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 璃 盏
垂目,
颔首,
一步一莲。
是我们看见的…
我们看不见的,
是行脚人间,
一截杨柳枝,
多少的慈悲雨露…
愿我来世,
得菩提时,
身如琉璃……
-题记
楔 子
镶嵌着七彩宝玉石的镏金箧用巴利文细细成行地雕刻了整本妙法莲经文,在五色宫灯的照耀之下,眩晕了众人注视的眼光。
赵佶挥挥手,立时有宫人执起明黄颜色,绣着药师经的精美锦缎将宝箧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一个询问的眼神,一旁站立着的蔡京立马上前俯身对赵佶小声耳语。
随后,在使臣和护卫的簇拥之下,佛之重宝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北宋崇宁年间,徽宗偶获一件佛家圣器“琉璃盏”。
得闻吐蕃国师对佛教传说中的琉璃宝箧,宝盖、舍利喜爱非常,即刻派遣使臣出使吐蕃,向国师献上此物,以示友好。
在经历沿途的磨难之后,圣器被吐蕃国师以盛大的奉迎仪式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佛寺里。不料想,在众目暌暌之下打开宝箧后,内里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国师大感其辱,怒斩大宋使臣,拘禁使团众人,并修书一封给徽宗赵佶,称吐蕃诸部虽远居西地,却素来与大宋交好,徽宗如此做法,岂止是戏弄而已。
此时的大宋正于动荡不安的时候,辽和西夏各自盘踞,虎视眈眈。
如若吐蕃因此事而挺兵东进,对风雨中的宋室王朝无疑是雪上加霜。
因而,徽宗赵佶刻不容缓地下了一道严令,命六扇门速查此案,将“琉璃盏”寻回…
第一章
诸葛神侯走进屋内,抬头就一眼望见打开着的窗边长身立着一个人。已是暮春时节的暖风融融,不时拂过那人额前墨黑的散发,沉稳睿智的目光在眼睫间流动。
面上神情有了岁月沉积的痕迹,倚着窗的身姿却依旧洒然。
“少商!”
窗边的人听闻叫唤,转过了头,一丝笑意在嘴角显现。
戚少商向诸葛神侯微微行礼,然后说道:
“神侯!这么急着把我叫回来,是京城发生什么事了吗?”
诸葛神侯从几案上拿出一封卷宗,递给戚少商,说道:
“这是大内的密诏,你先看看!”
片刻之后,戚少商将卷宗交给诸葛神侯,双眉渐渐轻蹙,说道:
“吐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诸葛神侯微微额首,赞同戚少商所说的。
“失去佛宝事小,但是如果让辽人劫了它去,并且用此物获得吐蕃的信任,联合集兵攻宋,那么大宋江山危矣!”
戚少商点头,问道:
“那么敢问神侯,我可以做什么?”
诸葛神侯望着对面问话的男子,岁月的遗憾和情的余恨并没有削弱他半分的正义凛然,反而令他更添跃马江湖的豪情。
“我想让你去寻回佛宝!”
戚少商怔了一怔,问道:
“这么重要的事,神侯不交给无情去办?”
“近段时间,皇上时不时的会唤我入宫议事,无情要代替我坐镇这里。而追命正在江南之地办一个杀人的案子,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一个人应付似乎有点力不从心,所以我让冷血去帮忙了。”
听诸葛神侯缓缓道来,戚少商再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道:
“那好,我立刻去办!”
诸葛神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交到戚少商的手里,叮嘱道:
“这是追命传来的线索,虽然远在杭州,不过他的追踪术一直以来可谓神速而准确,你对照看看,也好知道从什么地方,什么人查起!”
戚少商把信函收进自己胸口的衣衫里面,一抱拳,朗声道:
“神侯,事不宜迟,我这就走了!”
凝视着戚少商转身离去的背影,诸葛神侯忽然感觉,或许江湖才是真正能让戚少商驰骋的所在。
小小的鳞鱼之池怎么困得住欲待翱天的神龙。
静夜下的山林,偶有几声虫鸣,风中的空气沁凉如水。
从沉睡的梦中猛然睁开眼睛,立时有一滴冷冷的汗水淌进眼眶,模糊了床上躺着的人清朗的视线。
抬手拭去额角的濡湿,顾惜朝撑起了上身。竹窗外,墨蓝夜空低悬着一眉新月,无星无云。
“够了!顾惜朝的命太轻贱,抵不上我们死去的兄弟!”
“他活着也等于死了!”
“他的灵魂永远不会安宁……”
梦境里低沉的铿锵语气犹自响彻耳际,说着此话的那人,脸上紧紧锁的眉头流露无奈和悲悯。
自嘲似的低笑出声,顾惜朝长身立起,踱到竹窗边。推开,吱呀作响,凉凉的夜风立时欺进屋里。
浑浑噩噩的日子过了许久,自己竟然忘了何时已经清明。
灵魂永远不会安宁吗?
戚少商不枉为他顾惜朝的知音。
在静谧仿若幽冥的山野竹屋,和这春夜沉眠的寂静夜里,还知道自己每个夜半时分都会被他这句话惊扰,无力安眠。
院落里孤单的小小坟茔提醒着顾惜朝,提醒着在那里埋着一个人的死亡。
死亡全然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么,所以人们一直是畏惧死亡的。正是没有人了解死亡之神秘,所以才对这件事生出许多可怕的想象,因为人们真正惧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过是对那件自己不甚明了的事情的想象而已。
顾惜朝并不惧怕死亡,就像戚少商说的,在他痛失晚情的那日就已经活着亦如死去。
死的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的时间,那个时候,他的神经就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被人轻轻一碰,就砰然断裂。
于是,蓦然间,顾惜朝心中原本的纷乱天地破裂成了一堆沉默静寂的碎片。
沉默,有时固然比任何话语都显得珍贵,静寂,有时却比任何声音都显得可怕。
恍恍惚惚里,顾惜朝不停抵抗着自己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我要的都会失去?我究竟要什么?是晚晴的青眼还是挥洒才能的机遇?
这些疑问让他挣扎着,死命地从迷雾中清醒过来,清醒着面对。
远的山峦谷,天光已微白。
顾惜朝走近晚情的坟茔,伫立在墓碑前。
无论多么的悲哀和痛苦,日久也在淡淡忘却,“忘记”本就是人类所以能继续生存的本能之一。
所以顾惜朝清醒地活下来了,活下来,也许只是对晚情低诉自己的一个决定……
铁手将手中泛着墨香的信笺放在了竹桌上面。
想不到从连云一路赶来,屋子里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却没见着人,人已远在天涯。
推开竹门,迈进院子里,铁手凝视着晚情的孤茔。
土堆上的封泥里已然萌出了一簇簇纤弱的野苗子。
拂掠去碑面的尘土,轻声低喃:
“晚情,你终究是留不住他…”
细密如绢丝的雨幕中,新长成的嫩叶盈盈额首,仿似伊人无声的回答。
铁手的心思流转:或许能走出这里,对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章
关中暮春节气,不似江南之地的焖燥,却独有浑然天成的淋漓。
顾惜朝缓步踏进酒寮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微暗。
落座,远眺,用平原特有的红土堆砌而成的凤翔府城垣高高在望。
白日里避无可避的日光渐渐隐没,即便是夹带着黄泥细沙的风,此刻亦多了一份温婉,更似有一丝浓得散不了的酒香令顾惜朝这一路行来的疲惫,在这样的风里被吹逐远去。
酒寮里熙攘喧哗的人们喝酒嚼肉,关中汉子的男儿本色,弥漫在牛羊肉醇香的热腾烟雾中。
顾惜朝坐在临窗的角落,默默地品尝着“烧坊遍地,满城飘香”的凤翔名酒“西凤”。
在离他不远,也是临窗的一张木桌边,正有一个葛衣男子持杯独饮,脸隐在氤氲烟气里让人看不真切。
在顾惜朝喝第一口酒的时候,他心里明明是在惦记着晚情的,却只一念,心里就又多想到了一个人。
戚少商!
那人喝酒的姿势与戚少商同样潇洒,额前的乱发亦如戚少商一般翻飞。
顾惜朝为自己有如此刻的惦念而讶然,不经意地想到,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绝不会是朋友,一定是自己的敌人,因为只有敌人才肯下苦功来研究对方的弱点。
所以那一夜,他顾惜朝死命研究戚少商身上的弱点,以求日后一击而中。
只是,谁也没想过,一夜之后,敌人忽然变成了知音。
戚少商,成了顾惜朝世上唯一的知音。
而他,顾惜朝,亦是戚少商世上唯一的知音。
正在顾惜朝细细思量之时,忽然,葛衣男子身后桌子上的汉子们喧哗了起来,拍桌子砸碗,碎裂的青白瓷片撒了满地,随即有两人还动起了手。
混乱争斗中,顾惜朝的眼角余光瞟见有一只手摸向了葛衣男子腰间系着的佩玉,而那男子仍然在喝着酒,显然是不知此事。
顾惜朝原本是不想理会这档子事的,所以见着那块仿佛雕刻着似曾相识纹的佩玉时,也没有细想。
只是可惜,有时人越是想置身事外,这个事情就偏偏越是会来招惹你。
得手的偷贼还没跑过葛衣人的桌子,就传来一声惨呼,下一瞬即,发出惨叫的主就连滚带爬地撞翻了顾惜朝的桌子,而呼叫声却Q然而止。
整个酒寮的客人都被那声呼叫惊动,纷纷往发出声响的地方张望,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只见葛衣男子一边施然立起,一边淡然开口道:“这世上除了一个人之外,还没有别的人可以拿走我身上的东西!”
说话间,偷贼手里的佩玉已经物归原主。
“走吧!”葛衣人拍开穴,被用巧力拧折了手腕的偷贼和刚才一起做戏的汉子们逃命似的奔下楼去。
葛衣人将佩玉收进袖中,抬眼,正好对上顾惜朝注视他的眼光。
两人俱是一凛,瞬即转开了眼神。
那人着一身葛色轻衫在人群里看似十分寻常,然而适才的对视却让顾惜朝发现了他的脸上有一对邃的眼眸,内里隐藏着慑人心魂的力量。
猛然,顾惜朝想到那块玉上独特的纹为什么令自己眼熟。
此来凤翔的目的,完全因为自己无意间看到的那张纸笺。
纸笺是在晚情遗留下来的书籍中夹带着的,不慎被顾惜朝撒落在了茶盏之中,随即被茶水浸染而显现出些微字迹。
字迹模糊而隐晦,却字连字,词连词,纵使顾惜朝静心拼凑和捉摸了许久时日,也只是猜出了几个地名和物名,凤翔就在其中,而那块玉上的纹被绘画在了纸笺的落款。
顾惜朝翻阅了无数书籍,才在一本传自关外的西夏孤本里看到了与这个纹一模一样的画,似乎是西夏一个古老教派的图腾。
曾经令自己闻到了一丝阴谋味道的感觉涌上心头,而刚才那个葛衣人,同样给他相似的感觉。
那样的眼神不属于关中粗疏的汉子,必定来自其他地方。
才刚入城,就遇着了有趣的事和有趣的人了,顾惜朝不禁冷哼。
纵使他无法得知晚情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拥有这张掩埋了太多秘密的纸笺,不过顾惜朝知晓自己一定不会让这件事放任自流,因而他才离开晚情,走出山林。
一张小小的,连事件都不甚明了的纸笺,就让自己又卷入了是非。
树欲静而风未止,人的心里若还有牵挂,又怎能远离江湖呢?
未到黄昏,已近黄昏。
戚少商一路上快马急驰,暮色中的京兆府终于已近在咫尺。
奔至城下,戚少商拉住马缰,举目四周察看,红色土坯建起的雄浑墙楼结结实实地抵御着高地肆虐的疾风。
好一座“秦中自古帝王州”,仅仅是看一眼这堵四四方方的城墙,就不禁让戚少商忆起自己与连云寨中的兄弟们一起击抗辽军的热血岁月。
如今的大宋天下,百姓坊间流传着一句俚语:但知有蔡京,不知有朝廷!
虽然现今身在公门,虽然对大宋的衰亡看得远,他戚少商始终是一介江湖之人。
行走世上,唯有信仰。
男儿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予国,予家,予心,无愧两字足矣!
日色已西沉,湛蓝色的苍穹之下,乳白色的炊烟四起。
关中特有的烹煮牛羊肥膘的肉香更浓似江南盛春的香气,迷漫了整座城池。
戚少商沿路寻找着城中的驿站,准备在那里等候从吐蕃边境归来的一队马夫。
因为追命查到,京兆府驿站曾有一队马夫,共三人,被护送佛宝的使团征用,以替换在半路上患病无法前行的人。
如果他们随团进了吐蕃,可能已经被拘禁。
幸运的是,这三位马夫恰恰不是使团的人,在到达吐蕃边境时就已被早早遣回。
算算时日,应该已经回到了京兆,而这也正是戚少商急着从汴京快马赶来的重要原因。
不到半个时辰,戚少商已经大步迈入了城中的驿站,鼻端嗅到一阵馥郁的酒香混着肉的腥味,立时,饥肠辘辘的腹里开始大唱空城计。
这也难怪,赶了一天的路,已近暮时,不论做什么,都应该先填饱肚子再说。
戚少商环视驿站内,不大的堂间只有四五张木桌,而且还坐满了人,多数是过路的旅人和办案的官差。
紧靠着墙角,有一张木桌边围坐着两个黝黑泛红皮肤的关中汉子,其中一个还光着膀子正在大碗喝着酒,大口吃着面。
戚少商眼瞳略一收缩,已经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戚少商道:“两位大哥,借个地方休息一下!”
两人齐齐抬头,眼前问话的白衣男子正浅笑着向他们抱拳询问,散乱的黑发和唇边堪堪冒出的丁点胡渣不仅掩不住他脸上的风霜,反而更衬着他的眼眸明朗如星空。
年长的黑衣汉子说道:“好说好说,出门在外都是兄弟,坐吧!”
两人将木桌上的碗筷挪了一挪,腾出了个空给戚少商。
戚少商看到他们一边的桌上摆着两只近一尺的白瓷青大碗,碗里盛着宽宽的扯面。
早有耳闻,关中人吃面,喜欢将面和硬揉软、擀厚、切宽,煮熟以后,捞在碗里,无论是浇臊子,还是泼油辣子,吃起来都很光滑、柔软、热火、有筋性,既可口又耐饥。
戚少商就只见那个光着膀子的年轻汉子脖子一伸一缩,呼噜噜把长长的宽面吞进肚里,吃饱吃胀之后,饱嗝一打,顿时浑身上下都是力气。
于是,戚少商也叫了一碗,试着浇上看着红、闻着香、吃着辣的“油泼辣子”,没吃三口,已经爽快的两腋生风。
黑衣汉子看到戚少商快活的吃相,呵呵笑道:“这位老弟从关外来的吧?”
戚少商回道:“不是本地人。”
黑衣汉子道:“这面吃着爽快吧!”
戚少商点头。
黑衣汉子递过来一个白瓷大杯,继续说道:“来,尝尝这酒吧!”
戚少商一饮而尽杯中的酒水,顿时一股异香从嘴角溢出。
戚少商赞叹:“好酒!”
黑衣汉子竖起了拇指,对着戚少商说道:“好样的,喝得惯我们凤翔的烈酒!”
戚少商问道:“这酒唤作什么名字?”
年轻汉子接口道:“西凤酒,凤翔西凤酒!”
戚少商灵光一现,说道:“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雍地名酒,西凤?”
黑衣汉子点点头。
戚少商感叹道:“雍地之酒,唯有西凤!不想今日竟能喝到,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随即拿起白瓷大杯,向对面坐着的两人道:“请!”
一顿足酒饱饭之后,戚少商已经探得使团西去路上的种种经历。
不错,在戚少商踏入驿站之时,他就已经看出那两个喝酒吃面的汉子就是追命在信里所说的被使团征用的马夫。
在踏出驿站之后,戚少商的脑海里已经得出了几条线索。
第一:护送佛宝“琉璃盏”的使团一路都没有遇着过劫匪;
第二:使团内很平静,大家相安无事,几乎没有纷争;
第三:在此地,因原来从汴京一路跟着来的马夫生病,所以才找了当地的汉子们替代,耽搁了一天路程。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生疑的地方。
戚少商寻思着,明日只能再去寻访一下为马夫看病的大夫之后再做打算。
天快要亮了,晨光淡淡。
烟气般的晨雾慢慢升起,晓风从远方传来呜咽啸声。
顾惜朝伫立在京兆府的高大城垣跟前,抬头望向广阔苍穹。
高远晴空一览无垠,一只苍鹰掠过天际,展翅间,像极了微风的低旋,清冥的啸叫声就来自于它。
混着细沙的疾风舞动衣衫,猎猎作响。
这一大片阴霾城墙让顾惜朝莫名地感到苍凉无奈,果然是隋唐已去山河老。
晨光渐明,眼前的城门终于大开。
四周即刻响起热闹的人声和牲畜乱踏的蹄音,纷纷涌进府城里去。
顾惜朝亦随着人群步入这关中的第一大州,京兆。
之所以要来京兆,顾惜朝也只是奇怪与昨日那个葛衣人的偶遇。
在他回客栈的路上,偏巧又看到有一群偷贼在摸那人的佩玉,令顾惜朝十分不解。
在葛衣人把偷贼们都打得趴在了地上之后,顾惜朝听到一句,葛衣人可能要到京兆的言语。
既然是与纸笺上有关的线索,那他顾惜朝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那块佩玉上的纹与西夏教派的图腾一样,不禁令人生疑。
城门大开之时,起了早,想着去找大夫的戚少商正坐在市集边的食摊喝茶。
一抬眼,就看到无数涌进城来的赶集人。
拉驴马的牵着缰绳,贩货的挑着担子,更有扯开嗓子大声吼着秦腔入城的豪迈旅人,好不热闹。
戚少商看了一眼之后,随即低头,继续喝手中那杯混合着辛辣味的茶水,心里却没来由地一懔。
再抬头,凝视某个地方。
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个人影在薄雾中渐渐清晰。
不是记忆里青霭色宽大的衣袍翻飞,亦不是记忆里嚣张的卷发舞动。
浅灰衣衫混迹在身着落满尘土的粗布路人之中,仿佛融入轻薄的晨雾里,若影若现。
戚少商凝视的眼光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薄雾中的人看到自己。
等到的,只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眼神。
只是那人淡淡的一眼,再没有其他。
他知道那人清朗的眼神明明已经看到了他,却像陌路人一样交错而过。
自从自己得知顾惜朝的心智已经渐渐清明以来,还是第一见着他,原来他已经好的可以行走江湖了。
无数设想,两人如若再见面,会有怎样血光乍现的相逢。
只是没有想过,会像今日这样的形同陌路!
戚少商心底莫名的愤怒涌起,手中握着的瓷杯悄然破裂,从掌心里渗出的血红液体让食摊上吃着夹馍的人们一阵惊呼。
抛下铜子,戚少商再看,人潮之中已经失去了那个清瘦颀长的人影。
顾惜朝!
戚少商摸去掌中的血迹,伫立在了街头。
第 三 章
晨雾逐渐散尽,晴空如洗。
顾惜朝慢慢地走在宽石板铺就的街巷,双眉蹙的更。
感觉脚下的步履越来越沉重,左侧伤过的腿已经坚持到了极限,每挪一步都怕下一步会轰然倒地。
顾惜朝在心里轻叹,走的时候还是太轻率和匆忙了,忘记带够足量的白芷干货来配药方。
关中的气候毕竟与江南不同,沿途荒凉,吃住随意,不想竟引发了腿部的旧疾。
放眼望去,不远一座看似红土石墙的寻常屋子,门榄边插着的“药”字幡旗随风飘舞。
顾惜朝缓缓走过去,踏入里面,立时,混和着药草清香的气味扑鼻而至,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药摊,有没有自己能用上的药草。
顾惜朝的目光环视一周,已将内里的情况看了个大概。京兆的药铺不似江南之地的灵秀,却自有它特到的韵味。
放置药草的是关中之地独有的胡杨木盒子,一个并着一个,整齐摆放。
顾惜朝顺着盒盖上的药草名谓寻找,撩开了一个木盒盖子,用手捻了一小簇放到鼻前细闻,果然是要找的药草。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位客人,看病还是抓药?”
顾惜朝闻声转过头来,只见从后院走出来一个人。
年岁不大,黑红皮肤的脸上却布满了蜿蜒的纹,果然是关中的黄土疾风催人老啊。
顾惜朝开口说道:“白芷,六钱。”
掌柜的问道:“治什么病的?”
顾惜朝答道:“腿伤。”
掌柜的又问:“就这些?”
顾惜朝又答:“就这些,带走!”
顾惜朝说完就准备掏银子买药,蓦然感觉到掌柜的眼神一泠,等猛然抬眼与之对视时,又没有了刚才的心悸。
左腿因为忽然的使力激灵地一痛,顾惜朝忙用手撑住药柜,已经伸进身旁小袋中的手将银两和一些药物纸笺带落在地。
捡拾起散落地面的东西,顾惜朝将多余的银子放回小袋。
掌柜的却没有从那些木盒子里抓药过秤,而是从药柜里取出个小瓶子,递给顾惜朝,说道:“一般腿伤用这个吧!”
顾惜朝接过小瓶,十分精致的纹样似乎不像关中粗犷的工艺所制。
拧开瓶盖,将里面的丸药倒了一粒出来,顾惜朝仔细地闻了闻,果然是治疗腿伤的上好药材碾制而成。
这家药铺虽小,想不到还有个能对症看病的真大夫,而不是像游医一样四招摇撞骗去害人。
当下也不怀疑,将药瓶藏进衣衫里,就结帐走人。
顾惜朝浅灰色的衣摆才堪堪消失在东边的巷口,药铺里就走进来了一个葛衣人。
一进铺门,葛衣人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掌柜的耳朵里。
“白芷,六钱!”
掌柜的听闻此言一惊,上下打量着葛衣人,问道:“治什么病的?”
葛衣人答道:“腿伤。”
掌柜问话的声音已经在微微发颤:“就这些?”
葛衣人又答:“就这些,带走!”
掌柜的听完,一张黑红肤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张着口,却始终吐不出来半个字。
葛衣人望见掌柜脸上的神情,眼色也是一沉,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掌柜的突然跳了起来,向门外窜了出去。
葛衣人迅即长臂一擒,扣住掌柜的咽喉就将他抵在了门背后,沉声道:“说,到底怎么了?”
掌柜的被扣住了咽喉,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追…刚才…人…”
葛衣人略松开钳制着掌柜咽喉之的手,继续沉声发问:“什么人?”
掌柜的咳嗽几声,急急地说道:“东西被刚才那个人拿走了!东边…”
葛衣人眼神一紧,口中发出一声轻啸,一记眼色,门外即刻有一道黑影闪过,直向顾惜朝消失的东边巷口掠去。
葛衣人死死地盯着掌柜的眼睛看,恨恨的声音响起:“你居然把东西给了别人!那人长什么样?”
掌柜的惊慌失措:“浅灰的衣服,头发有点卷…很像一个书生…”
掌柜的眼见着葛衣人眼里越来越凌厉的神情,颤声将自己知道的一古脑儿都说了出来:“我是…看到他掉落的纸笺上有宫里的图腾才把东西给他的,而且暗语也对上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饶了我!饶了我啊!”
尾音尚未消失,求饶人的脸上,惊慌的神情突然之间像似凝固了一般,瞬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色调,死亡的色调。
葛衣人收回袭向掌柜后心的手掌,唇边浮起了冷冷笑意,清秀的脸上顿时寒气逼人。
斯然冷淡的话语丛薄薄的唇边透了出来:“办错事,留你个全尸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九邪鬼宫还从来没有这么宽待过做错事的人!好好去吧!”
戚少商在一碧万里的晴空之下快步走着,心里却阴阴郁郁的,像布满了雷雨前的浓云。
走在熙攘的人群里,与他人摩肩擦踵之时,目光就会控制不住地去寻觅那个在人潮之中消失了的身影。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扪心自问,有谁,可以真正遗忘,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切?
戚少商没有忘记,那么多兄弟朋友的血让他怎么能忘,怎么敢忘。
然而,最让戚少商刻骨铭心,每个午夜梦回都无法忘记的,只有顾惜朝艰难地怀抱着晚情走出灵堂的时候,即便浑身淌着鲜血,唇边依旧淡淡笑着,满足地笑着的表情。
所以那一刻,戚少商出手拦下了暴怒的老八手中的长枪,亦同时,隐约地怀疑了自己的心……
不料想,事隔经年,当再见着那个人居然又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只是换来了淡淡的一眼,仿似陌路人一样。
于是,怎样也难以释怀!
或许,也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缘故无名愤恨才无法释怀吧!
戚少商举手重重拍了一下额头,心惊于自己竟然对那个人的一个淡漠眼神如此耿耿于怀,真是活见鬼了!
几步之遥,张氏药铺的幡旗在猎猎舞动,戚少商不禁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未到门口,空气中的一丝异样已经让戚少商的神经紧绷了起来,将手按在了剑柄上,紧握,悄无声息地靠近药铺的门边。
透过门的缝隙,戚少商赫然看到一张瞪大了眼睛的死人脸紧贴在门的背后,一个着葛色轻衫的人影正想迈出大门。
P地一声啸响,手中带鞘的长剑激起一道闪眼的亮光。
戚少商持剑封住了葛衣人的去路,从门边踱进铺子里,喝问道:“杀人偿命,想走?”
葛衣人在戚少商的出剑之前已侧身避开,退进了药铺内。
此刻,正在仔细端详着戚少商的一举一动,而同时,戚少商也在研究着眼前这个葛衣人的来头。
片刻,葛衣人露出一丝了然于心的神情,笑着开口说道:“神龙捕头,你看到我杀了人吗?在哪?”
戚少商面色一沉,对此人的明眼说瞎话十分不满,正好,心中的无名之火尚未熄灭,长剑反手一挥,就向葛衣人一剑刺了过去……
顾惜朝拖着脚步迈进巷口的茶寮。
茶是清的,茶叶是青的,散发着氤氲的清香。
一杯温热的甘茶入腹,腿上的旧创似乎已不再疼痛的让人难以忍受。
摸出装药的小瓶子,倒了一粒丸药吞下,顾惜朝这才将药瓶放置在阳光下,细细地把玩起这个精致的小瓶来。
刚才初见这个药瓶时,顾惜朝就觉察出它似乎不像关中的粗俗之物,已颇为喜爱,现在再细看,瓶身刻满了怪异的纹样,果然不是关中之地的工匠能雕刻出来的手法。
忽然,在手中转动的药瓶,凸凹不平的表面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暗暗光泽,令顾惜朝没来由地想起,适才在府城墙下,看到那人乱风中翻飞的黑发色泽。
真的只是偶然的一瞥,就令自己看到了那个人脸上风霜又添,唯独一双耀若星辰的眼眸从来都是如此清清朗朗。
只是在自己淡然地转开视线之后,却还是眼尖地瞧见戚少商清朗的眼里那一缕不为人知的愤恨之火。
想到这里,顾惜朝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四章
戚少商挥剑而去时,他的眼并没有看葛衣人的手,虽然那是一双杀人的手。
戚少商眼光所注视的,是葛衣人刀锋般的眼。
那眼里此刻充满的,是杀气,是即将满溢的杀气。
戚少商挥剑的去势忽然停了下来,沉沉的杀机将两人包裹其中,一时间,双方谁也不曾异动,也不能异动。
汗水在无声的对峙中,蜿蜒发鬓。
一滴汗自葛衣人的额角淌下来,滴过眉梢。
这一刻,葛衣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
瞬息,戚少商的剑带着龙吟,划向了葛衣人的颈项。
葛衣人飞足上踢,足尖踢向戚少商持剑的手腕。
戚少商手腕急转,改刺为劈。
这一剑如若被他劈实了,葛衣人的脚也该废了。
只见那葛衣人变招也是极为迅速,双掌直戳戚少商的双眼,逼的戚少商回剑相格。
两人在小小的药铺之中,片刻间翻翻滚滚地斗了数十招。
戚少商越战越心惊,葛衣人的身法诡异,完全不似中原的武功路数,竟然在逆水寒的锋芒之下,仅凭一双肉掌,就与自己游斗了许久!
渐渐的,戚少商出剑的速度缓了下来,但每一剑都直刺葛衣人的下盘。
因为与之缠斗久了,戚少商已发现那人虽然身法奇诡,但是下盘并不扎实,飘忽的步法固然巧妙,却不够有力。
见惯了追命冠绝天下的身姿步法,葛衣人此时的弱点一看便知。
果然,不多时,葛衣人就在戚少商的步步紧逼下,步法开始凌乱,身法也不如开始般轻捷了。
戚少商趁势而上,长剑一抖,挽出数个剑,星星点点的剑芒罩住了葛衣人胸前的几大要穴。
那葛衣人也是不凡,猛一矮身,向后仰跌,堪堪避开了这惊鸿般的一击。
戚少商一剑用老,尚不及长剑回转,葛衣人已经团身扑至戚少商胸前,立掌就劈。
戚少商情急之下左手上挡,想格开这重重一掌。
便在一刹那,戚少商看见了葛衣人的眼神莫名的一闪。
戚少商少年时又叫戚大胆,事实上,戚少商的大胆源于他在大胆做事之前,还是个相当谨慎的人。
在那一眼中,戚少商感到了难言的危机。
立时,左手已在一念之间改挡为击,一掌拍向葛衣人的胸口,并顺势后仰。
同一刻,葛衣人的衣袖间亮光一现,一道冰冷的银光攸然擦过了戚少商的面孔,令须眉都感到了锋刃的森森寒气。
戚少商不敢迟疑,纵身后跃,挥剑阻住了葛衣人的袖中刀!
一道细细的血痕缓缓出现在戚少商的颊上,稠密的血珠渗了出来。虽然避的及时,那一刀还是划破了肌肤。
对面的葛衣人站定,也溢出一口鲜血。
戚少商印在他心口的那一掌显然也没让他讨了好去,一时竟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局面。
门外传来一声轻啸,一团黑影忽然扑来,投入了葛衣人的怀里,葛衣人看到,不由动容。
戚少商收剑,凝神看清葛衣人怀里那个黑色的事物。
那是一只仅有手掌大小的雕儿,浑身长满黑色的羽毛,不掺一丝杂色,金黄的眸子转动的甚是活跃,透着灵性。
小雕扑棱着双翼在葛衣人怀里低声嘶鸣,葛衣人一边单手抚摸着小雕,一边在仔细聆听。
片刻后,葛衣人抬手一扬,小雕迅即飞往了屋外。
拭去唇边残留的血迹,葛衣人向戚少商道:“神龙捕头,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子雁屈另有要事,就此别过!”
戚少商听出了他话里的去意,眼色一沉,正色道:“这么轻易的就想走?”
“那,就要看神龙捕头能不能留住我了!”子雁屈淡淡笑着说话,脚步却已经开始移动。
戚少商岂容他说走就走,正待上前封住子雁屈的去路。
忽然,药铺门前人影一晃,立时传来一声女子尖利的高喊:“杀人啦!快报官啊!”
即使张氏药铺不是在市集中最华的街巷之,被这个女子这样厉声一喊,街旁的店铺里,也立即涌出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率先冲进药铺的两位妇人惊惶失措的一边叫唤,一边还拉扯住持剑的戚少商。
戚少商瞬间感觉自己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手中稳稳地握着长剑,不能也不便轻易挣脱,唯恐伤了无辜路人,只是在被越来越多涌进药铺的人团团围住的同时,戚少商眼角的余光看到子雁屈秀气的嘴角牵起了一丝笑意。
等戚少商好不容易拿出平乱珏向前来擒拿凶犯的官差说清事情的缘由,药铺里早已失去了子雁屈的踪影。
其实,昨日决定来询问给马夫看病的张大夫时,戚少商并没有料到今日会有如此大的变故,现今细想,疑点颇多。看来当务之急,不能轻易断了子雁屈这条线索。
戚少商踏出药铺,抬头望向高远苍穹,远,有一丁点黑影飞掠而过。
戚少商眼力甚好,已经看出那就是子雁屈身边带着的小雕。
低低的啸鸣声让戚少商不禁想起那个人在连云时,也有驯养一只灵敏的猎鹰,名唤“微风”。
他不止一地看到,在疾风肆虐下的土坯拱门前,那人扬臂放鹰时的洒然微笑,似乎在心羡着鹰儿能自由地翱翔广阔天地。
每到那个时候,戚少商总有一种冲动,想去做那颗不安宁的心落地之后的去,只是让他有一天累了时能够有地方歇脚。
就像微风和顾惜朝一样,这只通晓人性的小雕一定也与子雁屈形影不离。
于是,戚少商循着那小雕的去,沿着街口寻找子雁屈的行踪。
关中春日的阳光因为缺少了积云的阻挡,直直地照射在黄泥红砖的厚坯房屋上,而自风中卷来的微尘却在明亮光线里飘飘浮浮。
顾惜朝在茶寮歇息了片刻,腿上的伤已经因为刚才吞下的丸药而渐渐止住了疼痛。
微带辛辣的茶虽然入口奇怪,香气却着实好闻,喝了几口之后,也就隐隐有了一股畅快的感觉。
蓦然,顾惜朝抬起头,将目光望向窗外。
细细察看,街上人来人往,一派赶集的热闹场面,只是不知怎么的,顾惜朝始终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戚少商远远跟着小雕转了几个街口,不但没有见着子雁屈的人影,反而感觉那只小雕似乎在原地打转。
正待设法另寻出路,不想,在茶寮门前随意的一瞥,一个临窗独坐,着灰衣的背影就不经意地印入了眼里。
衣衫依旧是寻常的浅灰烟色,却掩不住坐着的挺直背脊,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傲。
微曲的发在风中凌乱舞动,像极了那人永远不羁的灵魂。
戚少商一时怔怔地伫立在了街角巷口,看着那人慢慢地品茶。
斟满,端起,饮下。
这一身灰衣看着还真是不太习惯,他那袭穿惯了的青衫呢?
正喝着茶的人感觉到背后沉默而久长的凝视,终于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清隽的脸上长眉略挑,打量了戚少商一眼,又淡然地转开了视线。
戚少商心底的无名之火又一被顾惜朝漠然无视的目光给激得炽热燃烧起来。
笔直地走过去,戚少商将手中的剑重重地搁在桌上,震出顾惜朝面前斟满了的青色茶水溅了几滴出来,濡湿了胡杨木桌面。
顾惜朝端起茶盏换了个干燥的地方,抬起眼帘,与戚少商对视,墨黑眼里映出对面人燃着忿忿之火的双瞳。
戚少商正想开口,只听到顾惜朝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大当家的,别来无恙!”
戚少商哼了一声,回道:“你还记得我?我以为你失忆,把什么都忘了!”
顾惜朝道:“顾某的确失忆了很多时日,现在又清醒了,让大当家的失望了!”
戚少商不理顾惜朝自嘲的语气,在他对面坐下,缓缓道:“故人相见,不请我喝杯茶?”
顾惜朝道:“怎么,大当家的什么时候改喝茶了?”
戚少商道:“相见都可以假装不见,不喝酒改喝茶又有什么奇怪!”
顾惜朝叹道:“大当家的,顾某何需假装!”
戚少商追问道:“刚才在府城口见着你,为什么装作不相识?”
顾惜朝递过去一杯清茶,道:“如果你我真能形同陌路,也算好事一桩吧!大当家的,请!”
接过顾惜朝手中的茶盏,戚少商一饮而尽。
关中的茶水透着一股子淡淡的辛辣,同样可以刺激咽喉柔软的内壁,渗入心底魂间。
戚少商放下茶盏才发觉,自己喝茶都像是在饮酒,果然,一个人的习惯真的会牢固得令人害怕。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顾惜朝,我不会忘记,你最好也都记着!”
看顾惜朝沉默不语,戚少商继续问道:“顾惜朝,你来这里干什么?”
顾惜朝反问道:“大当家的又来这里干什么?”
戚少商道:“查案!”
顾惜朝道“查什么案?”
戚少商讶然顾惜朝居然会对他查的案子感兴趣,问道:“你想知道?”
顾惜朝淡淡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惯的神情,道:“顾某不便耽搁戚大捕头办案。戚大侠,请吧!”
“顾惜朝,你…”戚少商没想到顾惜朝的回答是这样,猛地站起身,持剑时动作一滞,剑尾扫到了正端着盘子收拾吃食残羹的小二。
小二手一斜,盘子上半碗羊肉泡馍倾翻在了顾惜朝肩头。
油腻的汤水瞬间染湿了顾惜朝半边衣衫,看着肩头滴落的有着牛羊肉腥味的汁水,顾惜朝拒绝了小二想帮他擦拭的好意,不发一语地扔下几个茶钱,就跨出了茶寮。
戚少商心中顿觉歉意,他知道顾惜朝生喜爱洁,这么一碗混着肉腥味的汤水污了衣衫,那个人一定心中不爽。
当下出声唤住:“等一下!”
顾惜朝一心只想快点找个地方好调换了这件被油污了的外衫,却偏偏有个人不知死活地还要叫住他,于是,回过头,没什么好脸色地说道:“大捕头,还有什么赐教?”
戚少商道:“这件衣衫,是不是要换一换?”
顾惜朝冷哼:“不然,戚大侠认为该怎么办?”
戚少商道:“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来解决。走,跟我来!”
顾惜朝听闻,转过身欲走:“这么点小事,就不劳戚大侠费心了。”
脚步还没迈开,手却被人拉住了。
顾惜朝一把甩开,愤愤道:“戚少商,你干什么?”
“跟我走!”戚少商说完也不顾顾惜朝的挣扎,拉着人就走。
“戚少商,你怎么这么霸道!放开!”顾惜朝怒骂。
戚少商回头对顾惜朝笑道:“你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土匪吗?”
言下之意:我就是霸道惯了的,你能拿我怎么办!
顾惜朝一时气结,头一回被人用话顶的无言以对。
看着无语的顾惜朝,戚少商忽然之间心情大好,拉一拉拽住的手,再说道:“走吧!”
一路行来,顾惜朝腿部的旧创又开始疼痛了起来。
身前的人昂首阔步,也不管他的腿现在是不是适合走得这么快。更可恶的是,戚少商的手紧紧拉着自己的,力道大的令人挣脱不开。
试着甩开几,每一都会被温热的手掌再擒回,顾惜朝也懒的再动作了。只是不甘被落在人后,才坚持着一路并肩而行。
两人来到一家店铺前,戚少商止了脚步,对顾惜朝道:“就是这里!”
顾惜朝看清眼前的正是一家成衣铺子,店堂里四周琳琅满目地挂上了各式各样的衣衫。
顾惜朝踏进铺子,随手就撂起一件青色的外衫。想不到,关中之地也有麻质的衣料,而广袖宽袍的式样显然也很合自己的心意。
不过,顾惜朝只拿起来看了一眼,就又放下,转而去取了一边挂着的一件灰色外袍。
进了店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戚少商见状,忽然拿起那件青衫,看了几眼,对顾惜朝说道:“你还是穿青色好!”
顾惜朝回头,表情略带疑惑道:“戚大侠什么时候关心起顾惜朝的衣着来了?”
看着顾惜朝似笑非笑的神情,戚少商一个尴尬,丢下一句:“我看着习惯!”就踱去了门边。
铺里的伙计拿来几件不同色泽和衣料的衣衫,询问正在欣赏戚少商有趣表情的顾惜朝,要试穿哪件。
顾惜朝看着已经倚在门边,没有回头的人影,笑了笑,还是将手伸向了那件麻料的青色的外衫。
第 五 章
御园,纳贤亭,凉风习习。
诸葛神候与徽宗赵佶正在对弈,一副玉石棋盘在阳光下光华流转细腻生辉。
远石子小径,蔡京迈着大步走来。靠近赵佶身旁,献媚地问安后,对诸葛神候道:“诸葛侯爷真是清闲啊,看来已经找到皇上要的东西了?”
赵佶一听,也即询问道:“爱卿,那琉璃盏找到了?”
诸葛神候答道:“皇上,臣已经派戚少商前去寻找,相信以他的能力,不日即可将佛宝寻回!”
蔡京不屑地看了诸葛一眼,笑着说道:“侯爷只派了一位捕头就能寻回佛宝,神候府真是藏龙卧虎啊!”
诸葛神候不紧不慢地抬眼对视蔡京,也笑着说道:“据这几日神候府的全力彻查,以及追命和戚少商传来的讯息,琉璃盏的下落多少已有了些眉目。只是,有人线报,看到使团出发之前,团里的几个马夫曾在相爷府中出没。不知蔡相可否知道此事?”
蔡京眼色一沉,怒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乱说!我蔡府岂是容得下人随便进出的!”
话锋随即一转,对诸葛神候道:“诸葛侯爷,此案关系重大,皇上日夜忧心。神候府人才济济,自然不用担心佛宝的安危。”
转而又向赵佶道:“皇上,佛宝事关边番安宁,是要慢慢查,仔细查,相信侯爷一定不会令皇上失望!”
黑顶软轿一路急行,诸葛神候坐在里面心思流转。
想到刚才蔡京的句句讥讽,和在徽宗面前一刻三变的嘴脸,胸中立时有股郁气难以排解。
掀起轿帘的一角,暮春时节的暖风熏然,放眼望去,满城新绿,透着无限生机。
不过几月,这些新生的枝叶又将凋零。
参商明灭不过一瞬之间,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
恰似这个穷兵黩武的宋室江山,谁又知道,已至末路的政局何时又会风起云涌!
府衙大门远远在望,诸葛神候正想放下轿帘,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也正向神候府走去。
诸葛神候唤道:“铁手!”
前行的人影定住,转身,对诸葛神候恭敬行礼。
诸葛神候下得软轿,走到铁手身旁。
连云的日子令这个爱徒的脸上添了几分沧桑,却没有抹去他眼中的坚毅和沉稳。
诸葛神候道:“回来了?”
铁手答道:“是,世叔,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跟我回府。”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诸葛神候伸手在铁手的肩头拍了拍,向府门走去。
铁手跟在诸葛神候的身后,追了几步,道:“世叔,有一件事想告诉世叔。”
诸葛神候回头问道:“什么事?”
铁手道:“顾惜朝走了。”
诸葛神候停下脚步,叹道:“那个人终究还是又入了江湖!”
铁手接道:“世叔…”
诸葛神候抬手示意铁手,道:“你回来的正好,现在有个要紧的案子,你先随我去翻阅一下卷宗,然后我把线索讲与你听。看来,少不得要你去帮戚少商了!”
铁手道:“可是,顾惜朝…”
诸葛神候淡淡道:“人若心中还有牵挂,必定无法远离江湖是非。让他去走这一趟,未必不是好事!”
铁手离京已有两日,一路上他不断回想诸葛神候与他讲的有关琉璃盏失窃的来龙去脉,却始终无法凑出一个大概。
听神候所言,沿着使团出访的路线,戚少商已查至京兆,种种疑团似乎都与西夏邪教有所牵连。而追命已将杀人案的结案公事交与了冷血,全力追踪琉璃盏的下落,应该马上可以传来讯息。
在河南前往京兆的半途,铁手如期收到了追命的飞鸽传书。
展开短笺,追命清隽洒脱的字迹跃然纸上:二师兄,世叔说你已回。江南杀人案暂告一段落,我亦领世叔之命,不日将与你们会合,协助你与戚少商共侦此案。现已追查到的线索有以下几条。西天目,禅源寺……
东、西天目山,峰顶各有一池,左右相望,形如天眼,故名“天目”。而西天目山更因其林木茂,素有“天目千重秀,林木十里”之说。
随石阶栈道一路而上,幽谷清溪,苍山翠竹,更有如廊柱般的巨型柳杉遮天蔽日,无论晴天雨季,氤氲湿气始终在山间弥漫成数道白烟,袅袅而起。
溪流尽,名刹“禅源寺”隐没在大树华盖之下。
寺内,一株直冲入云霄的银杏古树之下,一黄袍老僧盘膝而坐,一白衣青年倚树而立。
黄袍老僧手中提着的紫砂壶里,山泉水已被烧的滚烫。
提腕,缓缓将水烫过每一只茶盏。
片刻,黄袍老僧拈起一只细长的茶盏,倒入青碧的茶水,递与白衣青年,淡淡笑道:“崔施主,请!”
追命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一种清爽甘醇的味道溢满口中,随即沁入心间,令人心旷神怡。
追命赞道:“果然好茶!”
黄袍老僧继续烫着茶盏,垂目道:“老衲也就只有这一个嗜好,让崔施主见笑了!”
追命摇头,说道:“枯茶大师过谦了!”
枯茶抬眼望向古树边潇洒而立的青年,温润眼光里透着一抹慧颉。
“崔施主真是心思缜密,只有这一丝线索居然也能查到老纳这儿。出家人不打诳语,今日三盏茶之内,崔施主无论问什么,老纳知无不言!”
追命听闻枯茶之言,放下了茶盏,立直身子,正色道:“多谢大师!追命今日所来,正是为了琉璃盏。敢问大师,那琉璃盏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枯茶眼色一黯,示意追命坐下,缓缓说道:“崔施主,此事说来话长,老纳还要从头讲起!”
“不知崔施主可有听闻江湖之中有一个门派,叫拈门?”
“曾有耳闻。不过此门派中的门人甚少在江湖上走动,只是听说都是一些苦修的僧人。”
“崔施主的追踪术天下一绝,果然不仅仅是传闻。不错,如今在江湖之中走动的行脚僧,十之八九都是拈门人。”
“难道枯茶大师也是拈门中之人?”
枯茶淡淡笑着,避而不答,将紫砂壶再搁在了石制小炉上,才说道:“少年时也曾四方行走,苦参佛法,老了,就在此安身静修。”
追命看着枯茶专注的洗着第一道茶盏,老僧脸上蜿蜒的岁月痕迹沉积着参破红尘的恬静。
枯茶又道:“北宋建国初年,这些行脚僧人就已经分散于辽,西夏,吐蕃,大理等边境之地,志在向异族人传授汉人的文化习俗。其中,亦不乏忠君护主的高僧。大宋的江山得以长久安宁,有一分源于这些苦修僧不遗余力地以佛法的慈悲渡化异族与汉人之间的矛盾。”
听到这里,追命不禁动容:“江湖传闻只是说拈门的僧人在各番边境传授佛法,没想到还有如此意!”
“皇室昏庸,宦官逢迎,权相一手遮天。烽火一起,国家衰亡,流离的永远只是寻常百姓!”
说着话的枯茶,眼里流露出的忧色,仿若山间浓密而化不开的烟雾。
追命略一沉默,枯茶的第二道茶已经烫好,一盏新茶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追命问道:“大师,这些与琉璃盏又有什么关系?”
枯茶收回心神,道:“琉璃盏里藏着的秘密就与拈门有关。”
“是什么?”不知为何,追命在问此话时,心里隐隐有了一丝不安。
“是一份细作(密探)的名单!所有在各番为大宋刺探军情和政况的细作名单。”
追命在一瞬间心口一凛,掌心因为紧握手中的茶盏而嗑着生疼,道:“难道,拈门人是与这些细作一样,为皇室所用?”
枯茶摇了摇头,道:“拈门中的僧人并非为皇室所用,而是自愿为这些隐藏各番的细作们传递讯息回汴京。”
“传给谁?”追命又问。
枯茶叹气道:“京中势力纷,却大多各有私心或忌讳。但在军中,还有几个为了大宋愿意抛却大好头颅的将领,这些细作也大多出自军中!”
山风袭来,带起追命肩头密密的长发随风舞动。
而枯茶手中,紫砂壶里的水已经开始烫第三道茶。
追命只觉得这第三道茶尝着,不知何时竟有了一丝苦意。于是继续问道:“大师,那琉璃盏又为何会到了皇上的手中?”
枯茶道:“这份名单因要传回中原,拈门人才一直在寻找一个妥善的方法。正巧从丝绸古道有一队僧侣要途经中土,门中一位高僧就施计将名单藏于那队僧侣奉着的佛之重宝琉璃盏之中。不料,秦州通判为了自己的仕途,半路劫杀了护宝的僧侣,抢夺佛宝献给了本就喜欢珍异玩物的徽宗,又被徽宗以礼赠与吐蕃。”
追命接口道:“因而,如若被吐蕃知晓此中秘密,一场杀戮在所难免。”
枯茶点头认同。
追命继续问道:“那么,大师可知现今琉璃盏又在何?”
“因为事出突然,拈门中的僧人一时措手不及。他们原本想在使团出发前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佛宝盗出。只是,徽宗对琉璃盏保护甚严,无法下手。于是,又想在半路设计夺回。不料…”
追命不解枯茶为何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问道:“大师?”
枯茶叹道:“世间万物无不相生相克!崔施主知道九邪鬼宫吗?”
追命的脑筋迅速地转了一转,道:“是西夏教派?为西夏王所用的古老教派,已有百来年头的那个九邪教吗?”
枯茶道:“不错!西夏虽不像辽邦明着侵宋,却也是对大宋江山垂涎不已,狼子野心,历历在目。所以拈门的所作所为成了西夏王的眼中钉,肉里刺。百年来,九邪鬼宫一直是拈门唯一的对手。”
追命想到戚少商传来的消息,似乎就有提到与九邪鬼宫的人交过手。心思一转,道:“如果猜的不错,琉璃盏应该是在九邪鬼宫的人手里!”
石制小炉中的火已然熄了,三盏茶已经喝完。
追命对枯茶大师行礼道:“多谢大师今日的一番相谈,追命这就速回六扇门!”
枯茶只觉身边白影一闪,追命的人影已去了百米之外。
银杏青碧的枝叶迎风起舞,待到秋日,又是怎样一派金黄颜色。
双手合十,枯茶口诵着佛号,喃喃道:“希望施主早日将琉璃盏寻回,不至生灵涂炭。”
第 六 章
戚少商倚在门边,看着赶集的人来来往往。
关中民风淳朴,本地人的性情爽直豪迈,地方又接壤边境,时有风沙肆虐,往来行人的衣着自然比不上东南福地的精致复。
猛然想到顾惜朝为什么要穿烟色灰衣了,那抹春江之水般颜色的青,在黄土红砖之下,着实显眼了些。
耳内听闻到一声辽远的啸鸣,抬头观望,小黑雕展翅飞掠过苍穹,却始终只是在原地盘旋,不时地低叫一声。
戚少商不禁起疑,这只小雕显然是传讯之用,难道是子雁屈仍在附近?可是视线所及之,人潮熙攘,一派荣,并无异常。
只是戚少商的心里却起了一丝异样,回想自己这一路上查寻的有关于琉璃盏密案的线索,重重迷雾,似乎有着骤雨欲来山风满楼的味道。
戚少商正想得出神,门旁有个人影已然与他擦身而过,径直向前走去的背影换上了令戚少商眼熟的青衫。
迈出店铺门口,顾惜朝竟然发现,伫立在砖石台阶上的戚少商紧蹙着双眉,正在发呆,连自己从他身边走过都没回神。
似乎也是听闻到了空中小雕的啸鸣,顾惜朝后仰起头,望向高一直盘旋着的黑点。
曲折的墨发在夹带着细尘的风中,丝丝缕缕地荡了开去,有几缕被吹起遮住了眼睛。
顾惜朝透过发丝间的缝隙专注地看着时高时低变幻着的黑点,那应该也是一只被人驯养着传讯的雕儿,不自禁地就微抬了手臂,转念又一想,微风早已不在。
眼中黯然神色一闪而过,顾惜朝往前又走了几步。
戚少商回过神来,眼前的人已经去了十几步之遥。正当思量着是和顾惜朝就此别过还是同路而行时,讶然发现到空中的小雕一个俯冲,低低避过屋脊,向顾惜朝走的方向一路跟着飞去。
戚少商瞧着风舞起顾惜朝的衣袖翻飞,心中莫名的一悸,就跟上去唤道:“顾惜朝!”
顾惜朝只回了个侧脸,却停下了脚步。
戚少商上前,问道:“你认识天上那只黑雕?”
顾惜朝不解地扬眉,道:“大当家什么意思?”
戚少商又抬头看了一眼继续跟着顾惜朝的雕,道:“它似乎是在跟着你!”
顾惜朝回道:“就算是跟着,大当家也不需要费心!”
话音落地,顾惜朝管自向前走去,不一刻已经转过了巷口。
戚少商沈默着没有接话,眼睛却直盯着天上小雕的去向,看到雕儿也随着顾惜朝转入小巷,才又跟了上去。
顾惜朝忽然停下转身,眼睛直视着戚少商,道:“大当家不是要办案吗?跟着我干什么?”
戚少商道:“是那只小雕在跟着你!”
顾惜朝再问:“那又如何?”
戚少商逼近顾惜朝身边,正色道:“顾惜朝,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顾惜朝蹙起眉头,反问道:“大当家,你到底想说什么?”
戚少商道:“我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顾惜朝好笑地答道:“大当家,顾某要去哪里,不需要都告诉你吧?
戚少商继续不死心地问:“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到这里来?”
看到戚少商脸上浮现着满是怀疑的神色,顾惜朝忽然淡淡一笑,回身。
戚少商心里已经起了疑问,眼见着顾惜朝转身欲走,忙紧跟一步,想阻了他的去路。
“慢着,顾惜朝!”
顾惜朝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却有话音响起:“大当家,既有怀疑,顾惜朝多说无益。就此别过吧!”
戚少商怎肯让他这样离去,刚想伸手,蓦然感到有股森寒的冷意袭来,退后举剑阻挡,一声金戈相击的脆音在面门响起。
看前面,顾惜朝已经收回了小斧,神情冷然。
戚少商望着他的神色,知道那个人因为自己的怀疑动了真怒。
戚少商道:“我和那只雕的主人交过手,对方武功诡异。现在,那雕跟着你…”
顾惜朝冷冷的声音打断了话语:“戚少商!你是在怀疑我和那只雕的主人之间有瓜葛?我早已看到你脸侧的那道血痕,纵然失了几分功力,我顾惜朝自保的能力总还有。”
戚少商不予否认,道:“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可是对方行事之多有神秘,好像是西夏人。”
顾惜朝唇角弯起了一个弧度,冷哼道:“西夏?那么戚大捕头又怀疑顾惜朝卖国了?
戚少商道:“不是,我只是不想你再误入歧途!”
顾惜朝闻言,露在唇角的笑意更了,眼里却看不到一丝喜悦。
“戚少商戚大侠真是说的好,顾惜朝受教了!那些蛮人,我还看不上眼,这么说戚大侠可放心了?”
戚少商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在担心你吗?”
顾惜朝回道:“是怕我祸国殃民吧!”
戚少商一时气结,还没说话,顾惜朝又道:“戚少商,你我走的从来就不是同一条道!言尽于此,请吧!”
说话间,顾惜朝的人已纵身掠开,几个起落,瞬间消失了人影。
戚少商握紧剑柄,看着小雕亦向顾惜朝离开的地方飞去,更加肯定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子雁屈驯养的雕不会无缘无故地跟着一个人,除非有事关联着。
他并非不信顾惜朝的能力,也不是真的怀疑顾惜朝的行踪就一定与西夏有关,只是如今这子雁屈似乎与琉璃盏一案关系密切,而看来,子雁屈同时还盯上了顾惜朝,怎能让自己不怀疑。如果顾惜朝真的与琉璃盏一案扯上关系,戚少商自己都不知道要以什么身份和顾惜朝面对。
心思千回百转,耳中啸鸣声渐远,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戚少商略一沉凝,还是决定再跟上去看看。
子雁屈是琉璃盏一案现今唯一的线索,既然被自己发现了,就没道理轻易放手,而在看到顾惜朝的那一刻,戚少商心里就始终有着隐隐的不安。
琉璃盏一案事关重大,他戚少商身后有六扇门,独自一人的顾惜朝如若和它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危堪忧。
惊异自己有了这个想法的戚少商于是自嘲的笑了笑,那个清傲的人如若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又会出言反驳了。
眼看小雕快要消失在高远天空尽头,戚少商不再细想,寻着小雕的踪迹,飞掠而去。
顾惜朝纵身掠起时,就已经感到腿上的伤令动作有些许滞泥,全凭着一鼓作气才走了许久,终于还是有些支撑不住,飞掠的身形缓了下来。
不知不觉似乎行到了离府城郊外不远的地方,放眼望去,笔直的胡杨片片成林。
正是黄昏暮时,飞扬的黄沙烟尘在夕阳之下镀成触目的黄金色,壮阔辽远。
顾惜朝停了脚步,闭上眼,仍旧无法抑制心中莫名的不甘。
原来不过数年岁月,那个最懂他的知音,不知何时也已不再懂得自己,把他顾惜朝看得如此不堪。
蓦然,背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呼啸,顾惜朝侧身避过,回头查看。
数道乌黑的影子不待顾惜朝回头,瞬间已经欺身而近。
拔地而起,顾惜朝跃至胡杨枝梢,定睛凝视。
包围而来的是四个人,除了眼睛,从头到脚都裹在玄色衣衫之下,连手中持着的长鞭也俱是乌光黑亮。
鞭舞似狂风呼啸,掷地有声,卷起的落叶漫天飞扬,向顾惜朝袭来。
四根乌鞭显然是编成了一个阵式,密不透风,微尘不入,仿若一张黑色光网,眨眼间已然逼近。
顾惜朝忽然至半空向光网的中心落下,四人一惊,急撤鞭网,反身猛抽,鞭鞭凶狠夺命。
顾惜朝轻跃鞭影之中,乌鞭像四条黑蛇吐信,每挥出都离顾惜朝身旁不及半寸。
顾惜朝双手自若抵挡,四人见丝毫不能伤他,突然各自爆喝一声,手中的长鞭缠结成一道粗黑巨绳。
顾惜朝一直在留意着这四人怪异的武功,此时一见,不敢轻视,真气贯透全身,直冲双臂。
然而四人却迟迟不见出手,顾惜朝正感奇怪,四人忽然齐齐举起了鞭柄。
黄铜制成的鞭柄发出刺目的金光,巨鞭在四人头顶盘旋飞舞,呼呼两声,猛地向顾惜朝头面抽来。
顾惜朝原想矮身,那鞭似已看准这个招数,在空中刹那变化,直扫顾惜朝腹部。
顾惜朝一看,要想飞身已难。于是,侧身滑开一步,伸手。
飞舞而至的巨鞭就被顾惜朝徒手截住,一把拉近,横在了胸前。
一道银光闪过,顾惜朝身形一长斜斜飞起,四人手中的长鞭已被顾惜朝收回的小斧击落在地。
落地时,腿上的伤令顾惜朝微微一晃,只一晃,身侧立时有丝阴暗的气息悄然逼近。
一股灸热的感觉在腰侧划过,血,淌了下来。
第 七 章
顾惜朝将手探向自己腰侧,一手温热的濡湿,鼻端随即闻到一抹淡淡的血腥味,抚触着的创口却不像是长鞭所伤。
在手中的血液由温热变为冰凉之前,顾惜朝已经用眼光查看了胡杨林周围,放眼望去,空旷林地除了四个黑衣人,鬼影都不见一个,究竟是谁在暗地里冷箭伤人?
正在疑虑,包围在顾惜朝身边的黑衣人又拾起了长鞭齐齐扑来。
就在这一刹那,顾惜朝的眼神变了,墨黑眼瞳中多了一分冷煞之气,于是,没有任何迟疑,神哭小斧呼啸而去…
四周很安静,无风。
神哭小斧回到顾惜朝手里时,上面多了几道血痕,亦是瞬息变为冰凉的血,却已不再是顾惜朝的了。
冷眼望着地上趴伏着的四具尸体,顾惜朝转身欲走,可是,只走了几步,耳里就听到了一缕轻微的响声。
声音若隐若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似乎遥不可及,令人辨不清方向。
顾惜朝不禁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小斧,与涌出体外的血般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危险将至。
猛然抬头,半空中,整个地罩下来一张黑丝大网,落在顾惜朝身上,立时浑身的肌肤仿若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疼得他激灵的一颤。
细看,每道黑丝上都缀满了薄而尖的刀片,刃利可断金,锋寒无比。
同时出现在顾惜朝周围的,还有数十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打扮与刚才四个黑衣人一模一样,除了眼睛,身上其余各俱都包裹在了一身漆黑的衣衫之下,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手里持着的是弯刀,清一色的短柄弯刀。
顾惜朝在网内看得真切,心中亦起了疑问:中原武林之中,甚少有人会用短柄弯刀做防身的武器,刚才的长鞭已经让自己感觉怪异,现在这些人不仅和那些人衣着一样,还同样喜欢用一些诡异的武器,难道他们都是来自西夏?因为只有西夏的勇士才执著地喜欢短柄弯刀,并且十分注重阵法的训练。
这些人看起来虽然像是一哄而上,但是每个人都有精确的站位,与适才的四人长鞭阵异曲同工,一样将顾惜朝困在了胡杨林中,令他无法前进一步亦无法后退半步。
顾惜朝只要一动,身上缠绕着的黑丝网上的尖刀即刻会划裂他单薄的衣物,刺入血肉,紧咬着不放。
数十柄弯刀挥舞起的亮光在顾惜朝眼前晃动,神哭小斧去了又回,已然沾满腥腥血迹。
全身上下,无数道小而的口子在往外渗血,染湿了青色衣衫,脑中渐渐泛起的异样眩晕让顾惜朝知道不能再多恋战,因为自己已经要失血过多了,只是身旁的黑衣人却紧紧逼着顾惜朝,令他一刻都无法放松警惕。
忽然,一道人影伴着剑的声声龙吟闯入了弯刀阵之中,剑气扫起漫天的胡杨叶迷蒙了顾惜朝的双眼。
是他!
戚少商!
戚少商迅速扫了一眼顾惜朝,看到他的一身青衫已被血污成了绛紫色,眉头即刻皱了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顾惜朝苍白着张脸回答:“没事!”
戚少商挥剑落下,黑丝大网应声破裂,散在了地上。
黑衣人看到戚少商几剑就劈裂了黑丝网,怪叫着扑上前来。
弯刀阵瞬间一变为两,一个紧紧将戚少商逼离顾惜朝身边,一个继续向顾惜朝进攻。
空中响起一声令人耳熟的清远啸鸣,数十个黑衣人的阵法忽然就变了。
戚少商越战越心惊,不是惊异于黑衣人诡异的阵法,而是,无论是被他用剑背敲伤的人,还是已经被他踢飞手中弯刀的人,都会不要命地爬起来继续扑向顾惜朝。
自己这边围着的黑衣人眼看着越来越少,却依然死死困住他迈出去的脚步,而在对面,围攻顾惜朝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刀刀致命,似乎对顾惜朝势在必得!
激战之中,不得靠近顾惜朝身边的戚少商不忘察看四周的情况,因为这些黑衣人的打法实在令他感到怪异。眼角余光里蓦然瞧见一线葛衣颜色,竟然真的是子雁屈?
待到戚少商行动时,隐藏在数十名黑衣人和纷乱阵法之中的子雁屈已经出手了。
子雁屈袖中刀的犀利戚少商尝过,所以看到迅急无比的银光直向顾惜朝而去时,戚少商已经拔地而起,硬生生破阵而出。
脑中眩晕的感觉一直无法消散,顾惜朝勉力抵挡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严密的围攻,弯刀闪过的亮光看在眼里都觉得有些刺眼。
蓦然,后背一记凌厉的撞击,令顾惜朝无法控制地喷涌出大口鲜血,冰冷的气息从背后的创口迅速蔓延全身,冷的仿佛像是看到了黑夜的来临。
戚少商双脚还未落地,已经回剑反扑过去,一把拽住了顾惜朝的胳膊,一拉一带,身形随剑锋回转,扫平了挥着弯刀围攻着顾惜朝的黑衣人。
正在诧异紧紧贴着自己半边身体的顾惜朝怎么这样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忙低头看时,发现手中拥着的人已经垂下头,身体亦靠着自己的肩头软了下去。
当下不再恋战,戚少商抱起已然晕过去的顾惜朝飞身掠远,同时间,空中的黑点亦随着子雁屈指间的轻啸紧随戚少商而去。
林中的黑衣人向子雁屈行礼,问道:“令使,要不要追?”
子雁屈摇头,道:“算了,你们还不是戚少商的对手。有雕儿跟着,他们跑不远!”
话毕,子雁屈按了一按胸口,在药铺被戚少商掌风震到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不禁冷哼,要不是受伤,岂容那个拿走东西的人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看来,此人似乎与戚少商颇有渊源啊!
小小一簇篝火燃起,破败草屋里的景物摇来晃去,影影僮僮。
戚少商低头看着静静伏在自己腿上,犹自昏睡着的顾惜朝,心思未动,手已抬起,指尖轻轻落在顾惜朝的鬓边,拨弄开发丝的手指滑过光洁的脸孔,有一丝温热。
看他平日里飞扬的发此刻湿湿地贴着脸颊随呼吸起伏,惨白的脸色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反倒现出一片橙红,后背一道狰狞的创口和无数细小伤中流出的血,已经把好好的一件青色衣衫污成了一片狼藉。
令人心惊的悸动慢慢平复,戚少商在此刻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是如此有背自己平日做事的常理。
顾惜朝倒下的那一刻,他明明有看到子雁屈,却没有继续去追查,只是一心想着尽快带顾惜朝离开,好为他疗伤,竟然分毫都没有去思量身上担着的重任。
叹息声响起,戚少商知道自己从来也没有真正放下过对顾惜朝的担心,这个人似乎真的是上天注定而来,来让他戚少商费一生的心思。
搭着顾惜朝的手腕再检查伤势,半个时辰前,戚少商已经将内力注入了他的体内,只是一直到现在,顾惜朝的呼吸依然微弱,气血依然滞腻,显然是失血过多了,如果再不将后背,腰侧和全身大大小小伤口的血止住,恐怕还是会有性命之忧。
戚少商单手轻轻撑起顾惜朝伏着的身体,想将外袍内衫一起脱下来查看伤口。
贴身衣衫上的残血已经与肌肤上的伤口黏合在了一起,戚少商每脱下一寸衣衫,昏睡着的顾惜朝就不自禁地蹙眉闷哼一声,传入戚少商耳里,令他心惊,顾惜朝的声音居然会让自己心里对他起了怜惜的情愫。
只脱下单肩一边的衣衫,戚少商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抬手拭去时,却发现顾惜朝的眼睫颤动几下,随后睁开了眼睛。
戚少商道:“醒了?”
“戚…少商!”顾惜朝才想撑起身体,已经先一步被戚少商按住。
“别动,我要看你背后的伤口。”戚少商说着话,手中拉下衣衫的动作却没有停下。顾惜朝内里的衣衫牢牢地黏在血肉模糊的创口上,已经凝结成了一片硬块,只要自己轻轻一扯衣衫,腿上立时就能感到顾惜朝的全身都在紧绷。
白皙额头起了一层薄汗,细细密密地又湿了颊边微曲的黑发,顾惜朝紧紧抿着嘴唇,硬是不让一丝呼痛声出口。
戚少商看着,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拭去顾惜朝额间鬓角的冷汗,口中温柔安慰的话语已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形之下脱口而出:“忍着点,马上就好!”
激痛让顾惜朝无暇顾及戚少商此刻不同寻常的温柔,咬牙点头,死死抓扯住了戚少商身上的衣衫,待到自己的衣衫完全从伤口剥离开去之后,顾惜朝才发觉指节已经因为死命用力而隐隐发白。
戚少商呼出一口气,道:“你身上带着止血的伤药吗?”
顾惜朝亦吸一口气,道:“有,在腰侧的布袋里。”
戚少商摸向顾惜朝腰侧,空无一物,于是再问:“没有?”
顾惜朝一怔,道:“没有?应该在的!另一边。”
听后,戚少商的手却迟迟无法探入顾惜朝的腰侧去拿药。
因为顾惜朝后背的伤口不易移动和使力,所以他另一侧的身体还是像刚才昏睡着时一样,紧紧地伏在戚少商的腿上,密合成了一体,令戚少商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去取药。
顾惜朝见戚少商没有了动作,问道:“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拿?”
戚少商叹气,道:“还是我撑着你,你自己拿吧,只有你知道哪个是止血的伤药!”
顾惜朝正在奇怪,堂堂神龙捕头不会连止血伤药都不认识吧,戚少商已经双手使力将顾惜朝的身体撑了起来,拥在怀中。
因为不想压到顾惜朝后背的伤口,戚少商是用着虚劲来环抱顾惜朝的身体,大部分的着力还是让顾惜朝靠在自己的胸前。
等发觉这样的姿势使顾惜朝离自己如此之近时,顾惜朝黑墨样颜色的头发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戚少商的鼻尖。
戚少商的眼光不受控制地往下,看到的是细腻如温玉般修长的颈脖,再往下,隽瘦的肩骨,白皙肌肤与血色伤痕交错着,让戚少商不忍再看下去。
顾惜朝低头,勉强拉下腰际内侧悬挂着的布袋,翻出一小瓶伤药想递给戚少商,只略一回头,忽然发现戚少商墨黑明亮的双眼就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就这样地凝视着自己,而拂在脸上的那人的呼吸却有了炽热的温度。
戚少商眼里没有刻意隐藏的痛惜让顾惜朝瞬间心惊,这个人不是已经不再懂得自己,不再相信自己,为什么还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正在不解,戚少商的手微微用力,又将顾惜朝的身体放下,让他继续俯伏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走了顾惜朝手里翻出的药瓶。
“放松,我给你上药。如果太疼,就叫一声,不要都忍着!”依然是不同于以往的温柔语气,令顾惜朝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戚少商持剑的手,指尖皮肤并不光滑,甚至有些粗燥,可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混着药液在顾惜朝的后背一寸寸抚过,动作不轻不重,速度不紧不慢,然而却让顾惜朝在这几年里,第一真正放松了神志,安心陷入沉眠。
第 八 章
戚少商感到指尖下的身体在慢慢放松,药液渗入伤口,血已渐止。
良久,伏着的人都没有什么动静。戚少商心中一悸,侧身查看,只见顾惜朝的神情自然,呼吸轻浅,已经睡着了,有几缕曲发散乱在脸颊上,遮住了一张眉眼清隽的脸。
戚少商呼出一口气,放下心,将手探向顾惜朝的额前,有些微热亦有点潮湿。
手继续顺着顾惜朝的额头,撩开他散乱的发丝,看到侧着的脸上竟起了一层光晕,有如摇曳的火苗般浅浅发红。
戚少商还是第一离顾惜朝这样近,几乎可以看清他因为适才忍痛而冒出来的满脸汗珠子在火光中泛着的晶莹。
这个人在自己的印象里,浅浅的笑意永远是那样嚣张,嘲讽的神情亦永远冷然不羁,还有时不时的在脸上透露出得意的飞扬与纠结的不甘,唯独没有看到过这样子平静如水,宛如孩童般纯真的表情。
沉沉睡着的样子令戚少商忍不住顺着顾惜朝脸孔的轮廓抚了上去,掌心里碰触到的是一片温润的肌肤,而细长浓密的眼睫之下却有一道青色的阴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竟然变得如此消瘦。
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只要看到顾惜朝,都会因他细微的变化而动容。
府城门前那淡然的对视,让戚少商隐心底的无名之火灸灸燃烧。现在想来,也许自己早已在不知何时就对顾惜朝动了心亦动了情,所以久别的重逢竟换来陌路一眼时,那份愤恨与不甘才会怎样都控制不住。
天色黯然,林间的风声呜咽而起。
虽然已是春末,但因关中地广人稀,时常会有忽然而至的疾风在夜间肆虐,吹在人身上就又多了阵阵凉意。
小小草屋只是远行路人为了歇脚随意搭建的棚子,此刻,虽有堆积干燥的禾草,也无法抵挡夹着尘沙的凉风倒灌进屋里。
看着篝火攒动的更加厉害,戚少商缓缓地将垫在顾惜朝身下的腿抽了出来,脱去身上的外衫,就想披在顾惜朝身上。
动作忽然停顿,看着白皙背脊上交错的血痕,想了想,又解开了夹里,将布料织得较为柔软的那件夹衣脱下来,盖了上去。
正想把篝火拨得再旺一些,草屋顶上的一声轻响让戚少商的眼瞳瞬间收缩。
迅速用衣衫将顾惜朝整个地裹了起来,移到禾草旁边,戚少商悄然地提起剑,无声地打开门,掠了出去。
一轮圆月,清辉遍地。
戚少商却无暇欣赏胡杨林中的迷人月色,因为在光亮之下,他已经看到至少有三个人影,各自往不同方向逃窜。
他们身上令人熟悉的黑衣和蒙脸的装扮让戚少商立刻明了自己和顾惜朝被跟踪了。
挥剑跃起时,草屋内伤重犹在沉睡的顾惜朝让戚少商只清楚一件事:这些人决不能留。
冰寒剑光比之月色更亮,风的叫嚣亦比不过剑的龙吟…
戚少商提着剑推门而入,果然看到屋里的人已经被惊醒,正慢慢撑起身体想坐起来。
顾惜朝按了按额角,脑中眩晕的感觉在刚才的沉眠里减轻了许多,一直以来都只能浅浅睡着的自己竟然也能睡得这样沉,要不是屋外打斗的兵刃之声惊扰了梦境,恬静安心的感觉还会使自己一直睡下去。
全身的伤口都已经被细心地抹上了伤药,因而有一丝微微的清凉替代了疼痛。
将身上的衣衫拢紧,顾惜朝抬头,眼光顺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剑,看到了一个伫立在逆光里,看不清面上表情的熟悉身影。
戚少商把剑插在火堆边的地上,跨了几步,在顾惜朝身边坐下,开口道:“能走吗?”
顾惜朝看向剑上的血迹,道:“还是有人跟来?”
戚少商点头回应:“应该是刚才围攻你的那些人!我没有穷追,跑了一个,所以,我们最好还是换个地方。”
顾惜朝望着面前闪烁不定的火光,问:“那些人真的来自西夏?”
看到戚少商微微颔首,顾惜朝轻喃道:“看来我没猜错!”
戚少商转过头,目光直视着顾惜朝,问话脱口而出:“西夏人为什么要追杀你?”
顾惜朝亦对视着戚少商的眼眸,这双眼睛里闪耀着的凛然光芒总是令自己不敢轻视,只有心底真正无暇的人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恍惚间,闷在心里的一句话就毫无防备地说了出去:“我真的不知道原因!戚少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知音,就应该相信我!”
知音!
戚少商从来不曾想过,此时此刻,能从顾惜朝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蓦然,脑海里浮现的,是辽远广漠之中,湛蓝苍穹之下,那张由诧异变为释然,连眉眼唇角都弯起了的真心笑容。
有一瞬间,戚少商甚至感觉得到两人立誓后,击掌相握时手心里灼热的温度。
尽管戚少商并不是真正的怀疑顾惜朝,可是种种迹象,都可以看到那些黑衣人是为了顾惜朝而来。
戚少商转开视线,道:“你怎么会惹上这些人?”
顾惜朝道:“我只是跟着一个人而来。”
“什么人?”
“一个葛衣人!”
戚少商的面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道:“面容清秀,却有凌厉眼神的葛衣人?”
顾惜朝惊疑道:“你见过这个人?”
“如果没错,暗算你的人应该就是他,子雁屈!”
“原来他叫子雁屈!”顾惜朝记起在凤翔府食寮之中与子雁屈不期而遇的那一眼,记得那个人眼中暗藏着的慑人心魂的力量。
于是,顾惜朝问戚少商:“你在哪里见过他?”
“街口的张氏药铺。”
见顾惜朝神情一怔,戚少商诧异:“你也去过张氏药铺?”
“对,配我治腿伤的药!”
“我就是在药铺和子雁屈动的手,他杀了药铺掌柜的!”
“难道是那个掌柜的有古怪?”顾惜朝回想进入药铺时,他和张氏掌柜的每一句对话,除了白芷这味干货药材在关中比较少用之外,也就只有自己在说:就这些,带走!这一句话时,掌柜的眼神忽然地冷冽起来让自己感觉有些古怪。
顾惜朝的沉凝让戚少商不禁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取出那只小药瓶,顾惜朝递给戚少商,道:“我只从药铺拿走了这个!”
戚少商接过药瓶,里里外外仔细端详,泛着暗暗光泽的瓶子,除了上面雕刻的纹古怪精美了些,看上去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瓶子。
“里面装着什么?”
“治腿伤的丸药。”
“你确定?”
“我已经服用了一粒,疗效甚好!”
以顾惜朝的医术和对药理的认识,如果说没事,那,这些药就一定没事。
戚少商将药瓶还给顾惜朝,心中起了更多疑问:“除了这个就没有其它了?”
“没有!”
顾惜朝把药瓶收回布袋里,又问:“你又是为何与子雁屈动上了手?”
戚少商道:“你知道琉璃盏吗?”
“是赵佶送给吐蕃,半途被劫了的佛宝?难道是,诸葛神候派你追查此案?”
戚少商点头:“我是循着追命给的线索查到这里。看到子雁屈在药铺杀人,才一路追着来,然后…”
“然后,就遇着了我?”接过戚少商没有说完的半句话,顾惜朝的脸色仍旧不太好。明显不合身,宽大的黑色夹衣穿在身上,更映着他的肌肤颜色剔透而苍白。
他曾是他的知音,一夜三天的交谈永远如此轻松爽快。
戚少商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而只有顾惜朝永远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永远知道他将要说却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人活世上,有几分福气可以找到这样一个,连讲话都不用费力气的知音!
戚少商接着问:“那么,你究竟为何而来?”
顾惜朝从粗布小袋里翻出一些纸笺,对戚少商道:“为了这个。你看!”
“这些是什么?”戚少商接过顾惜朝递过来的纸笺,不解地问。
“夹带在晚情遗留下来的书里,被我无意之中发现的。你看是什么?”
“似乎只是一些地名和物名。京兆?凤翔?岂不就是在此地和附近!”
戚少商的目光又落在一个被画得栩栩如生的怪异图案上,递回给顾惜朝,道:“这个我见过,子雁屈身上有!”
“我也正是因为看到他腰间系着的玉佩上有一样的纹,才从凤翔一路跟着他而来。”
“这个图纹什么意思?”
“应该是西夏一个古老教派的图腾!”
“你要去西夏?”
“还在打算。”
一时间,两人都理不清头绪。
见说话也有些久了,戚少商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快离开!其他的事情稍候再说!”
“走不了了,已经来了…”
顾惜朝的话音未落,屋外林中已有金属之声破空而来。
戚少商环过手,把顾惜朝搂在了胸前,跃起,从屋顶草棚间冲了出去。
逆水寒剑光乍现,干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一柄柄从四周招呼向屋顶两人的弯刀落了满地。
戚少商护着顾惜朝的左臂上被刀刃划了一道弯月样的口子,掀起了一层薄薄的皮肉,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染红了白色衣衫。
第 九 章
顾惜朝眼见着涌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戚少商的半边衣袖,白衣上的血迹映入眼里,红的触目惊心。
不禁微微蹙起的双眉,亦减轻不了额头针扎般的晕眩,顾惜朝强自忍耐,低声道:“戚少商,放开!”
耳中金铁交鸣的响声不断,在逆水寒和自己浑厚内力的激荡之下,柄柄飞来的弯刀都断成了两截。
戚少商虽然激斗正酣,却不忘时时留意怀中之人的动静,因而顾惜朝的轻微挣扎和低低语音令他立时明白了顾惜朝的意思。
当下,松开紧紧揽着的臂膀,轻嘱一声:小心!就与顾惜朝背靠背地站立在了黑衣人之中。
彼此温热的肩背依靠在一起,近的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心脉与自己一样的跳动。
夜空中,有月无星。
如霜般的光线照射在逆水寒的剑身和神哭小斧之上,耀出两道暗暗的银芒,再的联手令两个人都清楚,背水一战的意义。
晦黯的夜色悄然淡去,晨曦中的胡杨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白烟袅然,本该是朦胧美丽的景致,却因为满地的断刀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玄石走入林中,看到的正是戚少商和顾惜朝被一群人围攻的情景。
白衣的戚少商伫立如松,凝神调息以待。
眼下的情势,令戚少商不得不谨慎对敌。
对方人手众多,显然搏命似的车轮战,与自己和已经受伤的顾惜朝不利。
敌不动而我亦不动。
一个“静”字,以“静”置诸“动,除却节省体力之外,更为的是一出手之间,便能毙敌于剑下。
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在与戚少商安静的对视之下,开始心浮气躁起来,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戚少商立时伺机挥剑,架开袭来的弯刀,左手迅即一掌。
虽是隔空劈出,却有如利斧劈顶,那股凌厉的劲道中在黑衣人的面颈项上,“咯”的一声,那人的颈骨顿时折断。
在戚少商连挫几人于不动声色之后,玄石望见黑衣人的攻势缓了下来。
因为在戚少商的背后,一身黑衣的顾惜朝掌中的小斧同样令他们无法靠近半步。
顾惜朝偏身侧立的姿式,一切的蓄势待发,雷霆万钧便都隐藏在此平凡的姿态里,再加上他漆黑眼瞳之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玄石感叹:仅仅只有两个人,就让周围层层包围着他们的众多黑衣人踌躇不前。
蓦然,远一声清啸鼓风而至,刹那间似乎将激越的厮杀声一齐淹没。
玄石寻着声响,看到树木的阴影里暗藏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听到啸声,黑衣人们的眼眸俱都收缩起来,数十柄弯刀立刻组成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林中的戚少商眼看情势不妙,侧头对顾惜朝道:“惜朝,等下你伺机先走!”
顾惜朝的喘息声明显比戚少商急促,闻言,却习惯性地扬眉,忿忿道:“戚少商,你什么意思?”
正想答话的戚少商在回身看到顾惜朝不甘的神情之后,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即问道:“撑的下去吗?”
“当然!”顾惜朝冷哼,傲然的凝视令挥着弯刀涌上前来的黑衣人不敢异动。
“好!那我们一起杀出去!”
戚少商忽然纵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
啸声高远缭绕,顾惜朝听着淡淡一笑,犹如春风拂耳,终是萦怀。
戚少商反手一挥逆水寒,绚烂剑光划过,玄石的眼眸之中银光一片。
待光亮退去,玄石已经看不到白衣的戚少商和黑衣的顾惜朝的身影,被层层黑衣人围住的林间,金戈之声不绝于耳。
风动树梢。
刀光和着剑影在雾气袅袅的林子里击碎了无数落叶和枝干,漫天遍地的飞舞盘旋。
透过碎叶,玄石始终紧紧盯着树后隐藏着的身影。
蓦然瞧见一道浅碧色的绿光直向戚少商和顾惜朝而去时,手中早已握着的菩提珠激射而出。
菩提珠虽名为珠,其实并非真的是圆的,小小一粒菱角锋利的暗器,端看发暗器之人手腕劲力如何,劲力充沛者亦能置对方于死命。
戚少商的长剑挟着罡风,划出璀璨的剑华无数。背后不远,顾惜朝略显凌乱的步法令他暗暗担心。
正想回身去帮,一道冷森森的气息,直向自己的后心袭来。
戚少商低叱,心惊无法避过。
忽然,一股极为罡劲的风力追着而来,化解了危机。
凝视脚边,一条通身青碧色的小蛇,被死死钉在了地上,周围的荒草落叶瞬间焦黑凋谢成片。
好厉害的毒物!
不容戚少商细想,耳中已经惊闻一记响彻苍穹的狮吼声。
胸口气血一阵翻腾,戚少商认得这就是佛家密宗的独门绝学“狮吼功”。
吼声不绝,只听得一众黑衣人抱头摇晃,纷纷跌倒。
戚少商气沉丹田,勉强直立,随即看向了顾惜朝。
顾惜朝的脸色果然变了,变得惨白的没了一丝血色,紧紧皱着的眉眼和死死抿着的嘴唇显现出他的隐忍。
被狮吼内力激痛而摇摇欲坠的身体已不再是自己的了,恍恍惚惚里似乎被拥进了一个宽厚沉静的胸膛之中。
从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体内,不多时,周身百脉,无不畅暖,连着剧痛的伤口都不再变的无法忍受。
吼声一停,胡杨林里的黑衣人倒了一大片,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的体力也几乎不支。
戚少商还站着,越是满身伤痕越是站得有如一杆不出世的好枪。
顾惜朝依靠着戚少商拥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立,身侧炽热胸膛之间传来的熟悉心跳和头顶的喘息似乎带着魔力,教人不愿放弃。
戚少商从顾惜朝的背心撤回自己的手掌,扫视周围,看着暂时没了危险。
于是,低头询问道:“惜朝,你怎么样?”
“还好…”顾惜朝扬起头,苍白的面上露出一个苦涩而寂寞的笑容,伴着血污,令戚少商心里一揪,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顾惜朝眼瞳收缩,知道戚少商适才勉强为自己输力之后,被狮子吼高强的内力震乱了经脉。
“吞下去!”递到戚少商嘴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掌心里是一颗丸药。
望着戚少商毫不犹豫地咽下,顾惜朝抹去残留在他唇边的血迹,杂乱粗糙的胡渣从指尖掠过,有一丝微微的刺痛。
有些心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去想,不敢想明了前因后果。
自己这条命,已欠晚情良多,可是欠戚少商的也不少了吧?
风沙漫天,四野苍茫的追杀路上,两个人就已经开始百般纠结,时至今日,又该怎样排解这段恩怨血仇。
说是知音?这个人每每奋不顾身,搏命相护,还有眼里那种欲说还休的话,真的仅仅只是因为知音二字吗?
“惜朝!看!”戚少商的一声轻唤把顾惜朝从思绪万千之中叫醒。
顺着戚少商的目光,顾惜朝望见从树木的阴影里走出来的两个人。
一个着蓝衣的纤细女子,清丽的面上充满忿恨的表情,眼光牢牢盯着另一个衣衫褴褛的行脚僧人,开口道:“玄石!又是你坏了我的好事!”丽人银铃般的声音因为怨毒的口气,听了让人混身发冷。
玄石哈哈一笑,道:“凤来仪,你的毒蛇都被我钉死了,还不快滚!要不要再试试我的狮子吼?”
蓝衣丽人凤来仪按着胸口,看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黑衣人,狠狠地挤出一句:走着瞧!随后一纵如飞而逝。
戚少商向行脚僧人抱拳,道:“多谢大师相救!”
“大师?”玄石哈哈大笑:“免了免了,好奇怪的称呼!还是叫我法名的好!”
“那么,玄石师傅,多谢相救!”戚少商听到刚才蓝衣丽人与玄石的对话,已经知道了僧人的法名。
“好说好说!我只是看不惯暗箭伤人罢了。”
玄石走近,看了看顾惜朝,继续对戚少商道:“他好像不太妙啊!难道你们不想找个地方疗伤?”
见戚少商点头,玄石提起权杖大步走在了前面:“来吧,和尚帮你们找个地方!”
空中的云雾被风渐吹散,凌晨的曙光遍洒平原绿野。
戚少商放眼望去,四下里小鸟啾鸣,香浮动,春意正浓。
或许是因为高居山峰顶,又或许是庙堂太小,香火不盛已被废弃。
令戚少商没想到的,是在这粗犷的关中之地,还有如此幽远的高山,如此宁静的寺庙。
顾惜朝卧在一旁的干草垛上,因为受伤在前,又勉力战了大半夜有些体力不支而在沉睡,已无大碍。
戚少商身上的伤口血已止,正在慢慢结痂。
默默看着玄石虔诚地在给此地破败的华严三圣佛像进香,戚少商思量着刚才那些人的来历。
如果没看错,那个蓝衣丽人的脖颈上也悬挂着一块雕有西夏图腾的玉饰,似乎和子雁屈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玄石回身,一下坐倒在草垛上,叹道:“世风日下啊!都没人供香火了。”
“戚少商,你的伤没事吧?”忽然听闻到玄石口中唤出自己的名姓,戚少商心中一惊。
第 十 章
“玄石师傅,我们见过?!”戚少商看似随意地在和尚身旁坐下,手却已经不动声色地搭在了剑柄之上。
玄石指了指戚少商手中的剑,道:“这柄剑曾经的主人李龄将军,与我还有些交情。传闻此剑如今在九现神龙戚大侠手中,既然你手握逆水寒,又有如此气度和武功,想必就是戚少商了!”
戚少商笑笑,想起与虎贲军总教头李龄那场因误会而成为朋友的痛快打斗。
他佩服李龄率宋军纵三百里,奇袭辽帅大营,为国抗敌。他更敬李龄嫉恶如仇,与自己共同击溃了五大恶人。
曾经握在手中的青龙剑就在那里,被削金如泥的逆水寒拦腰斩断。
记得自己第一细看逆水寒,足够冰冷的剑气沁寒人心。此剑仿佛就似一条蟒龙蛰伏鞘中,只待时机一飞冲天。
李龄说过:得万金不如他的人前一诺!
也正是因为了这一句承诺,让戚少商携着逆水寒,走上了一条任凭自己事前如何猜测揣摩,都无法知道结局的路。
收回心神,戚少商向玄石抱拳道:“还是要多谢援手相助!”
玄石挥手一摆:“举手之劳!”随后问道:“对了,你们是怎么和九邪鬼宫的人结上梁子的?”
戚少商答话:“哦?他们真是九邪鬼宫的人?这个西夏的教派行事诸多神秘诡异,早有耳闻,与宫中之人动手却还是第一。玄石师傅似乎和他们颇为熟知?”
玄石哈哈一笑,道:“当然,和尚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数年交道,怎么会不熟!”
戚少商听玄石说起九邪鬼宫的口气十分之熟昵,而自己对于这个远在异邦的教派,真的知之甚少。于是,道:“戚少商愿闻其详!”
玄石点点头,道:“这个异族教派历来都是为西夏王庭独用,他们奉西夏传说中的九头兽为图腾,用邪门歪道迷惑百姓,在西夏王的授意之下,干的都是些不见天日的勾当!与我佛普渡众生的慈悲教义恰恰背道而驰。”
“信仰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如此说来,西夏对我大宋虎视眈眈,九邪鬼宫隐藏在暗之力也不容小觑!”
玄石豪爽地笑了起来,拍拍戚少商肩头,道:“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爽快。不枉我相助于你啊!”
戚少商亦豪爽地笑道:“玄石大师才是隐世高人,那一声狮子吼,如若不是有十分厚的内力,恐怕是会反叱自身。”
玄石摸摸自己的头,道:“怪和尚我运功鲁莽了点,连累你和这位公子伤上加伤了。”又再看了一眼卧在干草垛上的顾惜朝,问道:“他是你的朋友吧?”
戚少商看向背朝着自己,静静侧卧着的顾惜朝。
丝丝分明的曲发散乱铺枕在削瘦的肩头,随着沉静的呼吸微微起伏。搭在黑衣之上的手指骨骼清隽,肤色如白玉般,温润剔透。
刚才激战中,就是被顾惜朝用这样的掌心喂下了护住心脉的丸药,也是被这样的指尖抹去了唇角的血迹。
凝视着顾惜朝的背影,戚少商的心口一暖,一句轻声而口气肯定的话语已经脱口而出。
“是我的朋友!”
顾惜朝从沉沉黑暗之中醒来,意识尚未清明。
恍惚间,恰恰听闻到了戚少商的这一句:朋友!
一时之间,不自觉地僵住了身体,屏住了呼吸。
没来由地,心底却泛起了莫名的感觉。
戚少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肯定自己已经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应该恨着自己,不是应该理所当然的杀他泄愤?
可是,一句朋友,令顾惜朝忽然之间迷茫了,反而不明白在这一刻,自己的心里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执着的是什么!
只听到戚少商和玄石继续谈着话。
戚少商道:“那个蓝衣的女子也是西夏鬼宫的人?”
玄石点头:“对!还是宫中地位颇高的左右使者之一,名唤凤来仪。善用西夏的毒物,真是心如蛇蝎啊!”
想起被玄石钉死在林中的青碧色小蛇,戚少商不禁蹙起了眉头,心底掠过一阵寒意,哪怕只是被它咬上一小口,后果都不堪回想!
戚少商看向玄石,问道:“难道,她和子雁屈是一伙的?”
玄石睁大眼睛,道:“你也见过子雁屈了?”
“和他交过手,他的袖中刀神出鬼没的!”戚少商抚过脸颊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的确,西夏人善使刀。子雁屈也是左右使者之一,只是地位比凤来仪低一些罢了。”
“那就是了,我看到他们身上都带有古怪图纹的玉饰。”
“对!鬼宫的九位使者每人都佩有一块雕刻圣兽图腾的玉佩,是他们在外行走的信物。”
戚少商继续问道:“那玄石师傅和鬼宫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玄石轻叹出一口浊气,缓缓道:“戚少商,你听说过拈门吗?”
拈门?
戚少商确实是第一听人说起,中原武林之中还有这样一个门派。
佛祖拈一笑,世事如浮云!
戚少商道:“拈门中可都是僧侣?”
玄石点头赞同,道:“一切还要从头说起!”
身边的干草垛上,和尚鼾声如雷。
戚少商推开庙门,走了几步,悄立在山巅。
风卷云净,四顾苍茫,转眼之间,黄昏初展的淡淡暮色逼人而来。
半空之中云霞灿烂,如火似锦,漫天的雾气已被风势催化,现出这广漠天地,美丽的朗朗乾坤。
细细思量,刚才玄石所讲的有关于拈门和九邪鬼宫的恩恩怨怨,就像那些空中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纠缠人生,亦复如斯!
戚少商现今可以肯定的是,玄石是站在他和顾惜朝这一边的,不是敌对,有他相助,牵制鬼宫的人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顾惜朝听到戚少商的脚步声出了庙宇之外,小小空间,除了和尚震天的酣响,再无其它声音,这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盘膝坐起,运气周身。
借由戚少商送入他体内的阳和之息,加上适才充分的休息,感觉浑身的经脉已然通畅,伤势实际上比外表看见的轻了许多。
抬头远望,庙外的山巅之上,戚少商隐没在霞光之中的伟岸身影长身而立,混着细沙的疾风舞动着他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顾惜朝步出寺庙,走近戚少商身旁,与他并肩站立在山颠平坦的岩地之上。
风亦吹动他长及肩背的墨发,旖旎拂过戚少商的肩胛臂膀。
戚少商感觉到顾惜朝的靠近,回头问道:“伤势如何?”
顾惜朝眼望着苍野长天,答道:“都是一些皮外伤,无碍!”
戚少商看着他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继续问道:“你睡的很沉,什么时候醒的?”
顾惜朝亦回头望向戚少商,淡淡笑道:“从你说朋友那一句时,我就已经醒了!”
戚少商转开与顾惜朝对视的眼光,道:“那么,你都听到了?”
顾惜朝点头,两人俱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低咽回旋,舞起一黑一白两色衣摆,追逐纠缠。
半晌,顾惜朝再回头,问道:“大当家,你就不恨我?”
“恨,这么多兄弟朋友的血让我怎能不恨!”戚少商紧蹙了眉峰,声音哑然。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坚毅的侧脸上紧皱着的眉,和眼底透露出的那份沉的无奈。
轻叹出声:“这条命,等我还清了晚情的债,下一世,就都用来还欠你的那些债吧!”
戚少商神情一怔,侧过脸,看着顾惜朝。身边人的侧影清隽明晰,透着茫然和寂寞。
“顾惜朝,这不像你?”
顾惜朝自嘲地笑笑,唇边的寂寞意味更,缓缓说道:“那我应该是什么样的?自己的心不是最难明白的吗?”
说话间,山顶一阵疾风刮来,扬起顾惜朝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衣袖随即鼓风飘起。
戚少商忽然一把捉住顾惜朝的手,似乎不那么做,眼前的顾惜朝就将御风而去般远离。
握在掌中的手温度偏凉,却是真真实实能碰触的到。
戚少商牢牢拽着,道:“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只是让我能放下过去的原因,是我想相信你能善用你的才华抱负。”
顾惜朝反问道:“难道你忘了,我曾经用我的才华抱负做过什么事?你还会轻易相信?”
戚少商捏紧顾惜朝的手,问道:“痛不痛?”
顾惜朝不解蹙眉,用力挣扎,亦甩不开戚少商死死拽捏着的手掌。
戚少商笑了起来,道:“如果还感觉得到疼痛,那么你就还好好活着!你不是为了晚情又卷入是非?那么,这一,善用你的才华,为大宋造福。”
顾惜朝微微摇头,叹道:“大当家,你真是霸道!我为何一定要听你的?”
戚少商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始终是相信你,望你不愧为我的知音!”
顾惜朝怔住,一时哑口无言,戚少商铿锵的语气已经堵上了他所有的话语,唯有他耀如星辰的眼眸,在暮霭苍茫中,令自己瞧得清楚。
第 十 一 章
近在咫尺的眼里,有毫不游移的目光和波澜无惊的神情,似乎都在告诉着顾惜朝,他戚少商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的那份清明。
而戚少商也始终明白,自己的这些话语,不是随便敷衍,亦不曾弄虚作假。
纵然心底,对着那些身边熟如家人的兄弟朋友们仍有海一般的愧疚,纵然仍旧是会对顾惜朝曾经的心狠手辣,紧逼追杀满腔愤慨。
然而,在看到那个美好的女子,誓死用命救他离去;
看着那个昔日神采飞扬的人,一身青衣却血流满襟,痴痴狂狂。
自己的心里就已经起了犹疑。
然后,再相遇。
眼见着他孤单一人被暗算,被击杀;
眼见他难得沉睡时也抹不去的寂寞表情。
还有什么是一定不能释怀?
有时,人心中的念想一起,只在瞬间。
俗语有曰:先入而为主!
与顾惜朝在旗亭酒肆的倾夜长谈,已经成为戚少商每一有机会杀他时,都下不了手的禁锢魔咒。
他是爱惜他的才华的。
他亦是真心倾慕他的胆识和睿智。
戚少商相信,顾惜朝一定也难以忘记,那一夜的琴剑相契,是何等感怀!
红日隐去,山风袭来。
注视着戚少商的双眼,顾惜朝不知为何,蓦然想到了在旗亭的月色之下,这个人映衬着清辉时,倍觉晶亮的眸子。
当自己带着满心的计谋,不怀好意的接近他之后,不料想,却是沉沦在了他的一句话里。
共饮的漠地烈酒让人迷醉,清醒之后的一刹那,竟也起了不想杀他的念头。
世间,朋友易得,唯知音难求……
羽鸽扇翅的扑棱声从耳畔传来。
戚少商反手一探,已经将一只白羽信鸽擒在掌中。
取下系于脚踝的竹筒,扯出里面一张窄长小巧的纸笺。
摊开手掌,纯白羽色的灵鸽迅急飞掠而起,消失在了远天空。
戚少商展开纸笺仔细查看,片刻,收起。
向顾惜朝道:“铁手和追命来了,已到京兆府衙。”
顾惜朝收回注视着戚少商的目光,问:“铁手不是在连云,怎么会到了这里?”
戚少商道:“我也不清楚。不过,看来是京里催得紧。”
顾惜朝道:“为了琉璃盏之事?”
戚少商点头:“对!神候把两大弟子都派来与我一同查案!”
看一旁伫立着的顾惜朝沉默不语,戚少商又说道:“既然九邪鬼宫的人也找上了你,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不如,你与我同去吧!大家商议一下,也好理出个大致的头绪。”
顾惜朝沉吟片刻,抬头道:“大当家,惜朝行事素来肆意惯了!你在公门,办的又是公差,只怕不便。”
戚少商飒然笑道:“顾公子什么时候也拘泥起这些小事来了?!走吧!”
衣袍一掀,从岩地上折返,戚少商大步从来路走了回去。
“戚少商…”顾惜朝出声唤住。
前行的人停住脚步,侧头,只看得到发丝乱舞之下的眼光流转。
“惜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此你的对手太高莫测,孤身一人在江湖,还是有些人相互照应为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隐没在了寺前几株青松的阴影之下。
风里挟来夜的凉意,飘起草木淡香,混着寺庙中的袅袅梵烟浮动。
清朗月色渐渐浸染碧空。
顾惜朝自嘲地笑笑,仰头看。
关中的月亮,悬在高远苍穹之中央,似乎比江南的月更圆,亦比京城的月更亮。
就像戚少商的眼眸。
眼神清亮,空明澄澈,仿佛盛得下这朗朗乾坤,如画河山!
即便是在千里追杀,狼狈不堪的日子,亦不见他的眼睛里有些许畏惧和软弱。
就和他说的那些话一样,都满含着一丝理所当然的豪气。
待顾惜朝回到寺庙之中,玄石和尚已经饱睡而起,正在和戚少商谈话。
看到他走进来,玄石注视了一眼,开口道:“施主,想听我说个佛经上的故事吗?
顾惜朝一怔,随即点头还礼:“敬听大师教诲!”
玄石哈哈笑了起来,道:“不敢不敢,只是一个故事!”随后问道:“施主,知道地藏菩萨吗?”
顾惜朝的眼光跟着玄石转向了佛坛上的塑像。
一直不及细看,这时定睛凝视,才发现原来供奉着的居然是地藏。
只听玄石和尚说道:
“传闻地藏在无量劫以前,曾发愿,在其他人未成佛之前绝不成佛。于是,他自愿下降地狱道,逐渐往上修炼,待到从天道往下看时,却大吃一惊。
虽然在他的修法路上,已经从地狱道救出无数苍生,却仍有众生不断投入其中。
这种景象令他万分悲恸。
片刻之间,他对自己所发的神圣誓愿失去信心,于是,在绝望里,他向诸佛呼喊求救。
地藏佛内心的极度痛苦顷刻间被满天诸佛感受到,他们立即从四面八方赶来。
就如佛经上所言:像温柔的雪飘然而至。
诸佛以他们的无上法力相助于地藏。
而从那时起,地藏的法相也比之以前更为灿烂光亮和威武有力,可以帮助一切众生!
然而,当他的慈悲越来越大,再在诸佛面前发愿时,他居然说……”
玄石说到这里,看着专注聆听的顾惜朝和戚少商,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顾惜朝徒然一震,呆在那里。
一时间各种情绪忽然如潮水一般向他淹来,心中万念齐飞,难以理清头绪。
戚少商叹道:“这个故事,说的是信念吗?”
玄石对戚少商点头,然后看向顾惜朝道:“和尚看你的眼里一直郁色不去,是在怀疑你当初所持的信念?还是你的心志动摇了?”
顾惜朝微微摇头,道:“大师,世人不是神佛,哪里能够诸事清醒!”
玄石叹道:“世间千万种苦,贪而不得是苦,怨恨纠缠是苦,爱而别离亦是苦!都是众生道,并无不同,重要的是你的心!
戚少商道:“玄石师傅,你究竟看出了什么?”
玄石拍着戚少商的肩头,道:“戚少商,能做你的朋友,自身必定也是一个有宏才伟略的人。可你的这位朋友心中郁结啊!和尚只是在打佛语,让他不若放开心结,尽其所能,造福于民!无论哪一个朝代,盛世总是百姓之福!”
顾惜朝面上露出淡然如水的隐隐笑意,道:“大师,你就这么肯定我的所为会为百姓造福?而不是为了私欲?”
玄石道:“佛有慈悲心,亦有降魔手!世间万物俱是矛盾,谁又能分清彼此!”
顾惜朝看玄石貌不惊人,却句句话语里隐藏禅机,直撞得人心魂而去。
想不到,一个陌生的和尚,只用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
或许,真的是旁观者清,遇事者迷。
这一路行来,躲在暗的敌人已经现形,而自己也时常在思量捕捉到的点滴线索,隐约感到那些不甚明了的暗语背后,有着足以颠覆江山社稷的巨大阴谋。
却至始而终都在用晚情做为借口,想着为什么晚情会留着这些线索,同时提醒自己只是在完成一个小小疑虑。
和尚的一番禅机,倒是令顾惜朝再也无躲藏。
既然如此,那么就随心而动吧!
夜沉。
戚少商与顾惜朝和衣睡了片刻,天光就已微微发白。
环视寺庙内堂,似乎早以不见了玄石和尚的身影。
唯见地面一偶,灰尘满布之,显出一行字迹。
“施主保重,和尚去也!”
用草根随意写就的寥寥几字,笔锋苍劲有力,不拘泥于形,狂放不羁。
顾惜朝叹道:“这和尚不仅有一身厚的内力,还写得一手好字!”
“隐世高人,又岂止他一个!”戚少商亦赞叹。
顾惜朝站起身,推开寺门。
外面,黎明星亦升起。
晨风拂面,几多惬意。
顾惜朝想起与玄石和尚的谈话,转身对戚少商道:“去京兆府吧!”
戚少商蓦然间听到这么一句,一时怔住。
片刻之后,忽然了然于心,笑意不自觉的就涌上了嘴角眉头。
不知道戚少商在得意什么,顾惜朝长眉略扬,看了一眼戚少商面上慢慢涌现的微笑,随后先转身离开。
山间的清晨,寂静无人。
顾惜朝只有听到自己的足音,和戚少商稳健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在身后。
京兆府衙。
铁手早早遣退了围在身边嘘寒问暖的各位大人,专心地喝着茶等候戚少商前来。
此会面,定要商议个对策出来,琉璃盏一案已经不能再拖了!
远远望见戚少商走进府内,铁手立即从屋里迎了出去。
戚少商身后不远,一抹熟悉的身影引起了铁手的注意。
“顾惜朝?”
铁手惊异地用眼神询问着戚少商。
戚少商淡淡笑道:“故人相见,不打声招呼?”
顾惜朝缓缓走到铁手面前,道:“大哥,惜朝有修书留话,可曾看到?”
铁手点头:“我去过你那里!你怎么会和戚少商在一起?”
见顾惜朝不答话,戚少商道:“铁手兄,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屋再谈!”
“好!”铁手正要跨入屋里,忽然道:“追命一早就传书与我,说马上到了,怎么都这时候了,还没来!”
顾惜朝没有听落下府衙门外的一声轻微的响动。
淡淡笑道:“只怕,已经来了!”
高耸砖墙外,有个红裳白衣的人影凌空腾起两丈有余。
轻巧地落在了高墙之上,一个翻身,脚点院内地面。
未作销停便一飙如箭,闪了过来。
这一翻一飙,动作轻灵似风,于寂静院子里不留半点痕迹。
明朗的话语声响起:“我追三爷到了!”
戚少商看着追命一气呵成的身法,笑道:“追三总捕怎么有门不走,偏爱这翻墙进入的功夫!”
追命掸掸衣摆,双臂环抱在胸前,斯然开口道:“被门口那群接风的人烦死了,这样多清静。”
随即又急切地问道:“戚大哥,案子查的怎么样?”
顾惜朝见他们三人有了商讨琉璃盏案件的样子,就从一侧缓步准备离开。
谁知眼前白光一闪,追命已阻断了他的去路。
“顾惜朝,你也在?”
“追总捕有何见教?”
追命回头看看铁手,见铁手微微摇首。
又看看戚少商,见他亦沉吟不语。
于是心中起疑,继续问顾惜朝:“难道,你是和戚少商一起来的?”
抬眼对上追命瞪大了的双眸,顾惜朝淡然笑了,道:“追总捕猜对了!”
“戚大哥,跟我走!”追命忽然一把拉住戚少商,拖着他就往屋里走去,留下铁手和顾惜朝面面相觑,不知追命所谓何事,要把戚少商这样子快的拉走。
铁手看向顾惜朝,道:“这,追命是怎么了?”随即跟了上去。
顾惜朝微微摇了摇头,亦随着铁手步入屋内。
第 十 二 章
追命拽着戚少商急急奔进屋内的角落,松手,凑近,问道:“戚大哥,顾惜朝没对你怎么样吧?”
戚少商蹙眉不解,反问道:“他会对我怎么样?!”
追命诧异,瞪大了乌黑的眼珠子,继续问道:“你们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戚少商听闻追命夸张的形容,淡然笑道:“我心中有数,别乱操心!”
追命呼出一口气,朗眉挑起。
随后耸耸双肩,撂起垂在胸前的一束笔直长发甩至背后,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又要来一场千里追杀呢!”
话音刚落,抬起头,正好看到顾惜朝和铁手走入屋里。
顾惜朝清冷的目光已经瞧在了追命的脸上。
追命尴尬地转开目光,摸了下脑袋,词不达意地向铁手说道:“二师兄,你们也来了,呵呵!我们对对线索吧!”
垂下眼帘,顾惜朝在听到“千里追杀”这四个字时,其实很想笑。
数年之前,在追杀戚少商的路上,曾经说过:如有阻挡遇祖弑祖,遇佛杀佛!
是怎样的绝然!
现今,似乎也怨不得别人时时刻刻提防着自己。
胸口一时瘀塞,忍不住轻咳出声。
正待转身离开,已经有一双宽厚的手,抢先一步,不着痕迹地轻触顾惜朝隽瘦的肩头。
手掌按住,示意他坐下,随即离开。
等顾惜朝落坐,面前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上了一盏粗瓷杯。
抬手,抚弄瓷杯,微微温热。
看向身旁,已然端坐着的戚少商目不转睛地看着追命,铁手,正准备和他们一起商讨案情。
顾惜朝端起瓷杯,饮了一口。
不凉不烫的茶水浸湿咽喉,滋润了燥热不适的感觉。
一侧肩臂,被戚少商碰触到的地方,却莫名的灸热起来。
笠日清晨,旭日未升。
薄霭雾气笼罩天地,荒瘠无人。
府城外的官道,沿着两旁,齐齐生长着的胡杨树林白茫茫一片。
有马蹄纷乱踏至的声音自远响起,飘扬起漫天的沙土。
黄褐色飞尘之中,急奔来数骑模糊的身影。
戚少商,追命在前;顾惜朝,铁手在后。
飞驰至府城官道的岔路口,戚少商勒紧马缰,随着身下坐骑的回旋迈步,迅速地与顾惜朝对视一眼。
蓦然分开后,与追命向前方道路绝尘而去。
只一眼,顾惜朝已然读懂了戚少商眼中的话语。
今日一别,何日再见?
唯愿珍重!
戚少商和追命一路疾驰。
看着前方马背上的人,漆黑长发与白衣红裳纠缠翻飞。
想起今日一早,追命匆忙拉着他上马离开的神情,戚少商不禁苦笑摇头。
追命是真的着急,要和自己一起去查案?
还是就那样子忧心,自己一定会和顾惜朝兵刃相见?
难道,他和顾惜朝就这么明显,给别人“宿敌”的感觉?
拂过面门的强风亦无法拂去戚少商莫名的心绪。
昨日,他们四人就案情商讨了整整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
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入九邪宫,一路暗访琉璃盏的来龙去脉。
虽然是追命一直拉着他,要和他一起去西夏王都暗访,然而,戚少商自己都不甚明了,心绪为何依旧纷乱无章。
“戚大哥!”
追命忽然转头唤道:“你说,我们是先去石窟寺,拜访枯茶大师的师兄坐隐大师呢,还是先去探探西夏王兄弟的母亲?”
戚少商策马上前,与追命并骑,道:“昨夜不是已经商议好,我们先去暗访一下琉璃盏原来的主人!”
“其实,我比较想看到坐隐大师!”
“为什么?”
“好奇啊,这份名单究竟被他藏在了琉璃盏什么地方!”
戚少商哑然失笑,追命似乎总是改不了他风风火火的脾气。
只是不明白,这样子的性格却在每一有案待查时,总能发现别人难以觉察的细小踪迹,心思缜密的令人乍舌。
追命欢呼一声,道:“那我们就直奔西平府去了!”
戚少商抬起眼,望见追命被疾风舞动的黑发似波浪起伏。
酷似顾惜朝的眉眼,一瞬间令戚少商仿佛看到了那人无数回首时熟知的模样。
而昨夜临别的一幕,像潮水般汹涌而来……
中天有月,明月。
屋顶有风,凉风。
西凤酒盛在厚胎粗泥制成的酒坛之中,色泽愈发冷冽,香味更觉醺人。
屋里,追命热闹的话语声终于渐渐隐去。
夜色已,几颗疏星闪闪烁烁。
戚少商拎起酒坛灌了一口,关中名酒虽不及炮打灯般浓烈呛人,却也不似江南之地的酒水一般缠绵多愁。
酒味醇厚绵长,直入胸腹。
饮后,自有一股淋漓畅快的豪情。
抹一抹嘴角,戚少商低头看。
顾惜朝的屋里烛光摇曳,将他坐在书案前的半身剪影清晰地映照出现。
再饮一口,窗前的阴影却失了踪迹。
正当戚少商略觉惊讶,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顾惜朝闲步从屋内走出来,仰首望天。
不料,却对上了戚少商凝视着他的目光。
顾惜朝似乎没料到会在屋顶上见着戚少商,一时,只来得及静立在了屋门口,略略扬眉,向戚少商询问。
戚少商拾起酒坛,往前一送,眼中流露出邀约之意,说道:“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约一醉!来不来?”
顾惜朝释然的淡淡笑容,在月亮的银光之下,几乎让戚少商的心不自禁地加快了跳动。
跃起,衣衫翻飞。
长身而立在屋脊之上,顾惜朝接过戚少商手中的酒坛,仰头就喝了一大口。
之后,酒坛在两人的手中递来送去,言语已是多余。
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
醇酒入腹,远胜世间千言万语……
“戚大哥,你渴不渴?”追命清朗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戚少商回神,只见到追命正仰头对着酒壶灌酒。
奔马的颠簸使得来不及倾入他口中的透明酒水,沿着唇角淌了下来。
就像昨夜,在清冷的月色之下,顾惜朝唇边闪过的点点旖旎水光。
戚少商忽然之间,感觉到口干舌燥起来,狠不得立刻饮到追命手中拎着的酒。
向侧边一伸手。
追命了然地扯下另一个盛满西凤的酒壶,抛给戚少商,笑道:“还好我追三爷准备周全,就知道戚大哥亦是无酒不欢啊!给!”
接过追命抛过来的酒壶,戚少商猛地灌了几口下去。
冰凉宜人的酒滑入腹内,才稍稍缓解了刚才没来由的不适。
戚少商将酒壶拽在手掌之中,双腿用力一夹,坐下奔马立刻撒开四只有力的蹄子,飞驰而去,扬起的尘土迷糊了追命的双眼。
赶紧将宝贝酒壶系紧在腰际,追命大喊着追上前:“戚大哥,等我啊!”
铁手和顾惜朝与戚少商,追命分开之后,一路直往西去。
待日头沉沦,已距秦州府不到十里。
将马牵至河边饮水,顾惜朝就坐在沿河的堤岸之上。
回想昨日前夜,京兆府衙的厢房里,有一灯如豆。
屋里四人的脸色,俱都隐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看不真切。
神侯手下,三位捕头将手中查探得来的消息一一核实细查之后,不禁为此案背后尚未探出的缘由忧心。
在得知,他顾惜朝此番所行,似乎亦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不免更为焦急。
那几张小小纸笺还完好无损地藏在布袋之中,尚有更多谜团未解,顾惜朝的眉头轻蹙了起来。
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打断了顾惜朝的思恁。
是铁手见他沉默不语,才手拍盛水皮囊,发出声音惊醒了他。
铁手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顾惜朝摇头:“没什么!”
“如果是今日一早,追命把戚少商拉走的事,你就别再去想了!”
“大哥,我没想这个。昨夜不是已经商议好,由我和你去探九邪鬼宫,戚少商和追命去查琉璃盏的来龙去脉!”
“你没乱想就好!追命也只是不忍心再见你们狭路相逢,彼此又会杀得失了理智,才急忙把戚少商拉走的。”
想到追命初初见到自己时满脸的防备,顾惜朝不禁失笑。
如果,追命知道昨日后半夜,他与戚少商在屋顶喝酒甚欢,会不会惊吓地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起先,是戚少商先递过来的酒。
不料,西凤酒的后劲亦如漠北的烈酒一般绵强,等几坛醇酒都在他和戚少商无声的豪饮之下见了底,微醺的感觉就涌上了头。
夜的天地之间安静无声。
只有拂过发烫脸面的风低低呜咽着徘徊不去。
戚少商在这个月色很好的夜里,眼眸之中始终闪着莫名的光亮,酒喝的越多,眼中的光芒就越明亮,而凝视着他的时间就越发久长。
顾惜朝不是没有看到,几乎没有人可以无视这样专注的目光。
他懂戚少商眼中的意,所以,他对相约一醉没有片刻迟疑。
原本以为,戚少商什么都不会说。
却在天光发白,即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被身旁的人擒住了肩背。
戚少商在与他擦身而过时,低低的声线只说了一句话。
“惜朝,欠我的,你要活着还!”
顾惜朝的耳边颈脖直觉着有一阵潮湿的热气掠过。
先自己一步跃下屋顶的身影,几个起落,白色的衣摆就消失在了屋宇的背后。
然而顾惜朝却怔在了原地。
一句话,就定下了不能轻易舍命的誓约!
真不愧曾是土匪头子,明明就只是一句饯行的话,也能说得这样霸气冲天。
好!
他就好好活着回来,看他戚少商还能说些什么!
河水倒映着暮色,天边一派金黄。
再往西去,就是西夏陌生的广漠大地。
顾惜朝立起身,对铁手说道:“大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