人的温馨与甜蜜。
但身殿内,身英帝怀中的杜沅沅却并不做此想法,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直觉有种不出的东西,被刻意掩盖在安宁平和之下。
英帝自进殿后,只是拥在怀,却始终不曾开口。杜沅沅也只能静静偎靠在他的胸前,脑中却有如千帆过尽,是混乱过后的苍白与疲惫。
仿佛是过很久,的耳边传来英帝悠长的叹息和切切的低语,“真是苦!”杜沅沅呆怔下,所有的思绪蓦然停顿,良久才意识到英帝的语声是疼惜和自责,心立时如被只嫩嫩的小手抓过,又酸又软,眼中也不觉酸涩起来,喃喃道:“,……”眼前闪过逝去的幕幕,辛苦隐忍,担惊受怕,骨肉分离,不由得低低啜泣。
英帝闻声竟有些慌乱起来,面揽着坐到窗前的湘妃软榻上,面手忙脚乱地为拭泪,嘴里还在柔声轻哄,“莫要哭,莫要哭,哭得的心都要绞在。唉!知道,都是的错,心里定是怪。”杜沅沅闻言止哭声,只是轻轻摇头,“没有怪,从来都没有怪。”
英帝叹息,“即便是不怪,也在怪自己。”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悠远,“发生么多变故,直以为是那件旧年恩怨,却未曾想到是后宫作乱,以至于事情愈演愈烈,几至无法收拾。”
听到“旧年恩怨”几个字,杜沅沅不由愣,突然想起千液苑赵静敏制造那场连绵大火后,英帝曾独自坐在房内喃喃自语的句,“太祖到底做什么有负宫家的事,么多年还不肯罢手。世,竟然还害到朕身边的人。”当时的并不明白英帝的是什么,但此刻早已知悉齐氏与宫氏的百年恩怨,现时再度想来,切已然融会贯通。原来,英帝直以为始作俑者是宫家的人,难怪不曾察觉赵静敏的野心。
杜沅沅心中忽然动,原本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谈论桩恩怨,既然此时英帝主动提起,也许可以借此探探他的想法,便装作随意道:“什么‘旧年恩怨’,怎么从未听提过?”英帝微微顿,突然将目光转开去,淡淡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杜沅沅阵忧心,看来英帝并不预备向坦诚此事,今后如想化解只怕还要费上番功夫。
耳听英帝继续道:“直到文秀发现西郊的那所大宅,才发觉是自己想入歧路,才重新查起,直至发现矛头都指向众人眼中向贤良淑德的皇后。”英帝握杜沅沅的手,满面愧疚,“爱的子,要享有世间最好的切,决不是受样的委屈和加害。内疚于自己的粗心,因此,便在回宫前日去找。”
杜沅沅微笑,“难怪那日那般怪异地出现在面前,还约把臂同游,回忆往事。”英帝道:“下决心,要在众人面前还个公道。因此,便直暗中筹备。”杜沅沅笑容更,“直奇怪,回宫为何总见不到。想来是在忙于此事。”
英帝头,“赵静敏所行均为极其隐秘之事,查究起来,困难重重。后来,切虽已查清,但所握证据却稍嫌不足。乃是大齐子,指证的又是众人心中甚有口碑的中宫皇后,因此定要慎之又慎,使众人信服。原本此事结还要过上段时日,却未想到竟会于粽宴上提出诸般有力证据。”
英帝似笑非笑,双乌黑邃的眼珠望定,闪着不明意味的光,“有个问题想要问。”杜沅沅心中凛,心底那个隐隐的不安蓦然浮出来,象是条冰冷的水蛇滚过手面,肌肤莫名地起层战栗。极力维持着平静的面色,“!问?是、是什么样的疑惑?”
英帝眼神温和,但神色却是有些严肃,“赵静敏的事分明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杜沅沅暗暗松口气,突觉手心里凉凉腻腻都是汗意,原来英帝问的只是个。
但想到英帝的个问题,想到当时心内的百转千回,的面上不觉涌起浓的忧伤,“告诉?要怎样告诉。当初虽知道,却没有半分凭据。假若不顾切出来指证,以赵静敏在人前的装腔作势,不要旁人,就算是也不会相信。而且,彼时申氏之乱刚平,正是重新理政之时,又怎能以此来给旁人留下黑白不分的口实。唯有忍耐下来,静待时机。”
英帝面有动容,却是怔仲刻,发出声长叹,似是心有不甘道:“以当时之情势,样想,的确是无可非议。”杜沅沅笑得安慰,“懂就好。当时,既无法向言明,又要暗中搜罗证据,举步维艰。其间,幸好有大哥的帮忙,才有今日。”
“杜子珏?直是他在帮,好,很好。”英帝的语声蓦然变得尖锐,杜沅沅觉得有些古怪,抬头向英帝仔细看去,只见他隐在月光后的面容竟有几分冷峻和难懂。
“……”杜沅沅直觉是发生什么事情,但时之间,又想不通要领。忽见英帝近前来,狠狠握的手腕,切齿道:“杜沅沅,坦白告诉,在心中,将置于何地?”
杜沅沅只觉腕间传来股痛意,不觉“呀”的声,眼看近在咫尺的英帝神情渐渐充满痛楚,心头片茫然。
英帝眸色转暗,其中暗潮汹涌,脸也凑得更近,几乎贴到杜沅沅的鼻尖,“或者,换个问题,杜子珏对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杜沅沅被他逼得脑中轰然作响,思绪如绞乱的蛛网,根本找不到方向,口中只是直觉的不停道:“昊祯,到底出什么事,快放开,放开!”
英帝眉目痛苦,“他对是情有独钟,是不是?”杜沅沅没想到英帝竟知道个事实,不由得目瞪口呆,面色渐渐变至苍白。英帝惨笑,“心里早就明白的,却直都在瞒,,真是糊涂!细想起来,其实,当年田氏告发与人有染,杜子珏入宫作证,便觉得杜子珏对不似般兄妹。虽有疑虑,但以为们兄妹情。那年上元之夜,杜子珏拼性命救。再后来,只要是关涉的事,他都全力施为。心中愈发疑惑。直到前些时日,杜庭儒抱病不朝,遣人去看,他于病榻之上亲口出与杜子珏并非兄妹的事实,方才醒悟过来。杜子珏对存的分明就是之情。”
英帝逼着杜沅沅的眼睛,“他对存怎样的心,并不理会。要知道的是对他的心思。原本以为很解,但经过赵静敏件事,才知道,对和对他,终究是亲疏有别。”
英帝闭闭眼睛,眉间紧皱,仿佛是不愿相信个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今夜来里,除告诉的愧疚,便是想亲口问。现在,已知道。”他的语声渐渐低下去,忽然松杜沅沅的手,缓缓站起,“聪慧过人,百般心计,齐昊祯喜欢,配得上的子,就应如此。独对困境,瞒,齐昊祯不怪,有的道理,自然是支持。但是,在逆流之中,首先想到的却并不是与夫妻体的,反而是与他人同进同退,将远远置身于局外,单单,便彻底明白,在的心里,最相信的那个人原来并不是,而是杜子珏。”
杜沅沅的心的沉落下去,周身阵凉似阵,就如三九从襟口塞把寒浸浸的冰雪,冷意直透胸臆,就连牙齿也要打起颤来。想不到,英帝走的竟是样的偏锋,但就是个偏锋,却恰恰避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渗出,弥漫满眼。
英帝的番话,让震惊之余,也突然间意识到个事实。从入宫到现在,其间,发生林林总总,但不论是什么,依赖与信任的始终都是杜子珏,竟不是英帝。那么,是否明,在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信任英帝,或者,是不爱英帝。
杜沅沅心头惊跳不已,已不敢再想,只是惶然看着英帝,却不知该如何起。英帝定定站着,眼底似是还存着丝希翼,但希翼随着杜沅沅面色的茫然与惶惑丝丝暗淡,终至沉寂下去。
他看刻,眼中已没有情绪,过良久,缓缓转过身去,直着身子,慢慢走出殿。在身后看去,就象个木木的影子。殿门带起的轻风摇曳灯影,将他木然的背影拖得长长,竟添几分凄伤欲碎的味道。
杜沅沅呆呆地看着英帝走出,看着灯影飘忽,看着月光沉落,世间的切仿佛都已消失殆尽,只余下孤独地坐在里。的心头是片空白,的脑中只余下句,“爱的是不是?”
也不知过多少时刻,的耳边似有人在轻轻地呼唤,抬起头,眼前是碧痕焦急的面容,使劲集中意识,方才听到碧痕的语声,“娘娘,娘娘,怎么?”杜沅沅勉强挤出个笑容,微微摇过头去,“累,只是累。”
碧痕呼口气,“吓奴婢跳。奴婢还以为是出什么事。方才,皇上冷着脸,直直从殿里出来,连奴婢去传步辇来都未理会,看上去,就象是丢什么,脸色都是苍白的呢!奴婢担心,便急忙进来看看。”
“皇上象丢什么?”杜沅沅听得心中痛,忍不住问道,碧痕头,小心地看眼杜沅沅后道:“是,看上去,皇上心思很重,倒象是伤心的样子。”“伤心?”杜沅沅重复句,忽然怔怔出起神来,碧痕也不敢再,便悄然退出去。
Who
意外中的意外
殿中灯影明灭,偶尔爆起朵烛,轻轻“劈啪”声,袅起极幽微淡渺的青烟,又慢慢消逝于空气中。
周遭似是极静,静得杜沅沅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仔细聆听那心跳,怦-怦-,有些乱,也有些沉重。似乎是在悲吟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担忧着什么。
杜沅沅闭上眼睛,思绪陡然变得异常清晰,自脑海心灵尽头隐隐传来阵箫音,低柔婉转,悱恻缠绵,沁润安国寺梅海中的千缕梅香,漉透流碧湖边的万月光。随着箫音起伏,名容颜俊美的紫衣子悠然而来,唇角含笑,温和而明媚。
有喜悦和悸动的情绪渐渐充溢的心扉,杜沅沅的唇边不觉带笑意,缓缓向那子伸出手去。耳旁忽然“叮”地响,蓦然睁开眼来,却见束着通梁柔纱的只碧玉环扣不知何时松脱,坠跌在地。而方才的箫音和紫衣子都已消失不见,仍坐在原地。
杜沅沅茫然四顾,只觉得阵恍惚。恍然有丝丝缕缕的痛楚渐渐从的心底溢出,悄然弥漫,不断的加重和尖锐。忍不住紧紧按着胸口,任凭那痛楚搅翻着的五脏六腑,直到搅出的眼泪。
此时,的脑中是从未有过的清醒。方才映入眼中的切,原本就是和英帝最初的美好记忆。段记忆在挣扎徘徊迷茫时猝不及防地显现出来,分明就是告诉,最珍视的东西,的心中所爱,早就藏于的心底,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犹疑。爱的,依旧是那个隐身于安国寺宝相阁中默默为吹箫的紫衣子,那个身边妃嫔无数却执著心中所爱的大齐皇帝。
杜沅沅捂住脸,指缝间有泪水无声滚落,原来,的心并没有改变,无论白云游走,无论草木成灰,如当初,心里爱的终究还是他。
只是,与旁人相比,份爱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太多太多的痛苦。身份的特殊,环境的复杂,逼得不得不小心,百般踌躇。即便是面对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以至于走到今日样尴尬的境地,爱他,却不能完全的信任他,不能将自己全身心的托付他。而样做,即使是个普通的子,也不可能完全接受,更何况是万人之上,掌握无数人命运的朝子。
杜沅沅上前将那枚落下的碧玉环扣轻轻拾起。玉是上好的夜南陇翠,观之碧色盈人,满手生光。只可惜玉质太娇,已经断成两截。将两个半边环扣以手接在起,低低叹息,复合成个显然是不太可能。
的心中苦涩难言,断的玉扣是否就如和英帝,虽然明白自己的心,但就算是有解释的机会,的伤害,终究还是会在二人的心里留下嫌隙,何况,他们的身份地位、他们所的环境,永远都改变不。正如枯萎的枝叶可以修剪,但已经开始溃烂的根须是无法修剪的。
瓢泼的大雨鼓般地打在铅灰的屋顶上,很快积蓄小小的潭,又顺着凸凹不平的瓦槽流泻下来,在房檐下结成细密的雨帘。
隔着层层雨帘望去,隐约可以看到窄小幽的镶着根根成人拇指般粗大铁条的窗口上,有张灰黄的面孔在呆呆地看着窗外。
里是内务府看押犯妇之所,也就是专门关押后宫触刑嫔妃的地方。通常被送到里来的,只有个出路,便是赐死。
如今站在扇小窗之后的正是被赐凌迟之刑的皇后赵静敏。而明日,便是行刑的日子。
赵静敏歪靠在小窗侧,身上是袭棕色号衣,纠结的长发蓬松在脸颊两侧,在的脸上投下几缕阴影。显得的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距小窗不远,站着几个看守的禁卫,许是太过无聊,他们在低声谈着话。偶尔向小窗边看上几眼,面上有鄙夷的神色。
赵静敏浑然不觉。昨日,被拖来里,关进去。起初,是安静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直沉默。看守们自然也知道事关重大,因此,除加强防卫外,也没有人来打扰。就在样的平静中,突然想通件事,被骗,被沈毓的那句“宗主在们手里”给骗。如果他在他们的手里,早在昭顺阁中对峙时,杜沅沅就该将他抬出来作证,根本不必与苦苦周旋。怪只怪当时关心则乱,没有意识到沈毓是在讹,以至于棋差着,白白放弃手中握有的杜家通敌个最大的筹码,而是心甘情愿地沦为阶下之囚。
人生就是样,走错步,切便已不能挽回。
当想通之后,便再也不能安之若素,要见皇上,只要见到皇上,出杜家的通敌大罪,原先的种种陷害贵妃的行止,当然就变成为皇上,为大齐的正义行为。因此,用尽所有的力气,先是叫喊,然后是央求,要面见皇上,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皇上。
但是,低估内务府的守卫,或者是低估现在的境。无论怎样做,怎样喊,始终都没有人理,反而让那些守卫纷纷投来厌恶的目光。终于绝望。
有“哐啷”的声音传来,模模糊糊的想,是通往前院的铁门开么?样的时候,谁会来里,看个将死的人呢?
雨似乎小些,垂挂在檐下的雨帘已经变得稀疏,穿过那雨帘望去,可以清楚看见有两个人影正向边接近,赵静敏忽然清醒过来,的确是有人来。走在前面的个穿着禁卫的服色,赵静敏依稀认得,是里的守卫。跟在后面的那个袭棕红色的袍子,面庞隐在把油布纸伞的后面。
赵静敏微微震,在宫中多年,又怎会不认得,那件棕红色袍子的袖口和袍角都滚着环带纹样,分明就是各宫各殿主事太监的服色。来的个不速之客不仅是个太监,而且品级还不低。
赵静敏使劲伸头向外,无奈那窗口实在是太过狭小,只能看到领头进来的禁卫向站在门前的几个守卫低声吩咐着什么,然后那太监从怀中掏些东西塞到那些守卫的手中,那些守卫立时眉开眼笑起来。突然明白过来,那太监定是给守卫些银钱。赵静敏急忙缩回窗后,心中阵紧张,那太监显然是在贿赂守卫。可是,他贿赂守卫做什么,是来救,还是要的命?
切已容不得细想,面前那扇阴森厚重的铁门外传来“哗啦”响,是封门铁链解开的声音,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方才的那个太监低头走进来。
“是谁?”赵静敏向后退步,后背紧贴着墙,满怀戒备。那太监急忙抬起头来,低声道:“娘娘不认得奴才么?”“啊?是!”赵静敏吃惊,来的个竟是怀玉宫里的高昌。
高昌看眼皇后,又瞟瞟窗外,忽然提高声音,“奴才奉贵妃娘娘的旨意,特来传句话,贵妃娘娘,今世做么多的错事,希望来世能好好做人。”
赵静敏愣,看着高昌略显紧张的神色,突然明白高昌是给外面人听的。虽然并不明白高昌为何要如此做,却下意识的接道:“回去告诉,来世无论怎样,却也是自己的造化,不劳费心。”
高昌头,突然跪下来,面上的神色也变成哀恳,压低声音道:“奴才长话短,今日奴才矫诏前来,是特来叩谢娘娘未将奴才出卖贵妃娘娘的事出去的。”赵静敏微微怔,未将高昌供出并不是心存善念,而是被沈毓误导,还未来得及出来罢。但此时高昌既然对感恩,自然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便淡淡道:“原本是人之事,何苦又要连累旁人。”
高昌叩个头,小心窥视着赵静敏的神色,“奴才,奴才还有事要求娘娘。”罢,又叩下头去,“娘娘既然如此体恤奴才,就请娘娘将奴才的家人并放吧。”的f9aa78f5e1
赵静敏才明白过来,心底忽然涌出狂喜,怎么忘,当初,为胁迫高昌,派人杀高昌家人,却诓骗他接他家人外出暂住。原本想成事后,直接将高昌灭口事。谁料到,自己事败身陷囫囵,件事也就搁下。此时,高昌为家人竟冒死前来求。赵静敏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来,上实在是太眷顾,竟然在陷入绝境之时,意外送来线生机。
的眼中极快地闪过抹阴狠,却又在转瞬间变成悲悯人的神色,“都怪执念太,累及和的家人。他们现在很好,去接他们出来,安生过日子去吧。”高昌大喜过望,迭连声道:“奴才谢娘娘,谢娘娘。”
赵静敏笑容温和,“的家人在……”忽然俯下身子,附在高昌耳边,后面的话已细不可闻。高昌不住头,满面感激之色,“奴才永远忘不娘娘的大恩大德。”赵静敏摆摆手,“今日便去吧,听的家人时刻都在念着呢!”
高昌站起身整整衣襟,低低声“娘娘保重”,便象来时样走出去。铁门很快又锁起来。高昌与禁卫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空阔的院落。
赵静敏侧耳静听刻,走至墙角缓缓坐下,此刻,的面上已没有灰心和绝望,反而充满期待和兴奋。方才告诉高昌的那个地方,是与他约定到万不得已时才见面的地方,以对他的解,他绝不可能抛下远离京城,不定他就在那个地方等的消息。而将高昌引到那里,他定会发现情况有异,也定会从高昌的口里逼问出整个情形来,也就有复生的机会。至于高昌,他当然知道该怎么理。赵静敏的嘴角有阴冷的笑意,在囚室内灰暗的光影中,愈发阴森可怖。
高昌沿着条商贩云集的小街不紧不慢地走着,此时他已换下太监服色,身上是袭黄滚边的锦袍,面上带着安闲与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就象是个普普通通衣食无忧的小商人。
只有靠得很近的人才会发现,他的眼中藏着几许惊慌和焦灼。他今日冒险去见赵静敏,是为他的家人没错。但是,却绝不象他口里的那样对赵静敏感恩戴德,他也绝不相信那个曾经利用他的人会好心的让他与他的家人团聚。但他确已别无他法。赵静敏被下狱,不论有没有供出他来,他都不能再留在宫里。因此,今日他偷偷溜出宫,便没有打算再回去。他计划着,找到他的家人后,便远远的走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京城。
走至转角,他停下来,不觉有些迟疑,前面竟是家寿材店,按赵静敏的法,应该就是里。高昌左右看刻,身边路人行色匆匆,并没有人注意他。而寿材店里,除个低头擦拭柜台的小伙计,并没有其他顾客。高昌暗暗咬咬牙,大步走进去。
情伤
陆六福退出南书房,向候在门旁的闵文秀道:“皇上请大人进去。”闵文秀头,“劳烦陆公公。”忽又上前步,压低声音,“皇上……”陆六福做个噤声的手势,摇摇头。
闵文秀心中跳,自皇后被废的第二日起,英帝就似变个人。眉目间煞气凝结,行事异常狠辣,两日,已先后有数名朝臣,因着些微错便被罢职和流放。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大小官员噤若寒蝉。
若不是早就接手件差事,也不至于在种不恰当的时候送上门来,万个不好,触龙鳞,后果可是不堪设想。闵文秀心中暗暗叫苦,整整身上的官服,吸口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此时已是酉时之末,宫里各早已掌灯,但南书房内却仍是黑黝黝片。闵文秀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案前的位置,跪下行礼,“臣……”。他“参见皇上”几个字还未出口,书案后已传来个冷漠里参杂着几分萧索的声音,“不必废话,他招供么?”闵文秀急忙从袖中掏出本折子,“回皇上的话,高昌招,都在上面。”
“!”英帝的声音略略提高些,吩咐道:“来人,掌灯!”话音刚落,陆六福便率着几名御前太监鱼贯而入,将书房内的麒麟多枝灯依燃起。书房内下子亮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闵文秀禁不住眯眯眼睛,耳听英帝又道:“呈上来吧。”闵文秀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步,递到陆六福的手中。并趁着陆六福交折子的机会,偷眼看看英帝。
尽管他早有准备,但还是暗暗吃惊。眼前位皇上,眉头纠结如虬枝乱横,眼中幽似恼恨又似悲伤,眼望去,他的周身仿佛漫卷着无边的秋意,寒凉而萧瑟。
只听“啪”地声,闵文秀被吓得浑身震,眼见折子被英帝摔到脚边地上,知道威已怒,急忙收心神,屏息敛气。耳听英帝森森道:“个人,到死还不安份。看来,朕不如早让上路,也省去些麻烦。”
闵文秀不敢接话,愈发低头下去,英帝看看他,语声略有缓和,“个差事办得不错。不只发现高昌个眼线,还发现赵氏与‘蝙蝠’私会的那家寿材店。朕应好好赏。”闵文秀虽听出那语声里有些嘉许之意,却并不敢表露什么,只谦逊道:“臣不敢居功,多亏皇上英明,命臣暗守内务府囚牢,才发现应事宜。只是,”闵文秀偷偷看眼英帝,小心翼翼道:“臣时失查,让与高昌接头那人趁乱逃走,臣还未请罪。”英帝摇头,“错不在,能有如此发现已是造化。而且,现时还在牢里,他绝不会逃得太远的。要严加防范。”闵文秀暗暗擦擦手心的冷汗,不住道:“皇上圣明,臣知道。”
英帝并未听他些,面色沉沉,神色间若有所思,半晌自语道:“与其让再搞些乌七八糟的事来,不如……”忽然向陆六福道:“去传朕的口谕,今夜子时即将赵氏正法。”
闵文秀心中凛,不由有些慨叹,关在内务府囚牢的那个废皇后垂死挣扎,原本是想给自己争得线生机,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弄巧成拙,生机转成催命之符。
“至于高昌,就杖毙吧。”英帝又吩咐道。陆六福应声“是”,便向书房外退去。闵文秀忽然道:“皇上,请将高昌之事暂缓,臣还有话。”
英帝微微怔,看看闵文秀欲言又止的神色,扬扬手,示意书房内侍立的太监和宫们退下。眼看退出的太监将书房大门细细地阖好,方道:“有什么话,直便是。”
闵文秀面上虽有些犹疑之色,却仍躬身应声“是”,又顿顿,方才道:“回皇上,臣审完高昌,离去之时,高昌与臣句话。”闵文秀小心地看看英帝的脸色,英帝已有些不耐烦,轻斥道:“还不快。”
闵文秀连连头,“是,是。高昌,他自知所做所为乃是死罪,但蝼蚁尚且贪生,他求皇上饶他命。若是皇上能够饶他,他便将为赵氏办事之时探得关于贵妃娘娘的些事禀告皇上。”“?”英帝面上含疑惑,“是。”闵文秀老老实实道,“高昌得郑重,又事关贵妃娘娘,臣不敢托大。只有请皇上的示下。”
英帝半眯眼,眼中有危险的光芒闪而过。不过个卑下的奴才,竟敢以此为筹码与他谈条件。他原本可以置之不理,但是,英帝暗暗叹口气,高昌是个聪明人,也下对赌注,只要事关沅沅,他绝不会听之任之的。
想到镂刻在他心底那个外表温柔秀美,内心却无比坚强的子,英帝心中软,但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夜,当他意识到他爱的子可能并不信任他,甚至是可能并不爱他。他生平第感到即使是身为个帝王也无法化解的无力,感到美梦破碎时不能言的痛心和感伤。有万里锦绣江山如何,有下间登峰造极的财富又如何,哪件也比不过相知相许,比不过死生契阔。可如今,切他已不再拥有。
他不愿触及个事实,因此唯有逃避,从真实里狼狈地逃开去。他僵直地出怀玉宫,厉声地喝退随从,然后便木然地向前走去。夜的重彩渲染他面上的凄凉,清冷的月光在他的眼里碎裂如布帛,他的心寸寸冰下去,直至麻木得失去知觉。
当满面担忧的陆六福带着侍从在流碧湖边找到他时,他已经呆呆地坐整夜。看着眼前跪地求他回宫的侍从,他虽然依旧心乱如麻,却已明白不能再任性下去,因此,他抖抖身上被夜露打湿的云纱龙袍,神色冷峻地回承宸宫。
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的忙碌,数不清的政事,批不完的折子。他让自己不得空闲,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直到从闵文秀的嘴里听到高昌的话,那里面有他在心底缠缠绕绕千遍万遍的人DD沅沅。
闵文秀看着英帝神色阴晴不定,又久久不语,唯恐是自己错话,心中着实忐忑,但话既已出口,只得又问遍,“臣请皇上示下。”“呃!”英帝似是才回过神来,面上复杂神色已消失不见,只余下片沉静如水,“传高昌。”
陆六福率着众宫和太监站在远远的廊下。高昌被带入南书房后,英帝就下口谕,除非宣召,否则严禁任何人等靠近书房。此刻,书房内只余闵文秀人在侧。的ba2fd31dcaa8781
陆六福抬头看看,今夜色不佳,无星无月,暗沉片。他又看看书房,那里长灯幽淡,窗紧闭。陆六福不自觉地挺直脊背,他在宫里呆十数年,已不自觉有种敏锐的洞察力,今晚诸般事宜都不同寻常,他有个预感,将有大事要发生。 “皇上!”是闵文秀的声音,陆六福浑身颤,那声音里充满震惊、慌乱,甚至是恐惧之意,难不成是书房出什么变故不成,他无暇细想,大步冲到书房门前,试探着敲敲门,“皇上?”
“朕没事,退下。”英帝的声音从书房内传来,虽然那声音与往常并无二致,但陆六福却隐隐听出,有什么东西正被他极力地压抑住。
房内,英帝仍旧稳稳坐在案后,但他的面色已是骇人的铁青,交握于案头的双手隐约有青筋绽起。他紧盯着下跪高昌的目光凌厉而尖锐,却又闪过些许的困惑和茫然,仿佛透过高昌正在看向别的地方。
站在旁的闵文秀则是满面震惊和焦急,不时用袖子拭着额上的冷汗,而跪在当地的高昌虽力持镇定,但毕竟所做之事匪夷所思,还是止不住浑身发抖,满面惊怕之色。时之间,房内只闻得人的粗重喘息。
突听得“啪”地声脆响,定睛看时,竟是英帝硬生生捏断拇指上的瑞纹翡翠扳指。英帝将那断成两截的扳指取在手中,淡淡看眼,突然狠狠握住,立时便有殷红的血丝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
闵文秀大惊失色,连忙叫道:“皇上!”英帝恍然不觉,但眼底却慢慢浮起痛楚之色。仿佛硬硬撕开尚未结痂的创口,眼睁睁看着鲜血横流。
闵文秀暗暗握握藏在袖中的手,目光蓦然变得坚定。他上前跪倒,“皇上,不论高昌的是真是假,皇上都要早下决断。”英帝喃喃自语,“决断?”“是。”闵文秀重重头,“事情紧急,关系社稷,皇上要当机立断啊!”
英帝有些怔仲,面上慢慢现出疲惫,“退下吧。”闵文秀怔怔,焦急道:“皇上!”英帝向后靠,闭眼睛,微微抬手,仍旧是让他退下的意思。闵文秀心中急迫,时已顾不得太多,伏地大声道:“臣知道皇上心有牵念,但为大齐的江山万代,为皇上的圣德清明,皇上不可心慈手软。臣斗胆,请皇上内肃宫闱,外灭贼党。”
英帝浑身震,猛地睁开眼来,眼底是不敢触及真相的骇怕,“是……”闵文秀心上横,“臣是,请皇上速速下旨查办杜氏门。”英帝心中颤,他当然明白闵文秀口中所的“杜氏门”指的是什么,不只是杜庭儒、杜子珏干人等,甚至还包括怀玉宫中的杜沅沅。他本能的道:“此事日后定夺,退下。”
闵文秀自是明白英帝心中的想法,更是不敢放松,又哀求道:“皇上!”英帝眉心微皱,突然看着高昌道:“样卖主求荣的奴才,朕原本不耻,但朕答应过不杀,自然会留着的性命。”他的嘴边有冷泠泠的笑意,“朕便将关入牢,永世不得放出。”高昌闻听,瘫软在地。
英帝缓缓站起,神态不怒而威,“最好永远记得,朕是真龙子,凡事自有决断,岂能为常人所左右。”罢,有意若无意看闵文秀眼。闵文秀心中凛,已然明白英帝的意思,知道不能再逆龙鳞,只得黯然低首道:“臣请告退。”
陆六福站在门外,不时看看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可奈何。闵文秀走后,他刚进房劝寝,便被英帝厉声赶出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英帝有如此可怕的脸色,仿佛是悲伤,仿佛是痛心,仿佛是绝望。他再也不敢多言,狼狈地退下去。
麒麟多枝灯上的烛火慢慢燃到尽头,在镏金座架上留下滩滩斑驳的烛泪。
英帝定定坐在金龙宝椅中,双目呆呆地望定那烛泪,整个人竟似完全没有活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脑中不曾有时刻的停歇,循环往复地闪过帧帧的画面,那是他与杜沅沅共同拥有的记忆,鲜活的,甜蜜的,幸福的往事。
英帝的嘴边不觉有笑意,却在转瞬变成苦涩。些踩着浮光掠影翩翩而来的美丽,此刻纷纷化做锥心刺骨的利剑,在他的心上刺下无数的窟窿,每剑下去,都是经络尽断,没入骨中。
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在痛,痛得他无法呼吸,痛得他的眼泪地浸润眼眶。在他的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不停地反复追问,“为什么,为什么要么对?”
暴露
南书房内已是团漆黑,英帝依旧静坐不动。他并不排斥样的黑暗,反而感到皱缩在的心有片刻的放松。他闭上眼,记忆,有梅片片飘落,纷飞如雪,漫漫地,每瓣每片上都是张肤光胜雪的俏脸,带着甜美可人的笑颜。英帝心中阵激荡,分明就是他第见到杜沅沅的情形。
梅雪忽然化做冷冷冬夜,片阒寂空幽中,有柔婉且坚定的声音悠悠而来,“只是想和在起。上既然给样的机会与相遇,必是为成就的宿命。无论怎样,都不会与分开。”是他为避免丽妃加害杜沅沅而有意冷落后,对他敞开心扉的那,英帝猛然睁开眼来,那声音依旧响彻在耳边,“愿尽己绵薄之力,为昊祯分忧”,“可以直站在的身边,与同栉风沐雨”。
“皇上,杜庭儒和杜子珏父子为谋夺皇位,暗中勾结笛羌国,贵妃娘娘也是知情的。”是高昌的声音,虽然带着惶恐,但却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英帝悚然惊,心下子沉入谷底,仿佛炎夏暴雨的前夕,鼻端浸润着低迷沉闷的空气,吐不过气来。
“不!”英帝抱住自己的头,发出阵宛如受伤的低呼,“不相信,不相信会样对。不是真的,定不是真的。”他猛地站起,旋风般地出房门,向怀玉宫奔去。
他的身后,是呆若木鸡的陆六福和干随侍的太监、宫。直到英帝的身影几乎消失不见,陆六福才回过神来,慌忙招呼着侍从们急急向着英帝奔去的方向追去。
杜沅沅坐在窗前的湘妃软榻上,双手抱膝,失神地瞪视着窗外的黑暗。
自那夜英帝失魂落魄地从的视线里消失,便没有再见到他。只不过是短短的两个昼夜,对来,因为等待,因为无望,长得竟似是生。
白日里,如往常,衣饰整齐,与拜访的嫔妃们周旋。只有到夜晚,才将心事抖开,独自静坐于隅,默默体味伤心的苦涩。时,才发现,在“情”之字上,就算有最机变百出的聪慧头脑,最无与伦比的两世人生,仍然想不出,与英帝的份感情会走向何方。的心有所忌,英帝的自尊受伤,无形中已成横亘其间的道鸿沟。接下来要怎样继续,谁能给个答案。
“啊!”殿外传来声惊呼,仿佛是碧痕的声音,紧接着是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杜沅沅正思绪沉沉,又听得不甚分明,并不放在心上。突然间“哐”地响,内殿的门被股大力推开来,面色急迫的英帝气喘吁吁地站在殿门口,身后是吓得惊慌失措的碧痕。
杜沅沅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有些怔仲地看着英帝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袍,双颊微红尚带着汗意的面孔,双漆黑幽得令人难懂的眼睛。心猛地跳下,又跳下,然后便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有无数的喜悦与期盼慢慢地从心底里涌出来,张张嘴,仿佛有肚子的话突然便挤到嘴边,但却句也不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英帝步步地走过来,每步都似踩在的心上。
,“告诉,是不是真的?”英帝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意,目光瞬也不瞬地紧盯着,那其中有疑惑不解,有期待渴盼,杜沅沅的心沉,仿佛袭单衫被遗弃在冰雪地之中,有无法阻挡的彻骨寒意丝丝渗透到全身。
英帝逼近步,重复道:“究竟是不是真的?”那样的急迫就如同是山般沉重的压力,杜沅沅不由得倒退步,仓促道:“不懂!”
“不懂?”英帝的面上忽然有怒意,把攫住杜沅沅的双肩,“竟不懂,高昌都已招,的父亲和大哥,大齐朝堂上的股肱之臣,为金銮殿上的那个位子,竟然勾结笛羌,出卖自己的国家。样的大逆不道,竟敢跟不懂!”
杜沅沅的脸色蓦然变得苍白,头上仿佛遭记狠狠的重锤,慌乱之间只是使劲挣开英帝的钳制,踉跄着后退,直到无力跌坐在软榻上。的2ca65f58e35d9ad5bf7f3ae5cfd8f1
英帝并不放松,神色已变得狰狞,“要亲口告诉,是,还是不是?”
杜沅沅容色惨淡,抓住英帝的衣袖,“昊祯,听……”“只要告诉,是,还是不是。”英帝得冷硬无情。
杜沅沅闭闭眼,脑中轰然作响,无数的念头纷至沓来,根根脉络清晰。几日,只顾着自怜和感伤,竟然会犯样大的错误,疏忽高昌个知悉内情的奸细,以至于让他钻空子,向英帝出杜家暗中勾结笛羌国,密谋夺取帝位的大秘密。如今想要后悔已是晚。
件事之所以直未曾向英帝提起,不仅是因为与赵静敏的对决拖延时间,还有重要的,就是在等待杜子珏的决定。尚书府中相约湖边赏月的那夜,已经向杜子珏晓以大义,如今单等他的抉择。若是杜子珏能将切想通,此事便可兵不血刃地圆满解决,而也不会伤害到爱的人和爱的人,三方皆大欢喜。但是,如今英帝意外知悉内情,知悉对他有所隐瞒,现时看来,切已是弄巧成拙。
吸口气,眼前最要紧的便是让英帝明白此事的来龙去脉,但是,乍然听自己倚重的臣子密谋造反,自己所爱的人虽知情却又隐瞒不报,谁又能受得样的打击,何况还是他,个胸怀伟业、骄傲自负的帝王。他是否还能给解释的机会,根本就没有把握。
英帝见久久不语,脸色愈发阴沉,忽然甩开的手,转身便走。杜沅沅已不能再想,疾步上前,把将他拉住,急切道:“昊祯,是,切都是真的。但是,听……”
英帝缓缓摇头,眼中的最后丝期待也化做绝望,“方才来的路上,还存丝侥幸,高昌那奴才的都是假的,是他为脱罪而故意引开的注意。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竟样对,样对……”杜沅沅使劲摇着头,眼中已是泪水纷落如雨,“不是样的,昊祯,听的解释,不是样的。”
英帝面上有惨然的笑意,“不必解释,那晚当问对杜子珏的心思时,便应该明白,信任于他,又样维护于他,原本心里就是有他的。并不怀疑对的情意,但爱的子,心中不仅有其他的子,还为那子不惜背叛,让该如何自?”他突然伸手抚上杜沅沅的脸颊,满含留恋,“奇怪,到此时,仍是无法控制地爱。沅沅,该怎样对?”罢,轻轻拨开杜沅沅紧拉住他衣袖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出门去。
殿门开启,有夜风悠忽而入,带着淡淡的凉意,还夹杂着英帝临去时声悠长的叹息。那声叹息里含着浓重得化解不开的愁意,在内殿内久久回荡,生生不息。
杜沅沅的手依旧伸着,向着英帝离去的方向,此刻,的心中弥漫着巨大的恐惧,英帝走,是再也不能回头的。
红尘扰扰来去,空余满鬓风霜,他们终究是失去彼此。
赵静敏静静坐在黑暗中。看起来,就象是个寥落的影子,但是,谁也不知道,的心中正片火热。黑暗掩盖极度渴盼的神色,也让的焦虑不断膨胀发酵,似乎马上就要爆开。
自高昌离去后,便是个姿势,再也没有动过。人就是样,只要是有希望,便会紧紧抓住,再也不想放开。已等待很久,等待得几乎耗尽所有的耐性。
夜是样的静,静得能听到极远的细微声音。赵静敏唇边带着渴盼的笑意,仔细倾听。
“梆-梆-”是远更鼓的敲响,应是到亥时。
赵静敏忽然站起身来,听到,在更鼓之后,分明有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传来。莫非是有人来救,心中喜,急忙冲到小窗前,使劲向外望去。
院中的廊下,垂着数盏风灯,发着昏黄的光芒,照着突然出现在院门前的群葛衣人身上,远远望去,那混合在的颜色就如同是血的颜色。
赵静敏的脸色已变,在宫中么多年,又怎会不认得,那种衣饰,分明是行刑太监执刑时的服色。的脑中只剩下个念头,高昌已经败露,行刑提前,那他怎么样,已不敢再想。
铁门“哐”地声开,陆六福率着众人站在门前,面上似笑非笑,“老奴来传皇上的口谕,犯妇赵氏听旨。”赵静敏失神地站在当地,似乎并未听清他的话。陆六福面有不豫,转瞬又脸释然,干笑两声,“罢,就样接旨吧。”罢,端肃面色,“皇上口谕,犯妇赵氏凌迟之刑务必于今夜子时前完成,钦此!”陆六福向身后众人示意下,“请上路吧!”的5fbc6d3e
赵静敏听到里,似乎将自己之事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冲上前来,把抓住陆六福的袖子,“求求告诉,他是不是也被抓来?”陆六福被吓跳,面上起怒气,使劲甩着赵静敏的手,“疯么!”赵静敏依旧紧抓着不放,“告诉,快告诉。”陆六福有些狼狈,呵斥身后道:“还不将拉开,都是死人么!”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赵静敏拖开,陆六福从怀中掏出丝帕,细细地擦手,把塞到赵静敏的嘴里,淡淡道:“的什么,老奴可是概不知。恕老奴不能远送。”罢,向行刑太监示意下,转身走出门去。
赵静敏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陆六福的背影,嘴里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的眼中已充满绝望,无穷无尽的泪水顺着的眼角滴滴地流下。此刻的心中,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悔恨,他必是凶多吉少,终究还是因为自己害他啊!
行刑太监持刀走上前来,赵静敏缓缓闭上眼,流下最后滴悔恨的眼泪。
刚蒙蒙亮,闵文秀便又接到进宫的旨意。此时,他身上仍穿着昨夜英帝召见时所着的官服,眼中隐隐含着血丝,看上去,也是整夜没有休息。听到皇上宣召,他的面上忽然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急忙随着宣旨的太监进宫。
南书房内,英帝立于雕龙大案之后,端端正正地握着白玉狼毫笔,板眼地写着什么。看到闵文秀进来,英帝并未抬头,依旧笔笔,写得极其认真。
闵文秀上前见礼,又等刻,英帝依然未话。闵文秀的面上倒是有焦急之色,忍不住试探道:“皇上召臣来,是否是为杜氏通敌之事?”英帝听,直存于脑中那个清秀雅丽的面庞蓦然浮现出幽怨之色,笔锋不由滞,良久才放下笔来,道:“杜氏通敌,乃是件大案,朕特命来查办此事,切记不可轻举妄动,暂时也不要动杜家的人,要随时向朕禀报。”
闵文秀躬身应,又向英帝道:“启禀皇上,臣查到些线索。”“!”英帝抬起头来。闵文秀道:“臣昨夜回去后,因心中有事,不能安睡,便径直到府衙理公务。臣随手翻看禁宫值守卷宗日志,发现两日前记载的禁宫周围情形有些异常,便连夜找来相关人等查问。问才知,那日禁宫四周竟多许多陌生面孔,那些陌生面孔都只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但却在宫墙附近徘徊,直到日暮时分方始散去。进退之间,极有法度,似乎是有意而为之。臣联想起昨夜所杜家之事,便随口问,有禁卫,那些人中,竟似有人与杜子珏颇为相像。”
英帝面露疑惑,“有等事,为何禁宫守卫未能及时上报。”闵文秀道:“回皇上,两日前正是皇上废赵氏之时。因此事机密,禁宫守卫以为是臣安插的人手,故不敢多言。”
英帝听他得有理,淡然头,心底却有些微的凉意,若是那日宫外之人果真是杜子珏率领,杜家的势力可是不容小视。想到刚刚还因为杜沅沅的缘故而对杜家有些留情,心中不由得对自己生几分怒意,突然将案上写满字的纸团成团,狠狠掼到地下,向闵文秀道:“速速带人到杜家去,给朕好好查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
闵文秀不知英帝为何突然怒容满面,且已改主意,不过样的旨意却是正中下怀,本自担心英帝会顾忌宠妃而味怀柔,看来种担心倒是多余。想罢,急忙领命去。
英帝见闵文秀走远,自己则重重坐入椅中,以手支额,半晌不语。直随侍在侧的陆六福不敢惊动,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扔在地下的纸团拾起,轻轻展平,刚要放至案上,不经意间瞥见那纸上,写的竟都是“沅沅”二字,笔画凌乱,墨渍纵横。显是写时心情激荡,不能自己。
陆六福犹豫片刻,将那展平的纸对折,压于黄玉瑞鹤纸镇之下,悄然退下去。
英帝抬起头,看到纸镇下对折的纸笺,眼神更是暗淡。他看向窗口,窗纱发白,色已是大亮。里安静如旧,但杜尚书府外,想必车喧马嘶,又是番光景吧。英帝的嘴角有抹笑意,似是苦涩,似是无奈,又似是决然。
家破人亡
“是亮么?”个嘶哑苍老的子声音吃力地问道,紧接着是阵剧烈的咳嗽声。“是的,爹。另个年轻子的声音温和接道,“药已煎好,儿子服侍您喝吧。”
“咳!咳!,先把它放下,,有几句话要,要。”苍老子喘息着,良久才完句。“可是,爹……”,年轻子的声音有些迟疑,“您还是先将药喝吧。”“珏儿!”苍老子的声音里多几分急迫,“让爹把话完,咳!咳!爹恐怕是没有多少时间。”
“爹!您想多。”被称作“珏儿”的年轻子轻声安慰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着他略显疲惫却仍掩不住温润如水的脸庞,年轻子赫然是杜子珏。此时,他的目光正专注于榻上人身上,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忧色。
躺在榻上的那个无疑就是杜庭儒。只是如今的杜庭儒已是双颊凹陷,面色青灰,气息奄奄,仿佛段行将老去的朽木。任谁都看得出,他已没有多少时日。
“不用瞒。”杜庭儒微微摇头,“与那老大夫的话都听见。‘病在心而非身’,他得很对,的心病是根本无药可医的。咳咳!”他止不住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顺气息,缓缓道:“们宫家的子弟,活着便是为复仇。什么真情蜜爱,财富权势,通通都是过眼浮云。但是,素心去,的心竟如死灰。方才明白,什么对自己是最重要的,可恨已是迟。”他的面上有的悔意,吃力地拉住杜子珏的手,目光中有慈爱之色,“珏儿,爹对要的便是,人生短暂,不要太苦自己。”
杜子珏震撼得不出话来,父亲的难道是要他随着自己的喜好行事,甚至是放弃复仇。他刚想细问,却发现杜庭儒眼睛半闭,呼吸已变得十分急促。他大吃惊,连声呼唤,“爹!爹!”杜庭儒似已完全听不到,只手却努力伸向空中,嘴中喃喃着什么。杜子珏伸头过去,只听他微弱道:“终-于-可-以-见-,素心,-来-!”话音未落,举起的手遽然落下。
杜子珏呆怔在当地,良久才站起身来,踉跄走至门外,向候在门旁的丫鬟道:“去请夫人来,就,就”,他咬咬牙,忍下眼中的泪意,“就老爷去。”
那丫鬟大吃惊,急忙向外拔腿飞奔。才跑两步,冷不防与外面冲进来的名家丁撞个满怀,双双跌倒在地。那家丁杜子珏站在门口,顾不得摔得生疼,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大声道:“少爷,少爷,不好!不好!府外全是官兵,已将咱们围住。”
杜子珏睁开眼来,袭绣着鸳鸯戏水的艳红床帐映入眼帘,俗丽的颜色,粗糙的绣工,让他禁不住皱眉头。他微微转头,股浓重的脂粉气息浸入鼻腔,引得他咳呛几下,胁下传来阵疼痛。
“是哪里?又怎会在里?”他在心中暗忖,慢慢支起身来,胁下的疼痛越发清晰。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上身赤裸,胸腹间横缠着带厚厚的白色棉布。他大吃惊,猛地坐起身来,胁下突然如撕裂般,有暗红色的液体渐渐沁润棉布。他忍不住呻吟声,刚要摸上那抹暗红,旁边忽然伸过只白皙的手将他的手按住,“小心些,别碰到伤口。”的3527221afb776e313
杜子珏愣,慢慢转过身看着榻边的黑衣素颜子,那子面带关切,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是?”杜子珏的声音里有着讶异。“是!”那子并不在意他语中的淡淡疏离,回答得平心静气,“回来,阿芜回来!”
“……唉!又是何苦。”杜子珏叹息。“同是痴情人,当然明白,又何必解释太多。”阿芜语声淡然,似是不愿再与他周旋个话题,低下头去,检视他胁下的伤口,“已受伤,还要去拼命,真不想要命么?”抬起头来,眼圈已有些红。
“受伤?”杜子珏怔怔地看着胸口浸血的棉布,有刹那的恍惚,脑中忽然闪现出无数个画面,病塌上父亲遽然落下的手,潮水般涌来的兵丁,仓皇逃避的丫鬟仆役,闪着寒芒的刀剑,倾翻的案几,四散的器物,脚下是被践踏的牌匾,“隐斋”两字已四分五裂。“啊!”杜子珏大叫声,“府里出事。不!”他又使劲摇着头,“告诉,是在做梦,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
阿芜紧紧握住他的手,眼神悲悯,“没有做梦,是真的。尚书府被朝廷派兵查抄,连封条都已落下。”杜子珏摇晃下,面色蓦地发白,连嘴唇都已失血色。阿芜骇跳,手握得更紧,声音里带着哭意,“刚刚醒来,又伤得样重,千万要保重身子。”杜子珏缓缓地推开阿芜的手,脊背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不出是悲痛,还是愤怒,“为何会在里?府里现今情形如何?”
杜子珏样的表现,远比大哭大怒的发泄更令人心惊,阿芜担忧地看着他,却并不隐瞒,“赶到时,正逢府中大乱。到寻找,后来发现在隐斋门前和官兵混战在起,对刺来的刀剑竟避也不避,整个人就象疯样。只有冲过去将打晕,带来弄翠阁。至于府里的情形,”阿芜顿下,小心地看看杜子珏,“莫要急,冷静地听。方才昏睡时出门打探,看见府门被封,四周守重兵。而且,满街都在传着杜家叛国之事。总之,情况不妙。”
杜子珏听动不动,竟似是呆。过良久,突然身躯晃,喃喃句,“么多年的努力,竟毁在的手里。”话音未落,“噗”地口鲜血喷出,溅得四猩红,煞是惊心。
阿芜声惊呼,慌忙将他扶住,哭道:“莫要吓!莫要吓!若是出事,,也不要活。”杜子珏摆摆手,胡乱抹抹嘴角的血渍,“放心,不会怎样,还有许多事要料理。”阿芜使劲头,“是,是,定要好好保重。旁的不,还要探听老爷和夫人的下落。”
杜子珏神情黯,“爹,他已过世,就在官兵搜府之际。”阿芜面上有恍然的神色,“见拼命的与官兵打斗,心中直奇怪,以事之沉稳,怎会那般冲动。”低低叹息,“事既如此,就不要太难过。会尽快将此间讯息传至笛羌,他们定会施以援手。待伤愈之后,不定们还可以召集些旧部,寻找夫人,重新起事。”
杜子珏沉吟下,“此时形势紧张,暂时不要传递消息。来日方长,再从长计议吧。”阿芜听他得有理,便不再,想想却道:“眼下要紧的是养好的伤。”“不!”杜子珏突然打断,“首要是通知沅沅。”
“沅沅?”阿芜冷声嗤笑,“只顾惦记宫里那个人。想过没有,们遭受打击如此之大,不定就是告的密。”“住口!”杜子珏的面上有怒意,“沅沅不是样的人,且莫在面前的坏话。”
杜子珏的目光飘向窗外,含的关切与担忧,“沅沅,心中最重要的便是,只恨有心无力,定要小心。”
英帝看着案头上摆放的闵文秀刚呈上来的东西,只锦盒、打书信、叠纸笺。
闵文秀躬身道:“便是臣此行的收获,均被私藏在杜庭儒书房的个暗柜里。请皇上御览。”英帝“”声,随手拈过封书信,只看得几眼,面色便已大变,急忙又拿过另封展开,迅即看完后,又拿那叠纸笺来看。待得全部看完,已是勃然大怒,猛然拍大案,几乎是咆哮道:“真是朕的好臣子!”
闵文秀从未见英帝如此动怒,不由得瑟缩下。耳听英帝沉沉道:“人犯在哪里?”闵文秀已是战战兢兢,“回皇上,只,只擒住杜庭儒的夫人柳氏。”
“怎么?”英帝的目光已寒冷如冰,闵文秀硬着头皮道:“臣冲进尚书府后,发现杜庭儒已然去世。臣便下令缉拿杜子珏,原本他已负伤,但突然出现个黑衣人将他救走。臣无能。”
“念在已发现杜氏卖国之证据,朕暂不追究。”英帝道。闵文秀已吓出身冷汗,闻言急忙跪倒,“谢皇上,谢皇上。”心中却暗想,幸好未出之所以取得证据,是因为杜子珏大失常态,拼命挡在隐斋门前所致。
“即刻发下海捕文书,务必要将杜子珏缉拿归案。还有,传旨兵部,勒令边境守军严阵以待,密切注意笛羌动静。”英帝又道,闵文秀连连称是。
英帝以手支额,慢慢坐回椅中,向闵文秀挥挥手,“退下吧。”闵文秀偷偷抹抹手心的冷汗,声“臣告退”,便退出去。
英帝挥手斥退殿内随侍的应太监和宫,独自坐在椅中动不动。过良久,嘴边慢慢浮起嘲弄的笑意。他在嘲笑自己,到此时此刻,他脑中所想的并不是杜家谋反而带来的国家危机,朝堂震动,而是怀玉宫中那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子。
他看着案上的应证据。如今,杜家的卖国通敌已是事实,样的大罪应判株连九族,而身为杜家份子的杜沅沅当然要并置。尽管杜沅沅非杜庭儒亲生,但在杜家长大,已是不争的的事实。若他要稳定朝纲,彰显威,首要便是将赐死。可是,可是,英帝攥紧手掌,即便是杜沅沅样待他,他仍狠不下心来。
“莫非是上世欠。”他的笑容益发苦涩,“沅沅,该拿怎么办?”他负手立于窗前,远殿阁巍耸,冰冷而庄严,皇家便是要样的冷酷无情。若他置之不理,过不多久,上请赐死贵妃的折子只怕要压断书房内的龙头大案。
想到杜沅沅被赐死,想到将再也不能见到,英帝忍不住打个寒颤,脱口而出,“不!”眼下,他只能尽自己的所能。
“来人!”英帝扬声道。书房的门应声开启,陆六福垂手而入。英帝招手让陆六福走上前来,低声吩咐几句,陆六福眼中闪过诧异,仍恭顺地领命去。
绣着环结双扣的雪白窗纱,极好地渗透着光影。从灰黑到铅白,从暗烟到银亮,伏在软榻上的杜沅沅就样默默地看着光影的变化,满面掩不住的苍白和憔悴。
自英帝走后,便保持样的姿势。任白更替黑夜,任泪水湿又干。仿佛所有都已停滞,仿佛切已走到终。
有殿门开启的轻响,有轻轻的脚步声向走来,恍若不觉。个焦急的声音低低响在的耳边,无意识地转过头去,方才发现,身旁是脸关切的碧痕。
“怎么?”哑得竟不似的声音。碧痕眼圈红,“娘娘,何必样苦着自己。”“不懂,不懂。”杜沅沅缓缓摇过头去,“下去吧,让静静。”
“娘娘!”碧痕的眼泪已流下。“……”杜沅沅还要再,猛听得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守在殿外宫梅萱的声音,“娘娘,娘娘,不好。”
禁足
殿门“哐”地响,梅萱已冲进来,面上又惊又怕。
“大惊小怪什么,没看娘娘尚在安歇么?”碧痕拦住梅萱,轻斥道。梅萱就势抓住碧痕的手臂,似是抓住根救命稻草,“碧痕姐姐,大事不好。有好多禁卫将咱们怀玉宫团团围住。”
“禁卫?”杜沅沅半支身子,疑惑问道。梅萱才看到碧痕身后的,脸色白白,慌忙跪下,“奴婢莽撞,娘娘恕罪!”杜沅沅摇手,“起来吧,究竟发生何事?”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梅萱带着骇怕的面庞上盛满诧异,“方才奴婢站在殿门前,眼看着许多禁卫在宫门前集结,然后又四散开来。奴婢大着胆子去看,才发现竟是将怀玉宫给围上。”
杜沅沅听,也是又惊又疑,急忙起身下榻,不顾身子软弱无力,径直向外行去。“娘娘要去哪里?”碧痕连忙扶住。“本宫出去看看。”杜沅沅并不停步,边走边道。碧痕无法,面示意梅萱取过挂在旁的翠缕鹅黄披风给杜沅沅披上,面扶着向殿外去。
中日头异常明亮耀眼,走至宫门前的杜沅沅看得分明,怀玉宫外,禁卫字排开,个个甲胄鲜亮,正襟而立。杜沅沅的心沉,脑中立时浮出个念头,莫非是英帝已向杜家下手?
“站住!”宫门前忽然传来禁卫冷漠生硬的呵斥声,杜沅沅循声望去,只见个宫正站在门前,大概是没见过样的阵仗,吓得白脸。那宫杜沅沅认得,是惠妃身边的浣娟。
浣娟见杜沅沅站在院内,求救似地道:“奴婢是奉惠妃娘娘之命,给贵妃娘娘送茶来的。”那禁卫依然冷着面色,伸手拦,“皇上有旨,怀玉宫不得擅自出入。”浣娟不敢辩驳,只得乖乖退后,遥遥向杜沅沅行礼,转身离去。
杜沅沅心中跳,英帝竟是将禁足,那杜家只怕是凶多吉少。的心似已跳到喉咙口,抄家、下狱、判罪,些个字眼不约而同地闪现出来,个个张牙舞爪,见之惊心。已不敢再想,身形摇摇欲坠,不由得抓紧身畔碧痕的手。
碧痕见脸色白得吓人,轻轻叫声“娘娘”,拢拢身上的披风,“咱们还是回去吧”。杜沅沅知道守在里也是于事无补,便依言走回殿内。
窗外已是日影西斜,楼宇间暮色渐起,正是黄昏中最安闲静逸的时刻。但杜沅沅却已没样的闲情逸致,而是眉头锁,满面焦灼,坐立不安。
英帝突兀举动,已经明明白白昭示他的决心与狠心,杜沅沅的心中是又痛又急。但是,此时已顾不得痛悼英帝的无情,顾不得自怜与感伤,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杜家的安危,尤其是杜子珏的安危上。只是,如今的怀玉宫已被守个水泄不通,谁能来告诉外面的情况。
站在旁的碧痕看着杜沅沅的心急如火,也是束手无策。眼看到晚膳的时候,便轻声劝道:“娘娘,您还是放宽心思,保重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正在走来走去的杜沅沅身形顿,忽然向碧痕看来,眼中竟是明亮得灼人,“什么,再遍。”那声音里含着的分明是意外的惊喜,碧痕吓跳,以为错什么,好半晌才嗫嚅道:“奴婢是,娘娘莫要伤身子。”
“伤身子?”杜沅沅阴郁的脸庞上第露出欣悦的笑意,转头自语道:“也只有如此。”
“先用冷水浸透,再用文火熬煮,定要趁热端上来,否则散药性。”
是谁?是谁在话?那样温和的声音,虽宁静而淡然,却掩不住话语里的细腻关切。杜沅沅动动头,想要去捕捉那声音,却感到浑身的骨头似散架般,禁不住呻吟出声。
“娘娘!娘娘!谢谢地,娘娘终于醒。”是碧痕惊喜的声音。
醒?为何是样?莫非睡着么?杜沅沅心中不觉起几分疑惑,慢慢睁开眼来,迷茫地看着眼前脸含喜悦的碧痕,眉现关切的沈毓。
“究竟出什么事?”用眼神无声地问着。碧痕用衣袖试去眼角沁出的泪水,上前轻轻将扶起,“娘娘已昏睡日夜,可吓坏奴婢。”碧痕取个平绒软垫让靠好,又端过盏茶来,继续絮絮道:“那日娘娘还和奴婢着话,突然就晕过去,奴婢无法,只有跑到宫门前哭求那些禁卫。可巧陆公公经过,便禀告皇上,召来沈太医。”
杜沅沅不由苦笑,那日正打定注意,以假意生病换得与沈毓接触的机会,从而知道外面的景况。心中赌定,就算是已被禁足,英帝总不能让病死。而应召而来的太医就算不是沈毓,总能想得到法子与沈毓通个消息,谁知根本就不用假装,如今已是真的病倒。不过,即便是样也是值得,沈毓总算是站在的眼前。
“……”杜沅沅已是迫不及待,但才个字,却发现沈毓向微微摇摇头,目光忽然看向殿门。顺着沈毓的目光望去,赫然发现半掩的殿门外有人影闪动。莫非是英帝还派人看着?疑惑望着沈毓,沈毓头。
明明面对面,却又不能交谈,杜沅沅的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沈毓忽然躬身,“娘娘的病并不妨事,只是心思郁结,以至于气血失和。还请娘娘放宽心思,臣会每日来为娘娘请脉的。”
杜沅沅自然明白沈毓的意思,今日没有机会,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但是,刻都不愿再等,已过日夜,么久的时间里会发生多少变化,谁也无法预料。
沈毓见只是无语望着自己,眼中充满焦急和祈求,他看看门外矗立的人影,时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道:“臣已为娘娘开方子,只要娘娘按时服下,安心静养,总会痊愈的。”
杜沅沅的目光渐至失望,离开沈毓的面庞,滑过殿门外伫立不动的人影,不经意间落到殿中桃木青釉圆案上,的眼中忽然亮,圆案上正摆放着宫纸、端砚和狼毫,些显然是开方用的。既然无法直言,为什么不写下来呢!
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细细泯口茶,缓缓道:“本宫还有些小疾要请沈太医看看。”
沈毓并不明白的意思,不过见意态轻松,面色便也和缓下来,遂接道:“娘娘请。”
杜沅沅道:“本宫近来总是胸闷,头也昏昏沉沉的,不如沈太医再为本宫开个方子。”着,看圆案上的笔墨纸砚眼,目中隐含意。沈毓愣,随即明白过来,心中暗暗赞叹杜沅沅的机智,躬身道:“那臣就再为娘娘开个方子。”
罢,走至案前,笔走龙蛇,挥而就。杜沅沅看眼身侧侍立的碧痕,“还不去唤人配药。”碧痕心领神会,立刻走至案前,将沈毓写好的纸笺快速收入袖中,然后,才拿起沈毓同时写就的张方子,走至殿门前,向外道:“来人,为娘娘配药。”
沈毓地看杜沅沅眼,目中似有万语千言,最终却只有句,“娘娘千万保重,臣会随时听候差遣。”杜沅沅明白他的担心,给他个笃定的微笑,看着他步三回头的走出门去。
碧痕见沈毓和跟来的太监齐走远,方将袖中的纸笺取出,交到杜沅沅手里。杜沅沅急急展开,看半晌都不言语。碧痕担心,试探叫声“娘娘”,杜沅沅方才回过神来,道:“出门去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扰。”碧痕不再多言,应声是便出去。
杜沅沅无力靠坐在榻上,神色间悲恸酸辛。沈毓匆忙写就的虽只有寥寥几句,但却已道出全部的情形。杜家果真是出事,如今,杜庭儒病死,杜子珏下落不明,而自己也正被朝臣弹奏,要英帝将赐死。
杜沅沅唇边有苦涩的笑意,自发现杜家通敌之时,曾设想过是否会有样的日,人亡家破,生死茫茫。如今,切已摆在眼前。作为个来自未来的灵魂,终究还是低估个时代,高估自己的力量。任何方都不受伤害,不过是的痴心妄想。不论初衷为何,站在谋反者和卖国者立场上的杜家众人,原本就该有样的下场,绝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杜沅沅以手捂住面颊,指缝间有泪水无声滑落,落在绣着朵朵芙蓉的丝被上,淡淡化开,圈又圈,仿如的心事,缠绕成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泪不仅是为衰败的杜家流的,还有那个手握下苍生的孤高子,那个被所负却不愿背而去的子DD英帝。
此时,终于明白英帝的良苦用心。其实,当杜家谋反之事公开,首要之务便是将杜家所有人等并下狱赐死。样,方可震慑朝臣,显出威赫然。眼下,杜庭儒已死,自可不在其列。杜子珏失踪,但已发下海捕文书。唯有对的置,却颇有些耐人寻味。在朝臣奏请赐死的奏折纷纷呈上之时,英帝下令将禁足,表面看来已做置,但内里,不仅仍安稳地呆在怀玉宫内,日常用度丝不减,甚至病倒后,还因为陆六福碰巧经过,而请来太医。下间哪有样的巧事,也许陆六福直守在附近,不过领英帝的令在看顾着罢。英帝对分明就是有心偏袒,与其是关,不如是在保护,英帝心中在乎的始终还是啊!
杜沅沅心中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的心没有给错人,悲的是如今两人已是样的立场,只怕英帝样将保护在羽翼之下终非长久之计。英帝毕竟是国之君,样的为个人,怕是要失满朝的臣心和大齐的民心。当然不乐见于此,直希望,站在英帝的身边,陪着他同创建千秋万代的基业,见证他的成功与不朽。而此时,样留在他的身边,就变成个“红颜祸水”,所有的切都已不再有意义。
杜沅沅哭倒在床榻之上,前刻是似锦,后刻却满目疮痍,人生是如此残酷,要怎么做,才是他们之间的最好结局?
沈毓走进殿来,杜沅沅衣饰整齐地坐在窗下,的面上刻意涂层淡淡的胭脂,但却掩不住苍白的面色。
沈毓担忧地看着,杜沅沅忽然微笑,那笑容宛如雨后的朵小黄,韵致可怜。沈毓叹息,“该怎么做,才能让宽心。”
杜沅沅依旧微笑,目中却有决绝,“今日再开个方子吧,就加上味,‘远志’。”
火遁
透过窗棂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殿内,也洒在杜沅沅的衣襟鬓角,那斑挟带着外面明亮的光,清晰地映照着眼中淋漓的痛意与痛意之下的抹坚强。
沈毓已是怔住,杜沅沅所的“远志”,不仅是味中药,还有离家远游的含义。的意思,难道是……沈毓直直向看去,且惊且疑。
“是,便是的意思。”杜沅沅毫不犹疑,“只有样,才是对症之法。沈太医定愿意帮助本宫的,是不是?”的笑意淡若远山,目光却是坚如磐石。沈毓重重头,“只要娘娘愿意,臣必定赴汤蹈火。”他的眉间有忧虑,“只是娘娘的病势不轻,只怕还要等上几日。”
杜沅沅摇头,“病搅得本宫心烦意乱,本宫唯愿快些痊愈。”着忽然轻挑食指,不动声色地拂过手边青釉茶盏的杯面,指尖带起莹然生光的浅浅碧色水滴,那水滴在案面上划划。沈毓注目看去,圆案上赫然现出个“三”字。
字迹水痕清浅,转瞬便已干涸,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但沈毓已是心中然,杜沅沅显然是要他协助,三日内出走禁宫。
介弱质流,面临如此巨变,竟还能平静地做出样冒险的决定,沈毓也不由得心生钦佩,而他自己原本也是打算必要之时施加援手的。如今,杜沅沅亲口提出,他当然是义不容辞。即使样做难如登,他也要为达成心愿。
沈毓极快地看眼殿外,转头无声地问杜沅沅,“是否已想好对策?”杜沅沅头,目光落到案上的盏琼鲤鱼灯上。
“用火?”沈毓吓跳,杜沅沅的想法真是足够大胆,要自己在寝殿内放上把火,再趁乱逃出怀玉宫去。个法子固然是好,但只怕个不慎,反会伤及其身。沈毓连忙摇头,时之间却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不情愿地叹口气,算是答允。
杜沅沅神情笃定,忽然曼声道:“几日本宫没什么胃口,御膳房的菜色都不甚新鲜,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的差事,按理每日里破晓时分,东角门那里不是挤满送菜入宫的京城商贾么?”沈毓微微愣,突然明白过来,立即站起身来,故意大声道:“臣便回去查看医册,定会给娘娘个满意的答案。”
“如今大街小巷都张贴的海捕文书,形势已是如此紧急,为何还要留在里?”阿芜满脸怒气,望着背对着站在窗前的杜子珏。
“咳咳。”杜子珏捂嘴,低低咳嗽几声,“再等等。”“唉!呀!”阿芜的神色不由得软下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劝道:“的伤还未好,总是样,当心吹风。”
杜子珏摇摇头,却依旧望着远,阿芜神色黯,即便是不看也知道,杜子珏望去的方向,正是禁宫大内所在。自他伤势初愈能下榻后,每日里都要在站上几个时辰。他的心思,何尝不明白,他分明是在等待怀玉宫中那个人的消息。
阿芜叹口气,默默走出门去。
套青布短衣摊放在案上,粗糙的质料和手工,看上去竟似是民间商户杂役的服色。杜沅沅将那套短衣看又看,末细细折好,藏入枕下。
沈毓的确能干,才过两日,便趁着请脉之机塞套衣服给,同时,偷偷告诉切已部署好,动身时分就在明日破晓。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杜沅沅默默倚靠在窗前。已是夜半,墨黑的幕上无数星光闪烁。再过上两个时辰,,便是要破晓。
尽管已下定决心,但事到临头,的心中仍是存丝留恋,几分憾然。
轻轻走出门去,慢慢走过槭树葱茏的回廊,走过紫薇卓约的院落,走过碧水叮咚的水榭,手指滑过那些朱红的门廊,雕的饰窗,含苞的嫩蕊,心寸寸地柔软下去,有尖锐的痛楚渐渐清晰,漫过的四肢神经,直痛到骨里。
里,不知承载和他的多少回忆。紫薇树下,他们相依相偎,任落满衣襟;水榭里,为他抚琴而歌,看漫星光灯影迷离。寒冷冬夜,他们开诚布公,相知相许;权势纷争,他们手心相握,不离不弃。切的切,如今都已成长在心口上的根刺,寸寸入,无法拔除。
夜色更,晚风寂寂。杜沅沅忽然停住脚步,四看去。仿佛是听到什么,不由得侧耳倾听。有缕若有若无的声音幽然从远飘来,轻轻滑入的耳际,的面上露出惊喜,循着那声音向前,直奔到怀玉宫高高的宫墙之下。
寂静无人的夜里,贴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泪水悄落如雨。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带着浓浓的相思,带着重重的无奈,那是英帝的箫声,是英帝吹给听的箫声。
原来他直都在的身边。杜沅沅慢慢直起身来,面颊上的泪水已被夜风吹干,“对不起!”低低的声宛如叹息,步步走回殿去,身后的箫声如影随形,经久不散。
时辰就要到。杜沅沅匆匆写下最后个字,并将写好的叠信纸折好,放入旁早已准备好的锦盒中。盯视那锦盒刻,轻轻吁口气,低喃道:“的缘份,就交给上吧。”罢,将锦盒郑重地放在案头,起身走至门边,又停下来,复看眼,方才出去。
书案上的灯盏照着那锦盒,荡起圈又圈淡黄的光晕,仿佛是诉着什么,又仿佛是期待着什么。
杜沅沅走回寝殿,碧痕已等多时。见进来,急忙迎上前去,低声道:“娘娘,酒已准备好。”杜沅沅头,从枕下拿出那袭青布短衣穿好,又在短衣外罩件宫衣裙。比照镜中,幽暗的光线下,个小小宫默立当地。若非仔细去看,谁也不会发现竟是怀玉宫中的贵妃娘娘。
碧痕呜咽出声,“娘娘,您当真就样走么?”杜沅沅无奈叹息,“已是最好的结果。就当死在火中吧。”
碧痕扑通跪下,扯住杜沅沅的衣角,“娘娘,奴婢、奴婢舍不得。”杜沅沅心头阵酸楚,回身扶起碧痕,“宫里,除惠姐姐、懿蓉,放心不下就只有。”
走至妆奁前,翻捡刻,走回时手中已多支银嵌绿松石的蝴蝶钿。“的首饰钗环虽多,却都是入宫后皇上赏的,给只怕会惹来麻烦。”将那只钿细心簪在碧痕鬓边,眼前闪过月夜下的流碧湖畔,在月光与箫声里将蝴蝶钿遗落在草间。万紫千红的群芳圃内,英帝脸情,向伸过手来,手中的钿熠熠生光。的唇边有恍惚的笑意,“只蝴蝶钿是从家里带来的,对也是非比寻常。就给,做个念性吧。”
“娘娘!”碧痕泪落如雨。杜沅沅硬起心肠,“时间不多,还有几句话,且听好。”碧痕不住头,杜沅沅道:“呆会内殿火起,定要远远走开,莫要伤自己。若是有人问起,就是心情不好,时睡不着,便多饮几杯,后来将们都赶出殿去。而在殿内碰翻灯盏,才酿成大火。想来,皇上也不至于太为难们。”
“娘娘!”碧痕已是泣不成声,杜沅沅试试眼角的泪,转过身去,“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就当已死在火中的吧。”碧痕知道不能再拖,便跪下身去,拜几拜,起身突然将杜沅沅向外推去。
杜沅沅猝不及防,被推出殿外。“做什么?”杜沅沅扯住碧痕的袖子。碧痕的唇边有异样的笑意,“娘娘,余下的事就交给碧痕吧。火起后您才从殿里出来,万被人看见,可是走不成的。”
杜沅沅心知得有理,但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头,还想再,碧痕已扯回自己的衣袖,把推上殿门。“娘娘,您保重。”碧痕的语声隔着殿门低低传来,杜沅沅明白再纠缠下去,只会召来宫外的禁卫。只得低声道:“千万小心。”
罢,装作寻常宫的样子,走至右进院子门前,见无人注意,闪身躲入门后。
碧痕听着杜沅沅的脚步声远去,无力地靠在殿门上,喃喃道:“寝殿若没有人,怎算是被烧死!娘娘,凡事小心。奴婢只能为做最后件事。”着,走到案前,拿起案上早已准备好的数个酒坛,拍开泥封,将坛内的酒液尽数倾倒在殿内的角角落落。
拿下灯盏上的细烛,最后看眼殿内的切,手扬,那只细烛在半空里滑道黄色的弧线,无声地落在通梁的垂珠纱帐上,“噗”地声,亮眼的火光冲而起,渐渐蔓延整个殿内。
杜沅沅屏住呼吸,躲在门后,只觉眼前的火光越来越亮。过刻,有惊恐的叫声传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走水!走水!”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微微探探头,只见院内太监、宫、禁卫争相奔走,有的看着大火发呆,有的想要救火,有的却是逃避,场面已是乱成团。
知道时机已到,便瞅个空子,偷偷从门后出来,装作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宫,捂着脸冲出怀玉宫,向东角门奔去。
东角门距怀玉宫较远,而此刻,也正是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怀玉宫中虽然大乱,但时还未波及到他。杜沅沅越奔越远,耳边救火的喊声已是渐渐低。
前面,已依稀看得到夜色里青灰的宫墙,倍添勇气,就快到。就在此时,队巡夜的太监迎面走过来,此时,正站在甬路当中,已是避无可避,眼看自己就要暴露在巡夜太监们的面前。
忽然,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轻,定神看时,却已置身于几棵垂柳之后。身侧个熟悉的声音耳语道:“莫非是想硬碰硬么?”杜沅沅松口气,是沈毓。眼角瞥见,沈毓竟也穿身杂役的青色短衣。
沈毓见那队巡夜太监依走过,方拉杜沅沅出来,急急奔向东角门。在淡淡的曙色中,东角门已是大开,有几个太监正守在门前,看着商户杂役们将果蔬抬进膳房后门,再空着手出来。
沈毓拉着杜沅沅躲入带转角。杜沅沅趁机迅速脱下身上的宫衣裙,露出里面与沈毓模样的青布短衣。
沈毓探身向外,似是在观察着东角门前的动静。隔刻,个商户老板模样的人出现在东角门外,带着脸谄媚的笑意,边与几个守门的太监闲聊,边向他们的手中塞着什么。
沈毓微微笑,趁着那几个太监注意门外那个商户老板之时,突然带着杜沅沅闪入膳房后门。二人在门内静立片刻,然后,装作刚刚放下果蔬的模样,前后地从膳房内出来,神态自若地走出东角门。
杜沅沅心中喜,不由得加快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个太监的质疑声,“咦?个人是……”杜沅沅猛地止住脚步,后心里沁出冷汗。
“是鄙店新招的小伙计,乡下来的,不懂什么的。”是那商户老板的声音。“!”是太监释然的声音。耳边又响起那商户老板的声音,“动作快些,店里还有好些活计要做呢!各位公公,小的就告辞。”着,又寒暄几句,当先领着沈毓和杜沅沅向辆大车走去。
杜沅沅努力放慢步子,若无其事地走至车边,上车坐好。直到大车启动,才发现冷汗已渗透后背的衣衫。
大车吱扭吱扭地向前行着,那商户老板已不再是粗鄙的小老板神色,而是郑重地向沈毓做揖,“公子,在下幸不辱命。”沈毓头,“做得不错。不过回去后要立即将店关,回国去吧。”“是!”那商户老板毫不犹疑。
“是连累们。”坐在旁的杜沅沅叹息。沈毓释然而笑,“何必还跟客气。”
杜沅沅心中暖,不经意间转过头去,只见禁宫的红墙碧瓦渐去渐远,不由抓紧车辕,心中不清是兴奋,还是失落。的眼中渐渐沁出眼泪,终究还是不舍。若是上对他们存有怜惜,定会让他发现留下的那只锦盒,那只内壁镶嵌青玉,可耐火烧的锦盒,发现留在锦盒内的那封书信。
不由得苦笑,到此时,仍执念于此。逼着自己强行转回头来,看着车前条不知通向何的大路。今后,就要沿着样路直走下去,也许永远都不能回头。
沈毓明白的心情,也不多问,只是无言地递过条丝帕。杜沅沅伸手接过,胡乱地擦擦面颊,忽然笑道:“们要去哪里?”沈毓温和而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好!”杜沅沅大声道。如今已是平凡的民间子,“元贵妃”的光环已随着那场大火消失殆尽,反而更加轻松和随意。的面上有自然真切的笑意,“们就去弄翠阁吧。”
重逢
阴沉沉的,憋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暗淡的幕下,被大火焚得焦黑的颓垣败瓦突兀地缀在片鳞栉比、威严华美的殿阁之中,显得极是不协调。
英帝就站在片瓦砾之前。他的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绣龙软丝寝衣;他的眼中,是倦意与焦虑交集的血丝。
昨夜,当他得知怀玉宫意外起火便狂奔到里。但是,眼前已是座汹涌的火城。他只能站在当地,眼睁睁看着昔日轩阁雅丽的怀玉宫,渐渐倾斜坍塌,变成片残垣断壁。
其间,陆六福带着众太监几试图将他拉远,都被他斥下去。那些人怎么会明白,即便是他死也绝不会离开里。熊熊的烈火,与其是焚烧着个小小的怀玉宫,不如是烧灼着他的心,毁灭着他的命之所依,魂之所系。
如今,大火已是熄,除四的凌乱瓦砾,灰烬中飘起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的烟尘气,切仿佛又归于平静。但众人还在火场中忙忙碌碌,不时掀起块块断瓦,搬开截截残木,英帝也眨不眨地看着每个人的动作。他的神色,由焦急转为惊慌,由惊慌变成失望,由失望终至绝望。难道,难道真的是凶多吉少?
“啊!”火场中传来声惊呼,英帝蓦然抬头看去,只见几个太监正低头看着,神色惊恐。英帝心中急,不顾脚下凸凹不平,大步奔去。
在根断成两截的横梁之下,横陈着具烧得焦炭般的尸身。英帝慢慢蹲下身去,脑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响,“是么?是么?”他使劲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曾经起经过大风大浪,那样睿智聪颖,那样计谋过人,怎么可能败在场小小的火灾上。
英帝的目光忽然落到尸身的手上。那手紧紧握在起,当中隐隐露出角墨黑的东西。他心中微觉奇怪,便将其轻轻抽出,举至眼前。
件东西也许是因为握在手中的缘故,当中的部分依然保留原来的色泽,银色当中抹亮眼的嫩绿。突然之间,他的脑中轰然作响,他认出来,是那只蝴蝶钿,那只他于月光下的流碧湖边拾到的沅沅的蝴蝶钿。记忆那个美丽无匹的月光精灵,幻化成眼前具辩不出面目的尸身。如山般沉重的悲恸蓦然间压上他的心头,他从心底里发出声嘶喊,“不DD”
卯时才过三刻。此时尚未到商贾开市之时,都城的大街上行人寥寥,派宁静。
辆金边镶滚、红缨络垂饰的华丽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大街小巷,驶过黛青长桥,直向湘芷河东岸彩灯华绣的秦楼楚馆而去。
马车内坐着主仆两人。主人袭赫赤长袍,满身俱都是金线长生蝙蝠。腰间宽宽麒麟玉带,嵌着黄金带扣。持着描金折扇的手指上还戴着数个粗大金戒,眼看去满身富贵,华丽得似暴发户般,掩不住身的媚俗之气。小厮则是茶色短装,简单而又清爽。
此刻,二人分坐两边,不时看看,看看。那小厮突然以手掩口,竟是不怕逾规,吃吃地笑起来。那个主人却并未出言斥责,只是苦笑着摇摇头,满面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忍不住低声迟疑道:“沅沅,非要穿成个样子么?”
车上的两人,竟是改装的沈毓和杜沅沅。
杜沅沅扮成的小厮好不容易止笑声,故意本正经道:“当然要。否则,那些个容月貌的妹妹怎么能看上!”沈毓的眼睛不由睁得大大,“莫非真是要去喝酒?”他夸张叹息,“就算是真的,也不必如此着急,要知道,大凡烟之地,开市总要等到晚上。象们样清早便上门的,只怕是没有。”
他面上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色,惹得杜沅沅更是笑得弯下身去。直笑半晌,忽然想起身前种种,眼前犹似苦中作乐,神色突然黯下去。沈毓番惹人发笑的念白,也只是为让宽心,耳听又是默不作声,自是明白心中难过,便清清喉咙,大声道:“小三,既带本少爷到弄翠阁去,自然是有相熟的姑娘,不知道长得如何,千万不要貌似无盐,否则少爷可不饶。”
杜沅沅愣,猛然想起沈毓口中的小三叫的就是自己,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想到去弄翠阁的目的,时却也笑不出来,便压低声音,讲出原委。原来,当年为揭露申氏诬陷赵静敏祭失德之事,杜子珏曾跟提过,将证人李贵藏于弄翠阁中。李贵的重要性自不必,而杜子珏事也是十分的谨慎小心,而他竟会选弄翠阁作为藏匿证人之,只有个可能,就是里是他私设的据。
沈毓恍然大悟,“难怪不想出京,却吵着要去弄翠阁。”杜沅沅面有歉意,“挑此时,是不想碰见太多闲人。而将扮成般模样,此时去喝酒才得通。实在是委屈。”沈毓挥袖子,“温香软玉满怀的好事,怎会是委屈。”着隔帘向赶车的大声道:“快!快!少爷等不急。”
马车停在弄翠阁门前,二人下得车来,四看。果真如沈毓所言,各家妓馆都是休息的样子,门可罗雀。
沈毓故意眉头皱,当先把推开弄翠阁半掩的楼门,大刺刺而入。边走还边道:“本少爷来,怎么没人招呼啊?”杜沅沅忍住笑,低眉垂手跟在身后。
二人走至阁内,已置身于间陈设着桌椅几案的阔大厅堂,左右各有个“之”字形的楼梯,沿着楼梯看上去,是排房门,想来是妓们的房间。只是此时时候尚早,楼内房门紧闭,并无人影。
个徐娘半老的子应声走出来,大概是未料到会有客人如此之早,身上才只披件外裳。眼眸,有诧异的神色晃而过,却又在转瞬间换笑脸,用手中洒金满绣的帕子捂嘴,未言先笑,“是里的妈妈,叫五娘就好。公子真是好早,姑娘们都还没起呢!”
沈毓眉梢扬,杜沅沅心领神会地掏出两锭金元宝放至那老鸨面前。老鸨满脸堆笑,“好,好,公子想找哪个姑娘,直就是。”
从头至尾,杜沅沅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鸨的举动,此时,心中忽然有几分奇怪,见到金元宝后,老鸨虽做出贪婪之态,但却没有立即伸手去抓,并不符合常理。而且,老鸨笑得半眯得眼底,分明有丝探究与戒备。
个本应该唯利是图的老鸨,面对飞来横财,却心存戒备,明什么呢?杜沅沅心中喜,难道杜子珏当真就藏身在里。
摸摸直藏于怀中那只环佩,“不离”二字烙痛着的指尖。咬咬牙,将环佩掏出,向前步,与那老鸨笑道:“五娘好。不过,家少爷是来寻人的。”“寻人?”五娘眼底疑虑加,面色已有不豫,“公子莫非是在寻咱们的开心么!”杜沅沅神色不屑,“家少爷家财万贯,即便是寻开心也不必如此费事。”忽然压低声音,“家少爷那日偶遇个姑娘,见倾心。那姑娘来自弄翠阁,所以咱们才寻到里。”将手中环佩举,“便是家公子与那姑娘约定的信物,五娘不妨问问,若是手中持有相同模样的,又刻着‘不弃’二字便是。”
五娘愣愣,似是在想着推脱之辞。杜沅沅又道:“家少爷,若是那姑娘果真在里,银子自然是少不的。还请五娘帮忙才好。”着,目光蓦然冷冽起来,五娘明白不好打发,只得接环佩,笑道:“那就请公子少待,五娘各去问问。来人,给公子上杯热茶。”着,蛇腰款摆着上楼去。
沈毓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趁着低头饮茶的功夫,向杜沅沅悄声打趣道:“的故事真是动听,难为还准备信物。”杜沅沅只笑不语。
房门上传来几声轻啄,站在杜子珏身后的阿芜猛然转过身来,警觉道:“谁?”“是,秋五娘。”门外传来低低的回应。
阿芜看眼立在窗边恍然不觉的杜子珏,暗自叹息声,走到外间,将门半开,那老鸨闪身而入。阿芜语声有几分不豫,“不是无事不要来打扰么?”秋五娘面有难色,“来两个人,是寻人,还带个刻着“不离”的环佩做信物。属下不敢做主,特来请示。”“当是什么事,打发就是。”阿芜沉面色,转身走向里间,似已不准备再。
秋五娘碰个钉子,不敢再问,转身便要出门。耳畔忽然有风声掠过,持在手中的那枚环佩已被人夺过去。秋五娘骇跳,定睛看时,杜子珏已站在身前,举那环佩仔细查看,面上竟现出惊喜之色,喃喃道:“见环佩,就如见般。”忽然把抓的手,追问道:“快告诉,人在哪里?”
秋五娘指着门外,还未话,杜子珏已如旋风般出门去。阿芜面色大变,紧随其后,奔出门去。
沈毓与杜沅沅正在低语,猛听得楼上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声惊喜交集的低呼,“沅沅!”
杜沅沅浑身震,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楼梯顶的杜子珏,眼眶慢慢儒湿,步步走上楼去,“是,大哥,来寻。”
杜子珏笑着头,向杜沅沅伸出手去,“好,好,原本就在里等。”杜沅沅面上有欣慰的笑意,也向他伸出手。
二人的手就要碰在起,杜子珏忽然倒下去。
斯人独憔悴
业二十年六月季夏,英帝颁昭下:元贵妃杜氏,乃庐陵郡守阮兴之,阮兴病逝,遂为犯臣杜庭儒收养,现正其名,准其归宗,仍为阮氏。
不久,英帝又颁下诏书:元贵妃阮氏崩,因其温贞哲睿、敏惠淑慎、靖肃庄慈,特追封圣睿皇后,丧仪同制,全国举孝。宫中民间三年内不得宴乐,秀伶彩甄选皆废。
诏书下,举国哗然。对于满朝文武来,虽措手不及,却也默默接受下来。原本因为杜家谋逆,帮老大臣们正奋力参劾着位甚得皇上宠爱的贵妃杜氏,谁想形势急转直下,先是怀玉宫意外失火,杜氏死于火中,而后杜氏莫名其妙地变成阮氏,又被追封为圣睿皇后。虽然明眼人看便知是皇上有心偏袒,但人既已死,事情也算是终止。谁也不会愚笨得跳到皇上面前与个死人争长短。
至于民间百姓,自然没有朝臣们想得复杂,他们从两道诏书里,明明白白体会到皇上对个子的忠贞和情。时之间,街头巷尾,到都是片感佩之声。
里是都城北户幽静的民居。白墙灰瓦的数间低矮房舍,个小小院落,简单朴素得丝毫会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在院内的石凳上,垂首坐着个水蓝衫子的清丽子,那子径注视着脚下满地的绒绒细颈小草,眉目间似是隐隐笼着抹轻愁。
个子从当中间房舍内出来,看到石凳上默默想着心事的子,不觉低低唤声,“沅沅!”那子慢慢抬起头来,面上已换淡淡微笑,“沈毓,大哥可好些?”
小院内的两人,竟是杜沅沅和沈毓。
沈毓走过来,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忧色,“子珏兄受伤后,便未得到妥善医治,如今又直忧心劳虑,若要痊愈,恐怕还要多费些时日。”杜沅沅低低叹息,“他身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拜托定要治好他。”
沈毓似是为让宽心,故意轻松道:“可是堂堂宫中太医,是对没有信心么!”杜沅沅微微笑,忽然想起沈毓话中“宫中太医”几个字,神色黯,复低下头去。
沈毓坐至杜沅沅身畔,眼中有心痛与怜惜,“从们那日见子珏兄晕倒,到躲入里养伤,些时日始终微笑示人,仿佛全无心事。但知道心中不曾有刻好受,尤其是听他下的那两道旨意。”
杜沅沅并不答话,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腰间丝带,那丝带也是水蓝之色,宛如秋日里的汪水波。突然,滴水珠落上去,紧接着又是滴,那水珠润在丝带之上,濡那色泽,竟是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沈毓时无语,良久,方听杜沅沅幽幽道:“下间有谁能如般,遇到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不仅莫名其妙姓‘阮’,而且还活生生站在里听自己死后的谥号,‘圣睿皇后’,”抬起眼来,神色间悲不可抑,却强拉出个笑意,“,是不是个最好笑的笑话。”
沈毓眉心纠结,仰望头顶空,其间乌云翻滚,波折诡谲,仿佛正酝酿场豪雨。他突然道:“有件事正要告诉,据,怀玉宫大火后发现的尸体。”
“?”杜沅沅的双眼蓦地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毓。沈毓静静看着,神色间派坦然,“早就知道,当初抱定出宫的念头,除要寻找子珏兄,还有重要的,便是不想他为难。因此,定的那个‘火遁’的计策故意留个漏洞,”沈毓眉目间有难过的痛意和解的释然,“并未在殿内留下替身,以他之精明,又怎么会发现不其中的蹊跷。便是想以此为们来日续缘留线生机。心心念念的终究还是他,,永远都无法比肩。”
他的最后句已近似耳语,杜沅沅并没有听清,此刻,心中正自起伏不定,忽柔肠百转,忽丛生疑云。当初为离宫布局时未留替身步,的确是有意而为之。但是,为何会出现个莫名的尸首,坐实被烧死的事实,却想不通。
不过,些日子以来直郁积于心,折磨得夜不成寐的心事,终于可以放下,那便是英帝所下的诏书。当听到英帝颁下的第道诏书时,明白英帝是想撇清和杜家的关系而给虚造个身份。但紧接着第二道诏书又下,的死竟已被盖棺定论。以为是英帝狠下心不再顾,却原来是怀玉宫大火之后发现尸首,英帝以为真的死。
杜沅沅猛地站起身来,忽然想起离宫那夜碧痕奇怪的举动,难道是为开脱,而舍弃自己。的眼中泪水纷落,耳边依稀是碧痕隔着殿门的最后那句,“娘娘,您保重。”
“真是个傻丫头!样做,只会让辈子不得安心。”杜沅沅又是震惊又是痛惜又是遗憾,最终只余下无奈。碧痕的舍生取义,虽成全的远走,却无形中断与英帝续缘的路。仰首看,难道他们当真缘份已断?难道切都是定?
“皇上!已过二更。”陆六福大着担子,小心翼翼地唤声埋首在奏折中的英帝。英帝闻声抬起头来扫他眼,又埋下头去。那眼波只是淡淡地瞥,却惊得陆六福背心里渗出冷汗。
眼前位子是越发令人捉摸不透,陆六福在心里哀叹声,只得悄悄退后,复立于旁。
从前的英帝虽也是面目冷峻,但总归还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而今的英帝,面貌如常,行动如常,但骨子里却透着股子不清的冷漠萧索,给人以无尽的压力和冷意,无形中拉远与众人的距离。就仿佛是生命中有什么东西缺失,或者是被封闭。现今留下的只是个不完整的灵魂。
英帝个变化的起因,旁人不知道,陆六福却是十分清楚的。那日怀玉宫失火,英帝在废墟中独坐日夜,当第二日的阳光射到已成为片瓦砾的怀玉宫上,他突然站起身来,默默走回承宸宫,整装上朝。从此以后,他便开始变,淡漠如水的外表下,颗心愈加冷酷与无情,愈发让人触摸不到他的真心。
“朕要独自走走,不必跟来。”耳边响起英帝的吩咐,陆六福吓得个激灵,暗怪自己怎么走神,抬眼看时,英帝已走至书房门前。他明白英帝必是要到怀玉宫的废墟那儿去坐上坐,自从那场大火之后,英帝夜夜如此,已成习惯。
他看看门外的,月色淡得发白,已是二更交末,时辰显然不早,他有些担忧,但却也不敢去拦。英帝的语声虽是温和无害,却不容辩驳,陆六福只有躬身应是,看着英帝的身影渐渐化成个剪影,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
英帝沿着宫中的甬路,慢慢地走着。夏夜微凉的风轻抚着他的面颊,拂动着他的袍角,他无所觉,只是沿着那走无数遍,即便是闭上眼睛也能找得到的方向走去。
前面是片残垣断壁,淡淡的月色下,那些焦黑的廊柱,散落的砖块,都只是墨色的轮廓和幽暗不明的影子。
英帝加快脚步,“沅沅,来!”声叹息的低喃在夜风里默默流散,他在白日里静默如死的心,忽然间似活转来样,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那淡漠的面容上也似有生气,有思念与悲痛的情绪在其间流淌。
他靠着半截倾倒的横梁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周遭的切,眼前的切依旧是颓墙碎瓦,还保留着被大火焚烧后的情形。
那场大火之后,凌海曾向他请旨,对怀玉宫重新整饬。他当即便下旨,切如旧,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里。里是他和的,他无法容忍不相干的人来打扰的宁静。即便是,已不在。他的心蓦地绞痛。隔么久的时日,他依然无法接受个事实。他每夜独自走来里,隅隅独行的路上,永远不灭的幻想便是怀玉宫门前,婷婷而立,含笑看着他步步走来。的2d6ccb2d1
“唧啾-唧啾-”无边夜色中隐隐划过飞鸟的悲啼。英帝苦笑,飞鸟也许同他般,失却伴侣。“在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有低柔妩媚的声音响彻在记忆,是的声音,英帝缓缓闭上眼睛。那是他们的合卺之夜,在被装饰成喜房的承宸宫内,饮下交杯酒后念出的句,是见证他们爱情长地久的誓言。
但是,很久以后,才告诉他,后面还有另外的两句,“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彼时的眼中有着的忧虑,他却大笑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就算它是个预言,朕是子,有上庇佑,什么样的预言不能打破呢!”可是,个预言真的成为现实。
“竟忍心要生受样的折磨!”英帝捏紧身畔那截横梁,纵横的木屑刺入他的掌心,有血丝沿着指缝蜿蜒而下,他恍然不觉。他曾下旨彻查失火原因,内务府查证多日,得出的结果竟是自己引燃。他勃然大怒,立即罢免那个查证人的官职。但是,他心中又怎会不明白,怀玉宫周围有禁军把守,外人根本没有机会靠近。而火莫名其妙起自寝殿,殿内又只有人。同时,烧毁的寝殿内散落不少的酒坛碎片。切的切都明场大火是有蓄谋的,是故意被燃起的。
样的结论,无疑于在他的伤口上生生洒把盐,令他痛彻心肺。样不顾他的有意求死,分明就是怨他,怨他对的不信任,怨他对的绝情。用自己的死,给他的心以永生永世的惩罚。
“如愿,个惩罚会受上辈子。”他咬牙切齿,又禁不住黯然落泪。有许多事就是样,离开,结束,才知道回过头去,才明白错在哪里,他也样。而今再想起当初,只要将他放在心上,在他的身边,他又何必计较太多。
只是,切都已是迟。
英帝慢慢站起身来,踉跄着远去。每夜都是样,他独自坐在里,回忆、心痛、追悔,直至逃离。
月亮隐入云层,大地更加昏暗。英帝跌跌撞撞走着,丝毫未发觉已走上另条路。没过多久,他便已走到尽头,眼前忽然出现片半人高的蒿草,而在那蒿草之中,两扇紧闭的门户俨然而立。
月亮慢慢从云层里走出来,重新洒下片淡白。英帝平复气息,借着月色看刻,心中有几分奇怪,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来过里,到底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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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遗信
“皇上!奴才总算找到您。”是陆六福。英帝转过身去,看到拎着盏八角缨络罩纱风灯的陆六福已奔到身前。“不早,皇上该歇。”陆六福陪着笑脸。英帝并未理会,却指着半隐在蒿草中的门户道:“那是什么地方?”
陆六福顺着英帝的指向看去,此时正逢夜风掠过,吹得连片蒿草齐齐低伏头,沙沙作响。静夜之中听来,煞是惊心。其时,月色幽幽,照得四惨惨发白,就连他手中所持风灯烛火也带几分阴森之气。他忍不住打个寒战,颤颤道:“奴才从未来过,不、不知。皇上,还是、还是回去吧。”
相较于陆六福的心生恐惧,英帝恰恰相反,他的心中正充斥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那扇门里有什么正召唤着他,他必须要走进去。他不再犹疑,举步子径自向那门走去。
陆六福虽然害怕,却也不能拦阻,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
英帝分开蒿草,走至门前,借着风灯的光芒,那两扇紧阖的门扉异常清晰。门扇是普通的板门,做棕褐色,镶着小小的圆形铜跋,其上无雕饰。想是年代久远,其间朱漆斑驳,古旧异常。
英帝不由愣,门的样式迥异宫中,倒有些似江南风格。此刻,他已无瑕细想,随手推,只听得“吱呀”两声,那门已被推开来,个漆黑幽的院子出现在他们眼前。
陆六福惊得跳,撞在门框之上,几星灰尘落下来。英帝不悦地看他眼,将风灯接过,“去让凌海找个老宫人来,朕要问问里的情形。”陆六福有些担心,嗫嚅声“皇上”,英帝眉目凛,“还不快去。”陆六福急忙躬身去。
英帝跨入院子,下意识地将手中风灯提高。依稀看得到面前的院子并不很大,仅正面排屋舍。只是此时灯影、月影幽暗,切宛如倒映在水中,光影明灭之间,让人反倒看不清楚。
英帝向前步,只觉脚底绵软,迎面股酸腐之气,似乎是常年无人打扫,枯枝败叶落满中庭。
他正自犹豫是否要继续前行,忽听身后传来人声,还未回身便觉眼前光芒大炽,却是陆六福带着众御前太监和宫,个个提着风灯赶过来。
陆六福额间带汗,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您要的老宫人,凌总管已着人去找。奴才先赶过来,看皇上有什么差遣。”英帝知道他是不放心他人在此,也不破,头道:“支灯,朕要好好看看。”
陆六福招手,立刻有数个太监上前,每人将手中风灯高高举起,时之间,院落内明亮如同白昼。
英帝此时方才看清,此院落虽小,却是湖石假山错落,碧树盆景缀其中,虽因年久失于维护,却仍能看出当初设计的匠心独具。而掩映于假山之后的几间屋舍,青色粉墙黛瓦,屋舍小巧,观之雅素明净。显示着江南的风物与格调。
大齐都城都,地偏北,建筑风格宏大壮丽。而作为皇权象征的禁宫大内,更是将种宏大发挥到极致。大凡宫中殿阁,均为朱红宫墙,明黄琉璃瓦,且律轩昂富丽,无不体现皇家的威严与华贵。而在众美轮美奂的宫殿之间,竟会有如此风格迥异的南地院落,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英帝向那几间屋舍走去,他的脑中正充满迷惑,个地方他从来都没有来过,甚至是从来都不知道存在,但此刻他的心头却充盈着淡淡的喜悦,仿佛即将见到个久别不见的亲人。间院落难道跟他有什么渊源不成?
小小屋舍内,因久未现人迹,尘灰密布,蛛网纠结。但内设的桌椅几案应俱全,且细巧精美,隐约可以窥见到此间主人的不俗。
英帝四看刻,并未发现什么,他的目光忽然落到朝南窗下张石榴木书案上,那上面除摆放着文房四宝外,还随意放幅半展的卷轴。仿佛有只手推着他般,他走过去,小心将那卷轴拾起,细细拂掉那上面厚厚的积尘。
陆六福乖觉地将灯尽量凑近那卷轴,便于英帝看得清楚,突然发觉英帝已停拂尘的动作,木立在当地,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在那已展开的卷轴上。他的目光便也瞥过去,竟是再也移不开眼来。
那卷轴上是副画。轮明月高挂中,月华如匹如练,泻入半掩的银丝水帛纱窗,纱窗下的书案旁,名素衣如雪的子凭窗而立,含笑注视着房内地月影。
整幅画流动着缥缈空灵的气韵,尤其是那画中的子,虽是那样随意的倚在那里,但眉梢眼角间却流淌着勾人魂魄的美丽,整个人都灿然生光,不知是沐浴月之光华,还是本就是谪仙下凡。实在是美丽极,也出尘极。禁不住令人心神俱醉。
英帝心中有的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画中子的美丽,而是另种感觉,仿佛是亲切,仿佛是安心。子他虽未见过,但就如他最贴心的亲人般。
“皇上!您要的人带来。”房外传来凌海的声音,“带进来吧。”英帝吩咐道。
凌海领着个发须皆白的老太监走进来。英帝止两人的行礼,看着那个走路都已有些颤巍巍的老太监,“是何时入宫的?”那老太监躬着身子道:“奴才是先帝成年间入的宫,算起来在宫里也过几十年。奴才年岁大,现在内库里做些杂事。”
那老太监话有些嗦,英帝微皱眉头,将手中的画向前举,“画中人可认得?”老太监凑近两步,“不是瑜娘娘么?”英帝吓跳,画中的子竟是当年弘帝的至爱,他的亲生母亲瑜淑妃。
申太后逼宫之日,他虽得悉自己的身世,但当年申太后为防事情败露,早已将切线索涂抹得干干净净,他便再也无缘见窥见生母面容。后因此事关涉皇家颜面,他只是追封母亲为端敬太后,却直未对外公开真相,因此,不仅外人知悉内情不多,就连他自己对生母之事也知之甚少。
此刻,英帝禁不住又惊又喜,难怪他直对画中子有份奇怪的情愫,原来面对的是生身母亲。那他所在的地方,显然是属于母亲的。
“可知道里是什么地方?”英帝问那老太监,老太监道:“当年先帝对瑜娘娘极尽宠爱。听娘娘祖籍江南,便专门在芸樗宫后院为娘娘修院子。据常伴着娘娘盘桓在此。”
英帝此时方恍然大悟,难怪他直都不知道有里的存在。芸樗宫是安置先朝遗留嫔妃的寝宫,因着申氏的跋扈,先朝嫔妃或死或废,到他执政之时,并未留下个。因此,芸樗宫便空置下来。平日里,他自然是不会到个废置的寝宫去的,而手下的奴才们自然也不会白白的到他面前提起里,因而他便直未发现此。今夜,若非他心智迷乱,也不会误闯入里。
“们都下去吧。”英帝挥挥手,让众人退下,他要在里独自呆上刻。
他将那幅画轴摊平在案上,细细地看着。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母亲竟然是样的婉约宜人,样的高雅美丽。而他的父亲弘帝为做如此之多,想必二人也是情意重,令人称羡吧!是否就如他与沅沅样,“在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而接下来是,“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又无法抑制地想到里,他苦笑着摇摇头,重新将目光投注到画轴上。他忽然发现那画上有奇异之。
幅画的运笔是极精细的。无论是流泻的月影,还是松松的衣褶,勾划,都异常严谨传神。从画中的纱窗、书案、砖地,可以看出描绘的正是间房内的情形,而那奇异之就在那片洒满月色的砖地之上。月色是从半掩的纱窗漏进来的,与未被纱窗掩住的地方相比,透过纱窗投注在砖地上的月影显然是要暗些的。但就在片稍暗的月影之中,却明显有过于明亮,看上去突兀异常。
从整体画风来看,出现样的败笔,显然是不合情理的,除非是故意如此。他心中震,视线不由得落在那砖地之上。
房内的砖地是莲青色的琉璃拼缝砖,块块相连,组成莲式样。比照着手中的画轴,英帝找到那块与众不同的砖地。那是块与其他并无二致的砖,只不过恰好在心的位置。
英帝俯下身去,以指轻击,传来“空空”的声响,很显然,砖下面是空的。他略略怔,起身从案上的紫檀双耳薰炉旁取过只银钎,不假思索地向砖缝隙中插下去,只是轻轻地撬,那块砖翘起半边,竟然是块活砖。
待整块砖翻转过来,英帝才看清,那下面不过是个小小的暗格,暗格内只放只泥金如意洒金信封,除此外并无他物。
英帝的心狂跳起来,样的信封他的南书房内也有,是专供帝王所用的。留下信的人莫非是先帝?而将封信样小心谨慎地藏在里,难道里面藏什么不能被外人道的秘密?
他努力平复心情,将那信封取出,信的封口是方小小印鉴,印泥虽因时间过久已变做赭色,但仍十分清晰,是“寅祉”二字。英帝脑中阵轰鸣,“寅祉”便是他父皇的名讳。封信是弘帝留下的没错。
信封内是数页描金云龙边蜡笺,样的纸张,极是耐腐,上书字迹历久弥新。英帝已顾不得太多,立即靠近灯火看起来。
第页上仅有寥寥数句,笔迹凌乱,墨汁纵横,显是书写时心绪烦乱。
大齐开朝百年,国力兴盛,百姓安乐。然,先祖立国,因情势所迫,铸成大错,终生引以为憾。朕乃大齐子孙,自当偿先祖心愿,百般察访之下,真相竟是如此……
此事干系重大,于齐氏皇族、大齐社稷都是极大动荡。朕心中实是矛盾,唯有尽数记述,且藏书于此。若能为人发现,将可避免同门操戈,于齐氏族,可算大功件;若常埋于此,则江山永固,于齐氏本脉,也属幸事。
切唯有交上裁夺。
英帝背心冷汗涔涔而下,从信的字里行间,看得出弘帝的语气极是郑重,又充满矛盾,他如此大费周章在此间留下样的隐秘,到底是发现什么?
何去何从
清晨的阳光透过朴素的木格窗,暖暖地照在窗下的张软榻上。杜子珏半靠在那里,身上盖着袭妆锦踏的绸被。阳光在绸被上跳跃着,引得那些纹闪烁出大大小小的光晕,映着他稍嫌清瘦的面庞,也映着他眼中的阴霾。
空气中有晨露的润泽与清新,还弥散着股淡淡的药香。药香是从窗外飘进来的,那里支个红泥小炉,炉上的青釉陶罐里正熬制着汤药。小炉旁,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那里,不时调整着火势。红红的火苗照着线条柔美的侧脸,那脸上的神情充满专注。
杜子珏的目光痴痴地落在那身影上,眼中的阴霾便分分地淡下去,有淡淡莫名的喜悦浮现在他的眉梢眼角。
自那日杜沅沅与他在弄翠阁中相见,到同寄居在方小小院落,晃已过去十余日。段时日,杜沅沅始终陪伴着他,絮语闲话,递汤喂药。日子变得宁静、恬淡而温馨。在他生之中,从来都没有过样的体验。每每午夜梦回,想起那些无法摆脱的恩怨情仇,他总黯然,样的预支来的幸福,他还能持有多久。
杜沅沅掀碎布帘走进房来,手中的药盅还冒着热气。见他正坐在那里,面将药盅放在榻旁的小几上,面笑吟吟道:“今日气色不错,待会喝药,咱们到院中坐坐。”
穿着葱绿色的衫子,因着熬药,两臂都衣袖都半挽着,露出截莹白的手臂,衬着那葱绿,更显得肤凝脂细,皓腕如雪。再加上软语巧笑,杜子珏呆呆,竟是忘答话。
阿芜掀帘而入,见此情景,发出声冷哼,自顾自坐到榻前杌凳上,端起药盅送至杜子珏嘴边,“不劳费心,还是让来吧。”
阿芜般无礼,杜沅沅并不以为意。些日子,阿芜紧随杜子珏身侧也居留在小院之内,表面对不理不睬,但背着杜子珏时也常冷言冷语。对于与阿芜的恩怨,杜沅沅早已释然。当初是因为立场不同,阿芜几番要置于死地,如今大家已在条船上,何苦要争长短。何况,阿芜对杜子珏的心意,也略知二,到底,阿芜不过也是个得不到爱的可怜子罢。
便笑着向杜子珏头示意下,“且喝药,去找沈毓问问的伤势。”杜子珏还未话,阿芜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已飘来,含着丝妒意,却是向着杜子珏的,“的宝贝妹妹手腕向高明,总能引得人为赴汤蹈火。还不快些好起来,否则,可是轮不到。”
阿芜今日反常态当面叫板,杜沅沅倒有些意外,想起方才阿芜看见杜子珏对的那般神色,定是心生妒意,时忍将不住。的心中不觉有几分可怜。并不想理会,举步便要出门去。杜子珏却已忍耐不住,将嘴边药盅推,面上已有怒意,“的什么浑话,还不去向沅沅陪个不是。”
阿芜见杜子珏竟是丝毫不顾的颜面,心袒护杜沅沅,眼圈不由红,嘴中却强硬道:“的根本没错,就是被给迷惑。因为,们才落到般田地。不仅不警醒,却只顾享受美人温存,早已忘复仇和允诺们笛羌之事。、、太让失望。“罢,将手中药盅重重向小几上放,掩面奔出门去。
因着杜子珏的伤势,杜沅沅直小心地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而杜子珏也未曾讲过半句,此时,阿芜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二人脸色都微微发白,房中气氛有些尴尬起来。的598b3e71ec
杜沅沅慢慢走回榻边,端起小几上的药盅,默默地将汤药递到杜子珏嘴边,杜子珏也无声无息地将药饮下。
杜沅沅待杜子珏饮罢,端起药盅欲走。不意手腕被杜子珏死死攥住。“不要听的疯话,切根本不是的错。”他的语声有些急切,杜沅沅转回身,眼中有的内疚与惋惜,“不杀伯夷,伯夷因而死。杜家有今日,确系之过错。若是早些置高昌,此事便不至不可收拾。原本还在想其他的法子,切却已是迟。”
“们所行之事,原本就极是凶险,意外暴露也不稀奇,无需自责。”杜子珏脸上有安抚的笑意。杜沅沅犹豫下,面色渐渐凝重,不经意望入杜子珏眼中,“几日,直想问句话。”
杜子珏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下去,“知道要问什么。想问是否还要复仇。”“是。”杜沅沅叹息,“话纠结心头许久,知道定会猜到。”
杜子珏地望着,“可否让先问句,
来日如何打算?”“?”杜沅沅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没有答话。杜子珏忽然激动起来,“不知道是么?好,就让来告诉,心里始终惦记他,所做的都是为他,仍想着回到他的身边去,是不是?”
他的眉心有丝丝缕缕的酸意,语气愈发咄咄逼人,“样问,无非想就此算,莫要找他的麻烦。他如此对,、、心里还是只有他。、样又是何苦!”他向后靠,忍不住阵咳嗽,面色已是苍白。
杜子珏的话句句到子上,杜沅沅已是心绪纷乱,眼见他激动若此,时也不好再什么,忙去抚他的心口,“莫要,先把身子养好,些们以后再谈就是。”
杜子珏闭眼,神情无限疲惫。杜沅沅暗叹声,“好好歇着,出去。”
理理杜子珏身上的绸被,再看他眼,低低叹口气,转身向外走去。杜子珏慢慢睁开眼来,去看的背影,那葱绿的衫子并不合身,有些松跨地挂在的身上。他的眼神不由黯,些日子,也受不少苦楚,明显清减许多。他忍不住道:“对不起,不该样对。冒极大风险假死出宫,有半也是为。”
杜沅沅听得鼻中酸,面上泛起个苦笑,却并不回头,只道:“没有怪。”放慢步子,“还有,从未想过劝放弃什么,只是想,莫要苦自己……”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
杜子珏猛地怔住,父亲临去前的那句话蓦然浮上心头,“人生短暂,不要太苦自己。”他思来想去,心头益发苦涩难言。即便是溺毙在苦水中,他也是无可奈何,尚书府场变故,他已是退无可退,只能扛起千斤重担,直向前。
沈毓见杜沅沅垂着头走进另间房内,方才闪身出来。他刚从外面探得些消息,原本欲与杜子珏商量,不意碰上二人样的情形。
他看着杜沅沅消失的方向,怔怔地站刻,心中直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搅在。几日,他的心中也颇不平静。
尚书府中灵堂那夜,他就发现杜子珏对于杜沅沅的态度有些奇异。段时日,大家朝夕相,他终于明白杜子珏的心意,竟是同他样,可怜腔情思系在个并不爱自己的子身上。
他甩甩头,心中又是自怜,又是无奈,想他沈毓,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会将自己逼到今日样个微妙的境地。事实已经是十分清楚,杜沅沅只有对皇上才称得上是之爱,至于对杜子珏和对他,只不过是手足之情和朋友之义。
但是,理智是回事,感情又是另回事。他的所思作想、所言所行,偏偏都与理智背道而驰。看来,他同杜子珏还有样相似,同样是受重伤,只不过杜子珏是伤在身上,他是伤在心上。身上的伤可医,心上的伤却是无药可治,何况,他也没打算医治。
沈毓自嘲地笑笑,向杜子珏的房内走去,此时还不是他自怨自艾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杜子珏。
“朝廷撤下缉拿的文书?”杜子珏猛地坐起身来,不意拉动身上的创口,痛得他面色白。
沈毓按住他的肩膀,“小心的伤。只需听就好。”他查看下杜子珏的伤口,见无大碍,方才继续道:“原本缉拿的捕文张贴各,但昨日上街去,竟发现全都不见。觉得奇怪,便找个内线询问消息,那内线也并不清楚,只虽未接到朝中颁下的恩旨,但确是上头下令撤的海捕文书。”
杜子珏面上有的疑虑,“难道是那个皇帝放过?”他又摇摇头,“不可能,不合常理。”沈毓头,“同子珏兄样的想法,私通敌国样的大罪,怎可能消弥无形?”“除非是……”杜子珏与沈毓对看眼,不约而同道:“圈套!”
杜子珏蹙紧眉头,“看来,们必须要做件事,那便是离开里。”他看着沈毓,沈毓也头道:“的确是要离开,马上去打,只不过的伤势……”“的伤并不妨事,”杜子珏打断他的话,“不需为担心。”
沈毓明白此事耽搁不得,转身便要出门,忽听杜子珏道:“且先行打切,还有件事要办。”沈毓心中突地跳,回身追问道:“伤势并未痊愈,是什么事非要在此时办妥?”杜子珏也不隐瞒,“要回趟府中。”“什么?”沈毓面色已变,“不行,此时情况不明,不能去冒险。”
杜子珏眼中有浓重的悲伤,语声也是片黯然,“身为宫家的子孙,多年的努力就样毁在的手里,已是大大的不孝,不能再让先祖的东西落在仇家的手里。必须要去。”
“……”沈毓时语塞,心知杜子珏得句句有理,但又不想让他以身犯险。杜子珏恳切道:“放心,自有的道理。尚书府地下有密道,应是早年战乱前人留下的,其间纵横交错,地形复杂,极难为人发现。因此,父亲便将宫家的应物件藏匿在那里。尚书府被查抄后,坊间只是流传杜家通敌,却并未听有关宫家之事。想,应是尚未被发现。另外,当然不会愚笨到从尚书府正门而入,会从个隐秘的入口进入,然后再神鬼不知的离开。”
沈毓思忖良久,勉强头,“去可以,但也会与同前往,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另外,会部署好切,安排沅沅与阿芜先至京郊九里亭。待事情,们便去与们会合。”
“好!便如此吧。”杜子珏知道沈毓为人谨慎,应事宜安排必会滴水不漏,便应承下来。“还有事,”他想想又道,“们今日所谈之事,暂时不要告诉沅沅,不想白担心事。”沈毓头,“明白的。”
转早,卯时刚过,边刚露出丝鱼肚白。小院的门便无声无息地开,有二人走出来。那二人穿着打扮就象赶早市的小商贩,其中个肩上还挑着个担子。
两人正是杜子珏和沈毓。
沈毓回身将院门仔细关好,杜子珏怔怔看刻,沈毓知道他担心房内的杜沅沅,便道:“已喝下加料的茶,大概还要睡上几个时辰。阿芜也是样。亮后,便会有人来接,待们醒来,应到九里亭。”
杜子珏微微放下心,吸口气,低声道:“们走吧。”
二人遂向前走去,边微露的晨曦映着他们的身影,片昏暗之中,那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1
血亲
长长的地道黑暗而干燥,杜子珏举着只小巧的火折小心向前,沈毓则步步紧随,警觉地注意着身周的动静。
前面已是路的尽头,只浮刻的金雕在火折微光的映照下昂扬于墙壁之上,杜子珏加快脚步,上前开启门户的机关。
沈毓暗暗松口气,路他并未发现异状。看来杜子珏所料确实,还未有人发现里。他从杜子珏手中接过火折,叮嘱道:“在外面守着,快些。”
杜子珏头走入门内,并不看两侧的樟木箱子,只径直向那石像走去。当要接近香案之时,他突然停住脚步,满脸震惊地望着那香案。
香案之上,是只三足熟铜香炉,那里面正燃着三根尺余长的线香,才只燃寸许,烟气袅淡,几至于无。香炉和线香原本都没有什么,关键是杜家早已出事,此地十数日不见人迹,怎么会有刚刚燃起的线香,除非是……,杜子珏禁不住倒退步,浑身的汗毛似都已竖起,此地有人!
他迅速看向四周,厉声道:“是谁?”
“是!”个身着宝蓝十锦袍服的身影从石像后慢慢走出来,满堂璀璨灯火映在他的身周,虽只是便服,但英挺眉宇间不怒而威,身尊贵令人不可逼视,正是英帝。
杜子珏脸色大变,口中着“真是低估”,手中已迅即抽出腰畔长剑,只听得“嗡”地声宛如龙吟,已有泓寒光直指英帝。
英帝站得稳如山岳,连眼皮都未眨下,杜子珏到底心存犹疑,加之伤势未愈,剑尖眼看刺到英帝胸前,却顿顿,拐向旁。
英帝并不看那长剑,目光盯注在杜子珏面上,“且别忙动手,独自在里已等几日,便是想与好好谈谈。”“等?”杜子珏愣,自嘲笑道:“什么撤海捕文书,原来真是设下圈套,诱来此。既如此,要杀便杀,何必假充慈悲。”
英帝不以为意笑笑,自顾自席地而坐,“确是故意诱来此,至于原由,自有的道理。人既已来,是杀,还是杀,又何必急于时。此间只有二人,不如坐下来,咱们聊聊。”
那语气竟似有几分商讨,杜子珏微觉奇怪,突然意识到奇怪之,英帝开口至今,直未称自己为“朕”,似乎真是摆出副促膝恳谈的样子。他心上横,随手扔长剑,坐于英帝对面,大笑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英帝眼中有敬佩之意,看杜子珏半晌,忽然道:“并不姓‘杜’。”杜子珏冷笑,“是,原本是姓‘宫’的。”他指着那个石像,“那便是的先祖DD宫挽戈。是宫家的后人,是为向们齐家报仇的宫家的后人。”
他的语声中满是激愤,英帝听却只是怔怔出神,面上不知是怒是悲,过良久,发出声长长的叹息,似是自问道:“究竟是谁之过错,谁之过错?”
他忽然站起身来,从香案上捧过只暗紫色的木匣,木匣并不是密室内之物,显然是他带来的。他郑重地将木匣递给杜子珏,“想看看个。”
杜子珏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的卷暗黄诏书。他时不解其意,看着英帝,英帝解释道:“是太祖关于宫氏的遗诏。”
杜子珏将诏书展开,两壁灯火明亮,照着那诏书字迹分明。他看刻,面色已是变几变,至到后来,忍不住大笑几声,笑声中却充满悲愤,“什么寻找宫家的人,什么割让半壁江山,当年他既已铸成大错,无论是什么补偿都没有用。”
英帝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神色间亦喜亦悲,不可捉摸,良久方道:“讲段往事给听。”罢,也不管杜子珏同意与否,顾自道:“当年灵枢老人四个弟子的故事已知道,但后续还有些事,定是不知,便讲给听吧。”
杜子珏原本胸中充斥股愤意,直想发泄出来。抬头却见英帝的神色样奇怪,不由愣在当地。耳听英帝语声委婉,竟是与他讲起往事。
“太祖登基后,并未放弃寻找秋水夫人。后来,竟真的给他找到。但秋水夫人宁愿死也不愿随他入宫,还口口声声要替宫挽戈报仇,太祖无法,唯有放弃。后来,秋水夫人隐匿乡野,踪影皆无。太祖终生引以为憾。至太祖晚年时,竟接到秋水夫人的封密信。太祖看那信后,便病不起,临终前留下份遗诏和‘必须与宫氏子孙道开启遗诏’的口谕。”
英帝低头叹息,“道遗诏从此便放于太庙之内,齐氏的子孙便世代等待着宫氏后人上门,但最终是人未等来,等来的却是又的暗杀。”
杜子珏的嘴角有冷冷的笑意,“是代价,也是报应!”英帝低叹,“不必着急,等听后面,再也不迟。”
他的目光落到那个木匣上,“父皇在位时,时忍不住,私底下偷看太祖的遗诏,知道事情原委。他当然想得尝太祖心愿,便暗中察访。其间过程如何,并不清楚。只知道,父皇查之下,竟牵出惊人秘密。”英帝吸口气,字句道:“那个秘密便是当年秋水夫人给太祖密信的内容。”
杜子珏听得有些糊涂,却见英帝的目光迷离起来,恍若起层轻雾,让人时无法看清,就连那语声也微微有颤意,“秋水夫人那信里写的是,‘的孩儿,本系的骨肉,既害死挽戈,便当他做宫家子孙,世代与齐氏为敌’”。
杜子珏只觉脑中“轰“地声,满堂的灯火都似失色,眼前只如秋日湖面的雾,是湿冷和苍白,脑中翻来覆去缠绕着句,“的孩儿,本系的骨肉”。他失魂落魄地站起,怔怔问道:“样,竟样,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明白的。”英帝望着他,“太祖对秋水夫人情有独钟,强要也不稀奇。所以,并非是宫挽戈的后代,的血管里流的原本就是齐氏的血,是齐氏子孙,而,“他的语声缓慢,字字念来有如硬钉穿入木板,“本是同宗兄弟。”
“不!不是真的,在胡八道。“杜子珏强行反驳道。英帝苦笑,“知道定会不信。除那封秋水夫人的信,父皇还查出的父亲杜庭儒便是那所谓宫家的后人。”
杜子珏已完全怔住,只是呆呆地看着英帝。英帝继续道:“因此事关乎太祖声誉,关乎社稷国体,父皇自然不能公开。当然,父皇也有小小的私心,他并不希望割去半壁江山。因此,他便对父亲加以笼络。当年,以父亲个毫无背景的小小文官,不仅得到父皇赐婚,娶的还是声名赫赫的赵国公家的小姐。若不是因为些,怎会有如此好事?”
英帝从袖中取出他那夜发现的弘帝的手书,“的些,父皇都记在里面,不妨拿去看看,的可有虚假?”
杜子珏几乎是夺将过来,抖抖着将那几页描金云龙边蜡笺捧至眼前,那些字迹不断跳进他的眼里。时之间,他阵无措和茫然,汹涌的思绪恰如潮水,浪浪向他涌来,叫嚣着将他吞没。他踉跄着倒退,碰翻只樟木箱子,“哗“地声,那箱内的金银珠玉凌乱地倾倒出来,淋漓地。映着堂中烛火,五色斑斓,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杜子珏忽然狂笑起来。他随手拾起方才扔在地下的长剑,使劲朝那些翡翠、玛瑙、珍珠、珊瑚树砍去,只见剑光到,飞珠溅玉,齑粉纷飞,仿如场突如其来的雨,带着世间最美的色彩,却充满凄美和无助。
在片的缤纷和绚烂中,他仿佛看见他的父辈们,穷极毕生之力,心血耗尽;看见他自己,放弃未来与快乐,甚至不惜背上卖国的罪名。而切,都只为那个从来都不存在的理由。曾经那样的坚持、那样的执著,如今都显得异常可笑。他和他父辈们,竟然穷尽所有,牺牲在个人的恨意当中。
他胸前的伤口已经裂开,有殷红的血渗透出衣襟,他仍置之不理。他不想停下来,他也不愿停下来。如今他的胸中,除满满的恨与怨,还有浓浓的无奈,就象英帝方才所,“究竟是谁之过错,谁之过错?”
恍惚中,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他拼命挣扎,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样做,除伤及自身,根本于事无补!”
他朦朦胧胧抬起眼来,是脸含关切的英帝。他的面上浮起个惨笑,“,还有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们的祖祖辈辈,竟然做下间最大最大的傻瓜。告诉,来告诉,该怎么做?要怎么做?”他的目中已有泪落下,“上何其不公,如此薄待,错便是百年。且不那些先祖们不能瞑目,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自下去。”
“没有办法告诉。”英帝的眉间也满是痛楚,“们世世代代只为复仇活着,们又何尝轻松。太祖的遗诏象块巨石,压在历代君主的心头。帝王无上的荣光伴随的是暗杀的阴影,们也是饱受折磨。”他的声音低下去,眼中有如千山落尽飞鸟孤绝的落寞与萧索,其中针尖样的痛意入骨髓,“还有沅沅,何尝做错过什么,却也牵连其内,甚至于、甚至于失性命。岁月是样的悠长与寂寞,、也不知道该怎样过……”
听到“沅沅”二字,杜子珏忽然浑身震,宛如溺水的人看到根浮木就在眼前,满心满怀的怨怼悲愤里油然生出莫名的喜悦与眷恋来,整颗心忽然似有依托。
他的神色终至冷静,将长剑缓缓地插回腰间剑鞘,极力平静着语气,清晰道:“沅沅已经不在,也莫要伤心。”
话出口,心上似搬开块大石,陡然便轻松起来,有个声音在他脑海回响,切都已结束。
爱之私心
杜子珏突然间如此冷静,英帝不由得愣,眼见他衣襟上血迹淋漓,面上却无丝血色,以为他是急火攻心,人已糊涂,心下禁不住阵恻然。便安抚道:“事已至此,也需保重才好。既为血亲,今后,自然会与共享富贵。”
杜子珏原本就不是贪慕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之人,多年来直伺机谋夺皇位,也不过是“复仇”念使然。如今乍逢突变,心已成灰,脑中只剩下唯的安慰,便是尚在他身边的杜沅沅。此时他脑中全是杜沅沅的如笑靥,直恨不得插翅飞到的身边,其他所有,都已是淡。
他的面上绽开淡若清风的微笑,向英帝道:“要拜托些事。”英帝见他目光温润宁和,显是已完全平静下来,心中虽有几分奇怪,却也放下心来,便笑道:“但无妨。”
杜子珏缓缓环顾四周,那些金银珠宝、先祖遗物滑过他的眼底,他微闭眼,任它淡去化去,纷散零落如浮云,“其便是的母亲,烦劳送归乡,让颐养年。”英帝头,“是自然。”
“其二是,”他笑得奇异,“今日便颁诏下,杜子珏通敌叛国,自知罪孽重,于逃亡途中自缢。”“……”英帝脸愕然,杜子珏摆手止他的话,语声悠然超脱,“此件秘闻,关系大齐国体,若留下,只怕会朝野震荡。而本性闲散自由,若非有所牵绊,也不会留到今日。如今真相已明,余下岁月,该是由自己掌控。就让趁此时机远遁江湖,做个洒脱自在人吧!”
他的目中已有悠然神往的神色,“此间切,尽由置。需好生保重,相信,是个有道明君,定会使大齐百姓安乐,江山永固。”他转过身去,步步走至门前,几欲回过头来,却终于没有回首。有飘渺的语声隔满堂灯火幽幽传来,“今日别,他日重逢无期,过去种种,就当做是场梦吧。”
英帝胸中热,大声道:“放心,定会做个好皇帝,守住们的江山。”杜子珏听英帝的话,面上露出真心的笑容,伸手将机关开启,迈步而出,再不回头。
沈毓守在密道的头,忽觉彼端亮,知道是密室开启,急忙迎上前去。火折微光下,隐约见杜子珏大步而来,便问道:“可是办妥?”却见杜子珏并不答话,刚走至他面前,忽然倒下去。沈毓大吃惊,伸手将他扶住,却觉手心湿热黏腻,竟似是鲜血。
“到底出什么事?”他连连追问,只听杜子珏微弱道:“快、快…走…”话音中断,竟是晕过去。
带青山层峦叠嶂,绵延起伏,直向边延伸而去。山脚下是条笔直官道,道旁立着座碧色盈人的八角小亭。偶尔有山风掠过,群峰绿浪汹涌,小亭翠色如洗,景色端地美丽如画。
此刻,小亭畔正停着辆乌篷沉盖的马车,几匹健马,有数个劲装子守在小亭四周。亭中站坐着两名子,都带着脸焦灼之色,不时望向大路的端。
两人正是杜沅沅和阿芜。
当们醒来后,马车便已停在里。那些劲装子虽然极是恭谨客气,但口风却很紧,只公子请们在此稍待,其他却概不肯透露。
杜沅沅坐在旁,神色间虽也有焦虑,但并不像阿芜样坐立不安,总还持着三分笃定。和阿芜蹊跷地睡么久,醒来便已在京城之外,眼前又有马车,又有护卫,自然都是已安排好的。几乎可以确定,杜子珏和沈毓定是瞒着办什么事去。
眼下,不能让知晓的事只有两种,种是图谋行刺英帝,在现今样紧张的形势下,他们显然不会做种傻事。另种便是冒险回府取回先祖遗物,以杜子珏的执拗,种的可能性显然要大些。而突然将们秘密送出京城,定是城内的形势更加紧张起来,逼得他们不得不做出出逃的决定。
杜沅沅不由叹口气,若是如此,倒并不担心,有沈毓在杜子珏的身边,两人总会顺利返回的。想的却是另件事,从此以后,将随众人起,踏上江湖流离之路。不仅怨仇没有化解,反而距英帝越来越远,于千辛万苦之中,苦苦维系那根缘份的红线,如今终究无法保住,终究还是断。来日片昏暗迷茫,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的思绪。抬起眼来,只见路之彼端扬起股烟尘,沈毓与杜子珏共坐骑,正向边奔来。急忙站起身,迎出亭外。
沈毓勒住缰绳,当先跳下马来,然后又将尚在昏迷中杜子珏扶下。杜子珏胸前鲜血淋漓,张脸有如白纸。杜沅沅吓跳,面伸手去扶,面问道:“出什么事?”忽觉手掌被人握住,低头看时,却是杜子珏紧紧抓的手,喘息道:“在里,在就好。快走!咱们快走!”
杜沅沅心中酸,“的伤还没好,又在哪里添新伤?”却见杜子珏紧闭着眼,不发言,方才所显然是晕迷之中的胡话。疑惑看着沈毓,沈毓面色严峻,只道:“咱们上车,路上再。”
马车沿着官道路奔驰。车内杜子珏仍是昏迷不醒。沈毓重新裹好他胸前伤口,又握他的脉门,沉着面色不语。坐在旁的杜沅沅紧紧盯着沈毓的面孔,生怕他面上露出令人担忧的神色来。
过良久,沈毓面色和缓,呼出口气,“子珏兄是牵动旧伤,暂时没有大碍。不过,需得找安静之地养伤,否则只怕落下病根。”杜沅沅的心随着他的话放下又提起,忍不住道:“还是养伤要紧,莫要耽搁。”
沈毓思忖刻,又掀开车帘向外,眉间隐有忧色。杜沅沅见他神色,心底隐约明白,便问,“是怕咱们如此形貌,又路沿着官道,太着痕迹,引来官兵?”
沈毓知道杜沅沅聪慧,但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子能有如此见识,实在是有些讶异,半晌才头道:“是。但咱们若改小路,路颠簸,子珏兄只怕承受不住。”他看着杜沅沅,语中含商榷,“再向前三十里便是白铺集,绕过白铺集,沿着茵罗江向南,便进积云山,山中有些小村落。咱们不如找个僻静的村子,待子珏兄伤愈后,再想下步不迟。”
杜沅沅听他安排周到,自然同意。沈毓便飞身跃下马车,自去安排。
阿芜自上车后,便始终盯着杜子珏不言不语,周遭切都恍若无物。杜沅沅叹口气,缓缓靠在车壁上。从看到杜子珏与沈毓回来,番忙乱到现在,还没有机会问问到底出什么事。但看杜子珏的情形,应是受极大的刺激,不知当中出什么意外,待会总要细细问问沈毓才好。
正想间,忽听得车内有细弱的声音响起,“沅沅!沅沅!”急忙坐起身来,见杜子珏额角带汗,闭着眼不住喃喃自语。阿芜恶狠狠地看眼,又转向躺着的杜子珏,满脸幽怨,赌着气道:“只知道叫,还在里,样在为担心。”
杜沅沅不欲与争辩,只取怀中帕子,轻轻拭拭杜子珏额头的汗意,冷不防手被杜子珏死死握住,声音中有满足的叹息,也有凄苦的无助,“不要离开,不要离开,就只有。”杜沅沅挣几下,见握得甚紧,只得由他。
沈毓掀帘而入,见此情景只是微微顿,便若无其事道:“都已安排妥当。”
杜沅沅倒是有些尴尬,低头刻,忽然想起方才心中疑问,方抬起头来,未料到沈毓正盯着瞧,眼神有些晦涩难懂。心底颤,些日子,沈毓毫不计较地守在的身边,帮护。除感激,便是感动,当真什么都给不他。素日相,的想法如何,相信他定知道。但他仍然无怨无悔,倒叫愈发的不安。样子拖下去,只怕是会伤人伤心,叫再欠上笔情债。
沈毓盯极是仔细,见目光闪烁,眉间又忧又愧,隐约知道的想法,面上渐渐变至坦然平和,温和道:“难道不想问,与子珏兄到底出什么事?”
杜沅沅在心底里低低叹息,恍若微风拂过水面的波痕,浅浅的,却波又波涤荡开去,久久不息。面上却露出清浅笑容,“让猜猜。们是不是去尚书府?”
夜空如大块墨色匀净的丝绒,嵌着漫闪亮如钻的星子,光华璀璨,夺人眼目。
英帝站在祈阳殿门前抬头看刻,只觉满纷热闹,但那闹却距他极其幽远,苍茫夜空下,他唯有更加寂寞。
隔着禁宫内城厚重的宫墙,有缥缈幽淡的清香随风而至,仿佛是莹露池中荷露的芬芳,仿佛是群芳圃内百的余韵,他缓缓闭上眼,内心有无法抑制的忧伤。彼时,又是年风水含香、唧虫呢喃时节,景物犹在,佳人却已逝去。
英帝走下殿前玉阶,沿着禁宫内城的夹道缓缓向前走去。陆六福知道他必是又要到怀玉宫那儿去独自坐坐,便向随侍的太监宫们使个眼色,众人都止步子,看着英帝孤独的身影慢慢走远。
怀玉宫依旧是片废墟,只是历经风吹日晒雨淋,那些被火摧毁的廊柱都已发白腐朽,更显颓唐凋零。
英帝站在侧,默然不语半晌,恍惚有夜露落进眼底,眼眸中酸涩而潮湿。“知道么?”他的语声低柔,似是怕惊醒的沉睡,“将安国寺后的梅树移片在周围,待来年冬雪飘落之时,定可以闻得到梅的香气。蓉儿长大许多,越发的可爱,惠妃那日竟开口叫声‘娘’。蓉儿样的聪慧,定是像。自去后,便不断有多事的大臣上书,不应慢待后宫,不承担子嗣衍的责任,概不理。宫里纵有再多的锦绣,哪里又及得上的万……”
他絮絮许久,终至崩溃,奔至火场当中,猛然发出声撕心裂肺的悲呼,“沅沅!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上给、给、给杜子珏开个多大的玩笑,们是血缘之亲,却缠斗百年,现在还害……”
他手掀翻眼前的几根残柱,身不由己地跪下来,膝头忽然传来阵痛楚,紧接着是“啪嗒”声脆响,于静夜之中听来十分响亮,似乎是压碎什么东西。
英帝微微怔,目光瞥见在他膝头之下隐约露出烟青色的角,在星光的辉映下,散发着迷离的光芒,似乎是角青白的玉。
锦书来
怀玉宫至今未曾重建,除英帝不想任何人打扰里的宁静外,还有重要的原因,便是英帝不敢睹物思人,他宁愿里荒废,也不愿看到昔日熟悉的场景再现眼前,刺痛他原本伤痕累累的心。因此,有关杜沅沅的切便直掩埋在灰烬之下,无言守护着他们曾经相依相守的岁月。
而今,当他看到角青玉,脸色变,霍然起身倒退几步。隔半晌,终究是放心不下,重又走上前来,捏住那露出的端,缓缓自堆灰烬中提出来。
幽微星光下,英帝发现,他拎出的仿佛是个盒子,虽然上面布满烟尘黑灰,但触手生温,显然是只玉盒。方才他的膝头正压在盒面之上,那上面赫然有个寸许宽的裂隙。而透过裂隙,有纸张形质的物体映入他的眼帘。
英帝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他小心地用衣袖拭去盒面上的浮灰,地将它打开,有淡淡的墨香飘来,伴随着墨香的是叠整齐摆放在盒内的纸笺,带着等待许久的姿态。
英帝仿佛中梦魇,恍惚着将那纸笺取在手中,用颤抖的双手轻轻展开,借着微渺星光,看到页首上再熟悉不过的笔体:昊祯。
刹那间,仿佛是山崩地裂的喧嚣,仿佛是地尽头的宁静,往事翻滚着巨浪,排山倒海般涌来,十丈软红,记忆化作片段,纷飞飘落如雪,有窈窕秀雅的身影俏然而立,带清甜笑靥,隔悠悠时光之界,温柔声,“昊祯!”
英帝将纸笺握紧,疾步返回。他走得那般急迫,心仿佛要跳出喉咙,封信,封郑重收藏在玉盒中被他意外发现的信,竟是沅沅写给他的。
陆六福站在承宸宫门前,不时翘首以望。每夜都是样,他守在里,等待皇上缓缓自甬路端的黑暗中走来,带着脸辩不出喜怒的木然,慢慢走进承宸宫去。
宇间月落星沉,时辰显然又是不早,陆六福不由得暗自叹口气。
突然,自甬路的那端,疾步奔来个人影。陆六福有些错愕,心中随即泛起阵不快,般时辰,也不知是谁有样大失仪态的举止,尤其是在子寝宫前。还未容他喝止,那人影已越过他,阵风似地冲进承宸宫去。就在身形交错的瞬间,陆六福下瞥到那人身上暗黄卷龙纹的袍子,竟是英帝。他浑身震,急忙掩住口。
夜色沉静,风凉如水,陆六福裹紧身上棕红色环带纹的衣袍,内心苦不堪言。英帝已进去有刻,却将殿门紧闭,任他在外面如何辞也不发言,如今,他只能守在外面,等着位子自行走出门来。
殿内琼枝燕盏烛台上,粗大的玉油烛已被全部燃,照得四下里片通明。英帝就坐在片通明当中,手中兀自紧捏着那几张纸笺。他的面上是喜忧参半的神色,邃的目光定定投注在那纸笺之上,又似乎透过纸笺看向另外的地方。空阔寝殿内,杜沅沅的声音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昊祯:
当看到封信时,已离开。知道,定会怪,但别无选择。
凡尘里场相遇,给以相知相守缘份,其间喜怒哀乐,皆铭刻于心,但不过数载,横生如此变故,忧之虑之,却也无可奈何之。
杜家通敌卖国,朝野震惊,但其内里隐情,乃是牵涉到大齐立国之前段旧怨,段旧怨想必早已知悉。原本是齐氏皇族亏欠宫氏在先,宫氏为讨公道,也属情有可原。于省亲之时,意外获悉此事,之所以诸多隐瞒,确系私心,不愿见亲人相残,心谋算私下化解此事,谁料竟至于有今日不可收拾之局面。
选择离开途,其便是不想令为难,作为杜家份子,势必要承担所有过错。将保护在此,若听之任之,只会毁圣誉,今后,将如何驾驭群臣!其二便是为杜子珏。不管做何想法,对杜子珏仅是兄妹情份。他不顾性命,屡助,怎能置他生死于不顾。
如此离开,心中亦是千难万舍。自此山长水远,相见杳杳,万望保重。来日之缘,唯有交付上。若能再续前缘,则是上垂怜;若是音信皆断,就当世们从未遇过。
又及:
还有事,懿蓉并非亲生骨肉。当初千液苑中,诞下的乃是皇子,为免赵静敏加害,忍痛将其与懿蓉调换。原本打算,待赵静敏伏诛后便与细详情,谁料其间变故重重,直无瑕提及。且放心,他乃皇家血脉,来日自当将他送还身边。 沅沅
“噼啪”声轻响,灯盏上的玉油烛爆起好大朵烛,殿内倏地亮,映着英帝眼中水光闪烁。
看完数行留书,不过是短短刻,但他的颗心在片刻之间却有如涅,重获新生。有悲极喜极的酸软无力满满充斥于胸臆,他将头埋入手间,想要大笑,却不意流下泪来。
直以为怨他怪他,竟至走极端。却原来是懂他解他,不惜委屈自己而成全他。经过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纷芜杂,碌碌扰扰,在那些他自以为失落的日子,的心始终都在他的身边。
英帝将那信看又看,末郑重收好。此时,他眉心间的阴郁已经散去,目光中充满坚定和无畏,接下来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但眼下他必须先证实件事。他站起身,沉声向殿外道,“来人!”
陆六福应声而入。莆踏入殿内,陆六福不由愣愣,眼前的皇上明显有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时又不清楚,只得垂手上前,听英帝道:“给朕更衣,速宣凌海!”
凌海睡得正香,猛听得皇上宣召,顾不得多问,急忙披衣出来,只见色漆黑,夜风微凉,竟象是寅时的样子。他边打个寒战,边跟着提灯的小太监,疾步向承宸宫去。
快到宫门口,远远见陆六福等在门旁,便加紧步子上前,顾不得见礼,压低声音道:“不知皇上因何事宣召?”陆六福径摇头,“咱家也不知,只是皇上急得很,快进去吧。”
凌海进殿,见英帝坐在当中金漆宝圈龙椅中,身上衣饰整齐,竟是并未就寝的模样。时也不敢多想,急忙上前拜见。英帝摆手,劈头问道:“将怀玉宫走水的报备上。”
凌海听,浑身不由颤。怀玉宫走水事,因着英帝大异往常的态度,历来为宫中人讳莫如。且不英帝下旨不得修缮怀玉宫,不许众人接近那里,就连负责查证的官员也无端端被治罪。因此,再没有人敢在英帝面前个字。如今,英帝突然主动问起,凌海反倒不知如何回禀。
但皇上发问,自是不能沉默不答,只得战战兢兢道:“怀、怀玉宫于寅时、寅时末起火,宫内、宫内伤亡疑似四人……”“疑似?”英帝的声音中有疑惑,似乎还含着压抑的兴奋。
“是、是。”凌海使劲低着头,“除、除圣睿皇后,应有二人或三人身亡。”他刻,语声渐至流畅,“奴才着人清过,怀玉宫内贴身、清扫、管库、杂役共计十二人,如今余下九人,应是三人身亡。但火场之内,尸首都已混在,无法辨识。故奴才等不敢确定人数。”
英帝的眼中已有星小小的火苗在跳跃,杜沅沅的那封信里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不得不离开里,而的离开,很明显指的是出宫,并不是自焚而死。那么,死在怀玉宫寝殿内就有可能并不是。方才听凌海的番话,他的种想法更加明确。不由扼腕,可恨他开始便凭那只蝴蝶钿认定发现的尸首是沅沅,直沉浸伤心之中不能自拔。因而,对于火灾的详细情形并未过问,如今方知,他竟是被误导。
他忽然问道:“若想卯时出宫,何可行?”凌海未料到英帝突然冒出样句话来,微微怔,随即躬身道:“各宫门辰时后才准起钥,若是卯时,只有御膳房后的东角门开启,用以运送菜蔬。”
“好!”英帝忽然笑起来,转瞬眉间又若有所思,“下去吧。”凌海自是不敢再留,急忙行礼,退出去。
几日后,英帝突然颁下旨意,欲至京郊穹宇坛斋戒十日,为万民祈福。帝王斋戒祈福之事,古已有之,故朝臣们并不讶异。
业二十年七月兰秋个晴朗的日子,在满朝文武百官的恭送声中,英帝登上正南门前青盖重叠的玉辂重舆,向京城南郊穹宇坛而去。
当夜,万籁俱寂。从穹宇坛偏门走出十数个人影,迅即上早已备在门前的数匹骏马,簇拥着当中骑,齐抖缰绳,向前奔去。
因着子驾临,穹宇坛内外已布重重守卫,异常森严。但奇怪的是,行数人竟是畅通无阻,路未遇到任何阻碍,顷刻间便已消失在浓浓的黑暗。
有低低的语声从偏门内传出,嗓音尖细,似乎是个太监,“皇上是去做什么,般的掩人耳目?唔……”他的嘴似乎被什么堵住,另个惊怕的声音响起,“不要命……”那声音越来越低,切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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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峪
空似大块碧蓝澄透的巨形水晶,笼罩着树木葱茏,野烂漫的奇秀山峰,映得山峰下的小小村子象颗珍珠,远离尘世,超凡脱俗。
杜沅沅抱膝坐在山坡草地上。山间的微风拂动着身上袭绣着青竹的布衣,拂动着头上同色的绢帕。的穿着打扮就如最普通的村,素淡无华,但衬着水月含烟般的双眸,冰肌晶莹的面庞,却有几分纤弱雅致的韵味。
的身周,是如泼彩裂锦般馥郁浓烈的山,紫的丝萝、白的玉簪、红的蓼,粉的木槿,朵朵迎风招展,姿态曼妙而热闹。但对切都似视而不见,只是怔怔地看着山的某,任低不可闻的叹息在风里徘徊。@
那日,他们离开九里亭,路奔入积云山,直走日夜,方才停在个与世隔绝叫做杏峪的小村。在路上,沈毓早已让众人改装束,扮作寻常客商。因此,到杏峪后,众人对村民只是经商途中遇山贼,同伴受伤,又迷路。淳朴的村民不仅没有怀疑,还腾间民居让他们居住,自此,他们便停留下来,静待杜子珏伤愈。
山中岁月,似幽的潭水,缓慢而悠闲。隐藏在众人眼底的惊慌和疲惫终于慢慢淡去,日子蓦然间变得舒缓平静,至少在表面上,那些辛苦辗转、亡命奔逃已渐去渐远。
但样的恬淡安闲,却并未有助于杜子珏的伤愈,他的伤势时好时坏。沈毓和杜沅沅已想尽办法,仍是束手无策,筹莫展。相反,杜子珏却是泰然之,精神倒似日好过日。
杜子珏的伤势,京城的情形,宫氏与齐氏仇怨的化解,来日的谋划,还有待杜子珏伤愈后去见曦儿的打算,全成未知之数。杜沅沅的心每日都似在油煎火烤般。即便如此,表面上还是如往常,笑语温和,细心照料着杜子珏。只有在杜子珏睡后,才收起轻松表情,来到屋后的山坡上,独自抖开心头千般愁绪。
山下村畔田垄整齐,油绿青葱的稼苗正在疯长,随风起伏如浪。有三五村夫俯首其间,拔草除虫。是派平静悠闲的田园风光。
杜沅沅收回目光,轻轻叹息,那平静悠闲虽好,却都是不属于的。猛听得身后个含怜惜的声,“猜来里。”是沈毓。杜沅沅并未回头,面上却换笑意,轻声答道:“在屋内呆得乏,出来坐坐。”
沈毓在身旁坐下,洞悉切的目光盯注在面上,“在面前又何需掩饰,不想如此辛苦。”杜沅沅的笑容暗淡下来,眉间愁绪又起。沈毓微微摇头,“曾劝子珏兄不要太苦自己,为何不用此话劝劝自己?”
杜沅沅苦笑,“那么多的事,怎能放下就放下!”“总要先宽心思,才能想出法子。”沈毓语声低柔,关怀切切,随着山间香草气的清新飘到的耳畔,杜沅沅心口热,强压下心头沉郁,展颜道:“是,明白的。”
转头瞥见沈毓衣饰整齐,似是要出远门的模样,不觉奇道:“是要出门去么?”沈毓头,“子珏兄伤势总不见气色,所余药材业已不多,要出山趟,顺便打探下消息,三五日内便会返回。”
杜沅沅有些紧张,“千万要小心些。”沈毓洒脱笑,“单是为句,也断断不会有事。”笑罢,又端正神情,“此间切,已安排妥当。跟从的那些护卫极是忠心,应可保们无虞。”
二人正着话,忽见阿芜从屋角转出,向边看眼,没好气道:“醒,叫。”杜沅沅知道是杜子珏醒,急忙站起身来。沈毓温和而笑,“快去吧,也该启程。”
杜沅沅头,匆匆句,“保重!”便快步走下山坡,进屋去。沈毓看着杜沅沅走去的方向,怔怔站刻,眼中有浓浓的不舍。旁的阿芜冷笑声,微撇嘴角,“若是喜欢便抢回家去,总好过日日看着心爱的子同旁的人亲热。”
沈毓理理衣襟,并不睬,顾自走下山去。阿芜面子时挂不住,脸色涨红,对着沈毓的背影大声道:“们笛羌的儿才不会么没用!”沈毓蓦然顿住身形,缓缓转过头来,面上竟是不屑的神色,“夏虫不可语冰,永远都不会懂得。”他惋惜着摇头,神色忽地凛,语声却是慢条斯理,“听好,若是让知道意图伤害沅沅,绝对不会对客气。”
比之于杜子珏,沈毓就如汪碧湖,水清濯濯,细腻柔和。不论在任何时候,都是副和颜悦色,宽和体贴的模样,鲜少有今日般冷冽的神色,何况又是如此柔和的语声。阿芜吓得退步,却见沈毓已去得远。
杜子珏半倾身子,焦急地看着门口,待看到杜沅沅推门而入,神情松,方靠回去,微笑道:“去哪里?”杜沅沅回以笑,应道:“山野间风清气爽,四走走。”面着,面去看煨在小炉子上的药。
杜子珏“”声,静静地看着杜沅沅取布巾,将药罐提起,小心将那罐中汤药倾倒至只粗碗中去,只闻得水声滴沥,股浓重药香霎时弥漫开来。
他禁不住皱皱眉头,低低道:“方才起来不见……”杜沅沅听他语声中大有依恋之意,心中微微怔,故意装作未听清,只道:“该喝药。”杜子珏看着那药,神色间有些微的迟疑。杜沅沅只道他嫌汤药苦涩,笑道:“先喝下,去端碗水来给漱口。”罢,便走出屋去取水。
装水的铜壶放在外间的张木案上,杜沅沅面将水倒入只粗瓷盏中,面出起神来。
自那日杜子珏在马车中醒来后,虽然看起来表面上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朝夕相在,杜沅沅总觉得有些东西不同。不论是两个人相,还是众人在,他的目光总是跟着的身形,肆无忌惮、毫不掩饰,全是浓的爱意与眷恋。但在那些爱意与眷恋之后,分明能窥见丝恐惧和痛苦。曾探寻过,也曾暗示过,但他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着,仿佛那切都是的错觉。
定是发生什么,或者可以是在那他与沈毓探尚书府时发生什么。在来杏峪的途中,沈毓曾告诉他们去尚书府,进隐斋下的密道。但也明,只有他人走入密室,隔良久,再出来之后便成个样子。
杜子珏醒来后,杜沅沅也曾询问过,但杜子珏却顾左右而言他,甚至于绝口不提。因顾忌着他直未见好转的伤势,杜沅沅便也不再提及,但心中的那团疑惑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沅沅!”杜子珏在里间招呼道。杜沅沅才回过神来,发现水已流地。慌忙应声,随手擦拭几下,端着瓷盏走进来。见杜子珏身前的药碗已空,便将瓷盏递过去。
杜子珏浅浅噙口,淡淡笑道:“喝么久的药还不见好,累们替担心。”杜沅沅自然而然地拿出帕子拭拭他嘴角,“不要样生份的话,当务之急,便是将伤养好,来日畅游山水,快意江湖!”
“畅游山水,快意江湖?”杜子珏喃喃重复,眸中似有星光闪亮,轻轻执起杜沅沅的手,“只有有的山水,有的江湖,才令心向往!”杜沅沅心中震,面上却是个若无其事的神色,“再歇歇,刚喝药,小心胸口发闷。”着,手拿过杜子珏手中的瓷盏,站起身来,被杜子珏握住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脱开去。
杜子珏眼中极快地滑过尖锐的痛楚,淡淡笑道:“好,再歇刻,在里陪聊聊吧。”
白铺集只是个小镇,但因它是南向进京的要路,同时又背靠茵罗江,水路便利,因此,里聚集南来北往的商贾平民,异常盛。
此时,在镇中家客栈的上房内,名玄青色夹乌金绣衣袍的子临窗背手而立,他的神色虽有几分落寞与疲惫,但眉间不怒而威,气态轩昂尊贵,望便知来历不凡。
门上传来几声轻啄,子并未转身,沉声道:“进来!”随着房门开启,名子垂手走进房来,刚要见礼,便听窗前的子道:“既不在宫内,无需多礼。”进来的子顿顿,仍躬身道:“皇、不、少爷,奴才,不……”那子急头脸的汗,竟是不出话来。窗前的子回过头来,面上是好笑的神色,“六福,还是记不住。”
两人,竟是英帝和陆六福。
转变
陆六福见英帝面色并未不豫,心下稍安,自嘲道:“奴才记性,真是该打!”英帝不再理会他,只是问道:“还是没有消息么?”陆六福肃然道:“是。铁骑营护军统领项蓬大人已带人寻遍白铺集,仍未有丝毫发现。”
英帝重又看向窗外,不远便是渡头,木仓货船星罗而列,挑担脚夫、行商巨贾往来其间,十分的热闹。他怔怔看刻,自语道:“既然不曾发现,应是未到白铺集,看来并未选择水路,难道是进山?”他吩咐陆六福道:“召项蓬回来。”
陆六福急忙出门去。
英帝神色间有些失落和黯然。那夜,他凭着杜沅沅的留书和凌海的回话,心中已有八分确定杜沅沅并未被烧死,而是偷偷离开禁宫。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虽然离去多日,恰如水滴落入苍海,踪影皆无,但却远比隔着碧落黄泉不得相见,要好上千倍万倍。因此,他便打定主意,不论费多少代价,定要将寻回。
杜沅沅的信里已经透露的去向,寻找杜子珏。而不久之前,他与杜子珏刚刚在尚书府地下密室内见过。当日当他提到沅沅时,杜子珏大异往常的态度还让他以为是急火攻心,过后想起,却有许多可推敲之。英帝几乎可以肯定,杜子珏是知道杜沅沅的下落的,或者可以,他们就在起。那么,只要找到杜子珏,自然不难查到杜沅沅的去向。
杜子珏的下落并不难查。当初他虽独自守在密室之内,但毕竟是国之君,不敢托大,便在尚书府内外埋伏近身侍卫,只是下死令不得轻举妄动,才使到来的杜子珏未曾觉察。而当他们会面结束,杜子珏伤重而走,也是出于关切,他派几个侍卫暗中护送杜子珏出城。因此,不仅发现沈毓,也明他们远走的方向。
每当想到此,他都不住感叹,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上还是给他留下线生机。
他自然不能再等,便以斋戒祈福为烟幕,神不知鬼不觉地乔装出穹宇坛,来到白铺集。但是,线索到里竟是断,他在白铺集已耽搁两日,却什么都没有查到。
英帝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喃喃自语,“沅沅,到底在哪里?”
“若是累便歇歇。”杜沅沅柔声道。杜子珏摇摇头,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有抹晕红,额间犹带着汗意,“不妨事的,咱们再走上刻,样野趣盎然的风景还真是不多见!”
此时二人正缓缓走在山间小径上,前面是翠屏如障的连绵山峰,两边是及膝的灌木青草,而杏峪早已落在他们身后的树丛间,渐渐消失不见。
杜沅沅有些犹疑,轻轻拉住杜子珏的衣袖,“走么久,还吃得消么?的身体还未复元,还非要逞强出来。”杜子珏弯眉而笑,却并不答话,忽然指着前面道:“沅沅,看!”
杜沅沅顺着他的指向看去,只见对面突起的山峰之上,株莫连伸展而出,满枝尽是巴掌大的火红朵,艳丽之极,就象半空里燃烧的灿烂云霞,美得夺人心魄。杜沅沅“啊”声,紧走几步,满面的笑意与惊叹,“啊!怎么会有样的美丽,让人气都透不过来!”
杜子珏并不看那株莫连,目光却是紧随着杜沅沅,满面都是满足和宠溺的笑意。
杜沅沅看刻,发觉身后的杜子珏无声无息,便回头来看,正好撞见他样的神情,不觉怔怔,笑问:“在做什么?”
杜子珏面上的笑意更,却含丝隐隐的叹息,“在想,上见样笑时,似乎还是未进宫的时候。”杜沅沅的笑意已僵在脸上,脑中只是轰鸣作响,眼前的切迅即倒退,那些重叠累积的酸甜苦辣层层剥落,还原至最初踏入个世界时的无忧时光。
看着杜子珏,心头有无限感慨,不过是数年的光景,由谷底走上巅峰,再由巅峰跌入谷底,其间的人事变迁沉浮,令人不胜唏嘘。回想当日的简单心境,比照如今心灵沧桑,真的走太久太久,久得如同走过前世今生。
杜子珏的目中含怜惜与心痛,“当年是那般的无忧无虑,若非是被选入宫,若非是样的身世,也许切都会不同。”他忽然上前步将轻揽入怀,“知道,受的苦已太多。但是,切都已过去。相信,会尽所能,让安宁快乐。”杜沅沅只觉得眼眶热,已是万般疲累,那些加诸肩上的担子,已令不胜负荷。样的时刻,杜子珏样的言语,只会折苦苦支撑的勇气。
轻轻倚在他的肩头,鼻端有青草木叶的然芬芳,有子淡雅而清爽的气息,记忆蓦然浮出英帝的脸,曦儿的脸。杜沅沅脑中清,猛地挣开杜子珏的怀抱,摇头再摇头,“帮不的,根本帮不的。”
杜子珏面色微变,把抓住的手腕,急促道:“能的,当然能的。放弃。”“放弃什么?”杜沅沅有些错愕。杜子珏吸口气,“已经决定,放弃复仇。”
“啊!”杜沅沅低呼。杜子珏垂下眼帘,藏起眼中的愧疚,“爹去世时,殷殷叮嘱‘人生短暂,不要太苦自己’,也曾过不想苦自己。如今经过么多事,已想得开。”他暗自握紧袖中的手掌,徐徐道:“上辈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今后,活着便是为自己的精彩,自己的人生。”
样的变故委实突然,杜沅沅已是呆住。不远却有个又气又惊的声音响起,“杜子珏,知不知道在什么?”随着那语声,有人从丛蓊郁的树后走出来。二人循声望去,却是阿芜。
“原来在跟踪们?”杜子珏的声音已变冷。“是,是。”阿芜满面惊痛,“和每日里在面前亲热也倒罢,还要手拉着手躲到没人的地方来,只是想看看,们到底要做什么苟且之事。没想到,、却出样的话来,真是看错。”
杜子珏冷冷地注视着阿芜,嘴边有残酷的笑意,“看错?何时又真正解,的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原本就是样的人。”阿芜使劲摇头,“不,不是样的,认识的杜子珏绝不是样的人,他敢作敢为敢承当,他不会自私得只想到自己。”
“原来的也许不会,”杜子珏面上有奇异的神色,似是欣悦,又似是痛苦,“何人能如般,人生跌宕至此,唯有放弃,才是对自己的救赎。”
“定是病得糊涂,才会些稀奇古怪的话出来,”阿芜冲上前来,抓住他的衣袖,满面哀恳,“忘记,还有,还有们笛羌的支持,怎能放弃便放弃?”
杜子珏的目光渐渐锐利,眼底澈寒入骨,“够!若非是念曾救命,怎会让跟至今。如今,是离开大齐,返回笛羌的时候。”他分分地从阿芜手中拉出自己的衣袖,背转身去不再看,“走吧,离开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就当素不相识,就当是做场噩梦,将切全都忘吧。”
他的背影稳如山岳,语声冷酷如冰,显是已下决心。阿芜的神色已有些慌乱,步步后退,冷不防绊到根突起的树桩上,跤坐倒,眼中泪水纷落,忍不住嘶喊,“知道,知道都是为才会样。、为做么多,还是得不到丝毫的眷顾。”哭倒在地,“为何是么可怜……”
杜子珏看眼身旁的杜沅沅,悠悠道:“做的切,都是为沅沅,既然知道,便死心吧。”
罢,拉着杜沅沅步步走远,越过丛丛树蔼青藤、野芨草,转向另段山路。身后阿芜悲伤沉痛的哭声,已并入山风拂动树木长草的沙沙声响,渐渐淡去,直至消失。
“为什么么做?”杜沅沅停下步子,静静地望着杜子珏。
杜子珏淡淡笑着,“是阿芜?”他漫不经心地拂落袖间片枯叶,“非族人,常留于此,只怕夜长梦多。而且,的心意,早就懂得,何必再浪费时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念咏两句,不觉失笑,回望杜沅沅,却仍是定定地看着他。
杜子珏的笑容渐渐淡去,“是在为阿芜不甘么?”杜沅沅微微摇头,缓缓退开两步,目光中竟似有心痛,“知道问的并不是个,要问的是,”竟似攒浑身的力气,字字道:“为何要放弃复仇?”
起疑
项蓬垂手进房内,见英帝正站在窗边出神,时也不敢打扰,正想悄悄退出,英帝恰巧转过头来,见是他,立即问道:“可有消息?”项蓬躬身应道:“臣并无发现。”
英帝眉宇间有些失望,却听项蓬继续道:“臣倒是发现另事。”“?”英帝注视着他,“是什么?”项蓬想想,“臣在条街转弯的角落里发现个标记,那标记虽然模糊,但仍能看得出是个‘蝙蝠’的形状。臣想……”
“想那是杀手的暗号。”英帝脸的若有所思。“是!”项蓬头道,“臣虽不十分确定,但样的标记出现在里,着实让人奇怪。”
英帝缓缓跺几步,自语道:“‘蝙蝠’在京城的巢穴被破,虽是元气大伤,但其头领却仍然逍遥法外。那头领与赵氏那个贱人还颇有段渊源,听赵氏已死,必不甘心。难道又酝酿什么阴谋?”他半眯眼,眼底有危险的光芒闪而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朕正想找,却送上门来。”
他转向项蓬,“那标记附近可派人看着?”项蓬道:“臣发现,便派人守着。若真是‘蝙蝠’的暗号,相信很快便会有消息。”
二人正间,房外传来陆六福的声音,“少爷,有人回话。”二人面露喜色,均想到定是守在标记旁的人有消息。果真,陆六福带进房来的正是项蓬派驻的侍卫。
那侍卫先行礼,然后道:“属下守刻,见连续有数人走至那标记前停留刻,都向白铺集外去。属下便尾随其中个,发现他们沿江而行,正是进山的方向。属下便回来复命。”
英帝想想,从袖中取出枚五色盘龙令牌,交给陆六福道:“朕此时无暇分身,去找当地驻军守备,传朕的旨意,令他带些精干兵力进山剿匪。”
陆六福领旨,双手来接,英帝举着令牌的手忽然顿在空中,喃喃道:“进山去,进山去。”他不由得激灵下,心中猛地生出丝奇异的感觉,眼前忽然闪现出千液苑杜沅沅遇刺的情景。便使劲将那令牌握在手中,吩咐道:“立即整备人马,咱们进山。”
方才还碧波如洗的晴朗空不知何时翻卷起铅灰色的乌云,仿佛是山雨的前兆。山风也蓦然凛冽起来,原本是轻轻拂动的树木艾草都似疯般,使劲扭动着身躯,发出悚然的“啪啪”声响,仿佛是场魑魅魍魉的盛会。
杜沅沅的声音夹杂在那“啪啪”声里,平白带些许的迫人。杜子珏怔怔,嘴边忽然有笑意,那笑意越扩越大,竟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问得样奇怪,难道是不想放弃么?好,只要句话,要去火里便是火里,要去水里便是水里。”
杜沅沅缓缓低下头去,任山风吹皱素淡的罗裙,吹乱鬓角的发丝,的声音,凄清里带着伤感,还有不可名状的痛心,“常常在想,为何不能做个寻常子,只要衣食无忧,只要亲人怜爱,就算是蠢笨也好,就算是平庸也罢,总还是快乐的。”
忽然抬起头来,如利箭般的目光射向杜子珏,“但却偏偏不是,上就是要样的敏感,要样的多疑,要发现些不愿发现的东西。”
从怀中掏出方绢帕,迎风展。那绢帕是青素绫的质料,除角绣着三两片碧草,余下皆是青幽幽色。松手,那方绢帕轻悠悠凌空而起,正好落在杜子珏的肩头。
杜沅沅惨笑,“还记得么?绢帕是那日喝下汤药后,为拭嘴用的。猜发现什么?”面上有不可置信的神色,声调蓦然提高,“发现根本就没有喝药,因为绢帕上丝药渍都没有。”平复下混乱的气息,“假定是倒那汤药,便到的房前屋后察看,竟让发现窗下片枯黄的芨草。现时只是七月,怎么可能有如此景象,除非是日日将汤药倾倒窗下,都喂那草。此时才开始怀疑,当日的伤势虽重,却没有道理拖延至今都没有起色,何况沈毓的医术并非泛泛,原来切都是故意如此。”
从杜沅沅掏出绢帕后,杜子珏便呆立在原地,默不作声。此时,见当风而立,面色苍白如雪,山风肆虐中,身形摇摇欲坠,益发单薄。忍不住道:“沅沅……”
“听把话完。”杜沅沅打断他,眼底如初秋的晨霜,含薄透的凉意,“起初并不知道样做的用意为何,想,总会告诉的。但是,方才却那样的番话。”的语声已有咄咄逼人之意,“放弃复仇?连阿芜都不信,又怎会相信。若是放弃,早便放弃。重情重义,宫家的个责任,即便是无奈,即便是千难万难,也会直扛在肩上。而今日忽然如此辞,除非是中间出什么变故,而个变故定是和沈毓回尚书府那日密室内发生的。”
的目光直逼着杜子珏,神色间有祈求,有希翼,“直不肯告诉那日密室内发生什么,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拖延们在此。告诉,到底是为什么?到底瞒什么?”
杜子珏定定地看着,面上有尴尬的神色,有内疚的神色,有心痛的神色,但转瞬之间,些神色竟都变成个懒洋洋的笑容,“沅沅,想多。”
杜沅沅盯视杜子珏良久,心沉落下去。缓缓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去,风里传来的叹息,还有喃喃的自语,“直样的敬信……”
杜子珏站在原地,看着杜沅沅的身影渐去渐远,逐渐隐没在树丛后面。他的面容,始终都是淡淡,只有脸颊分分失血色,连嘴唇似都已发白。
暮色四合,翠屏向晚。不知何时,风已慢慢停下来,酝酿中的场大雨终究是没有淋下。
四野寂寂中,杜子珏孤单而立,仿如株已枯死的树,无声无息。他的目光空洞茫然,直直地看着杜沅沅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笼罩在片紫色的暮霭中,归途已断。地空茫间,仿佛只剩下他个。周遭是那样的静,静得他仿佛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
段时日,他瞒下所有真相,他不让自己的伤势痊愈,只是想杜沅沅可以永远守在他的身边。他也得偿所愿,心底时刻萦绕着小小的窃喜。但是,直到方才,杜沅沅那样清冷的看着他,那样失望的着话,他才发觉,是在用自己的痛苦在成全着他的幸福。而事实上,面对个他曾发誓生珍惜的子,他宁愿舍弃所有,而只去换取面上缕真心的笑。他终究是错。
他叹息,慢慢向山下走去,他要去找,此时揭开真相,当然还不算晚。
前面便是杏峪,透过树丛的缝隙,已可以看得见白墙灰瓦屋舍的角。杜子珏不由得加快脚步。
此刻,他已走到村口,再向前几步,转过那株榆树,便是他们暂居的小院,他突然停住。
晚风轻柔,小村派恬静安然。但是,切似乎太静,静得听不到丝生息,而对于个村落,农夫晚归,农妇烹煮,至少还听得到狗吠,听得到人声,至少可以看得到屋顶的炊烟袅袅,嗅得到晚风里饭菜的香甜。但切通通都没有,四是片骇人的死寂,而且,正有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从村中飘过来。
杜子珏的心沉下去,那腥气,仿佛是血的气息。
1
斗智
色益发昏沉。周遭突然充满萧杀和诡异,杜子珏的心似皱成团,杜沅沅是先他回来的,此刻应该就在村内,那么……,他突然不顾切地飞奔起来,前面是杀机环伺也好,是人间炼狱也罢,他都已顾不得。寂静山谷间,只听得他竭尽全力的呼唤,“沅沅-”
杏峪就在他的眼前。昏暗的幕下,个世外的小村仿佛是受重创,触目是片凌乱,翻倾的木垛柴草,尸M就地的村民,喷溅四的鲜血,以及空中飘散的中人欲呕的腥气。
杜子珏已不能再看,亦不敢去想,他几步奔到院门前,猛地将半掩的木门把推开,有“乒哐”的声响突兀地迸发出来,在片死寂中扩延开去。而在那声音将歇未歇中,突然响起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四骤然亮起无数松脂火把,划破静谧的黑暗,织出片炽白的光幕,照亮方小院,
杜子珏只觉得眼前,下意识地闭眼,耳边传来个温柔至极的声音,还伴着低柔的叹息,“真是让好等,快请进来吧。”那声音就如同个好客的主人,久候佳朋不至,心急如焚,忽见宾至,喜出望外的样子。
杜子珏浑身的血液都已变冷,声音他虽只听过,但他却永远也忘不掉,他与声音的主人不止照过向,还动过手,声音的主人便是那京郊大宅中出现的蝙蝠宗主。
销声匿迹多时的蝙蝠竟然会在此地出现,还大费周章地杀光杏峪的村民,布请君入瓮的迷局,分明就是向他们报仇来。而先他而返的杜沅沅至今都没有露面,难道是凶多吉少?杜子珏的心几乎要跳到喉咙,他强自压下忧虑,面上绽开笑容,看向站在火把中央那个貌似温和却身戾气的子,拱手道:“害君久候,罪过罪过。”罢,竟大摇大摆地向他走过去。似乎真是来赴友人的约会般。
那宗主面上有稀奇的神情,显然是未料到杜子珏会如此托大。但他只是微微怔,很快便自若道:“兄台先至,那位元贵妃娘娘,不,应该是皇后娘娘还未到,咱们少不得还要再等上刻。”
杜子珏仰大笑,他的心终于放下来,原来杜沅沅并没有回来,现时他虽不知道在哪里,但只要不在里,至少还是安全的。眼下,他唯有拖延时刻,盼望杜沅沅能发现情况有异,远远地逃开。
“友人小聚,只要二人便好,多只会坏兴致。”杜子珏煞有架势地道。那宗主见杜子珏如此轻慢,却已没有耐性,阴侧侧道:“咱们便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不出现,便先杀,然后再去找也是样。”
杜子珏笑得淡若清风,仿佛浑不放在心上,“兄台等么久,原来是想如此待客的么?幸好只有人来,否则,真要令人失望。”那宗主脸色沉,刚要话,突听得有人脆生生道:“既是样待客,怎好让独自人,也来凑个热闹吧。”
随着语声,从小院外的黑暗中慢慢走来个子,明亮的火光映在的身上,虽只是身再普通不过的村衣裙,但却难掩清丽的容色和从容的气度。
如此气氛诡异的情形之下,竟还有人前来,而且,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子,场中众人俱是愣,杜子珏和蝙蝠的宗主更是变脸色,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是!”那子微挑眉,别有意地看杜子珏眼,转向那宗主,笑吟吟道:“当然是,难道不是在等?”低头打量下自己身上的衣饰,“也难怪,身为皇后娘娘,怎么也该凤服金钗才是,怎会如般寒酸,真是失礼。只是山野之间更衣不便,还请见谅。”
看上去满不在乎又礼数周周的子竟是杜沅沅。
杜子珏低叹道:“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来里?”杜沅沅不豫地看他眼,“人在里,难道会独自偷生么?”
杜子珏豁然明白切,不觉眼眶热。杜沅沅定是在返回杏峪时发现情况有异,从而躲在旁观察动静。当看到他疯般冲进村内时,顾及他的安危,才现身出来。
那宗主旁插言,“既都来,在下少不得尽尽主人之谊。”杜沅沅端容道:“咱们无谓虚与委蛇,知道是来为赵静敏报仇的。但他与此事关系都没有,不如先将他放,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谈。”话音还未落,杜子珏忽然把将拖至身后,大声道:“要为赵静敏报仇,找便对。不要为难。”
那宗主连声大笑,“们不必将责任都背在自己身上,个中情由,早已清二楚。”他的神色忽然阴下去,如同严冬里最凛冽的寒风,冰冷透骨,语声似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般,充满切齿的仇恨,“敏敏的事,们全都有份!今日就成全们”
他鹰鹫般阴寒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字字道:“就成全们做对同命鸳鸯吧!”
他的面容已有些扭曲,仿佛在着件极其解恨之事,“君子有成人之美。从离京城,们便是路郎情妾意,样做,也算是仁至义尽。”
杜沅沅听得心中惊,原来蝙蝠早就跟上他们,看来,他们出现在此地是早已计划周详。看看身周,除眼前目现杀机的蝙蝠宗主,便是分散四周干黑口黑面的蝙蝠杀手。此时既是夜黑风高,地远偏僻,身边的杜子珏又是伤重未愈,真可谓叫不应,叫地不灵,若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是不易,定要想个法子,否则只会任人宰割。
心下M,大笑着从杜子珏身后走出,众人皆是愕然。那宗主终于忍不住道:“笑什么?”杜沅沅又笑刻,方才道:“是笑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个儿落陷阱尚不自知。”
“什么?”他疑惑道,杜沅沅好整以暇地理理鬓发,慢悠悠道:“已中们的圈套,不如乖乖等着束手就擒吧。”
那宗主阴阴笑,“以为会相信的无知妄言么?”杜沅沅容色不变,“知道定会不信,那来问,为何不留在锦绣皇城之内,非要跑到荒郊野地里来;为何放着好好的娘娘不做,非要跟着别的人私逃出京。不觉得,切太过匪夷所思么?”
杜沅沅言之凿凿,字字句句皆是有理,那宗主不由愣,竟是接不上话来。
“反正已行将就擒,就不妨将切都告诉。”杜沅沅面有得色,侃侃而谈,“赵静敏虽已伏诛,却不知去向。为免夜长梦多,便以自己为饵,出宫引现身。本是个漏洞百出的计策,竟真的上钩。”四看眼,有恃无恐道:“皇上已在近伏重兵,只怕是时三刻便要到,劝还是认命吧。”
在场的杀手们有大半都脸色发白,显然是信。那宗主毕竟是老奸巨猾,面色之间阴晴不定,似是在暗自权衡。
杜沅沅趁他们心神交战之际,慢慢退回杜子珏身边,轻捏他手下,目光稍稍瞥向侧,杜子珏下意识地看向目光的方向,竟是那几间低矮屋舍,心中不由喜。杜沅沅大笑挺身而出时,他虽知内有意,但却想不出到底是何想法,心中总是捏把汗。直到看到那几间屋舍,他才豁然明白的意思。
他们站立之正是小院之内,而越过面前那蝙蝠宗主,便是那几间暂居的村屋。几间村屋是靠山而建,从屋内隔窗而望,便可看到片绿草茵茵的山坡。此蝙蝠杀手们有备而来,围住小院,通常只会阻断他们的通路,而从屋后山坡合围的可能性却是极小。杜沅沅便是想到,才会以言辞迷惑住众杀手,然后趁机和他同退入屋内,再跳窗离开。只要他们进山,夜黑林密,不定可逃脱蝙蝠的追杀。当然,切也只是猜想,若是山坡之上仍埋伏人手,他们唯有放手搏。
杜沅沅看到杜子珏不住瞄向屋内,知道他已明白的意思。便微微头,突然叹息声,向那宗主道:“其实在为不值。”那宗主有些愕然,杜沅沅不待他发问,便接着道:“为赵静敏可以不惜切,但赵静敏为却诸多保留,根本就是在利用。”“胡!”那宗主的神情有些激动。
“是不是胡,心里清楚。”杜沅沅冷笑,“扪心自问,若是爱,为何只是要为做事,而不早些出宫与在起。根本就是贪慕富贵,舍不得尊贵的身份,直都在骗。可惜当局者迷,浑不自知罢。”
“不相信,不相信。”那宗主脸色惨白,口中只是翻来覆去,的虽是不相信,神色却已信八分。
杜沅沅见时机成熟,拉住杜子珏的手便向屋内冲去。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勘勘冲至门边。
那宗主也不是普通人物,竟然警醒过来,此时他距杜子珏不过三两步,立即伸手来抓。杜子珏把将杜沅沅推进屋内,迅即摘下发间的只珠,反手扔向那宗主。
那朵珠在火光的映照下,在空中滑过道光弧,向那宗主飞去。那宗主以为是什么利器,急忙退后几步。待光弧落地发觉有异,杜子珏已闪身门内,将屋门死死关住。
离殇
墨蓝幕中,闪烁着三两星光。丛林间的小径隐在片昏黑当中。
英帝率着众人路急赶,嗒嗒的马蹄声震碎山间的幽静,偶尔惊起栖息在树桠间的山雀,只闻得阵扑棱棱振翅的鸣声,转瞬又只剩下马蹄声寂寞地在林间回响。
声凄厉的马的嘶鸣声猛然响起,行在队首的马突然顿住身形,前蹄跪倒,马上的英帝收势不住,倏地滚落下来。引来众人片惊呼。奔行的队伍立即停顿下来,侍卫们纷纷下马奔过去。
英帝不待众人搀扶,已跃而起。但未及站稳,又倒下去,显然是腿已受伤。陆六福急忙伸手扶住,面上又惊又怕,好半晌才出话来,“少、少爷、少爷没事吧?”
英帝咬住下唇,似在忍着痛楚,半晌才道:“不妨事,咱们快走!”毕竟是国之君,众人也不敢托大,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插言。陆六福劝解道:“少爷,山路难行,又已黑,若是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属下等万死不足以谢罪。不如就此回去,待明日亮再来不迟。”
英帝使劲摇头,断然道:“不行,刻都不能耽搁。”着站直身形,挥手,吩咐道:“上马!”众人不敢怠慢,自有人牵马上前,躬身将缰绳送至英帝手中。
英帝翻身上马,只觉膝间阵剧痛,脸色白白,强行忍住,手臂抖,那缰绳被抖得笔直,跨下骏马昂首高呼,跃起四蹄,风般当先而去。余下众人急忙跟上。
山路越来越陡,愈发颠簸难行,英帝只觉腿部疼痛难忍,虽仍是缰绳紧握,速度毕竟慢许多。他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
杜沅沅入屋内,便急忙奔至窗畔,随手取过旁小几上的只陶罐,使劲掼出窗外,须臾便传来阵脆裂之声,却无其他声息。心中喜,蝙蝠果真未在屋后布下人手。
此时,杜子珏业已来到的身旁,手中已取放在榻下的长剑。杜沅沅便和他起,迅速从窗口翻出,奔上后山。
边蝙蝠宗主看着地上的那朵珠,已意识到上当,心中又急又气,几步便奔到门前,飞身将门撞开,大步冲进去,只见窗扇半开,屋内早已空无人。他眉峰皱,丝毫不做停留,握紧腰畔配剑,从那扇半开的窗跳出去。
他心追踪杜子珏和杜沅沅两人逃去的痕迹,却并没有发现,他的属下竟个也没有跟上来。
而在他身后,方才还片火把明炽、众人森列的小院,突然间变得安静如死。而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非兰非麝,中人欲醉。那些手持火把的杀手们都如痴呆般立在当地。过不久,竟个接个倒下去。那些松脂火把跌入尘埃,慢慢熄灭。小院渐渐隐入黑暗。
与此同时,有数个人影绕过小院,向后山奔去。
杜子珏握着杜沅沅的手穿行在荒密的林间。
夜色黑沉,林木幽,他们已奔行大半个时辰,体力几近耗尽,几乎辨不清前行的方向。但他们依然没有停下来,就在他们身后丈许,那个蝙蝠的宗主如跗骨之蛆,紧紧跟随。
有石块坠落的声音响在他们脚边,行在前面的杜子珏突然顿住脚步,跟在他身后的杜沅沅也身不由己地停下来。他们的面前,竟是片不见底的悬崖。
杜沅沅咬住下唇,看向杜子珏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眸闪亮如星,是让安心的光芒。的手被杜子珏握得更紧,蓦然向旁带。那眼眸中的安心已变成决绝。怔怔,突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先行逃走,他自行面对蝙蝠宗主。
杜沅沅使劲摇头,伸手握住他另只手。杜子珏也在摇头,目光中已有些哀恳。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兵刃破空之声,听去竟似是蝙蝠宗主与人交手的声音。二人不由愣,均是大感意外,此时此刻,竟有人出现对他们施以援手,此人究竟是谁?
兵刃交接声益发紧密,显然是缠斗激烈,过片刻,忽然传来声子的惊呼,似已露出败象。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二人对视眼,都已猜出来人是谁,不顾性命阻住蝙蝠宗主去路的竟是阿芜。
杜子珏略沉吟,突然松开杜沅沅的手,手腕抖,长剑出鞘,向交战之地冲去。杜沅沅明白他的想法,虽然他不喜阿芜为人,但毕竟阿芜为他付出颇多。以他重情重义的个性,是绝对不会看着阿芜死在眼前的。便也不拦阻,只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转过带树丛,前面豁然开朗,稀疏星光下,树木倾倒,蔓草低伏,已被凌厉的剑锋扫出小片空地。空地的端,是以剑撑地的阿芜,的颊边已带几痕血丝,十分狼狈。而与相向峙立的正是蝙蝠宗主,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杜子珏也不答话,举起长剑,径直向蝙蝠宗主迎去。只闻“叮叮当当”的声响,二人已是战在起。
阿芜已是怔住,眼中水光隐隐,跺着脚道:“、不快走,为何还要过来?”杜沅沅幽幽道:“们共事已久,他的为人又怎会不清楚,若是他就此逃走,他便不是他。”阿芜目露激动之色,吸口气,复冲上去。
战团中的三人,杜子珏毕竟有伤,身手不比往日。阿芜身为子,气力较弱。而蝙蝠宗主无论是体力还是身手都大大强过两人,故而战不过刻,杜子珏和阿芜已渐渐不支。而杜沅沅越看越是紧张,不自觉地步步接近场中。
那宗主目光瞟,面露奸猾之色,避过眼前的剑锋,忽然身子拧,向后急退,手腕急转,竟是平举长剑,向杜沅沅的胸前刺过去。
杜子珏大惊失色,不假思索地飞身跃起,奋力扑到杜沅沅身畔,把将搂在怀中,滴溜溜转半个圈子。只闻得林间“扑扑”两声,似乎是剑刃入骨的声音,紧接着仿佛世界凝滞般,所有的切都静下来。
被剑锋激飞的野草屑在林间纷扬而落,仿佛漫落雨。雨丝飘洒,淋漓着空地上静立不动,几乎站成条直线的四人。
当最后片树叶落尽,蝙蝠宗主满面不可置信,却俯身倒下去,面容埋没在长草之间。他的背部插着把长剑,而剑柄的端,方才正握在阿芜的手里。阿芜竟是将宗主杀。
尚在杜子珏怀中的杜沅沅心神松,忍不住便要坐倒。忽觉肩部传来阵剧痛,低头看时,发现肩头插着长剑锋锐的剑尖,微微动动身子,幸而剑尖插入不,动之下,已然拔出,但随之有嫣红的鲜血迅速润透衣衫。
刚要以手阻住,却猛然发现,方才拔出的那枚剑尖是来自杜子珏的胸口,的目光越过杜子珏的肩头,发现阿芜正惊恐地望着里。而顺着阿芜的视线,赫然有柄长剑正插在杜子珏的后心上。
杜沅沅只觉脑中轰的声,眼前的切象慢镜头般,地退回去。蝙蝠宗主的长剑向刺来,杜子珏护入怀,长剑刺入杜子珏背部,穿胸而入,透出的剑尖刺进的肩头,阿芜随后而至,趁蝙蝠宗主未及抽剑之际将其刺杀。
杜沅沅想要流泪,眼眶却异常干涩。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半声音。只能伸出双手,使劲将杜子珏拥在怀里。
阿芜疯般冲上前来,把将推至边。扶着杜子珏坐倒在地,悲恸哭道:“早就劝过,心想着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是不听,如今,竟是赔性命。怎么会么傻!么傻啊!”
杜沅沅呆呆地站在那里,似已忘自己的肩伤,只是看着杜子珏那横贯胸口的剑,神思恍恍惚惚。似有个声音对,不要站在里,快些去包扎伤口。对,去找沈毓!可沈毓在哪里?的思绪仿佛凝滞般,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芜呜呜咽咽的哭声丝丝地漫进的耳际,蓦地清醒过来,心分分地冷下去,冷得五脏六腑都浸透森森的寒意,就连牙齿也禁不住要打起颤来。原来,就是绝望,是濒临极的痛苦,是穷尽所有的悔恨,是无可挽回的忧伤。禁不住痛哭失声。
前尘梦
漆黑幽的林间,弥散着杜沅沅和阿芜难过的哭泣,草木也似乎沾染们悲伤的气息,静立无声无语。
“沅、沅沅……”是杜子珏细若柔丝的声音。们蓦地止住哭声。阿芜咬住下唇,愤愤地瞟眼,却也没有拦阻,只是低低叹息着道:“唉!还在顾着。”
杜子珏向着杜沅沅的方向抬抬手,似是在召过来。杜沅沅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只觉指尖冰冷,时之间所有悲辛酸痛都涌上脑际,不觉泣不成声,良久才问出句,“还好么?”
杜子珏眼中有疼惜,有不舍,最终都化成抹遗憾的笑意,“沅沅,、恐怕不能照顾、照顾。”“不!”杜沅沅忍住即将出口的呜咽,“莫要样不祥的话。不会忍心抛下的,始终记得,那年带出游时过,要好好保护,对样的好,不会失信的,是不是?”
杜子珏的面庞突然间亮起来,眼中似有星光闪烁,“是,那时的确过。在心里,能照顾辈子是今生最大的满足与快乐。”他叹息着,“只是,上不许相守,只允以兄长身份。日夜痛苦,备受折磨。曾逃避,也曾争取,但无意间却伤害。如今,总算是可以解脱。”
杜沅沅见他越越是流畅,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起来。心中明白他已是回光返照,当最后丝心血耗尽,便到永别的时刻。时想让他休息,时又怕他闭上眼永不再醒来。心中激烈交战,几近崩溃,忍不住哭倒在他的肩上。
杜子珏温言抚慰,“沅沅,虽然食言。但相信,定会有人代好好照顾,保生幸福。想告诉……”
旁的阿芜再也忍不住,“只想着的幸福、的将来。可曾有想?么多年,默默守在的身边,只希望有哪怕是丝毫的眷顾,可是,可是……”再也不下去,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杜子珏转头看着涕泪满脸,面上也不禁泛起感动之色。“有句话,直想对。”他温和道,“句话便是‘对不起’。早就明白的心意,只是,的心中只有沅沅人,再也容不下第二人去,唯有负。今日山路上对的话都是真心的,希望重未遇过,便是想忘记切,重新开启另段人生。”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去,、会跟同去。”阿芜绝望地哭着,杜子珏微微喘息,“有件事求。”他看着,眼中是无遮无掩的诚挚恳切,阿芜使劲头,“好,,无论是什么,都会为办到。”
杜子珏欣慰笑,“因着宫家积怨,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如今想来,实是大错特错。所以求,回去告诉的族人,既然百姓富足安乐,何必挑起争斗,不若两国修书结盟,世代安好。”
阿芜眉现犹豫,杜子珏叹息道:“是最后的心愿,希望为达成。”阿芜终于头,“好,定达成的心愿。然后便去寻。、在黄泉路上走得慢些,等等。”
杜沅沅明白杜子珏是故意对阿芜番话。方面他确是想化解两国恩怨,另方面,他心里终究存怜悯之心,不想痴情的阿芜随他同就死。所以才要替他完成心愿的话。只是个心愿谈何容易,即便是阿芜能做得到,恐怕也要多少时日以后。到那时,心中悲痛平息,定是不想自寻死路。
边想着,边不住叹息,蓦然抬头发现杜子珏面色苍白如纸,眼中的光芒竟渐渐散去,连呼吸声也急促起来,似已到油尽灯枯的时刻。心中慌,握紧他的手,满面皆是恐惧。
杜子珏的声音微弱下去,“沅沅,要、要记住,哭有时,笑有时,欢乐有时,悲伤有时。定要幸福快乐,、会在九泉之下保佑着。”
杜沅沅已是哭得不出话来,忽听他又道:“沅沅,、还瞒件事,、要、要告诉……”杜沅沅凝神细听,却已没下文。低头看时,他的头歪在侧,双眼已闭,竟是断声息。
“大哥,”低低唤道,似怕惊扰他般,“累,好好睡吧。”罢,俯下头去,在他的额头上印下轻轻的吻,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剔透晶莹,若明前的清露,寒沁而伤感。
的心仿佛下子空,又仿佛直落下去,找不到任何依托。闭上眼,往事波翻浪涌皆在眼前,依旧是那个身水润清华,云杉独秀的如玉子,依旧是那些温文真切关怀的叮咛,
“沅沅,大哥会好好保护。”
“沅沅,不论做什么样的决定,大哥都支持。”
“只要没事就好。”
但切为何是那么短,那么的短。蓦然转回头去,树已落尽,几多欢笑成追忆,多少人事纷尽飞远。
的眼中已没有泪,的心中只剩下痛。他与的纠缠,也许早在转世之时便已注定,早在昏迷之中望进那双温润如玉的眼中时便已有牵扯。生,是欠他的,上留下如斯结局,令永远都欠他的。
“沅沅,定要幸福快乐,会在九泉之下保佑着。”语声如往昔,却是幽幽杳杳,如清晨绕在珠帘之上的轻雾,淡得抓不到形迹。而声尚未歇,个苍白缥缈的背影已渐行渐远。
“大哥,大哥,不要走,不要走,还有好多话要跟。等等,等等。”杜沅沅急迫地呼唤。那背影虽然走得款款从容,却始终没有回头,直至隐入片浓雾当中。
“沅沅、沅沅!”蓦地睁开眼来,眼前是沈毓焦急的脸。
“、在哪里?”杜沅沅有些恍惚。沈毓面上有如释重负的神色,“总算醒。”他面着,面从旁端水过来。
杜沅沅愣愣,沈毓盛水的杯子竟是半截青绿的竹筒。的视线从竹筒蔓延开去,才发现,他们竟似置身于个然的山洞之内。触目皆是青黛的岩石,壁还蔓生着青藤,的身前,正笼着堆篝火。
微抬手,想要翻身坐起,肩头忽然传来阵痛楚,“”声,不觉皱紧眉头。沈毓急忙按住,“受伤,还是不要乱动,需要什么叫来就好。”
“受伤?”杜沅沅怔怔,那些火光、剑影、人声、鲜血突然涌进的脑际,“啊”地叫起来,使劲抓住沈毓的手,“快告诉,大哥、大哥他在哪里?”
英帝站在屋内,神色复杂地环顾着四周
当他带人奔到里时,已近午夜。村中浓重的血腥和满院死状奇特的蝙蝠帮众禁不住让他们都变脸色。而英帝的第个反应便是向屋内奔来。他的心跳得那样厉害,他怕,怕看到是遭不测。
所幸,小屋内空无人,只有几样简陋的陈设,看得出皆是民间所用之物。但是,在榻边折着几件子的衫裙,上面还覆着方丝帕,那素净的颜色,那浅淡的样,分明都是喜欢的样子。
英帝举起方才在院中捡到的那朵珠。式是五瓣梅,每瓣都以细小珍珠攒成,当中嵌着碧玺。样的珠,虽朴素简洁,但无论是珍珠还是碧玺,都不是普通之物,望便知不是山间村所能拥有。
英帝几乎确定,住在里的就是。
项蓬从院外进来,匆匆上前道:“少爷,属下已全部搜查过,村中都是普通村民和蝙蝠帮众,均已毙命。未发现其他人。”
英帝听,暗暗松口气,心中又禁不住阵失望,“可看出发生过什么?”项蓬道:“属下已查探过,普通村民均是外伤,应是为蝙蝠帮众所杀。而些蝙蝠杀手,似乎是中毒而死。蝙蝠帮众齐聚于此,应是为居住院中之人。”
英帝来回踱数步,沉吟道:“此间并无外人,定是被蝙蝠追杀之人已逃脱。看些杀手的衣饰,都是普通角色。如此行动不可能没有主脑。定是院中人逃脱之时,主脑追出去。而后,又有人来,向些杀手下毒。而下毒人与院中人必有渊源,不定是来帮忙的。”
项蓬奇怪,“不知是何人住在此,惹得蝙蝠如此出手?”英帝将手中珠握紧,“住在此之人便是咱们要寻的人。”
项蓬吃惊,耳听英帝已吩咐道:“派得力之人速去白铺集,以剿匪为名,命驻军守备出兵。要快!余下人等,分做几批,以村子为轴心,扩散向外搜索,有发现,以哨声为信。”
罢,当先向外行去,但因腿上有伤,走起路来明显不便。陆六福央求道:“少爷,您不如在此等着,让他们去吧。”英帝并不回头,“莫要废话,误事唯是问!”边着,边径自上山去。
愁云惨
洞中的篝火烧得很旺,干燥的松枝在火堆里不时发出“吡啵”的轻响。橘黄色的火光映在洞壁上,温暖而柔和。
沈毓的面颊上有火光的热烈,更多的是看到杜沅沅醒来的欣慰,但听问的那句“大哥在哪里”之后,神色却是黯然,半晌才勉强笑道:“累。”
杜沅沅的面庞本就苍白,此刻更是连嘴唇都没有血色,神色蓦然慌乱起来,把扯沈毓的袖子,急急切切道:“是真的,切都是真,是不是?”张皇地打量四周,又将惶然无计的目光投注在沈毓的面上,声音里带哭意,“他是不是死?大哥是不是死?要去找他,要去……”
嘶喊着便要挣扎下地,沈毓强忍下心头的辛酸,牢牢将抱在怀里,“不瞒。子珏兄、他、他确是去。”
他蓦然觉得怀中没有声息,低头看时,杜沅沅竟已晕厥。他心中大恸,将头贴在的鬓边,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无奈,“告诉,要怎样做才可以让不再难过?”
冰壶沉坠,晨曦微露。充满杀戮血腥、离情悲意的漫长夜终于过去。此刻正是黎明时分,山间湿气浓重,放眼望去,四周雾气沼沼,充满不可名状的神秘和危险。的ac627ab1cc
英帝脚浅脚地走在林中。他的袍角上早已泥水淋漓,他的神情是焦灼夹杂着疲惫。
已连搜寻几个时辰,但是,除无穷无尽的树木、艾草、枯叶,几乎什么都没有。时间慢慢的逝去,他的心已绷得越来越紧,就如同根拉到极致的琴弦,稍用力就会断掉。
遥远的林间忽然响起声尖锐的哨声。英帝猛地停住脚步,身后的陆六福上前道:“少爷,定是有发现。”英帝头,“咱们过去。”
众人循着哨声走入片林间空地,先至的项蓬急忙迎上来。还未等英帝发问,便回道:“属下发现具尸首,是被人剑刺死的。看衣着象是蝙蝠的人。”
英帝“”声,走上前去,见长草当中,具背插长剑的尸首俯身在地。那尸首身周散落着断折的枝条和碎屑的树叶,似乎是经过场剧斗的样子。而就在那尸身不远,在片明显被压倒的艾草周围,有大片暗红的血迹。
英帝心中沉,从此地情形来看,此定发生场相当激烈的比拼。结局虽是蝙蝠杀手被杀,但另方显然也受重创。另方是不是杜沅沅,英帝并不敢想。但从具尸身上,不定可以找到星的线索。
英帝缓缓踱至那尸身之前,冷眼看着那具早已僵硬的尸身。尸身穿袭珠灰的袍子,袖口和衣角都绣着蝙蝠的图案。英帝心中动,普通的蝙蝠帮众都是袭短打,颜色都是暗赭色。而看此人的装扮,身份似乎不低。
他示意旁的侍卫将那尸身翻转过来。此时,色已是大亮,有晨辉从树缝间淋漓而下,洒下斑驳的光。那光打在那尸首的脸上,他细细看眼,面现讶异之色。
当初在查赵静敏来历之时,对于当年定情的那个匪首头子,后来的蝙蝠首脑,他曾下令无论如何都要绘出图影。虽因此人太过神秘而无法达成预期,但其间总算得些。而此刻横尸就地的人,与他曾看过的副影像倒有八分相像。
英帝冷笑下,尸首必是那人无疑。赵静敏伏诛后,紧接着便是杜家谋反暴露,杜沅沅火遁出宫,他还没得空闲理个直辅助赵静敏的幕后高手,没想到此人竟意外死在此,也算是网恢恢
但他的心随即提起来,到白铺集便失却踪迹,屋内的丝帕是喜欢的样子、院中的珠不是凡品,直至意外出现的蝙蝠首脑,些无形中都证实杜沅沅就在此地的事实。
英帝心中又喜又悲,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就在里,就在片山林之中。
他大声的叫着项蓬,猛力地挥手,衣袖在愈发明亮的阳光中滑出有力的弧度。项蓬自然是明白的,立即带着众人加大力气搜索各。
而英帝却在那挥之后,直直地倒下去。
等英帝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且已身在穹宇坛之内。陆六福诚惶诚恐地跪在榻前向他禀明切,他虽是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那夜他带着众人入山时曾坠马,当时腿部便已受伤。后来,因着寻人心切,连番走动,不曾刻休息,伤口也未及时理,身体早已是虚弱不堪。虽然言行举止如常人,不过是心中执着念,强自支撑。待后来他证实心中所想,心神松,大喜之下,意力自然弱下去,便晕倒在地。
毕竟是子贵体,陆六福和侍卫们哪里担得样的干系,也顾不得再寻,急忙打马出山,火速回穹宇坛。
英帝连连扼腕叹息,他费尽周折,眼看将要成功,却不意功亏篑,毁于旦。
他站在穹宇坛高耸的圣台之上,心中是灰到极的失望和落寞。眼下斋戒十日之期将尽,随行的太监们已经开始打理回宫事宜,他是再也不能微服出行。
他扶正头顶金色垂珠冕冠,夕阳将他的身影长长拖曳在圣台白玉镶雕云纹的砖地上,虽然是孤单的个,却充满无上的威严。他叹息着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笔直宽阔的阶梯。他是帝王,必须要承担帝王的责任。
至于生死未卜的,他虽已派人暗中找寻,但心底永远是无以复加的惋惜,他与曾如此接近,甚至于气息相闻,但终究还是错过。
里是片莽莽苍苍的松林,枝叶茂,苍劲青翠,其间藤缠萝绕,挡住明媚的阳光,投下明明暗暗的斑驳树影。
在三棵松树之间,不知何时起座新坟。只是简简单单的g黄土,立着块无字墓碑。
杜沅沅就跪在座新坟之前,捧捧地向坟丘上加土。的指甲有的已断裂,指尖已渗出血丝。但的神情依旧木然而呆滞。
沈毓在身后立良久,面色益发不忍,终于发出声沉沉的叹息,上前柔声道:“该回去。”杜沅沅恍若不闻,沈毓微迟疑,只得在腰畔下。杜沅沅猝不及防,软软地倒在沈毓的怀里。
沈毓温柔将抱起,步步走回他们暂时栖身的山洞。怀中的轻若片羽毛,瘦削而单薄。
沈毓心底有莫名的痛楚。那日再度醒来,哭喊着追问他杜子珏的下落,他便将带来里,来到他为杜子珏立的坟冢前。杜沅沅先是怔,而后突然便沉默下去,自此再也不言不语,似乎什么都忘记,只记得每日里到坟前上土、静坐。
沈毓不只难过,而且无奈。杜子珏的死,对的打击竟如此之大,毁掉所有的勇气,也毁掉求生的意志。他记忆里那个坚强的、果敢的、乐观的、睿智的杜沅沅已不复存在,仿佛是只剩副躯壳,曾经的切都不复存在。
他将杜沅沅安坐在洞口的方石礅上。阳光下,苍白的肌肤几乎透明,鬓边有几绺被风拂乱的发丝,整个人有种孱弱的美丽。
他的心柔软而酸楚,缓缓将的发丝理至耳后,“沅沅,求,求放过自己。个样子,只会加的愧疚。”他吸口气,缓缓平复胸中的气息,“知道么?那日去白铺集买药,无意间发现蝙蝠的踪迹。心中只道不好,拼命赶回杏峪。却还是迟。”
沈毓直起身,迎风而立,背影寂寥而萧索,面上是浓浓的悔恨之色,“若是能安排得再妥当些,也许便不会只留下们在此,也许便不会发生样的悲剧。虽气之下将那些蝙蝠杀手都毒杀,却仍救不子珏兄。”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杜沅沅却依旧面无表情,不言不动。
他忽然转回身来,半跪在杜沅沅面前,将脸埋在的膝头,“若是怪,便知会声。不要样,、……”他话音未落,猛然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头,不觉惊喜抬头,“……”却见杜沅沅虽抚着他的头发,但看着他的目光就似看个陌生人般。
沈毓方才的惊喜都化做冷意,杜沅沅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他不放弃道:“沅沅,不顾也倒罢,难道不顾九泉下的子珏兄么?他必不乐于见如此,他既不能安心,、于心何忍?”
他面着,面仔细观察杜沅沅的神情,杜沅沅仿佛在思索什么,隔半晌,面色又恢复平静。
沈毓见此,知道再也是无用,情绪益发低落,心中沮丧异常。他缓缓坐在杜沅沅脚边,口中翻来覆去只是句,“该怎么做?”
他的目光落在洞Kou交缠着的藤萝,那些藤萝生多年,颜色均做紫,但在紫当中,却夹杂着丝丝碧绿的触须,显是新长出来的。紫与碧绿相对,愈发显得那触须清新可喜。
沈毓脑中忽然跃出个念头,如浓雾中的星火光,照亮他心底的黑暗,他猛地站起,拉着杜沅沅的手,“沅沅,是时候带回去。”
忧思
条水色清润的小河从枝叶青葱的林间蜿蜒而过,跳过三两块突起的滑溜青石,陡然从壁浅崖上落下来。崖壁虽不高,但十分陡峭,那水落得又突兀,本是和缓的水流转瞬便化作匹飞泻的白练。碰击着崖壁,溅起千万水,映在蓝净的里,幻出七彩的虹霓。
悬崖下,水流重又汇聚成河,迂回开去,漫过开满缤纷杜鹃的山坡,积蕴出汪小小的水潭,清澈沉静,如上好的琉璃翡翠,有无数锦背彩鳍游鱼游弋其中,自在沉醉。
名身着豆青衫裙的子分拂柳而来,手中提着只描金提盒。的面上有欣悦的笑意,目光温和地看着潭边席地而坐的大小两人。
大的是个容色清婉秀丽子,虽是素水清面,长发披散,神情也只是微微含笑,但眉梢眼角间却蕴籍着无法言动人心魄的美丽。的身上是袭烟霞细罗的衫子,样的料子最是薄细轻软,远远观去,那衣裙恍如蝴蝶的羽翼,轻轻浮动在的身周,就似整个人要飘起来般。小的那个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童,胖嘟嘟的细瓷小脸,黑色水晶般的纯净双瞳,配着他身上那袭真红五福呈瑞的对襟短衫,十分的玉雪可爱。
此刻,那幼童见到拎提盒而来的子,急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想是刚刚才学会走路,步态蹒跚,憨态可掬。他并不理个,只是伸开嫩藕似的小手臂,奶声奶气道:“糕、糕。”着,下子扑到那提盒上。
拎提盒的子喜笑颜开,急忙搁下提盒,温柔将那幼童扶稳,“别急,奴婢早就准备好,都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那坐在草地上的子直微笑静观,此时方道:“太宠他!”拎提盒得子笑道:“样的绝世宝贝,奴婢怎能不宠他!”草地上的子无奈摇头。
趁着两人对话的空档,边的可爱宝宝早已掀提盒的盖子,抓块糖糕在手,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丝毫不在意圆胖的小手和粉嫩的脸颊沾满白色的糖粉。
两人相视笑,个取出帕子去拭他的嘴角,另个从提盒中掏出白玉瓶的玫瑰清露,倒入小小的玉碗,趁他嘴巴空闲时喂上匙。
忙乱刻,幼童终于安静下来,靠在草地上子的怀里,没过多久,竟是安然地睡过去。那子久久看着怀中甜美的睡颜,眼角间流泻着无尽的疼惜和喜爱。
拎提盒的子偷偷擦擦眼角,“奴婢看到娘娘和小皇子样,心中真是高兴得紧……”草地上的子抬起头来,面上有感激之色,“兰兮,真要谢才对,是将曦儿照顾得样好。”
潭边的三人,竟是杜沅沅、兰兮和曦儿。
“不!”兰兮面摆着手,面脸已红,“奴婢、奴婢只是尽本份罢。”“不要再自称什么奴婢,”杜沅沅正容道,“共历过生死,又全心护曦儿至今,心中感激至极,现时只当是自家人般。就是曦儿,也要称声兰姨才是。”
兰兮“扑通”声跪倒,“娘娘且莫样的话,真真是折杀奴婢。”杜沅沅温婉笑道:“再推辞就是与见外。”罢,亲亲怀中曦儿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向兰兮怀中递,“水边寒凉,且先带他回去,再坐上刻。”
兰兮强压下心头激动,小心翼翼地将曦儿抱在怀里,转身行去,忽听身后杜沅沅又道:“以后莫要再称什么‘娘娘’,那个‘娘娘’已经死,早已葬入皇家陵寝。,不过是另个人罢。”
那声音极低,掺着丛丛杜鹃后的小瀑水声,不甚真切,却弥漫淡淡的沉郁落寞。兰兮回首看眼潭边那抹寂寥如指甲青痕的身影,应声是,无声叹息着渐去渐远。
水潭边律是姹紫嫣红、云霞凝蕴的怒放杜鹃,将方空间仔细包裹,只余下头顶片湛蓝的空,不远虽有瀑布的水声流泻,水潭边依旧显得清极静极,令人遍体生凉。
样的静寂让人有如入梦境的感觉。杜沅沅的神思已经飞开去,恍惚间,曾经的那些血与火,生与死,又闪现在的眼前。那些人,那些事,仿佛已过去很久,又仿佛就在昨日,滴萦绕在的心头,刻得令人无法忘却。
的记忆并不是连贯的,最后的幕停在杜子珏声息俱无的面容上,然后,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兰兮和曦儿出现在的眼前,直到看到曦儿对展开纯稚无邪的笑脸,才猛然清醒过来。
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是沈毓告诉的。那夜,当沈毓赶到那片激斗后的空地时,杜子珏已经死去,晕倒在旁,阿芜呆坐在当地。为避免有蝙蝠余党出现,沈毓便将们带到另隐秘的山谷,然后,将杜子珏就地安葬。阿芜在杜子珏下葬后,跪在他的坟前,只句“去完成的心愿”,便默默地离开。却因为伤心过度而封闭自己。沈毓百般无奈之下,便将带来澜洱国。
来到澜洱国,不仅使恢复神智,还知道另个更为震惊的事实。原来,澜洱国当今的国主景祺竟是今世的生身之父。直以太医身份示人的沈毓竟是澜洱国的蔚南王。而自己,则戏剧性地成国主唯的儿。
国主的父爱拳拳,沈毓的温柔体贴,曦儿的承欢膝下,因着杜子珏的死而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得以平静。如今,已更姓为景,封号t元公主。
比之大半年以前,现时的生活是如此的平静安然,曼舞舒缓,但只有自己知道,的心就如同看似波澜不兴的潭水,内里隐藏着不知多少暗流。
低头俯视波平如镜的潭水,那里面,个素颜的子眉间轻颦,似笼着无限心事。伸出手去碰触那张脸,指尖刚沾入水面,便有细小的波纹延展开去,那张容颜就如同的心事,隐在缓缓悠去的水波之后。
水波摇动着,渐渐显出个子的面容,是他,分明就是他。惊跳下,险险跌落水间。那张面容每个微妙的神情变化,都是如此熟悉。原本就是藏在心间,回味千遍万遍的。面容的主人就是爱之至念之彻骨的英帝。
即便是远隔千里,即便是音信皆无,那些他们共同拥有的滴滴不仅没有忘却,反而如窖藏的美酒,益发浑厚与香醇。叹息,也许终其生,也走不出他的身影。只是,任在里相思入骨,他却已视为黄泉陌路,也许早已重新开始另段人生。
“在想什么?”有温和的语声从身后传来。回过头去,身后是袭织金胸背麒麟锦袍,头戴紫金冠的沈毓。万紫千红的杜鹃开得已是绝顶灿烂,此刻,却都比不过沈毓身耀目华贵之气,比不过他面上笑容酣畅舒怀。
景沅沅微微有些发怔,答非所问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沈毓似是明心中所想,“都是真的,面前的都是真的。”他缓步上前,“只是无论多真,也许都不稀罕。”着,他忽然自嘲地笑笑,忽然转开话题道:“曦儿呢?又到哪里淘气去,是不是?”景沅沅笑,“他玩得累,兰兮带他去睡。”
大半年以来,沈毓与便是样的相方式,虽偶尔提两句敏感的话题,却都是到即止,无关痛痒。也许是不想给压力,也许是希望能够想通,不论是哪个,都对他心存感激。脆弱的心,是再也经不任何风浪的侵袭。
“明日得个空闲,不如陪四看看。”沈毓笑问,“已陪看许多名胜,想来都转遍。”景沅沅随意答道。沈毓摇头,“还有是没去过的,便是云沧山。那里山顶长年积雪,而般时节,正是山间万朵馨兰争芳斗艳,傲雪开放的时刻。”他的面上有悠然神往的神色,“那样的胜景,足可以与怒放的寒梅争辉。”
“寒梅?”景沅沅喃喃重复道,眼前忽然现出片云蒸霞蔚,灿然锦绣的梅海,分明就是安国寺后的那片。梅海中,有张面容若隐若现,那是英帝微微含笑的脸。
沈毓得兴奋,猛然察觉身边的景沅沅半晌不语,回头看时,正瞥见面上亦喜亦嗔的神色。样的神色当然不是为他的,心头不觉黯,默然不语站起,静静走开去。
多情苦
轮冰盘当而挂,洒下疏淡清寂的辉芒。晚风轻柔,静静吹送。已是夜阑人静时刻。但在蔚南王府后院的虹霓阁内却是弦管声曼,彩灯华耀。
沈毓半倚在红木短榻上,面把玩着手中只水晶酒盏,面看着阁中央五彩茜草地毯上翩翩起舞的队舞姬。
他半眯着眼,满面慵懒,胸前的衣襟已经散乱,半裸的胸膛上,有星星的青色酒汁,似已是半醉。
乐声陡然变得急迫起来,舞姬们倏地抖开臂缠的轻纱,如飘逸的云彩,如柔媚的青蛇,抖动着,旋转着,交织着,挑逗地从沈毓的面颊旁滑过。
沈毓仰头大笑,忽然将水晶酒盏远远抛开,把扯住轻纱,微使力,轻纱端的舞姬立足不稳,娇呼着倒入他的怀里。沈毓醉眼朦胧,脸邪邪的笑意,与那舞姬调笑道:“叫什么名字?”
那舞姬且羞且喜,浑身早已软。澜洱国中,谁不知道蔚南王年少英俊,风仪非凡。而且,澜洱国主膝下无子,作为他最疼爱和重视的外甥,蔚南王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国主人选。因此,有多少待嫁闺秀趋之若鹜。只是,位王爷在色上从不上心,王府中别是正妃,便是连个侍妾也没有个。若是今夜能得眷顾,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做凤凰。闻言便娇声沥沥道:“回王爷的话,奴婢叫媛媛。”
“沅沅?”沈毓听得不甚分明,微微晃晃头,“叫沅沅?”那舞姬媚眼如丝,“是,是媛媛。”沈毓忽然收所有玩世不恭的神色,使劲将那舞姬搂在怀里,声音是颤微微的惊喜,“是么?沅沅!”
旁的近身侍从见此,自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做个手势,阁中的那些个乐师、舞姬和侍们便悄悄退出去。
沈毓早已忘记周遭的切,紧拥着那舞姬,唇畔溢出声满足的叹息,“沅沅!沅沅!”叫媛媛的舞姬似已欢喜得呆,软软倚在沈毓的肩头,作声不得。
方才还宝光流转的宫灯不知何时已经熄,满阁唯余地洁如霜雪的月光,映得通梁金丝绉纱闪亮轻盈,飘飘似梦。沈毓的语音低沉惑人,掺穿过碧色纱窗脉脉而来的草清气,在虹霓阁内幽幽流散。
“沅沅,知道么?大半年的日子,、是多么快乐,又是多么痛苦!”他的声音缓缓低下去,宛如梦呓耳语,“来里,就在的身边,终于可以日日见,样的日子,盼望不知有多久。虽然,知道在为子珏兄伤心,知道心里还有那个齐昊祯,但会穷尽所有的待,切总会过去的。”
他的面上有开怀的笑意,“那赏,多看那枝斑纹海石榴眼,便重金搜罗此类卉,遍植的殿阁周围。听的宫讲,烟霞色最是优雅美丽,就买下城中所有的烟霞色布匹,堆满的寝殿。知道爱吃细,就寻来国中最有名的厨子,专门的侍奉。终于日日的好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从心里欢喜,欢喜得几乎要呆。”
他怀中的媛媛脸色已是变,到般时刻,便是傻子也能听出,蔚南王口中的“沅沅”并不是。虽不敢挣扎,身形却已有些僵硬。沈毓似是察觉的不安,声音中蓦然多几分沉郁。
“做么多,并不想感激。多希望能明白的心意。不敢提,怕,怕吓着。但是,也不提,只是温和地待,如既往温和地待。终于知道,早就该知道的,的心里永远就只有他个,不论做什么,不论为做到多少,都只爱他个。”
他的手下使力,环着媛媛的手臂又紧紧,媛媛吓跳,不觉“啊”地声惊呼,柔柔唤道:“王爷!”沈毓听在耳中,浑身不由震,蓦地直起身来,将怀中的娇躯推远,冷声道:“是谁?不是沅沅,沅沅不会样唤的。”
媛媛吓得容失色,扑通声跪倒,“奴婢是舞姬媛媛,是王爷将奴婢……”,沈毓揉按着额头,想起方才的情景,不觉轻叹口气,向外扬扬手,沉声道:“出去!本王不想再看见。”媛媛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
沈毓呻吟声,将头埋入手间,喃喃道:“沅沅,该拿怎么办?”
原本只余他人的虹霓阁内,不知何时已多个人影,那人身黑衣,面容清C,身形颀长,轻靠在扇半开的碧纱窗旁,静静地看着切。隔刻,那人忽然开口道:“何必苦恼,放手便是。”
那声音有些沙哑,还透着看破世情的沧桑。沈毓抬起头,看那人眼,似乎并不意外,“何时来的?”“来得不早不晚,正是借那舞姬向沅沅诉衷情的时候。”那人悠然而答,话虽似调笑,但面容却严肃得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沈毓大剌剌向短榻上倒,无奈道:“将心比心,换作是昔日的,旁人劝放手,是否真能放得下?”那人的眼中有痛苦之色,字顿道:“不要昔日,便是今日,也不想放开。”
他转过头去看那中的明月,眼角有晶莹,过刻,忽然咳嗽起来,直咳得弯下腰去,直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样子。沈毓听得不忍,坐起身来,“自己的身子总要自己保重才好,的命是侥幸捡回来的,但内腑里的调治也要个三年五载的。早劝住到王府里来,好细细调理,总是不依。”
那人面咳嗽,面摇头,好不容易止咳声,方慢慢道:“常来里,万哪日里碰见,要如何辞?们已瞒那么久,不如永远瞒下去吧。”
沈毓有些动容,“当真要瞒辈子。”那人重重下头去,“是,就是要瞒辈子。若活着,必定因的缘故不能放开心怀,增添诸般烦恼;若死,的心里永远有的席之地,只会生念着的好。即便是孤苦终老,也是值。”
沈毓听得瞠目结舌,“对的份心思,真是自愧弗如。但要如此,却是做不到。”“是么?”那人向沈毓看来,目光灼灼,似是要将他熔化,“有个问题,曾经在脑中反反复复想很久,直到死前那刻方才想通。不如也与听听。”
沈毓听他得郑重,还未答话,便听那人道:“爱个人,便是想幸福快乐,是不是?”沈毓脑中闪现出景沅沅的面容,不由连连头,“是自然,愿给世上最好的切。”那人又道:“若是两情相悦,便是屋无片瓦,衣不遮体,只要两人能在,也是甘之如醴的。”他的目光中忽然带伤痛,“若是心意相背,就算是给下间至尊的地位,无尽的财富,也是白费心意。若是用强迫去改变心意,不仅不会给幸福开心,反而会令生世恨、怨。”
最后的四字,那人得极重,听在沈毓的耳中嗡嗡作响,他的面色已然变得苍白。那人同情地看他刻,“对沅沅的情意,都是样的重,但是,沅沅对,却绝谈不上之情。爱胜过性命,为的幸福,唯有放手。心为幸福考量,怎忍心痛苦生,恨生。”他着慢慢走出门去,“自己好好想想,若是想得通便来找,还有事与商量。”
那语声渐去渐远,消逝在无边无尽的黑暗。
沈毓呆坐在原地,心仿佛碎成千片万片,痛得无以复加,又仿佛被压成很小的个,挣扎着无法呼吸。那人讲给他的道理,他直都明白的,他只是不愿去想,只是侥幸着有被他感动的日。现在想来,早已是感动,但那不过是感动,并不是感情。原来,他直沉浸在自己的缥缈幻想里,所蒙骗的不过是自己罢。
夜更,窗纱上似乎沾染夜露,在月光下闪闪的发亮。那亮光都落进沈毓的眼里,他的眼睛里也象是落露水,晶莹闪亮。
成全
沈毓慢慢走在条林间小径上。小径两旁遍植着素白的重瓣朱槿,硕大的朵衔首缠颈,交织成带廊,而他脚下的条小径,则直延伸到去。
转个弯,沈毓的眼前出现条浅浅的小溪,在小溪旁,是几间碧色的竹屋。在白的海当中,益发显得那竹屋青翠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此刻,那竹屋的主人,名黑衣的子正坐在廊下闭目养神。
沈毓走过去,不客气地将那子身畔个铺细毛绒毯的竹椅拖过,径自坐上去,口中咕哝道:“难怪子珏兄不愿去的蔚南王府,守着么个好地方,也愿意。”那子并不睁眼,却低低道:“杜子珏已经死,又忘记。”沈毓愣,随即讪笑声,“是,是健忘。子珏兄已死,眼前只是在下至交无名公子罢。”
那被称为无名公子的黑衣子嘴边绽开缕微笑,“等七日,终于来!”沈毓的神色微微有些黯然,语声低沉而乏力,“是,来。”
无名公子缓缓睁开眼来,故意不去看沈毓泛着乌青的眼圈和下巴上的短短胡茬,低低咳嗽几声,方道:“算三日会来,却拖到七日。明白要做样的抉择并不容易。可是,唉!”他叹息着,“希望沅沅能够幸福。”
“明白的。”沈毓打断他的话,“同样,也希望沅沅能够幸福。”他的眉间有压抑的痛苦,目光盯着溪水中漂浮的瓣片片,脑中忽然响过个声音:
“清溪宛转,落缤纷,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只可惜,它们都有各自的去。溪水要汇入江河,落要归于尘土,终究走的不是路。沈毓,是也不是?”
似乎是个春日,在御园的水边与他听的。其实,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的心意,只是,只是他直不愿面对罢。他苦笑着别过眼去,终于道:“已决定放手。”
无名公子微微头,又止不住阵咳嗽。沈毓从旁竹几上递竹盏给他,“的身子还需好好调养,就不要再伤神。”
无名公子端过竹盏轻轻啜口,稍稍平复气息,“心中有个为沅沅的打算,想与参详下。还有,”他的目光蓦地邃起来,向着那高渺不知的云间投过去,“直问,那日在尚书府地下的密室内发生什么,今日便告诉。”
“来呀,曦儿,到儿来!”景沅沅手中举着个小小的拨浪鼓,面摇着,面向不远的曦儿唤道。“要、要!”
曦儿的小脸上是欢欣的光芒,蹒跚着走向景沅沅。
毕竟是人小力弱,他冷不防跤坐倒,小嘴扁扁,便是要哭。景沅沅急忙上前扶起将他小小柔软的身子,轻拢入怀中,温柔道:“曦儿不哭,曦儿最是勇敢!”罢,将那只拨浪鼓塞入他的手中。曦儿立刻破涕为笑,小脸如同朵可爱的小。
沈毓随着宫走进来,见此情景,不觉停步子,脸上有温软感动的神色。景沅沅见是沈毓来,便抱起曦儿,随意问道:“今日又得闲?”沈毓头,“有些事想和聊聊。”
景沅沅见他面色有些郑重,便将曦儿递到兰兮怀里,柔声哄道:“让兰姨带曦儿去看鱼吧,在那边的池子里,有好大好大的条呢!”曦儿的脸上有着惊奇,小身子已经扭向景沅沅指的方向去。
待兰兮抱着曦儿走远,景沅沅方转过头来,笑着道:“是什么事?”沈毓并未答话,只是看着兰兮和曦儿的去向出神,隔刻,方道:“曦儿长得越来越象他。”
景沅沅闻言怔,勉强笑道:“是专程来与谈曦儿的么?”沈毓转头看,“不,想与谈谈曦儿的父亲。”
自来到里,沈毓每日陪伴在身前,谈风雪月,谈日落潮起,但却从未谈过英帝。自是明白份微妙,加之往事纷,那些生死别离,那些刀光剑影,时也不愿想起,虽然是在心底默默念着他,却也不曾与人。此时,沈毓竟主动提出来,倒叫有些措手不及。压下心头如潮翻涌,状似随意道:“好好的,为何要提起他来?”
沈毓脸认真,“来,是告诉件事,再问句话。”景沅沅有些奇怪,“看的样子,难道是什么重大之事?”“是!”沈毓想着那日竹屋旁化身无名公子的杜子珏对他的番话,脑中只是翻翻复复,恍然觉得人生变幻,世事无常,时竟是呆。
景沅沅更加讶异,“到底是什么事?惹得个样子。”沈毓看着中流云,悠悠道:“件与与都有些关联的事,也是日前才晓真相。”他重又看向,“齐氏与宫氏仇怨的缘起已是知道的。”景沅沅头,沈毓继续道:“但并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师妹腹中的孩儿,他并不是姓宫,而是姓齐的。”
景沅沅想想,脸色不禁变,低呼声,道:“是大哥与齐氏皇族同宗同源,原本就是家。”沈毓头,“不错!”
“竟然是样。”景沅沅喃喃道,“难怪大哥后来行为异常,竟然要放弃复仇。他定是知道真相后才做出个决定。对他来,该是个多大的打击!”叹口气,眼中片潮热。
景沅沅忽然疑惑地看向沈毓,“齐氏与宫氏几代人都纠葛在恩怨上,不得开解,谁也没有发现背后的真相,又是怎么知道的?”沈毓略迟疑,含糊道:“忘记,是大弟子沈如信的后人。他也留些遗物下来,也是前几日偶然翻起才发现的。”
景沅沅“”声,整颗心都沉浸在为杜子珏的哀伤里,却并没有发现沈毓面上闪而过的不自然。
沈毓又道:“还有件事,那日出杏峪到白铺集买药。在镇上见到朝廷的昭告榜文,写的是杜子珏逃亡途中自缢身死。原本想回杏峪就告诉,谁知中间陡生变故,子珏兄出意外,怕伤心,此事倒不好再提。”
景沅沅沉吟道:“自缢身死?可当时大哥明明与们在起。除非是……”的眼睛亮下,答案只有个,是英帝故意而为之。而英帝如此作态,难道是也知道那个真相,而不想再追究?
心中动,问沈毓,“那日与大哥回尚书府,确没有看到密室之内的情形么?”沈毓暗赞的细心,表面却泰然自若道:“直留在密道内,的确没有看到密室内的情形。”
景沅沅眉间若有所思,面想,面道:“猜那密室内定有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他。”到他,的心底划过丝丝缕缕的痛楚,刻意回避那痛楚,继续道:“他等在那里,也许是知道真相,就是为向大哥明。然后,大哥进入,明切。以大哥的个性,既然明白他们世代所做的都是徒劳,当然不会再留下来。便让他昭告下,自己已死。之后,大哥返回,告诉他放弃复仇。”
沈毓听分析得头头是道,与事实几乎分毫不差,心底暗惊。急忙道:“告诉些,便是想问句话。”景沅沅抬起头来,有些愕然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通透如水,当中是他隐藏痛楚与黯然的神情。他躲开的眼睛,就如同躲开自己的心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仿佛是用针刺在他的心上,他唯有忍着痛,强迫着自己字字下去,“问的那句话便是,还想不想回到齐昊祯的身边?”
话音落,他的眼底陡然涌出泪意,却在低头时,让它吹干在风里。
绸缪
“回到齐昊祯的身边”,“回到齐昊祯的身边”,声音在景沅沅的脑中久久回荡,带着袅袅的余音,直传到心底。的心,仿佛干渴已久的麦苗吸饱水,下子鲜活起来。而在那余波回荡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正地爆发出来:想的,想的,直都想的。
沈毓久久未见的回答,转头看时,却见的目光如起水雾,幽迷离,面上的神情,已是掩饰不住的层层喜悦和渴望。他的心越沉越低,几乎要沉落到地上的尘埃里去,满腔满腹的话在脑际徘徊,不知该从何起。挨到后来,却是又问句,“难道不想回去?”
景沅沅微微低下头去,幽幽叹息,“告诉那件百年恩怨的真相,便是想与他之间已没有仇恨阻碍,可以与他在起。个阻碍虽已不再存在,但难道忘记,在大齐皇家典簿里,早已是个死人,是被追封的圣睿皇后。在他的心里,、早已不在个世上……”
沈毓面上是刻意的释然浅笑,“明白。放心!只需等在里就好,余下的就交由们去做吧。”
景沅沅听得微微愕,抬头看时,沈毓衣袂飘飘,人已去得远。他的身周,有向晚夕阳打下的金色轮廓,身形过,有落下的淡红清明瓣随着袍角翩翩而起。此刻的他并不象在行走,仿佛是形单影只的飞去,飞得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日清早,有人骑从片白色的朱槿海中跃出,向着北方奔驰而去。
沈毓在小内监的引领下走进藏书阁,位眉目清俊,气质儒雅的中年子正伏在张梨木大案上翻着书卷。那子袭紫鹿缂丝开光软袍,头戴乌金蟠龙常冠,眉目间与景沅沅极是相近。他正是澜洱国当今的国主景祺。
沈毓上前行礼,叫声“舅父”。景祺“嗯”声,问道:“么急着见朕,到底是为何事?”沈毓垂着手,恭谨道:“是为沅沅妹妹。”
“?”景祺抬起眼来,面上含关切,“沅沅怎么?”沈毓垂下眼帘,藏起眼中的不舍与不甘,“毓儿觉得,是送妹妹回大齐的时候。”景祺怔怔,放下书卷,站起身来,眉目之间若有所思。
景沅沅在大齐的复杂经历,他早已从沈毓的口中知道详细情形。因着对已去世杨素心的牵念,因着直未能克尽父责的愧疚,对于个意外得来的儿,他并没有以个公主的本份要求和束缚,而是尽切所能的满足,任由着自己性子行事。他想要弥补,弥补掉那已逝去的悠悠十数年光阴,偿还他心中永远也无法偿还的遗憾。
毕竟是血浓于水,从日常沅沅的举止中,他早知道是有心事的,他隐约猜出也许是与曦儿的父亲有关。但他并没有去问,他相信,他景祺的儿,澜洱国尊贵的b元公主,定会做出妥当的决定的。
景祺回过头来,问沈毓道:“是沅沅的意思么?”沈毓重重头,“毓儿见妹妹直不开心,便试探下,其实,妹妹的心里极是想回到大齐,回到齐英帝的身边的。”
景祺缓缓头,“朕也感觉到。既然是自己的意愿,那便由着吧。”他忽然又皱眉头,“只是,沅沅是澜洱的公主,可不能受委屈。”沈毓面上有成竹在胸的微笑,“请舅父放心,们澜洱很快就会迎来大齐的求亲特使。”
相较于澜洱国的春阳融暖,百齐放,此时的大齐正是白雪飘飞,大地冰封的时候。
禁宫南书房内,身绿诸色织金骨朵云缎滚貂毛常服的英帝正在翻看从各地传来的简报。简报是印边龙笺表裹两层黄纸,通常是皇帝与派遣特使之间传递信息的种形制。
英帝的眉头皱得很紧,眼中是重又重的失望。从炎炎盛夏到皑皑严冬,从细雨霏霏到飞雪飘零,已经过去几个月。起先,他派兵在杏峪附近的群山搜寻,几乎将那里翻个儿。无所获后,他又向各地派出特使,察访杜子珏、察访沈毓、察访切与有关的人。虽然,每日里都有雪片样的简报飞来,但却都是些不尽不实的消息。他的沅沅及与相关的切就如同淡渺的青烟,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他承受着又的失望,但心中那个追寻到底的念头却越来越强,他不会放弃,永远都不会放弃。
“皇上。”陆六福在旁轻唤声。英帝抬起头来,陆六福躬身道:“皇上,铁骑营护军统领项蓬大人有要事要求见皇上。”
“?”英帝看看罩宝照透光云锦窗外的暗沉色,怕是已到黄昏的时候。般时刻,项蓬来做什么?他心中有些微的疑惑,依旧道:“让他进来吧。”
项蓬大步走进来,身上袭紫色配绶官服虽是装束严整,肩头上却铺薄细的层白,显然外面正在下雪,冬日落雪的黄昏,该是极冷。但奇怪的是,他的的额角隐隐透着汗意,进书房内半晌,胸膛还在起伏不定,似乎是路奔过来的。
英帝有些不解,便问道:“是怎么?”项蓬想要答话,却看看殿内侍立的众宫和太监眼,面露迟疑。英帝自然是明白的,便扬扬手,侍立的众人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项蓬见殿内只剩下他和英帝两人,方才压低声音道:“皇上,臣见到杜子珏。”“什么?”英帝“呼”地声从椅中站起来,紧接着是“砰”的声,却是他镶暗灰貂毛的衣袖扫落案上方松玉石砚台,那砚台在他的脚下碎裂开来,当中墨汁飞溅,大部分都溅上他的袍角。
项蓬“哎”声,急忙上前以袖擦拭,英帝却摆摆手,“不要管它,快!见到谁?”“是!”项蓬退后几步,继续道:“臣见到杜子珏。”
英帝不可置信道:“真的是他?”项蓬答道:“是他。而且,并不是臣见到他,而是他来找臣的。”
英帝怔怔,“他来找?”“是,”项蓬面色郑重,“他要臣告诉皇上,他想见皇上面。”“他要见朕,他要见朕。”英帝反复低语,屡受失望挫败的心陡然生出丛蓬勃的喜悦,就连面色也似乎发光,大声道:“好,好,朕就去见他。他在哪里?”
项蓬躬身,“安国寺,明日午时,他在那里恭候皇上。”
空中铅灰的积云翻滚,仿佛被只大手搅动,不停歇地落下鹅毛般的大雪来。间或阵北风刮过,地落雪便被卷得飞上半空,与那空里的纷纷扬扬起,迷蒙人的视线。
巳时才过,安国寺门前已停辆墨帷幕的马车。
因着恶劣的气,除赶车人和车上走下的身穿簇四金雕锦袍的子,寺门前鲜少人迹。
子正是英帝。此时虽然距与杜子珏见面的时辰还早,英帝早已是急不可耐,下车后便大踏步向寺内而去。
他穿过前庭,越过大殿,径直向走向寺后。前面的转角是个月亮小门,其后带游廊通幽。他蓦然停脚步,杜子珏竟约他在里见面,竟似是颇有意。前方通幽之,便是当年他与沅沅初遇之地。他步步走入那游廊,心底兜兜转转,是无限的感慨。开谢,星移斗转,其间不过是数年。他与,竟是几度离合,几度悲欢,而今回首过来,唯有他人在此,而佳人芳踪却已不知该向何去觅。
那片梅林已在他的眼前。如此时节,梅还只是含苞待放,淡淡鹅黄的苞在落雪中无声无息地静默着,仿佛在等待着那最终怒放的时刻。
雪落无声,周遭亦无声,四是极静的。英帝注目在那梅林的,似已是痴,他的眼前,闪现着仙子般轻盈舞动的身影;他的耳中,回荡是清脆动听的吟咏声: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段香。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人。
日暮诗成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咳、咳,”有咳嗽声从英帝身后传来,他蓦然惊醒过来,转头看时,身后游廊旁正斜倚着名仪态闲适的黑衣子,那子淡淡笑着,“来。”
联姻
英帝回以笑,头道:“来。多日不见,切还好?……”那子以手掩口,低低咳几声,“叫无名公子吧,离开那密室之后,杜子珏便已是个死人。”他面上有自嘲的笑意,“原本过重逢无期的,想不到又见面。”
英帝看着无名公子脸病态的苍白,关切道:“怎么变成副样子,是受伤么?”无名公子似是不愿多谈,“只是小伤,都过去。”他顾自在旁积雪的石凳上坐下,端肃面容,看着英帝道:“来,是为沅沅。”
“沅沅?”英帝的目光下子亮,忘情地抓住无名公子的手,“就知道,来便是告诉沅沅的下落的,在哪里?么久,究竟去哪里?好不好?”
无名公子被他番急促的追问堵得不出话来,不觉有些好笑,待英帝话音落下去,方才道:“莫急,先回答个问题。”英帝勉强压下急迫的情绪,“好,快问。”
无名公子道:“对于沅沅,心里是否还如往昔念、爱?”英帝苦笑,“回答的便只有个字,是。若非如此,怎会废三年选秀,虚设后宫,怎会门心思的寻至今。、只盼着能见到,只盼着好好的守在的身边。”
“够,的答案已足够。”无名公子面上有欣慰的笑意,悠然道:“听闻澜洱国的b元公主双十年华,才貌无双,如今中宫空虚,不如派遣特使求亲。想泱泱大齐,国强民富,此行定可以马到功成的。”
英帝本是等着无名公子出下文,却不意他已换话题,得又是那般奇怪,不觉怔怔,刚要询问,耳听无名公子又道:“据澜洱国位b元公主早年失落在外,数月前才归国认祖归宗。为人极是聪慧,闺名好像叫……”他拍拍头,故意沉吟下,“叫沅沅。”
“啊!”英帝低呼声,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过来,难怪他如此大费周章都找不到,原来已离开大齐去澜洱国,还成b元公主。他忽然又患得患失起来,个b元公主果真是他的沅沅么?若不是,他可承受不乐极生悲的打击。
他严肃地看着无名公子道:“可不要诓。”无名公子大笑,笑声未止,又是阵剧烈的咳嗽,好半晌,才喘息着道:“本也身在澜洱,却不远千里赶到里,还冒着风雪等,难道就是为诓骗句。样赔本的买卖,猜,可会做?”
他的目光清透如水,派坦诚。切已不由得英帝不信。此时此刻英帝,满心满怀失而复得的喜悦,整个人轻飘飘的,就似要飞起来般。
无名公子看着他兴奋的神情,面上是再也掩饰不住的黯然,微微转头去,看着廊下厚棉絮般的落雪出神。英帝猛然想起曾经的那些情爱纠葛,不觉脱口而出,“为何要么做?”
无名公子并不意外他会问样的问题,眉间有淡然的笑意,“样做,是为弥补那些曾犯下的过错。”他叹息着,“平生最大的错误有两个,是将沅沅带离的身边,二是为个所谓的世仇虚度年华,还差分崩自己的江山。曾发誓,在有生之年里,就算是以的性命相偿,也要弥补掉两个错误。如今,上终于给机会。沅沅心里只有,心想回到的身边。而此时与澜洱国结亲,则可使蠢蠢欲动的笛羌投鼠忌器,至少在数十年内不敢轻举妄动。江山无虞,和平安定,正好可保和沅沅幸福宁馨。”
他的目光里有殷殷的叮嘱,“能做的就只有么多。要答应,定要好好待沅沅,疼惜,爱护,给生世的幸福。”
英帝满面都是感动之色,“答应,请相信,定会做到,定能做到。”
二人的手紧紧握在起,白雪簌簌飘落,覆在二人紧握的手上,却在转瞬之间化成细小的水滴,仿佛那里正散发着无穷的可以摧毁切的热力。
上是轮满月,晕黄柔和的光芒透过半掩的碧茜纱窗,静静地照着摊放在榻上袭金红交映的吉服上。红色是盘锦丝经大缎,密实平滑,饱满而鲜润。金色是大缎上成对金线绣五彩翟纹及衣领袖口的织金瑞凤,高贵而不凡。吉服旁是顶垂珠凤冠,累丝翠的金凤,拖着长长的串珠滴。
样的服制,便是大齐皇后大婚的吉服。那样的华美灿烂,那样的尊贵端宁,映着旁端坐的景沅沅的脸庞,有历经磨难的感慨,有苦尽甘来的欣慰,有即将重逢喜悦。
对来,段日子就如同是做场梦。从沈毓问那句“想不想回到齐昊祯身边”后,平静如水的日子忽然有戏剧性的变化。先是澜洱国来大齐专使,除向的父亲呈上无数的奇珍异宝,还带来大齐英帝的求亲书函。接下来,的父亲竟是二话不,甚至都没有问下的意思,便立刻应允婚事,并将与大齐结为秦晋之好昭告全国。
正当又惊又疑,甚至有些慌乱无措的时候,澜洱国又迎来大齐再度派出的专使,的专使竟是英帝的贴身太监陆六福。陆六福抵达澜洱皇庭后,只提个要求,便是面见b元公主,转达大齐皇帝的敬意。于是,在的宫中,与陆六福隔着道珠帘进行会面。
陆六福显然是早已知道的身份,莆见面,便将火遁离宫后英帝的切原原本本地讲出来。方才知道,在辛苦辗转、满心伤痕的日子里,英帝同样,也是遍尝苦辛。末,陆六福呈上套美轮美奂的吉服,同时还带给封英帝的亲笔书信。信上只有三个字,回来吧!
三个字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叮咛,但对于对于英帝,当中不知包含多少离情别恨,多少伤悲遗憾。禁不住潸然泪下,切终于苦尽甘来,终于得偿所愿,与他终于又走到起。
今夜,坐在满月的窗下,审视套得之不易的吉服,就如同审视曾经走过的那些荆棘之路。悲悲喜喜,循环往复,的心终究不能平静。明日便是启程赴大齐的日子。的人生,又站在个新的起上,那是个直盼望和等待的起。
夜,沉静而安详,其间有含渺渺暗香的夜风悠忽来去,如染醉意的酡颜,令人身不由己地沉醉进去。闭眼,细细感受那扑面而来的芳冽,心底是满足和欢畅。耳边忽然捕捉到极低极低的声叹息,似乎是从窗外传进来的。
“谁在那里?”扬声问道,并起身走至窗畔察看。只见院月华如银如水,缓缓流泻,映得幽然而立的亭台楼阁都散发着淡淡的银光。其间垂柳婀娜、馥郁,哪里见得到半个人影。又看刻,见无异状,便掩纱窗,走回去。
待那纱窗掩好,景沅沅那姣好秀雅的身影离窗而去,沈毓才自丛碗大的山茶后慢慢走出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里站多久,衣衫袍角俱被夜露打湿。看着房内喜悦而娇嗔的神情,他的心是欣慰的,也是酸涩的。做到步,他已勉强自己到极致,他怕,怕自己再不能勉强自己下去。
沈毓又默立刻,眼看色渐白,为免与叫起的宫朝相,他方慢慢转身,步步走去。
他走得沉重,却未曾注意,身后的碧茜纱窗已是半开,露出景沅沅的半边脸庞。的目光直随着沈毓的寥落而去的背影,神色间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事实上,在听到那声叹息后,便已隐约猜出是谁。故意离窗而去,是不想令他尴尬。当沈毓静立窗外,也默立窗边。只是隔着层薄薄的窗纱,他与,甚至于呼吸相闻,但终究没有打破沉寂。
明白的,又怎会不明白。切会有样出人意料的变化,当然是他的功劳。若不是他向英帝知会消息,英帝怎能笃定地前来澜洱国求亲,怎能确定求亲的t元公主便是。他终究是放手,给片想要的,只是,样的放手该是怎样的痛苦,无法体会,也不敢体会。心中愧疚万分,感激万分,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此时此刻的他,必是什么都不需要的吧,谢是错,不谢亦是错,便唯有沉默。
再过上刻,就要亮,会有德高望重的命妇前来,伺候换上大婚的吉服,然后,便会踏上返回大齐的路途,里的切便都结束。
结局
业二十年二月个清气朗的早晨,澜洱国陪伴b元公主入齐的浩大送亲队伍在文武大臣的恭送声中,浩浩荡荡地踏上去往大齐的征程。沈毓以蔚南王之尊,被封为送亲特使,率着队铁甲精骑随扈在侧。
队伍跨过烟波浩渺的茵罗江,穿过斜风细雨的江南,走过人烟稠密的中原,终于来到大齐的都城DD都城外。
城外早已设下连绵的迎亲大帐,便于送亲队伍休整。此刻,见到送亲队伍抵达,直恭候在此的陆六福自然喜不自禁,与众人见礼后立刻入宫通禀。
景沅沅在随侍宫的搀扶下,走进专为公主设下的中帐。帐中已设成子的绣房,垂着色嫣红的缀珠纱幕,显得团喜气。坐下歇息片刻,便有宫近前,伺候梳妆盥洗,重新为整理珠冠凤服。
沈毓走入中帐时,见到的便是样的情景。梳妆宫见是蔚南王,便行下礼去,他微摆手,宫们都静静退下去。
景沅沅转过头来,珠冠上的串珠滑过柔美的弧度,有莹洁宁润的光芒在的面颊上闪动。那么的高贵,又那么的美丽。
沈毓温和地笑着,眼底却是层层叠叠的不舍和忧伤,“沅沅,待会儿便有宫中命妇、司礼太监等前来迎入宫,按制便只能守在里,待参加完三日封后大宴,便是要返回澜洱去。此刻,也许是最后的见面……”
他终究无法掩饰,神色黯然下去。景沅沅心中不禁酸,路上,二人虽是朝夕相,沈毓却恪守礼仪,除日常问候的饮食起居,却再也不多言半句。他们之间竟然变得陌生起来。自是解他的心情,却是无能为力。有许多曾想叫住他,好好的与他谈谈,但究竟该怎样去开解个根本无法开解的难题,并没有答案,因此,终究是没有开口。
此时,沈毓终于主动前来找,却选在将要告别的前夕,的眼眶已是湿,不由得缓缓站起身来,茫茫然句,“、该怎样还?”
沈毓抬起手来,抚过的面颊,目光也地邃。他忽然上前步,把将景沅沅拢在怀里。景沅沅吓跳,还未及回过神来,却听耳边道:“不要动,就让好好的、好好的抱抱。最后的、最后的抱抱。”
那声音沉而低迷,宛如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的心上。但只是短短刻,沈毓忽然松手退开去,面上又是淡淡的笑容,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好准备,来迎的凤銮时三刻便要到。”他罢,便向帐外行去,走至帐门前,身形未动,却有叹息声传来,“不需还什么,只要把握住的幸福,方不负的番苦心。”话音未落,人已是出帐去。
景沅沅呆立在那里,双颊泪水晶莹,眼见洒金如意帐门已将合拢,沈毓的身影渐渐隐身其后,不觉哽咽出声,“沈毓,、会永远记得对的好……”,却见帐门复又开启,陆六福率着应命妇躬身而入,恭恭敬敬道:“凤銮已到,请公主起驾!”
景沅沅最后的那句,沈毓听得分明,心中又酸又喜,却强迫自己不要转头,直直立身帐外,默默地看着景沅沅在命妇、太监、宫们的簇拥下走出帐来,经过他的身前,登上金漆彩绘的凤銮。然后,在司礼太监的“起”声中,凤銮被缓缓抬起,向都城而去。
送亲的众人都已躬身相送,惟有他呆呆地站在当地,眼见着凤銮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他的视线。他的心,仿佛下子空,永远永远地空。
凤銮沿着都城中的主道路向北,沿街挤满城中百姓。不时有赞叹、羡慕、议论之声透入绣着凤舞九的帘幕之内,景沅沅在脑中描摹着昔日熟悉的街道,心中油然生几分淡淡的喜悦。
凤銮行至禁宫正南门前,因是纳新后,按制需由阖宫嫔妃来迎。但銮驾只是微微停停,便径自向宫内而去。随在銮驾旁的陆六福悄声道:“请公主恕罪,并非后宫诸人不懂礼仪,乃是现时宫中,除偏居鸿庆宫居简出的惠妃外,其他仅有三五个低等更衣、美人,又是皇上平日不待见的。因此,皇上就免份虚礼,免得公主烦心。”
景沅沅微微愕,心中的喜悦直如蔓生的野,簇簇,芳香着溢满胸臆。是为与英帝的爱而回来,但在的心底不是没有顾虑的。虽然相信英帝对的爱,虽然不惧那些后宫中的胭脂粉阵,但是,因为们的虎视眈眈,与他的爱情便如美玉有瑕疵。
对于英帝来,朝帝王遣散后宫只是神话,以他人之力,是改变不帝王有三宫六院个延续千年的模式的。但是,他却尽量为做到最好,将后宫形同虚设。他免嫔妃参拜礼仪,便是向表明,是他唯认定和疼爱的妻。
凤銮继续前行,隔刻,方才停下来,陆六福的声音传来,“公主路劳顿,皇上请公主先在此休息,待午时再行大典。”景沅沅“嗯”声,忽然想起曦儿路随入宫,不知安顿在何,不觉问道:“曦儿……”,话出口,又觉不妥。却听陆六福道:“回公主的话,小皇子现已安置景德宫。自有预先找好的奶娘乳母照料,公主无需挂心。”
景沅沅听得有些怔仲,曦儿的身份还未向众人挑明,陆六福怎会称他为小皇子?还未及发问,便听陆六福乖觉道:“当年废后赵氏阴毒心肠,不仅换掉圣睿皇后娘娘的小皇子,还意图加害。兰兮怀抱小皇子逃命他乡,幸得公主相救。皇上早已颁旨言明此事,咱们大齐上下都对公主感激不尽。”
景沅沅心中暗笑,原来英帝早已将切打理好。虽然不能对众人明示与曦儿的母子身份,但既然是中宫皇后,曦儿自然要交于来抚养,实际上,也与亲生母子无疑。
想到,方才放下心来,任凭命妇上前将自己扶下凤銮,注目看时,脚下已踏上织鸾凤和鸣的大红地毡,地毡向前延伸,直伸到大开的殿门前。隔着额前垂下的串珠,向那宫殿望去,脑中恍然滑过熟悉的感觉,眼前庭院,殿门,蓦地抬起头来,里分明就是毁于火中的怀玉宫。
身后的陆六福向前步,“怀玉宫是皇上特地为公主重新修缮的,请公主进入内殿休息。”
景沅沅做梦般步步走入殿去,那桌椅几案,那锦榻纱帐,件件都是昔日惯用之物。此刻,绛紫纱帐半垂,珐琅炉内燃袅袅芸香,甚至于妆奁之上散放着几只梅玉簪,半开的奁盒露出雕银梳的角。里的切,就似是刚刚离开的样子。
景沅沅样样摸过去,心寸寸地变软,他对的心,对的爱,原本就是样炽烈而沉。
随从的众人早已知趣地退下去,只余下人,于无声轻叩时光之门,回想过往的滴滴。宁静中,恍惚似有乐声响起,是极清澈极通透极婉转的曲子,幽幽地从窗外传来。
景沅沅心中动,屏气息,侧耳去听。曲音突然低下去,几不可闻。闭目聆听,仔细辨别,声音似乎又提起来。将面上的串珠撩到耳后,提起凤服的下摆,追寻着那乐音,步旬地向殿外走去。
跨出殿门,走过长长的红毡,直走到怀玉宫的宫门前。奇怪的是,路走来,竟然未遇到半个人影,阔大的宫院内,似乎只剩下和那不知何飘来的乐音。
此刻,景沅沅只顾着追寻那声音,已顾不得去想其他。当步跨出宫门,只觉得阵寒冽清香扑面而来,待得定睛去看,不由得呆在当地。
的面前,竟是好大的片梅林,枝穹干曲,姿态各异。此时正当季节,千多万朵梅竞相怒放,迎雪吐艳,凌寒飘香,美得亦真亦幻。样的情景,分明就是当年在安国寺后看到的那片梅海。
身不由己地走入那片梅林,耳畔的乐音陡然变得清晰。终于听出来,那乐音是箫声,是曾飘荡于安国寺后、流碧湖边、怀玉宫水榭里,带着对的思慕、抚慰与爱恋的箫声,是英帝专门吹给听的箫声。
漫漫地的寒香入骨,箫音清幽中,时光褪去它层层的外衣,切仿佛还原到最初的那刻,于梅林中翩翩起舞,雪色梅光映着的清甜笑靥。有春水般温和的箫声从身后的宝相阁中绕梁而来。
蓦然转过头去,地雪肌晶莹如玉,满梅飘飞如雨,英帝持着管紫玉长箫从棵梅树后转出身来,眉目含情,唇角带笑,边吹奏边缓缓向走来。
他的目光与的目光交汇在起,折射出宿命里的场轮回,悲欢几多,酸甜几多,与他,终于又走到起。
的眼角已沁出泪滴,却笑着向英帝迎过去。
梅林外,兰兮怀抱着身红缎锦袄的曦儿静静地看着梅林中的两人越走越近,直至紧紧相拥,不觉流下喜悦的眼泪。忽觉怀中的曦儿小身子有些不安分起来,竟是向梅林中的两人伸出手去,嘴里撒着娇道:“抱、抱抱!曦儿也要、抱抱!”
番外之杜子珏篇(一)
“嘭-嘭-”,随着突然爆开的巨大声响,暗蓝的幕中蓦然间绽开五颜六色的闪光朵,缤纷夺目,绚烂夜空,绚烂大地,也绚烂人们的眼睛。都城中的人们沸腾,他们欢笑着、追逐着、谈论着。到都是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今夜,原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夜晚,大齐迎来澜洱国美丽的公主,为迎接公主的到来,为显示两国的交好,英帝特地举行个盛大的庆典。意为普同庆,与民同乐。
此刻,在都城外的座小山顶上,正有人马静静而立。与城内的欢歌笑语相比,里却是异常安静。
夜空中的焰火光芒明明灭灭地映在他的脸上,也映着他眼中满满的失意与痛苦。他的袭黑衣在风中烈烈飞舞,就如同他骚动不安的心。本来以为可以放下的,本来以为能够放下的,事到临头,却原来都是自欺欺人。他仰而笑,笑声未歇,却又剧烈咳嗽,直咳得他弯下腰去,伏坐在草地上。
不知过多久,中的焰火已经燃尽,他抬起头,最后看眼都城的方向,地地看眼,那目光迫切得仿佛穿透切,看到藏在他心底的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他的眼前,却只有城中连绵不绝的民居街道、亭台楼阁。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来,默默拉过缰绳,低低句,“沅沅,给想要的切,该是再见的时候。”他的面上,似是笑意,又似是悲伤,迟疑刻,却终究转过身去跨上马背,低头对着那马道:“如今便只有陪着无名公子。还好,总算不是孤单个。好,难得没负累,自此便相伴,四海为家,走遍下!驾!”
无名公子猛抖缰绳,那马跃而起,撒开四蹄,向前奔去。此刻,夜人静,四野阒寂,地间,仿佛只余下他寂寥孤单的个。
七月流火,辗转将熄,又是年夏末时节。
正午时分,官道上有人骑悠然而来。马上的那人虽是身黑衣,满面风尘,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清俊和温润。他正是那夜离开都城无名公子。
前面便要到都城,无名公子不觉放缓速度。自那年他离开里,已经过去不知多少时日,三年?五年?抑或是八年?他也记不清。不是因为他记不住,而是他不愿去记,也不愿去想。他任凭自己的整个身心被旅途的风光绝胜所占据。
段悠长的岁月,他的足迹踏遍大齐内外的山山水水。他看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走过流水小桥,竹林人家。他催马的蹄声,踏碎过草原上的月光,他抒怀的笑声,穿透过大海中翻卷的波浪。
他路走着,路看着,鬼使神差的,他竟然走回里。当看到眼前条熟悉的道路,以及前方将要出现的那座熟悉的城池,那些早已湮没在脑海的记忆,那些他自以为完全忘却的往事,竟然全部都涌回脑际。他不由得苦笑,原来忘记并不是忘掉,而是不去记。当有心时,自然便记起。
当然,他完全可以转回马头,绝尘而去的。但是,他却偏偏要向前走去。不妨就看看吧,他安慰自己。何况,么大的都城,那么高的宫墙,怎么可能会遇到呢?样自语着,他的心却微微的有些失落。
转过个路口,前面的人忽然多起来,已到安国寺的地界。无名公子不由自主地跃下马来,任凭那马跑到旁去吃草,他自己却带着恍惚的神色向寺内走去。
走过重重大殿楼宇,直走向寺后的那片梅林,无名公子的心底涌出隐隐的悲伤,他仿佛正走在那年冬日的记忆里。
暮夏时节,梅早谢,枝头上尽是脉脉青叶,展示着与暗香浮动不样的风情。无名公子的眼中并没看到些,他看到的依旧是落雪如絮,梅蕊含香。那年,他便是在里,狠心地将自己最心爱的人托付给另个人。如今,岁月游走,别经年,过得如何,是否真如他心中所愿那样幸福而快乐?
梅已落,只余下叶翠满枝,当年的切终究是不可以再寻。无名公子黯然叹息,慢慢转回身去,退出那片伤心之地。
他将要走进山门前的大殿,便觉得有些异样。方才他来时,安国寺内还是人声熙攘,只是时半刻的功夫,四下里便静悄悄片,所有的香客竟全都消失不见。
外面定是发生什么非常的事故,他不由得加快脚步。突然,他的耳中捕捉到寺门外传来的声音,是多人步履致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甲胄轻击的叮叮声。官兵,寺外竟然来官兵。
此刻他若是出去,只怕要撞个正着。无名公子停下身形,沿着粗大的廊柱迅速跃上大殿的牌匾后,将身伏低,只露出半边脸庞,仔细查看着殿下的动静。
不多时,果真有小队甲胄鲜明的官兵走进来,但他们并未大呼小喝,只是训练有素地各查看周,便分列而站,不言不动。无名公子心中明白几分,看个阵式,似乎是有朝中权贵前来上香的样子。
又过刻,再度走进队人来,俱都执着洒扫用具,竟然四散分开,就地打扫起来。无名公子仔细看那队人的衣饰,只觉得头嗡地声,久久作声不得。那批人身上都是清色的棕绿袍子,服制和样子分明就是宫中的太监。既是出动官兵和太监,那来进香的人定是来自宫内。他的心狂跳起来,难道是?
还未等他细想,寺门外已传来太监高声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太子殿下驾到!”无名公子的心狠狠地缩,下意识地躲躲。真的,真的是来。
他低低伏在匾后,再也没有勇气向外看上眼。但那埋藏在记忆的熟悉语声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中,“本宫素来不喜大肆铺张,们都各行其事去吧。”如当年的悦耳动听。他已是痴,匾后尘灰纠结,落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感到么多年的逃避远走,竟都是白费。他的心原本还系在的身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母后年年此时都来里,们怎地还不知晓母后脾性,还不快退下。”音调颇有威严,随即传来片众人起身时衣袍的悉索声和告退声。无名公子心中且悲且喜,想来少年便是曦儿。岁月悠悠,当年襁褓中的小娃儿已然长成,而且也有帝王的威仪。
耳听温和道:“曦儿,咱们进去吧。”“是!”曦儿体贴道,“母后慢些,儿臣扶着您。”
他终究是忍不住,偷偷探头去看,却是迟,只瞥到个月兰色乔纱常服的侧影,及那乌黑发间缀饰的明珠。流转的珠芒晃他的眼睛,他怔仲刻,寻找的那个人已进殿去。
殿内有击罄的声音传出,他知道那是在跪拜上香。少时罄毕,有脚步声向殿外走来,曦儿的声音又起,“母后,儿臣有个疑问直想问您。”“是什么?”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曦儿道:“儿臣想问,为何母后每年都要选在此时来安国寺进香?要知道,般时节,暑热未尽,极是伤身的。”他听见曦儿发问,心中也存几分好奇。却听静默下来。他便伸出头去,只见背对着大殿站在丛洁白的玉叶草前,久久地凝视着远方,默然不语。
曦儿似是怕生气,急忙道:“母后既不愿,儿臣便不问。”的肩头微微震,缓缓道:“母后并非不愿,只是还小,即便是也不会懂的。此时既然问,便告诉吧。”
似是叹息声,“母后和今日能够站在里,除要感激澜洱国主,也就是的堂叔,还要感激个人,那人可以叫声舅父。”“舅父?”曦儿惊讶,“儿臣从未听母后过,舅父他如今在哪里?”“他……”的语声低下去,沉沉的,“他已经不在。”
无名公子浑身震,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们话里所的分明就是他。
曦儿更是讶异,“舅父不在?母后还般年轻,舅父怎么会不在呢?”蓦地转过脸来,面颊上已有两痕清泪,“就是因为母后好好地站在里,的舅父才……”几乎不下去,曦儿吓得慌忙道:“母后不必,儿臣不想听。”
吸口气,“不,要听的。母后的条性命,若不是他当年几三番舍命相救,今日早已化为飞灰。他对母后的好,不是句两句便能得清的。他与母后的故事,应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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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子珏篇(二)
风儿缠绵在的发丝和衫角,也缠绵着讲述的那个惊心动魄故事。的声音充满悲伤,“他去的时候便是般时节,为此,母后便年年此时来此,为祭奠,也为想念。母后、母后是永远都忘不他的。”
无名公子伏在匾后,听着的娓娓道来,看着那如往昔清婉秀丽的面庞,目光渐渐朦胧起来。隔刻,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中落下,落到他面下的尘埃里去,润湿湿的圈。
他想笑,面下的那些小圈却越来越多。原来,沅沅从来就没有忘记他,的心里,终究给他留席之地。
曦儿懂事道:“舅父是个好人,以后,儿臣年年都陪母后来里,给舅父上香祈福。”满意地头,“去吧,母后想独自呆上刻。”“是。”曦儿恭顺答应,才走两步,又回头道:“母后别太伤心。临来时,父皇暑热太甚,恐伤母后身子,叮嘱儿臣早些陪母后回宫呢!”不由得展颜笑,语中有些许的嗔怪,“的父皇最是罗嗦。”
曦儿带着随侍太监向后殿去。大殿前,除远远站在寺门附近的太监、宫和侍卫,只余下人站在那里。阳光穿过殿前枝叶茂的梧桐,漏下串串光的珠链,装饰在的发角衣间,的整个人也似在发着光。
他依旧躲在匾后,目光痴痴地凝望着的身影。他们之间是那么近,那么地近,近得的声叹息都可以传入他的耳内。他几乎要忍不住出声去唤,只是两个字,“沅沅”,便会抬起头来,看到他在里。但他隐忍着,隐忍着,因为,他们之间又是那么远,那么地远,远得隔碧落、隔黄泉,隔生生世世。
“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忘记?为什么从来就不入的梦?”是在喃喃自语。他的心已激荡起来,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呼喊,“没有,从来就没有忘记。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
仿佛受到感应般,忽然抬起头向匾额方向看来。他惊得心跳有如擂鼓,急忙伏住不动。时之间,只觉得四都静下来。难道真是发现自己?无名公子心道,脑中虽是震惊的情绪,却又夹杂着些莫名的喜悦。
仿佛过很久,又仿佛只过刻。忽然有曦儿的声音传来,“母后,时辰不早,该回宫。”只听景沅沅“”声,随即自嘲道:“母后真是想得太多,几乎以为他就在里,就在母后的身边。”曦儿道:“母后定是累。来人!起驾回宫。”
只是短短的刻,他的心已由狂喜的顶端跌落至绝望的谷底,已不忍也不敢去看。耳边只是传来众人的脚步声,太监唱诺的“起驾”声,车马的粼粼声。而后,所有的声音都已远去。
无名公子伏在那里,久久不动。错过,终究还是错过。世,上注定他与便是样的结局,谁也改变不,谁也动摇不。
他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不顾寺内已有三三两两的香客便跃下地去,跌跌撞撞走出寺外。那匹与他朝夕相伴的马跑过来,亲热地与他厮磨。他急急上马,却勒住马头两边看刻,右面通往京城,左面则远离京城。他叹息声,兜转马头向左边奔去。
回到都城原本就是奢望着见面的,上毕竟待他不薄,他已是见到。既然见到,去不去京城都没有什么关系。
马儿奔得飞快,走得竟是当年他们“逃亡”的旧路,前面就是白铺集。无名公子走得漫无目的,任凭跨下的马将他带进白铺集。他的脑际还是方才的那句,“几乎以为他就在里,就在母后的身边”。他的心中有的遗憾,只差线,他与竟是只差线便可以见面。随即,他更加懊恼,见面又如何,难道要告诉,些年来他不过是诈死,他直是骗的。
他下马,进家酒馆,再出来时,手中已托个酒坛。翻身跃上马去,随手拍开泥封,有辛辣的气息直冲鼻端。他仰头喝下大口,烈酒顺滑入喉,五脏六腑立刻如火烧般。他大笑着自语,“爽快!”再度大口喝下。脑中不由得迷糊起来,整个人轻飘飘,就似要飞般。耳边嗡嗡的都是纷乱的声音:
“的舅父,他已经不在。”
“临来时,父皇暑热太甚,恐伤母后身子,叮嘱儿臣早些陪母后回宫呢!”
在眼里,他分明早已是个死人,如今过得又是那样幸福。他何必再去搅局呢?虽是样想着,心中却是痛楚难当。
马儿似也解主人有心事,不待吩咐,只是慢慢走去。走出白铺集,沿着茵罗江向南,直进山。
待得无名公子清醒过来,已是醉卧在山坡上。身下是绒毯样的茵茵碧草,其间还摇曳着缤纷可人的小小野,有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生出淡淡的暖意。
他怔仲刻,心已平静下来。如今他知道切都好,已是足够。他既已放任自己么多年,何妨再放任下去。
“扑棱-、扑棱-”林间忽然传来鸟雀被惊后扇动翅膀的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子的惊叫。无名公子还未明白过来,只觉得个白色的身影旋风般地从林子里出来,下便跳到自己的面前,定睛看时,却是个身缟素的子。
那子脸惊怖欲绝的神情,嘴中只是翻来覆去道:“到底是人是鬼?”无名公子的神色微变,眼前子虽是瘦骨伶仃,容颜憔悴,但他却眼便认出来,阿芜,是阿芜。
他茫然看向四周,才发觉,他倒卧的个山坡,正是在当年沈毓为他立的衣冠冢旁。时隔多年,阿芜竟还会出现在此,他不由得有几分动容。
在他愣神之间,阿芜已经扑上来,摸他的额头,摸他的脸颊,甚至拿起他的手,狠狠咬口。他忍痛不过,“啊”地叫声。阿芜喜极而泣,“不是鬼,是人,是人,没死,还活着,竟然还活着!”罢,猛地埋首在他怀中,悲悲切切地哭起来,边哭边道:“直以为已死。不知道,不知道的,么多年来,过得有多苦。”
无名公子本想将把推开,见景况如此堪怜,心已是软。只听又道:“想要完成的遗愿,便回笛羌国。但是,只凭个子之力,根本就成不事。直蹉跎大半年,时传来大齐与澜洱国联姻的消息。国中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见的心愿已然达成,再也没有牵挂,便孤身来里。”的面上有决绝之色,“本想就此追随于地下,但又怕在阴间短香火,便直守在里。打算待十年期满,再去下面找。日子眼看便要到。”又是泪又是笑,“谁想,谁想竟是没死……”话音未落,又是呜咽起来。
他暗暗叹息声,些年,他心中虽不好过,却四游历,阅遍下山水,总算没有亏待自己。而阿芜却是守着个空空的墓穴,心意地守着已经“死”去的他。份情不由得他不感叹,不感动,禁不住想去抚的头发,以示安慰。
手到半途,突然顿住,他已是怕,不如孑然身,不欠付样的感情债。想着便伸手将阿芜推开,平静道:“认错人。”
阿芜只是愣,便激动地叫起来,“不!没有认错。即便化成灰也认得。是杜子珏,是那个总拒于千里之外的杜子珏!”的声音无限凄苦,“为做样多,却还是对无情,、死算。”毕,便头向旁的松树撞去。
无名公子吓跳,急忙拉住的衣袖,跺脚叹道:“有大好年华,何苦如此?”阿芜转涕为笑,“舍不得死的,是不是?”他毕竟板不下脸来,只好转头道:“在下并没有诓,杜子珏的确是死。在下是无名公子,并不是什么杜子珏。”
阿芜面露疑惑,转瞬便笑靥如,“明白。杜子珏确是死。是无名公子。”的目中有狡黠之意,“杜子珏如何,不再提。今后,心里只有无名公子,只要跟着无名公子便是。”
“……”无名公子气结,“却又不知如何驳斥,唯有转身便走。阿芜面着,“哎!等等。”面将发上簪的朵白色小绒摘下,毫不吝惜地向地下扔,满面笑容地快步跟上。
无名公子并不回头,却轻斥道:“如此空寂山林,孤寡,成何体统!”阿芜不以为意,笑得更加酣畅,“们笛羌儿最是洒脱,微末小节怕什么,何况,”的面上显出忸怩之色,“何况早已当自己是的妻子。”
无名公子脸无奈,走得更快。阿芜却不管不顾地扯住他的袖子,宛如个布袋似地吊在他的身上,“发誓,绝不会放开。今日不会,明日不会,永远也不会,除非是死。”
无名公子大是叹息,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死死扯着他袖子的手,只得任扯着,脚下却丝毫不停,不多时,两人傍在起的身影已渐渐消失在山坳之中。
他们行去的路上,阳光明媚,层林滴翠,山盈香,景色美得如诗如画,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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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毓篇(一)
气很热。植在思卿阁下荷塘里的荷都蔫蔫地垂下淡粉的瓣,仿佛是困到极,就要倒卧在卷曲的翡翠叶盘上。荷塘旁的合欢树上,藏匿在叶缝里的知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但那声音早已有气无力,只是例行公事般。
此刻,正是宫里歇晌的时辰,四下里鲜少人迹,片安静。
但在思卿阁旁的水榭内,却默立着个月白薄绫衫子,水绿银丝长裙,黛串珠披帛的子,看那穿着,并不像般的宫人,倒像是个位份不低的宫妃。
那子微垂着头,注目在荷塘内。被荷叶映的碧的水中,映出张清秀柔美的脸庞,及脸庞上那双明澈水润的眼眸。塘水是沉静的,那脸庞也是沉静的,但那沉静脸庞上的眼眸内,却是风起云涌,愁绪萦绕。
“李妃娘娘!李妃娘娘!”有人在身后轻唤。那子立时敛去眼中的情绪,慢慢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站着的殿前内监余庆。
“见过娘娘。”余庆恭恭敬敬行礼,被称为李妃娘娘的子微微摆手,“起来吧。”余庆依旧躬着身子,“奴才冒犯,国主有令,此不得擅入,还请娘娘回去。”
李妃脸色微变,眼中有难解的神色,静默刻,却终究没有什么,转身欲走。脚还未踏上回廊,便听到有冷冷的声音传来,“主子的行止,什么时候轮到奴才来提?”
随着语声,个干净利落穿着宫服饰的子从回廊头快步走来,
余庆看眼,见是李妃身边的巧馨,虽不惧怕,毕竟是碍于旁李妃的面子,遂陪着笑道:“咱家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国主的命令,宫里的上上下下可都是知道的。”他转向李妃,“娘娘可得给奴才做主,奴才的确是实情。”
李妃轻叹口气,向巧馨道:“不要难为他,是逾规,咱们走吧。”巧馨狠狠地瞪余庆眼,扶着李妃沿着回廊走。
二人路走出回廊,穿过个小园,直走进竹丛,李妃方停步子,在座小亭子里坐下来,看着亭外翠绿的竹林出神。
巧馨见四周无人,以手抚住心口,“奴婢的心直都提着呢!娘娘,奴婢早就过思卿阁附近是去不得的,可您就是不听。总爱到那儿去想事情。”
李妃眉心含愁,双目晶莹,似有水光闪烁。巧馨无奈摇摇头,“娘娘就是样的性子,什么都闷在心里,当心伤身子。”李妃面色僵,想起方才静立隅柔肠百结,眼圈已是红。巧馨自悔失言,再不敢。
时亭内除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再无其他声息。
巧馨看着李妃愈发忧郁的神色,终究忍不住道:“娘娘的心事,奴婢自然是不敢问的,但是,娘娘受国主宠爱,有什么事向国主禀明就是,何必要到思卿阁去自苦呢?”
李妃神色怔仲,低低重复道:“受国主宠爱?”话音未落,忽然笑起来,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巧馨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去抚的胸口,“娘娘,您是怎么,别吓奴婢。”
李妃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脸颊上已尽是眼泪,并不去擦,却向巧馨道:“知道宫中为何要建思卿阁么?”巧馨不知为何此时问起个,却不敢不答,想想道:“听是为远嫁大齐的b元公主。”
“是,也样听。”李妃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据b元公主是先国主最爱的子所生,因故流落大齐,先国主命国主亲自前往寻找。后来,b元公主嫁往大齐,先国主甚是想念。国主登基后,便建思卿阁,以慰藉先国主。”
巧馨头,“奴婢听来的也是些,不知娘娘为何要问个。”李妃并答话,又问道:“见过公主么?”巧馨摇头,“奴婢入宫时,公主已嫁到大齐。奴婢并无福份得见。不过,奴婢听,公主姿容绝世,是下间少有的美人呢!”
李妃神情益发悲苦,目中充溢无限哀伤,“听,的容貌与b元公主有八分相似。”“娘娘与公主相像?”巧馨直觉反问,脑中浑浑噩噩,只是想不明白。
李妃抬起头来,看着竹丛后掩映的亭台楼阁,语似随意,“看昭德宫里的于妃,顺宏殿内的江才人,御兰轩中的穆贵人,还有新进宫的那些尚无份位的子,是不是都与有些相像?”
巧馨想想,“听娘娘样起,的确是有些相像,于妃的鼻子和眼睛,江才人的脸形,只有穆贵人不太象。”李妃苦笑,“穆贵人是不象,但的眼神据象极b元公主。”
巧馨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妃,“娘娘,您的意思是……”“是,就是个意思。国主喜欢的不是穆贵人,不是江才人,不是于妃,不是那些草草,也不是李莞柔。”痛苦地闭闭眼,“他心里的那个人就是b元公主,而们都只是个影子,b元公主的影子。”
巧馨看看四周,惊惧地叫声“娘娘,谨防隔墙有耳。”李妃面色滞,极力忍住不言,许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而泣,“心对,却只落得个旁人的影子?上为何要如此待?” 有青里掺鹅黄的竹叶飘然而下,落在的衣襟肩头,姿态宛然而轻逸,象极家乡遍植的木莲。每逢五月,漫山苍翠之间,朵朵洁白木莲迎风而放,香远溢清,沁人心脾。
而与他的相识,就是在株木莲树下。如今回想起来,当日的切,历历在目,刻得就如同镂刻在的心上。
那年,十六岁,正是个子最美好最灿烂的年华。但是,因着清贫的家境,不能象别的少样,穿着合体,呼朋引伴去赏。只能日夜劳作,以红换得家用。而之所以经过那片开满木莲的林子,是因为连夜绣好幅《支荷月影图》,正要送到城里的绣庄去。
那日的气很热,热得薄绢的衫子都被汗水浸透。为赶幅绣品,已经几夜都没有睡好。走到株木莲树下时,又热又乏的竟晕过去。
沈毓篇(二)
朦胧中,听到声子的惊呼,紧接着,有清淡的子气息飘溢在的鼻端,仿佛是跌落入个温暖的怀抱,有从未体会过温暖和安心满满地向涌来,叹息声,沉沉地睡过去。
当悠悠醒来,眼前已不再是那片飘荡着木莲香的树林,而是盘叠着冰绡丝带和碎米串珠的锦帐绣幔,绣幔后,长身玉立着个俊逸的身影。
虽只是蓬门小户家的儿,毕竟未出闺阁,急忙翻身坐起,刚想撩开帐子下榻,又觉不妥,只在迟疑之间,却已惊动那人。
那人转身走近前来,却并不掀开帐子,只微微欠身子问,“醒?”隔稍嫌薄透的帐幔,那人俊雅宜人的面容看得分明。样近的与名子相对,令时大羞,还未回答,心已如鹿撞,“扑通-扑通-”响得似乎连那子都听到。
那子微微笑,温和道:“不是坏人,不必怕。见晕倒,便着人抬回来。”自知再样躲在帐内到底不好,只得微掀帐幔角,露出半边脸来,低垂头道:“有劳公子。”
那子本是头微笑的神气,见的面容,突然失却笑容,面色竟似有些发白,喃喃句“好像,真是好像”。诧异抬头,却见那子已极快转身踏出门去,在门将要合拢的刹那,飘来他叮嘱的语声,“的身子还弱,就安心留在此休养,的家人,自会派人知会。”
样叮咛,虽是温柔,却也充满威严和霸气。的心跳得更凶,胸臆间溢满又喜又嗔的情怀,在少的思绪里,描绘和爱慕的原本就是样的子。
接下来连几日,除日常服侍的仆婢,再也没有见到那子。而且,的身子日日复原,想,该是回去。但想法却令有些莫名的难过。因此,便安慰自己,总该亲自向主人道声谢后再离开才好。
就样,的归程日复日地拖下来,但那子始终都未出现,的心中也充满重重叠叠的失望。直到那个月夜。
对来,那个月色溶溶的夜晚是生所拥有的最美的夜晚,也是最重要的个夜晚,就在那晚,将自己交给他,将自己的生交给他。
那晚,月光映在的窗上,照得室欺霜塞雪的银白。终于按奈不住,披衣走出门去。
从住的院子左转便是座小山,满山遍植杜鹃。月色下,那些木叶莹然生光,极是惹人喜爱。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踏上上山的石阶,步步向山顶走去。
山顶矗立着座琉璃瓦的小亭,走到小亭边的忽然顿住脚步,满面生霞,心跳有如擂鼓。那亭中袭青衣,自斟自饮的子,可不就是日思夜想的那人。想奔过去,但脚下却重逾千斤;想去叫他,却怎样也张不开口来。山风吹着柔滑的长发,吹着轻扬的衣袂,就立在那片月光里,痴痴地看着他。
仿佛是听到心的召唤,他终于转过头来,眼便看到。突然之间,他和的目光便胶着在起,紧紧的,再也无法分开地胶着在起。的眼中是羞涩与倾慕,他的眼中则是由讶异变成惊愕,由惊愕转为狂喜,直至有水光闪烁。
当还未来得及体会他复杂万端的情绪时,他已经把抛酒壶,大步向奔来,然后把将拥在怀里,在的耳边反反复复道:“可怜见,来,终于来,想得好苦,好苦……”听得羞不可抑,却又满心欢喜,禁不住反手环住他的身躯,低低道:“、也直在想。”
话音未落,冷不防双唇热,眼前已是他情款款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整个人似是飘起来,眼前如锦,光彩夺目。
当清晨的第缕阳光照到的脸上,从甜梦中醒来,转头便看见躺在身边的他。笑,心中涨满面对爱人的欢欣,初为人妇的娇怯。
偎依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眼底闪过迷惑,闪过讶异,看着他推开缓缓坐起。但只是短短刻,听到他低低叹口气,轻轻将揽在怀里,柔声道:“叫什么名字?”
含羞低下头去,娇怯怯道:“莞柔。”“莞柔,莞柔。”他念着,“莞柔,娶为妻吧。”那声音淡淡的,竟似含几许无奈的伤感,诧异地抬起头,见他正专注地看着,眼中满含柔情,心中定,娇羞头。心底却没来由地泛起不安,直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看着另外的地方。
不论做何想法,他要娶已是成铁定的事实。回到家中不久,便有宫中礼官前来传旨,封为贵人,择定吉日入宫。才知道,爱上的那个风仪非凡的子,原来是澜洱国当今的国主DD沈毓。
澜洱国中,谁不知道国主年轻有为,却心只顾国事,至今后宫空虚。而凭着偶然的邂逅,不仅找到今生的最爱,还飞上枝头成凤凰,举成为后宫中的主人。
样的际遇,样的人生,就算是梦里,也会笑醒。
入宫后,他给所想要的切,身份荣宠,富贵荣华,全心宠爱。只除些小小的不和谐,比如,喜欢鲜艳亮丽的衣裙,他却不断赏赐素淡的月白、青、水绿的料子,样纯净怜人。比如,爱戴式样复俏的钗环,他却只喜戴梅的簪子,的妆奁内最多的便是他给的珍珠的、白玉的、翡翠的、玳瑁的梅形簪子。比如,喜好闲谈,他却子沉静最美,便学会缄默不语,静静陪在他的身旁,看他读书批奏,偶尔,看他抬头柔情似水地望眼。
当然,些只是小小的微澜罢,幸福如,再也没有任何的不满足。
李莞柔叹息着,那时称心如意的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所拥有的切原本就不是的,只是味沉浸在幻梦中不能自拔。如今想来,实实是可笑可悲可叹。
究竟是何时窥知真相,已记不清。是屡听到他梦里叫着“沅沅”,是接到b元公主信后的他反常态,大醉三日,还是那日他拥着坐在漫山怒放如霞如锦的缤纷杜鹃中,忽然问,“曾过,澜洱国山水秀美,心要随来里。如今,可信?”
苦笑,又禁不住落泪,些都是,又都不是。早就怀疑,却强迫自己不要去乱想,直到那日,那日不得不面对切残忍的时候,才看到自己已经走向残破的心。
沈毓篇(三)
刚入宫的时候,他让看遍宫内所有殿阁,只为让选自己喜欢的居所。只不过是个贫民小家的子,眼缭乱地穿行过那些或富丽堂皇,或柔雅婉丽,或阔大幽的宫殿,心里是阵又阵的惊叹,哪里谈得上喜欢或不喜欢呢?些殿阁,原本就是从来也没有见过,或者是从来也没有奢望见过的呀!即便是不让去选,随便指给个,也是愿意的。
但是,样的想法在见到思卿阁后,却是完全不同。
清晰记得,那日刚下过雨,树叶草尖上都带着莹若水晶的雨滴,被刚拨开乌云的阳光照,映出七彩的虹霓。就在样的缤纷陆离中,漫步走过合欢蓊郁葱茏的小径,看到田田莲叶支支粉荷环绕着座幽清雅丽的小小楼阁,突兀地出现在的眼前。
隔着碧波脉脉,周遭有水汽氤氲而起,那楼阁如同隐身于云雾之中,空灵而缥缈。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那里,迫不及待地转头告诉身边的他,却发现他的目光已变得幽茫远,神色也沉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不依,使劲去摇晃他。他慢慢收目光,眼中忽然有冰冷,面庞上则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那里并不适合。不如就住在瑾云宫吧,们近些。”
心底有微微的愕然,为什么不适合呢?但是,很快压下个想法,心中充满欣喜,是因为他话的后半句,瑾云宫就在他寝宫的旁边,日后朝夕相,当然要近些。
日子长,渐渐听宫人们,那座心仪的小楼叫思卿阁,是专门为远嫁大齐的b元公主而建的。而且,他早已下严令,任何人等不得靠近那里。听后不觉讶异,只是个远嫁的公主,何必大费周章建下如此雅致楼阁作为念想,且又不得人近前。还有那日选下那里,他却轻描淡写地撇开去,后面到底隐藏什么不能为人道的秘密?
但是,样的念头只是时半刻,无瑕细想,的生活那么充实,陪他读书,休憩,赏玩,的生活里,满满的都是他,旁的不过是细枝末节,怎么会注意到呢?
当然,与他也并非日日胶在起的,每年冰月,他总会到思卿阁去,留待几日,再出现时,神思间便有些恍惚和苦痛。自然是疑惑,还有好奇,曾当面问他,他却眉心拧,不做解释。自然是不好再问什么。
直到三年前,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也仗着他的宠爱。在他再度进入思卿阁后,偷偷地跟过去。
李妃的泪湿又干。自那之后多少个无眠的夜里,辗转反侧中,不停地不停地想,那样的举动是不是个错误。如果没有跟去,也许仍旧可以继续从前的甜梦,他只爱,他的心里只有。但反之,也许永远意识不到,在他的眼里,只是个影子,个可悲可怜的影子。
时至今日,李妃仍记得那夜的切。每每午夜梦回,那夜的情景仿佛昨日,呈现在的眼前。
那夜,他象往常样,言笑自若地同起进晚膳。而后,便独自人向思卿阁走去。待他走远,才悄然路跟去。每年他去思卿阁时,总是不带任何侍从。因此,的偷偷跟随并没有任何人发觉。
那夜的月隐在薄纱般的云后,光影朦胧,仿佛渴思人的眼,清冷冷地看着伏在思卿阁窗外又是胆怯又是不安的。有多少,真想调头而去,但心底里却有个反复的声音止住的脚步,“既爱他,就要知道他的切。”
思卿阁的窗糊平绣五瓣梅的冰绡柔纱,淡淡月色下,那些梅灿然生光,仿佛是活的般。蹑手蹑脚走到扇窗旁,取下头上的雀石晶玉梅钗,将钗尾尖尖的对着那窗纱轻轻划下去。
“嘶-”的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响亮,吓得几乎掉那钗,静静伏在侧,连大气也不敢喘。良久,四周仍是静寂片。心下奇怪,便顺着那划开的小小缝隙,向阁内探看。
看之下,不由暗暗纳罕,座被视为禁地的小楼,里面竟是空无物。仅在正面的墙壁上挂幅长长的卷轴。此刻,他就站在那画轴前面,手中持着个莲瓣釉青酒壶,痴痴地望向那幅卷轴。他的面颊上有淡淡的红晕,是薄醉与痴迷的神气。
方才释然,以他的功夫,怎么会听不到方才玉钗划破窗纱的声音,原来是他醉,原来是他痴。
心中愈发好奇,样座思卿阁,仿佛只是为放那幅画,而他年年来此,也只是为看那幅画。心中益发好奇,目光便向那幅画看去。只是眼,就被吸引住。
画中是个轻盈而立的子,穿着袭水碧的软罗轻衫。松松挽就的乌发上,是枝羊脂玉的梅簪子。那子的唇边有盈盈的浅笑,双杏眼神采流动,似是薄羞,又似是娇嗔。
怔怔地看着,画中的子的眉、眼、面庞,活脱脱就似的模样。但是,知道,那不是,那不是。没有那样的气韵,没有那样的灵动。若画中的子是出水风荷,只能算作岸边的株小草,株再普通不过的小草,就连风荷下的荷叶也不如。
“沅沅,沅沅,又到那年远嫁的日子,过的好么?可还、可还记得。、从来都没有忘记,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絮絮地着,声音丝丝低下去,含着无穷无尽的悲辛之意。
“啪!”是的心在胸膛里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响彻在的脑际,那般的分明。终于明白。他给的所有切,感情、荣华、专宠,通通都不是的,而是通过给画中人的。,不过是画中人的替身和影子罢。
他爱的,原本就不是,而是那画中人DDb元公主,景沅沅。
沈毓篇(四)
他在那画前慢慢坐下去,目光仍旧停驻在画中b元公主的面上,“沅沅,送去大齐,对之于,是生幸福所系;对之于,却是生平最大憾事。无数想,假若当初将留在身边,今日之人生,无论是否遍插锦绣,总归是不会生受样日日夜夜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忽然起身,抬手去摸那画中的脸庞,细细地,无比温柔地抚摸,“莞柔真的好像,但知道不是,不是!”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但唯有当是,若不如此,日子样长,痛苦样,要怎样才能渡过?”
已不忍也不能再听下去,唯有捂住耳朵,步步后退,趁自己没有痛哭失声之前,转身飞跑开去。月夜下流淌着乳白光晕的碧树海中,是无声悲泣的绝望身影。那时那刻,的人生已残破不堪。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瑾云宫的。当回到宫里的时候,除发红的双眼,的面色已经平静。做的第件事,便是关紧宫门,绞碎月白、青、水碧的衣裙,折断珍珠、白玉、翡翠、玳瑁的梅簪。些都是那个b元公主喜欢的,并不是的。不要做别人的影子,也不要别人喜欢的东西。
几日后,当他再度出现在瑾云宫里,已经完全变模样。眉眼描摹得又细又长,满含风情与诱惑。装束则改素淡与清雅,换成胭脂红色堆云砌锦的罗裙,洒金的烟霞罩纱,盘得高耸的缙仙髻上簪大朵艳红的玉茶,插翠纹绞丝金蝶华簪。是从未有过的艳丽,从未有过的张扬。
他愣住,仿佛从未见过的样子。媚笑着,在他的身前转个圈子,漪华丽的裙裾荡开去,带起馥郁得窒人的香气,“怎样?是不是样更加好看?”他的眉头皱起来,“些都不适合,原本该喜欢的是清淡和雅致。”“是么?”放肆地笑着,“直喜欢样的鲜润明艳,是直要素净淡雅。”
他的脸阴下去,眼底是浪高过浪的汹涌,仿佛暴风雨的前奏。微微有些瑟缩,样的他不是所解的,是全然陌生的。但仅仅只是刻,他突然叹口气,转身走出去。只留下,空余身锦绣华服站在那里,象被绫罗包裹的木偶娃娃。
接下来,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再也没有见过他。而其间,宫中却热闹起来,空落已久的殿阁迎来个又个新的主人。于妃、江才人,穆贵人,还有许多等待晋封的子。曾私下里偷偷去看过,那些个如娇艳的子,无例外的都生着b元公主的眼睛、鼻子、嘴唇,相似得就好像是姐妹。
关自己在冷寂无人的殿内,又的落泪。曾经的凤凰于飞、百般恩爱,成为昨日黄委地。的爱,的恋,不过是镜水月,场空谈。但奇怪的是,在样苦痛煎熬的思忖中,的心不再是自怨自艾,而是越来越多地想到他。
事实上,在他拂袖而去的那刻,便已经后悔。纵使是时快意又如何,思卿阁外,已刻解美梦被生生撕碎的痛苦。样爱他,用尽生命的爱他,却狠心将样的痛苦加诸于他的身上,他的痛,何尝不是的痛啊!后宫内的宫嫔越多,越能体会他心中的隐痛,样重得无法示人的悲哀,要他人该怎样承受!
只是,彼时的,已在他的人生之外,任再焦急再彷徨,切都已与无关。失去与b元公主相似的个光环,在他的眼里,只是尘世间最最平凡的子,宛如河滩上的小小沙砾。但没有气馁,的心底已生出新的希望,要努力去做,赢得他的真心,不定有朝日,的真情可以将他打动。他会分清,他身边的不是景沅沅,而是李莞柔。
于是,那日,光云影水色空蒙中,蛾眉淡扫,身着水碧的软罗轻衫,云鬓上插枝羊脂玉梅簪。婷婷于他下朝的路边,带着盈盈浅笑,看着他眼中焕出陡然的惊喜,向奔来。
在环入怀的那刻,分明听到他在耳畔低低唤声,“沅沅”,的心底微微的痛,人却已柔顺地偎入他的怀中,温柔无限道:“是。”他蓦地将搂紧,紧得似乎要将揉入胸中。伏在他的肩头,泪水纷落,既是喜悦,也是悲伤,虽又赢得他的心,但份心依旧不是对的。在拥有他的真心以前,必须做个影子,个他所爱的子的影子。
与他又回到往昔,相伴相依,情款款。也似乎转性,沉静淡然。看在他的眼里,已与他心中的沅沅无二致。他益发爱怜,还晋为妃。却殊不知是刻意地隐藏自己,刻意地让他误以为就是他心中的。日子久,甚至连自己都已经模糊,是不是原本就是样的样子,因此,常到思卿阁去,唯有在那里,才能辨清彼此,才能触摸到自己的心。
人前,面含微笑,沉静稳笃,气度雍容;人后,却暗自垂泪,心痛难过,压抑得几乎要发疯。心中唯的牵念便是要感动他,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要努力到何年何日。
夏日的微风带着灼人的热气,将李妃面上的泪痕吹干,直到没有痕迹。李妃缓缓抬头,看看中微斜的耀眼日头,似是自语,又似是问巧馨,“怕是未时末吧。”巧馨头,“是,咱们在里坐个多时辰。”
李妃叹口气,手肘轻抬,拢拢微松的鬓角。指尖无意触到发间只蛋白石镶的梅簪子,微凉的触感令的心稍稍缩。的面色蓦地变得淡然平静。缓缓起身,理理臂间的串珠披帛,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方才的怨怼愁苦,伤心低泣,仿佛都是别人的,与并无半关系。
巧馨怔,讷讷唤声,“娘娘!”李妃转过头来,面上笑容依旧,目光却有些凌厉,“方才咱们只是在里歇息片刻,是不是?”巧馨被那目光刺得慌,急忙低下头去,“是的,娘娘。”
李妃笑容渐,“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恐怕国主要派人来寻。”话音未落,已看到有小内监分拂柳上前来,躬身道:“见过娘娘!国主歇午晌起来,派人四寻娘娘呢!还请娘娘快些过去。”
心里明知道他寻的也许并不是,仍是心中暖,眉眼带笑,溢满温柔,不觉低喃道:“总是个样子。”忽然意识到巧馨和小内监还在眼前,急忙端正容色,淡淡道:“好,本宫就过去。”
罢,举步子,带巧馨和小内监起,匆匆出竹林,向着他的寝殿而去。
走的急迫,神情里半是焦急半是欣喜。午后的阳光在水绿银丝罗裙的裙摆上腾挪跳跃,不断织就出耀眼光幕。映在脚下的五色琉璃砖上,那砖地仿佛也发光。此时的,已忘却所有,疾步走在条光带上,向着爱的他奔去。
英帝沅沅篇(一)
业二十五年,四月清和。
才只是卯时初刻,边只露些微的曙色,仿佛蓝绸上洒浅白的乳,蓝与白分明或不分明的纵横交错,俯瞰着下面的都城。
都城内除街上寥寥的行人,四下里还是片宁静。但坐落于都城北的禁宫大内,却与此恰恰相反。殿阁间的甬路上,太监宫们往来穿梭,仿佛阖宫的人都已起身。细看时,每人的面上俱都带着笑容,直如节庆般。他们往来的殿阁正是大齐皇后居所DD凤仪宫。
此时的凤仪宫院内,边是垂手侍立的太监、宫,另边则聚集着太医院众太医。人数虽多,却是鸦雀无声。众人的眼睛俱都盯在正殿紧闭的殿门上,似在等着里面的吩咐。
过刻,殿门无声开启,陆六福笑盈盈走出来,太医们立刻围上前去,道声“公公辛苦”,陆六福微躬身子,谦逊道:“是奴才份内之事。诸位大人们也辛苦。不过,还得委屈大人们下,皇上吩咐,娘娘尚在沉睡,还请各位大人偏殿等候传唤。”
太医们自是不敢怠慢,躬身道声“臣遵旨!”后,随着个小太监向偏殿去。陆六福遂转头向院内侍立的太监、宫们吩咐道:“事情轻重们也都晓得,不用咱家再赘述。们仔细守在里,且不可弄出半动静,万惊扰皇后娘娘,不用皇上来惩戒,就是咱家也会剥们的皮。”
众人齐齐应声“是”,陆六福满意地头,又向个小太监道:“去告诉守库房的郑二,就站库房门前候着。边指不定要些什么,要是耽搁,小心他的脑袋。”
他话音还未落,殿内出来个衣饰齐整的宫,陆六福认得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宫梅苘,急忙问道:“可是娘娘醒?”梅苘头,他急忙向殿内去。
还未转过紫檀嵌琉璃石雕寒梅插屏,陆六福便听到英帝的声音,是融寒化冰的把温柔,“醒?可有哪里不适?”陆六福微笑止步,并暗示梅苘与他同退后,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此时正是情意绵绵,他们若贸然进入,可不是大煞风景么!
寝殿内,身朱紫金绣蟠龙便袍的英帝斜坐在沉香鸾鸟凤榻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慢慢睁开眼睛,神情疲惫的景沅沅。
“沅沅,辛苦!”他叹息声,紧握住的手。景沅沅面颊虽苍白,却满含希冀与喜悦,“孩子呢?们的孩子呢?”英帝柔声抚慰,“别急,已被奶娘抱去喂奶。”“是公主,还是皇子?”有些惶惶然,英帝轻拍的脸颊,“放心,正如们希望,是个与样美丽的小公主!”
景沅沅舒心地笑,目光不经意撇到英帝的手,指腹上,排乌青的齿痕异常清晰。“的手?”不自觉地伸手去摸,英帝不甚在意地将手拢入袖中,“不要管它。叫膳房熬鸡汤燕窝,已煨好几个时辰。”罢便要叫人。景沅沅却不听他的,使劲扯出他的手来,细细看片刻,恍惚忆起昨夜痛楚难当中耳边辗转的呵护和温存,忽然睁大眼睛,“定是……难道直都在?”益发愕然,“啊!怎么能进来里?”
英帝轻抚略嫌苍白的脸颊,笑得情,“生曦儿的时候,几乎是九死生。那样的心痛与焦灼,已是怕。因此,便发誓,不论是,还是以后,都要守在身边,紧紧守住,不让有闪失。”
景沅沅听得眼中潮热,禁不住吸吸鼻子,不依道:“看,般时刻还要闹着哭。”英帝莞尔,“是,是,都是的不是。”
正间,奶娘已从里殿抱着襁褓走出来。景沅沅急忙挣扎着坐起,英帝面扶起来,面示意奶娘上前,并亲手将襁褓接过。
景沅沅抱过仔细端详,襁褓中虽只是个形容未足的小小婴儿。但面庞却显得极是秀气,眉眼果真与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在那小脸上亲亲。问英帝道:“可曾起名字?”英帝道:“已想个,正要与商量。”
景沅沅见他得郑重,不觉笑道:“除掉懿蓉是强塞给的儿,已有三位公主,起个名字要样盘桓再三么?”英帝摇头,“们历尽苦辛才在起,孩子对的意义自是不同。想许久,‘安平’最好,生平安顺遂。至于封号,定要有别于其他,就封为‘长乐’。”
“长乐公主安平。”景沅沅低喃,禁不住泛起满脸的笑意,“好,都好,听的就是。”罢,低头看怀中那个细致柔嫩的小脸,柔声道:“是父皇的心愿,也是母后的心愿,定要平安快乐长大。”
殿门忽然传来OO@@的声响,英帝和景沅沅不由相视会心笑,自然明白来者是谁。
英帝故意沉声道:“谁在外面?”话音未落,个穿着枣红对襟衫裤的小小身影蹩进来,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是不服气的神气,垂着头咕哝道:“父皇偏心,对妹妹那样好,对曦儿么凶!”
英帝再也板不起脸来,忍不住笑道:“怎知道是妹妹?”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大人和缓脸色问他,脸上又有笑容,蹦蹦跳跳跑上前来,“儿臣问六福。”面着,面已爬上凤榻,偎在景沅沅身边,仔细看看手中的那个襁褓。有些疑惑道:“母后,妹妹怎么样小?”
景沅沅不由得失笑,“当初曦儿也是样的小,慢慢的就长大。”曦儿头,似是接受的解释。英帝也笑,“曦儿是哥哥,定要好好照顾妹妹。”“是,儿臣知道。”曦儿郑重答道,满是稚气的小脸上有异乎寻常的成熟。
英帝脸赞许,曦儿虽然才只五岁,却极是懂事知礼。作为大齐储君,首要便是仁义懂礼,曦儿显然是符合的。他已经在打算着,待明年春上,便请国中名儒教习,想要成为代明主,曦儿要学的还有很多。
景沅沅明白英帝心中的想法,虽然作为个母亲,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受苦。但是,每个人都有要承担的责任。正如英帝要做个明君,保海内平安,民生安乐。曦儿则要将此传承,以换得大齐江山永固。而,则要坚定地守在身畔个睿智英伟的子身边,与他同见证个王国的不朽,见证他们的儿平安长大。因为,爱他们,他们也爱。
想到,景沅沅的目光已有些潮润,胎起眼来看着英帝,目中半是喜悦半是眼泪。英帝微微愕,慌忙道:“可是哪里不适?已令太医们都守在偏殿,就去传。”
景沅沅摇头,示意英帝走上前来,轻轻倚在他坚实的肩头,满足地叹息声,梦呓般道:“昊祯,如今有、有曦儿、有安平,上虽曾给百般磨难,却也加倍补偿。生,是再无所求。”
英帝心中柔软,伸手揽住,也顺势将曦儿和襁褓中的安平同揽住,他不需要再什么,他想要的已都在包含他的行动里。
清晨的第缕阳光挣出际,给大地洒下片温暖与光明,新的又开始。
英帝沅沅篇(二)
业三十五年,八月仲商。
晴空旷茫高远,览万里。大地层林尽染,七色缤纷。正是秋日里致爽宜人的绝好气。
凤仪宫院内,整齐拼摆数张梨条案,案上铺陈着极长阔的描金五言盘龙粉蜡卷轴,此时,正有数个画师在那上面描摹着什么。景沅沅就站在侧,专心地看着画师们的落笔,偶尔低声吩咐几句,那些画师躬身受命,垂首又继续。
秋日里清透明亮的阳光从身畔茂密的木樨树叶间流泻下来,连同那些细巧伶仃状如星子的奶白小,同散落在娇柔淡雅绣着洄水翔鸾的丁香色衣裙上,轻盈若梦,香气满衣。
样的情景,仿佛时光都已放慢脚步,带着闲闲的适意,懒懒行走在秋日的背影里。就连随侍的宫人们似也受感染,轻手轻脚来,轻手轻脚去。
突然,有宫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破样的平静。那脚步声转眼已到门前,众人不觉抬头去看,只见个身穿石青起骨朵云缎便袍,头戴束发紫金冠,眉目朗秀的英俊少年正大步走进院来。那少年的神情里虽略嫌稚气,却又显出与生俱来的尊贵与威严。
众人急忙行下礼去,“参见太子殿下。”少年原来是曦儿。
曦儿见景沅沅正在院中,便对着行礼的众人挥挥手,快步向景沅沅边奔过来。眉眼带着满满的笑意,喜孜孜道:“儿臣见过母后。”
景沅沅取过丝帕,温柔拭去曦儿额间的汗意,慈爱道:“是什么事令么心急?”曦儿依旧笑得欢悦,“母后,儿臣有个绝好的消息要告诉母后。”“是么?”景沅沅笑得波澜不惊,“正巧,母后也有个绝好的消息要告诉。不如让母后先吧。”
牵着曦儿的手走到那卷轴前,向左右侍立的太监示意下,太监们立刻上前,将那卷轴平展着举起来。耀目阳光下,那卷轴上遍布曲折纵横分成若干疆域的线条,仔细看去,可以看出绘得是高山平原,村镇城池,河流大川。每块疆域旁还用工整的小字注释着,大齐、澜洱、笛羌……,幅被众宫中画师环绕的画作竟不是风物草,不是才子仕,而是幅疆域形制图。
“母后,您竟然完成!”曦儿看景沅沅眼,不由发出声惊叹,情不自禁走上前去观看。身后的景沅沅笑得沉静,心中却充盈着蓬勃的喜悦。
绘出样的幅疆域形制图在现代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身的个时代,却是件极难达成的事。数年前,在还是杜尚书府三小姐时,在寒碧轩内的藏书小阁里,第看到个时代的地图,不过是十分简单的地形描绘。而后,在回府省亲时,在尚书府后园隐斋的暗柜里,第二看到同样规制的东西。当然,比起现代比例精确、内容翔实的地图来,所看到的那些不过是简单粗浅的东西。在当时,并没有料到,数年后,会下定决心绘制出完整的疆域形制图来。
之所以萌生出绘图样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完全是源于英帝对的体贴和关爱,源于试图对份关爱的回报。身宫墙之中,执掌国母之位,再美好闲适,也免不有孤寂无聊的时候。体贴的英帝竟是想个法子,他钦探察使分赴各地,搜集不同的风物人情,回京后再描述给听。
就是在样不断的描述和倾听中,景沅沅渐渐萌生个想法,要将探察使们描述中的河山疆域绘制出来。因为,样不仅仅是记录下大好河山,还有着另层非同寻常的意义。幅详尽完整的地图,对国当权者来,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此,便立即着手,由探察使们口述,画师执笔,从旁指,前后耗费数年的时间,直至今日,终于完成最后笔。
景沅沅缓步走至曦儿身边,看着疆域形制图当中那片广袤的疆域,疆域中那带带群山,条条江河,心中是不可抑制的汹涌澎湃。“曦儿,”抚上那片区域,“好好看看,片广阔江山便是们的大齐,是父皇为之殚精竭虑的地方,也是将来要守护的地方。”的语声显得异常郑重,“将来定要像的父皇那样,做个英明有为的好君主,方不负样的如画江山!”
“大日头下的,聊什么么入神?”有戏虐的语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景沅沅回过头去,英帝身秋香色水龙纹单纱蟒袍,笑吟吟站在当地。明晃晃日晕下,那身蟒袍上的纹样离合生光,晃得他整个人也像在发着光般。
“不是在和大臣们议事么?”景沅沅笑着问。英帝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揽过的腰,“等不急,有个极好的消息要告诉。”
“好消息?”景沅沅看看英帝,又看看旁的曦儿,有些奇怪,“们父子是怎么?巴巴地跑到里来,都有好消息。”
英帝笑看曦儿,“来得倒快,还没和母后,倒是先跑来。”曦儿也笑,“等好事,儿臣当然是想让母后尽早知道,不过,”他吐吐舌头,“既然是父皇来,个机会就留给父皇吧,儿臣告退。”罢,调皮笑,退后两步,转身走。
“还是孩子心性!”景沅沅笑着摇头,英帝注视着曦儿的目光内却是自得和骄傲,“也就是在跟前,他才撒娇弄痴。去问问那些朝臣,谁不他大气稳重,看样子,用不几年,应该可以独掌下。”
景沅沅听得心中动,忍不住转头问他,“私底下在盘算什么?”英帝笑得莫测,“是有些盘算,待想透再告诉。”景沅沅听得发急,刚想追问,却听英帝又道:“且别忙问个,难道不想知道,和曦儿要的是什么好消息么?”
英帝沅沅篇(三)
英帝话出口,景沅沅果真不再追着个话题,却故意嗔怪道:“再卖关子,任是什么好消息,都不听。”
英帝揽住,“不敢,不敢,皇后娘娘面前,谁有么大的胆子!”他扶同坐在木樨树下搭着箴绣松香十锦软垫的青榆春凳上,细心拂去轻落于衣襟间的几星牙白小,语气突然变得凝重,“知道的,些年来,大齐虽承护佑,风调雨顺,百姓富足。但始终都存着块心病,便是虎视旁的笛羌。”
景沅沅头,当年重返大齐,用的是澜洱与大齐结亲的名义。而此举,也使得笛羌国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如此两国相安无事,转眼便是数年。但众人心中俱都明白,以笛羌之好勇斗狠,是不可能放弃进犯大齐的。因此,和英帝早就暗自绸缪,国中征兵囤练,时半刻也没有松懈过。
景沅沅浅笑,“好端端的,为什么提个?”心中忽地动,“难道好消息是关于笛羌的?”英帝开怀而笑,“笛羌国已决定与大齐修好,所派的求和特使已经启程。”
“当真?”景沅沅又惊又喜。大齐与笛羌两相对峙已有百年,任谁也未曾想过会有交好日。此番若是真能化干戈为玉帛,绝对是件泽背后世的大大好事。随即又有层疑虑漫过的心头。笛羌国向强势,此时怎会反常态,主动求好?
疑惑地看着英帝,英帝自是明白的想法,笃定头,“此消息确是真的。若是探究内里原因,其实十分简单,即是内讧。”
“内讧?”景沅沅若有所思,“难道笛羌内部出现分歧么?”“正是。”英帝答道:“笛羌国内掌国可汗虽是来自弼舒部落的铁勒,但另个被个叫做扎尔凡的首领统率的喀喇部落势力也不容小视,据数十年来,两部落表面相安无事,但暗地里却纷争频仍。只是因为弼舒部落势力强大,喀喇部落才不敢轻举妄动。”
景沅沅有些然,“笛羌国中定是发生什么事情,才打破种平衡。”英帝似笑非笑,“的确是发生件大事。据从去年春上起,笛羌国内的牲畜突然成群死去,时之间倒毙无数。镇国巫师祝祷三日三夜后,向国人宣告,上在向笛羌预警,须得江山更迭,才能避免灾难连绵。其实穿,也就是暗示着笛羌应该重新选个可汗。国人起初还半信半疑,但征召兽医无数,不仅未查到原因,反而死畜越来越多。渐渐地,众人就都信。因是镇国巫师祝祷的结果,加之有死畜做佐证,铁勒不得已让位,而与弼舒势力相当的喀喇部落则顺理成章地执掌笛羌国,其首领扎尔凡也成新可汗。”
景沅沅忍不住笑,“个扎尔凡还真是不简单!”英帝叹息,“猜出来?”景沅沅嗔怪地看他眼,“别小瞧去,么明显的事怎会猜不出!件事摆明就是对喀喇有利。笛羌国平原辽阔,国人牧马放羊,因此牲畜便是他们的命根子。而扎尔凡就从些‘命根子’下手,派人下毒。然后,他再收买镇国巫师出那番话来。喀喇顶替弼舒执掌笛羌国就是理所应当的。”接着叹息,“听镇国巫师地位尊崇,历代可汗对之都言听计从。也不知道扎尔凡使什么法子,令镇国巫师听命于他。看来,个扎尔凡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
英帝笑,“可放心。若没有个扎尔凡,也没有今日大齐与笛羌的和好。”“倒看。”景沅沅急着问他。英帝安抚地拍拍的手,“据扎尔凡早年多到大齐,十分推崇大齐的风物文化。他掌位后,施行许多利民之策,不失为个为民谋划的好君主,心为国计,才有与结好之心。当然,里面还有的份功劳。”
“会有什么功劳?”景沅沅睁大眼睛。英帝道:“早些年不是劝,趁两国战火平息时,在大齐与笛羌边境互市通商,意在加强两国民间往来。虽答应,却直心存犹疑。如今看来,之谋远虑却是所不能及的。”
景沅沅忍不住笑,“干么给戴么高的帽子?”英帝正容,“的是真心话。除扎尔凡的促使,大齐与笛羌的民间往来,也是推动两国和好的又动力。”他满足长叹,“大齐与笛羌终于修好,大齐心病已除,实乃大快人心之事啊!”他忽然站起身来,向着景沅沅躬下身去,“沅沅,就让个大齐皇帝替下万民多谢。”
景沅沅吓跳,再看侍立左右的太监宫,早已埋下头去,双肩兀自颤动不已,显是在偷笑。急忙站起身来,将英帝把拉起,又羞又笑,低声道:“做什么样子?还是国之君呢!就不怕人笑话。”
英帝脸无谓,“怕什么,反正也不是回两回。”景沅沅忍不住偷偷捏他下,心中是温馨至极的甜蜜。
业四十年,十二月季冬。
堆棉砌絮般的大雪落夜,待到午后,始放晴。阳光下,檐上廊下,院内墙角都已盖厚厚层丝缎般的雪被,晶莹夺目。
怀玉宫外的梅林,映着白雪皑皑,千梅竞放,万蕊含香,红与白交相辉映,美得令人窒息。
此刻的梅林外,众太监宫垂首静静而立,有那胆子大些的,则微微抬头,偷偷瞥向梅林中对相依相偎的身影。旁的陆六福低低呵斥胆大的宫人声,却又带着笑意,忍不住也向那对身影望去。
梅林中偎依在起的自然是英帝和景沅沅。
四下里静静的,偶尔有微风拂过,梅上的轻雪便簌簌落下,是安详而甜蜜的声响。
良久,忽听景沅沅道:“真的决定?”声音里有疑惑,有心急,还有着欣喜。英帝的脸上有促狭的笑意,“嘘!等下再。别破坏气氛。”“……”景沅沅又气又笑,“方才便样推搪,那还要等多久才算不破坏气氛?”英帝脸无辜,“不知道。总要等上刻吧。”
景沅沅突然把甩英帝拥在腰间的手,故作蛮横道:“不管什么气氛不气氛,不?”
英帝沅沅篇(四)
“唉!”英帝夸张地叹着气,将景沅沅轻轻揽回身边。慢慢收起嬉笑的神气,缓缓道:“十岁即继位称帝,曲指算来,已是数十年。”他的声音蓦然变得邃幽远,带着几分华落尽后的沧桑和回味,在朦朦冷香袭人中慢慢传开去。
“数十年间,与大齐起,历经异族入侵,外戚专权,逼宫之乱,孟秋洪水……,风风雨雨走到今日,总算是没辜负先皇们的托付。如今,海内安定,四野升平,百姓和乐。们的儿子又那般争气。所以,”他的目光热切地望着景沅沅,“终于可以放下心来,盘算盘算们自己。”
“件事干系太大,而且又如此突然,”景沅沅微微皱眉头,“需让好好想想。”“无谓再多想。”英帝笑得云淡风轻,“此事在心头已不是日两日。那年咱们与笛羌协定盟约时,便已有个念头。当时只是怕曦儿太过年轻,拿捏不住那班老臣。几年下来,眼看曦儿越发老练沉稳,大臣们也都对他言听计从。安平也已出阁,周驸马才德俱佳,对安平也是痴心片,咱们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景沅沅思道:“大齐历来无此先例,要怎么劝服那般老臣们?”“没有先例?”英帝自信满满,“就是先例,看谁还敢多。”他拥紧景沅沅,低柔道:“沅沅,知道不愿被缚住,但为,却甘愿在宫多年。如今,该是为做什么的时候。”
景沅沅心头滚过热流,时之间,不出话来。“怎么不应?”英帝问突然安静下来的景沅沅。景沅沅无奈地笑着,“讲得头头是道,言之凿凿,哪里还有什么话好。”
“那是应允?”英帝仰而笑,笑声欢悦,几乎震落梅上的残雪。
佑元年,二月仲春。
黎明时分,才透出亮来。周遭寂静无声,人们尚在沉睡。
禁宫东角门外,不知何时已停驾朱衣青蓬,样子普通的马车,车后无声默立着十数个平常家丁打扮的子。
此时东角门半开半掩,从门里携手走出高矮两个人来,朦胧的曙色下,依稀看得出是。那对出门后,向着门里示意下,然后相携着上门前的马车。紧接着,那马车便缓缓起动,向着都城外驶去。
东角门内,名身着云龙刻丝银鼠披风的子昂然而立,紧紧盯着马车行去的方向,双灿若星辰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直到马车转过街角,消失不见,那子方收目光,慢慢转回身,看见随在身后的名老太监正在不停地用衣袖擦拭着眼角。便叹息道:“六福,还在伤心么?”
那老太监正是陆六福。
陆六福听那子的问话,泪落得更凶,鼻音浓重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奴才是舍不得。”
被称作“皇上”的子也有些失神,喃喃道:“朕也是舍不得啊!”
陆六福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向那子道:“皇上,太皇、太后去,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那子静默刻,不确定道:“朕也不清楚。只是听父皇和母后,他们要走遍名山大川,赏尽下美景,去,或许三年,或许五载。也许他们走得倦,便会回来。”
佑二年,三月莺春。
远是带远山,仿如写意水墨画上的背影,有柔美得不可思议的轮廓。近则是柳丝妩媚,杏端丽。而切,都沐在淅淅沥沥的细雨里,仿佛纤纤玉指滑过琴弦,叮叮泠泠,是串沉入梦里的醉人音符。
无边细雨中,艘小小画舫悠然行于碧湖之上。系于檐头的串银铃不时随细雨摇动,和着雨声,洒下串串脆响。
景沅沅斜倚在画舫侧,静静地看着派恬然的山光水色,偶尔以指尖去拨动舫下的水波,便有纷纷的水滴扬起,溅在蜜合色的衣袖上,恍如绣边。英帝慵懒地靠在旁,偶尔啜饮口手中蓝田玉杯盏内琥珀色的蜜酒。眉间是不加掩饰的惬意和满足。 “夫人在想什么?么入神。”英帝问景沅沅。景沅沅微笑,“回老爷的话,在想,若是没有个佯病退位休养的主意,咱们怎能如此自在地四游山玩水。”满足地叹息声,就势靠,倚入英帝怀中,“样悠闲的日子,就算是在梦里,只怕也要笑出声来。
英帝扶正发间只紫晶石连珠发钗,笑道:“只要高兴就好,总算是没有白费力气。”景沅沅眼眶热,似有泪流下,便将头埋入他怀中,含混道:“当然没有白费力气,、从来都没有样快活过!”
英帝拍拍的肩,“莫要样子,否则,会以为自己做什么惊动地的大事。”他的语声蓦地提高,“可想好,接下来去哪里?”景沅沅方抬起头来,面扳着指头,面道:“让想想,年里,咱们走遍南方,下站就去漠北吧。”“好!”英帝答得干脆,“拿主意就是。”
画舫忽然停下来,景沅沅举头看时,已停在座青石小桥畔。
“停在里做什么?还不想下船呢!”景沅沅皱眉头,英帝却站起身来,“前面就是如意搂,夫人不是喜欢那里的茶细么?就请夫人少待,为夫去去就来。”景沅沅心中甜,口中却道:“派个人去也就罢。”此时英帝已上岸,闻言转头笑道:“亲自去方显出诚心嘛!”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
景沅沅自是不再去拦,只坐在舫内看街景。此刻虽是细雨绵绵,街边商贾照旧开市,路上依旧行人如织,派闹景象。
小桥的旁边,支个卖伞的摊子,看摊子的是个面目黝黑的忠厚少年。摊子上摊放着各色油布纸伞,角还撑开数把,湘妃竹的伞骨上糊红香色的绢布,描着枝梅。颜色鲜亮,雅致可喜,景沅沅不由多看几眼。
忽然个声音传入耳际,“小哥,给把伞。”景沅沅浑身震,脑中时轰轰作响,语声虽是平平,但对岂止是熟悉,而是烙印在心底,即便是化成灰也无法忘却无法磨灭的。声音,分明就是敬爱至的大哥,早已故去的杜子珏的声音。
景沅沅的手都已有些发颤,终于鼓足勇气抬眼去看,却见伞摊前已空无人,而在数步之外,名持伞的黑衣子正隅隅行去,慢慢走过小桥,走上长街。那行路的姿势和背影就如记忆中的模样。
“大哥!”景沅沅忍不住脱口而出,却见那子身形微微顿,却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哎!哎!、等等。”急忙站起身,正要脚跳下舫来,却不意身上莲青色满绣罗裙被小几绊住,立时俯身去拉,还好只是勾边角,稍使力便扯下来。
景沅沅刻不停,疾步上岸去,举目向那黑衣子走去的方向查看,却见街头旗幡昭昭,人流熙来攘往,而要寻的那个黑衣子却已消失不见。茫然四顾,下意识地沿街向前,满眼都是雨丝细长,丛人来往,哪里还寻得到半分影子。
把红香竹伞突然出现在景沅沅的头顶,惊喜回头,却见英帝撑伞站在身后,含笑道:“怎么?才半刻的功夫,就急着出来寻么?”心中阵失落,怔怔道:“昊祯,好像看见大哥。”“!”英帝顿顿,忽然笑道:“怎么可能。定是心有所想,时眼。”
“也许是吧。”景沅沅回头望眼,雨雾蒙蒙,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的心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英帝不再多,只是取帕子去擦面上鬓边的雨珠,口中絮絮道:“真不让人省心,还像小孩子样,下着雨也不撑伞。看,衣裳都淋湿,小心着凉嚷头痛。”
景沅沅被他引得笑起来,“好,好,真是嗦。给带的如意搂的心呢?还不拿来。”“早就放在舫上,敬等夫人垂幸。”英帝做个“请”的姿势。景沅沅便也不多,挽住他走回画舫。
在扶景沅沅蹬上画舫的那瞬,英帝转回头,望向景沅沅方才寻去的方向,只见个黑衣子正从家瓷器店里闪出半个身子,神色复杂地向他们看来。
英帝面色变,刚要举手招呼,却见那子微微摇头,手肘轻抬,指指景沅沅,又含笑头示意下。英帝心中明白,只得颔首。待扶景沅沅坐定,再抬头时,那子已然不见。
艄公竹竿轻轻,画舫驶离湖岸,融入茫茫云水当中,随风飘来清浅笑语:
“买错,才不爱吃个,罚全部吃光。”
“啊!真的要吃光。”
“当然!敢不听齐夫人的话。”
“不敢!不过,可不可以打个折扣。”
“不能!”
待得画舫驶远,那黑衣子缓步走至方才停驻画舫的地方,望着烟雨蒙蒙中越来越小的画舫,神色间亦喜亦悲。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个葱黄绫纱裙的女子,柔声道:“该回去了。”
__完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