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 戚顾]痴儿 1-1 end
作者:qiu_ys 25/1/2 15:2 25 收藏
[逆水寒 戚顾]痴儿
作者:amoeba 整理:秋之屋

前篇
铁手进到惜晴小居的时候,正是天色将暮的时分。

不算很意外的,看见顾惜朝一身青衣,挽着袖子,站在厨房门口那几个养鱼的大水缸前,斜阳就这样笼了他一身的金黄。

于是铁手平白就恍惚了一下,似乎觉得晚晴如果没死的话,这个时候,也该站在顾惜朝的位置上,做着他在做的事,等着她心心念着的他……

“怎么?我就这么好看么?看得名捕大人这般目不转睛?”顾惜朝俯身逗着鱼缸里被杜鹃醉了的鱼儿,对身后那个恍了神而一直盯着他的人说道。

“……我且问你,你到底真疯还是假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半晌,铁手的声音从顾惜朝背后传来。

铁手向来不屑于拐弯抹角,一上来,便问得直接。

“当然是真疯。”顾惜朝忍不住讥讽地一笑,却没有回头理会铁手,径自伸手在鱼缸提起一条鱼,水溅起,湿了他半身衣物。

“谁信?”闻言,铁手忍不住冷笑一声,“真疯了,怎还记得这杜鹃醉鱼?”

“你铁大捕头担保的,天下人谁敢不信?”顾惜朝懒得理会,回了一句,提着鱼便向厨房走去。

而铁手却被这句反问来得一滞,半晌没有声息。

“前些日子,你要我将你过去的所做所为与你说清楚,我以为你想要反省……罢,我也不管你真疯假疯,若你还清醒,总该做些什么去补偿你做错的那些事。”片刻,铁手叹了口气,道,“你欠的债不会因为你说你忘记了就可以一笔勾销的……我不希望我救你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呵呵,我不正在做吗?”顾惜朝将鱼放在了案板上,“我答应让晚晴尝我做的杜鹃醉鱼……我现在不正在做么?”

手指缓缓滑过鱼身,拈起一片瓣,顾惜朝的嘴角浮起浅浅一丝笑意,与先前那嘲讽不同,却是极温柔的。

“名捕大人,前些日子你跟我说了我过去的事情,这两天我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可是,就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来看,我还真没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还真想不出来除了晚晴,我还有对不起谁。”眯起眼,顾惜朝转身看向铁手。

“你……”铁手的眉头一皱,“竟这般不知悔改?!”

“我没错,为什么要改?”顾惜朝眉梢一扬,“你们都爱说些大道理,好,这回我也来说。”

“男儿在世,该做的莫不过是成就一番功名事业,这没错罢?”顾惜朝嘴角泛开一抹嘲讽的微笑。

“没错。”铁手点头,这话似乎挑不出来毛病。

“晚晴望我成为大侠,那么,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没错罢?”

“没错。”

“这朝廷,总该是为天下苍生着想的,这没错罢?”

“没错。”

“那么,我,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比乐毅、管仲之贤……该做的,莫不过是报效朝廷,将自己一身绝学,为其所用?”

“没错。”铁手眉头愈皱愈紧。

“可这朝廷中都是势利小人,我更是出身下贱,若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我这一身绝学,却也不过浪费了罢……如此,你说,我求功名,求权势,可有错?”

“……没错……”铁手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点了点头,旋即又道,“可你却不该投了傅宗书,不该为了这权利地位杀那么多的人,更不该逼宫谋反。”

“可笑,我一介草民,由谁重用轮得到我挑么?还有,名捕大人,你难道不知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么?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么?”顾惜朝呵呵笑着,转过身,铁手只见他手中寒光一闪,心中一惊,方看清顾惜朝不过只是用刀剖开鱼的肚子而已。

“不过成者王侯败者寇罢了……如你所说,大英雄,戚少商,在连云寨组织义兵抗辽,你说,这又死了多少人,方才堆起他九现神龙的赫赫威名?”

“如你所说,我下令杀的那些人,死得无辜,那么,死在战场上的那些人呢?他们又有何辜?为了那些站在他们头顶上吆喝着尽忠吆喝着报国吆喝着那些根本填不饱肚子的大道理的人们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命……哼,这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未免更毒一些……”

“我唯一的错,莫不过就是将他当了朋友……我唯一欠的债,莫不过是晚晴的真心……”顾惜朝愤愤说着,在提到晚晴的时候软了语气,轻轻叹着,将鱼丢进锅里,擦了手,又怔怔发起呆来。

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问题,顾惜朝已经自问过无数了,答案也早已唯一:自己唯一错的,就是心里装上了他,然后,辜负了晚晴……只可惜自己,似乎还是想继续错下去……

“……当日你装疯扮傻任人欺凌逼得我出手救你,更用晚晴的遗愿逼我在天下人面前开口保你……可你若如此死不悔改,我便杀了你,晚晴也不会怨我。”铁手思索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酝了杀机。

“哦?”顾惜朝侧头斜睨铁手,再重的杀机亦不过云淡风轻的一笑。

“名捕大人,且放下你的铁掌吧,我知道你是不会在晚晴的地方杀了我的……因为晚晴不许。”

“……”铁手的面色由青转白,却终于还是放下了手掌,“你怎可这样利用晚晴?”

“我可没有利用晚晴,只是利用你对晚晴的一片真心罢了。”顾惜朝摊手,露出无辜的表情,旋而又放肆地笑了起来,“我便是这样明目张胆的利用,你不也还是乖乖地听我的话?我顾惜朝的本事,你也该道一声佩服才是。”

“说实话,我也厌了这装疯扮傻的日子了……是了,名捕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听我来说一说这天下形势呢?或者,你想听我将七略诵给你听?”

“我比较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铁手冷冷地说,“你若再造孽,老天也再不会恕你。”

“天是空的。”顾惜朝眉梢一扬,呵呵笑了起来,“这道理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你怎么还这么相信?”

铁手脸色愈发阴沉。

“至于你问我想做什么啊……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我只知道,和亲换来的和平撑不了多久,灭了奸臣的大宋依旧风雨飘摇,我知道我其实可以改变这一切,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能做到……当日你们都说我遭了报应一切都失去了特别是最爱的晚晴,可如今我却明白我根本什么都没失去过因为我原本什么都没得到过……尊严,权势,爱人,知音……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铁手怔怔地看着顾惜朝笑容里渐渐带了狂乱的味道,他想顾惜朝怕是真的疯了,沉在他的飞黄腾达的梦里不甘清醒。

“我只知道我想玩一场游戏,却在开局时先乱了自己的心,根本没有认真玩下去……”顾惜朝突然敛了笑容。

“我只知道……没有开始,何来结束?这游戏,我还没完得尽兴。”顾惜朝缓缓说着,挑眉,抬眼,拂袖之间,傲气尽显,仿佛天下尽在掌握之中,只待衣袖轻拂,顷刻之间便会有千军万马听他号令。

铁手不由敛眉,却已不知该思索些什么,或许,只是一个妄想狂的疯子,本不该太在意的。

察觉了铁手暗暗的不屑,顾惜朝也不恼,只是微笑转身,继续做那杜鹃醉鱼。

…………………………

顾惜朝的厨艺很好,自高鸡血尤知味死后,这世上怕再寻不到一人,可以烧得出最纯正的杜鹃醉鱼了。

而此刻,顾惜朝便端着这天下第一的杜鹃醉鱼,施施然从厨房步了出来,经过铁手的身畔,站定,轻笑,“你说,这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这鱼,我便让你吃。”

“你究竟,在玩些什么?”铁手皱眉,却也不得不被这杜鹃醉鱼的香味吸引。

“不说?那就没的吃了。”顾惜朝笑道,转身往后院走去,边走边喊,“晚晴,今天的鱼来了。”

风吹起,杜鹃又落了些,铁手突然在风里闻出了一些特别的味道,心头一惊,大步追上了顾惜朝,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杜鹃醉鱼。

“罂粟?!”铁手终于辨出了风里的味道。

“是。”顾惜朝也不否认,“最正宗的杜鹃醉鱼,便是加了这少量的罂粟,方才有这诱人滋味……名捕大人,可是想要尝尝这滋味?”

并不意外地见着铁手迟疑,顾惜朝轻蔑地笑了:“名捕大人想来也是知道的,这罂粟,用得好了,便是良药,用错了,却是剧毒,不过我顾惜朝在这菜里加的,是良药还是剧毒,也还不想名捕大人你知道。”

说完,顾惜朝从铁手手中夺回杜鹃醉鱼,摆在晚晴墓前,上了香,头也不回地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落下铁手一人,在暮色里不知所措。

…………………………

夜尚未央,月华正如练。

噩梦中惊醒,突然就心痛到全身无力的感觉,顾惜朝斜倚在床头,微微地喘着气。

梦中,无数人指着自己嘲笑着,骂着,唾弃着,染血的手便向自己伸来。

回想着梦境,然后顾惜朝冷冷一笑,又如何,那些人,还不都死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活着的是我,赢的便也是我,要让我从梦中惊醒,那些人,还够不上。

世人白眼看我,我便白眼向世人,若有人于我青眼相加,我便以青眼相对。

惊醒,原是因为那双眼睛再不看向自己。

心惊,原是因为蓦然发现这世上再寻不到那双眼。

却原来,却原来,这世上,真的就只有他一人!!

只有他一人,会在见着自己的第一眼,欣喜万分地说:“这书生倒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只有他一人,会在闻到了菜肴里罂粟的味道,却依旧面不该色的吃下去。

只有他一人,会看自己的七略,会听自己讲这天下大势,会不把自己当疯子。

只有他一人,够资格品尝自己这一盘杜鹃醉鱼。

只有他一人……

……不想放手……

一直瞧不起他的正气凛然也不屑于他的所谓丰功伟绩,那一切,还不一样都是人血涂出来的?

一直瞧不起他的所谓肝胆相照也不屑于他那帮生死兄弟,那一切,亦不过一帮草莽一帮乌合之众。

也一直瞧不起他挂在嘴边的仁义道德也不屑于听他说江湖大义,那一切,也只是哄他们那些白痴的罢。

可是……

他是瞧得起自己的人……

唯一一个,曾经,真真正正瞧得起自己的人……

他是懂得自己的人……

唯一一个,曾经,真真正正懂得自己的人……

他是曾将心交付给自己看的人……

唯一一个,曾经,将心交付给自己看的人……

他更是在第一眼看出自己骨子里书生意气的人……

他更是不会对自己的凌云志向表示嘲讽的人……

他更是不会当自己是疯子的人……

他更是可以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

…………………………

“没有开始,何来结束?”顾惜朝闷闷地笑了,月光就此带了一丝阴戾,“这游戏还没玩得尽兴,怎可就结束了呢?”

从不信天意,从不信宿命,否则,自己怎逃得开那烟巷陌的软红十丈。

天是空的,二十年前自己便已经知道。

而若真有天意,既给了自己这惊世才学,自当是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自己要的,自己去夺。

终一日,要笑他个酣畅淋漓天地变色。

终一日,要醉他个疯癫痴狂日月无光。

终一日,要唱他个开心快活半世逍遥。

到那时候,方不枉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

1

惜晴小居的黄昏是最美的。

斜阳总是极温和地笼着,晚风总是极温柔地荡着,然后那个天下闻名的疯子,总是极温柔地笑着,擦拭着小居后院那一方墓碑。

除了铁手定期送些日用品以外,惜晴小居少有人迹,于是只可惜了这么美的景色,徒徒少了欣赏的人。

然而这一日,惜晴小居却突然来了一群带刀带剑的不速之客。

于是那极温柔的景色里,生生掺进了肃杀的气息,却偏还和谐如昔,只让人疑心,先前那温柔里,到底有几分真,到底有几分假。

…………………………

“哦?那可真是个了不得的消息呢。”顾惜朝笑了笑,将目光从墓碑上移开,转头看向身后那个衣着雍容的女子。

“还真是多谢了,不过……”顾惜朝嘴角勾着一抹笑意,微微弯了腰,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动作,“好走不送。”

“你截了我的信鸽,在我的密信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那样一段话,真的只是为了知道那个消息吗?”那女子也笑了,“我堂堂大辽公主亲自来寻你,难道我又是好心泛滥了吗?”

“你,不是真疯了吧?”女子笑问。

“是啊。”顾惜朝站直了身,将手背在身后,笑得像个得意的孩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

“却是全天下的人都不相信。”那女子依旧微笑,言语间却带了隐隐的魄力,“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跟你拐弯抹角,我来的目的,你是知道的,我要你助我得大辽,得大宋,得天下,你应是不应?”

“哦?好志向。”顾惜朝微微有些吃惊,虽然他是料到了这个女子来的目的,却也没想到这女子的野心竟如此之大,“却为何寻我?”

“呵呵,若不是这等改天换地的大事,又怎配得上你这旷世绝学?那一段大势分析,倒当真是酣畅淋漓,不然我又如何会应了你的要求,千里迢迢,来告诉你那消息?”那女子依旧笑着道,眉宇间却是英气勃发,“我要你助我,你,应是不应?”

“我若应了,能得到些什么?”顾惜朝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骨子里的不安分,令他确实有那么点动心。

“所有你想要的,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如玉美人,甚至流传千古的好名声……所有你要的,你都可以得到。”

“呵,这可真是不得了的诱惑啊。不过,我已经决定要在这里陪晚晴一辈子了,所以……”顾惜朝摆了摆手,偏过了头,“我如今只想守着晚晴,那只信鸽,原是我无意间捕捉,那封密信,实是我无心见到,那段话,亦不过一时兴起……”

“你不会的。”女子的声音里自信依然,“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的野心还未死,所以你不会耐得住这一辈子,你才会有这一时兴起。”

“你已经为她守丧三年,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女子上前一步,伸手指了指顾惜朝的心口,“承认吧,你这里,谋划着的,是你自己兴风作浪呼风唤雨的人生……如今我给你机会,你该好好把握。”

“是吗?”顾惜朝微微有些心惊,眼前这个女子,确实有能耐。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足以倾覆天下,顾惜朝在自己心里暗自问道。

“以为我一个女子成不了大事?”女子似乎是察觉了顾惜朝的怀疑,眉头微微一皱,复又展颜,“呵呵,我也听闻当年你曾助过傅宗书,却在几乎成功的当儿功亏一篑,你,可知是为什么?”

“洗耳恭听。”顾惜朝挑眉。

且听听她的眼光和心计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他疑心太重,用了你在错的地方,或者说重用得太迟……这是其一。”

“没错。”顾惜朝点头。

“你枉顾全局,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纠缠不清,虽然你那些恩怨说到底也是因那老狐狸而起,但你的任性却也够厉害的……这是其二。”

“说得不错。”

“最后一点,你心软了……你自己的恩怨舍不得了清楚,又如何去关照别人的谋划。”

“可以看到这一点,你也当真了不起了。”顾惜朝赞许的点头,“这些年来我也在想,我确实太拘泥了一些事情,没有在意大局,所以这一场败的,虽然不甘,却也服气。”

“哦?”女子有些诧异,她不知道顾惜朝居然能说服气这两个字,“看来比之当年的惊才绝艳,你竟又成长了不少。”

“我倒是越来越欣赏你了。”女子颔首赞道。

“本来,我只是赞赏你的才华,但是你们汉人向来讲的是忠孝忍悌,所以我想你经那一败或是认了那些大道理,故你若不应我也不想强逼……不过……”女子说着,后退一步,“如今我亦决定,你若不能为我所用,我怕也不会那么好心留着你被别人用。”

女子身后的武士仿佛得了号令般长剑出鞘,七个人,兵器出鞘的声音却只得一声。

“呵呵……你倒真是天下难寻的女子。”顾惜朝开心地笑了起来,似乎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手,举到那女子面前,“你看,我这手,可是没沾血腥很久了。”

“不过今天,你,竟让我想要破戒了呢。”顾惜朝笑着看向那女子。

“你以为自己能搏得过他们七人?”女子皱眉。

“不,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怎是我这个武功半废的人搏得过的?”顾惜朝依旧笑,眉宇间的傲气就这样荡开来,“你想要大辽,想要大宋,想要天下,好野心,我很欣赏。而我想要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你都可以给我,那么,我为什么要拒绝合作呢?”

“你应了?”

“我应了,大辽天祚公主。”顾惜朝微微一揖,“良禽择木而栖……而你,够资格。”

……………………………………………………………………

边疆频现马贼,烧杀抢掠,民不聊生。

戚少商刚刚捕获了一个独行大盗,回行的路上,竟都是被抢掠过的村庄,看起来端的是满目疮痍。

见路边三三两两的流离失所的难民,戚少商有些不忍,便从兜里掏了干粮,一路分发开去,却不想顷刻之间便被大队的饥民围了起来,待到好不容易挣脱开来的时候,竟是连衣衫也被扯破了好些。

随行的捕头虽然抱怨,却也无奈,只好加快了赶路的进度。

戚少商只觉得胸口压抑地难受。

其实不说,彼此心里也都明白,那些马贼,只怕是辽兵,若真对上了,便给了对方一个开战的借口了。

大宋势微,如今也只仰赖了和亲的怀玉公主暂得了安宁。

而大辽主战主和两方一向争得厉害,若让主战方得了机会当了权,以大辽那兵强马壮对上大宋这一击即溃的兵力,只怕真的要生灵涂炭了。

想起当年在连云寨起兵抗辽的日子,戚少商突然省起,自己,到底有多久已不曾有那种畅快的心境了。

当了捕头这些年来,不能说是不失望的,没错,确实是捕了不少恶人破了不少大案还了不少人青天白日,但是,如今这正当家国危亡的当头,自己却整日里只是奉命捉着自己的同胞,却不得不放任那些外族屡屡犯我边疆,不得不眼睁睁看自己的国家生灵涂炭,而又不得不为了大局,忍。

“曾经的九现神龙,如今也不过官家门里一条狗。”一阵刺耳的笑声传进戚少商的耳里,戚少商回头,看向那个被押在囚车里的犯人。

“你说什么!”随行捕头用剑鞘狠狠地捅了那犯人一下。

那犯人捂着被捅到的地方,依旧尖刻地说道:“大英雄,有种去把那些马贼给收拾了,没种,就不要在这跟你大爷我耍威风。”

“你说什么?”随行捕头还想再揍他,却被戚少商拦住了。

“哼,我不过偷了那皇帝老儿的女人,顺便再偷了他帽子上的那颗夜明珠,便被他下了旨追拿……那些马贼,也该都是辽人吧,偷了他的大好江山,怎不见他要你们这些名捕去拿他们呢?”那人依旧说,引得戚少商不由正视。

“你倒真是敢说。”打量着面前这个面容委琐的中年汉子,戚少商忍不住道。

“好说好说,我又不指望那皇帝什么,当然敢说。”那人却一偏头,转过眼不去看戚少商,似是很不屑的样子。

“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戚少商无奈的笑笑,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不是不知道的,皇上、朝廷,对所谓的江湖都是一种很反感的态度。

明明是自己的天下,却有着这样一群人不顾自己的存在不顾官府的条令为所欲为,偏又在百姓里有着好名声,杀不得灭不得却又忍不得。

自己这样,算是被变相地招安了吧,戚少商在自己心里问道,却又用力地甩了甩头,像是想要把自己这大逆不道的想法甩出去一样。

不管怎么说,自己接了铁手的班,所作所为,也都是正义。

定了定心神,戚少商领着一队人,只在官道上急急地行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从身边经过的那一顶装饰华丽的马车。

……………………………………………………

“什么?”戚少商吃惊地看着面前的铁手。

本来,他风尘仆仆地赶回诸葛神侯府的时候看到铁手就已经很惊讶了,却不想铁手竟带来了一个更另他惊讶的消息。

“你说顾惜朝不见了?”戚少商向铁手确认。

“是的。”铁手皱着眉,他果然,还是太大意了。

“他不是疯的吗?”戚少商问。

“假的。”铁手摇头,“纵然他再伪装我也早猜到……不过见他对晚晴一往情,日日都为她做杜鹃醉鱼,所以我想他也不会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却不想今日我去惜晴小居的时候,他已不见踪影。”

“或许他只是暂时出去一下……”戚少商猜测。

“不可能的,全天下都是他的仇家,当日我保他,只说我绝不许惜晴小居染血,他若离了惜晴小居,我也保不了他……以他的心计,既离了惜晴小居,便是决计不会再回来的,更有甚者,他只怕是找到了更大的靠山……”铁手分析着,却愈来愈心惊。

戚少商也皱眉,这顾惜朝,着实可比成一条毒蛇,眼前这一桩,另他不由地想起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农夫救了冻僵的蛇,却还是被蛇反咬一口――顾惜朝这一去,只怕又会去做什么令生灵涂炭的事了……

“不能不防。”有声音从戚少商身后传来,戚少商回头,见来者正是无情。

“我已命追命去寻他下落,有消息他会通知我们。”无情对铁手说道,然后转脸面对戚少商,“神龙捕头也辛苦了,不如先去歇息,顾惜朝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可是……”戚少商想要说些什么,因为他总觉得顾惜朝的事必然与自己有关,却被无情摆摆手打断了。

“今日神侯进宫面圣,隔几日,怕是会有更大的事情……神龙捕头这些日子一直在奔波,如今还是歇息一下为好……天下,尚有别的大事要做,这小人,只要防着便好。”无情说道,一番话令戚少商无法反驳,只好道了谢,拱了手,起身告辞。

…………………………………………

之后一连数日风平浪静,戚少商甚至觉得有些无聊,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风云再起之时,已然悄悄迫近。

2

“围剿?反贼?”戚少商听着无情的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话听得当真耳熟,似乎数年之前,有人与自己刀剑相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没错。”无情颔首,“燎风寨占据边关已久,烧杀抢掠直令民不聊生,不断滋事欲坏我辽宋交好,更屡屡犯我大宋国威,如今渐有自立为王之势,已成心腹大患。”

“心,腹,大,患?”戚少商眉头皱得更紧。

无情似乎看出了戚少商的心理,只笑着说:“攘外必先安内,那燎风寨真正反贼一帮,所作所为亦不过为一己之私,不除他边关不得安宁,故皇上才下了这道旨……神龙捕头当年兴兵抗辽,倒真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戚少商微微尴尬的笑了笑,是啊,自己怎么可以怀疑诸葛神侯的指示呢?毕竟,如今这天下,真正为民着想的,也只有他了。

“神龙捕头常年在边关,对边关形势熟悉,故圣上下旨,命神龙捕头一同前往。”无情对戚少商说道。

戚少商低头领旨,谢恩,一如既往。

却只是,似乎很相近的情境,令戚少商不由地觉得微微有些不安……

………………………………………………

燎风寨的地形简直像极了当年的连云寨,这大概也是诸葛神侯一定要戚少商也一同前来的原因了。

围剿,光明正大的围剿,上万的军队将燎风寨围了个严严实实,只待领头的一声令下,便将这燎风寨给扫荡个干干净净。

戚少商骑在马上,皱着眉头。

眼前这情景,实在太过相似,只是自己,换了个角度来看而已。

领兵的将领手一挥,战鼓擂了起来,杀声顿时震天。

戚少商握着剑便要出鞘上阵杀敌,却蓦的迟疑了一下。

“还在等什么呢?上阵杀敌,可是立功劳的大好时机啊。”似乎一个微微有些讥诮的声音戚少商背后响了起来,声音低得戚少商几乎就没有听清,但是之后的附议声,戚少商却是听清了。

戚少商回头,却只看见了身后不断向前涌动的士兵,说这话的人,不知是谁。

“神龙捕头等什么呢?”领兵的将领也发现了戚少商的反常,策马行到戚少商身边。

“恩……刚刚觉得有些不对……”戚少商喃喃道,却又摇了摇头,“可能是错觉。”

“呵呵,有神龙捕头在,这小小山寨,要拿下来岂不是轻而易举?”那将领笑道,手中长刀一振,策马向着前方奔去。

时机已容不得戚少商犹豫,一支羽箭当面射来,戚少商挥剑格开。

逆水寒终于出鞘。

战场上,你不杀人,就会被别人所杀,这是戚少商所熟知的――生死抉择最为残酷的时刻,除此无他。

于是戚少商更努力地挥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他忘记,他杀的人,与自己流有同样的血……

…………………………………………

“我不曾想到,你居然能在半步不离惜晴小居的情况下,经营起这样壮观的山寨。”天祚站在悬崖边,遥遥看着远方的战场,赞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世上竟真有你这等人才。”

顾惜朝只是浅浅一笑,缓步踱到天祚的身后。

“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铁手不在的时候刚好遇上这个来寻我不知道要为谁报仇的人,我便教了他一些当英雄的道理和手段,从他手上换下我这条命罢了。”顾惜朝说道,轻描淡写。

天祚复又笑了起来:“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顾惜朝。”

“在这关键地方建了这燎风寨,闹得大宋和大辽都不得安宁,只要一点风吹草动,便是极好的机会让天下大乱……”天祚抚掌笑道,转头看向顾惜朝,“而这天下大乱的时机,便掌握在你的手中……”

“……燎风寨可以打着抗辽的旗帜,也可以叫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以是我大辽攻打大宋的最好借口,是我大辽主战派当权的重要筹码,更可以是阻挡我大辽野心的第二个连云寨。”天祚缓缓说道。

“顾惜朝,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从什么时候便开始谋划这一切的?”天祚问道,“你竟可以,将一切都算得那么好!”

“如果你无聊到要发狂的地步,你也会来算计这些的。”顾惜朝偏头一笑。

“只不过,你放着燎风寨就这样覆灭,竟真舍得?”风中传来的血腥味,令天祚微微蹙了眉头。

“围棋中有一手,叫做倒脱靴。”顾惜朝笑道,眼眸发亮,“都道世事如棋,如今,我便要来做这下棋的人。”

衣袖轻拂,转身,抬手,指点江山。

“燎风寨覆灭,燎风寨的寨主死在他崇拜的英雄手上,英雄的幻想崩溃,民心松动,之后,官逼,民反,大宋离混乱,也就不远了。”

“而大辽,皇上突然中毒昏迷,而皇后是汉人,所以非但控制不了局面更要受到怀疑,太子年岁尚幼,于是天祚公主垂帘听政……”

“金国,王上驾崩,引出当年一段宫闱密闻,偷龙转凤终还是瞒不了天过不了海,真正的太子下落不明,而权相谋求纂位……”

“彼时天下大乱,英雄辈出,能者得之,用之,成之……终使天下尽在掌握。”

顾惜朝笑着说着,缓缓踱了数步,直站到悬崖边缘。

“好局,好棋手。”天祚拊掌赞道。

对于天祚的赞叹,顾惜朝只是颔首谢过,便偏过头,远远看着山寨里的战况。

突地,顾惜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抹孩子般的笑容,转过身,也不与天祚打招呼,便沿了下山的路,施展轻功奔了起来。

而看着顾惜朝离开的背影,天祚却敛了笑容,眉头微蹙。

“真不知道,是我在用你,还是你在用我……”

沉吟片刻,又释然地笑了起来。

“你好好下棋,我观棋便是……”

…………………………………………

顾惜朝到达战场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士兵三三两两的正在做着最后的清理工作。

顾惜朝隐身在树林里,看着戚少商有些失魂落魄地拄着剑站着,眼光散漫没有焦距,突然就感觉得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忍不住便笑开了。

“大当家。”顾惜朝唤道,从树后转了出来,顺手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然后,仿佛见着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般,施施然向着戚少商走去。

戚少商茫然回顾,却在视线定格的一刹那,生生地愣住了。

“你怎么在这?”戚少商本能地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顾惜朝说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神色。“许久不见,大当家,这燎风寨,你灭得可还尽兴?”

戚少商狠狠地瞪着顾惜朝,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剑,却终于还是无奈地松开。

于是顾惜朝笑得更开心了,顺脚题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一具尸体。

“不过我却不知,这燎风寨,与你当年的连云寨有何不同呢,竟能让大当家你杀得这么痛快?他们,可都是仰慕着你的小孩子哦。”顾惜朝笑着说,却说得戚少商如坠冰窖。

戚少商开始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微的颤抖,然后那颤抖变得越来越强烈,几乎连剑也拿不住了。

“是了是了,上面一定是跟你说:燎风寨,占据边关已久,直令民不聊生,不断滋事欲坏我辽宋交好,更屡屡犯我大宋国威,如今渐有自立为王之势,已成心腹大患……”顾惜朝自顾自地说道,全然不顾戚少商越来越坏的脸色。

“大当家……”顾惜朝方欲再说,却听戚少商猛地大吼。

“不要再叫我大当家!”戚少商吼道,却不由自主地带了颤音。

“哦?那么……是了,我该称你为神龙捕头,是吧?”顾惜朝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入了官家门,便做不了江湖人。”顾惜朝见戚少商几欲崩溃的神情,开心地笑着,“我还以为大英雄你能做的和我这小人怎样不一样呢……”

顾惜朝摇了摇头,看着戚少商连剑也拄不住的样子,不由地仰天大笑了起来。

“是了,戚少商,跟你说一件事……”顾惜朝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了笑,复又说道,“我,顾惜朝,已经投了大辽……过几日,你大概便能收到命令:顾惜朝通敌叛国,罪无可赦。杀!”

戚少商吃惊地抬头看向顾惜朝。

“……这一,我等你来杀。”顾惜朝说着,粲然一笑,也不再理会戚少商,转身离去。

戚少商依旧只是全身僵硬地站着,似乎动也没法动,更似乎只要移动一点点,自己便会完全崩溃……

他不是没有听见顾惜朝在说什么,他也知道顾惜朝这个人是绝对能说得出做得到的,他知道顾惜朝该杀,可是他却突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资格杀……

明明知道如今这事情与三年前绝对不同,却为何看起来竟是这般相似?

顾惜朝寥寥数语,句句熟悉,明知信不得,偏又不能不在意。

太相近了……

区别只是:打着官家旗号的,是自己,背着反贼名头的,成了别人……

怎不在意?怎不动摇?怎不心惊?

…………………………………………

顾惜朝回到山崖,不意外地看见那个一直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的武士正低头对天祚汇报些什么。

看见了顾惜朝微哂的神色,天祚只是淡淡地笑了。

“我以为你会告诉他那个消息。”天祚笑道,“怎么,怕对他打击太大?舍不得?”

“那种事,让他自己慢慢发现比较有趣。”顾惜朝嘴角微扬,“说到底,他也是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啊……”

“是啊。”天祚点头,“说起来,这种事情也当真有趣。”

“不过,顾惜朝。”天祚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有些想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如玉美人。”顾惜朝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为什么?”天祚逼问,语气里有了逼迫的意味,“必须回答。”

“为什么?还用问吗?”顾惜朝仿佛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就这样笑开了,“这些东西,天下人谁不想要?”

“却没有人有你这般迫切。”天祚回道,“迫切到近乎虚伪。”

“因为天下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而有的那一些也配得上他们的能耐。”顾惜朝迷起了眼睛,掩住了眼里的一线光彩,“可是我空有一身才学,只不过出身下贱,便该一点也得不到吗?”

“所以你不甘?”天祚也眯起了眼睛,“若真如此,我便能放心地用你……我可以承诺,你要的,全部都能得到,只要你助我。”

“哦?原先你并不放心我吗?”顾惜朝挑眉。

“顾惜朝……”天祚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是一把双刃剑……固然是天下难得的利器,用得不好,却也是伤人伤己……我,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吧……”

“呵,你果然是天下难寻的女子,有胸襟,有抱负,有自信,更有头脑。”顾惜朝笑开了。

“莫夸莫夸……我还担不起。”天祚摆了摆手。

“自然要夸。”顾惜朝目光微微闪烁,“公主确是世上少有的帝王之材,想那则天武后,亦不过如此。”

自然要夸,毕竟自己还不想立刻就死。

天祚确实有心计,看起来似乎重用自己一点不带防,而若她觉得掌控不了自己这条毒蛇,她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下格杀令的。

惜才,亦有度,重用,亦有限,倒当真,帝王风度。

顾惜朝心中算计,却当真是有些佩服眼前这女子。

听着顾惜朝的赞美之辞,天祚只是定定地看了顾惜朝一眼,然后,垂眸,嘴角微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令顾惜朝暗暗心惊。

“爱怎么玩,随你,记得该做的事做好就行。”天祚淡淡说着,转身上了马车,“走罢,再不走某条鼻涕虫就又要粘上来了。”

顾惜朝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走到马车边,一撩帘子,也坐了进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惜朝突然就想到了这个成语。

心里暗暗一笑。

是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怎又不知,黄雀背后,可能还有一只鹰呢?

3

“神龙捕头还好吧。”无情终于开口,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戚少商自回到神侯府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

“是不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无情问。

“没有。”戚少商摇头,手却依旧无意识地拨弄着手里的茶碗。

“或者,你是见到什么人了?”无情沉吟片刻,又问。

戚少商似乎一惊,茶碗在桌沿磕了一下,一片小小的碎瓷崩了开去。

无情皱眉,他从未见过戚少商有如此的失态,心念转间,便已明了。

“你见着顾惜朝了?”无情问,却是极确定的语气。

戚少商惊讶地抬头,无情却不再看他,转头看向追命,“追命,你说,顾惜朝如今如何?”

“对方很机警,我被察觉了,所以追到边关便不见了踪影。”追命回道,“带他走的人是名女子,听他们的称呼似乎是大辽的公主,她手下七名武士每一个都是顶尖高手。”

“那情形看来,顾惜朝怕是投了辽国。”追命说道。

“是吗?”无情低头,手放在膝盖上,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追命。”片刻之后,无情抬首,似是有了计较,“你,立刻出发,潜入辽国,去将军府……若见到顾惜朝,带他回来,若不行……”

无情突然顿了一下,斜眼看了震惊的戚少商和眉头紧拧的铁手,复又看向追命,缓缓开口:“不行的话……但杀无妨。”

戚少商突然觉得脑袋被人狠狠锤了一下,嗡嗡地不得清明。

铁手叹了口气,却是连桌沿被自己捏碎了也没有发觉。

“将军府?”追命没有察觉到戚少商和铁手的反常,只是对无情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我将他们追丢了,你又怎么知道顾惜朝会在那里?”

“七武士……”无情微微叹了口气,“……有这能耐带着七武士的,也只有大辽的天祚公主了,此女一向野心勃勃,五年前前下嫁给了北院萧将军,如今只怕北院的兵权已经全落她手里了……顾惜朝既通敌叛国投了她……大宋只怕危险……”

“通敌叛国,他不会真的吧……或许是误会?”戚少商终于开口。

“亲眼所见,假得了吗?”追命说道,看了一眼戚少商,复又看向无情,似是等他定夺。

“逼宫谋反他都做了,这天下还有什么他不敢的?”无情冷冷地说道,“以他那毒蛇心性,这样做倒是合情合理。”

“但他毕竟经历过那么多……也败了那么惨……”戚少商还欲说些什么,眼前却生生浮现出顾惜朝对自己那粲然一笑。

孩童一样的笑颜,怎能联想到那般毒蛇心肠?

“便是如此,他才更要将一切都讨回来。”无情微微皱了眉,说道。

戚少商愣了愣,却无法反驳。

“那么……追命,你便去吧。”见戚少商不再多言,无情向追命开口。

“等等。”戚少商突然一把拦住了追命。

“顾惜朝心机沉,追命只怕应付不来。”戚少商对无情说道,“让我去吧。”

“这一,我等你来杀。”顾惜朝的话,仿佛给戚少商下了咒,直在戚少商的耳边萦绕不绝。

无情抬眼,看向戚少商,心中权衡。

是的,要说能力,戚少商较强,对顾惜朝的了解,戚少商较,对上顾惜朝的胜算,戚少商较多……但是,戚少商与顾惜朝之间恩怨太,彼此间太了解,牵扯太多,反而不是能了就能了断的,不如追命,与顾惜朝无怨无仇,干脆利落,或许反而较好。

无情正沉吟间,铁手却突然开口。

“我也去。”铁手说道,“我心软,大意,让顾惜朝得了机会……事情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承担责任。”

“罢。”无情看了铁手一眼,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两个与他纠葛太多,不让你们去你们怕也不会安心……你们便去吧……不过切记,见着他,什么都不用多说,带他回来,若不行,立杀,莫手软……大宋,没有那么多公主可以用来和亲。”

“多谢。”戚少商与铁手齐声谢过无情,便转身离去。

无情看着戚少商与铁手的背影,微微皱眉,转眼看向追命,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叩着,追命知道那是无情在做大决定时的习惯动作,于是他也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等着无情的决定。

“追命。”无情终于开口。

“是。”追命正是等得快睡着的当儿,被无情一声轻唤,猛然清醒。

“你,叫上冷血,也随他们一起去。”无情说道。

“是。”追命应道,转身便要去寻冷血,好快些去追铁手与戚少商。

“慢!”无情开口唤住追命,“你们,不要让铁手他们察觉,还有,如有必要……对他们亦不用留情。”

“什么?”追命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向无情,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用留情?”

“若他们为顾惜朝所惑,所困,所伤,或者拘泥于前尘恩怨不得了断,亦杀。”无情说道,声音冷得似冰,“他们会是极有用的棋子……我……不能给顾惜朝和天祚留半点机会。”

“无情!你当真无情?!”追命吼道,他不信无情真的能说出这样残酷的话,铁手,戚少商,他们毕竟是自己肝胆相照的兄弟啊。

“我无法不这样做。”无情只觉得自己的手变得冰凉,“这一……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如果我现在便将他们追回来,可不可以?”追命看着无情,神色凄然。

“现在追回他们,他们又会甘心吗?还不必定是想法子瞒着我们去大辽一探究竟?那时侯,顾惜朝必然更有后着……”

无情说道,竟发现自己也已经说不下去了。

是啊,名无情,有岂是当真无情?

“……我……我去见神侯……也许还有别的地方是我没想到的……”无情猛地摇头,转动轮椅便要往外走,未到门口,便看见诸葛神侯的身影站在庭院里,不动如山。

“神侯……”无情和追命同时开口,却在看见诸葛神侯的神色时齐齐屏了呼吸。

互相对望一眼,便已知,别无选择。

………………………………………………

戚少商与铁手骑着马在官道上疾驰,连日来日夜不停地赶路,道路上的风沙,已经将两人的衣裳全都染成了土黄色,更连面目,也已不甚分明。

“我不相信……顾惜朝真的投敌叛国……”戚少商在马上,对着铁手喊道。

这句话已经在他的心里萦绕多日,一想到当日顾惜朝笑着说那句“我等你来杀”,只觉得心底那些陈年的鲜血复又开始泛滥。

知道顾惜朝是利用了自己刚刚灭了燎风寨的不安,是故意让一切令自己觉得似曾相识……让自己以前的经历投影到现今的事上,再明了的事情,便也多了三分的不确定。

“我……也不愿相信。”铁手的声音夹在风沙中传来,犹疑着,不甚分明。

“是吗?”戚少商心头猛地一跳。

“两年前,他在惜情小居的墙上,曾经写过一首诗……”铁手突然放慢了速度,戚少商也立即勒马。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铁手缓缓念道。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戚少商有些茫然地重复,“……这诗中况味,似是对晚晴用情颇,而更已是不愿再过问世事,不愿再追名逐利……”

“是啊……”铁手皱眉,“所以我才敢放他一人在惜晴小居。”

“那么他如今……只怕是另有隐情……”戚少商沉吟道。

“希望如是。”铁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现时你我最好还是快些赶路,事实到底如何,还是见了再做定夺。”

“也好。”戚少商点头,复又道,“到底如何,也只有亲眼见了才心定,若真有隐情,也还是别冤了他才好……被通辽叛国这个罪名冤了的人……实在太多……”

“而他若当真通辽叛国,却也怨不了天尤不了人了……”铁手抬眼看向官道尽头的漫漫黄沙,“便是有负晚晴的嘱托,我也要拿他正法。”

“只望,这诗中情意,不是他的计算才好。”铁手说道,侧头看了一眼戚少商,眼神中似乎是在询问,顾惜朝,可不可以信?

戚少商无奈笑了笑,看来甚是凄然。

“若我说我还是信他,却是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了,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情愿信他……不然,这天下会发生什么事,想起来,也太可怕了。”戚少商说道,眉头愈皱愈紧。

“多说无益,还是快些赶路为好。”似是不愿再说,戚少商偏头,丢下这一句后,用力一夹马腹,马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直将铁手甩下数丈。

铁手一愣,很快便回复过来,马鞭一扬,很快便跟了上去。

戚少商听见身后铁手追上来的声音,又在马身上加了两鞭,硬是比铁手多出一丈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戚少商就是不愿铁手看到他现在的神情,虽然他想自己现在满脸尘土大概是连眉眼都看不分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似乎会有什么地方,泄露出他自己的心思,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察觉的心思。

顾惜朝,这个名字明明很美,很温柔,顾,惜,朝,三个字,全部都是会让人觉得温暖的字眼,为什么,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总是要与杀戮,要与血流成河,要与生灵涂炭联系起来呢?

顾惜朝,这个人看起来明明一介书生,如画眉目,翩然青衫,笑起来甚至有孩童的天真,可是,那本该极适合弹琴的手却拿起那三尺青锋,那本该是造福天下的才学却用来掀动血雨腥风,那本该是旷世奇书的七略,偏就明珠投暗……

戚少商打马狂奔,他已经理不清楚自己对顾惜朝的心情是怎样的了,或者确切地说,他自初遇顾惜朝的时候,便已经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了。

欣赏,没错,他确实是惊才绝艳,旗亭酒肆那一夜,引为知音,甚至,至今无改……

恨,没错,他杀了自己那么多好朋友,红袍,雷卷,沈边儿……

怜悯,没错,毕竟最后是自己赢了,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的执迷不悟,他的众叛亲离,他与晚晴的天人永隔……

宽恕,没错,那么多的血海仇,自己便这样恕了他,一心,只望着他能向善,能改过,能赎罪,能让自己可以放过他……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矛盾的情绪像对战的双方,直闹得不可开交天下大乱,于是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嘴唇。

太干燥,于是戚少商轻易便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咸咸的,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向地平线上隐隐出现的关隘,戚少商只有用这淡淡的血腥味来逼得自己不再去想顾惜朝的事情,不然,在见到顾惜朝之前,他或许会自己先将自己逼疯的。

更或者,这一切,原本就在顾惜朝的算计之内?

大辽,北院,萧将军府。

极精致的园林,竟带了隐隐的江南风情,却又因了一片开阔的水面,透了些北方民族的粗犷大气。

临湖水榭中,歌舞升平,萧将军府名义上的主人,大辽驸马,萧廷燕,左拥右抱,红粉乡中,流连忘返。

湖心亦有兰舟,兰舟上亦有佳人,佳人却淡薄了红尘。

顾惜朝从棋盘上抬首,偏头从窗口远远地看了眼水榭,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天祚两眼。

“那便是驸马?”顾惜朝摇头,“酒囊饭袋吧?”

“你竟真看上了他?”顾惜朝问道,偏头,眯起眼睛,似乎想要将水榭里那个正在和侍女们玩捉迷藏的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呵呵……”天祚笑着在棋盘上放下一子,“什么都无所谓,手里有兵权就可以了。”

落子的声音打断了顾惜朝的走神,顾惜朝低头,看了眼棋盘,不由微微发愣。

天祚那一子,竟生生将他布下的一条黑龙从中掐成两段。

“你知不知道,你比我弱在哪里?”天祚抿了一口茶,偏头看见顾惜朝抿着嘴微微有些不甘的神色,忍不住笑了。

这顾惜朝,当真是别扭得紧,他的天分,让他从心底瞧不起任何人,若让他觉得你不是真心欣赏他,或者你并没有够到他认为可以欣赏他的那个资格,他断是不会全心为你卖命的,而若他觉得你不够聪明算不过他,做些阳奉阴违的事,也不奇怪。

于是天祚这一局棋,隐隐的,就带了示威的意味。

“……请指教。”顾惜朝盯着棋盘,半晌开口。

“孺子可教。”天祚点了点头。

“……你我,都可谓是算尽天下人心,不过,我比你强的那一点,便是你在算计时,你自己是站在棋局之外的,而我,却是我将我自己也算了进去。”天祚放下茶盏,伸手从顾惜朝的棋盒里取出一枚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上,便将自己的白子吃去了好些。

顾惜朝的眉头皱得更紧,抬头看向天祚,忍不住开口:“莫非你嫁这驸马,便是这意思吗?”

天祚轻轻地笑了,却没有回答顾惜朝的问题,只是夹了粒白子,在棋盘上轻叩着,似乎是在等着顾惜朝的领悟。

“将自己,也计算进去?”顾惜朝见天祚没有反驳,微微有些无趣,复又沉吟,片刻间,面上神色似有所悟。

“汉人玩的这些玩意,当真有趣得紧。”天祚落子,顾惜朝的黑龙被钉了七寸,眼见就再无生机。

“倒脱靴,常用于死中求生……可是要赢这棋局,却是远远不够。”顾惜朝终于了然地笑了起来,伸手掂起一粒黑子。

“都道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这局才开始,胜负如何可定?”顾惜朝笑着落子,毫不犹豫就将自己的半壁江山全舍了去。

“以前,我知道要对别人狠,自己才能活下去,三年前,我以为自己要对自己够狠,才能够死地求生……”顾惜朝看着天祚道,“如今,你倒是教会我,怎样连自己也算计,怎样在险中求胜。”

“呵呵……你果然够聪明。”天祚将手中棋子往棋盒中一丢,“看来这一局,我怕是赢不了了。”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你将燎风寨推向覆灭之时,更多的,想的只是如何向我证明你这些年来的算计……你自己野心未死,被困于惜晴小居虽然安宁却与死无异的日子终非你所愿,然后你知道我的野心……于是你便要证明自己能助我完成这野心,你要证明自己配得上我的千里求贤,你要我真正地重用你,然后在你被全天下的人追杀唾骂时手中有足够的权势能力保全自己……很漂亮的一步棋……不过,你这一步棋,却不过死中求生而已。”天祚缓缓说道,神色渐渐严肃,“可是我要你做的,是求胜。”

空气突然就觉得有些凝滞了,顾惜朝不由有些佩服天祚的魄力。

然而顾惜朝却突然笑了起来:“你教我这么多,便不怕我反噬其主吗?”

“那你呢?就不怕事成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吗?”天祚斜眼看了一眼顾惜朝。

两人对望一眼,然后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信的是成败由我不由天,勾心斗角,求的不过各自利益各自野心,互相算计,本就有了愿赌服输的觉悟。

天祚笑得仿若百盛开。

本就不甘,为何自己便不该有野心,为何自己便不配得天下?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公主的身份?便应该去和亲,便应该去为了王室笼络重臣?

既有这能耐算尽天下人心,又如何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意?

顾惜朝亦自顾自地笑得开怀。

没错,以天下为棋局,这是一场好游戏,而好游戏,要有好搭档,要有好对手,方才能玩得尽兴。

这一,不论成败不计得失,总之,是断不会不尽兴了。

“戚少商是枚好棋子,铁手是枚好棋子,冷血追命无情,你都敢算,有时候,你真是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天祚笑道,“不过,这样放纵你,甚至还推你一把的我,怕也是差不了多少了。”

“我算了几分,你都知道?”顾惜朝微微有些惊讶。

“你对戚少商说,你等他来杀,然后,你就大摇大摆地住进了这将军府……你袖子里藏着的,门楣上涂着的,屋前屋后种着的是什么……怎样也猜得到……得了铁手和戚少商,尾随的追命冷血也便随之受制……如今的大宋,也便是靠着诸葛那个老头支撑着……若斩得了他手下那四大名捕,便如斩了他的左臂右膀,这大宋,气数也就差不多要尽了……”天祚微微敛容,“不过四大名捕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未必会乖乖落入陷阱。”

“你能保证戚少商与铁手都会放过你而不会直接上来就一刀砍了你吗?”天祚问。

“把自己也算进去,你刚刚教我的……我与他们纠缠太多,对他们是再了解不过了……只要有一个人犹豫,便是成了。”顾惜朝看了一眼棋盘,“……突然想起来,我似乎无意间……走了一步好棋。”

“哦?”天祚微微诧异地抬头。

“恩怨未了,欠债未还,情未泯。”顾惜朝看向天祚,嘴角慢慢泛上来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

“他们,过两天也就该到了……”

…………………………………………

戚少商与铁手易了容,换了辽人的衣裳,牵着马,走在街上。

撞上一队骑兵正用绳子拖着一队掳来的大宋平民招摇过市,戚少商不由握紧了拳头,却被铁手按住了。

“别忘了我们现在的境。”铁手低声说道,然后他听见了戚少商恨恨的一声叹息。

其实铁手又何尝不觉得无奈,可是这时候出手了,却只有让一切变得更坏。

两个人转身进了路边的小巷,只想能够回避就好。

自从进了辽国的境内,类似的景象便不断地看见,避了一,总还是能遇上第二第三。

戚少商突然就想起来了在连云寨的日子,那时候,连日征战,却也快意,哪似如今,忍不得也要忍,却堪堪,为了那一个粉饰出来的太平盛世。

耳边依稀传来鞭打声,呻吟声,戚少商只有加快脚步,好离那些辽兵愈远愈好。

铁手却突然拉住了戚少商。

“怎么?”戚少商疑惑地看向铁手。

“看到顾惜朝了。”铁手低声说。

戚少商猛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该死,他竟然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了。

顾惜朝依旧穿着宋人的衣服,宽袍大袖甚是招眼。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子,他对她极尽温柔。

那女子的脸上蒙了轻纱,身形衣着,都似极了晚晴。

铁手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人皮面具遮了他有些泛青的脸色。

顾惜朝拉着那女子进了路边一家裱画的铺子,铁手与戚少商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顾惜朝似乎是来取画。

从铺子老板手中接过卷轴的顾惜朝,开心地笑得像个孩子,一伸手拉过那个女子,献宝一样地,便将那卷轴递了上去。

铁手与戚少商仗着脸上的人皮面具,装做一时好奇进来看画的路人,也进了铺子。

那女子打开了卷轴,却是一张仕女图,有些写意的泼墨,却勾得是极温柔的笔锋,空白题的,出人意料的却是工工正正的小楷。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女子开口,缓缓念道。

铁手和戚少商都不由地一惊,不单为这首诗,也因这女子的声音,简直似极了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女子念完,轻声地笑了起来,“相公真是好文彩。”

“喜欢吗?”顾惜朝笑道,眼里的情意,温柔醉人。

“喜欢。”女子似乎是有些害羞的垂首。

“走罢,我们去吃些东西好了……我寻着了一家,绿豆糕做得极好。”顾惜朝温柔地说道,牵了那女子的手,向外走去。

“是晚晴?”看那两人走远,戚少商低声问铁手。

“不是。”铁手摇头,“声音虽然很像,却不是。”

“晚晴的声音里那种贵气和悲悯,旁人是学也学不来的。”铁手似乎在回想些什么。

“那么……顾惜朝……真的疯了?”戚少商皱眉,问道。

其实他也看出那人绝对不是晚晴,顾惜朝那般聪明绝顶之人,更是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是若他疯了,为何不久以前,能那样的对自己说他已经通敌叛国,他,等自己来杀。

“不知道。”铁手依旧摇头,“他或许从来没有真的疯过,也或许一直都是疯的……”

“总感觉,是个阴谋,却太明显。”戚少商沉吟,“或许他也是被人所制,就像九幽的魔药那样……”

“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还要做些什么,看他们会见些什么人,会到哪里……也许能看出些端倪。”铁手低声说道。

铁手对戚少商使了个眼色,戚少商会意,先一步走了出去。

两人分开行动,便少了被人察觉的危险,更因其中一人若遭遇不测,尚还有条后路。

于是铁手与戚少商兵分两路,或明或暗的,跟着顾惜朝与那女子,看那两人牵着手一起逛街,看顾惜朝买些有趣的小玩意给那女子,看两个人不时地附在一起说些什么似乎是极亲密的样子……

铁手与戚少商是越来越迷惑,迷惑这顾惜朝究竟是不是疯了,也迷惑这女子究竟是不是晚晴。

顾惜朝,笑得那样单纯,那样开心,牵着那女子的手,仿佛牵了天下最了不得的人物那样小心翼翼;在人多的地方,伸手护着她,仿佛在守护天下间最珍贵最易碎的宝物;往那女子的头上插上刚买来的珠,动作轻柔得仿佛只是帮那女子轻轻拂去头上的柳絮落,却让人忘了这里已是百难开的北方……

此时的顾惜朝,看起来,不过一个爱着妻子的丈夫,满心满眼的,便只有自己的妻子,再也容不了旁的人……两个人间的旖旎柔情,几乎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觉得羡慕,或者,嫉妒……

虽然,无情对铁手与戚少商他们说过,见到顾惜朝,不用多说,带他回大宋,若不行,立杀,莫手软。

可是旖旎柔情下太过明显的阴谋的气息,让两位名捕都犹豫了起来。

最后,他们看着顾惜朝和那个女子进了将军府,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将军府守卫森严,于是铁手与戚少商决定夜间再来探访。

正欲离开之时,将军府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只一眼,戚少商与铁手,如被雷击一般,竟是动也难动一下。

5、

从将军府出来的男子,从侍从手里牵了马,带着一帮随从,似乎要办什么事,匆匆忙忙的就离开了。

那名男子,如果不是穿着华服,如果不是面容上少了些风霜,如果不是一看便知是养尊优惯了而没了那些江湖气……

戚少商几乎以为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走吧,晚上再来。”铁手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伸手拍了拍戚少商的肩膀。

“那个人……”戚少商人皮面具下的表情,犹如白日见鬼,当然,他也确实是白日见鬼了。

“他们能凭空折腾出来一个晚晴,那么再弄出来一个戚少商也不是不可能。”铁手分析道。

戚少商觉得心定了些,是啊,为什么不可以?不过一场阴谋罢了。

“为什么?为了困住顾惜朝?”戚少商问道,与铁手转身离开。

“也许。”铁手沉吟,“不过如今,还是回客栈好好休息一下,夜间再来一探究竟为好。”

戚少商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将军府,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

“如果……这是个大阴谋,或许,连大宋都有危险。”

………………………………………………

“你那‘晚晴’呢?”天祚推开房门,看见顾惜朝正负着手站在一幅画前,屋子里,已不见那个被顾惜朝挑中当晚晴的侍女了。

“埋后院了。”顾惜朝道,语气仿佛在说后院的野开了一样。

“哦?如此……戚少商与铁手,已经到了?”天祚眉梢一挑,缓步走到顾惜朝身后,“那么,便是今晚了?”

“是的。”顾惜朝点头,目光却依旧看着墙上的画,目光温柔。

“呵呵……我本来还担心,你会否因为那女子像你妻子,你会在该下手的时候下不了手呢……”天祚微微笑着,向顾惜朝踱去。

“像?才不像呢。”顾惜朝摇了摇头,却依旧看着墙上的画。

“你要的小斧,我已经命人造好了。”天祚站在了顾惜朝的身后,向顾惜朝递出一柄小斧头,赫然便是神鬼夜哭,鬼哭小斧。

顾惜朝笑着接过,掂了掂,笑道:“你们大辽的工匠,手艺当真不错。”

“合用便好。”天祚笑道,“今晚他们来寻你,难道不会二话不说打晕了你就走吗?”

“那也要他们打得晕我才行。”顾惜朝抚摩着手中的小斧,太过崭新的质感微微有些扎手。

“更何况,他们看到今日那那些情境,必定会心中起疑……那样,他们下手,便不会太干净利落了……虽然是故弄玄虚,唬到他们两个,却也不难。”顾惜朝说着,复又抬首,看着那幅画,若有所思。

“真不用我派七武士来帮你的忙?”天祚问。

“不用。”顾惜朝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极自信的笑容。

天祚见状,便也不再追问顾惜朝的安排,抬了头,看向那幅画,却正是今日顾惜朝与他那“晚晴”在裱画铺子里取来的仕女图。

“这就是晚晴了……”天祚说道,“看得出来,是个好女子。”

“这题诗……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这就是你用来卸了铁手心防的那首诗?果然好文采。”天祚念着画上的题字,“这诗中……就算不全是真情,却也非全然假意吧?”

“那是自然。”顾惜朝笑了起来,转头看向天祚,“你以为铁手那么好糊弄。”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天祚没有理会顾惜朝,只是念着这两句,突的笑了,“这将军府中,倒是有好些百年的佳酿,事成之后,不妨一醉。”

“哦?”顾惜朝挑眉,“怎敢?”

“不敢么?”天祚笑着看向顾惜朝,“不敢喝这酒?不敢醉?”

“呵呵……”顾惜朝笑了起来,“公主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一起喝酒一起醉的人,必然是可以交心之人……”天祚不由叹道,神色间,微见落寞,“你我都太聪明,太会算计,纵然惺惺相惜,却也不是彼此能够共谋一醉之人。”

“你……似乎还有这样一个人……我……却始终只我一人……”天祚说着,看向顾惜朝,却见他神色,竟也是些微的黯然。

“不过……都道是高不胜寒……”天祚说道,嘴角一弯,竟又回复了那种天下在握的笑容,“不至高,又怎知这高,风光无限?”

闻言,顾惜朝不由地也笑了起来:“若非,不是因为你我无法交心,我真愿,就结了你这半生知己。”

“罢,你的青眼还是留与你那知己吧,我却是不敢当的。”天祚微微摇头,“若今夜事成,你还是当我的忠臣良将就好。”

只冷冷一句话,那些丝的落寞心事便恍如风过无痕,剩下的,便是逐鹿天下的野心。

顾惜朝看着天祚离开的身影,微微地笑了。

如果那些丝的落寞是真,那便是她的弱点,就像三年前的自己,因这些丝的落寞,一败涂地。

如果那些丝的落寞是假,更或者,以天祚的能耐,那也是她算计中的一项……那么这个女人,只怕真的不会输。

…………………………………………

子时,戚少商与铁手换了夜行衣,潜入将军府。

躲过几支巡逻的侍卫,戚少商从暗出出手,制住了一个似乎因为有些发困而落队的侍卫。

那侍卫大概还不太清醒,突然看到戚少商,竟吓得两脚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将……将军……大人……原谅……原谅小人……小人不是故意偷懒……”那侍卫惊得连话也讲不连贯了。

然而戚少商和铁手也因这话而微微愣住了,感情白天见到的那个华服男子,竟就是这将军府的主人,萧廷燕?

如果只是找人装成戚少商来困住顾惜朝,又何必要那将军亲自来装?

“或许有诈。”铁手警觉地说道,伸手就掐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呆呆愣愣地看着戚少商,似乎很迷惑为什么他们的将军大人要穿着夜行衣,为什么不是直接惩罚自己偷懒而是这样神秘兮兮地似乎要逼问自己些什么。

“说,顾惜朝在哪里?”铁手冷冷地问道。

“西首,松涛阁……”那侍卫回答,完全是本能的回答上司的问题而已。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铁手手上用力,那侍卫便一声不吭地昏了过去,不过昏过去之前,他在脑海里想着的是:公主养小白脸驸马果然沉不住气了……

…………………………………………

顾惜朝尚未歇息,他在等人,等那两个来杀自己的人。

面前的烛光微微一暗,顾惜朝抬头,不意外地看见面前出现的两个人:戚少商,铁手。

“你们来了?”顾惜朝欣喜的表情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眼底,却闪过一丝阴戾。

“顾惜朝,跟我们走。”戚少商说道,伸手就去拉顾惜朝的衣服。

“我在这里呆好好的为什么要走?”顾惜朝打开戚少商的手,手中寒光一现,竟是鬼哭小斧。

“这里是大辽!”戚少商说道,眉头微皱。

他不知道顾惜朝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疯。

“我知道,那又如何?”顾惜朝微笑,眉梢微抬,语气轻松的,仿佛在说些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如今,是通敌叛国!”顾惜朝的表情令戚少商有些恼火,逆水寒在剑鞘中微微颤动,“不要逼我杀你!”

“我早跟你说过。”顾惜朝扬眉,笑,仿佛看着什么有趣的事物。

“我说过,我,等你来杀。”顾惜朝将小斧放回衣袋,双手一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竟是一个完全不设防的状态。

“为什么?”戚少商狠狠地一锤桌子,盯着顾惜朝,问道。

“因为晚晴在这。”顾惜朝放下了手,脸上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不知真假。

“她在哪里?”铁手听见晚晴的名字,不由地开口问道。

说实话,他是清楚的知道晚晴早已经不在人世,也知道今日里顾惜朝带着的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晚晴,可是,晚晴,早已经是他心口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更因为顾惜朝,这伤疤,从来就没有好的一天。

晚晴对于铁手来说,似乎,更像是一个魔咒,挣不脱,解不开。

就等铁大捕头你开口,顾惜朝心中大喜,小指拢在袖中轻弹数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了眉,很无辜的神色。

“她说要去后园采便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露出些微的担忧,顾惜朝起身,便向后园走去。

戚少商与铁手对望一眼,铁手一个纵身掠到后园的窗边,戚少商亦抬手就要点顾惜朝的穴道。

铁手推窗,突然一道黑影从窗外射了进来,带着腥臭的味道,似乎是淬了什么剧毒的暗器。

铁手头一偏,闪了过去,于是那黑影,便直直地向顾惜朝射去。

顾惜朝不闪不避,眼见那黑影就要从顾惜朝胸口穿过,戚少商变指为爪,一把抓住顾惜朝的后心,拉着他一同倒下。

黑影一直撞到墙壁方才落下,铁手与戚少商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已经腐烂了的女人手。

铁手皱眉,却突然听见顾惜朝大叫了一声“晚晴!”

微一恍神,似乎眼前一片微光闪过,铁手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

顾惜朝从地上起身,脸上带着诡计得逞的笑容,掸了掸衣袖,看了看躺在地上挣扎着无法起身的戚少商,踱着步子走到了铁手身边,对窗外摆了摆手,于是,一排灯笼,就在后园里亮了起来。

“公主。”顾惜朝向窗外微一拱手。

“呵呵……你怎么做到的?”天祚笑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七武士。

“苗疆的巫术,公主你常年在北方,大概是不知道的。”顾惜朝微微笑着,转身踱回屋内,拿起剪刀剪去了爆开的烛。

“是蛊?”天祚微微沉吟。

“呵呵……公主真是博学多才,惜朝佩服。”顾惜朝放下手中的剪刀,回头,却不是看向天祚,只是对着铁手微微一笑。

铁手暗自心惊。

毒是死物,蛊是活物。

若是寻常的毒,以他的内力,不要半刻便可逼出,若是蛊的话……

“此蛊名为金蚕蛊,通常由人口而入,特点是特点是可以剥夺宿主的自我意识,使之受人所控,更会随着宿主的内力波动而长大,直至反嗜宿主,终至破体而出……”顾惜朝笑道,“铁大捕头,你的泽如一气,连当日的三宝葫芦都能解开,我若不用些狠毒手段,又怎制得住你?”

“呵呵,想来铁大捕头也真是小心,不但开门时用了劈空掌以便不触到门板,进了我这屋子更是屏了呼吸……却终于还是因了晚晴开了口……其实我这门上涂的,屋子里撒的,蜡烛里搀的,都不过是些驱虫的药物罢了,不然这金蚕蛊招来的毒虫,我可应付不来。”

铁手终于支持不住,两眼一黑,倒落在地。

顾惜朝没有理会铁手,只是自顾自地走到了戚少商的身边,蹲下。

“很不甘么,大当家?”顾惜朝有些好笑地看着戚少商双目圆瞪的样子,“被我骗了那么多,居然还是会乖乖上当……是了,放心,你中的不是蛊,是我下在自己衣服上的毒而已。”

“我竟没有想到,你真的这样不知廉耻!”戚少商骂道。

“廉耻能当饭吃吗?廉耻能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吗?”顾惜朝伸手拍了拍戚少商的脸,“是你自己识不清人,便不要怪我。”

“是……是我自己识人不清,枉费……我一心要当你是知己……枉费……我一心想再邀你去喝炮打灯……”戚少商咬着牙说道,顾惜朝的神色,难以察觉地黯了黯。

突然,顾惜朝的鬼哭小斧抵在了戚少商的咽喉。

然后抬头,顾惜朝看着房梁上某阴暗的角落,微微一笑,喊道。

“梁上的两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你们的同伴,可就要脑袋搬家了!”

6、

随着顾惜朝的喊声,房梁上一道剑光从黑暗中破出,便向顾惜朝袭来。

顾惜朝避也不避,手中的小斧却随着剑光的逼近渐渐下压,一道血痕从戚少商的脖颈上蜿蜒而下。

终于,那剑光在距顾惜朝堪堪半寸的时刻,突然黯淡。

顾惜朝笑了,看着那出剑的人飞快向后退去,退到另外那个似乎有些埋怨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人身边。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四大名捕果然兄弟情……”顾惜朝笑着说,手下轻了些,“冷血大人,追命大人,别来无恙?”

冷血和追命恨恨地看向顾惜朝,若眼神是实体的话,顾惜朝怕是已经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顾惜朝却也不介意,垂了头,看着戚少商,冷冷笑道:“大当家,你看,你又害着你兄弟了。”

“冷血,追命,一个血不够冷看不过自己同仁被杀,一个追不够及追不过人心转念之间……还有你这神龙捕头,现在又哪有一丝翻云覆雨的能耐?呵呵,名不副实者,天下非你们这四大名捕莫属了。”

“却不知我无情,可否也是名不副实。”一个冷冷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众人俱是一惊,只听得轮椅轧过树叶的声音,一个白色的朦胧身影在黑暗中现了个轮廓。

“原来无情大人也来了?呵呵,真不知道顾惜朝我何德何能,竟然让神侯府倾巢而出?”顾惜朝笑道,却暗自心惊。

其他四人,顾惜朝都有把握制服,然而素闻无情惊才绝艳,自己与他从未正面对上过,因此顾惜朝心底,也没有几分胜算。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最好现在就收手。”无情说道,往前移动了些,顾惜朝已经可以看清他手上拿着的暗器了。

“那便看看是你的暗器快还是我的小斧快了?”顾惜朝冷笑,“能有神龙捕头与我一同去见阎王,我顾惜朝这辈子,也算赚了。”

“我,到底叫无情。”无情冷冷说道,一道幽蓝的光彩破空而出。

顾惜朝的冷笑突然就僵在了脸上,因为从无情一出手,他就看出无情暗器的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戚少商!

无法控制自己的手,就算明明知道自己的内力不济,却似乎本能地将鬼哭小斧往上一撩,硬生生地,接上了无情的暗器。

天祚的七武士,职责只是护主,没有天祚的命令,他们是不会离开天祚半步的,而天祚不会武功,这电光火石间的事情,她没有看清。

“呛啷”两声,无情的暗器与顾惜朝的小斧先后跌落在地,顾惜朝面色惨白,捂着右手跪在地上,冷血与追命的剑,一左一右地架在他肩上。

虎口绽裂,鲜血直流,若非用了巧劲,顾惜朝的这只胳膊,只怕要废了。

无情的暗器,果然不是好接的。

“你算准我不会真让他死?”顾惜朝狠狠一咬下唇,问道。

早听说无情暗器之下无生理,自己这半废的武功,又岂是能够如此轻易地挡下,而只是虎口绽裂了而已?

“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结果,赌一下而已。”无情微微一笑,“若你不救他,下一个死的就是你,天下,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生死或者得失而陷入危机。”

“我救了他,是不是就说明我是天良未泯?”顾惜朝冷笑,“为何不立刻杀了我?我可是通敌叛国罪大恶极。”

“那么戚少商的毒,铁手的蛊,由谁来解?”追命冷冷说道,剑锋反射的寒光,衬得他眼里寒意更重。

“不用多说了,带上他们快走!”无情说道,移动轮椅,便要离开。

于是冷血出手点了顾惜朝的几大穴,追命撤了剑,转身去背铁手。

“慢!”天祚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我这大辽将军府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天祚冷冷一笑,一队侍卫突然出现在松涛阁四周。

“或者公主你希望我们放手一搏,叫顾惜朝,大辽的公主和驸马……全都一起殉葬吗?”无情说道,轮椅却并没有停下来,追命背着铁手,冷血架着戚少商与顾惜朝跟在他身后,一直就往离开的道路走去,似乎完全没有看到路上那层层叠叠的刀剑。

天祚皱眉,叹气,一挥手,转眼间,那帮侍卫便撤了个干干静静。

看着那帮人走出了自己的视野,冷笑,才复又挂上天祚的嘴角。

“那个人是谁?”一个华服男子缓缓走到天祚的身后。

“你一直在找的人。”天祚说道,转身看向那男子,“看脸就知道了,廷燕。”

“原来竟是他!”萧廷燕皱眉,沉吟道。

“有趣啊!在战场上交锋那么久,却到今天才发现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天祚笑着摇头,“是了,廷燕,那帮马贼,练得不错了吧?”

“怎么,就要用了?”萧廷燕微微有些诧异。

“大辽的将军府,半夜里被一帮大宋的捕头当他家后园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大辽的汉子们,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天祚微笑着说道,“你现在便随我进宫面见皇上,我要向他要了这道旨意。”

“他若不许呢?皇后,毕竟是汉人。”萧廷燕皱眉。

“那么那些补药的功效,也就是时候发挥出来了。”天祚笑着看向萧廷燕,“顾惜朝这小子,算得确实是万无一失。”

“公主……”萧廷燕看天祚抬步便要往大门走,忍不住开口,“……我还是觉得……你用顾惜朝……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知道……不然我就不会要你装出那幅无能的样子瞒过他了……”天祚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里,微微带了一些疲惫,“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像在玩火……”

“那又为何?”萧廷燕急急上前两步,想要追上天祚,好问清楚,她为何明知在玩火却还依旧不悔不悟,“他或许就趁这机会倒戈相向……”

“不会的,别的我不敢讲,只这一,他一定会回来的。”天祚微微一笑,没有理会萧廷燕,快步走了起来,“他是条毒蛇,甚至可以说是条毒龙,大宋那帮懦弱的家伙,没有一个敢用他……他要活下去,要逃开那种什么都不能做的半死不活的日子,他只有回来。”

“这是个乱世,除了大宋这个夙敌,更有金国在一边虎视耽耽。”天祚的声音传到萧廷燕的耳边,“……这个乱世中,我大辽,要生存,要强大……我只有,用顾惜朝这种人……明知不可也只能赌……”

“廷燕,你是治世的奇才,在乱世,却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只得委屈了你带兵打仗……”天祚边走边说,萧廷燕微微有些呆住,脚步顿了下来。

“廷燕……我知你不爱打仗……”天祚仿佛察觉到萧廷燕停下了脚步,也慢慢地顿下了,“记得六年之前,你我初见之时,你念的那首词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萧廷燕微微一愣,旋而开口念道。

“没错,就是这首词……”天祚微微抬首,望向南方的夜空,“三秋桂子,十里荷……那该是多美的景色?”

“廷燕,你难道不想自己治理的国家,有着这样美丽的风景吗?”天祚回首,看向萧廷燕。

“……是的,我想……”萧廷燕呆了片刻,点头道。

“快些跟我一起入宫吧,廷燕,若此赌赢了的话,你,与我,便能有这机会开创个太平盛世……”天祚笑着,向萧廷燕伸出了手,“走吧,廷燕……”

“若输了呢?”萧廷燕犹疑道,“该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罢?”

“那么,我们就一同到阴间,我与你,便在阎王爷的地头上再拼出一块天地来。”天祚笑道,萧廷燕一阵恍惚,仿佛,就看见了六年之前,那个在皇宫的御园里,穿着火红的衣裳,在暮春一片惨淡的绿色中,将人突然就带到了炎夏的女子。

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了手。

握住,那是一双柔软的温润的手,不似自己常年在战场上磨砺出的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这该是一双闲拈针线夜添香的如玉双手。

曾经就想要一辈子守护这双手,守护这双手的主人,为她,守护住她有的,她想要的,她要夺取的,所有。

“痴儿,痴儿,怎还不悟?汝所求者,非所欲也。”萧廷燕突然就想起了他与天祚成亲当天,一个突然出现在将军府门口的云游僧人,疯疯癫癫地将这话念了数遍。

话中,似乎总有什么,是自己想抓,却抓不住的。

与天祚并肩而行的萧廷燕不由地皱了眉头。

“在说什么?廷燕?”天祚的话打断了萧廷燕的沉思,萧廷燕方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

“不,没什么。”萧廷燕摇头,他不想让天祚察觉到他的不安,毕竟,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上,天祚唯一可以真正相信,真正依靠的人。

“待我得了天下,廷燕,那时候,便是你一展抱负的时候了。”天祚微微笑着,那般望不到尽头看不到底的温柔,萧廷燕只觉得自己,已经醉了,痴了,更只怕是,至死无悔。

………………………………………………

一家酒馆的地下室,是无情等人暂时落脚的地方。

顾惜朝被点了穴道靠墙坐在地上,由于担心顾惜朝会利用被控制住的铁手做什么,不得已,将铁手的穴道也给点了。

戚少商靠在一堆酒坛边,面色已经惨白,全身针扎似的疼痛,五脏六腑似乎被虫蚁噬咬,每每想要聚集内力逼毒,却总被着难言的疼痛给击散。

“顾惜朝,你快些将解药交出来。”追命忍不住揪着顾惜朝的衣领吼道。

“我要害人,会笨得随身携带解药吗?让人随便搜一下就搜到了?”顾惜朝挑眉,他手上毕竟还握着两条人命,那些人,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那便将方法说出来。”无情冷冷地说。

“金蚕蛊,对腐肉的气味极为敏感,他刚刚在松涛阁被那只烂得差不多的手从身边擦过,现在正是金蚕蛊活跃的时刻,要解蛊,也不在这个时候。”顾惜朝嘴角一弯,挑衅地一笑,追命几乎一个巴掌就打下去,却被无情拦住了。

“那么戚少商呢?”无情看着追命将手放下,复又转头看向顾惜朝。

“解了我两手的穴道,我立刻就帮他解。”顾惜朝斜眼看了眼戚少商,“当然,我也会在你解了我两手的穴道时自己解了其他的穴就逃跑的,你自己权衡吧。”

“至少我知道你并不想他们死。”无情笑了笑,伸手解开了顾惜朝上半身的穴道,“况且我点的穴,以你现在的功力,是别想解开的。”

“对了,我说无情,你们刚刚那样神气活现地闯进将军府,就不怕被天祚找了借口,就此对你们大宋宣战?”顾惜朝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问道。

“怀玉公主已经得到消息,她会阻止。”无情说道,“况且,现在金国虎视耽耽,实在不是我大宋与大辽反目的时机……如果天祚还想要大辽的话,她是不会做的。”

“如果天祚与我一般疯呢?”顾惜朝浅笑,随即转了话题,“是了,你们,怎么还不将戚少商给我抬过来,想看他活活疼死吗?”

7、

“是了,再拿坛酒过来。”看着戚少商被抬到自己面前,顾惜朝微微一笑,只将追命小厮一般差来差去。

伸手探了探戚少商的脉门,顾惜朝拎起一坛酒就往戚少商头上倒去。

冰凉的酒水劈头淋下,身上痛楚依旧,似乎,还更严重了一些,牙关,咬得更紧了一些。

“张开口,不想死就给我喝。”顾惜朝对戚少商命令道。

戚少商勉强张开口,酒水流入,似乎痛楚立刻便解了些。

“这个毒,叫酒虫,只要有段时间不饮酒,便会发作。”顾惜朝笑道,“虽然说通常第一发作都会厉害些,但是如果是大当家以前那日日饮酒不断的状态,是断不会发作得这般之狠的……大当家……你有多久,没有喝过酒了?”

痛楚减轻,戚少商的头脑清醒了些,听见顾惜朝的问话,却又微微走了神。

多久了,有年余了吧,似乎自己与红泪在旗亭酒肆那一别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碰过酒了。

那一夜的幻梦,记不起来,却总是另自己心惊肉跳。

“没有知己,喝酒也不香?”顾惜朝笑道,看着戚少商坐起,从自己的手里接过酒,就猛灌了起来。

“这便解了毒?”追命忍不住翻翻白眼。

“哪有这么容易?”顾惜朝取过另一坛酒,拍开,往自己口中倒去。

“你要什么,现在便说吧。”无情皱眉,开口道。

“旗亭酒肆那一夜,惜朝永生难忘。”顾惜朝开口,是对着无情在说,眼,却是望着戚少商,说完,微一垂眸,又自灌了一口。

“你能否告诉我,如何能忘?”顾惜朝转向无情,非常认真地问。

无情微微有些呆滞,他不能理解顾惜朝到底要的是什么。

“如何能忘?”戚少商放下酒坛,沉吟片刻,突地抬头,看向无情,亦问道。

无情皱眉,方欲开口,却听见外面钟声大作。

“怎么回事?”无情问推门而入的冷血。

“大辽的皇上升天了。”冷血说道。

无情脸色突变:“如此说来……”

“怀玉公主怎样?”顾惜朝打断了无情,冷冷开口,语气分明是已然明了。

“似乎被困在寝宫。”冷血回答,“形势危急……”

“小玉?”戚少商猛的抬头,“不行,要去救她。”

“我们会去。”无情抬手止住了挣扎着就要起身的戚少商,“你现在去了也只会拖累我们。”

“你留在这里看好顾惜朝和铁手,我与追命冷血去救怀玉公主。”无情命令道,“顾惜朝如有异动,杀了他。”

“人都不在了,该忘的自然也就会忘了。”无情说道,若有所思地扫了顾惜朝一眼,带着冷血追命离开了。

……………………………………………………

“闲杂人等终于走了……”顾惜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很惬意的样子,“大当家……我没有想到,我们竟然还有这样对饮的时候。”

“我……已有年余没有饮酒了……”戚少商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神色间,微见担忧。

“放心,他们会把小玉带回来的,他毕竟是无情。”顾惜朝笑道,将手中的酒坛晃得哐哐响,“不如过来陪我喝酒……年余没有喝过了,不如今天就这样一醉方休?”

“我哪敢再跟你喝?那些血海仇,你忘了,我可没忘。”戚少商回瞪顾惜朝。

“血海仇……却不知到底是谁欠谁的……一笔烂帐,倒不如忘了的好。”顾惜朝也不介意,只是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大当家,其实我觉得,你穿辽人的衣服也满好看的。”顾惜朝盯着酒坛,仿佛想要将这酒坛给看穿似的,“就算脸上贴着那张死人面具,也还是一派英雄气概。”

“白日在那裱画铺子的时候,我真想将你面上的面具就这样揭下来……”顾惜朝转眼看向戚少商。

“……你看出是我?”戚少商惊讶道。

“你的易容什么时候瞒过我呢?戚少商,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何况白天我是特地在那里等你出现?”顾惜朝眯起了眼睛,有些得意地笑,“当我是无聊,拖着‘晚晴’到乱逛吗?你难道没有发觉,我带她走的路,是逃离将军府最快最隐蔽最不易被埋伏的路吗?你与铁手打探地形,又怎么不可能走那些地方走?”

听着顾惜朝的话,戚少商不由地一阵心惊,若他就在那些地方设下伏兵,自己与铁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大当家,从三年前的时候开始,我其实有千百的机会千百种的手段可以杀了你的……”顾惜朝嘴角一弯,眼眸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光彩,“……你现在这样完完整整地活着,并不是你命大,也不是老天保佑,当然更不是你那帮没用的朋友保了你。”

戚少商的脸色变了变,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惜朝仰头喝酒,听到戚少商的问话,停了片刻,哑哑一笑,将快空了的酒坛往边上墙角一甩,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用袖子擦去了下颌上的残酒,顾惜朝抬眼看向戚少商,眼角眉梢就带上了那种水雾蒙蒙的温柔笑意。

“呵呵……你过来……我将酒虫的解药给你……”顾惜朝笑着对戚少商招手。

戚少商心下警觉,不知道顾惜朝又要打什么鬼主意,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逆水寒。

“顾惜朝如有异动,杀了他。”无情的话语犹在耳边。

戚少商知道自己其实是没有任何理由饶恕顾惜朝的。

不久之前,当自己满手鲜血地站在已成废墟的燎风寨的土地上时,这个青衣的狂妄书生,只几句话,几乎就将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打得粉碎。

而那一句等你来杀,更如咒语一般,让自己日夜兼程地就赶来大辽。

弄出来一个“晚晴”,一个“戚少商”,让自己与铁手,明明猜到一定会有陷阱却还是乖乖地跳了进去。

如果不是无情,此,只怕自己,铁手,冷血,追命……全都会落入他的掌控……说不后怕,那是不可能的。

戚少商握紧了逆水寒,一步一步地,走到顾惜朝身边。

逆水寒,随时都可以砍下顾惜朝的脑袋。

顾惜朝似乎没有感觉到逆水寒的锋芒,抬手,拉着戚少商的衣袖,示意他弯腰。

戚少商弯腰,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握剑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意。

“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将解药用蜡封了藏在嘴里。”顾惜朝得意地笑,微微张了口,一粒褐色的药丸被顶在舌尖。

恍惚见着仿若妩媚更复旖旎的错觉,戚少商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顾惜朝一把揪住了戚少商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带着酒香的柔软双唇就贴了上去。

戚少商想要躲开,却来不及,唇上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仿佛轻易就能瓦解人的一切防备一切警惕一切抗拒。

察觉到一粒带着酒香的药丸被推到自己口中,戚少商微微犹疑了一下。

如今他是官,顾惜朝是贼,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的一笔笔血债湮灭不了顾惜朝也偿不回来……确实,一笔烂帐。

然而毕竟事已过境已迁,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一地相信顾惜朝?

而顾惜朝将药丸抵进戚少商口中后,便微微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接触的双唇也分开了。

然后顾惜朝眉梢微扬,身体动也不动,眼眨也不眨,就这样看着戚少商。

一段巧妙的距离,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看穿自己的心,却看不透自己企图。

而看着顾惜朝这近在咫尺的熟悉笑容,看着他仿若初见时星子一般清亮的双眼,一种不能不信的感觉就这样在戚少商心口泛滥,于是戚少商心一横,便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知道戚少商已将药丸吞了下去,顾惜朝心中一阵快慰。

戚少商啊戚少商,你到底,还是认了我这个知音,你到底,还是信了我……当真不枉,我苦熬了这么久,苦算了这么多,苦恋得这么痛……

想到自己的算计,顾惜朝心念一动,突然一把推开了戚少商,哈哈大笑了起来。

“戚少商,你刚刚已经吞了我的杜鹃啼血,不要半个时辰便会吐血而亡……要活命的话,解了我的穴道,背上铁手,与我一同回将军府!”

戚少商被推了个趔趄,还没站稳,听到顾惜朝的话,脸色骤变,心里想着就算死也不能为你所用更不能放你回去兴风作浪,举起了逆水寒就要劈下。

然而戚少商却突然察觉从丹田传上来了一股暖流,慢慢地流遍自己的四肢五骸,那一种由于中毒就算喝酒也消除不了的寒意,便随之淡了下去。

“呵呵……骗你的……”顾惜朝一边摇头一边笑,“你这种突然发现被骗时的表情……还真是另人怀念啊……”

“是了,大当家,你看到那个跟你长得很像的辽人了吗?”顾惜朝敛了笑容,看着戚少商慢慢放下了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有一天……其实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其实全天下的人都在骗你。”顾惜朝看着戚少商的神情,微微一笑,抬起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个世上,能陪你上刀山下地狱去造阎王爷的反的……只有我顾惜朝……四大名捕不行,连云寨的兄弟不行,雷卷小妖高风亮不行,连息红泪也不行……”

顾惜朝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竟连眼睛也闭上了。

戚少商大惊,上前查看,却见他呼吸均匀,不过喝多了睡着了而已。

戚少商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个人的酒量,还是一样的差劲,喝酒的架势,也还是一样很能唬人。

这个人的睡颜,还是一样的像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在乎的孩子。

戚少商微微有些恼怒,忍不住想揪着顾惜朝的衣领将他摇醒,然后喝问他:难道你手上染的那么多血,身上背着那么多人命,欠的那么多人的债,也阻不了你这样睡得安稳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良心?还是,你当真视人命如草芥?还是,你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有错?

伸手,堪堪触到顾惜朝的衣领,顾惜朝却微微地哼了一声,微微地动了动,微仰的下颌便拉出脖颈的曲线。

戚少商仿佛被蛇咬了一般地缩回手。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刹那在想些什么,脑海一片空白,似乎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就那样侵入了他的记忆。

而这一刹那,他的眼前幻出一片血红,红色的连云寨,红色的雷家庄,红色的毁诺城,甚至红色的金銮殿……最后,竟是红色的燎风寨……

青衣,微卷的发丝,斜阳,杜鹃醉鱼,炮打灯,琴声铮铮以谢知音,两手相握生死承诺……

淡了血色,淡了腥风,淡了杀戮,淡了仇怨……

浓了彷徨,浓了惊惧,浓了无奈,浓了内疚……

戚少商无力地靠在另一边的墙上,逆水寒再握不住,落在地上。

看着顾惜朝在睡梦中眉头舒展微微地笑,看着顾惜朝微卷的发丝落在唇边,看着顾惜朝那水泽的丰润的双唇,看着随着顾惜朝规律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戚少商抬手,用力殴着自己的胸口,几乎将自己殴得吐出血来……

顾惜朝,你,就是这样算计我的吗? 【红尘】

8、

顾惜朝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发觉自己躺在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中,车中还坐着无情,另一边靠着尚未清醒的铁手,而扮了男装的小玉抱着一个孩子,一脸疲惫地挨了铁手坐着,也已经睡着了。

“大辽……变天了?”顾惜朝发觉自己上半身的穴道并没有被封死,于是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盯着小玉怀中的孩子看了两眼,一挑眉,向无情问道。

“如你所愿。”无情冷冷地回答,“大辽如今,是天祚的了。”

“你们就这样带着大辽的皇后和太子离开么?就不怕坏了辽宋交好?”顾惜朝笑了,他的心情很好,笑得亦很真,却也很让人牙痒。

“很苦恼是吗?无情大人?”不理会无情的冷眼,顾惜朝自顾自地说着,“其实,你只要放了我,让我带着皇后和太子回皇宫,我可以保证,辽宋的友好关系绝对不会破裂,而且,我甚至可以帮皇后和太子得到他们该有的权力地位。”

“放了你?呵呵,只怕你带回去的,会是皇后和太子的尸体……而你会对天祚说,他们是四大名捕所杀……而随后天祚就会对我大宋的皇上说,如果大宋不交出四大名捕和幕后的策划诸葛神侯,便要吞了大宋的半壁江山……”无情眉梢一抬,不屑鄙夷的神色,“你好歹是个汉人……却为什么做的,全都是葬送我大宋江山的事情?”

“汉人?天知道我是也不是?”顾惜朝眯起了眼睛,“反正大宋迟早要亡,墙倒众人推,推它一把的人,也不差我一个。”

顾惜朝话未落音,一只泛着淡蓝色流光的飞镖,擦着顾惜朝的面颊飞过,叮的一声钉在了墙上。

面颊被割得生疼,让顾惜朝微微地愣了愣。

几绺发丝飘落,顾惜朝伸手接住了,抬眼看向无情,然后便很不识趣地笑了起来。

“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顾惜朝开口,缓缓念了这半阕的浣溪纱,见无情眼神冰冷,更是笑得放肆。

“我就不打搅无情大人你思考国事了。”顾惜朝躺下,阖上了眼睛,“铁手的蛊,等你们到了小妖那,我自然会帮他解,不过这天下,呵呵……”

顾惜朝没有再说下去,而无情侧了头,敛了眉,垂了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又何尝不知?

何尝不知如今这皇上昏庸,一心只望天下太平好让他有那些闲工夫去画些鸟虫鱼,吟些秋月春,弹些高山流水。

何尝不知如今这民不聊生,各地暴动频频,揭竿而起者比比皆是。

何尝不知如今这烽火乱世,辽,金,莫不虎视耽耽,一争天下问鼎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只是,知道又如何,知道了,难道就能让自己冷静地看着异族的铁骑踏过大宋的江山?看着异族的弯刀染上宋人的鲜血?看着大宋的皇上,被追得狗一样地逃窜南下?

往南往南再往南,从来不见北人还,腥风血雨艳阳天……顾惜朝,你这儿戏一般的半阕浣溪纱,当真是恶毒得紧,却也准确得紧。

尚还有半日的路程才能赶到边关,却已经收到了小妖的飞鸽传书,大辽,已经以惊人的速度聚集起了一只军队,就在边关三十里外安营扎寨,而皇上的意思,竟然还是能忍就忍。

“真打起来,未必会输,怕的只是,还未打便和谈。”小妖在信的末尾写的这几句话,当真让人心寒。

无情抬手,按了按额头,转眼看向息红玉,三年前稚气未脱的女孩,如今,竟也憔悴如斯……

许是太累,许是太倦,无情觉得自己的大脑突然就这样空白了。

却真想就这样痴痴呆呆下去,生死由命,兴亡由天,再用不着自己来劳这个神,费这个心。

于是仰头,轻轻靠在轮椅的靠背上,叹气,阖眼,便要忘了这世间纷杂事务。

却一刹那,知道自己,到底做不得顾惜朝那样的真小人。

………………………………………………

入了关,到了郝连的府上,顾惜朝果然如约为铁手解了蛊。

“你竟然这么爽快?”追命看着正在拭手的顾惜朝,一脸怀疑地问道。

“我本就无意要他的命……”顾惜朝垂下眼睛,嘴角微弯,却是极得意的神情。

“反正我也不怕说的,你们,已经入了我的局,跳不跳得出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顾惜朝说着,转眼看向追命,见他眼睛瞪大了的神情,忍不住笑得更开:“如果你现在求我,兴许还能保一条小命。”

“哈哈,真是好笑,现在你在我们手上,要杀要剐,难道还不是看我们的意思?”追命觉得顾惜朝实在是张狂的没根没据,忍不住开口讽刺。

“好啊,那便杀了我啊,反正我早就背了那么多的血债,反正我如今还坐实了个通辽叛国的罪名,反正现在又不在惜晴小居铁手也没办法保我。”顾惜朝下颌微扬,挑衅地看向追命。

“追命,不要轻举妄动。”无情推着轮椅出现在门口,喝住了就要上前结果顾惜朝的追命。

“天祚来信要人了。”无情侧头看向顾惜朝,“怀玉公主,辽太子,还有你,顾惜朝。”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交我们出去?”顾惜朝眉梢一扬,看着无情,笑了起来。

“不可能。”无情摇头。

“那么?”顾惜朝头一偏,一派天真笑颜。

“先下手为强。”无情微微抬头,话说得斩钉截铁。

“有违皇命。”顾惜朝伸出一只手指,微微地摆了摆,“不行的哦。”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无情眼中寒芒闪过,“此事关系家国存亡,只得从权。”

“说得好。”顾惜朝鼓掌,却敛了笑容,“那么?”

“许给你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你给我打赢这场仗。”无情微微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

“你许的?你自己也不过一个捕头,我凭什么信你?”顾惜朝嘴角泛起冷笑,“你又凭什么信我?”

“神侯说,你,是个人才。”无情微微握紧了自己的手。

运筹帷幄固然能够,却终究比不得战场上的随机应变,眨眼生死。

若自己,是个健全人,那么定当是戎马生涯,方不枉在这乱世挣扎活这一场。

却偏因了这具身躯,上不得战场,落了遗憾。

而这一场仗,是只能赢,不能败,那郝连春水虽是将才,比之顾惜朝,终还是差了一截。

而这顾惜朝,如果不是为我所用,很难说,他是不是会在暗中操控大辽的兵马,那么,赢的把握,就更少一分。

杀了他或许是个解决的办法,然而,铁手与戚少商且按下不表,单那大辽的天祚,似乎就是极在乎顾惜朝的性命的,不然自己,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将所有人都安全地带出大辽……若真杀了顾惜朝,不知道会不会真让天祚发疯……毕竟,她再强,也是个女人。

那句看似无意的“如果天祚与我一般疯呢”,是暗示,更是威胁。

而大宋这边,怕也不会有人比顾惜朝更了解大辽的虚实了。

更重要的,无情知道,顾惜朝布下了一个局,大家都已经避无可避地跳了进去,虽然不知道他这个局到底要怎么下,但是解这个局的方法,莫过于将布局的人,也拖进来。

于是,是最好也是风险最大的办法,便如诸葛神侯的指示:用顾惜朝。

“呵呵,好胆色,竟想到用我。”顾惜朝颔首,”不过我要帮天祚的话,这些东西我也会有,可能还更多……那么,我为什么要帮你们赢这场仗?”

“求个心安。”无情垂下眼帘,“不顾道义不顾是非得来的东西,终不会心安……奈何桥上,今世冤孽,一桩桩迎,一件件等……帐总要算的。”

“呵呵,我会在乎这些吗?”顾惜朝笑道,“反正我已经负债累累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还有尊敬。”无情抬眸,看得顾惜朝不由一呆,“你投了天祚,就算得了那些东西也逃过了鸟尽弓藏的结局,终究还是会背上一个卖国贼的千古骂名,就算有这能耐改了史书,天下万民之口,你要堵也堵不了……而你若赢了这场仗……”

“便是救国家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大豪杰?”顾惜朝微微撇嘴,“就像当年的九现神龙一样?”

“你以为我要的便是这名声吗?”顾惜朝冷笑,从鼻子里微微哼了一声。

“不只是名声……而是天下人发自内心的尊敬,敬仰。”无情微微摇头,“……我知你出身青楼,也知你一向受人白眼……于你,我想,大概再没有比这种尊敬来得更稀有更珍贵的东西了。”

闻言,顾惜朝呆呆地看了无情半晌,终于仰天大笑起来。

“妙!妙!实在是妙!”顾惜朝拍手笑道,“竟将我看得这么透彻,你,是第一个!”

“冲你这句话,我便应你这一回。”顾惜朝伸出食指,指向无情,“……我帮你打赢这场仗,顺便……也看看你还能把这大宋撑多久。”

撑多久?无情心里暗暗的一笑,却是有些无奈有些无力的苦涩。

转眼看向屋外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无情用力闭了闭眼睛。

既已是日薄西山,又还能指望撑多久?便不过是,撑到撑不下去为止吧。

……………………………………………………

戚少商有些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他在躲顾惜朝。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怕见着顾惜朝,那个毒蛇一般的美丽男子,似乎随时,都会反口咬上自己。

实在不是该在意自己心情的时机,大辽的军队就在三十里外虎视耽耽,大宋的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自己应该在郝连将军府与他们一同讨论军务布防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借口要看下军备的状况而溜到这大街上。

戚少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胸口微微有些闷疼,是他自己捶的,可是心底那股郁气,却终不得散。

路边的商贩依旧热闹非凡,只是不知道这仗一打起来,可还能再看到这景象,若能看到,却也不知道该在几年之后……

戚少商正微微感慨,突然听得耳边风声,头一偏,一块石头贴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

没有内力,可见出手之人并不是要暗算自己。

戚少商回头,看见街边小巷里,一个人影闪过。

戚少商立即追了上去,到巷子口的时候,又一团烂泥飞了过来。

戚少商偏头躲开,方才看清,丢他烂泥的,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坏人!大坏人!”那孩童指着戚少商骂道,“你把我家烧了,把阿毛打死了,你是大坏人!”

“你说什么?”戚少商不由的皱眉,上前两步,想与那小孩问个清楚。

却不想斜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一把将那孩子拉在自己身后,而自己,则拦在了戚少商面前。

“求求你放过狗蛋,他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还没等戚少商做出反应,那女子已经跪在戚少商面前叩起头来。

“什么?”戚少商眉皱得更。

“求求大人你放过我们母子俩……我们什么都没看到……”那女子不断磕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看向戚少商,全然不顾额头已是血迹斑斑。

“是了是了,大人你要是来查探这里的兵力我可以带大人你去……我每天都要去给那些兵爷们做饭的……只要大人放过我们母子,要我做什么都行……”女子的面上涕泪纵横,状若疯魔。

“娘,娘,他是坏人,为什么不让我打他?”那孩子在那女子后面嚷道,那女子大惊,一把揪过那孩子,伸手就将那孩子的嘴捂住。

然后,转头看向戚少商,眼神惊惧,竟是面对死亡的神色。

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这个杀了她丈夫公公,烧了她住的村庄,于她来说是死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后退,转身,然后发疯一般地跑了起来。

9、

“顾惜朝!你在大辽,到底做了什么?”戚少商一路冲进议事厅,见顾惜朝正指着地图与郝连春水及他手下一些将士们说些什么,上前一把揪住顾惜朝的衣领,吼道。

“什么?”顾惜朝挑眉,冷笑。

近在咫尺的面容,嘴唇一开一合,戚少商的脑袋嗡的一下就空白了。

松开手,戚少商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开口问道:“那个大辽的将军,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说萧廷燕么?呵呵……他是……”顾惜朝方要开口,却突然顿了一顿,“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你去问怀玉公主便好,她知道的,应该比我更清楚。”

郝连春水听到萧廷燕的名字,突然醒悟过来一般。直盯着戚少商猛看起来。

“难怪我老觉得探子送回来的那个人的画像看得眼熟,原来竟是你的脸!”郝连春水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道。

“哪个人到底是谁?”戚少商没有理会小妖的聒噪,只是定定地看着顾惜朝。

“大辽北院的将军,天祚的丈夫。”顾惜朝笑得眉眼弯弯,“他还有一个身份,对你打击太大,大当家你,还是别要知道的好。”

“当真与我有关?”戚少商皱眉。

“没错。”顾惜朝点头。

“那好,我这便去问小玉。”戚少商一转身,突见息红玉抱着孩子,呆呆地看着戚少商,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表情。

“小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戚少商吸了口气,开口问道。

“萧……萧将军他……和和戚大侠你……长得真的很像……”小玉结结巴巴地说,还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易容?”小妖皱眉,瞟了顾惜朝一眼,向小玉问道。

“这些年来,我见到他,都是那个样子。”小玉不由自主地也瞟了顾惜朝一眼,“所以应该……不是易容……”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戚少商见小玉看向顾惜朝,不由也回头望了他一眼。

顾惜朝却只是事不关己般地抬头望天。

“世上相似之人本就众多,少商你又何必介怀?”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

看着那个出现在门口笼着晚霞美若天仙的白衣女子,戚少商突然觉得心头的重担一下全都卸下了。

“红泪……你来了……”戚少商的嘴张了张,却只是不出声地喃喃说道。

红泪仿佛听见了戚少商的话语,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轻笑,却是比那月光更洁,比那百更艳。

“红泪,我可把你盼来了!”小妖高兴地喊道,一个箭步,冲到息红泪面前。

息红泪却只是对他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扶起小玉,便进了大厅。

“少商,你似乎,憔悴了不少,小玉……你也是……”红泪看着戚少商,复又看向小玉,不由得一阵心疼。

“红泪,就算你是为了戚少商来的……你来了,我见着也高兴,也开心。”小妖嬉皮笑脸地说着,就想往息红泪的身边凑,“只是你这一身的风尘……我看得心疼啊……”

“少打我大嫂的主意!”一杆枪斜里刺来,正是阵前风穆鸠平。

“老八,你也来了!”戚少商见着穆鸠平,心里一阵快慰。

“简直是阴魂不散!”小妖抚着险被刺破的衣服,恨恨地说道。

穆鸠平没有理会小妖咬牙切齿的话语,上前用力一拍戚少商的肩:“大当家,好久不见,呵呵,老八我,一直都听你大当家的话,将大嫂保护得好好的!”

“却不知是谁保护谁。”戚少商取笑道,看到昔日的兄弟,确实快慰。

穆鸠平也笑,却突然僵住。

刚刚,他满眼都是久别重逢的大当家,满眼都是自己希望许久的大当家与息大娘重逢的景色,竟然就忽视了旁的人。

“那个人是……顾,惜,朝……”穆鸠平的手直直地指向那个一直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不起眼起来的人物。

“好眼神啊,呵呵。”顾惜朝眯起眼睛,冷冷一笑。

“你还没死?”穆鸠平手中长枪一振,却被戚少商死死压住。

“托你那烂枪法的福,让我想死都不容易。”顾惜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穆鸠平,转眼看向戚少商,“你与息大娘久别重逢,自然有话要说,可惜时不待我……想要先下手为强,一击必胜……半个时辰之后,天一黑,便起兵。”

“大当家,你与情人叙旧这件事,不会比为国为民上阵杀敌还来得重要吧?特别,是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顾惜朝说着,眉梢一扬,看了眼息红泪,笑容里就带上了三分自得。

“便去吧,我等你带好消息回来。”还未等戚少商开口,息红泪便说道,于是戚少商看着息红泪,愧疚里,满是欣慰。

“你怎么不说一起去?”顾惜朝眉宇间微现阴戾。

“战场如何是女子该去的地方?更何况是江湖第一美人?你说对吧,红泪。”小妖笑着,横插了进来,“红泪,你可要等我回来哦,我还准备了好多好多好东西要送你呢。”

息红泪觉得小妖的神情有趣,微微笑了一笑,小妖的三魂,便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我不去,是不想令少商分心。”息红泪看向顾惜朝,缓缓说道,“我只要少商知道,他永远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回来,就够了。”

“真伟大。”顾惜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旋而转身向那些将领们喊道,“半个时辰后,各自带兵集合。”

见那些将领一一拱手接令,顾惜朝转眼看向戚少商。

“大当家,半个时辰后,校场见。”说完,顾惜朝抬步便向厅外走去,却在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当家,你真相信,这世上,没亲没故的两个人,能长这么像吗?”

于是戚少商就这样愣住了,心,也仿佛开始一直一直地往水里沉。

此刻,门外,是顾惜朝的背影,落满了夕阳的余辉,一抹青,一抹红,便是一抹写意的朦胧,堪堪混起了半分温暖,半分肃杀。

而,门内,戚少商,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这背影带领着,往着一点光也见不着的地方走去……

而且,甚至,似乎,自己的眼前,偏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

夜幕中,顾惜朝与郝连春水各自带着一队兵马疾驰。

马蹄上都裹了麻布,所以虽然是快速的行军,却没有弄出什么声响。

戚少商骑马紧紧跟在顾惜朝身后。

“你的任务便是保护指挥的将领――我――不会伤到一根毫毛。”戚少商还记得顾惜朝把缰绳丢给自己时,下巴微扬,说出来的话。

那神情,简直像极了不久前他说“我,等你来杀”时候的神情。

戚少商忍不住摇了摇头,顾惜朝表现得似乎越来越高莫测,他已经,不能猜到顾惜朝在想些什么了。

说什么知音,喝什么炮打灯,到底不过自己一相情愿而已。

罢,罢,既然无情要自己助顾惜朝打这一仗,同时监视顾惜朝的举动,那自己,只管照做便是。

见敌营已经隐约在望,顾惜朝却突然勒了马。

见队伍很快停下而没有弄出什么混乱,顾惜朝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郝连,确实是用心地在练兵。

“我知道各位,已经忍边疆那些马贼很久了。”顾惜朝开口说道,看见几个士兵忍不住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兵器,微微一笑,“今天,便是将那些窝囊气全讨回来的时候了!”

说完,手轻轻一摆,队列立即散开,各列将领,带着自己的兵马,便杀向辽营。

片刻,便见火光四起,杀声阵阵。

顾惜朝却突然打马,带着几个近卫,不往战场,却向另外的方向奔去。

“做什么?”戚少商一惊,以为顾惜朝或许想要趁乱逃回大辽,便立即跟了上去。

“去守‘华容道’。”顾惜朝侧头看了眼戚少商,突然就笑开了,“呵呵,我且看你守不守得住。”

“当年关羽,因为一个义字,便放了曹操。”顾惜朝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我且看你,会做些什么。”

戚少商但觉心头一紧,也不知道顾惜朝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也只有紧紧跟在顾惜朝身后。

行至一条羊肠小道,顾惜朝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道路的另一头,似是在等待什么。

果然,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道路的那头,悉悉索索的声音传了过来。

顾惜朝一挥手,那几个近卫纷纷掏出火石,片刻,火把便一支接一支地亮了起来。

火光摇曳中,戚少商看见了不远,东倒西歪的辽兵,以及那个,被众人拥簇着的,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萧廷燕。

顾惜朝突然勒马退了几步,与戚少商并肩,看着戚少商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要你下令,我立刻就捉住他。”

戚少商心底疑惑,方要开口询问,却见那萧廷燕的面色变了数变,喉咙间压出一个“你……”,抬了手,颤抖着,指了指顾惜朝,却最终指向了自己。

“……大哥……”萧廷燕的声音从嗓子底部压了出来,不大,可是听在戚少商的耳朵里,不亚于雷鸣。

戚少商呆呆地转头,看向顾惜朝,怀疑是不是又是他的诡计,却见他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大当家,他叫你大哥呢,怎么不回答人家啊?”顾惜朝见戚少商看向自己,微一偏头,笑道。

“什么意思?”戚少商皱了眉,压低了声音。

“你是我大哥,你是辽人。”萧廷燕定了定心神,开口说道,“你的右臂上有我家族的刺青……大哥,我已经寻你很久了。”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是的,他的右臂上确实有一个奇怪的刺青,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而这些他原本都是不在意的,如今,却成了不能不在意的细节……更加上,他与萧廷燕,确实有着惊人的相像……难道,便因为如此,他便要承认,面前这个辽人说的是事实吗?

“呵呵……大当家,他的话,你信不信?他的人,你要不要捉?”顾惜朝在马上斜了身子,凑到戚少商耳边问道。

“捉住他!”戚少商想这样说,嘴却开开合合,不知道如何发出声音,他简直要以为,是不是又是顾惜朝,在他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可是他知道不是,他的头脑很清醒,简直是清醒地可怕,他知道那个辽人的话不全然虚假,不然下午的时候,小玉不会用那样闪躲的眼光看着他。

而且小玉或许已经告诉了红泪,因为红泪一直握住了小玉的手,就像要安慰她给她勇气,好让她别在自己面前露馅的样子。

而红泪那一句“世上相似之人本就众多”,回想起来,也是极生硬的,欲盖弥彰……

顾惜朝与眼前这个辽人或许很难信,但是小玉,红泪……

于是戚少商用力地闭眼,吸气,想要将自己从崩溃边缘拉回来。

却依旧是止不住的颤抖,直想要奔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大哭大笑一场。

更想的,是让一切都回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到底,该怎么说?该怎么想?该怎么做?

“放了他……”戚少商有些失神地开口道。

顾惜朝出手如电,鬼哭小斧眨眼间便要了那几个近卫的命,策马向前,停在萧廷燕的面前,回头看了呆楞的戚少商一眼后,顾惜朝向萧廷燕伸出了手。

“萧大人,我送你回去。”

顾惜朝笑着说道,全然不顾远远追上来的郝连春水,那满脸又惊又怒的神色。

1、

“顾惜朝!你在做什么!”远远的,郝连春水用枪指着顾惜朝,怒吼道。

顾惜朝却自顾自地将萧廷燕拉上马,对郝连春水微微一笑,掉转马头,便往大辽的方向骑去。

“戚少商你为什么不拦住他!”郝连春水见戚少商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地任顾惜朝与萧廷燕从他身边走过,只恨马不够快,来不及一枪将戚少商与顾惜朝戳个对穿。

郝连用力打马,以最快的奔到戚少商面前,就要绕开戚少商去追顾惜朝的时候,逆水寒轻轻地架在了郝连的银枪上。

“戚少商你干吗?”郝连震怒,银枪一抖,挡开逆水寒,便要向前。

“是我放他们走的。”戚少商木然地说道,只是伸直了逆水寒,挡在郝连的面前。

“你做什么?”郝连怒道,顾惜朝投敌叛国不奇怪,反正他是个小人,难道连戚少商,九现神龙,连云寨的大当家,当初力拒辽兵的大英雄,现在的四大名捕之一……也叛变了吗?

“我不知道。”戚少商回答,面上一片茫然。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挡住了小妖的路,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已。

或许,自己现在最想的,就是让小妖一枪将自己敲晕,好让自己不用再面对这样不知对错的选择。

小妖却不知道戚少商的这番心思,他不想跟戚少商动手,因为红泪,还有其他人,一定会认为戚少商有理,而自己,一定会是颠倒是非的那一个……他不想,坏了与红泪的关系。

于是戚少商与郝连春水就这样僵持着,而顾惜朝带着萧廷燕骑在马上越走越远,也没有人阻拦。

“小妖,你回去告诉无情,我知道他是真的想用我,代我多谢他的欣赏,可我也知道大宋是不可能真的要用一个逼过宫谋过反的人……我答应帮他打赢这场仗,我已经帮他打赢了,善后的工作,就不归我管了。”顾惜朝驾着马缓缓前行,声音从夜色里传来,听在刚刚自以为打了场胜仗的郝连耳中,当真说不出的讽刺。

“还有,大当家还要拜托你们照料一阵子了。”夜风吹过平原,带来顾惜朝隐隐约约的声音,他的人影,已然不见。

逆水寒“呛”然落地,而戚少商,竟然直挺挺地,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直吓得郝连春水勒着马连退了好几步。

难道是顾惜朝做的手脚?郝连春水心想,从马上一跃而下,蹲到戚少商身边,捏住他的脉门,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然而,戚少商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色苍白的样子,又实在不像没事……

“少将军,戚大侠怎么了?”郝连的副将好不容易追上郝连春水,却也被眼前这状况吓住了,连忙从马背上爬了下来。

郝连春水直起身,远远地看了火光已然冲天而起的辽营,杀声已渐渐减弱,自己人的欢呼声,不断地传来。

罢,罢,自己还是别去破坏他们的兴致了,他们已经盼着打一场胜仗许久了,还是别去对他们说,这场胜仗,胜得有多可笑了。

长叹了一口气,郝连春水抬头望天,突然发现天很黑,无星无月,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一交手,郝连春水就知道了,那些辽兵,并不是正式的军队。

如果顾惜朝愿意,他一定有能力埋伏另外一队大辽的兵马,乘现在边城防务空虚,一举攻陷大宋的关隘,长驱直入,也不是不可能。

“顾惜朝啊顾惜朝……大宋不肯用你,却当真是在这乱世中,自寻死路……”郝连春水喃喃道,低头,复又抬头,看向顾惜朝离去的方向,“不过,这一回,还是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了。”

“少将军……”郝连的副将见郝连春水的神色阴晴不定,不由开口问道。

“把他扛上马,打道回府。”郝连一挥手,命令道,自己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

戚少商整个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带回了郝连将军府。

请了大夫把了脉,却只说是急怒攻心,开了几帖安神的方子便离开了,追命却疑心是不是酒虫发作,向郝连要了酒就往戚少商口中猛灌。

戚少商依然未醒。

“戚大侠……应该真的是急怒攻心……你再灌酒也没用的……”小玉实在是看不得追命几乎就要将戚少商淹进酒坛里的举动,忍不住开口道。

“你知道什么?”追命心中恼怒,这顾惜朝,到底要将这大宋折腾成什么样子他才甘心?

小玉被追命一句话堵了回来,一扁嘴,方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息红泪轻轻拉住了手,阻住了。

“顾惜朝到底做了什么?令戚少商变成这样?”无情叹了口气,开口,询问小妖。

“不知道……”小妖摇头说道,却转换了话题,“无情大人……诸葛神侯当初的计划,是想让顾惜朝赢了这一场仗,力挫辽人的锐气,至少让我们在和谈时不会落了下风,而若辽人想要发难,亦可以将顾惜朝推出去挡着担着……然而如今,顾惜朝这一走,你们打算如何善后?虽然赢了这一场,大辽的根本却半点没有伤到,而上面的意思仍然是求和,那么,若大辽借口便要再起战事,你们该怎么办?”

小妖的话,令所有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怕什么?那便再打就是,又未必输!”穆鸠平看不过,开口说道。

想他阵前风当年在连云寨跟着大当家,打得是那般畅快淋漓,为何如今,就不能再打?

无情轻轻一叹,穆鸠平的话,也确是他的心声,只是,穆鸠平到底是个江湖人,不知其中关节所在。

打,说来轻易,辽兵强悍不说,得了顾惜朝这种可怕的人才不说,大宋国库年年亏空,苛捐杂税已经多得不能再多,民间早已经怨声载道,可皇上偏偏只爱天酒地,偏只求苟且偷安,若与大辽打这一仗,就算侥幸打赢了,也逃不了元气大伤,而金国,一直就对中原虎视耽耽,到那时,大宋再拿什么跟人家拼?还不是将这大好河山双手奉上?

本指望顾惜朝能将大辽的锐气狠挫一下,至少大宋在和谈的时候,不至太过懦弱,太过吃亏,至少能还能撑上一些时候,等着或许会有奇迹出现。

然而如今……

“……我低估了顾惜朝……本以为他还是执迷不悟为了荣华富贵去当天祚的棋子……”无情皱眉,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以为,我能猜透顾惜朝的心思,我以为,我开出的条件足已打动他,我以为,给他机会他便能走上正道,我以为,我能够用好他,我以为,自己还能够赌赢……”

“我,没有料到……原来……顾惜朝……早已不是一颗棋子了……”

无情侧过头,看向依旧昏迷中的戚少商,缓缓说着,同时垂下了眼帘。

是棋子的人……是我才对……

“是我算错,那么所有的事情……便由我来担……”沉默片刻,无情说道,于是房间里的气氛便这样凝滞了起来,一时间,竟是连烛焰,都不再跳动。

…………………………………………………………

“少商,你是清醒的吧?”息红泪在无情小妖等人离开之后,缓缓走到戚少商身边,轻声地,开口问道。

半晌,戚少商睁了眼,有些茫然地起身,抬眼,看向息红泪。

戚少商确实是清醒的。

从追命灌他酒的时候,他就已经清醒了,可是他不想醒,他不知道,自己怎样面对自己辽人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怎样面对过去的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怎样面对那些,支持他,关心他的朋友,情人……

只是,该面对的,总还是要一一面对。

“你知道了?”戚少商定了定心神,开口问道,“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息红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我与那北院的将军……”戚少商微微低头,“小玉与你说的?那些是……事实?”

“……是。”红泪犹豫了更久,终于点头,因为她知道再瞒也是无用的了。

当初小玉嫁到辽国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与戚少商长相相似的将军,大吃一惊,立即写了信回毁诺城,于是自己也起了疑心,同小玉暗地里察访,却得了个更惊人的消息,那个辽国将军,居然与戚少商是同胞的兄弟,当年大辽入侵大宋,萧老将军的夫人思念丈夫,带了两个孩儿随队,却不想兵荒马乱中,老将军战死,一个孩子也失落在了战场,百般寻找不得,将军夫人就此郁郁而终……

面对这样的结果,小玉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也不免无措,只有要小玉立誓,绝不将此事透露与第三人知道。

“我知道你对辽人并无恶感,可是,你若说出去,岂不是抹杀了少商这半生的功业?更有甚者,你想看到少商被人骂做辽贼吗……天下人并不是都如你我这般不会介意……你想看到这些吗?”当日自己如此嘱咐小玉道,小玉也毫不犹豫地立下了重誓。

可是,事实摆在那里,任何人有心,都能查得出来,所以这些年来,小玉与自己一直在小心地抹杀掉那些证据,除掉那些相关的证人,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小心,只生怕会欲盖弥彰,反而让人起疑。

然而到底还是有些证据,是抹不掉的,比如萧廷燕那张与戚少商足有九成相似的面孔。

“你们都知道了……那么你们这样瞒……为什么?”戚少商有些疑惑地看向息红泪。

“至少,还没有别的外人知道。”息红泪看向戚少商,眼神里,是少有的坚定,“如果你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那么戚少商依然是戚少商,是我大宋的英雄,与那辽贼,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我现在……”戚少商皱眉,毕竟,他自己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竟然是辽人,是一向主战的北院将军的兄弟,是大宋的敌人的事实。

“我相信,少商你一定会想通的。”息红泪看向戚少商,“你毕竟是戚少商,九现神龙,是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戚少商,是我毁诺城,永远要等的英雄。”

戚少商有些呆住了,突然觉得,有一种……或许叫做无助的感觉……

“顾惜朝他……”戚少商开口,提了这个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会说的,他一心想伤害你,要说自然早就说了,他不说,自然是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红泪说着,伸手握住了戚少商的手,“所以,只要你我还有小玉不说,旁人都只会当是顾惜朝的阴谋,没有人,会怀疑你的身世。”

“而明天,我就会带小玉回毁诺城,我不会让顾惜朝有任何可趁之机。”息红泪说道,对着戚少商微微有些得意地一笑。

早已经决定了,不管要做什么,都要保护住这个男人,这个在初入江湖的年轻人心中,几乎有着神一般地位的,情义一肩担的,英雄。

“不管怎样,我相信你,少商。”息红泪看着戚少商依旧茫然的眼神,温柔却坚定地说着。

“让我一个人想想……”息红泪的眼神让戚少商觉得更加心烦意乱。

“好的。”息红泪犹豫了一下,点头,起身,步出房间,轻轻地掩上了门。

………………

抱着头靠在床头,看着眼前灯影明灭,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些无助,甚至,有些无助到想哭。

一心,只希望一切都是谎言,却偏偏听到了红泪亲口承认的那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不想看见,却看见的,不想知道,却知道的,不想相信,却终于还是相信了的,事实。

叫他如何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呢?叫他如何再若无其事地跟那些朋友们打招呼,跟他们一起并肩杀敌呢?叫他如何,可以再如往日那般坚定的,知道自己走的是正道呢?

英雄,是啊,原来自己这英雄的名,当真是靠着那些与自己同样血统的人,用他们的白骨,堆砌出来的。

红泪,你要的你等的,就是这样的英雄吧,为了大宋的江山与百姓,与自己的血缘相系的兄弟在战场上残杀……你,为了这个英雄,甚至,不惜骗我,骗自己,骗天下人。

“有一天……其实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其实全天下的人都在骗你。”戚少商的眼前突然就浮现了顾惜朝那醉意朦胧的笑容。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个世上,能陪你上刀山下地狱去造阎王爷的反的……只有我顾惜朝……四大名捕不行,连云寨的兄弟不行,雷卷小妖高风亮不行,连息红泪也不行……”

顾惜朝的话,此时此刻回忆起来,竟让戚少商产生了一种,似乎,不管怎样……总还有个地方去的感觉……这是一种,连红泪的毁诺城,也给不了他的感觉。

顾惜朝,虽然不想承认,但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戚少商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想哭想笑的感觉混杂在一起,他想他自己大概快疯了。

疯了吧,疯了也好,疯了,或许就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去寻那另一个疯子了。

11、

“顾惜朝,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萧廷燕与顾惜朝一同进了大辽的皇宫,在偏殿等着见天祚的时候,萧廷燕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突然要我与他兄弟相认,为什么却又不让我带他回来?还有,你明明另有埋伏,为何又变了计划?”

“你不够聪明,知道也没用。”顾惜朝微微摇头,拨弄着手中的茶碗。

茶是好茶,只是,北地的水到底比不过江南。

萧廷燕便待发作,却听见殿外通报的声音,于是将火气,强压了下去。

“顾惜朝,你回来了,一路可还顺利?”天祚进了殿,没有理会萧廷燕,却先向顾惜朝问了声。

萧廷燕微觉尴尬,但想到天祚曾经命令他在顾惜朝面前装出无能的样子,心中了然,索性不管不顾地坐下了。

“托福。”顾惜朝微微颔首,便算是谢过天祚,“却不知公主觉得……亲自当政的滋味如何呢?”

“很累,而且感觉好象也不过如此。”天祚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坐下,立刻便有宫女上前为天祚重新沏了茶。

“而发生了这种变天的大事,公主你还能在短短数天里稳住大辽的局势……光这一点,就该让惜朝佩服了。”顾惜朝微微笑道,见天祚示意落座,便转身回到原先座位上,一掸衣袖,坐了下来,“……大宋要求和谈的信该送来了?”

“送来了,呵呵,当真爽快地紧。”天祚笑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张描金的信笺,交由边上的宫女,转递给顾惜朝。

“四大名捕之无情,违抗皇命,擅自率兵出关,伤我宋辽和气,已押入天牢……”顾惜朝念道,眉头微微皱了皱。

赢了一场仗,却输了大局,无情,你就是这样为你自己的错误做补偿的吗?

“看来这和谈,还真有诚意……我们可以再要多一点。”顾惜朝将信笺放在一边,对天祚说道。

“那便再加两成吧。”天祚眉毛都没抬,端起茶喝了一口,全然不顾在原先那基础上,再加两成,已经是一种怎样的巨额赔偿了。

“将无情也要来吧。”顾惜朝的手指无意识的叩着桌面,“那样的人,被当成弃子,实在太可惜了。”

“是不是……干脆说那诸葛神侯律下不严,要严加罚?”天祚听见顾惜朝的话,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大概不是很容易,诸葛神侯能在这个世道还能一边为国为民一边对那昏君忠心耿耿,他的能耐确实不小……不过无情……我这样甩手跑开,他们便是打算要牺牲掉他的……倒不如出面要了他,能不能用倒在其,总好过留他在大宋又为他们出谋划策吧。”顾惜朝抬眼,看向天祚,见她玩味的神色,微微一笑,道,“我承认,我确实很欣赏他,我临时改变计划也与他有关,不过,我也只是欣赏而已。”

“难得你欣赏的人,我自然要将他要来了。”天祚微笑,将茶放在边上,“我只是在想……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顾惜朝眉头一皱,天祚却摇了摇头换了话题:“金国那边,完颜晟的身份已经得到承认了,但是他一无功绩二无势力,如何才能争过其他的王子?”

“让大辽,送他一份大礼不就好了。”顾惜朝眉梢一挑,笑道。

“哦?”天祚微微讶异,疑惑,旋而明了,皱眉,“你就这么喜欢用这一招?”

“因为这招效果最好。”顾惜朝微微一笑,“不是你说的吗?你要我做的,不是求生,而是求胜。”

“大辽外强中干,又在苦寒之地,如果不是大宋每年的那些进贡也很难撑下去,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比较起来,反而金国看起来还能成点气候的样子……大宋虽然早已经一摊烂泥扶也扶不起,但到底还有那上百年的基业,到底还有那样一帮忠心耿耿的臣民,到底还占了地利人和之便……单大辽,或者金国,想吞下这块大肥肉也并不容易……倒不如,重新整合一下……”顾惜朝说道,抬眼看向天祚,“……反正你,与我一样,都不是真心为天下打算的人,只要得了自己想要的,用什么手段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天祚微微展眉,笑了,“不过,我送了他这份大礼,我又该依仗什么?”

“对于某些人来说,有野心也没用。”顾惜朝抬手,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有这个……就够了。”

萧廷燕原本听得有些迷惑,却在听到天祚问她该依仗什么的时候,脑海里灵光一闪,竟惊得从椅子上,一下跳了起来。

“顾惜朝!你莫不是,想将大辽拱手送给金国吧?”萧廷燕颤抖着,伸手指向顾惜朝。

“哦?原来你也不是很笨嘛。”顾惜朝眸中寒光一现,飞快地瞟了天祚一眼。

“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呢。”天祚微微颔首,似乎就要同意。

“你不会答应的吧?”萧廷燕看着天祚,吃惊地道,“这么疯狂的主意?”

“如果可以就此得到天下,又为何不能答应呢?”顾惜朝笑了,“只要天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那么叫什么叫辽,叫金,叫宋,又有何关系呢?”

“确实。”天祚点头,萧廷燕几乎就要崩溃。

“你到底是我大辽的公主!”萧廷燕冲到天祚面前,“我到底是大辽的将军!我要做的就是保卫大辽的平安无事,如果,你当真要将大辽送出去,先杀了我再说,我绝对,不要做亡国的臣子!”

“若我就此换来一个太平盛世呢?你也不要吗?”天祚微微皱眉,“若我便是这太平盛世的主人,你也不要吗?”

“不要!”萧廷燕吼道,“我要的,是我大辽的太平盛世,我要的,是我大辽百姓的安然度日……你这样将大辽往火坑里推,便是得了那三秋桂子十里荷我也不要!”

天祚微微一呆,竟然恍了神,片刻,竟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笑了起来。

“……如果,你当真要如此做,我便第一个去战场上赴死!”萧廷燕见状,一呆,随后狠狠地一拂衣袖,便奔出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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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痴儿,怎还不悟?汝所求者,非所欲也。”萧廷燕离了偏殿,心中愤懑,只沿着皇宫的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精神突然就有些恍惚了,只觉得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自己耳边说道。

是啊,是啊,自己早该悟了,早该悟那天祚对自己到底有几分情意,早该悟那个女人的野心哪会带来什么太平盛世,早该悟到一肚子的治国方略的自己在这乱世有多么的生不逢时。

汝所求者,非所欲也。

求什么?只求她顺心,她顺意,她开心,她快活,她得到她想要的……谁想得到到头来,竟求得一个这样疯狂的她?

欲什么?只欲与她携手相望,共赴白头,只欲与她同进共退,遍游山水……却原来,果然不过痴心妄想。

是啊,是啊,该悟了,该悟那红颜本是枯骨,该悟那好男儿当胸怀天下。

该悟,却怎么悟?

做什么?怎么做?

不过一叹,自己,终不是这乱世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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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这天下掀得乱七八糟,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天祚将视线从离去的萧廷燕身上收回,起身,缓缓踱到顾惜朝面前,“不要再用功名利禄那一套来回我了,我知道你要的并不是那些。”

“呵呵……其实,我与你一样,所作所为,只是好奇,加上不甘心而已。”顾惜朝笑了,“……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和我很像。”

“哦?是吗?”天祚微一挑眉。

“我,出身青楼……因为一个痴心女子和负心汉老套故事。”顾惜朝敛眉,缓缓道,“生我的那个女人,据说是扬州最美的女子,可是,她每天就只知道对镜梳妆,然后痴痴地,说要等那个人来,可要等的人从来等不来。”

“后来,我听别人说,那个人是个穷书生,那女人给了他盘缠让他上京赴考,说是中了状元便回来娶她,那人倒真是中了状元,却是在京城安享着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娶了高官的女儿做威做福快乐似神仙。”顾惜朝说道,微微抿了抿嘴唇,轻轻哼了一声,顿了顿,复又继续说道,“从那时候,我就决定,我也要得到这些东西,我很好奇,我想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如传说中的那样好,能够让人,抛下温柔乡离开美人膝,头也不回地去寻。”

“哦?那么,你得到了吗?”天祚微微垂眸,嘴角微扬。

“上一还差点。”顾惜朝无奈一笑,“所以我还是很好奇,也很不甘心。”

“呵呵……”天祚摇了摇头,笑道,“你我果然很像,我要的,也还没有得到。”

“自问,我的天分,才学,绝对不比大辽任何一个男子差。”天祚缓缓转身,踱到殿中一副高悬的山水画前,“却为何,我能做的事,就只有看着自己的兄弟们争夺那一个宝座,争夺这一片江山,就只有,为了大辽的利益,下嫁给重臣,或者,和亲……我好奇这大辽这天下,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争,我好奇,殿堂上那张椅子又冷又硬有什么好坐,我好奇,太平盛世那三秋桂子十里荷的景色到底能有多美……我不甘,只为了那些人的利益,当一个工具。”

“呵呵……这天下,大概注定要毁在我们两个疯子的手里了。”顾惜朝仰头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萧廷燕,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杀了他,干脆。”

“不用杀他,他是治国的人才,得了天下之后,还用得上……如今,不用理会他便行。”天祚回头,看向顾惜朝,笑道,“他不够聪明,知道了也没用。”

顾惜朝微微一呆,看了眼天祚,忍不住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各自心底多少算计,便在这相视一笑中埋了下去。

顾惜朝的话,是实情,却更多是假意,天祚的也是,两个人都不是会对别人掏心掏肺的人,特别是在可能比自己还会算计的人面前,让别人知道了自己太多的底子,并不是好事。

然而却也说不得假话,在太精明的人面前,通常只有说真话,才能骗过对方。

说一半,留一半,刚刚好,那就够了,至于对方信了几分,又能推测出来几分,能卸下对方几分心防,端就看彼此能耐了。

“那么,接了大宋的和约,要来无情,接回太子与皇后,便可以着手联系完颜晟了。”天祚微微笑道,“我大辽看起来越强大,于他的地位就越有利吧。”

“没错。”顾惜朝点头,“不过也要保证控制他的药要万无一失才好,他的那点小野心虽然成不了气候,但确实是有点讨厌的。”

“我已经在很多人身上试过了,万无一失。”天祚说道,“想那完颜晟流浪在外那么多年,我们给了他现在这光鲜地位,可他却竟谋划这恩将仇报的心思……”

“恩将仇报……”顾惜朝念着,微微一笑,“也不妨,大家不都是这样,互相利用而已,用完了甩了就是,用不好换一个就是。”

“那么,你于我,是不是存的也是这般心思?”天祚突然冷冷地看向顾惜朝。

“呵呵……是,当然是。”顾惜朝下颌微抬,“这一点,让你知道,于你我都好。”

“确实,于你我都好。”天祚点头微笑。

确实好,大家都把话摊白了讲,反而可以少牵扯到各自的麻烦各自的恩怨,互相利用而已,必然是他要的东西自己可以助他得到,大家各取所需,若算到最后自己亏了,也就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顾惜朝看着天祚,也笑,笑容里,却竟然有了些淡淡的疏离……

回想起来,惜情小居那三年,自己当真是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算尽了。

想这天下一场棋局,便用心去下,最后不过输赢二字。

看这兴亡一场闹剧,便用心去算,最后不过一个空字。

家国天下又如何?王图霸业又如何?

痴儿,痴儿,却不知到底天下谁不是痴儿。

与其谋那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为那碌碌众生耗尽心血,倒当真不如由得自己随心所欲快活一场,寻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此红尘万事抛开,青山碧水间,逍遥去也。

虽然,自己看上的,想要的,确实难得,难得到三年前自己曾经因此死过,而后,又因不甘而重生。

再然后,三年时间,由死到生,蜕变出了一个真正有能耐翻天覆地的顾惜朝。

如今,已是天随我翻,地由我覆。

何况人心?

12、

由于大辽的皇后和太子下落不明,大宋不得不答应了大辽开出的苛刻条件,无情被押至辽都,诸葛神侯虽被降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依然被重用,这一点,竟是连顾惜朝也不得不佩服。

同时,江湖上传来的消息,还有戚少商下落不明,息红泪答应小妖的求婚,穆鸠平发誓一定要寻到大当家的下落等等,顾惜朝听闻,却只是嘴角微微一笑,着实让报信的人不明就里。

辽宋又暂得相安无事。

然而半年之后,金国突然向大辽宣战,并以风卷残云之势横扫大辽数个重要城邦,大辽驸马,北院将军萧廷燕被查出私下通敌,因而押入天牢,顾惜朝接过兵权,不日将率兵奔赴前线。

虽有大臣对天祚重用顾惜朝这个来历不明的汉人不满,却于顾惜朝殿堂之上一番驳斥,心服口服。

至此,顾惜朝在大辽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无情大人,这日子可还习惯?”顾惜朝背着手踱进松涛阁,无情一至大辽,便被安置于此。

他明日便要出发,今日来此,只是有些事情想向无情确定一下。

无情看着墙上那幅仕女图发呆,听见顾惜朝的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被当作弃子,这滋味不好受吧?”顾惜朝的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鞠躬尽瘁,却终不得死而后己,不甘么?”

“我已尽力……既无愧于心,便不会不甘……”无情垂下了头,“顾惜朝,虽然多谢你将我带出大宋的天牢……我却也不会,投靠大辽的……”

“我本不指望这些……你的武功没废,若要走,随时可以走,我顾惜朝决不强留。”顾惜朝眉梢一抬,“就算要向大宋发难,我保证大辽也绝对不会用你当借口。”

“你竟这般好心?”无情有些诧异。

“反正大辽也快没了,想向大宋发难大概都没机会了。”顾惜朝一摊手,说道,“我明日出征,不过为了将大辽的兵马毫发无伤地送给金国罢了。”

无情微微一愣:“你到底要做什么?投了大辽,却又要将大辽送上死路吗?或者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大宋着想?”

“我只为我自己着想,大宋还是危在旦夕。”下颌微扬,顾惜朝笑道,“我只为了得到我要的,得到了我便什么都不管了。”

“是了,无情,戚少商,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顾惜朝转换话题,向无情问道,“红泪,又是什么时候决定嫁给小妖的?”

江湖上传来的消息说法太多,顾惜朝觉得还是向无情求证一下比较好,这也是他来此的目的。

“那日你离开后,他便昏迷了,被带回郝连将军府第二日,他留了一封信给息红泪便离开了,十日之后,息红泪接下了小妖的聘礼。”无情微微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

“呵呵……这样……”顾惜朝突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么,戚少商留给红泪的那封信上,是不是说:红泪,对不起,我还是想不通,所以我终不是你要的英雄,就此别过,少商字。”

“差不多。”无情点头,息红泪当日看到信后疯了一般地冲出去,他隐约看到了信中的内容,只是他不知道顾惜朝为何也能说出来,难道一切真的都是顾惜朝的安排?

“戚少商如今在哪?”无情开口问道,他想顾惜朝必然是见过戚少商的,不然他如何可以说出信中内容。

“我哪知道?”顾惜朝一翻眼,“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大概在大辽的哪片草原上放马牧羊吧?”

“不如与我一起去战场,兴许就能见到他。”顾惜朝看着无情,笑道。

“我想问……你那日,到底对戚少商做了什么?”无情皱眉。

“我什么也没做,是他自己发现了一些事实罢了。”顾惜朝微笑。

知道顾惜朝存心不想回答,无情便也不再问,只是转头看了眼墙上的画后,微微垂眸,开口问道:“这首诗,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顾惜朝一呆,看了无情半晌,突然就笑了:“你果然够聪明,无情,若不是为那些天理公道什么的束缚住,你倒当真能与我一拼。”

“也好,我便提醒你一句,这世上最好喝的酒,叫做炮打灯。”

说完,顾惜朝轻轻一拂袖子,微微一揖,便转身走了出去。

无情一人留在屋内,呆住了。

最好喝的酒,叫炮打灯,最爱喝这酒的人,叫戚少商……

还记得某大案得破,神侯府里摆开庆功宴,自己向戚少商敬酒,戚少商干了酒,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无情还记得自己当时这样问他。

“酒太淡,无味。”戚少商这样回答。

当时自己着实愣了一下,因为这庆功宴上开的酒,全是太白楼的陈年老酒,戚少商却依然嫌淡。

“这世上最好喝的酒,叫炮打灯,那是真正不掺水的酒。”还记得戚少商一边说,一边喝起了茶,“……初入口时,你会觉得自己的头几乎都要爆开,简直生不如死,但是要不了多久,这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全部都从你脑子里跑开了,然后,你就会忍不住地一喝再喝……”

“除了它,世上其他的酒,都嫌淡了。”戚少商笑道,眼里却有无情也猜不出来的黯然。

……

“青,眼,聊,因,美,酒,横。”无情一字一字地念着这句诗,而后,大笑。

顾惜朝,原来你所有的心思,全只因为这一句话!

原来你布下这局只是为了困住一条没人能困住的龙!

原来你当真已经狂傲到连老天都不放在眼里了!

原来你当真已经疯癫到连天理人伦都不管了!

原来自己的对手,根本就是个疯子。

面对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疯子,你怎么去算计,你拿什么去跟他拼!

难怪,难怪自己会算错,难怪自己猜不透,难怪自己会输。

这天下,只有两种人绝对不会输,一种是傻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输赢,另一种是疯子,因为他永远都不在乎自己是输是赢。

这两种人,都是那种只知道看着自己的目标,不管不顾一路向前,多少阻碍多少坎坷多少人说不可能说没意义说不值得也不理会……

这样的人,怎么会输?自己,怎么能赢?

罢,罢,还不如就此散了心思,且来看看这疯子,将这天下怎么个折腾法,看看这疯子,将苍天怎么个作弄法,看看这疯子,逆人伦,违天理,怎么个嚣张法。

………………………………………………………………

顾惜朝猜得没错,这半年来,戚少商果然在草原上放马牧羊。

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上浮云变换,戚少商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红泪及其他人,他无法装做若无其事地瞒下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然而他也无法真个坦荡荡地告诉天下人他戚少商原是辽贼,千般矛盾之下,戚少商趁夜离开了郝连将军府。

可是待他出了关,却突然发现天下之大,竟然无他戚少商可去之。

不想回大宋,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事实,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当个汉人?喊着那抗辽护国的口号?

亦不想去寻那自称是自己兄弟的萧廷燕,寻了他又如何,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个辽人而对大宋兵刃相向吗?

至于顾惜朝……自己又当真能够放下那过去种种,当真能够信赖他吗?

理不出个头绪,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前行,雁门关一路往北,天高地阔,路上遇着了一帮牧民,稀里糊涂便暂时住了下来。

游牧民族天性热情开朗,好客,与人相交也真心实意,接触中,竟让他的心情也好了些许。

或许自己那种随便什么人能交上朋友,对谁都掏心掏肺的性格,其实也是这游牧民族的特点使然吧,戚少商想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帮朋友,活着的,或者死了的。

想那红泪如今终于决定嫁给小妖,也算是求仁得仁的好决定吧,小妖对红泪用情至,必是不会让红泪受委屈的……

红泪,对不起……自己,终究还是想不通,终究还是做不了你要的戚少商……

曾经,一直,自己坚信自己能够当大侠大英雄,自己坚信自己所做所为是正道,自己坚信这一生便该这样为国为民为侠为义放下那儿女私情恩怨缠绵方称得上好男儿……

却原来,到头来,一切,不过:苍天作弄,命运玩笑。

突然就看得淡了,仇,或者怨,是,或者非,正,或者邪,生,或者死,兴,或者亡……

倒当真不如,开开心心去寻了那知己知音,快快活活去伴了那高山流水,便再不理这世间俗务。

“知音……”念及那一袭青衣,戚少商突觉黯然,听那帮牧民的说法,那人取代萧廷燕,当了大辽的将军,似乎很是春风得意,几乎能用呼风唤雨来形容了,而他的所作所为,戚少商顿觉自己,已经失了立场去指责了。

自己一直坚持邪不胜正,一直坚持要匡扶正道,却又怎知,这天下原本可有那正邪之分?

自己建那连云寨,起兵抗辽,不知道,是不是就如那燎风寨一般,是那只求太平的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呢?

自己做这四大名捕,将那些恶人一一绳之于法,不知道,那些人当中,有多少是被逼无奈呢?

自己抗辽的那些累累功绩,如今看来,竟似是自己通敌叛国的累累血证……自己杀的那些辽人,又何尝没有亲人,朋友……

都只是棋子而已,权臣的,皇上的,国家的,道义的,老天的……

“顾,惜,朝……”戚少商缓缓念着,那个不管不顾的疯子,所作所为,大概只是不甘做棋子的的一腔愤懑吧。

“权臣,皇上,国家,道义,老天……谁的棋子我也不要做!”戚少商轻声念道,不由微微一笑,他完全,可以想象那个青衣的书生一脸狂傲指天画地地说着这句话。

思及此,不由的就想到了他那首“此心吾与白鸥盟”的诗来……果然,是他能写出来的东西。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戚少商默念道,缓缓坐起,突然间恍然大悟,竟一时呆住了。

或许迟钝,或许简单,但戚少商并不是笨到无药可救。

“青眼……聊因……美,酒,横……”呆呆地将这一句默念数遍,戚少商不由笑了起来,“顾惜朝啊顾惜朝……你竟还念着那炮打灯么?你存的……原就是这般心思吗?”

自己的心口突然就猛地跳动了起来,旗亭酒肆弹琴舞剑那一夜,就这样鲜明了起来,那令自己夜晚惊醒却总也想不起来的梦,就这样清晰了起来……

该怎么说?香艳旖旎?该怎么说?百媚横生?该怎么说?风情万种?该怎么说?意乱情迷?该怎么说?一见倾心……

戚少商觉得自己突然就僵硬了起来……

原来,自己,怀的,竟也是那,逆天理、违人伦的心思……

呆楞片刻,戚少商一拍大腿,仰天长笑起来,惊得身边的羊一只只都忘了吃草。

罢,罢,反正自己也不要做什么大侠了,反正自己也不想理那天道正义了,倒不如,就去寻了那疯子,一起疯好了!

再一,共饮那炮打灯。

然后,一起,笑他个酣畅淋漓天地变色。

然后,一起,醉他个疯癫痴狂日月无光。

然后,一起,唱他个开心快活半世逍遥。

然后,再一,在一起……

13、

夜,完颜晟被一个黑衣人带到了辽兵驻地的一个大帐。

与别的大帐相比,这个帐篷并无甚特别之,特别的,是帐中,灯下,榻上斜倚的,拿着一卷书,正漫不经心地翻着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是宋人的宽袍大袖,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斯文,甚至柔和的气质,与整个兵营显得格格不入。

“看来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被天祚重用的汉人了。”完颜晟心中暗道。

倒当真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若说天祚是为他所惑,也并不奇怪。

“顾惜朝?”完颜晟开口问道,心中已是确定。

“正是在下。”顾惜朝扔了书,从榻上起身。

“顾惜朝见过小王爷。”顾惜朝微一拱手,便算行过礼了。

“夜引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完颜晟开口问道,“公主的计划我已经很清楚了,要你在此战中佯败,将大辽的兵马并入我的麾下,然后进一步并吞大辽,并以此功劳,夺我金国皇位……而如今夜,小王私下与敌兵将领见面,传出去,未免授人口实……”

“会有人传出去吗?”顾惜朝装做惊讶地看向完颜晟,随后笑了起来,“你刚刚,一定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大辽和金国,也不知道是谁吞并谁,这皇上,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了机会,我一定要除掉天祚……”

完颜晟神色微变,却立即恢复正常:“顾公子,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天祚公主对小王恩重如山,小王又怎么敢恩将仇报呢?”

“不敢恩将仇报?不过没有机会罢了。”顾惜朝眯起了眼睛,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在完颜晟面前晃了晃,“解药,我偷来的,你要不要?”

一抹寒光从完颜晟眼底闪过,可是他却依旧装出畏惧的样子:“小王,怎敢背叛公主?如果不是公主亲自赐与的解药,小王是万万不敢要的。”

顾惜朝看了完颜晟一眼,眉梢一挑,将瓷瓶放回衣袖,背了手,围着完颜晟踱了几步,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直看得完颜晟心底发毛。

“我与天祚公主商量这个计划的时候,驸马很强烈地表示反对。”顾惜朝微微一笑,道。

“当时,我向天祚公主提出要除掉驸马,最好干脆点,杀了他。”顾惜朝站定,看着完颜晟说着,见对方神色松动,继续道,“可是天祚公主回答:‘不用杀他,他是治国的人才,得了天下之后,还用得上。如今,不用理会他便行。他不够聪明,知道了也没用’……”

“如果你够聪明,应该可以听出这句话里的意思。”顾惜朝说完,看着完颜晟微微皱起了眉头,于是哈哈一笑,“天祚公主再强,也到底是个女人……女人动了情,便狠不起来了,又如何能成大事?”

“她有了不舍得杀的人……”完颜晟转眼看向顾惜朝,“……可我为什么要信你?”

“我是个汉人,却做了大辽的将军……”顾惜朝笑了起来,“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顾惜朝从来不嫌多。”

“天祚公主当不了这天下的主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顾惜朝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怎样最好。”顾惜朝看着完颜晟,要名要利要权,要得坦坦荡荡。

“你能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完颜晟微一仰头,竟也显出了称霸天下的气势。

“我将解药给你,明日战场上,还是依照天祚公主原先的计划……不过,我会助你,真真正正地吞并大辽,真真正正地取得皇位,真真正正地称霸天下……”顾惜朝说道,完颜晟不由地面露喜色。

“封我为王,予我兵权,赏我黄金土地,我可以助你连大宋都吞下来。”顾惜朝说完,定定地看着完颜晟,等着他的回答。

“好,事成之后,你要的,我一分不差,全给你。”完颜晟用力一点头。

“击掌为誓。”顾惜朝抬起手。

“击掌为誓!”完颜晟亦抬手,与顾惜朝对击一掌。

收回手,顾惜朝微微笑了,掏出瓷瓶,丢进完颜晟的手里,旋即拍了拍手,立即有黑衣人从阴影里出现。

“送小王爷回去。”顾惜朝命令,对完颜晟一拱手,“小王爷,好走不送了。”

黑衣人领命,带着完颜晟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顾惜朝转身,踱回榻前,想要拿起那本书,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站直了身子。

“大当家,你终于来了。”看见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身影,顾惜朝转身,面上喜悦的神色却一闪而逝。

逆,水,寒。

“……大当家,这已经是第三你用逆水寒架在我脖子上了。”顾惜朝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甚至不怕死地用手指微微弹了一下逆水寒的剑身,“都说凡事不过三,大当家,看来,你这,是非要做个了断不可了?”

“没错,顾惜朝,你造孽太多了……”握着逆水寒的那人开口,却正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不管这一剑我劈不劈得下去,你我,都要做个了断了。”

“哦?”顾惜朝挑眉,“我觉得……大当家你,如今,并没有立场来责备我的作为吧?”

“不,我有立场,虽然我依旧不知道辽宋间我该如何抉择,但是以一个辽人的立场,我不能看你就这样将大辽送给金国,只为了你的名利权势。”戚少商皱眉。

“呵呵……我可是在帮你啊,大当家。”顾惜朝笑道,“我就是担心大当家你夹在辽宋之间作不出决定,索性帮你把两个都灭掉好了,这样你就不用苦恼了。”

“便这样就让生灵涂炭吗?”逆水寒剑气更盛。

“不然如何?”顾惜朝双手一摊,露出很无辜的表情。

看着顾惜朝不知悔改的表情,戚少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首诗……都是些什么意思?”戚少商再开口,却是换了话题。

“哪首?”顾惜朝心念一动,却仍然装出茫然的表情。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戚少商开口念道。

“这两句是写给铁手的,他如果早抛了公家事,陪了晚晴,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事。”顾惜朝嘴角一弯,回答道。

“……落木千山天远大……”戚少商微微一顿,看着顾惜朝,继续念道。

“这大片的好河山啊……呵呵……天下无长属,能者为主人。”顾惜朝眉梢微扬。

“……澄江一道月分明……”

“长江天险,便是那大宋最后的倚仗了,如果守住,大概还能再撑他个几世安宁……不过平分天下,却是注定的了。”

“朱弦已为佳人绝?”戚少商的声音里微微有了波动。

“君失红泪,我失晚晴。”顾惜朝说道,却不见悲伤。

“青眼聊因美,酒,横?”戚少商加重了语气。

顾惜朝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戚少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

“……这一句,便是天下人都不明白,你戚少商也该是明白的……”

“旗亭酒肆弹琴舞剑那一夜……惜朝……永生难忘……”

“……万里归舟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戚少商也是呆了半晌,方才念这最后一句。

“若惜朝心愿得遂,只愿,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顾惜朝,我并不想杀你。”

“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放过我那么多。”

“我们,本可以是好朋友。”

“我知道,可那于我远远不够。”

“你这心愿,违天理,逆人伦,你知也不知?”

“不知,我只知这是我的心愿。”

“只为如此,便要让生灵涂炭?便要让这天下,血流成河?”

“不管怎样,你,毕竟是九现神龙,我又怎么能不摆出些大阵仗?”

“……果然,你,我,道不同。”

“那又如何?”顾惜朝闻言,呵呵笑了起来,“都说天不变,道亦不变,那么我便改了这天,换了这地,我看你的道,还变不变?”

“戚少商,你今日要是还下不了手杀我,他日,我还是会继续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一直到这天下都归了我的掌控,一直逼到你去无可去之为止……你一日不放下你那侠义正道,一日不肯伴我寄身山水,我一日都不会绝了我这念头。”

“既然让我顾惜朝看上了你,我便不信,你就没有爱上我的那一天!”

顾惜朝说着,只看着戚少商,眼眨也不眨。

“……我杀不了你,也算不过你。”戚少商呆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开口,“所以,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侠大英雄来自寻烦恼了。”

戚少商说着,眉头,慢慢地展开,嘴角,慢慢地扬起,眼里,慢慢地带了笑意。

逆水寒往身后一扔,一道银虹闪过,斜斜地,钉在了地上。

逆水寒,削金断玉,实为天下难得之神兵利器,然而,其所染鲜血,其所缠仇怨,其所负责任……都太多太沉太重了。

于是戚少商笑开了,因为他知道他这一扔,便是所有的恩怨是非,所有的天理公道,所有的世俗礼法,都扔开了。

探手揪过顾惜朝的衣领,趁着顾惜朝一恍神间,戚少商便往那丰润的嘴唇上吻了下去。

一吻。

顾惜朝一开始仍是恍惚,渐渐,试探地,回应,然后,卸了心防……

唇齿纠缠间,时空便这样停顿了。

恩,仇,名,利,与这一吻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

…………

“居然耍我?”顾惜朝被吻得有些慌,有些乱,眉梢一挑,却并不怒。

“我被你整得那么惨,小小作弄一下不过分吧?”戚少商笑得有些奸诈。

“好,戚少商,我现在问你,恩怨是非,天理公道,世俗礼法,你,是不是都不要了?”顾惜朝微微推开戚少商,看着戚少商的眼睛,问道。

“不要了,都不要了。”戚少商认真回答,“你呢?你一直追求的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呢?”

“有了你,我还要它们作甚?”顾惜朝的眉宇间舒展开来,是一种雨过天青的惬意神态,“虽然安享富贵荣华手握滔天权势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感觉确实很好,但到底,开心不过与你弹琴论剑的那一夜。”

“现在就走吧,天明战事一起,想走也不是很容易了。”顾惜朝说着,粲然一笑,拉着戚少商就往帐外走去。

“这个烂摊子……”戚少商微微一呆,顾惜朝这样一走,明日的战事……真亏他刚刚还一本正经地和那金国的王爷讨论……

“这个烂摊子,理他做甚?”顾惜朝眉梢一抬,“还是大英雄你,又想为了大辽,抵抗金国的入侵了?”

“是你说的,天下无常属,能者是主人……他们要争,我们又理他们做甚……”戚少商尴尬一笑,却突然发现自己说这话,依旧有那么一点负罪感,却已经是无可奈何无心理会了。

…………

“你要去哪里?”被顾惜朝拉着,偷了两匹马,溜出了军营,戚少商看着黑茫茫的一片天地,忍不住问道。

顾惜朝似乎也不知道,低头想了片刻,突然抬头,说道:“杭州。”

“杭州?”戚少商有些不解。

“呵呵……”顾惜朝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被那个疯女人念的……竟然让我也想去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了……”

顾惜朝正有些恍神,却突然觉得周身一热,却发现戚少商,不知什么时候从另一匹马上跃到了自己的身后,手臂一圈,便将自己抱了个满怀。

“你说过,能陪我上刀山下地狱去造阎王爷的反的人,只有你顾惜朝……”戚少商附在顾惜朝耳边轻声地说,“你的意思是,不管你要去哪里,我能去的地方,就只有你身边,是吧?”

“是。”顾惜朝的声音里忍不住的得意,“你不服?”

“服,心服口服。”戚少商笑道,伸手拍马,马立即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风声里,顾惜朝只听见自己的耳边,极清晰的,传来一句话。

“……怎么不服?老婆大人……”

顾惜朝突然就觉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了,半晌,缓缓开口。

“戚少商……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我顾惜朝多得很,你,要不要每样都试一试?”

1、

看着那个站在殿堂前的男人,天祚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本不想太为难他,所以也没有对他严加看管,可他居然就从天牢里跑出来,还以死来威胁自己。

“廷燕……”天祚轻声唤道。

“我说过,你要将大辽送出去,我便第一个去死。”萧廷燕用剑指着自己的脖子,冷冷地看着天祚,说道。

“为什么?”天祚问道,“那样我们不就可以得到天下了吗?”

“可那又有什么用?你,我,永远都是葬送大辽的叛徒,卖国贼!”萧廷燕说道,“我,不愿背着这样的恶名苟且偷生!”

“呵呵……”天祚终于笑了起来,“廷燕,你还真是可爱……”

见萧廷燕神色愈发恼怒,天祚却垂了眸,敛了笑,幽幽一叹,复又抬头,上前,握住萧廷燕的手,将那剑从他的颈边移开。

天祚那微微有些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令萧廷燕一时忘了反抗。

“我被你害死了,廷燕。”天祚缓缓地说道,从萧廷燕手中取过剑,轻轻地丢在了地上。

“怎么?”萧廷燕惊道,神色突现慌张,语气中的关心挡也挡不住,出了口,方觉不对,自己,怎么还是这样在意天祚,而不是大辽的百姓呢?

“前线来报,我大辽将军,顾惜朝,失踪,只军帐中留下了一把逆水寒,而密探也有消息,完颜晟,已经得到了解药。”天祚皱了眉,说道。

“逆水寒?”萧廷燕又是一惊,“那么说,便是那九现神龙?他与顾惜朝旧日里积怨颇,那顾惜朝……该不是被他杀了?”

“可能,但也未必,因为现场并无打斗痕迹,更无血迹。”天祚说道,笑了,“顾惜朝是个聪明人,他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没有得到自己要的东西之前,他不会罢手,不会认输,更不会轻易就让自己死……”

“那么?他莫不是真的投了金国?”

“没有。”天祚摇头,“他要投了金国,完颜晟一早就将大都攻下来了……完颜晟那个人,果然还是不够能耐。”

“也好。”萧廷燕急道,“如今,还来得及守住大辽。”

“来不及了,廷燕,你知道什么叫覆水难收,什么叫开弓没有回头箭吗?”天祚有些惨然地笑道,“现在大辽已经没有什么兵力了,只有坐等亡国……其实对顾惜朝,我原本就留有余地,他一旦叛变,让你我真正当了亡国的君臣之后,我也有能力再行谋划,将那完颜晟与金国,纳入我的掌控……过程虽会有意外,结果却不会改变,我的计划,依旧可以进行……可是,廷燕,你总是反对……”

“当然反对,这样做,又如何改变得了你背叛大辽的事实?又如何改变,你背叛大辽臣民的事实?”

“所以我说,廷燕,我被你害死了。”天祚冷冷一笑,“我应该杀了你,这样我就可以放手去夺天下了……顾惜朝临走时,他对我说,我输了……当时我还有些不明,可如今我已明白,与你萧廷燕一起,开心快活的日子,竟让我心软了……说实话,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我一直不屑,可它在我自己心里长起来了之后,竟让我为了你这一个对我不错的笨蛋连这大好天下都不要了……嫁与你这些年,你竟然让我,只有在你身边……才会觉得轻松,快活……廷燕,你的怀柔政策,果然厉害。”

“公主……”萧廷燕看着天祚,竟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心底却泛起些丝的甜蜜,多年的情,多年的付出,终于不是白费么?

“那么?我该如何?陪大辽一起等死吗?”天祚语意渐现凄厉,“我并不想死,廷燕,我还想与你一同去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我还想与你一起去听那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既然我好不容易想通自己想要什么,我可不愿什么都没做过就让一切结束……”

“……所以……”天祚看着萧廷燕,突然一扫凄凉,很开心地笑了,“我们一起走吧……呵呵……是我无能,无力保住大辽,我便不接受那些好,这样,便不算我背叛大辽了吧?亡国,是因为无能,却不是因为背叛,亡国的君臣离开故土,不是胆怯,而是为谋求东山再起……这样的解决方法,这样的解释,廷燕你可还满意?”

“……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萧廷燕呆了片刻,缓缓道。

“没错。”天祚点头,“便与我一起离开,如何?”

天祚期望的眼神,令萧廷燕有些恍惚。

如何?难道真要自己亲手将心爱的人送上死路吗?难道这样的解释仍然让自己不能接受吗?难道好不容易自己的情有了回报就不能再要更多吗?难道自己坚持的那些理念就真的不能改变吗?

“好……”萧廷燕缓缓开口,用力地点了头。

于自己来说,除了天祚,天下间其他的一切,当真,没有那么重要。

萧廷燕心中暗叹,自己,果然还是一个痴儿。

那么,便是痴吧,却只求能够痴得,无怨无悔……

…………………………………………………………

不过数月,大辽已经全部并入金国的版图。

大都被攻破之时,七武士护送天祚公主与驸马萧廷燕潜逃,只求为大辽留下一线生机,以求东山再起。

两年之后,完颜阿骨打病逝,完颜晟继位,由于一些流言甚嚣尘上,完颜晟决定发兵攻打大宋,以借此功勋,平定人心。

于是金兵南侵,一路打进大宋的都城,掳走徽,钦二帝,迫得宋廷南迁――史称靖康之辱。

…………………………………………………………

郝连春水在军帐里来回踱着步,不住叹息。

金兵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只迫得大宋一路后退。

“若此役再败,大宋,只怕是回天乏术了。”郝连春水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对身边的红泪叹道。

诸葛神侯在二帝被掳之时,以身护主,被金兵乱箭射杀,铁手追命冷血滞留北方希望能伺机救回二帝,无情自从被押去辽国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而那顾惜朝传闻已死……发现如今居然只有自己一人来支撑这大宋的残兵败将,郝连春水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命苦。

息红泪正待出言安慰,却听得帐外一阵喧哗,与郝连对望一眼,双双掠出帐去。

却只见一个青衣的书生,直直地就往大帐走来,他身后的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帮他架着攻过来的刀剑。

郝连与红泪俱是面色一变,见那书生与那跟随的人在自己面前站定,郝连一挥手,止住了那些士兵的围攻。

“顾惜朝?戚少商?”郝连春水眉梢一抬,这两个人,不是传说都已经死了吗?

江湖传闻,九现神龙戚少商,夜闯入大辽军帐,诛杀叛贼顾惜朝,中伏,大战数日,终得同归于尽。

其实本来也是不信的,可是戚少商的逆水寒从不离身,如今却流落江湖,让人不能不信。

可是今天,却看这两个人,光天化日之下,直闯宋兵驻地,特别是其中一个人那傲到目空一切的样子,简直是嚣张的可以。

比较起来,另一个更加具有英雄气概的人……不但白了胖了……更似乎完全沦为跟班了……

想那穆鸠平如今还没头苍蝇一样在北方到找他的大当家,郝连春水不由有些同情起那个又蠢又烦人的阵前风了。

“你们还没死啊?”郝连春水问道,语气有些不快,被息红泪在身后狠踹了一脚。

息红泪抬眼看向戚少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看见戚少商对自己的尴尬一笑,于是想说的话,顷刻就堵在胸口,再说不出来了。

“我们活得好好的,哪个说我们死了?”顾惜朝冷冷说道,眉头微皱,一侧身便挡住了息红泪的视线,从衣袖里掏出了一本书,甩手便向郝连面上扔去,“接好。”

郝连接了书,见那书皮上写了“七略”两个字,心里正在疑惑,却听见顾惜朝开口。

“我现在想过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了。”顾惜朝挑着眉毛,冷冷地看了郝连与红泪一眼,“那完颜晟也不怎么样,我的兵书给你,要注意的地方我都标明了……你们,别让我失望。”

说完,转身,拉着戚少商,如来时一样,极嚣张的,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红泪与小妖面面相觑,半晌,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那个……顾惜朝……”郝连春水摸摸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来,如果守不住大宋,就算有少商看着,顾惜朝大概又会做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了……他的野心一向不小。”息红泪皱着眉,说道。

“呐……戚少商……”郝连春水目光游移。

“我居然没有感觉了。”息红泪突然展了笑颜,一时间小妖只觉得春风扑面,桃盛开。

“红泪。”小妖也笑了起来,“你接了我的聘礼已经两年多了……这一仗胜了之后,你我便成亲可好?”

自己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便也只求这一个结果。

“好。”红泪微微颔首。

这些年,她虽接了小妖的聘礼,却迟迟没有答应婚事,只是心底,还对戚少商有那么一丝企盼。

女儿家到底心思细腻,顾惜朝对戚少商的情愫,她察觉得到,但,她相信戚少商。

直至今日,亲眼见,戚少商对自己,那满是尴尬的微微一笑。

那一刹那,她是震惊的,因为她知道顾惜朝居然真的做到了,他真的将那条谁也困不住的龙绑在自己身边了。

而也是在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对戚少商,居然也失了感觉,失了企盼。

原来,所谓旧情难忘,却也不过自寻烦恼。

倒不如,从今往后,抛了那些前尘往事,惜取眼前人的好。

“太好了!”小妖高兴地跳了起来,“便是为了你我能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这大宋,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了。”

………………………………………………………………

杭州,听风抱月楼。

招牌菜,便是那绝迹已久的杜鹃醉鱼。

戚少商与顾惜朝,正是这听风抱月楼的大老板与二老板。

此时,戚少商正靠着听风抱月楼的窗台发呆。

“怎么,觉得我应该留下来帮他们打仗?”顾惜朝见戚少商眉头微皱,不由开口问道。

戚少商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顾惜朝走上前,将一壶茶放在了桌上。

“那完颜晟,了两年才得到皇位,还闹的流言四起,实在是没有什么大能耐……跟他玩,我还提不起兴致。”顾惜朝在戚少商身边坐下,懒懒地说道,“完颜晟能打到那里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最近南下的人太多,所以我将兵书送给小妖,不过要他担个人情,防着万一,我在这闹市里遇上熟人,我也可以仗着我曾助小妖保了这大宋的半壁江山……仗着这功劳,我以前欠的那些债,那些自命侠义的家伙,便也没人敢要我还了……我既然要过安稳日子,就由不得别人来打搅。”

“你还真是够阴险的,如果不是你,那另外的半壁江山不会这么快便被毁掉的……老天看来真的没眼……”戚少商微微皱眉。

“只要你我逍遥快活,谁管他老天有眼没眼?”顾惜朝不由翻了个白眼,“况且用这半壁江山换来你我半世逍遥,也算值得了。”

“算了……我刚刚只是在想……你到底看上我哪里了?”戚少商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初见之时,你说我一派英雄气概,如今我缩在这听风抱月楼早已不复当日连云寨的大当家,你,又看上我哪里?”

“哈哈,那不过一句奉承话你也当真了吗……我看上你,当然是因为你够傻,而且够顽强,欺负起来够爽。”顾惜朝一愣,然后呵呵笑了,回答道。

戚少商的脸顿时皱成了包子。

“果然……你还是喝醉了比较可爱。”戚少商苦着脸说道。

“当然,更因为你够真。”敛了笑容,顾惜朝很认真地说,“有这世上,几乎已经没有人具有的真。”

“连云寨,不过一个和燎风寨差不多规模的山寨……不过,那却是你半生功业与荣耀所凝聚的……你我初见之时,你眼都不眨的,便要送了我。”顾惜朝微微垂下眼眸,似乎在回忆,“天祚他们给我的,名利,权势,虽然要多得多,可是于他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且还要我想办法做什么去交换……而你给我的,却几乎是你的所有,就那样给了我什么都不求……那是第一,我知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是不懂得算计的……”

“所以,我就算有这能耐杀光天下所有人,却也舍不得伤你半分。”

“当年的千里追杀,明明知道你不死我就难活,明明知道你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弱点,却就是因为这一点舍不得,我哪一,不是让你逃了出去?”

“戚少商你还记得吗?我与你说过的,我出身青楼……除了一定要得到名利权势这一点外,那时的我还有一个决定,就是不管以后我爱上了谁,我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留在我身边……我可不想,像那个傻女人一样,等那么辛苦。”顾惜朝说着,抬眼,看向戚少商。

“……所以,虽然我舍不得伤你,但,伤天害理的事,我从不怕做。”

“我可以灭了连云寨雷家庄毁诺城神威镖局,我可以逼宫谋反大逆不道,我可以建了燎风寨再亲手将它送上死路,我可以不顾廉耻通敌叛国,我甚至可以改天换地一统江山……”

“呵呵……这句老话说得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说什么英雄豪杰,原也不过形势成就,不管谁来当都可以……如今,你戚少商还是戚少商,我顾惜朝还是顾惜朝,你与我都没有变……”顾惜朝微微顿了顿,随后有些得意地说道,“我改变的,只是天而已。”

见戚少商眉头微皱的神情,顾惜朝眉梢一挑,敛了笑容,思量片刻,复又开口。

“少商……如今,你若要当大侠,完全可以继续当下去,虽然当日我是从天祚那里知道的消息,但是小玉和红泪已经毁了几乎所有的证据。如果我不做手脚,剩下的那些,只要你拒不承认,也不会有人相信……可是你却不愿否认,你知道自己当不了真正的大侠,便不当,这一点,当真是英雄了得……我顾惜朝,很欣赏,很佩服。”

“哦?”戚少商眯起眼,眉头展开了些。

“更何况,对我顾惜朝真心相待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顾惜朝说着,嘴角微扬,“……而能让我顾惜朝真心相待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戚少商,你可要知道,不管伤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错事……”

“便只为你这一个‘真’字,我顾惜朝此生,痴得无怨无悔。”顾惜朝直视着戚少商的双眼,缓缓说道。

“……诚然,我是从来不信那些鬼神之说的,但,若真有天意,真有轮回,真有报应,真摊到了下辈子老天要我受那千般折磨,万般苦痛,要我将这辈子欠的债一桩桩还清,我顾惜朝,决无二话。”

“……不过,今生,凭谁,也别想叫我开悟。”

最后一句话,竟让戚少商着实愣了半晌,待他回过神来,一拍桌子,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顾惜朝!”戚少商指着顾惜朝笑道。

“家国天下,仁义礼法,天理公道,恩怨是非,英雄豪杰,手足兄弟,红颜知己……以及所有我一直坚持的……”

“便只为了你这一个‘痴’字。”

“这辈子,我戚少商,选你,顾惜朝。”

……………………………………………………………………

痴儿痴儿,不悟何妨?

所欲所求,相异何碍?

成败得失,誓不由天。

输赢胜负,且由我定。

刀山火海,无阻无碍。

机关算尽,无悔无憾。

抹杀苍生,天理公道。

做乱世间,鬼哭神号。

违逆天命,不识时务。

一意孤行,但为痴心。

……………………………………………………………………

END

后记:

这END打得真是连死而无憾的感觉都出来了……

呕心沥血只为小顾一个人写的文啊!!

某人戚顾怨念集中体现的一篇文啊(默……我是真的受够因果循环宿命轮回之类的了……)!!

恩……因为觉得逆水寒和七略虽然已经成了公认的定情信物了,但是这两个东西一个代表了小7的侠义之道,一个代表了小顾的功名之心……要幸福的话还是把这两个东西都甩开的好,至于定情信物……有心难道还不够吗?

终于可以安心潜水考研去了^_^

再来反思一下:

1、没写过大构架的文,开头给架太高了,以至后面写的感觉真是脑细胞一堆堆地在死啊……聪明人实在太难写了……然后后面一开写感情戏就又有点收不住了……默……我果然是个爱情至上理想主义的单纯家伙……不过写作目标也已经算达成了,油撒子宝宝终于把包子给PIA成披萨饼了……两个人终于快活逍遥去了……泪……为娘的好欣慰啊……

2、本来就是不擅长描写的人,加上每一要写到小顾的外貌或者动作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想“这样写还不如直接贴照片”,或者“不如直接接段视频还好点”,而屡屡有辞穷之感……所以除了对话和心计,对小顾耍帅的正面描写几乎没有……默……

(第7章小顾“美人计”那段,第9章小顾杀那几个近卫那段,第13章和完颜晟见面那段,各位请依联系旗亭酒肆弹琴舞剑里小顾笑和仰头的片段,在雷家庄杀那几个人的片段,与高风亮在神威镖局的那段……其他小顾飞扬跋扈的片段类推……默……那些煞到我的片段我实在是写不出来啊……)

3、天祚和廷燕那一对,我本来是想对应小顾和晚晴那一段感情的……结果到后面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了……我果然写不来良识……

、实在太对不起古人了……

觉得自己对小顾真是好……其实本来想让小顾在天祚或者无情手上再吃一大亏的,可是临下手了舍不得……还有那个什么苍凉沉郁的底子什么的,本来想稍微渲染一下的,可是临写之前看的那么多文一个比一个苍凉沉郁,悲观主义的论调甚嚣尘上……不由一拍桌子去他妈的苍凉沉郁见鬼去吧,我就干脆破罐子摔碎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爽得天怒人怨又怎么样?那堆血债情债我就甩在那里让它发霉又怎么样?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改了天换了地又怎么样!!

(说实话写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小顾上身的样子,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小顾阴险的表情已经学了个十成十……我已经不敢想象自己到考研的考场上是什么状态了……不过如果真的小顾附身搞不好能考高分?毕竟人家小顾是探来着……)

再赞一句:《红叶舞秋山》实在是非常之好啊,写文的时候一直开了个小窗口在边上循环播放,写啊写啊就光顾着痴了……

顺便八一句:觉得小钟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啊,不但让我这个同人女发现了自己身为女人本能,更让我那一寝室的非同人女发现了她们隐藏的同人女因子……奇迹,果然是奇迹的存在!!

最最后,谢谢观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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