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拉刻西斯
忌妒的毒一旦入心灵,便使患此病的人加倍地患病,他既痛心疾首于自己的不幸,又看见别人幸福而自叹薄命。
――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
1
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天气渐渐开始变得阴暗起来,从早到晚漫天飞舞着细小但冷得刺骨的雪霰。雪松山丘旅店里的滑雪游客正在减少,再加上天气冷,原本居民就不多的小镇更加寂静冷清。有些人耐不住这样的严寒,携整个家庭到地中海地区度假,而没钱到国外的人就只好终日蜗居在房屋里,轻易不出来。但是,在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天气里,也仍然有人走着相反的路线,从温暖的托斯坎纳海岸返回寒冷的山区。
这天傍晚,模糊昏黄的太阳即将落入山后时,一辆在小镇极少见的豪华汽车缓缓驶过无人的街道,费劲地攀上打滑的斜坡,悄悄停在了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宅邸大门前。车门打开后先钻出来的是副驾驶席上的人,他一身黑色西装,手里撑着一把黑伞,在他的掩护下,后座上的一个人迅速从车里出来,随即消失在宅邸大门后,这时即使街上有人也看不清他的相貌。因此,当天夜间,知道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回到镇上的人只有他家的几个仆人而已。
不过,再严密的保密措施对于一个闭塞的小镇来说都没什么作用,在这种地方生活的人,天生就有一种灵敏的嗅觉,他们根据蛛丝马迹推测的本事让侦探们佩服,他们对互相间嚼舌头传闲话的热衷让社会学家感兴趣。在布瓦伊回到镇上的第二天,本镇的大人物们――镇长、警察局长、银行行长一起进入了布瓦伊的府邸,而当天下午,镇上的每个人便都知道金融家回来了。于是,在小镇各家各户的房间里,人们都开始谈论起这件事来。
2
在全镇人中,伐木厂主塞奥罗斯是对布瓦伊的归来反应最强烈的一个。他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听儿子尼古拉说的。他最初的表情是鄙夷,似乎是想把自己和金融家划清界限,但说着说着,他的态度不知不觉改变了。
“……虽说布瓦伊在创业时候所用的手段有些不干净,但毕竟那大部分都应该归到他父亲的头上,而且,这年头谁有钱谁就是成功者。经济规律嘛,就像是自然界的规律――达尔文进化论――弱肉强食,经营不好的企业就应该被出色的大企业吞并或者被挤出市场――弱者就该为强者让出道路,否则,经济增长又怎么能实现呢?”塞奥罗斯对于自己引用了进化论的证据相当自得,连尼古拉和伊伦娜冷淡的表情都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让我们看看那些经济强国吧,哪个不是拥有众多全球性的大企业呢?他们统治着某一领域,确立经营规则,保持市场稳定。我们国家也应该让这样的企业发展壮大才是啊。”
听得不耐烦的伊伦娜皱着眉头把一大勺玉米浓汤倒进了塞奥罗斯的盘子,滚烫的汤勺差点碰到了他的下巴。
“你干什么!”塞奥罗斯叫了一声。
“吃你的饭吧。”伊伦娜说,“少议论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事情。”
“我在关心国家的经济发展!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知道没钱买吃的就会挨饿,我还知道你所说的那些大企业从来不会为你的发言给你一分钱,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经济规律从来不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死!”
“伊伦娜!”
“算了吧,塞奥罗斯。你口口声声赞扬的经济规律、进化论何时管过你的死活,照你所说的,你这个欠债濒临倒闭的伐木厂就应该完蛋,而你这个厂主就应该饿死,反正你也不会创造任何价值了,何不给能创造价值的人让开路!”
塞奥罗斯被问了个张口结舌。他有些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但他所有的愤怒最后只凝结成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你等着瞧吧,等着瞧吧……”
3
早晨醒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觉得心中非常苦闷。她知道,这种情感的产生是因为她今天要去见自己的生父米哈伊尔・布瓦伊。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虽然她已经知道他回到了镇上,却仍然有些吃惊,毕竟,他们断绝父女关系已经七年了,在这期间他们极少通话,甚至在路上偶然遇到也装做是陌生人。布瓦伊邀请他去宅邸见面,这预示着肯定有大事情。霍斯塔托娃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之前她听说布瓦伊已在意大利和一位有地位有金钱的女士结婚,想和她见面也必定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霍斯塔托娃想。你续弦是你的自由,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女儿,自然不会干涉你的行为,可是你再把我硬生生扯进来是什么意思?安抚我?还是你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
霍斯塔托娃蒙住了脸,一想到母亲就让她很痛苦,她不想去见布瓦伊。但是,有一种隐藏在她身体的魔力,驱使着她给脸庞化妆,把头发挽成发髻,穿上一套黑色的衣裙,按照预定时间来到了布瓦伊宅邸的大门前。
在等待大门打开的短暂时刻里,霍斯塔托娃观察了一番宅邸的外部:它看起来和她多年前毅然决然离开时的变化不大,仍然是爬满常春藤的泥灰外墙,黑色的铁栅栏和大门,院子里到是树木,在夏天里会将整个主楼都遮掩住,但现在是冬季,透过纱网一样的树枝可以看到灰色的主体建筑,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冷冰冰的矗立在院子中央。
大门打开了,一位穿着黑衣服的中年仆人指引她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弯曲走道,进入主楼的会客厅。米哈伊尔・布瓦伊已经等在那里。霍斯塔托娃觉得这些年的生活似乎并未对他的外貌产生太大的影响,他还是同四十多岁时一样身板直直的,气宇轩昂,黑眼睛炯炯有神,鹰钩状的鼻子傲气十足,唯一能让人察觉他年龄的是发灰的头发,在十年前,它还是乌黑的。
米哈伊尔・布瓦伊看到霍斯塔托娃的时候有些激动,向她快步走去。而她发现了这一点,为了防止出现她所厌恶的“感人的拥抱”,她立刻伸出右手,同时说道:“您好,见到您真荣幸,布瓦伊先生。”
她的话礼貌周到却没有丝毫感情,这让布瓦伊的热情迅速褪去,他伸手和她握了一下,同样非常礼貌地说:“我也非常荣幸,霍斯塔托娃小姐。请坐。”他指着沙发。
两个人落座后,男仆端上了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在这期间,霍斯塔托娃一直观察着他,但发现这个人自己并不认识,然后意识到那些老仆人可能都已经被打发走了,不免有一些惆怅。布瓦伊注意到了这一点,说:“你还记得狄米特里吗?那个在你小时候很喜欢和他一起玩的仆人?”
“是的,狄米特里・尤利亚诺夫,那时他还很年轻,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担任我下属的一家银行的部门经理,工作非常出色。”
“……啊,非常不错……”霍斯塔托娃轻声说。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勾起她的回忆?为了缓解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还是在展示他的仁慈?如果是前两个目的,她还可以忍受,如果是后一个,她有理由愤怒。她不想要看到他的被表演出来的仁慈,根本不需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个什么人。“您邀请我来,是要和我说什么呢?”她问。
“……我想告诉你,我最近结婚了。”
她没有说话。那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布瓦伊继续说:“我们在意大利举行了婚礼,当时还是秘密,邀请的亲友很少。按照这里的传统,我想要在镇上再举行一更正式、更具有家庭气氛的婚礼。我希望你也能参加。”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霍斯塔托娃想。你是想让我和那个未出现的继母搞好关系吧,害怕我会因为母亲的缘故而记恨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么多年啊!作为我曾经的父亲的你却依然以为我会为了私怨而憎恨无辜的人!我始终没有看错你,我也替母亲惋惜,她居然会执着地爱你!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霍斯塔托娃冷冷地说,“不应该做什么。我有我的底线。”
布瓦伊察觉到了她的不满,有些尴尬地说:“这让你很为难,我明白。我感谢你的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霍斯塔托娃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他。如果我乐意,我可以拆散你们这对新婚夫妻,她想。
“婚礼我会参加的。”
霍斯塔托娃答应下来,之后他们随便说了些事情,她便告辞了。从布瓦伊宅邸回到医疗所的路上,她一直觉得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趴在她心脏上,阻碍它跳动。回到医疗所后,她一下子倒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用手蒙住脸。
尼古拉看到霍斯塔托娃从门外走进来就觉得她很不对劲:肩膀耷拉着,腰不再挺拔,脚好像踩着棉一样软绵绵的。她低头走进来,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似乎是不想让人看见所以用手遮着脸。尼古拉知道她去见了布瓦伊,她现在的情况肯定和刚刚的会面有关。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霍斯塔托娃医生……”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霍斯塔托娃毫无反应,好像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他一阵心慌意乱,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医生……对不起,我也许不应该多嘴,但是你说过,悲伤的情绪会对人……产生不好的影响,而这种影响最终会从……从身体的疾病上体现出来。”
也许这种紧张的、背教科书式的说话方式真起到了作用,霍斯塔托娃把手放下,抬起头。她的脸上还带着刚才的忧伤和苦闷,这让一向严厉冷漠的她突然变得温柔而惹人怜爱起来。她冲着尼古拉伤感地笑了笑,然后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你总是能提醒我一个医生不应该让坏情绪或疾病击倒,而应该去击倒坏情绪和疾病。我差点儿忘记了。”接着她站起来,松开尼古拉的手,挺直了身体向诊室走去。
尼古拉看着她强打精神的背影,然后又看着自己的手,感觉有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从喉咙里弥漫到舌头上。他突然间想变成一位病人,这样,霍斯塔托娃就会关心他、对他露出温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嫉妒每一位得到她关怀的病人,甚至嫉妒那些药片、药水、软膏、试剂,她对它们的关心都比对他来得多,而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反而在她的眼里是最不重要的。他慢慢地、毫无意识地把手抬起来,贴到自己的嘴唇上,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慌张地把手放下,脸庞也热了起来。
我期待的难道就是这个吗?爱抚、亲吻?不、不,这不是我要的,我什么都不要!让我奉献出我整个的心灵吧!让我为你做一切!但是、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我该怎么办?我可以理解她,即使她不爱我,我却可以理解她。而她却从来没有试图理解我,一也没有。
这一天,尼古拉先是把方抄错了,接着又弄错了药品价格,不过,同往常不一样,霍斯塔托娃没怎么特别严厉地批评他,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怎么在意,因为她几乎和尼古拉一样,一整天都恍恍忽忽,魂不守舍。
5
这天下午,霍斯塔托娃焦虑于她竭力保持冷漠的心并不像自己所期望的那么坚强,而同时,尼古拉也焦虑于他对女医生的情感里面有多少是出于纯粹的爱恋,他害怕自己的感情里面掺杂私心,但他也知道,如果彻底消除了个人心情的影响,爱情将因失去发生地而枯萎。他为这种矛盾心烦意乱,不论是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坐在房间里看书,都无法安心。
伊伦娜看出尼古拉有些不对劲儿,但她不想管,这与她无关,在她看来,为了一段感情而闷闷不乐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最愚蠢的事,何况她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关心。塞奥罗斯已经离开家一个小时了,他在临出门前罕见的给头发上抹了发蜡并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由此伊伦娜认为他肯定是要去拜访米哈伊尔・布瓦伊,她甚至猜出他是去借钱。
又过了半个小时,塞奥罗斯回来了,他的脸色非常阴暗,从他没有笑容的脸上可以看出狂怒和懊丧。他坐在沙发上,用手狠狠地抹自己的脸。伊伦娜明白他失败了,她阴沉沉地看着他,等他抬起头,说:“看来你和布瓦伊的关系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塞奥罗斯转头瞪着年轻的妻子,声音低沉地说:“我和他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好过。”
“是啊。”伊伦娜冷笑一声,“你说的对,你们互相鄙视,彼此都认为只有自己才配做人。我真奇怪,你是怎么跟他说借钱的事的?也许你冲他说出怨恨和辱骂的话,他真的就会借给你,这么说布瓦伊可太有趣了;或者,你换上跟现在相反的另一副面孔,卑躬屈膝、巴结他?”
塞奥罗斯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抖动着,他的眼睛里像是被烧着了。“闭上你的臭嘴巴,伊伦娜。”他说,“你最好记住,是我在赚钱养家,而不是你。”
“我该对你感激涕零,我该跪在你脚前请求你宽恕!”她夸张地展开双臂,摆出祈求的姿势,但紧接着她啐了一口,说,“可我现在早已不是你第一见到的伊伦娜了,我从来都不是‘她’――那个低声下气、靠别人怜悯的女人。我知道,你们男人喜欢这样,于是我就装出那种样子讨你们喜欢,因为那时我要先活下去!可现在不同啦,塞奥罗斯,你对布瓦伊下跪吧,我正高兴看着呢!”
“啊!我早就知道!”塞奥罗斯叫喊着,“你是个放荡的婊子!你从一开始就在背叛我!”
“不。”她回击他说,“起初我并没有想要变成现在这样,我本来是想和你度过一生,可是你睁大眼睛瞧瞧吧!有哪个女人想和一个一事无成的酒鬼在一起!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是你!毁了你自己的是你,然后你还想间接毁了我!”
“闭嘴!”塞奥罗斯愤怒地喊。
“该闭嘴的是你!蠢货就该和蠢货抱成一团,你去找布瓦伊吧!反正你们都掌握着对方见不得人的历史!匍匐在他脚下,吃他丢下的东西吧――”
话没说完,伊伦娜觉得脸颊一阵剧痛,整个人仰面倒在沙发上,嘴巴里一股腥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挨了塞奥罗斯的拳头。她爬起来,用手托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好啊!好啊!塞奥罗斯,打得真好啊!”接着她站起来,迅速跑进自己的房间穿上外套和大衣,披散着头发,冲出大门。
塞奥罗斯起初有些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打了她,但随后伊伦娜的怒吼让他醒了过来,他竭力想拦住她,但面对半边脸肿起来的愤怒的妻子,他的气势在下风,最后,他只能眼看着伊伦娜冲出屋子,走进黑夜。
6
傍晚,朱利安接到一个电话,是伊伦娜打来的,这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朱利安不清楚是电话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她想见他,约好在上相遇的教堂墓地东南角见面。朱利安一时以为伊伦娜打算说出所掌握的秘密,但他很快打消了自己的乐观情绪。当他带着疑惑来到墓地时,伊伦娜已经在等着他了。
朱利安发现她与那天晚上有些不同:她还是披着那晚的披风,却多加了一条头巾,整个脸庞都被遮掩在阴影下;手臂交抱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因此她的前胸后缩,后背弓了起来,这使她显得阴郁而颓丧,对比上一见面时她的高傲和嚣张,给人一种有什么事情突然改变了她的印象。
因此,当朱利安来到她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重要的。”伊伦娜吸了口气,轻轻说。
在说话时,她一直低着头,朱利安还看出来她在发抖。“到底怎么了?”他又问。
“真的没什么。”
朱利安盯着她。他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这件事和她有很的关系。她也许受了委屈,于是找他来,她并不需要他解决问题,而是需要他的安慰。朱利安很清楚自己在此时应该扮演的角色――如同他曾经很多在莉迪面前扮演过的――拯救公主的王子、搭救少女的骑士、解救赫西俄涅的赫拉克勒斯。
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作出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说:“我们到墓地里面走走吧。”接着他拉着伊伦娜的胳膊,半是劝诱半是推桑地把她拽进了墓地。
他们在墓碑间漫步徜徉,朱利安看到某块墓碑上的名字就问伊伦娜这个人的故事,而对于她本身的问题却只字不提。他在等待她自己开口。果然,在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伊伦娜拉住他的衣袖,急促地说:“朱利安,请原谅我。我找你出来不是为了闲谈的。”
“哦?那么是你打算告诉我秘密啦?”他装得很天真地说。
“不、不是。”她显得非常苦恼,手指拧在一起,一瞬间她好像犹豫了,但随即又开口说:“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找你的,我也许不应该这么做,但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了。至于是什么事情……你自己判断吧。”说完,她抬手掀开了头巾和披风。
当看到她的脸时,朱利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伊伦娜的左半边脸完全肿了起来,和右半边脸相比高出了一大块,眼角下面的皮肤颜色发青,眼睛也被迫眯着。
“该死的!这是谁干的?!”他禁不住喊起来。
“还能有谁?除了我的丈夫,还能有谁?”伊伦娜竭力平静地回答。
“塞奥罗斯……?你去看过医生了吗?”他问。
伊伦娜点了点头。
“那好,”他把双手按在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现在跟我说说,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7
伊伦娜将家中濒临破产的状况和塞奥罗斯向米哈伊尔・布瓦伊借钱的经过讲了一遍。在讲述过程中,好几一提起塞奥罗斯她就会浑身发抖,每当这个时候,伊伦娜总会有意无意地靠到朱利安身上,而他也似乎总是无意中把手搭到她肩膀上。
等到伊伦娜讲完后,朱利安叹了口气,说:“他怎么能这么做。我必须说,从法律的角度看,你完全可以提出离婚。”
伊伦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不是自己希望听到的,她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的可怜,我也不需要法律。法律!正是它把互相间没有感情的人牢牢拴在一起。我不需要这些!你的爱呢?你的帮助在哪里?难道说即使在像你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我都无法期待么?她失望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离婚,这是我唯一的生活保障。如果我离开了,谁能帮助我呢?”她看着他说。
朱利安知道,她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如果是在十年前,或者是在他刚刚和莉迪相遇的时候,他也许会对她说“让我来保护你吧”――这也正是她现在所期望的,甚至会和她一起私奔。但他已经不年轻了,在这些年里他遇见过许多像她一样有着不幸遭遇的女人,他没办法帮她们。
见朱利安默不做声,伊伦娜便知道自己所期盼的已经如焚烧的秋叶般变成了灰烬。她苦笑着,松开朱利安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伊伦娜!”他在她身后说,“你现在怎么办?你想过吗?”
“我会去巴宁太太那儿住几天,把伤养好,然后……也许我还是会回去,也许……我没有想好。随便吧……”
她站在那儿,眼睛望着极远,朱利安向她所望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只是一片日落时惨淡的天空。他回过头,看着她。从她那拱起的、几乎下一秒钟就会抽搐起来的嘴唇上,从她那像精致易碎的乳白色水晶的脸庞上,他读到了痛苦。那些属于她的痛苦,混合着那些属于他所知道的女人的痛苦,像伊伦娜的呆滞表情和此时寂静的空气一样凝固了。痛苦变成了石头和砖,变成了他们脚边那些沉重而无用的墓碑。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中,表情真挚地说:“伊伦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恨你,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酷无情。我现在不能带你走,这是真的,可我还是可以帮助你。现在你先住在巴宁太太那儿,如果以后塞奥罗斯对你还是那么凶恶的话,来找我吧,也许我们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朱利安说话非常直率,非常真诚,尤其是非常亲切,他那和蔼的色眼睛和仁慈微笑的嘴唇都让伊伦娜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把脸靠在他胸前。朱利安没有动,就保持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然后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上轻轻的一吻。伊伦娜能感觉到,这个吻是纯洁的,丝毫没有情欲的成分,而她不知道是该对此高兴还是失望。
他们拉着手,在墓地里面散步,不停地说着小镇上的事情以及他们各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些痛苦的墓碑在夕阳映照下变成了温暖的金色。朱利安下意识地走近了那块刻着伯滤埂つ拉托夫名字的墓碑,他现在很想给伊伦娜讲讲它的故事,但当他拉着她走到碑前,却发现碑面上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朱利安愣住了,而不知道缘故的伊伦娜催促着他:“你想告诉我什么啊?”
“等等……”他摸着额头,简直有些站立不稳。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她问道。
“没有……没有……”他嘟囔着,接着他回过神,对她说:“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了,突然有点儿事情,不能再陪你啦。非常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走。再见,伊伦娜。”边说着,他边向门口走去,等到最后两个字说完,他跑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围墙之后。
伊伦娜并没有怎么阻拦他,实际上她仍沉浸在刚刚的美妙感觉中,她陶醉于朱利安印在她额头上的那个吻,她陶醉于他手掌中粗糙却又温暖的感觉。她一个人站在墓地中,望着他刚离开的方向,嘴里在轻轻地说:“朱利安……”
8
教堂的管理员克洛德科夫关上自己房间的门,从柜子里拿出伏特加酒瓶,把酒倒进酒杯里。他很快发现,剩下的酒连杯子都没盛满,这让他很生气,便把空酒瓶扔进了垃圾桶。正在这时,大门外的门铃却响了,克洛德科夫打算装做没听见,但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去开门。他把大门打开一道缝,向外看去,发现朱利安・雷蒙正站在门外。“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他没好气地说。
“等等,克洛德科夫。”朱利安拦住他。“我有事情问你。”
“我没时间。”管理员回答。“而且我今晚心情糟糕透啦。”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怎么,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吗?好吧,我告诉你,因为我的酒没了。而且,你答应送我的酒呢?”
看着克洛德科夫骨碌骨碌转来转去的眼睛,朱利安明白他是想要酒喝,但朱利安现在很着急,顾不上管理员的要求。“好吧,等以后我请你喝酒。不过现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嗨!”克洛德科夫哼了一声,“说好了你要请我。那你说吧,什么问题。”
“墓地里那个伯滤埂つ拉托夫的墓碑是什么时候有的?”
“就这个呀。我不知道,那时我还没到教堂里干活呢。”
“那墓碑一直在那儿吗?”
“瞧你这话问的,难道墓碑会在半夜里起来走动?它当然一直在那里嘛。”
“没别的了?”
“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克洛德科夫有些不耐烦了。
“好、好,就这样。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要走了……”看到克洛德科夫张开嘴,朱利安立刻想起来他们的约定,于是说,“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酒。我走了。”朱利安挥挥手,离开了教堂。
克洛德科夫关上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想朱利安・雷蒙真是奇怪的人,居然对墓地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了一会儿,没想出头绪,便开始做另一件事――找酒瓶,他翻开箱子、打开柜子,却连个玻璃片都没找到,这时,他突然愣住了,满脸迷惑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奇怪,他怎么知道哪个是伯滤埂つ拉托夫的墓碑呢?”
9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沿着山路开车。前些天他一直留在城里忙于加入酒店联盟的谈判,最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初步协议,等到圣诞节和新年假期过后,就可以签订正式协议。这让赫伯特很高兴,一边开车一边吹口哨。他开车到达旅店门前,服务员正准备打开大门,赫伯特却无意间看到在不远的铁栅栏围墙外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犹犹豫豫地看着旅店里面,即不像是游客,也不像是被邀请来的。这让赫伯特起了疑心,他把车交给服务员去开,自己走到女人身边。“对不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礼貌地问。
女人有点儿吃惊地转过身。赫伯特发现她其实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而且非常漂亮,金色卷发从额头向后披散下来,灰绿色的眼睛显得很明亮,她的嘴唇像孩子的嘴巴一样圆圆的,带着可爱的受惊的表情。“唔,没什么。我想我大概是走错路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赫伯特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在镇上见过她,看样子也不像是游客,便说:“你是刚刚来到这儿的吧?”
“嗯,是啊,昨天晚上刚到,今天打算到转转,听说这里有家不错的租书店,却怎么也找不到。”
“原来是这样。”赫伯特笑了起来,“林侬租书店藏在小巷里,我带你去好了。”
她笑着摆摆手。“谢谢你,不过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我自己找得到。”
赫伯特眯起眼睛盯着她,直盯到她有些手足无措。“真的?”他说,“真的不要我陪吗?请别误会,我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真的,像你这样的小姐,身边最好有人陪伴,父亲、兄弟、或者保姆什么的,总之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山村里面乱跑。尤其是在这个山村里。”
听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嘴角上扬,显得很甜美。“我不是十几岁单纯易骗的女孩子,也不是十八世纪娇柔的贵族小姐。而且,我想在这小镇上,不会有什么事儿。”
赫伯特撇着嘴开始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小姐。就冲这一点,我还是陪你去吧。”他伸手做了一个特别优雅的“请”的手势,把她逗乐了。于是他们结伴向山谷下方走去。路途中,赫伯特先介绍了自己,接着问起她的名字。
“安娜・布瓦伊。”她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特别是这个姓氏,让赫伯特突然间觉得他的神经和肌肉兴奋而渴望地搏动。“啊!那么你就是米哈伊尔・布瓦伊先生的妻子咯?!”
安娜羞涩地点了点头。
赫伯特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害怕自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多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布瓦伊那家伙居然娶了这样一位美人!如果霍斯塔托娃医生知道了该是什么表情啊!他发觉自己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喜悦,虽然他知道这样想太卑鄙了,但他还是禁不住在心里说“让我先卑鄙无耻一会儿吧,然后再惩罚我”。等到心情平静后,他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来了。请允许我恭喜你和布瓦伊先生并祝愿你们幸福。”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安娜。时间很短,但就在这短短的拥抱当中,赫伯特扫了一眼距离很近的托法娜姊妹的房屋窗户。不出所料,他看到窗帘被迅速放下来时摆动的一角。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和安娜继续向租书店走去。
1
当瓦伦丁・林侬看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走进租书店的时候,他的心中立刻充满幸福感,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赫伯特某一走进这里,而他的确来到了一样。“赫伯特!”他大声叫着,眼睛闪闪发亮。但紧接着,赫伯特转身让出门口,一位美丽的年轻女性从他身后出现。她是谁?瓦伦丁变了脸色,心里焦虑地想,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难道是赫伯特带来的吗?他又盯着赫伯特,用目光询问着。
“你好,瓦伦丁。”赫伯特笑着和他打招呼,“我给你带来一位新顾客,如果她能住在这儿,肯定会成为你这里的常客。我说的对吗,安娜?”
“很对。谢谢你。”安娜已经走到一排排的书架间去了。
在靠近门口的柜台边,瓦伦丁拉着赫伯特的衣袖,小声地说:“这女人是谁?”
“哦,我打赌你猜不到。”赫伯特神秘地笑了笑,接着说,“你知道,布瓦伊不久前在意大利结婚了……”
瓦伦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就是――!”
“嘘!”赫伯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低声说话。
“你怎么遇到她的?”瓦伦丁继续问。
“在旅店门口……”赫伯特虽然在与瓦伦丁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安娜。“嗨。你不觉得她很美吗?”
“……是的,非常漂亮。”
赫伯特丝毫没有注意到瓦伦丁语气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仍旧用赞美的口吻说着:“岂止是漂亮。我觉得她很像仙子,或者是神话中的公主――卡珊德拉、达娜厄,或者美狄亚,随便哪个都好。我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年龄的女性有如此温柔纯真的表情……”他直起身,向安娜走去。在他身后,瓦伦丁紧紧盯着他,目光意味长,也充满痛苦。年轻人的嫉妒在他的血管里急速地流淌着,赫伯特和安娜在书架背后的说话声、笑声都仿佛是铅块,压在他心上。
11
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陪着安娜・布瓦伊回到布瓦伊家的宅邸门前时,那儿已经有一个人。赫伯特认出那是伐木厂老板塞奥罗斯,不过,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被允许进去。当赫伯特和安娜互相道别时,塞奥罗斯一直狐疑地看着他们俩。一等到大门重新关闭后,塞奥罗斯立刻凑到赫伯特身边,问:“那个女人是谁?”
“这个嘛……”赫伯特看了他一眼,说:“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
“见鬼!我问的是那女人是谁?”
赫伯特耸了耸肩膀。“有来有去,有出有进。商人的原则。”
“呸!”塞奥罗斯啐了一口,“少装蒜了!你不就想看我出丑吗!我是来借钱的,结果被挡在门外了。怎么样?该你说了。”
“好。她是布瓦伊的新婚妻子安娜。”
塞奥罗斯的眼睛瞪得滴溜圆。“这么年轻漂亮的妻子!”
“不仅如此,安娜还非常温柔可爱呐,跟她丈夫比简直就是相反的两种人,像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悉心呵护,布瓦伊竟然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真是太不小心了。你说是不是塞奥罗斯?”
“当然,当然……唔,沃恩施泰因先生,你别是对这位年轻的夫人……”话没说完,塞奥罗斯呵呵地笑了起来。
赫伯特鄙夷地看着他,说:“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太软弱、太容易受欺负,可以想象她在遇到危险时一定会像电影里面的贵妇人一样昏倒。这太没情趣了……啊,旅店还有事情,我先走了。”他很快离开,留下塞奥罗斯一个人盯着布瓦伊宅邸的围墙陷入沉思。
12
安娜・布瓦伊回到大宅的客厅时,看到了一位陌生人。那是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性,全身的装束都以色为主:黑色的发结,咖啡色的上衣,黑色的厚长裙和皮靴,就好像这个人被老式电影过滤了一遍显得过分的严肃和沉。安娜想起布瓦伊曾经说过,他和前妻生的女儿蕾妮・霍斯塔托娃是一个刻板的女医生,这让安娜有些害怕。但她又想到蕾妮十年前失去爱的丈夫,心中又升起一股对她的爱惜和怜悯。
不过,不论安娜想什么,她的表情怎样变化,对蕾妮丝毫也没有影响,她从见到安娜的第一眼起就不喜欢她。蕾妮承认安娜非常年轻美丽,姿态优美柔和,但正是因为如此她认为布瓦伊对自己生母的背叛是不可原谅的。她想起了自己那并不美丽、也不聪明,只是一味隐忍的母亲,而背负屈辱的母亲最终获得的是一纸离婚协议书,它是熄灭生命之烛的冷风,是覆盖在绽开朵上的冰雪,不久之后,她的母亲便静悄悄地死去了,像一颗长久暴露在干燥空气中的珍珠,最终磨去了光泽,变成尘土。
蕾妮爱自己的母亲,因此她憎恨米哈伊尔・布瓦伊,也憎恨取代母亲位置的安娜。在她眼中,安娜所有友好的表示――亲切的握手、拥抱,柔和的话语――统统是极其虚伪的表现。
米哈伊尔・布瓦伊拉着安娜和蕾妮,让她们坐在他身边,试图通过轻松的谈话来减弱蕾妮的对抗情绪。但自始至终,谈话就不是轻松的,对峙的状况也没有改变。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和安娜在说话,而蕾妮只有被问到的时候才不得不简短地说一句。
安娜看出蕾妮的痛苦,再联想到她不幸的遭遇,安娜觉得对方的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折磨着自己的心灵。因此她说起话来更加充满忧伤的柔情,但她却没想到,自己的这种同情反而让蕾妮更加讨厌她。蕾妮是一个不需要同情也根本不认同同情的女性,在她看来,同情这个词本身含有一种居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凌驾其上的姿态,含有一种幸福者对不幸者的嘲笑。她宁肯安娜不是现在这样柔弱的女人而是一个气势凌人的悍妇,起码可以跟她大吵一架。而现在,蕾妮心中的烦闷和仇恨无发泄,在她的心里越积越多,变成毒素,沿着血管侵害着她的肉体。
当蕾妮最终走出布瓦伊宅邸时,她像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一般张大嘴吸气。带着泥土和腐败落叶味道的湿润空气让她觉得舒服了一些。
她走到横跨河流的古老石桥上,双手扶着冰冷的石头栏杆,看着桥下笼罩着一层雾气的小河。河水潺潺,发出悦耳的声音,但蕾妮知道,水势比夏季小了很多,两岸向水面延伸出亮晶晶的冰层,再有一场大雪河水就该全冻住了,直到来年春季才会重新恢复生机。她抬头看着盘踞在山谷两侧的小镇,觉得它也像这河水一样被冻住了,而何时才能迎接春季,她并不知道。十多年的冰雪,需要多少热辣辣的阳光才能融化啊,人心上的冰雪又岂能是天空中的太阳能解决的东西。
蕾妮右手侧的山坡顶端就是雪松山丘旅店,此时旅客不多,生意清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忙着加入酒店联盟的准备工作,朱利安・雷蒙忙着写自己的旅行报告;沿山坡向下,科利文老爹和外孙米嘉正在打扫酒馆,而对面的托法娜姊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窗户前面一边打毛线一边观察外面;接近山谷底端是蕾妮自己的医疗所,此时尼古拉应该在看诊了。在她左侧,山坡最高是教堂,而底下不远就是布瓦伊家的宅邸,最远尽头是塞奥罗斯的伐木厂……
所有的人都在像自己一样整日忙碌,蕾妮想,也许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在某个平庸的日子里会突然回顾过去,发现那些零落地流散在生活中的片断,惊讶地盯着那些有如埋藏的文物一般留存在心中的记忆,并且发现那些残砖断瓦竟以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方式堆积在时间的废墟中。
第十章 爱盘旋而下
不错,狡猾和欺诈,正如冷酷和无情一样的并不鲜见。可是有些面影上却显露着欢乐和幽默。
――埃那尔・斯文森《斯德龙时代》
1
我们已经知道,在古朴的四历法酒馆对面,就是托法娜姊妹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如果我们推开油漆剥落的大门,走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入昏暗阴沉的门廊后,就可以迎面看到一段木质楼梯,木板已经破损,扶手栏杆也缺了几段,脚踩到楼梯上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让人既厌烦又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注意就会落入楼梯下面黑暗的储藏室里。
楼梯尽头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厅,在半个世纪前,这里还整洁漂亮、终日灯火辉煌、充满男男女女低声谈话的声音,现在这里却已是蜘蛛网密布、到覆盖灰尘的寂静空旷的地方。靠窗有一张小圆桌,托法娜姊妹正相对坐在桌前,她们的双手都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盯着对方,姿势僵硬得像木偶。她们其中一个人――我们已经知道,想准确分辨她们是不可能的――开口说: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
“是的。科利文打电话告诉我们了。”另一个接着说道。
“他向女画家定制了一个雕像。”
“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雕像。”
“我们必须知道这一点。”
“是的。已经跟科利文说了。”
“米哈伊尔・布瓦伊和他的新妻子安娜已经回到镇上。”
“是的,他们要在这里举行婚礼,过圣诞节。但是米哈伊尔・布瓦伊又离开了。”
“是的,他又离开了,不过在圣诞节前肯定会再回来。”
“这两件事有关系。”
“是的,有关系。”
“神秘的――”
“危险的――”
“可怕的――”
“关系……”
托法娜姊妹把最后那个词拖得很长,最后变成了一阵呜呜的鼻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听上去就像是猫头鹰的鸣叫。
2
正如托法娜姊妹所说,米哈伊尔・布瓦伊因为公司业务不得不去一首都,只好将新婚妻子安娜一个人留在镇上,这让他很生气,不过在临走前,他已经和雪松山丘旅店的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见过面,商谈好婚礼将在旅店餐厅举行,在他离开的这些天里,安娜将监督婚礼的准备工作。
这天早上安娜先是在宅邸里面转了一圈,然后她开始让管家报告婚礼准备情况,接着她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书,却觉得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她又想起来赫伯特曾经告诉她镇上有一位出色的女画家,便让管家拿来外套,打算去拜访。
在问明了方向后,安娜独自向山上走去。她不希望有别人跟着,而且为了准备婚礼,大家都很忙,她不想为了自己的一小小拜访就打扰别人的工作。安娜一边随意地走着,一边观看山路两旁的老房子,觉得非常惬意。就在她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挡住她的人是个身材肥胖、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安娜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他,后来她想起自己在第一去林侬书店迷路后被赫伯特陪伴回来时曾在门外见过这个人,除此之外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不起,请让我过去。”安娜客气地说。
中年男人咧嘴一笑,说:“别着急嘛。作为你丈夫的老朋友,我们先说说话。”
“哦?你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朋友啊。”嘴里虽然这么说,安娜在心里却感到困惑: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丈夫的朋友,那天怎么会被拒之门外呢?
“是的,看来布瓦伊先生并没有跟你说起过。我的名字叫约西夫・塞奥罗斯,是布瓦伊先生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既然如此,就请到我和我丈夫的家里来吧,虽然他现在不在家,我也非常欢迎你。”说着,安娜转身要走出小巷,但塞奥罗斯飞快地绕到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安娜非常温柔,但并不傻,她立刻看出情况不对,神情紧张起来,向后退了两步。“请你让开吧,我带你去我家。”她努力镇定地说。
但塞奥罗斯没有动。在他眼中,安娜的确是太柔弱了,她轻软的声音、柔美的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特别好欺负的印象。塞奥罗斯很高兴,认为自己选对了人。“我当然是会拜访布瓦伊家的,不过之前我却有一点儿要求……不,一点儿请求。”他笑嘻嘻地说。
“你请说吧,如果我可以答应的话……”安娜小心翼翼地说。
“哦!你当然可以答应,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的。”塞奥罗斯说着突然向前跨了一步,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嘴巴却在笑着。
安娜开始害怕了,不过她并没有喊叫或者惊惶,面对向自己靠过来的男人,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向后退去,设法一直保持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不过好在她并没有在塞奥罗斯身上发现刀子或者枪支,这让她稍微放下心。
“你不要害怕,”塞奥罗斯继续说,“我知道你已经和布瓦伊结婚了,而且要在这儿举行婚礼,我才不会干涉你们的事情。不过,你要明白,我是布瓦伊的老朋友了,他在和你相遇之前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东西透露给新闻界,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想要什么?”安娜问。
“嘿嘿……还能有什么,自然是钱了。我自己的伐木厂遇到点儿麻烦,做朋友的怎么也要帮帮忙吧。”
“我可以给你。”安娜说,“但是现在我手里并没有现钞,等到我丈夫回来,我可以劝说他帮助你。”
塞奥罗斯的表情瞬间由欣喜变为暴怒,他咆哮起来:“臭婊子!你和你丈夫都是一毛不拔的恶棍!你们都装成一副无辜的大善人的样子骗人。布瓦伊的钞票每一张上都沾着鲜血,你们这些上层人物,脱去表面的外衣都是些凶恶无情的刽子手!尤其是你这样的,装做大家闺秀,其实每天都在喝人血生活!张开你的嘴,吐出骨头来吧!”
安娜被吓坏了,一边后退一边喊:“不是这样的!你误解了!不是这样的!”
“误解?!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伟大丈夫的龌龊发家史?看来他从来都没告诉过你啊!哈哈!他自己也在害怕呀!让我告诉你吧,小姑娘,你的丈夫,他是……”
塞奥罗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脚下却发出咚咚的石头落地的声音,他转头一看,发现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正站在巷子口看着他,手里还掂着几块石头。塞奥罗斯恶狠狠地瞪了瞪斯蒂芬,朝地面啐了一口,快速地走掉了。
3
看着塞奥罗斯在巷子里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安娜才筋疲力尽地呼了口气。她转身看着斯蒂芬,说:“谢谢。”
“没什么。”斯蒂芬说,“我想布瓦伊先生恐怕没跟你说过这镇子上的事,或者他没全跟你说。不过现在你应该知道啦,以后再出来,身边最好有人陪着。”
安娜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斯蒂芬走到她身边,眼睛看着塞奥罗斯消失的方向,既是对安娜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尽管塞奥罗斯不是什么好人,我却没发现他居然有胆量敲诈你。唔,看来金钱让人堕落的话很有道理。”他回过身,对安娜笑着说,“我叫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很高兴认识你,布瓦伊夫人。”
“我也很高兴。”安娜说,“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是银行行长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儿子。”
“显然布瓦伊先生已经告诉你了。你这是打算去那里?”斯蒂芬问她。
“去拜访女画家康斯坦斯・玛尔梅。我听说她非常优秀。”
“哦,玛尔梅是我们镇的骄傲。这一定也是布瓦伊先生告诉你的。”
“恰好不是。”安娜摇摇头,“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先生跟我说起过,他建议我去参观她的工作室。”
“沃恩施泰因……?”斯蒂芬相当意外,在他眼中,沃恩施泰因与小镇质朴缓慢的生活节奏不合拍,那是个带着大城市人迅捷精明特色的商人,这个人拥有的旅店独立于小镇体系之外,并不会受到布瓦伊企业的牵制。斯蒂芬认为沃恩施泰因似乎并不需要向布瓦伊示好。
“怎么了?”安娜问。
“……啊,没什么。我在想我最好陪你去玛尔梅的工作室,她在隐居中,不太愿意接待外人。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她。”
“哦!太好了!”安娜很高兴地说,“谢谢你,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
安娜走在前面,斯蒂芬落后两步跟在后面。看着安娜快乐的身姿,斯蒂芬叹了口气,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好吧,开始了,我相信我做的不错。我也要谢谢你,安娜・布瓦伊。”
女画家康斯坦斯・玛尔梅在自己的工作室中接待安娜和斯蒂芬。她对于安娜的拜访似乎很高兴,后者的温柔可爱和聪明的头脑一定让女画家觉得很惬意,她甚至请他们喝茶。
斯蒂芬和安娜手里端着茶杯,在工作室中仔细欣赏绘画和雕刻。斯蒂芬终于看到朱利安曾经跟他提过的那幅画,画面中是一片雾气升腾的墨绿色密林,一个仙子被枝叶包围,浑身散发白色光芒,仙子的神态安详,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姿势有点儿像圣像中的圣母。安娜非常喜欢这幅画,不住地称赞。“真是太美了,尤其是人物的表情,柔和又带着一点儿忧伤,目光里充满怜悯,这种目光会让人想向他倾诉,似乎他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原谅。这是神圣的面容,就像圣母或者基督。您最初作画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玛尔梅站在安娜身边,说。“我想要体现出一种广大的包容力,一种母性的爱……”
在安娜和玛尔梅谈论绘画的时候,斯蒂芬踱到放置雕刻品的一侧,那些精美的小雕像更让他喜欢。斯蒂芬拿起一尊青铜象牙胸像,然后又拿起一尊透明树脂雕塑在手里摆弄。但他心里却在想,如果女画家曾经见过伯滤梗那么就很可能会用他那美丽的脸作为模特,也许她真的知道什么。
放下雕塑,斯蒂芬继续慢慢向前走,靠近摆着很多草图、颜料、调色盘和溶剂的工作台。他一张张把草图翻开观赏,发现女画家的素描设计稿和油画一样漂亮,充满了奇思妙想和让人迷醉的幻景,美丽的小仙子、迷人的怪兽、幽的森林和海洋,组成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神秘的世界。在画稿中,斯蒂芬翻到一张雕刻草图,第一眼看去他还以为是狮身人面像,但细看上去发现并不相同,这尊雕像前半个身子是狮子,后半个身子却是蛇的尾巴,盘踞成圆形,雕像的额头上有一朵莲,整个雕像的造型奇异优美,有一股怪诞的味道。
“这是您的新作品吗?”斯蒂芬问道。
“是的,这是我最近接受的一个委托,必须尽快完成。”
“造型很奇怪。”
“哦,我的客户们的要求总是各种各样的。”玛尔梅笑了起来。
“按照别人的要求创作会让您觉得不自在吗?会不会有被束缚的感觉?”安娜问道。
“不,我觉得这是一种挑战,是对自己创作水平的很好的检验。当然我也会和客户们沟通,尽量达到让双方都满意。”
对女画家的拜访不久就结束了,从工作室出来后,斯蒂芬把安娜送回家,并答应有机会就来做客。然后,他离开了布瓦伊宅邸,直奔雪松山丘旅店。
5
斯蒂芬按着朱利安房间的门铃足足有五分钟也不见任何动静,就在他决定离开的时候,门打开了,不过出来的不是朱利安・雷蒙而是伊伦娜・塞奥罗斯。斯蒂芬很惊讶,而伊伦娜却表现得非常镇定,她微笑着寒暄几句便走了。斯蒂芬把站在门口和伊伦娜挥手告别的朱利安推进了房间,关上门。
“很好。”他说。“当我在布瓦伊宅邸和玛尔梅的工作室之间来回奔波的时候你却在享受爱情的乐趣,很好。既然你已经心有所属,那么就请继续吧。至于白狮的秘密,现在你恐怕不怎么关心了吧?”
朱利安当然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他觉得自己最好解释一下。“爱情的乐趣?正相反。”他摆出一副苦恼的脸庞。“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谈情说爱,还要说尽甜蜜蜜的情话,这实在是对一位具有高尚而独到见解的男士的折磨。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斯蒂芬。”
“我不理解。”
“哈!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这个年纪。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并且接触到足够多的女性的话,就知道对女性表示爱慕、恭维她们、说她们的一切――相貌、服装、气质、品味――是完美无缺的是绅士的一项义务。而且你会骤然发现你会得到比你想象的好得多的回报。”
斯蒂芬撇了撇嘴。“别用J・杰罗姆的那套为自己开脱。”
“好了、好了!插科打诨的时间结束了。说说你的成果吧,斯蒂芬,我想你是非常愿意告诉我的。”
“嗯……我见到安娜・布瓦伊了。”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成为了朋友。”接着,他把自己和安娜认识的过程讲了一遍。对于塞奥罗斯向安娜敲诈一事朱利安有些惊讶。“我觉得他不至于做出这种行为,不过他却帮了你的忙,让你立刻获得了布瓦伊夫人的信任。”然后他话题一转,问道:“布瓦伊夫人怎么样?”
“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人很美,不过就是柔弱了一些。”
朱利安一听哈哈大笑。“你还说我和伊伦娜谈情说爱,你自己却和布瓦伊夫人约会。”
“这是任务。”斯蒂芬回答。
“我也是。所以,我们也不用在这个方面上指责对方了。说说其他的吧,你不是陪着布瓦伊夫人到康斯坦斯・玛尔梅家去了嘛。”
这提醒了斯蒂芬,他把自己看到的那尊雕像的轮廓画给朱利安看。最开始朱利安以为是斯芬克司,然后看到蛇尾,又觉得是喀迈拉,或者是巴比伦的雷雨神马尔都克,直到斯蒂芬在人物额头画上莲,他才恍然大悟。“这是何露斯,是古埃及大神俄赛里斯和伊希斯的儿子。当然,准确的说这雕像是何露斯与喀迈拉的混合体。”
“我也认为是如此。”斯蒂芬说。“什么样的人会委托玛尔梅雕刻这样奇怪的塑像呢?”
“你觉得奇怪。”
“是的。这雕像与玛尔梅的其他作品不太统一,总叫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来自哪一部分:是喷火怪兽喀迈拉,还是温情女神伊希斯的儿子。”
6
塞奥罗斯一路战战兢兢回到家中,伊伦娜和尼古拉都不在,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手指习惯性地打开电视,但无论主持人多么唠叨讨厌、扮鬼脸的小丑多么夸张,都引不起他丝毫兴趣,他脑子里的情景还停留在斯蒂芬出现后的那一刻,当时的憎恨已渐渐被恐惧代替,淤积在他的心里,急待找寻一个出口。
他居然敲诈一位柔弱的妇女!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更糟糕的,他的行为被看见了。塞奥罗斯很清楚,斯蒂芬和这镇上大多数人不同,他不会想到因顾及镇子的名声而将丑事隐瞒,相反,他会把看到的一切都说出去。斯蒂芬甚至不用告诉所有人,只告诉他的父亲就够了,那样塞奥罗斯仅剩的一点儿救命的资金会被冻结,贷款也要被收回,而结果就是他彻底完蛋。
一想到这儿塞奥罗斯就惊出一身冷汗,他害怕变成穷光蛋,他很清楚一个人在失去一切后会变成什么样――为了生活下去任何卑鄙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曾经亲眼见过这种人,而他也曾经过过一段时期体面的生活,因此就更害怕。当自己真的变穷之后还能指望谁呢?塞奥罗斯想,那时他必定不能再在这儿生活下去,而尼古拉是不肯和他走的――他爱霍斯塔托娃医生,伊伦娜也是不肯和他走的――她瞧不起他,而且塞奥罗斯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伊伦娜和那个英国记者勾搭上了。
他又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西面的日子。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可他有挣钱的来路,只要高兴,他可以拿自己的钱干任何事情:喝酒、赌博、玩女人,反正都是些肮脏的钱,正好让它们再回到肮脏的地方。可钱总归是钱,金子总归是金子,扔在泥巴里也发光。他开始回想那时的生活来,周围的家具渐渐变了形,这里凸出一块,那里凹进去一个坑,它们变成了很多小块,闪着光,无数钞票和金币在他四周盘旋,越来越多,像风暴里夹裹的泥沙一样。钞票挺括的纸张摩擦着他的脸,金币硬生生地打到身上却不觉得疼。接着,从金钱的风暴里又冒出来许多酒瓶,全是产自法国和苏格兰的最上好的美酒,不用去拧瓶盖,酒瓶们自行开了口,红色的、白色的、琥珀色的酒从天而降,倾倒向他贪婪张大的嘴。然后又从风暴里钻出无数美丽的女人,有青春羞涩的少女,也有妖娆妩媚的妇人,她们全都比伊伦娜要美上千百倍,一个个拥抱着他,亲吻着他,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塞奥罗斯快乐地翻着眼睛,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他并没有注意到情况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晚了。钞票和金币越积越多,盖住了他的脚;美酒填补了剩下的缝隙,像潮汐一样上涨;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够了!够了!他想。但钞票、金币和美酒的混凝土已经埋住他的腰,而女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往下按。
停下!他叫喊起来。停下!我不要了!不要再来了!够了!停下!
但一切都没有停止,他的胸口被埋住了。塞奥罗斯张开双手向上,恐惧的呼喊着:我不要了!让这些东西都回去吧!回去吧!我不要了!
好像他的喊叫真的起作用,掩埋他的动作果然停住了。不过,塞奥罗斯这时发觉,那些刚刚还哗哗响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金币、散发香味的美酒居然真的只是一堆混凝土,而刚刚那些美丽的女人,此时却都变成了一群上了年纪、披着黑色头巾的妇女,她们全都带着仇恨的表情,伸着双手,嘴里尖叫着:“还我的孩子!”
7
“救命!!”
塞奥罗斯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他头上全是冷汗,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不已。他用恐惧得鼓出的眼睛扫视着四周,直到确认梦中的景象没有真的出现才逐渐平静下来。塞奥罗斯站起来,踉跄地走进厨房,想找点儿烈酒压惊,但所有的酒瓶都是空的。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拍了拍上衣口袋,然后离开房子,大门也没关就向着四历法酒馆走去。
临近傍晚是酒馆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工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喝杯酒,缓解身体上的疲乏和心里的烦闷。笑声和谈话声将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的,热闹的气氛在这寒冷的冬季像火把一样吸引人。就在这样的傍晚,酒馆大门又一打开了,伐木厂老板出现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有几个人和他打招呼,但他们随即发现塞奥罗斯今天和往常很不一样,平日里的那股傲慢劲不见了,反而一脸惊恐的神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没看见就像梦游人,仿佛他在酒馆里看到的不是人而是怪物一样。这些露出怜悯表情的人恐怕并不知道,在塞奥罗斯眼中,他们就是怪物。
塞奥罗斯一踏入四历法酒馆的门,就发现一切都变了:灰泥天板变成了悬挂着钟乳石的穹顶,高耸如同教堂,密密麻麻倒吊着蝙蝠;镶嵌木版的墙壁变成潮湿阴暗的玄武岩砌就的监狱石壁,上面还有铁铸的尖钉、镣铐、灯油槽;柜台变成长条状的桌子,白色亚麻桌布上堆满银质杯盘,里面盛着蝙蝠爪子、蛤蟆舌头、人马的血和美人鱼的眼泪;而在咀嚼这些东西的,是一群很难叫出名字来的鬼怪,他们是所有文明神话传说里的龙、吸血鬼、幽冥、恶魔,眼睑上长尖刺,头顶长冒出铁爪,腋下佝偻着第十二只毛发覆盖的手臂,它们的那些长在身体各的眼睛齐刷刷盯着他。
上帝啊!上帝啊!塞奥罗斯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心脏跳得有如救世军的长鼓。他发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一种声音――可怕的、神秘的、捉摸不到的声音,这种声音用他自己的舌头来说话,发出荒漠中令人发指的声音:“伯滤埂―!”塞奥罗斯哭了起来。这不是我要说的话,这不是我要说的!我的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用双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想把自己掐死。
但突然间,他全身沉静下来,“完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身体向后倒了下去,回答他的只有黑暗和噩梦印在脑子里的景象。
8
酒馆里的人们看着塞奥罗斯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都被吓坏了。科利文老爹忙让米嘉打电话通知霍斯塔托娃医生,并招呼大家让出空间,然后到后面拿了一条毯子给塞奥罗斯盖上。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在五分钟后赶到,尼古拉在见到不省人事的父亲时非常惊讶。在经过简单的检查后,医生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塞奥罗斯只是心脏病急性发作昏了过去,注射药物后应该会很快恢复。
“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尼古拉说。
“那也有可能发生。”霍斯塔托娃医生认为塞奥罗斯喝酒太多,这显然对他的心脏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
“真可怜。”看着塞奥罗斯痛苦的样子,米嘉说。
科利文老爹瞥了外孙一眼,重新盯着躺在地上的病人,嘴里说:“在这以前塞奥罗斯恐怕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可怜吧。”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的。”
塞奥罗斯被送到医疗所急救后不久,得到消息的伊伦娜从巴宁太太家赶来,此时病人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他看到围在身边的妻子和儿子时显然非常激动,眼泪涌了出来,他想说话,但被医生阻止了。“请不要说话,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能再让你的心脏增加负担了。”
伊伦娜和尼古拉跟着医生走出急救室。霍斯塔托娃立刻开始询问塞奥罗斯的病史,但得到的回答都是他以前从没有过心脏方面的毛病。
“也许他的病变是最近发生的,这要需要检查。不过有一点能确定,那就是塞奥罗斯必须立刻开始戒烟、戒酒,按时服药。这他的病情很急,如果再来这么几,就不能保证他的心脏能坚持住了。”
尼古拉自始至终心情都非常沉重,他不知道在父亲病倒之后这个家该怎么维持下去,觉得未来一片灰暗。而伊伦娜则一直不动声色,医生的话她都认真听了,但心里想的却非常复杂。她厌恶自己的丈夫,但当眼见他痛苦的样子,仇恨的感觉减弱了很多,她为他难过,但她分辨不清这感情是因为自己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爱他,还是因为怜悯受苦者是人类的天性。不过,她也想到了另一点:在塞奥罗斯出了这事后,她跟朱利安・雷蒙的关系可能要暂时结束了。
9
感情这种东西总会由于各种原因而此消彼长,当朱利安和伊伦娜的感情因为塞奥罗斯的病情遇到障碍时,斯蒂芬和安娜的感情却在悄无声息中变得厚起来。
米哈伊尔・布瓦伊打电话说因为事务忙,新年以前他都不能回来,婚礼只好推延到一月份。一直忙着准备婚礼的安娜突然变得轻闲了,她利用这段时间在本镇和临近的村镇转了转,拜访几位米哈伊尔熟人的家庭,但这些活动并没有让她觉得愉快,她仍然觉得气闷,围绕着小镇的山峰像从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白墙一样难以逾越,把围墙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隔绝开,时间一久,她甚至发现在心中整个世界除了小镇以外都是缥缈虚幻的影子。她开始看很多书,但那种压抑的东西总是在独自一人时从墙壁的缝隙挤进来,在她脚边徘徊。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安娜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想找人说话,不是那些没头脑的女佣和仆人。于是她拨通了斯蒂芬留给自己的电话号码,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斯蒂芬对于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帮助过安娜,现在她的邀请合情合理。但不了解原因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却很吃惊,“我竟然不知道你们已经很熟了。布瓦伊夫人到来才半个月吧。”
“准确说是十七天半。”斯蒂芬镇定自若地回答。
“哦,那么你给我说说清楚,布瓦伊夫人为什么对你另眼相看。”
“因为我们都喜欢拉格维斯的作品。布瓦伊夫人可是一位有修养的女士。”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斯蒂芬看了一会儿,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与自己记忆中不同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他早就看出布瓦伊夫人聪慧、优雅,也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过多和她接触。布瓦伊夫人比斯蒂芬还要年轻,这样的两个年轻人长时间相是危险的,他们可能会互相爱慕,而小镇人们最热衷的蜚短流长可能会毁掉他们。
与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谨慎不同,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对这个邀请喜出望外。她很高兴斯蒂芬能受到布瓦伊夫人这样高贵女士的青睐,“我见到安娜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品味高尚,瞧她那身皮外套,多合身、多漂亮,她的黑色耳环和项链多独特啊,还有那红色的手提袋,绝对是手工订做的……”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说起来没完没了,已经习惯她脾气的斯蒂芬和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开始说起别的。
“斯蒂芬,这个邀请你当然要去,回绝是不礼貌的,不过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面对担忧的父亲,斯蒂芬只是笑了笑,轻松地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们只是朋友。”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为了表示信任,他点了点头,继续看报纸,但他的沉默中显现出来的焦虑却转移到了斯蒂芬身上。他开始在心里为自己和安娜的未来描画出一幅图景:他们在一起愉快地散步,说着各自对于某部作品的看法;他们坐在桌边喝茶,安娜拿出水彩画给他看;然后他们会讲述自己的经历……这都没什么,都很普通,但自此之后的图景斯蒂芬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视野里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所有的线条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他试着从头开始,但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无以名状的未来让他有些害怕。
1
转眼间圣诞节来临,小镇的家家户户都装饰一新,喜气洋洋的过节。不过,在这热闹的气氛里,也有几个家庭,他们的节日是喜悦的反衬,是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黑漆漆的暗影。
塞奥罗斯家和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房间里没有挂彩灯,也没有礼物,伊伦娜和尼古拉坐在餐桌边吃了一顿和平日里没多少差别的晚饭:土豆,煮扁豆,鸡肉。只是在餐桌上点了几只大蜡烛,透露出些许节日的气氛。塞奥罗斯并没有在餐桌边,几天前的那心脏病发作让他的身体顿时垮了下去,伊伦娜和尼古拉把晚饭端到他身边,扶着他慢慢吃,但塞奥罗斯心不在焉,他总是直愣愣地看着房间角落,就好像那里会突然冒出什么东西一样,他那呆滞、恐惧的目光让伊伦娜和尼古拉看了一阵心酸。他们知道他的心已经死灭了,整个下半辈子都会如此,这样的一个人,肉体却还活着,多么痛苦啊,对于那些眼看着他变化的人更是如此。远传来了人们的喧闹声和焰火爆炸的声音,尼古拉突然哭了出来,而伊伦娜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都出血了。
在布瓦伊的宅邸里,景象与塞奥罗斯家正相反,栏杆、树梢上都挂满了闪烁的彩灯,大厅里还有一棵挂满金银纸包扎的小礼物的圣诞树,仆人们正在那儿嬉闹,这种行为在这天是允许的,但你却找不到安娜・布瓦伊的身影。她在二楼一僻静的小会客室里,那儿摆上了一桌酒菜,她的客人是比她年龄还大的名义上的女儿――蕾妮・霍斯塔托娃。安娜想设法挽救她们的关系,但现在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小桌旁,却都沉默不语。安娜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任何话语都是对蕾妮死去母亲的冒犯;而蕾妮更不愿意开口,要不是因为这天是圣诞节,她根本不会赴约。蕾妮看着安娜年轻美丽的脸庞,只觉得一阵阵酸楚和憎恨的感情混合着从心头往喉咙涌,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恨面前这个没有罪过的女人,可她的感情始终在和理性较着劲,它们在她身体里战斗,几乎要把她撕碎了。
11
午夜,教堂有一台格奥尔吉司祭主持的子夜弥撒,全镇人都赶来,把教堂里挤得满满的。年轻姑娘们穿着鲜艳的传统裙装,小伙子们穿着马裤和黑亮的皮靴,他们在教堂无数蜡烛摇曳闪烁的光芒下显得特别漂亮。
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一家一同来到教堂,他们邀请他这个异乡孤独的旅人和他们一起过节,朱利安欣然答应,而且,他将把节日庆典作为自己报道中最重要的部分。
弥撒开始了,照例是对主基督的连篇累牍的赞美,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而且格奥尔吉司祭的演讲水平也只是中下,但在高兴的人们听来,却非常美妙,其实就算司祭什么都不说,人们依然会发出热烈的赞美声,午夜钟声敲响了,虽然因为敲钟人克洛德科夫喝得烂醉钟声有些凌乱,但人群照样一阵欢呼。
弥撒过后还有一阵焰火表演,人们碌碌徐徐走到河岸边,他们说说笑笑,欢乐的能量把严寒都驱走了。安娜由管家陪着,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远的斯蒂芬,那年轻人与父母和英国记者站在一,他发自内心的美丽笑容让安娜非常羡慕。
随着“咚咚”几声巨响,焰火升起,一朵朵瞬间绽开又瞬间熄灭的朵痉挛地投向空中,紧接着一道道烟柱冉冉上升,山谷被映成玫瑰红和金黄的颜色,仿佛土地燃烧起来了,树木在强光中闪现出狰狞的骨骼,石头也好像在格格作响。人们随着每一朵光的开放而欢呼,但站在人群之外的安娜却觉得这些人被焰火烧着了一般闪闪发亮,可他们还在挥舞着双手、跳着舞,好像在庆祝火刑。这让安娜突然害怕起来,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准备走回去。
但就在此时,她模模糊糊地发现冰冻的河面上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起初她还以为是焰火的倒映,但那光点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在一团白光中渐渐显现出了某种东西的影子,那东西在动,慢慢地有了四肢、分清了头部,这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一步步向安娜走来,它晃动着,摇摆着,就像酷热夏季紧贴地面的空气的波动,它越走越近,安娜终于看清,那是一头白色的狮子,像用水晶和大理石雕成,它步履轻盈得像在飞翔,银色的鬃毛在它的脑袋四周飘动。
安娜紧紧抓住了管家的肩膀,以免自己跌倒在地。“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她激动的说。“看见什么?我只看见火焰的倒影……”管家慌张地回答。
啊!他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安娜觉得头上的星星在旋转,古老的月亮和火星、木星上下蹦窜。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安娜在心底里狂喊着。那头白狮走近到河岸边,停了下来,它的目光和安娜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明亮地燃烧起来,顿时,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就像在闪电的一刹那所有其余的光都失去光华一样。
你是谁?安娜问它,但它却像倒塌的大厦一样崩裂了,银白色的身躯化做无数萤火虫的光点向夜空飞去,此时,在安娜心里响起了一阵歌声――她觉得那是它变幻而成的,这歌声微弱到几不可闻,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按住琉特琴的琴弦所发出的声音,是一群女子赤脚在遍地秋叶上翩翩起舞的声音,是南飞雁群的鸣叫,是十一月寒冷的海岸发出的呼啸声。这声音充满凄凉,使人一听就知,一听就感到温暖,一听就领悟到死亡的悲哀和生命的短促。安娜微微的笑了。她如此愉快,禁不住伸开双臂,用力呼吸着黑暗中那醉人、纯洁、风雪所生的空气。
第十一章 婚礼
如果时间友好而和善
将来便会与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
春天会连接秋天,夏天会连接冬天
青春与衰老会在欢愉的严肃中成双成对
噢,我的甜蜜的伙伴哟,痛苦的泉水就会干涸
――诺瓦里斯《季节的婚礼》
1
一月下旬的一天夜里,米哈伊尔・布瓦伊给安娜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安排好公司业务并和安娜的父母商议好了新的婚礼时间。他们将时间定在主进堂节这一天,也就是说,二十二天之后。米哈伊尔・布瓦伊是个只要自己觉得正确就认为一切都完满的人,因此他并没有特意征求安娜的意见,只是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合适吗?”安娜没有提出异议,于是谈话的内容开始转到婚礼的准备方面。他们之间的谈话一向都很平静,相敬如宾,但这是毫无感情的生意人之间的谈话,婚姻就是他们交易的货物。
放下电话后,安娜觉得心里一片忧伤,她并不讨厌自己的丈夫,也不会憎恨把自己嫁给他的父母,她清楚这些人都爱自己,他们为她设计出了很多人羡慕的人生,但这种爱让她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在里面,就像这个围绕在她周围的世界一样――严酷、冷峻,所有珍贵的种子都被冻住了,无法发芽、长大、结果,无法哺育任何渴望得救的人。没有人能够救她。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心底最所喜爱的世界根本还未到来,她从斯蒂芬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一道闪光,但那就如同一小堆篝火妄图加热整个阿塔纳索夫湖一样――太微弱了、太微弱了。
她长叹了一声,和她一起长叹的还有整个房间,在这片忧伤的氛围中,无数星星载着不计其数的其他世界从她身边飞过,但黑夜对这些无数世界上的无数个叹息根本无动于衷。
2
二月初,全镇的人几乎都收到了参加布瓦伊夫妇婚宴的请柬,而其中有一小部分人还收到了参加婚礼的请柬,他们当然是布瓦伊先生特意挑选出来的、跟他有密切关系的官员或者是金融界人物。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也收到了婚礼请柬并为此分外高兴,而几乎在同时,斯蒂芬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没有地址的信,他打开来看了第一眼,就明白是安娜写的,便立刻钻进自己的房间,躲开父母。
在信的开头,安娜谈到了即将到来的婚礼。她的语气平静,但从字里行间斯蒂芬却隐约感受到一丝丝的哀怨和愤懑。“……我想我会认真完成整个仪式……,婚礼肯定将是镇上的一件大事……”,在提到婚礼时安娜从未使用任何一个新娘喜爱的词语――幸福、快乐、期待,仿佛她谈的是古代二叠纪地层间的有孔虫化石。
接下来安娜开始――非常奇怪地、出人意料地说起她和斯蒂芬相的时光,这一部分和前面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使用的词汇和语言既丰富又美妙,读着信的斯蒂芬简直可以看到在四周盘旋生长的绿色常春藤和散发阵阵芬芳的羯布罗香树,但他愈读下去愈觉得不安,那位美丽优雅的年轻女人似乎一直在隐瞒着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在结尾,安娜写道――“我喜欢你,斯蒂芬。”
斯蒂芬像发烧的人那样摸了摸额头,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手指揉着信纸。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他接近安娜是为了打探布瓦伊先生的秘密,可结果安娜却爱上自己了。难以置信。斯蒂芬重新看了一遍信。“我喜欢你”――信的结尾,他们的结果也像那被墨水浸透的字母一样不可更改。
“哦,见鬼、见鬼,我不想这样……”他不停地嘟囔着,“有夫之妇的情人、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这不是我……啊!不过很快安娜就要结婚了,我们之间也该结束了……”他轻松了一些,但随即又焦虑起来。“等等、等等。我刚才想什么来着?结婚?一个仪式,它怎么能割断安娜的感情呢?她结婚之后一切会更糟糕,也许我不得不离开这儿,我毕竟要为我自己和父母的名誉着想……不不不!”他突然大叫起来。“斯蒂芬,你怎么能光想着自己的名誉!安娜要比你更痛苦啊!天啊,你居然这么自私,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吗?到头来却要让一个可怜的女人承担过错!你不应该这么做!不对,不对……”
平生头一,斯蒂芬陷入了无法解脱的混乱境地,他希望一切都能平静地度过,安娜的感情也许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可他又怎么能预知未来呢。他想用逻辑推理把整件事的因果关系搞清楚,但他那足以考察古代文化、足以分析历史脉络的理性一旦遇到感情这堵墙便无力地瘫软下去。他越来越困惑了,需要有人帮助自己,他想到了朱利安・雷蒙,想到了这个经历过太多事情的英国记者。于是,在旅店房间里发奋赶写稿件的朱利安只好很不情愿地停止工作,来到斯蒂芬家。
看过了信,朱利安挑了挑眉,满脸笑容地说:“祝贺你,斯蒂芬,你有情妇啦。”
斯蒂芬明白朱利安是在讽刺自己,他瞪了朱利安一眼,说:“我让你来不是听你冷嘲热讽的。我是要你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朱利安冷笑了一声,“什么办法?结束你们关系的办法?让安娜不再爱你的办法?你自己恐怕也明白,爱情是个既紧张又可怕的小东西,它有两张脸,一黑一白;两个身体,一个光洁,一个粗糙;它甚至还长着一条黑色的尾巴呢。你踢它吧,用剑刺穿它吧,可它依然活着。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办法,反正在我看来任何‘办法’都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那你的意思就是什么都不做咯?静观其变?还是坐以待毙?我可不愿意当安娜成为真正的布瓦伊夫人之后我们仍然保持现在的关系。”
“你究――竟――害怕什么?!”朱利安一字一顿地说。“害怕别人的议论还是害怕布瓦伊先生的怒火。安娜不是个青春期的女孩,她告诉你她爱你是因为她很真诚。斯蒂芬、斯蒂芬,你这样可不对。一个像安娜那样的女人说出‘我喜欢你’是很不容易的,你不应该一味考虑后果,你这样做是对她真诚的蔑视。不,斯蒂芬,你爱安娜吗?只想这一个问题――你爱她吗?”
斯蒂芬犹豫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与安娜在一起很愉快,可这就是爱情吗?一个男人怎样爱一个女人,一个人怎样爱另一个人呢?思考之间某种铅水一样炽热的东西滴进了斯蒂芬的大脑,使它沉重疼痛起来,他的思绪混乱得像两条轨道上的车,尽管朝着同一个方向,鬼才知道它们会各自驶向哪里。
似乎是理解斯蒂芬的痛苦,朱利安把一只手按到他肩上,动作轻柔温存得象秋日的蜘蛛丝。
最终,斯蒂芬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3
伊伦娜・塞奥罗斯接到布瓦伊夫妇婚宴请柬时的第一个想法是把它撕了。不幸之人对于他人的幸福总是发自心底的憎恨。她很不幸,工厂倒闭了,最后一点儿钱用来还债,身边守着一个生病的丈夫,全部收入都来自继子尼古拉那微薄的工资。尤其不幸的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偏偏拥有迷人的身姿和骄傲的性格。伊伦娜不愿意看安娜・布瓦伊获得自己羡慕的生活,她想撕了请柬,但突然一个念头涌进她心里,于是她赶快将已经揉皱的请柬抹平,走进塞奥罗斯的房间。
约西夫・塞奥罗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是一种类似死尸的姿势,他身上的衣服和罩单上的褶襞也仿佛是用冷冰冰的石头雕成的。他举目望天,呆定的目光穿透了天板,听到开门声,他的眼睛才转动了一下。
伊伦娜走过去,坐在床边椅子上。她什么都没说,把请柬塞到塞奥罗斯手心里。后者慢慢翻开纸页,他咧开嘴,露出无声、阴冷的微笑,紧接着他就像突然活过来一样挺起上半身,双手开始用力拉扯着请柬,想把它撕碎。伊伦娜见状猛扑过去,掰开塞奥罗斯的手指,把请柬夺了下来。
“不、不要撕毁它,我们现在需要这东西。”她对他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你一定要参加婚宴,约西夫,我和尼古拉也要去,我们就在婚宴上求布瓦伊借点儿钱,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祈求他。任何人都讨厌在婚礼上不愉快,他为了尽快打发走我们就会给我们钱的,我们跟他说,借钱是为了给你看病,他一定会答应的。一定要去,约西夫,一定要去。”
塞奥罗斯开始还无精打采地靠坐着,后来他的嘴唇抖动起来,到最后,眼泪滚滚地从他眼睛里流到下巴上。伊伦娜吓了一跳,慌忙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不愿意去。可是我们要抓住所有机会啊,约西夫!”
塞奥罗斯看着伊伦娜的目光充满敌意,像被激怒的蛇,但他张开口说话时,声音却那么遥远、暗哑,就像是一块块泥土撒进墓穴。“我会死的……”他说。
“不、不,我只是要你参加一场宴会,这没什么,虽然你身体不好,可这不会要你的命。”
“我会死的!”他大声咆哮着,喉咙里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咕噜声,像是被压抑住的号哭,又像是体内某个地方在哭。伊伦娜被这喊声吓呆了,她不敢相信那一直被自己鄙视的男人竟能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这简直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怪兽的嚎叫。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退到了房门附近,在这儿,她才敢开口说话。“那好吧……你不用去了,我和尼古拉去吧……”
“我会去的。”塞奥罗斯说。
伊伦娜怀疑自己听错了,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丈夫。但后者的心思似乎早已离开了房间,他的双眼专注地望着前方,望着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直望到没有尽头的空间的最邃的地方,而在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却绽开了一抹微笑,顺着无数皱纹扩散开去,像阳光照射进水潭一般照亮了他整个人。就在这一瞬间,伊伦娜发觉自己有一点儿理解塞奥罗斯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约西夫,甚至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伊伦娜悄悄走了出去,在关门时手非常用力地握着门把手,好像她关的是一扇再也无法打开的石墙。
米哈伊尔・布瓦伊和安娜・布瓦伊的婚礼如期在教堂举行。当天天气晴朗但非常寒冷,从山口吹来的风猛烈地刮着,让参加婚礼并穿着单薄的女士们暗自叫苦,新娘安娜也不得不临时找来一条白色毛披肩遮住裸露的大片胸脯。在仪式开始前不少来宾一直在谈论天气,听说接下来会有多日的暴风雪,从这天的狂风来看,暴风雪已经不远了。
朱利安・雷蒙和几个专门来报道婚礼的记者挤在教堂角落,他想拍几张照片,放进自己的报道里去。不过他心里还想着另一件事:由安娜寄给斯蒂芬的信所揭示出来的爱情。朱利安想看看在婚礼上安娜到底会有什么表现,因此当安娜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在那身穿缀满宝石和手工边礼服的美丽新娘身上。
安娜的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在这笑容的掩盖下你无法看到她心里的东西,当她经过斯蒂芬身旁时她的微笑也没有颤抖一下,她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掩饰的太好了,朱利安想,也因此才更显得她心中的痛苦有多么。有很多人都是如此,当他们微笑、欢乐的时候,在他们身体里的灵魂却在哭嚎,心灵好似祭台一般在熊熊燃烧,这种痛苦是别人看不到、也因而无法理解的,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灵会回应他们的痛苦,于是这种痛苦便会长久的持续下去,致死方休。
朱利安慢慢把镜头从眼前移开,他盯着安娜,看着她跟随司祭念颂誓言,看着她把戒指戴在年老丈夫的手指上;然后朱利安看着斯蒂芬,年轻人的脸色凝重,眼睛低垂着,朱利安最初以为他不敢看安娜,但后来他突然明白,斯蒂芬这么做是一种比内疚的注目更沉的方式。
婚礼仪式结束后,来宾们会各自回家换掉太过正式的礼服,准备晚上出席婚宴。朱利安走到斯蒂芬身边,把他从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那儿拖走,悄悄问他:“你还好吧?”
斯蒂芬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终于发现――我并不爱她。”
朱利安一巴掌拍到斯蒂芬肩上,用力之大几乎让斯蒂芬跌倒,“你真迟钝,搞清楚这个问题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
“那你呢?你搞清楚你对莉迪的感情用了多久?”
这无理的诘难让朱利安的笑容消失了,他感到那许多被驱赶到远方的称作“忧伤”的小野兽正在向自己奔跑过来。“很久、很久,”他回答,“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爱她,还是不爱她。或者我爱的只是她的某个部分。我清楚莉迪有多么美好而难得,但我更清楚在我们之间缺少某种东西,某种对于爱情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儿,斯蒂芬耸耸肩说:“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朱利安笑了笑,眼睛看着天边渐渐阴沉的天空,想着暴风雨快要来了,嘴里却说:“在内心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个小小的、多愁善感的‘我’。”
5
晚上,从山谷里吹来的风愈加猛烈,夹杂着无数小雪珠,打到皮肤上像针一般刺人。虽然天气很糟糕,但雪松山丘旅店的餐厅里却灯火辉煌,温暖舒适。布瓦伊夫妇的婚宴正在进行中,全镇的人来了一多半,餐厅里的气氛热闹得有点儿乱轰轰的。如果这时有外人来到小镇,一定会对镇子的宁静和旅店的喧闹感到惊讶。在这种天气里举行的任何热闹活动都带着一股怪诞的狂喜劲儿,如同满月之夜女巫们的狂欢。
布瓦伊夫妇感谢人们的到来并接受他们的祝福,人们称赞布瓦伊先生对本镇的贡献,称赞布瓦伊夫人年轻貌美,称赞他们的大方豪爽,一时间旅店餐厅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赞扬声。在这之后担任主持司仪的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宣布婚宴开始,欢乐的感觉围绕着每一个参加者。婚礼对于小镇来说是大事,是节庆,尤其在狂风呼啸,冰冷刺骨的大地上,它就像一堆温暖人的篝火。
已经感到疲劳的布瓦伊夫妇在欢庆的气氛中渐渐失去了主角的位置,趁此机会他们来到连接餐厅的小房间里休息一下,此时,除了一直掌控全场情况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谁也没有注意到夫妇二人走进房间时,塞奥罗斯夫妇也悄悄跟了进去。看到这一幕的赫伯特显然是知道其中的缘由,他望着那个方向,颇含意地笑了笑。
过了不久,房门打开,塞奥罗斯夫妇走了出来。伊伦娜・塞奥罗斯的脸上闪现着掩饰不住的快乐。正如她所料,任何人都不希望在婚礼上不愉快,于是面对她和塞奥罗斯的哭诉,布瓦伊既厌恶又心烦,恨不得立刻把他们打发走,于是痛快地签了支票,此刻支票就在伊伦娜贴身的衣兜里。她也知道,这种手段太卑鄙不堪,可是――人得活着呀!她在心里说。内心的屈辱使她拼命想在脸上表现出幸福感来,于是,她的微笑看起来带着一种奇怪的扭曲。
与她形成对比的是身边塞奥罗斯的表情――简直说不上有什么表情。他无精打采,走路也沉甸甸的,他那围绕着黑眼圈的双眼里看不到任何思想,仿佛他是个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确看到一些东西,一些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看到的东西――在房间角落里,坐着一个人,高大黝黑,房间里所有的阴影都好像是从那儿发出的,这个人没有面貌,没有表情,什么也没有,除了那种挥之不去的存在感,好像他一直就坐在那儿,足有几千年了,一直在等着,等着。而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他!塞奥罗斯心里说,他一直就在那儿,我早知道了,可我今天才发现他!
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咕噜声,指着那个方向。但其他人只以为他又生病了,伊伦娜立刻扶他坐下来,按摩他的胸口,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但这回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犹如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心脏虽然还有气,可手脚已经冰冷。这种平静是迷惑人的,大家以为他已经没事,就又都散开去投入到宴会中。伊伦娜和尼古拉陪着他坐了一会儿,但他们哪里知道塞奥罗斯所想到所看到的呢?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心思都飞到别去了。
尼古拉挂念着没来参加宴会的霍斯塔托娃医生。伊伦娜则在人群中寻找着朱利安・雷蒙的身影。这些天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再加上塞奥罗斯的事情,伊伦娜满以为自己对朱利安的感觉已经冷淡了,他只不过是她随可遇的无数男人之一,她不会再多想他,可是一旦看到他,她就完全沉浸在一种又快乐又满足的情绪里。
于是,她忘记了身边的丈夫,独自一人起身,来到也是独自一人正在取餐盘的朱利安身边。“好久不见。”她抑制着激动说。
“啊……是的,很久了,有一个月吧?”他说。
“嗯,一个多月了,大概有四十天……”她为什么要纠缠在数字上呢,伊伦娜想,到底多少天又有什么关系?
“你丈夫的病怎么样?”朱利安问。
“啊?”她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吃了一惊,然后才说:“哦,还好,已经稳定了。”
朱利安把盘子里盛满食物,打算端到桌上去吃,但伊伦娜却把他手里的盘子拿过去,随手放在一边。她盯着他,双眼里充满激烈的情感,像闪电、急流、雪崩,那种明灭闪烁的亮光颤抖着撞击他的心壁,同时发出既痛苦又渴望的嚎叫。
他回望着她,带着一点儿怜悯之情。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聪明、大胆、泼辣,她也没有怨恨自己的命运,坦然地承担它的重担。但是她对爱情的理解和那种强烈执着的欲望让她变得具有侵略性,使她的优点黯然失色。不过,她毕竟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伊伦娜缓缓拉住朱利安垂在身侧的手指。作为回应,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碰触的一刻某种如火如荼的欣喜在他们心中共同燃烧起来。他们走出餐厅,来到无人的走廊一角,在阴影中,朱利安把双唇贴到她的嘴上。她很高兴那诚实而热烈的嘴唇能吻着自己。她闭上眼睛,感受他搂住她腰的手臂,他躯体的热度,这些都使她浑身发热,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惬意。
“我们走、我们走,”她低声说,“离开这儿。”
6
塞奥罗斯坐在那儿,双眼盯着餐厅对面坐着的那个黑乎乎的人影。他在那儿,好像他一直在那儿,从创世的第一天起――从未离开过,也不可能离开。他站在每一个曾经存在过、将要存在的生命身旁,守候着,等待着,像服从命令的哨兵,从不会擅离职守。
塞奥罗斯死死盯着那个人。与此同时,他的眼睛看不见别的东西了,灯光、空气、喧闹,这一切都像衣服一样被从他身上剥得精光。他的思想停止了,某种陌生的、难以理解的诧异的东西涌进了他的脑子,在他脑子里诞生一片时间已停止的广场,那里有泥土,有人,一切都明晰而一目了然。
他看到了死神,看到了从四面八方步步逼近的日日夜夜,他想要做点儿什么,想要斗争,祈求,但这一切使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害怕。接着,他又重新看到了在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他们笑着,吃着。塞奥罗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些人:你们居然还笑,还吃!你们难道不知道“他”就坐在身边吗!
他听到一种呻吟声,极其痛苦和绝望,象是成千上万只被遗弃、被冻得将死的小狗的尖叫。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它在他自己的脑海里穿梭,如同长得没有尽头的尖针从一头扎进他的骨髓,缓慢地、缓慢地移动着。
在塞奥罗斯周围,人们仍在笑着,吃着。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他看到了人们皮囊下畜生的尖爪子,听到了人们谈笑声中叮当作响的镣铐声。他怎么能忍受下去啊!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边在心里嘲笑着、骂着那些幽灵一样的人,一边走出了旅店。
塞奥罗斯站在风雪里,黑夜卷起数不尽的干燥凶狠的雪珠砸在他身上,但他宁愿待在室外。黑夜那威严的力量让他觉得亲切,让他在冥冥中觉得有获得庇护和恩佑的一线希望。
猛然间,他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它从荒凉神秘的峡谷中升起,腾空变成硕大无朋的东西,从天空凝视着他。他恍恍惚惚向前走去,觉得冻僵的脚趾似乎踩在草地上,旷野中有种柔和又空虚的东西摩擦着他的脸庞,山谷间传来温情脉脉的私语以及温柔的抚爱,他甚至觉得一阵微风细雨飘落在自己身体上。
啊!啊!他哽咽着叫起来。眼泪从他灰色的脸颊上滚落。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被某种强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控制,不觉毛骨悚然,但他反而轻松了下来。他渴望那无上威严的神明。
“是你吗?是你吗?”他向着山谷叫喊,从他胸膛里发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粗野的号哭。
就在此时,一团洁白的亮光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聚集起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塞奥罗斯看着那个东西,他的双眼已经被铺展开的瞳仁淹没,谁也说不清他从这两扇乌黑的窗户里看到的是否是吓人的火海。他向那团光亮伸出双手,紧接着,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雪穿过宇宙轻轻地飘落在他身上。就在这一刻,他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什么都搞得懂,同时,在他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死去,悄无声息地、平静地死去,既没有痛楚,也没有抽搐――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就这样真的死了。
7
餐厅里宴会已将近尾声,服务员们正挪开桌椅为接下来的舞会腾出空间。镇子上有不少人喜欢跳舞,这样的安排让他们很高兴,而那些不喜欢跳舞的人也不必担忧,在紧邻餐厅的小房间内已经摆上了热茶和点心,他们可以在那儿继续谈天说地。
大家都称赞这样的安排非常完美。当舞场被腾空后,主持宴会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将主角布瓦伊夫妇请到平台上,并将人们召集到四周,宣布将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要赠送给新婚夫妇。接着,一位女服务生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上平台,托盘里用红色的天鹅绒盖着一件东西。大家纷纷猜测那是什么。
“您是本镇最杰出的人物。”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布瓦伊先生说,然后又对安娜说,“而您是和这位最杰出的人结合的最美丽的女士。我代表全镇赠送给幸福的新婚夫妇一件礼物,希望你们能够和谐美满地生活下去,并且一如既往地让我们为你们感到骄傲。”说完,沃恩施泰因掀开红天鹅绒罩布,将礼物展现出来。
托盘上静静放着一尊雕像,是用珍贵的象牙和黄金雕刻成的。雕像用象牙雕刻出站立的母亲怀中抱着婴儿的造型,第一眼看去像圣母像,但那些覆盖在象牙上的金箔片却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宽大袍子形状,看上去倒更像是古埃及式的薄裙,而且,在婴儿的额头上还雕刻有一朵莲。
大家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典故,沃恩施泰因自然要讲解一番。“这是我委托本镇的艺术家康斯坦斯・玛尔梅女士所作的。这是古埃及最受爱戴的女神伊希斯,额上有莲的婴儿便是她的儿子、另一位大神何露斯。伊希斯是温情妻子的象征。而我们正希望布瓦伊夫人是一位温情的女神,她为布瓦伊家族带来好运。”
布瓦伊先生看来很满意这样的解释,高兴地笑着。而布瓦伊夫人安娜就显得比较矜持,她的笑容很有分寸,更像是面具。人们都认为这雕像的寓意很出色,发出一阵惊叹和赞美声。
不过,在人群中也有一个人,他始终没有笑,反而表情越来越阴沉,这就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斯蒂芬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对于雕像的解释是正确的,但是他少说了一件事,那就是何露斯还是遗腹子的象征,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就被杀死并肢解了。这是非常凶恶的预言。斯蒂芬觉得沃恩施泰因赠送礼物的行为里肯定隐藏着秘密。他想把这事告诉朱利安,但在人群里却没找到他。
斯蒂芬询问看管餐厅大门的服务员,才得知朱利安和伊伦娜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他准备去找他们而且不管他们在干什么都要把朱利安拉回来。此时,乐队已经开始演奏音乐,舞会即将开始,这时从斯蒂芬身边走过一个男服务生,他浑身撒发着冷气,应该是刚从室外进来,他的脸色惨白,神情紧张,这引起了斯蒂芬的注意。服务生尽量不引起注意地走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顿时,沃恩施泰因脸上微笑的表情消失了,他说了句什么,让服务生离开,然后他来到准备跳舞的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身边,悄悄说了几句,紧接着,他们又分头找到了镇长和布瓦伊先生。他们显然都被服务生带来的消息所震惊,人人一副惊惶的表情,几个人在各自找借口后碌碌徐徐离开餐厅,向旅店外走去。
注意到这突发情况的人并不多,因为大部分人已经把精力集中在舞会上了。斯蒂芬看着他们离去,然后回过头,发现那尊伊希斯女神的雕像正孤零零地放在角落的桌子上无人看管,趁此机会,他悄悄走过去,把雕像拿起来仔细观察,结果在雕像的底部看到一副刻上的图案――人头、狮子身体、蛇的尾巴――正是他在女画家玛尔梅的工作室里见过的那张草稿。
一定出事了,斯蒂芬想。他放下雕像,离开餐厅来到室外。雪地上有一堆凌乱的脚印,斯蒂芬跟上去,绕过旅店的主体建筑,一直来到后面接近山顶的庭园和树林交界的地方。那里有一团亮光和一群黑影,显然是有人打开手电照明。他走过去,挤进人群,看到雪地上坐着一个人,后背冲着他们,那个人直挺挺地,一动不动,从那僵硬的肢体上,从其他人惊恐地表情上,斯蒂芬知道这人已经死了。他走了几步,来到那人正面,终于看清了那死人专属于塞奥罗斯的脸。
他看着那具落满了雪的宽大的尸体,觉得既可怕又不可思议。这是什么东西啊?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熊?死的还是活的?瞧它像人一样生着腿呢,它的蠢笨的身躯佝偻着,前爪蜷曲在胸前,它的眼睛还睁着!啊,但这是个人。这东西居然是个人!
斯蒂芬恐惧地叫了一声,腿一软,跌倒在塞奥罗斯的尸体面前。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最先做出反应,伸手把斯蒂芬拽起来,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带他离开尸体远一点儿,“斯蒂芬!你怎么来了!塞奥罗斯死了,你最好不要声张,回到舞会上去,这里就交给我们吧。走吧,斯蒂芬。”
他连推带劝地把斯蒂芬哄走了。在离开那群黑影一段距离后,斯蒂芬才定下神来。他必须立刻找到朱利安。
8
斯蒂芬跑上旅店的主楼梯,沿着走廊奔向朱利安的房间。他按门铃,但半天没有反应,于是他开始用手机给朱利安打电话,从紧闭的大门里传来微弱但确实的铃声,但仍然没有人来开门。斯蒂芬急得开始一边用拳头捶门一边大声叫喊着:“朱利安!快出来!发生大事了!”
就这样过了两分钟,门突然被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朱利安浑身湿淋淋地裹着浴衣,好像是刚刚洗完澡。他挡在门口,不让斯蒂芬进去,并且很不耐烦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这么大声,好像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似的……”
他话还没说完,斯蒂芬一把揪住浴衣的领子把他按到墙上,额头贴着额头,一字一顿地说:“塞奥罗斯死了。你快点儿滚出来。”
这消息让朱利安大吃一惊,但他的表现却出乎斯蒂芬意料。他抬头看着天板,然后闭上眼睛,伸手指着房间里面,说:“你跟她去说吧。”
斯蒂芬走进去,看到伊伦娜・塞奥罗斯坐在床上,一条大浴巾遮盖住了她的腰部和大腿,但她的上身是完全赤裸的,她漆黑的卷发潮湿地贴着额头和脖子,直垂到圆润结实的乳房上面,她的身体那么漂亮,她的表情那么灰暗。“你刚才……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丈夫,他刚刚死了。”
伊伦娜用双手蒙住了脸。“是真的吗?”
“我亲眼看到的。”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伊伦娜重复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突然她抓住斯蒂芬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你告诉我这么可怕的消息而你居然敢说不知道!你亲眼看见他死的!你怎么可以亲眼看着他死!”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一样,用手指恶狠狠地掐着斯蒂芬的胳膊,用指甲划出一条条的印子。斯蒂芬被她吓住了,他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女人。朱利安冲上去把两个人分开,他把斯蒂芬推出房间,告诉他自己立刻出去。伊伦娜坐在床上,额头抵着床单,双手绞拧着她能摸到的一切东西,朱利安走过去抱住她,而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开始哭泣起来。
9
当朱利安和斯蒂芬走下旅店楼梯时,正有几个客人从餐厅里出来,神色惊惶地向外走去。看来塞奥罗斯死去的消息已经悄悄传开了。
他们来到旅店后面的死亡现场,此时比刚才又多了几个人,而且出现了一部警车。多出来的人中就有霍斯塔托娃医生,她今天并没有参加婚宴,是被特意叫来的,镇上没有法医,从其他地方请又太浪费时间,女医生便临时充当了法医的角色。
“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两个月前塞奥罗斯曾经发过一病,当时情况没有这么严重而且抢救及时。这情况要严重得多,而且因为没有他人在场,发现时他已经死了。”
“是什么引起他发病的呢?我听说他已经在恢复中。”警察局长问。
“寒冷的天气。这么冷的天突然从室内来到室外,衣着又不很保暖,有病史的人很容易引起猝死。”
“这么说是意外死亡咯?”
“可以这么说。”
警察局长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转身招呼赶来的警员,打算把尸体搬走。警员告诉他:“死者的亲属来了。”警察局长向后退了退,让开一条道路。
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尼古拉・塞奥罗斯神色凝重地走过来,他们身后跟着一群既害怕又好奇的围观者。他们站在死者旁边,静静地默哀,表情虽然悲痛却很克制,仿佛他们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来临。实际上,对于伊伦娜和尼古拉而言,塞奥罗斯在他第一发病的时候便已经死去了,其后的那一个多月跟他们一起生活的只是肉体,现在,肉体跟随着灵魂一起飘散,这对于塞奥罗斯一家每个成员――不论死的还是活的,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哀悼结束后,伊伦娜示意可以将尸体搬走。几个警员把僵硬的尸体抬起来,放到担架上,但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叫起来:“看他胸前的那个印子!多像是野兽的爪印啊!”
果然,在塞奥罗斯被警车车灯照亮的前胸衣襟上,有一片地方没有落上雪,显现出猫爪子印似的痕迹,只是要更大一些。这个发现使得人群像被扔了枚炸弹一样“轰”地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喊叫声。“白狮”、“白狮”,这个词在无数高低粗细的嗓音里重复着。“又来了,它又出现了,它要杀死我们!”这些人全都焦躁不安,仓惶失措,吓得直打哆嗦,他们不断地四看来看去,好像在寻找什么,还频频地做着神经质的手势,竭力想抵制心中的恐惧感。
斯蒂芬和朱利安站在人群外沿,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斯蒂芬说:“怎么样?”
“很拙劣。”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印记恐怕是假的。”
“你是说故意制造出来吓唬人吗?”
朱利安笑了笑,说:“只是其中一部分,是一场庞大而危险的游戏的一部分。”
第十二章 葬礼
这就象一局棋的比喻。下棋的时候,每个棋子有它的用,下完棋就都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口袋里,好比人生一世,同归一个坟墓一样。
――塞万提斯《唐吉诃德》
1
大雪已连下了两天,小镇的道路上空荡荡的,寒冷把人们挡在家里。霍斯塔托娃医生看着窗外白茫茫的街道――那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人影,厚厚的积雪上没有脚印。整个镇子像突然死亡一般安静,除了狂风怒气冲冲的吼叫。她心里觉得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雪地上没有脚印……有多久她没看到一个人经过诊所前的路了?男人们不再去酒馆喝酒,女人们不再去密友家里闲谈,他们都窝在家中不敢迈出一步。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些人哆哆嗦嗦坐在自家房间中,一边说着琐碎的无聊话,一边眼睛还时不时扫一眼窗外的某个地方,好像从那空气中的一点会突然走出来一些可怕的东西。
霍斯塔托娃看不到别人,但她能感觉到笼罩在整个镇子上的、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迁徙的旅鼠铺满街道川流不息的恐惧。人们都说不清这恐惧到底在何方,不过只要他们抬眼看见别人眼睛里受惊的表情,就会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恐惧就在自己头顶上方一尺的地方无声的悬荡。
两天前,伐木场主塞奥罗斯在布瓦伊夫妇的婚宴途中突然死亡,虽然霍斯塔托娃已经说明死因是疾病的突然发作,但死者胸前那模糊的印记却战胜了她的检查报告,把恐惧的种子播撒到每个人心里。害怕死亡灾难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战胜了科学。
女医生摇了摇头,她在办公桌边坐下,开始用铅笔画一只狮子,她的技巧不好,画得不像,便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白狮传说并未在她心中占据很多分量。她学了那么多年医学,当然知道那传说只是骗人的谎话。即便传说是真的,即便它真的杀人,她也并不害怕。她不怕死,她已经死过一了,再多一算不得什么。甚至,在心灵最她希望白狮能在自己面前显现,这样,她可以问问它,安东在哪里……
咯啦一声,医疗所大门被打开。尼古拉・塞奥罗斯带着一身的雪走了进来,屋子里的热气让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霍斯塔托娃诧异地站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第二天要举行塞奥罗斯的葬礼,她以为尼古拉不会来上班的。
尼古拉把大衣挂起来,用手指擦着蒙住一层水汽的眼镜片,等到把眼镜重新戴上,才回答道:“我想还是过来比较好,这几天天气挺冷的,病人会多。”
霍斯塔托娃叹了口气。她很清楚,病人并不多,那些整日闷在屋子里的人到哪儿去受寒呢?她认为尼古拉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他还是来了,他并不是害怕白狮――传说影响不了他,他害怕的是留在家里看着那些印满了无数他已死去父亲的回忆的东西。她自己在安东死后也是这样,她不敢看他粉刷过的墙壁,不敢看他擦拭过的桌椅,不敢看他坐过的沙发和躺过的床,那一切东西所勾起的记忆连着无形的丝线嵌在心脏上,目光的碰触就会引起持续的疼痛。
尼古拉像往常一样向诊室走去,在他离开前,霍斯塔托娃叫住他。“我知道你非常难受,”她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你觉得工作可以减轻痛苦,在诊所比在家里更合适一些,你随时可以来。“
尼古拉的眼睛湿润了,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脸,他的胸口,像疱疹那样布满了全身。“谢谢……谢谢……”他颤抖着双唇低声说道,接着走进诊室,关上门。他想大哭一场,想让眼睛、鼻子、嘴巴和心里面的眼泪一起流出来,虽然他知道哭泣会让人变得难看、苍老,但是此时此刻泪水却像岩浆一样烫人。他靠着门蹲下来,手掌放在脸上。他先是哭,然后又笑,然后又哭,直到那些原先封闭在胸膛里面的东西全都飞走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2
塞奥罗斯在婚礼上的突然死去让婚礼的主角,银行家米哈伊尔・布瓦伊很不高兴。他并非是可怜死者,恰恰相反,他认为塞奥罗斯死得其所。当他第一眼看到塞奥罗斯的尸体时就有这种感觉。他忧虑的是婚宴不欢而散,会给安娜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到这里,布瓦伊向窗外看去,发现安娜正陪着她的父母和亲戚在宅邸园里散步。雪很大,但他们看起来兴致不错,几个小孩子已经开始互相丢起雪球,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白鸟在人群头顶上绕来绕去。
安娜还是像他刚刚认识时一样温柔美丽,作为银行家的妻子她的相貌、才华都会为她的地位增添光彩。但她也有缺点,布瓦伊想,她太过温柔,有时会显得心软。当婚宴上塞奥罗斯和他妻子来借钱时,布瓦伊原本是不打算理睬的,但安娜却被塞奥罗斯家的悲惨情况打动。在签署支票时布瓦伊很清楚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不过,能让新婚妻子高兴,这项支出也值得,只是以后最好不要再有这种毫无回报的慈善行为。
他是商人,虽然他的银行有大量微寒平民的储户,虽然他的保险公司也会为低收入者投保,但不求回报的施舍乃是疯子的行为。他永远不会把钱散给别人。不,他可不是圣人。瞧瞧塞奥罗斯吧,他没了钱,结果变得像牲畜一样毫无尊严,低三下四地求人,在十年前,谁会相信这会发生呢?那时的塞奥罗斯多么风光啊,他不知道什么是工作,他从不干活,但总是有钱,天酒地。而现在报应来了,他失去了一切。
当一个人失去了金钱进而失去了社会地位后,他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会怜悯他,帮助他,甚至他的亲人都会弃他而去。当塞奥罗斯在雪地里死去时他的妻子不是据说正和那个外国人在床上吗?瞧吧,这就是爱情。没有人会爱你,相反,大家都对你唯恐避之不及,你曾经的优点和美德到这个时候连尘土都不值。而你能做什么呀!你除了像尘土一样隐身在大地上之外还能做什么呀!没人爱你,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所有的东西,连路上的小石子都对你冷笑,上帝――如果有的话――都对你的痛苦无动于衷。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怜悯或者奇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大堆整日惶惶然走来走去的两足动物,大的吃掉小的,小的吃掉更小的。
布瓦伊呼了口气,把憋在胸口不舒服的东西呼了出去。他看着自己所在的房间豪华的家具和摆设,想着刚才的设想虽然可怕,却和自己无关。然后他又想起来明天要出席塞奥罗斯的葬礼。有必要去跟死者道别,因为你看着死人的面孔,想着在他身上发生的可怕的事,会为自己逃过了那些灾难而欣喜。
他打算加入到散步者中去,刚站起来,却听到背后的窗户传来一阵扑扑啦啦的声音,他回头,发现刚刚那只白鸟已经飞到窗外,翅膀都碰到了玻璃。“奇怪的鸟,”布瓦伊自言自语,“它好像要进来呢。”
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白鸟居然回答说:“我就是要进去。”
这吓了布瓦伊一跳,他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白鸟,发现它并没有什么太特别的,而它也不再说话。布瓦伊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转身想离开房间,但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那种奇怪的声音:“别忘记白狮!别忘记白狮!”
布瓦伊顿时呆住了,他象一只旷野里被突然降临的风雪冻僵了的鸟似的一动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简直要瞪出眼眶。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窗户,这才发现那里已空无一物。他长舒了一口气,走到窗边,向四外看了看,都没有发现白鸟的影子,于是稍稍觉得安心了。但那白鸟留下的词语却刺进了他的身体。
白狮?
他打了一个哆嗦,仿佛有一条软绵绵、冷冰冰的章鱼伸开腕足,直接爬进了他的心里。
3
银白色泡沫像无数海月水母在海面之下,伞叶吸满了水,隆起又收缩。一团团泡沫的接合如水母腕足伸展收缩一般飘荡破裂,发出一阵阵淹没在风声中的窃窃私语。手指碰到泡沫,它们会向两边退却,然后在手指划过之后重新聚拢。但它们仍在悄悄消失,‘噗’的一声,一个璀璨剔透的小世界便消失了,连同在它短暂的生命中来得及反映出的身边的其他泡沫和头顶上的天空。
斯蒂芬将一把泡沫在手中挤碎,小水滴沿着他的手腕重回大海。他正在海中沉浮,四面不见陆地,不知哪里漂来的泡沫随海流挟裹着他的身体冲刷而过。天空中几朵白云游荡,他却找不到太阳。虽然四周充满了光,但他无法确定光源在哪儿――所有地方都像,所有地方都不是。他抬起手臂没有留下影子。
略带咸味的空气和渺小可怜的泡沫让斯蒂芬有一种时间停顿和黎明永不再来的感觉。他该怎么办呢?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他所看到的任何方向通往的都是‘无’。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鸣叫,他抬起头,看到一只白鸟如流星般向前飞去,嘴巴里衔着树枝。
这是一个陷阱,斯蒂芬想。但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他拍打手脚,跟着它游过去。海面平静,泡沫早已消失,他的身体分开海水,海水又在后面合拢。白鸟继续在他前面几米飞着。
它出现了!斯蒂芬心里想。这就是那啄伤我手指的鸟,如果我努努力,或许可以捉住它……而白鸟好像知道他的想法,突然升高,斯蒂芬既便站在海面上也碰不到它。你真聪明,他说,你真聪明,不过我想……
他的膝盖突然碰到某种硬实的东西――他碰到了海床,前面是一片弧线的沙滩。他放下双脚,一步步涉水走上岸,海水从他发梢流下,在沙滩上印上一排积满水洼的脚印。
斯蒂芬面前是一片沙滩,从他脚下蔓延直到视野尽头,平坦得像在模具里压制过。他想这个世界里一定没有板块构造运动,大地不会碰撞挤压,风把地面一点一点磨平。或者这个世界根本就像撒出去的细沙,每颗沙粒在找到位置后便一动不动,再也没有什么了。什么都没有,沙滩上空无一物。
他弯腰,双手插进沙滩,捧起一把沙子仔细端详。在金色沙粒中,稀疏地掺杂着细小的白色碎片,是海绵和珊瑚的骨骼。他松开手,沙粒和碎骨骼扑簌簌落下。“你在哪?”斯蒂芬说道,“你想要做什么?我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好玩,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就当面说出来,如果――”
他突然停住了。他感到身后有人,虽然他并未回头。他回过身,正看到那个人站在那儿――康斯坦斯・玛尔梅画布上的仙子和朱利安梦中的白狮。那个人穿着垂到脚面的长袍,白发缠绕在肩头,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那么苍白,但却并非尸体的惨白色,而是像极其炽热的东西发出的那种白色,仿佛他的躯体在熊熊燃烧;他的眼眉和睫毛也近乎白色,瞳孔和嘴唇却是红的;他的那张脸在笑,显得他非常美,但那笑容却让斯蒂芬觉得既爱慕又害怕。那笑容属于每一个人,古往今来每个人都曾分有那笑容的一部分;那是爱的笑容,也是恨的笑容,是产下孩子的母亲喜悦的笑容,也是吃掉自己孩子的耶路撒冷女人诅咒的笑容;那笑容从诞生开始,到死亡也未结束。
斯蒂芬向前迈出一步,手指触碰到白狮的皮肤,然后手向上抬,捧住他浅色的面孔,接着缓缓接近,用自己的嘴唇去吻他的嘴唇。“伯滤埂…”他喃喃道。
“阿嚏!”斯蒂芬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然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自家浴室的墙壁。原来他正躺在浴缸里面,而洗澡水已经凉了。
“斯蒂芬!”门外,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大声说,“我早告诉你不要在洗澡的时候看书!”
“我没有!”他一边反驳,一边赶快跳出浴缸,把身上的水擦干,穿上浴衣冲出浴室。
“哦!”守在门外的夫人被他吓了一跳,等到斯蒂芬已经跑上楼梯,她才想起了什么,喊道:“别忘记吹干头发!”
而此时斯蒂芬早已冲进自己的房间,拨通了朱利安・雷蒙的电话。他把自己在梦中遇到的事情详细跟朱利安讲了一遍,想听听他的看法。而几乎是急不可待地,听筒里传来了朱利安兴奋的声音。“见鬼!你吻他了?!”
“是的,我――”
“然后呢?你没继续做点儿别的?”
“那是你那种人才会干出来的吧?我当时一下子醒了。”
斯蒂芬听到一阵得意洋洋的笑声。“是伯滤棺约航崾的梦境。你被赶出来了,斯蒂芬。”
“是啊,你被留下了,还和他做爱,多么自豪啊,朱利安。”
“说对了,我很自豪,也祝你下能够成功继续下去。”
“那么我非常感谢你。”
“明天塞奥罗斯的葬礼你去吗?”朱利安转了话题。
“也许会看在尼古拉的面子上参加吧。”
“你一定要去,斯蒂芬。我也去。”
“怎么了?”他听出朱利安的话语里面严肃的意味,问道。
“一种预感,你也可以叫它记者的敏感性。我觉得明天肯定会发生点儿事情。”
“关于什么?”
“……我不知道,仅仅是感觉而已……”
5
第二天早晨又开始下雪了,刚刚在前一天稍微减弱的风雪此时卷土重来,雪片在狂风中打着旋儿漫天飞舞。塞奥罗斯的葬礼在大雪中进行。
教堂里倒是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芳香。好在正值严冬,塞奥罗斯的尸体并没有散发出任何让人不快的气味。参加葬礼的人比预料的要多,小教堂几乎挤满了,人们用诧异的目光互相打量,似乎都没有想到其他人会来。死者在镇上并不受欢迎,但死亡总是能引起怜悯和宽恕,何况这个人的死亡充满神秘,没准和所有人都有关系呐。
在最前面站着的是伊伦娜和尼古拉・塞奥罗斯,他们都穿着一身黑衣,脸上带着一点儿茫然的表情。
追思弥撒开始,格奥尔吉司祭庄重地念着经文。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人群开始慢慢失去静默的耐心,有的人开始低声说话,有的人来回轮换着腿站着,有的人索性悄悄溜出去抽烟。他们开始谈的都是跟死者有关的沉重话题,但渐渐就谈论着风雪,谈论着滑雪场的收益,谈论着新一年里的新计划。他们不喜欢待在教堂里,人人都感觉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每个人头上,把他们钉入各自的位置,一动也不能动。
不久,人们又重新回到教堂,而刚刚在谈话中消散了一些的不安现在又爬进了人心中。那口黑zz的棺材里装着的死人提醒他们――人就是这样死去的。那些经文在他们听来句句都是那么正确。
“人生虚幻,转瞬即逝,地上万物,纵然挣扎,亦归徒劳,诚如经书所说,吾人出世之日,已定入棺之时,帝王乞丐无一得免。求主基督,赐尔仆灵魂安息,至仁至爱,唯主基督……”
让人们备受煎熬的弥撒终于结束,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教堂。剩下的死者亲属和以前在伐木厂干活的工人们还要跟随去墓地,参加入葬仪式。朱利安和斯蒂芬也没有走,他们两个跟在这一小队人后面,一起走进墓地。
这是朱利安第一从正门进来,他先踏上一条林荫小径,正值冬季,两侧的树木干枯凋敝,道路两侧散落着石雕的悲哀天使、十字架、折断的石柱、各式各样的新旧墓碑。就在地低下,长满蛆虫的人肉在发酵。为了金钱、家庭、幸福、自由而死,为国家而死,为永远也不可能属于死者的未来而死。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把人安葬在墓碑下面呢?把修墓碑的钱留下来给活着的人用不是更好吗?让死者灵魂安息?现在谁还当真。埋掉完事。
朱利安和斯蒂芬慢慢向伯滤沟哪贡走去,朱利安已经把自己在第二来时发现铭文消失的事跟斯蒂芬说了,他们现在要再进行确认。十几步外,参加塞奥罗斯的入葬仪式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伯滤沟哪贡孤零零地立在杂草中间,灰色石头上刻着一行字:伯滤埂つ拉托夫1921-19。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接着朱利安发出一声冷笑:“我们又被耍了。”
“那么哪个是真的?这行字,还是你看到的光秃秃的墓碑?”
“我不知道。他可以随意控制我们所看到的东西,任何事物都可能是虚假的。”
这时朱利安发现教堂的杂工克洛德科夫正站在举行仪式的那群人旁边,他想出一个主意,便走过去把克洛德科夫拉了过来。“这个就是伯滤埂つ拉托夫的墓碑吧?”他一手指着墓碑,一边问杂工。
“对,是这个。”
“它上边写着什么?我有些看不清。”朱利安说。
“你当然看不清。”克洛德科夫哼了一声。“因为那上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朱利安看了眼斯蒂芬,发现他神情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把克洛德科夫打发走后,朱利安小声说:“你瞧,我们一直被骗了,他故意让我们看到那行字的。这是一个心理暗示。”
“……这是一个机会。”斯蒂芬盯着铭文,思熟虑地说。
“……机会?什么机会?”朱利安问道。
“我要设法做一个记号。”斯蒂芬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只荧光墨水笔,在墓碑上划了个十字。“我们要牢牢记住位置。”
“你想要做什么?”朱利安追问。
“我们晚上再过来。”
说完这句话,斯蒂芬向仪式人群走去,但朱利安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去。“告诉我你想要干什么!”
“晚上再告诉你。”
“等到那时就晚了!”
斯蒂芬盯着朱利安的眼睛,发现那目光极其严峻,甚至带着谴责。“看来你已经明白我要做的事了。”他顿了顿,向四周望了望,继续说,“只要我们小心,不会出问题的。工具我都有。”
“可那违反道义。”
“见鬼!你有胆量偷偷进入旅店房间现在却说什么违反道义?你知道法律是约束人的工具,却不想想你所谓的道义又是什么东西。它们全都戴着一副神圣的面具,面具下隐藏着毁灭人的野兽。这些野兽让我们向面具下跪,歌颂它,在被生吞活剥的时候还要歌颂它。已经死了一个人了,正在那边下葬。你的道义所能做的就是看着下一个人死去。好吧,晚上我自己来,这样你就保全了你的道义。”
他说完转身就走,朱利安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不可思议。他很佩服他居然有胆量去干那种事,结果会如何呢?但朱利安此时的脑子里却并没有想到结果,他只是想着着那将是一件多么有趣的历险啊!他跑过去,拉住斯蒂芬的胳膊说:“晚上我们一起。”
“嗯?你改变主意了?”
“我想你会需要一个助手的。”
斯蒂芬露出微笑。他揽过朱利安的肩膀,紧紧搂着他。他很高兴自己有一个同盟,一个既能迅速明白自己的思想又从不畏惧的同盟。
6
葬礼即将结束时,朱利安和斯蒂芬回到人群附近,他们看着那些神色沉重的人,联想到晚上将要做的事,觉得心中一阵战栗。朱利安注意到对面的伊伦娜・塞奥罗斯在看着自己,她缓缓抬起手,把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
葬礼结束后,人们各自分开向墓地外走去,朱利安让斯蒂芬先走,自己留下站在大门附近。过了一会儿,伊伦娜走过来,她看了看他,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向山谷走去。一路上,伊伦娜都在打量朱利安,从他的色头发,直到他雕刻细细皱纹的脸颊,直到他消瘦劲健的身躯。她爱他。可她自己呢?她教唆自己的丈夫犯罪,不断地勾引男人,陷在情欲里,她是一个堕落的女人。
他们走到山脚下,在即将分手时,伊伦娜停住,说:“我爱你。”
朱利安微笑了,他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中,但她却把他推开。“可是你并不爱我。”
“伊伦娜……”
“你对我很好,但那不是爱情。你谁都不爱,我不知道你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你心里有一种把别人和自己隔离开的东西。”
朱利安皱了皱眉。他想到了莉迪。
“让我们结束吧。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生活。”
朱利安叹了口气,说:“我没想到你丈夫的死会让你产生这么大的变化。我知道,你的自尊――”
听到这个词,伊伦娜像受惊的鸟一样叫了起来:“是的!我的自尊!你也许觉得我太高傲了,但是――我的自尊,如果没有它,女人还值什么钱。让我们再见吧!”
她直挺挺地站着,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眼睛里泪在打转。她看着朱利安的目光甚至含有威胁。这让他突然间觉得这个堕落的女人身体散发出珍贵的圣洁光辉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个饱含赞美却失去热情的吻,然后转身离开了她。
看着他走远后,伊伦娜的肩膀垮了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肯向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低头,她受不了那样的耻辱。如果塞奥罗斯没有死,那么她也许会跟着朱利安私奔,但是现在,她成了一个寡妇后,自尊心反而涨大了。她是那么的爱他,但是要让她去求他,去低声下气地要他把自己带走,这种情景一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就被狠狠地撕烂,又踩上几脚。她必须那样说,纵使心脏上插着利剑,纵使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剑锋更入一寸,她也仍然会那样说。
她擦干眼泪,向自己破败冷清的房子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巴宁夫人。中年女人凑到她身边,说:“亲爱的,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你并不爱你丈夫,从来都没有爱过。这样对你也是一种解脱。你还可以爱别人,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没有人阻拦你,你知道的……”
“你在说什么。”伊伦娜回答说,“你是说他本来就应该死吗?是啊,我不爱他,但是却是他带我离开以前那痛苦的生活的,我不爱他,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生活的,我本来也是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些许乐趣的,可是他死了,死了……你怎么能懂呢?”
伊伦娜抛下巴宁夫人,向前走去。巴宁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直摇头,等到走远了,她耸耸宽大的肩膀,说:“真奇怪,她居然说那些话!变了、变了!全变了!天气这么糟糕,而我看这镇上的人也没一个正常的……”
7
夜,朱利安和斯蒂芬在风雪中向教堂墓地走去,狂风呼啸,仿佛是要把天空扯碎,再撒下来,大地被雪片埋起来,好像它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太阳落下去,就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他们在黑暗中经过一幢幢房屋,那些房屋,原本是给人栖身的地方,此时在危机四伏的风雪中变得极其阴沉,酷似掩埋死人的坟墓。
他们进入墓地,那地方寂静的让人想到死亡。还有那呆滞、略呈蓝色的光,一堆堆岩石覆盖积雪,紫色天空中呼啸的风诉说着死亡。一切都在诉说着死亡。
朱利安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心里害怕。他靠近斯蒂芬,轻轻说:“我们……真的要做吗?”
“你害怕了?”斯蒂芬说。
“不。”朱利安平静地回答:“你说的对,现在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们必须知道白狮的秘密,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伯滤顾懒耍他的世界像一个盘子似的摔得粉碎,而我们现在就要在碎片中寻找,试图拼凑出一个逝去的世界来。这跟你喜欢的考古很像。”
所以我们要掘人坟墓。斯蒂芬冷冷地想,然后为自己居然这么冷酷而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弯腰缩首地走到那画着大大十字的墓碑前。铭文还在那儿,没有变,就好像它已经被刻上去几十年一样,但朱利安和斯蒂芬都知道,那铭文总有一天会消失――不在今晚,就在明天,或之后的任何一天――粉碎融化在空气中,像泥土里的人肉粉碎融化在大地中。
斯蒂芬仔细观察了一番。单依靠荧光笔并不保险,他把墓碑的位置,周围的环境一一和记忆中进行对照。确定一切都正常后,朱利安从背包里拿出十字镐,将尖端插进墓碑和地面的缝隙中,把全身的力气压在手柄上,长年积累的土壤抖动了几下,纷纷碎裂。
他们又这样继续干了几,在墓碑和地面之间显出一条裂缝。这让朱利安感到很高兴。风声越来越大,大片的雪立刻将裂缝填满,也将他们的脚印渐渐覆盖住。在这种天气里他们不太容易被发现,稍微弄出点儿声响也很难听见。
那条裂缝被逐渐扩大,变成又长又窄的长方形,雪消失在黑zz的洞穴里面。斯蒂芬用手电把里面照亮,看了看,发现棺材还完好地保存着。他们都认为这是个好消息。
掘墓仍在继续。大部分的力气活都是朱利安在干,斯蒂芬只是在一旁用手电照明,他几想帮忙,但都被朱利安拒绝了。“这么肮脏的活儿还是让我一个人来吧。”他回答。
斯蒂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让朱利安独自一人承受万一被发现的后果,这是真的。现在他蹲在雪地里,手中举着袖珍手电筒,眼睛盯着一寸一寸扩大的黑洞。十字镐和石头摩擦发出难听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盯着那黑洞,觉得神秘莫测,仿佛有什么又大又可怕的东西要从里面突然跳出来似的。他又看着用力挖掘的朱利安,觉得他就像是住在地低下从没见过阳光的挖洞穴的妖精,他们在黑暗中忙碌、生死,对阳光下的世界一无所知,还满以为自己就是全部。
“差不多了。”朱利安的话语打断了他的遐想。斯蒂芬重又看着洞穴――它已经大到可以看清整个棺材了。他稍稍感到一些不安,这种感觉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飘来,让他难以说清。
朱利安把镐头一端塞进棺材盖板和四边木板的缝隙里,向一边使劲儿。这时,斯蒂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起来:“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随着一阵木板涨裂的声音,棺材盖板扭歪了,露出里面的东西来。朱利安和斯蒂芬曾经在之前预测过可能出现的东西:伯滤沟墓峭罚或者代替尸体的一团腐烂的衣物,一堆在棺材里面安家的小动物,在幻影的驱使下飞奔而出的幽灵。但他们都没有预料到,显现在棺材里面的,是约西夫・塞奥罗斯惨白可怕的死人脸。
8
“这是假的!”斯蒂芬厉声说。这不可能是上午刚刚埋葬的伐木厂老板的坟墓,他的坟墓明明在十几米外,这只能是伯滤埂つ拉托夫的。塞奥罗斯尸体的出现不过是又一个幻觉的把戏。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斯蒂芬把手伸进棺材,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尸体之时,他整个人就像一颗火星被踩熄了一样,在瞬间他脸上的镇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嘴唇也开始哆嗦起来。
从他惊恐的表情上,朱利安感到了可怕的东西。他用拳头抵着喉咙,低声说:“就是塞奥罗斯?”斯蒂芬缩回手,点了点头。他们两个人同时跌坐在雪地里,互相用痛苦又恐惧的眼睛盯着对方。
“我们究竟干了什么呀……”朱利安抚摸着脸颊,喃喃地说。
如果说他们掘伯滤沟哪故被褂幸恢帧拔颐鞘窃谖了活人的安危而挖掘恶魔的秘密”的安慰,那么现在,当挖开塞奥罗斯的墓时,他们连最后一丝道德的防线都崩溃了。他们愣在当场,像傻子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朱利安爬起来,颤抖着双手要把棺材盖上。斯蒂芬也被他的动作触动,突然醒悟过来,准备帮助他。但就在他的意识飞到空中遨游一圈重新回到大脑时,他注意到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远传来了脚步声,跌跌撞撞、不太利落的脚步声,还有属于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那酒醉的、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他们愣住了,一瞬间一动也动弹不得,恐惧顺着血液充斥了全身上下,而且在血管之中如针扎一样疼痛。然后,在这惊惶驱使下,他们拔腿就跑。斯蒂芬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被朱利安拖着竭尽全力地逃跑。他们跑出了墓地,跑进了树林,还在继续跑着,直到这时,斯蒂芬才慢慢清醒过来,但他立刻想到他们留在积雪上的脚印一定会泄漏逃跑的方向,进而泄漏他们的身份。“朱利安!”他喘着气说,“不行!我们把工具放在那儿了!”
“我都带上了。”朱利安头也不回地说。
“可我们没有盖上棺材!更没有盖好墓碑!”
“没那个时间!”
“人们会跟着我们的脚印直到找到我们!”
“我说过我们没时间!”
朱利安吼叫起来,他拽着斯蒂芬的手臂也更用力了,使他的手腕一阵疼痛。他们在树林里奔跑着,左拐右拐,以此来甩掉追赶者。但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在狂风怒吼和树木的鞭打声中根本没有任何追赶而来的脚步声。
他们几乎已经跑到树林边缘,只要从这儿出去,就可以沿河岸回到镇上,但他们都害怕一回去就会被抓起来,犹豫着该不该这么走。而此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让他们的逃跑变得毫无希望和没有选择。
朱利安一直跑在前面,但就在到达树林边缘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跳起来,紧接着又重重跌倒在地。他用双手抱住右脚,满地打滚,痛苦地叫喊着。
斯蒂芬被吓了一跳。他扑过去,大声说:“你怎么啦?!。”
“我的脚!我的脚!”朱利安喊道,脸已经痛苦得扭曲了。
斯蒂芬打开手电一照,面对看到的景象发出一声大叫。从朱利安右脚心穿过一根尖锐的冰柱,一直穿过脚掌,从鞋面上刺出来。它就像一根透明的锥子,刺穿了朱利安的脚心。谁也不明白那冰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的,那只在房檐和树梢下垂挂的冰柱怎么突然直立在地上,而且偏偏就立在朱利安经过的地方。谁也不明白。
朱利安应该感谢斯蒂芬在英国上学时接受的救护训练,起码他没有慌慌张张地把冰柱拔下来。不过,冰在体温下很容易融化,肯定不久就会自己掉下来。他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连逃跑都已经是第二位的了――立刻去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医疗所。
斯蒂芬立刻将自己身上和朱利安身上的背包卸下,扔在地上以减轻重量,然后把袖珍手电筒固定在额头,照耀路面以免再出意外。最后,他把朱利安背起来,让他用手臂环绕着自己的脖子,而他则用双手托住朱利安双腿。朱利安的重量让斯蒂芬有些吃不消,但他还是努力向前走去,沿着河岸奔跑。
狂风仍在夹杂着雪片穿过漆黑的夜晚,像一群哭嚎的动物。斯蒂芬不加思索地向前跑着,不东张西望,也不看身边的东西,只是一直向前奔。他胸膛里的肺叶好像燃烧的金雀,喉咙里品出金属的血腥味。在他背上,朱利安紧紧地搂着他,像搂着他缠在一起出生的孪生兄弟。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毫不松手,两个人的身体奇怪地摇晃着,他们在雪纵横的荒野里交织成了一个人,永远不会被风或者闪电分割开。
9
霍斯塔托娃医生在夜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她从温暖的床上爬起来后脑海里闪过的是几个病人的名字:患糖尿病的巴宁太太,肝脏病变的科利文老爹,还是患关节炎的林侬先生?或者是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她迅速穿好衣服,跑下楼梯打开大门。当看到进来的人是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时,她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医生注意到朱利安右脚上沾着的雪片全是鲜红色的,而且融化的粉红色雪水一直滴到地板上。
“他的脚被树枝戳到了。”斯蒂芬回答。他撒了一个小谎言。
“帮我把他扶进治疗室,把鞋袜都脱掉。然后你再给尼古拉・塞奥罗斯打个电话,我需要他的协助。”女医生命令道。
他遵照霍斯塔托娃的指示做完这些,同时还在担心朱利安的伤势。女医生的动作很小心,但在脱掉靴子和剪掉袜子的时候还是让朱利安疼得直咧嘴。很快,尼古拉赶到了,他和霍斯塔托娃一起给伤口进行初步消毒和检查。
“怎么样?”斯蒂芬焦虑地问道。
“你很幸运。”医生对朱利安说,“虽然戳出了一个洞,但是并没有弄破重要血管和骨头,不会有大量失血或骨折的危险,但很可能引起严重的感染。”
朱利安点点头。“也就是我说一时死不了。”
“是的,不过伤口会化脓,恢复时会很难受。”
“人不能苛求事事完美。我没有被送上急救车、插上氧气管或者被迫截肢已经很满足了。”他故意笑了笑,然后转头对斯蒂芬说,“谢谢你背我来。现在你能去旅店把我放在旅行背包里的电话簿拿来吗?我总是记不住杂志社的电话,我想告诉他们在脚伤好之前不能回去啦。背包就在书桌上,开着口,你能看到。”
这些话让医生和尼古拉有些莫明其妙。在他们眼里打电话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去办,没必要为此让斯蒂芬在风雪夜里跑一趟。而斯蒂芬最初也很惊讶,但紧接着,当朱利安第二说“你可以去”时,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隐含的意思。
“啊!没关系的!我去,不过你可要等些时候。”说着,他离开了医疗所。但斯蒂芬并没有向山坡上的旅店走去,等到一走出医疗所的视线范围,他就开始沿着刚才他与朱利安逃跑的路线飞奔回去。他必须尽快赶在任何人发现之前,收拾好他们扔下的背包,湮没他们在墓地时留下的痕迹,掩盖他们一路踏下的无数个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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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脚伤的治疗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做了局部麻醉,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但那药水的冲洗、针头刺进皮肉、手术刀切割、伤口缝合时的感觉让他很恶心。向来如此。他年轻时腿上挨过子弹,当时手术的情形和现在差不多,他简直可以回忆起手术刀碰触子弹时难以忍受的感觉,钻头打入骨头时吱吱啦啦的声音,还有被电动解剖刀剔除掉的死肉散发出来的可怕的异味。
他以为自己早把这些事情都忘记了,但现实并非如此。他闭上眼睛,感觉医生正在做包扎。他不愿意去想过往的经历,便开始想斯蒂芬,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应该会仔细地消灭掉他们胆大妄为行动的痕迹,以他的考古学知识,做这件事并不太难。不过朱利安也没有盲目乐观,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再精明的人也难保不会遗漏下什么东西,何况,斯蒂芬可不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头脑冷静的人,他感情丰富,容易激动,这种性格有潜在的危险性。也许,这行动带给他们的竟会是牢狱之灾呢。他想象着报纸上的头版大标题――英伦记者东欧盗尸掘墓,他在离开伦敦前曾保证要送回一篇好文章,这下,他不仅送回一篇好文章,还顺便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对于朱利安来说,这算不上特别烦恼的事,他会把这看成一特别的经历。但对于斯蒂芬而言就大不相同,他还是个青年人,没受过什么挫折;他被父母寄寓厚望,他的社会生活才刚开始,一场牢狱之灾可能会毁掉他的一生。想到这,朱利安开始责备自己的草率,他们两个人的能力远不足以对抗白狮。也许在真正的灾难到来前最好停止他们的探究,科利文老爹不是警告过他们吗,刚才墓地里的事件可能正是白狮的警告――停止,不要向前走了。
但是,他也不想轻易放弃,他好奇心太重,斯蒂芬也是如此,他们喜欢追根究底。放弃还是继续?他必须做出选择。朱利安为此很烦恼,他把手搭在额头,重重地叹气。
“你哪里不舒服吗?”尼古拉问。
“哦,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话音未落,医疗所大门打开,斯蒂芬冲了治疗室,但他一看见霍斯塔托娃和尼古拉便放慢了脚步。他浑身上下都是雪,脸色苍白,不住地眨眼睛,看上去有点惊惶失措,脸颊上淌着亮晶晶的汗水。他走到朱利安身边,打量了一下医生,然后对他说:“唔……对不起,我没找到你要的电话簿,我没看见,我到了那儿……发现……”他停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困惑地看着朱利安。
“等等、等等,让我想想,”朱利安伸手制止住他,然后说,“你肯定到了那里对吧?”
斯蒂芬点了点头。
“你看到敞开的旅行背包了吧?”
“是的,我看见了,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说,“那背包并不是打开的。”
朱利安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要坐起来,被霍斯塔托娃医生呵斥回去。
“你说你看到的背包是关紧的?你赶到时就那样?”
“是的,而且,关闭得非常严密,我打不开,所以……”
朱利安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我知道了。它被关上了,所以你没有看到里面的东西,也没有找到电话簿。它‘被’关上了……没关系,斯蒂芬。今天还是算了吧,等天亮以后你再去看看,没准就能找到呢。谢谢你。明天重新开始吧,明天再继续!”
他向斯蒂芬伸出手,后者愣了一下,紧接着就使劲握住,就在他们相互握紧的双手间,一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流淌。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灰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在里面发现了自己思想的倒映,他们竟然如此相象,头脑里都充满了激烈的熊熊烈火,火焰挣扎着,竭力想冲出脑壳,到广阔的天地里奔腾,把大地如核桃壳般踩在脚下。
斯蒂芬离开后,尼古拉问朱利安:“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就为了个电话簿?”
朱利安笑笑说:“嗯,的确就为了个‘电话簿’,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在某些人眼里却具有非凡的乐趣呐。”
第十三章 伪装
通明之下,一切都在变化,
因此,随着童稚爱情的成长
从我们四周涌出了
影子――伪装,只是现在还未曾这样。
――多恩《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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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斯蒂芬再来到墓地,在伯滤沟哪贡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墓碑上的铭文已经消失,要不是还记得相互位置关系,他很可能把它认错。这在他意料之中:幻觉的游戏一结束,墓碑上虚假的铭文便完成了存在的使命。墓碑脚下厚厚的积雪松软平整,丝毫没有被挖开过的痕迹,雪地上的脚印也只是他刚刚踩上去的。斯蒂芬确信没有人会产生怀疑,然后他走到十几步外塞奥罗斯的新墓旁边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样。
斯蒂芬打算去医疗所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朱利安,这时从墓地正门传来一阵说话声,几个人正走进来。这群人为首的正是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他比比画画地大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奇怪的象声词,而身边的人簇拥着他。看到斯蒂芬,克洛德科夫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接着继续跟身边的人们说:“啊!昨天晚上就是在这儿!”
这句话让斯蒂芬吃了一惊,他走到人群里,仔细听墓地看管人说话。
“没错!就是在这儿!我看到它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到那有多吃惊。我在房间里喝酒――晚上真冷,不是吗?波特・爱伦牌的上好威士忌,烟味很重――正喝着,突然听到墓地里传来吱嘎声,就像老木板门上的生锈铁活页转动的声音,或者像坚硬的东西互相摩擦的声音。可我相信那是牙齿打磨声。哦!你们得相信我!我跑出来了,手里还握着酒瓶,雪很大,不过就在这里,我看到一团耀眼的光芒,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高的空中,光团里面站着一只雪白的狮子!它强壮极了,有两个人那么高,鬃毛抖起来跟火焰似的。它冲我咆哮了一声――就一声――大极了,雄壮极了。我一动都不敢动。”
“你没有吓得尿裤子吧!”旁边一个人笑着说。
“我可不会干出那种蠢事。”克洛德科夫继续说,“我只是呆住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没敢往前走,因为它挡住了路。它的眼睛盯着我――你们知道那种猫科动物的眼睛――黑夜里反射出吓人的光,逼着我后退。我不得不回到屋子里。”
“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地爬回去吧!”又是一阵嘲笑。
克洛德科夫有点恼羞成怒,他大声说:“你们就笑吧!傻笑吧!等白狮站到你们面前时,你们没准连站着的力气都消失了呢!哼!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成天嘲笑人,把别人的不幸、痛苦当乐子。白狮没对我怎么样,可它对你们――它会吃掉你们每个人!”
也许是因为克洛德科夫的愤怒,也许是因为内心中对白狮的恐惧,那些凑热闹的人们收敛起嘲弄的表情,一个个变得忧心忡忡,陆续离开了墓地。看到大家都走了,克洛德科夫很无趣地耸耸肩膀,准备回房间,这时在一边的斯蒂芬叫住了他。“等等,克洛德科夫,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我可以发誓。”
“哦,那倒不必。我想知道,白狮就只是挡住你的路,其他什么都没做?”
“它什么都没做。”克洛德科夫强调说,“没有像传说里一样杀人,你要明白,塞奥罗斯刚刚死去,我还以为白狮这回挑上我了呐。可它什么都没做。”他摇了摇头,竟似乎有些失望。
斯蒂芬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很幸运,能遇到白狮却毫发无伤。谁知道其他人能不能有你这样的好运。”
“你的意思是白狮还会出现。”
“嗯……”斯蒂芬说,“为什么不呢?它已经接连出现两,再出现第三、第四又有什么不同?这终究是件有趣的事情。”
克洛德科夫用惊异和嫌恶的目光看着斯蒂芬。“有趣?!我可不觉得。啊!它可是会杀人的。让我们祈求上帝保佑吧,魔鬼见不得光明。……”
他嘟囔着,转身向教堂走去,斯蒂芬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声。“哎呀。这是件有趣的事,的确如此。”
2
朱利安・雷蒙躺在医疗所的病床上,受伤的右脚被吊在空中。刚刚尼古拉给伤口换了药,并命令他吃下好几种药片――如果他自己动手,大概会把大部分药片倒进墙缝里去。现在尼古拉和霍斯塔托娃医生在诊室里接待病人,只剩下朱利安自己孤零零地躺在病房。
他觉得十分沮丧,意外受伤是一方面,掘墓计划的失败是另一方面,总之事事都不顺心,所有的道路上都被倾泻了成吨的垃圾,何况他现在还有点发烧。他无事可坐,沮丧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倒是很愿意让租书店的瓦伦丁带几本惊险小说过来,但霍斯塔托娃医生肯定不会允许他看。他只能躺着,极其无聊的躺着,再过一个小时,午饭会送到,但这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从这天早饭的经验中他已经知道――任何医院的营养餐都难吃得要死,里面充满了毫无滋味的蔬菜和瘦肉,无论这饭是医院自己的食堂做的,还是像现在这样由雪松山丘旅店的厨房按照医生提供的菜单订做的,好像医院不知道他们喂养的是病人,而把他们当成了一群猪。
而他必须把饭菜咽下去,否则霍斯塔托娃医生那严厉的眼神永远不会从你身上移开――你把饭藏在舌头下面打算没人时吐掉的盘算都将失败,女医生会检查你的口腔。见鬼!山区小诊所的医生不会都是这样吧。
但是,朱利安心里明白,霍斯塔托娃是个好医生,即使她并不会威逼利诱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过,这位医生却缺少女人味,她没有温柔的声音,也没有抚慰病痛心灵的微笑,更没有把病人的痛苦视作自己痛苦的动情的感伤。因此,尽管她很美丽,朱利安却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她。
在很久以前――认识莉迪以前,他曾经喜欢过一个温柔的小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那么的柔美,眨着有些无知的大眼睛。她从来都不会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她爱他,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对。他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或者不如说她很乐意被朱利安的生活和个性所淹没。但最后朱利安厌烦了,她让他在任何方面都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恼火。分手时她哭哭啼啼地成了个泪人。但几年后,朱利安听说她已经嫁给一个医生,生了孩子,过着普通家庭主妇的生活。
然后他便遇到了莉迪,她与那个小姑娘正相反,她的个性太突出,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碰到不同意见他们足可以辩论上好几天,时常闹得互相言语恶毒地攻击。不过这也正是他们在一起生活的魅力,脑子转个不停,精神永远于亢奋状态,朱利安喜欢这种刺激的生活,但一当他过了三十岁,就开始觉得吃不消。他没有时间连续看完一本书,不能持续做完一件想单独完成的事,他的精力被切割成无数份,抛洒在任何偶然出现的事物上。莉迪让他太疲惫了,她的个性在一点一点吞噬他。因此他们分手了,因此莉迪死亡了。而只有在她死后,他才明白她的爱有多,她又有多么骄傲以至根本不屑于让他知道那激烈的情感。
朱利安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他不愿意想到莉迪,她带给他的痛苦太多。
接下来是伊伦娜・塞奥罗斯,一个不快乐的有夫之妇,如果不是这一点,她对于朱利安来说几乎就是完美的。她很美,有个性,虽然缺乏知识但很聪明,她懂得生活的温情也明白坚持自己的重要性。他们几乎就要成为一对儿了,但塞奥罗斯的突然死亡让他们必须结束,伊伦娜提出分手是对的,她显得那么高贵,但离朱利安却更远了。
他闭上了眼睛。所有这些爱情――不论好的还是坏的――他都没抓住。他不应该再回忆她们,除了痛苦遗憾外还有什么呢?他不应该想她们。
这时朱利安听到外面诊室里传来说话声,是斯蒂芬和女医生的声音。于是他想到了那个男孩一般的年轻男人,想起他半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带着半是温柔、半是嘲弄的微笑,仿佛是在说:让我来好好看看这个叫朱利安・雷蒙的可笑家伙吧。
3
斯蒂芬走进病房,随身带进来一团冷气,他将房门关严后走过来坐到朱利安身边。“你的脚伤怎么样?”他问。
“还好。只是有点儿发烧。”
“嗯。我到墓地去了,伯滤沟哪贡和以前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动过手脚,塞奥罗斯的墓碑也是如此。”
“那么如何解释我们看到的东西?”
“只好归结为魔法了,这倒好像回到了中世纪。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在墓地下面有一大群勤劳的鼹鼠,它们视搬运棺材为工作,而且正巧把塞奥罗斯的棺材搬到了伯滤沟哪贡下面。”
斯蒂芬的话把朱利安给逗乐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宁可相信是魔法。”
“我想也是。你知道为什么昨晚克洛德科夫没追赶我们吗?”他眨了眨眼。“因为白狮――或者叫伯滤梗反正都一样――拦住了他,我去墓地时他正炫耀呐。我相信将我们行动的痕迹抹去的也是他。”
“这么说他在帮助我们。”
“从某种角度说――的确如此。”
“真奇怪。”朱利安说,“我第一遇到引导侦探发现秘密的罪犯。不过……也许白狮就是在引导我们,他希望我们发现什么东西,某种我们目前还不知道的东西。”
“或许甚至是他希望我们去公布的东西。我相信白狮的秘密并不简单。”朱利安点头表示同意,斯蒂芬继续说:“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我拐了个弯,拜访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科利文老爹和托法娜姊妹。”
“你这几个小时里干了不少事情啊。”朱利安不禁讽刺道。
“实际上,我没见到托法娜姊妹,她们坚决不见外人;也没见到科利文老爹,米嘉说他身体不舒服。我只见到了女画家,问她有关布瓦伊夫妇婚礼上的雕刻的问题。我记得跟你说过,那雕像的涵义很耐人寻味。康斯坦斯告诉我她只是按照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所委托的进行雕刻,图纸上的草图也是按照沃恩施泰因的意见画的。你瞧,我们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物,他的旅店里有个房间闹鬼,而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因为根据服务员所说,只有他一人有该房间的钥匙;他委托女画家雕刻了古怪的雕像,并在旅店举行的宴会上赠送给布瓦伊夫妇;而塞奥罗斯也正是突然死在了旅店庭院里。这太巧合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也许不是白狮的帮凶,但他肯定知道些东西。”
“我觉得甚至有可能在塞奥罗斯尸体前胸弄上爪印的就是他,别忘了当你看到尸体时沃恩施泰因也在那群人里。”朱利安说。
“他这么做是为了引起恐慌吗?”斯蒂芬说,“可散布这种消息对他的旅店没一点儿好啊。”
“也许他为的不是收入呢?也许他为的是别的什么呢?”
“我总觉得沃恩施泰因作为一个外国人,跟本地的事件没什么直接联系。”
“可他做的事情太奇怪,有必要探察一下。”朱利安想了想说,“斯蒂芬,我希望自己能尽快回到旅店里,即便不能走动,仍然可以对沃恩施泰因展开调查。你要帮助我说服医生。”
“哦,见鬼!我觉得这整件事从头到尾都荒唐极了。”斯蒂芬抱怨说。
“是吗?可是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是不荒唐的?”
这时,尼古拉打开房门,把刚刚送到的午饭给朱利安端了上来。斯蒂芬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了,不过在此之前,他抓紧时间问一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当然需要。见鬼,你能不能下午给我带点儿可以吃的东西。”朱利安看着午饭,怨气冲天地说。
暴风雪终于停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雪松山丘旅店被白雪覆盖的庭院和建筑。今年的雪特别大,他想,这显得很不寻常。他在脑子里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巧合,的确如此,这场雪,上一场大雪,还有在镇子里面出现的人……或者――他笑了一下――也可以称之为天意。他可以想象到这场二月份的大雪将给旅店带来许多客人,幸亏他计划周详,已经加入旅店联盟,这样应该能分得不少客源。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让人把积雪清扫干净。
赫伯特按下铃。在前台经理巴尔芬上来前,他又向外看了一眼,却发现医疗所的救护车停在大门外,很快,尼古拉・塞奥罗斯从车里面推出来一辆轮椅,上面坐着朱利安・雷蒙。赫伯特知道朱利安受伤的事情――在小镇里这样的意外隐瞒不了任何人,但他却没想到他能那么快就回到旅店。
这时巴尔芬走了进来,赫伯特立刻转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手指着窗外。
“哦,是朱利安・雷蒙先生,他从医疗所回来了。”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回来之前没有通知我。”
巴尔芬吃了一惊,有点讶异地说:“对不起,我认为你不会感兴趣。”
“恰恰相反,我兴趣很大。”赫伯特做了一个手势,让巴尔芬靠近,然后小声说,“他是旅行记者,我们必须给他留下好印象。他回来后,给他的房间加配一个专职的男服务员,他的要求也尽量满足。让那个楼层的服务员们2小时值班待命。”
“还有其他要求吗?”
“目前就这些。我希望记者先生回国后能写出让我们兴奋的东西来。你可以走了。”
巴尔芬得到了指示,迅速离去。赫伯特坐到他那海波怀特式大座椅上,盯着面前印着旅店徽章的皮面笔记簿,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我们必须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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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第一天回到旅店的情形可以用混乱不堪形容:尼古拉、斯蒂芬、玛莎、前台经理巴尔芬和不知从哪来的男服务员在他房间里不停的进进出出;轮椅、拐杖、药品、书籍、食物、新熨烫好的衬衫、新换的长绒地毯被搬来搬去。他躺在床上看他们忙碌,只觉得眼前像刮起了旋风一样。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将所有人一个不剩都赶了出去,把门反锁,倒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第一个感觉是想上厕所,第二个感觉是口渴,这两件事解决后,他又觉得饿了。朱利安知道拄着拐杖去餐厅太不雅观,而且他不想成为众人注目的对象,便叫了早餐。但出乎意料之外,十分种后玛莎就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并在床桌上摆好了早餐――还是正经的全套维多利亚式早餐:麦片粥、熏鱼、各色香肠、粗粒并带苦味的果酱、和一篮子样多的面包。
“等等、等等,”朱利安说,“我叫的是早餐,不是英式早餐。今天早晨有特价?还是你们打算狠狠敲我一笔?”
玛莎耸耸肩,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按照吩咐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会多收你钱的。如果是我,我会努力享受,而不会问个没完。”她做了个鬼脸,退出房间。
转眼之间,朱利安已经将餐桌上的食物消灭干净,然后他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在饱餐一顿后会做的那样,陷入了神圣的沉思。如果朱利安是个女人,他大概就会开始看一部伤感的小说,而伤感这种情绪就是要在吃饱喝足的情形下才有动人的效果。既然朱利安不是女性,那么他的思想用神圣这两个词来形容就合适不过了,最起码,那些上议院的议院们想的也大多就是这些。
他正在心里构思一份书单,一份能让他在无法四走动的几天里不至于无聊的书单。萧伯纳的戏剧,还是加尔多斯的小说呢?他想,或者为了他被捅了个洞的右脚,看看《人体下肢解剖学》?抑或是为了他正在研究的神秘课题,看看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和哈格德的惊险小说?朱利安并没有确定,所以他干脆把这些书都列进了书单,接着他给林侬租书店打了个电话,把自己需要的书籍一一告诉瓦伦丁。只有《解剖学》无法借到,其他的书很快会送来,这让朱利安很高兴。
他按铃让服务员把空餐盘收走,但当玛莎走进他房间时,他看到她身后跟着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6
“我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我想我没有打扰到您吧?”旅店老板非常客气的对还坐在床上的病人说。
朱利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赫伯特会自己找上门来,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缺乏准备变得惊慌,在他一生中,这种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数不胜数,他都一一对付过去了,而且至今也没有因此而少了条胳膊或者腿什么的。“哦,当然可以。作为一个房客,我得说我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啊。”
赫伯特笑了一下。“不不、受宠若惊的是我们。您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旅行记者。”
“瞧你说的,我只是比普通人多走了几个国家而已。”
这时,玛莎收拾好屋子,端着小桌和垃圾走了出去,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朱利安以为赫伯特会立刻改变话题,结束之前互相吹捧的假谦虚。但他没有。“你在各国旅行时一定住过不少好旅店,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学些东西。”
对于这个建议,朱利安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在说谎。一个旅店总经理理所应当熟悉酒店业的内部消息,外人的建议通常并不重要。但朱利安现在搞不清楚他谈话的重点在哪里,只有顺着他的话说。“唔。我想你对于像希尔顿或者四季酒店这样千篇一律的连锁酒店一定没什么兴趣,考虑到雪松山丘的情况,你应该会比较喜欢康诺旅馆。”
“的确如此。”赫伯特扬了扬头。
“不过嘛……康诺并不是个适宜的好例子,它很特殊,那种老式的宅大院的旅馆因为稀少,便显得高贵。而雪松山丘没有罗赫兄弟那么好的大厨,也没有一间客房三名服务员的充裕配置,也没有昏暗到合适的酒吧。不过康诺也有它讨厌的地方,比如道貌岸然的服装规定;而雪松山丘也有好的地方,比如朴实无华的装潢。”
“那么客房呢?你的感觉如何?就比如说你这一间。”
“啊,其实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还不错。”
“那么――C37房间呢?”
终于来了。朱利安心想。他一直在观察着赫伯特开开合合的嘴唇,为的就是等待某个有分量的词。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像拧紧的琴弦一样绷紧了。不过,他还需要再装模作样一会儿。“我不知道。那房间大概和我这间是对称的吧?”
“您不知道?这可太不应该了。您不是和您的那个小朋友――叫什么来着?名字很可笑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进去过吗?”
“沃恩施泰因先生。您在说什么呀。我是个普普通通的记者,可不是盗窃犯。”
“哦!您当然不是盗窃犯,您是研究者――进入C37房间探密,并且发现了这个。”说着,赫伯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张泛黄的碎纸片,上面隐约显出字迹:KALOS。
朱利安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将那张纸片放到上锁的箱子里,而它怎么跑到赫伯特手上去了?不过惊讶之余,他倒也没愚蠢到脱口而出诸如“你是怎么找到的?”这样明显的昏话。他强装镇定,摆出天真的面孔,说:“亲爱的沃恩施泰因先生,我不明白您在暗示什么。那纸片是怎么回事?碎报纸还是旧书?我是记者,我只关心当下发生的新闻,以前的事情该由历史学家研究。您一定是搞错了。”
出乎意料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刚刚还保持严肃的嘴角突然浮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似乎有点嘲弄的意味。他把纸片放回衣兜,接着说:“也许是我搞错了吧。不过你们这些天做的事情我都清楚。或许你也能体谅小镇的人们不喜欢外人插手的心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不太需要任何建议、指导……”
“但有人死了。”朱利安插嘴说。
“随时随地都有人迈向死亡。”赫伯特冷冷地回答,转身准备离开。
“还会继续发生吗?”朱利安急忙问道。
“唔……我不知道,你也许该去问问……”
他的话被门铃吵闹的声音打断了。
7
“请进!”朱利安喊道。而此时赫伯特已经大步跨上前去开门了。从朱利安坐着的位置看不到门口,他听到开门的声音,但接下来是一阵奇怪的沉默。正当朱利安思考要不要拄拐杖去看个究竟时,他听到赫伯特用放低的声音说:“呃……你好。”
“你好……”在来者轻轻的回应后,传来迅速的关门声。
朱利安大声问:“是你吗,瓦伦丁?”
“是的。”年轻人走进房间,怀里抱着一大摞书,“我把你要的书带来了,但是很抱歉,哈格德的《她》已经借走了。”
“哦,没关系的,谢谢你。”朱利安让他把书放下,然后接过瓦伦丁递来的借阅单,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看着年轻人把书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把借阅单塞到随身的挎包里,却突然想到斯蒂芬提起过瓦伦丁对于赫伯特的倾慕,以及刚刚两个人在门口相遇时的沉默。这让朱利安感到好奇,他想知道刚才他们的表情,他想知道瓦伦丁的感情有多,而赫伯特对于这种感情又明了几分。他该怎么开始呢?
“我很高兴自己想借的书都有,像上斯蒂芬遇到的情况可真不好――他想看的书被沃恩施泰因先生预定走了。”说到这儿,朱利安停顿了一下,观察年轻人的表情,发现他比刚才更加不自在了。“他最近又借过什么书?我没想到一个旅店经理那么喜欢看书,我在旅行中遇到的大部分经理都更喜欢刁难下属。沃恩施泰因先生确实不同寻常……”
“对不起。”瓦伦丁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回店里去了。”
“哦、哦,别着急。”朱利安拦住他,说:“你能不能陪我聊一会儿。你看,我伤了脚,哪儿也不能去,一个人怪讨厌的。你为什么不坐下呢?我们可以聊聊镇子、聊聊旅店或者――”
“雷蒙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瓦伦丁大声说。
“我?我怎么啦?”
“你为什么每句话都离不开沃恩施泰因?斯蒂芬跟你都说过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斯蒂芬一直在试图把我和沃恩施泰因先生撮合在一起,而你现在显然也要这么做。我不需要你们指手画脚干涉。”
“我们想帮助你。”
“干涉!”
“瓦伦丁,你必须认清自己的感情。斯蒂芬和我看得很明白,你喜欢沃恩施泰因先生,但你自己却不愿意承认。”
年轻人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我看清、承认了又能怎么样?你们也太自信了吧,以为看清一切就可以解决一切吗?太简单了。你们两个都爱追根究底,对什么都想看个仔细,把万物放到天平上称量,把世界切割粉碎,对待感情也是一样,要把它像化学方程式般分解成冷酷无情的定理和规则。可不要对我这样,我不是玻璃片夹子里和显微镜下的昆虫,我有我的尊严和自由。”
“难道就因为这个你才隐藏你的感情?就因为这些?”朱利安说。
“否则还能是什么!尊严和自由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的确这样认为。”朱利安点点头,“可我就是看不出来这跟你对沃恩施泰因的感情有什么关系。”
瓦伦丁惊诧地看着他,好像对于他的不理解感到不可思议。“我说过了,尊严和自由是人最宝贵的东西,不论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否了解我的感情,我不可能向他那样一个高傲的人低头,说‘请求你接受我’。我不可能那样做。我可以等,等待他慢慢认识到我的感情。”
“也许这等待将是没有尽头的呢?”朱利安说。
“没有其他办法,我的尊严和自由――”
朱利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的尊严、你的自由,没错,人是要重视这些。不过,我很奇怪,你们――你和许许多多其他人――凭什么就那么看重人类这种生物。是的,人类是如此高贵,如此威严!可人类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苹果一般的世界上那一层霉菌而已,他有什么脸面骄傲呢,有什么脸面把自己抬升到万物之首的高度?他不过是宇宙正在变冷过程中的附产品。人类总是仅仅从自身的思想和文化中去探讨自己的本性,并把大自然降格为布景。你把人看的无比重要,把你自己的尊严和自由看得无比重要,可是你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是凶手。一切生命都充满痛苦,你根本无法改变这一点,除非你现在自愿去死。你和沃恩施泰因都太过于在乎你们自己的存在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被蒙蔽住视线,我相信你等待他理解你的时间会耗尽你的生命。”
瓦伦丁张大嘴,惊讶地盯着他。“哦!天啊,你在说什么!”他转身向门口奔去,他打开门,差点和斯蒂芬撞个满怀。
8
斯蒂芬走进房间,目送瓦伦丁离开,然后他回身问朱利安:“出什么事了?瓦伦丁看起来非常苍白。”
“我跟他谈起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建议他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不肯。”
“噢。”斯蒂芬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你不该这么做。瓦伦丁恐怕要难过好些天了。”
“如果我不去劝说他,我会比他难受的时间更长。我真不明白,既然他那么喜欢他,而且沃恩施泰因也已经有所感受,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一辈子有多长时间能禁得起这样磨蹭。”
斯蒂芬笑着坐在沙发上,说:“但瓦伦丁才是那个需要做出行动的人,而不是你。别忘了,对于任何其他人来说你都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且……”他稍微收敛了笑容。“纵然你能够改变某个人,也不能改变历史;纵然你能改变历史,也不能改变世界自身的冷却。”
“你们说的话真像。”朱利安感叹道。
“谁?”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瓦伦丁之前,他曾来过。”
“今天是什么节日?大家都争相来看望你。”
“幽灵欢庆日。我是说真的,我们在C37房间发现的纸片莫明其妙地到了沃恩施泰因手上,我猜是伯滤垢傻模他和沃恩施泰因之间肯定关系不一般。我想以后要更多接触他才行。但是有一点很奇怪,如果说沃恩施泰因和在这儿发生的不寻常的事情有联系的话,我看不出他的动机。塞奥罗斯的死不会给他带来好。”
“那么复仇呢?”斯蒂芬笑嘻嘻地说。
“你惊险小说看多了。”
“可是我希望如此,那该有多么刺激呀!巫术、神秘的怪兽、装满以前君主宝藏的巨大洞窟、写在古老纤维织物上的可以揭开远古宗教谜团的咒符、挥舞着波纹刃宝剑的骑士和背负伟大使命的美貌女子――”
“原来你是个狂热的福特派人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幼稚的幻想的?”朱利安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当然不。我来只是想看看你。而且,我发现走廊里安置了个服务台,有一个服务员在值班,我想任何再进入C37房间的想法都行不通――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在监视你呐。”
这个回答倒真让朱利安吃了一惊。
9
晚上,朱利安躺在黑暗中,把今天进出他房间的人想了一遍。这些人中有的在工作,比如给他检查的尼古拉;有的带来威胁,比如沃恩施泰因;有的心事重重,比如瓦伦丁;有的无忧无虑,比如服务员玛莎。但他却想不出斯蒂芬的目的――他似乎没什么目的,尽管他告诉他自己被监视了,难道斯蒂芬真的只是来看他的吗?这让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在朱利安眼里,斯蒂芬既聪明又博学,但是他身上还有着不可救药的喜欢嘲弄人和恶作剧的毛病,这使那年轻人有时非常讨厌。比如上午斯蒂芬告诉他不可能再进入C37房间时,脸上露出的嘻笑神情甚至让朱利安一瞬间以为斯蒂芬是白狮的帮凶。
但朱利安接着想到,在嘲笑完之后,斯蒂芬却又非常关切的谈起了朱利安的伤势,语气温柔得与刚刚判若两人。实际上,他并不了解斯蒂芬,他看到的每个人都能看到,而在那年轻美丽的头颅下面究竟发生了哪些微妙的反应,他一无所知。
摇了摇头,朱利安拿起今天的报纸,从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报纸上没新鲜东西:某个地方的工人们举行罢工;某个公园里有女孩被强暴。工人们总是在罢工,而女孩们也总是被强暴,几乎每天如此。他无动于衷地想着。二十年前,每个国家的年轻人都是热血沸腾,他们抗议,他们示威,他们反叛,他们喜欢把世界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而现在的年轻人,会认认真真地学某种技术,兢兢业业地工作,然后仔仔细细地计算自己的银行帐户,并高高兴兴地满足于这样的人生。这当然不错,他想,这当然不错,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假如他没有和斯蒂芬相两个多月,他大概也会把他当作现今随可见的普通年轻人――留着精干的发型,走路呼呼生风,夹着公文包,干高技术工作。但斯蒂芬却正相反,他有点儿邋遢,动作慵懒,似乎没什么人生目标,脑筋虽然转得快却从来不用在所谓的正途。而这个形象――朱利安认识到――其实就是他自己。斯蒂芬和他很像,都与这个社会有些格格不入。而那个被几乎整个社会所承认、所宣扬的精明“成功者”,正是他既喜欢却又想远离的莉迪的形象。是的,现代的人们都很像莉迪,他们年轻漂亮,那么成熟,那么有见解,那么有成就――又那么的枯燥无味。
他觉得自己明白问题在哪里了:世界上的“莉迪”太多,而与他们保持平衡的“斯蒂芬”又太少。社会把人全都塑造得那么快速、那么不耐烦、那么迫不及待地需要成功,像一阵阵的旋风,而那些少数几个想停下脚步好好思考的人不得不被他们带着疾走。如果他知道让时间变慢的咒语,他就会挥舞小魔棒,念出某个关键的如尼文字母,让人们在每一步间隔的十分钟里变得悠闲。可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1
黑夜沉,走廊里大座钟咯咯的响声透过墙壁传进房间,变成遥远的鼓的回声。朱利安・雷蒙正被持续的梦所折磨,那些让他难以忘怀的人交换他们的头颅、身体、声音,用各种方式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跳跃、叫喊、挣扎、哭泣,仿佛全力避免自己被忘记。
电话铃声打破寂静,发出刺耳的尖叫。朱利安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斯蒂芬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暗哑,好像是粗砾石的嗓子里发出的。朱利安一瞬间竟没认出来。
“我在医疗所。”斯蒂芬说,“你立刻赶过来。我知道脚伤使你行动不便,但你必须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朱利安感到了严重性。
“科利文老爹恐怕活不到明天了,霍斯塔托娃医生正在急救,但希望渺茫。”
“难道是白狮?”
“我不知道。医生说是他的肝病终于开始要他的命,但托法娜姐妹认为――”
这个名字让朱利安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托法娜姐妹在医疗所?!”难以想象,从来不出宅院、从来不见外人的那对老小姐居然现身了。
“她们的确在这里。不管怎样,你尽快过来,但愿你到的时候科利文老爹还有一口气。”
斯蒂芬挂上了电话。朱利安突然间觉得大座钟的咯嗒声异乎寻常地增大,每走一格都像锤子般敲击着他的神经。这事件太突然,虽然朱利安知道像科利文老爹那样嗜酒如命的人迟早会因酒而死,但塞奥罗斯的葬礼刚过去三天,未免太巧合了。难道白狮真的在里面起着作用吗?
11
朱利安受伤的右脚妨碍他的行动,而雪天路滑,也不适宜用拐杖,他不得不叫了旅店用车,虽然他明白这样一来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就会知道。楼层里的服务员帮助他来到楼下,进入汽车,并把拐杖也一起带上。旅店到医疗所的距离很短,车子差不多刚启动便又停下来。但即使这样,朱利安三十分钟后才到达医疗所。
他让司机等着,自己拄着拐杖走进去。一进门,朱利安就发觉他可能遇到的是最坏的情况。
霍斯塔托娃医生站在诊室里,而不是治疗室。这意味着科利文老爹可能已经死了,否则她应当在治疗室中进行抢救。更让朱利安确定那一点的是米嘉的表情,他站在女医生对面,紧靠着治疗室的门,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住地颤抖。而女医生,当朱利安进来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对米嘉说完那被打断的话:“……过程不很长,因此他并没有经历过多的痛苦折磨。”科利文老爹显然已经死了。
在哭泣的米嘉身后,坐着托法娜姐妹,这是朱利安第一看到她们。这两姐妹,非常相象,穿着简直是上一个时代的厚布裙子和毛料大衣,面孔煞白,脸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褶皱都在颤动、抽搐,眼睛大睁着,但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她们就像暴露在冰天雪地里一样浑身直哆嗦。
斯蒂芬向朱利安走过来,他没说话,只是凝重地摇了摇头。朱利安轻声问道:“死因是什么?”
“肝脏出血。他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这种情况随时都可能出现。霍斯塔托娃医生已经通知了卡尔洛沃的急救中心,他们会派直升机过来,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当时的情况呢?”
“科利文老爹发病时米嘉先通知了医生,然后病人被送上急救车,山路积雪,在夜里没办法通过,就叫了直升机,在直升机到达之前先在医疗所抢救。接着托法娜姐妹也来了。”
“那你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托法娜姐妹给我打了电话。”
朱利安迅速看了一眼坐着的两姐妹,又低声对斯蒂芬说,“太奇怪了,她们为什么偏偏找到你,你和这整个事件并没有关系啊。”
“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想她们会向我们说明的……”
斯蒂芬话还没说完,医疗所的大门突然被打开,好几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是镇长、警察局长、一位年轻警察、林侬租书店的老板老林侬先生以及他的儿子瓦伦丁。“我听说科利文老爹被谋杀了!”镇长和警察局长几乎同时大声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医生立刻迎上去。“没有任何谋杀。如果说有,就是癌症谋杀了科利文,他是病死的。这一点在场的人都可以证明。”
“真的是这样?”镇长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怒色。
“是谁告诉你们发生了谋杀案的。”朱利安问道。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他大半夜地给我们打电话说医疗所里有人被谋杀了,否则我们怎么会跑过来!”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心照不宣,彼此已经明白沃恩施泰因在故意捣鬼。
“他骗了我们!”杜什凯维奇生气地喊。
“请安静!”霍斯塔托娃医生不满地说。她不喜欢这么多人都拥挤在医疗所里,而且后来出现的人们似乎并不关心去世的死者,这让她有些恼火。“我可以保证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请你们不要再争吵了。现在应该想想该做什么。”
这句话提醒了镇长,他意识到情形有点儿尴尬,于是咳嗽了一声,说:“那么……呃……我非常遗憾……”他迈步过去抓住米嘉的手握了握,“我们都非常伤心。您的祖父是一个能时时让人们感到快乐的人。希望他在天国里能过得愉快。非常抱歉打扰你们。”说完,他鞠了一躬,退出医疗所。
目送他们离开后,米嘉跟着女医生走进治疗室,其他人留在外面。新到来的林侬先生和瓦伦丁在问明情况后也忧郁地坐到椅子上,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人人都觉得安静得无法忍受,空气里好像充满某种东西,让他们呼吸困难。过了一会儿,一个重叠的声音缓慢地说出了一个词,“白狮”。每个人都像被刺了一针似的跳起来,他们盯着说出那个词的托法娜姐妹,脑子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思想。
“科利文老爹是病死的。”尼古拉首先开口。
托法娜姐妹咧开嘴,露出光滑的牙床,她们无牙的嘴巴笑起来成了一个黑糊糊的无底洞。
“你们不相信?”斯蒂芬问。
她们一起用力点了点头。
“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林侬先生说。他把双手插在裤腰里,故意镇定地说,“是科利文他运气不好,他患肝病已经很多年了,黄疸也很严重。”
托法娜姐妹再露出了那阴森森的笑容。这她们说话了:“制造病痛、让人突然死亡,这对白狮来说算不得什么,它可以很轻易的做到。你们忘记塞奥罗斯的死了吗?一个神秘的意外。或者是姆拉德诺夫父子的死?两个普通的意外事件。似乎都是巧合,但白狮就是有能力做到。”
“你们在耸人听闻。”警察局长杜什凯维奇说。
“随你的便。”她们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反正科利文老爹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句话让朱利安一惊,他感到托法娜姐妹肯定知道些关键东西。他拄着拐杖走到她们身边,说:“你们怎么确定的?”但托法娜姐妹却突然像变哑巴一样沉默了,任凭他怎么问,一个字都不肯说。不过,她们刚刚说出的那个词却如一层厚重的云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心上。在这样阴冷的夜里,旁边房间躺着一个死人,而他的死亡也许会在别人身上重演。恐惧的感觉到弥漫,人们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群鸟,不停地挣扎着,忽而猛地站起来,走到别的位置去,忽而又转回身来。
紧张感随着科利文老爹的尸体被推出来而达到高潮。托法娜姐妹的表情最冷静,她们盯着白罩单,目不转睛,嘴唇紧紧抿着,假如她们有牙齿,一定会咬出血。
尼古拉望着尸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这并不都是因为他可怜死者,而是因为他庆幸自逃脱了,因为白狮完全可能选中自己去死。可是它没有选我,它选中的是酒馆老板科利文,而不是医疗所的男护士尼古拉・塞奥罗斯,我逃脱了……他对那个尸体,那个顶替他的人产生了感激之情。
在这些人中,最激动的是瓦伦丁。他可以在他的诗歌里说出许许多多关于生死问题的大道理,其他很多人也是这样,但是他们对于生死实际上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是那么惧怕死亡,完全不敢正视它。就像现在,面对尸体,他只能用恐怖的眼光望着他,只能用恐怖的心情等待,庆幸自己不是那个苍白僵硬的死人,除此而外,他便什么也想不出,也做不出了。
推着尸体走出来的霍斯塔托娃医生却异常冷静,她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观察着他们的表情,而她自己对于死者却没什么感情。反正这是科利文老爹的不幸,不是她的。是他死了,血液凝固,躺在这儿。她甚至用一种好笑的神情看着别人,并竭力掩饰这不合时宜的心理。
医疗所没有停放尸体的地方,科利文老爹的尸体将被送往教堂,在那里经过警察局的例行检查后便可以安葬。把尸体送上车,人们便各自回家,但关于死亡的消息会随着他们传到镇上每个家庭里。
12
霍斯塔托娃医生回到医疗所后,发现朱利安、斯蒂芬和托法娜姐妹并没有离开。面对迎上来的朱利安,她礼节性地笑了笑。
“你很平静。”朱利安对她说。
“你指什么?”
“我是说,从你脸上看不出痛苦、怜悯或者仁慈。”
女医生又笑了一下。说:“当医生的,看惯了这种事。”
“不仅仅如此。你是一个女医生,而……”
“所以我必然会伤感、仁慈吗?不,你错了。我是医生,但我并不仁慈,更不因为我是女性就一定要仁慈。我的经历告诉我,女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迎接灾难的时候没有任何抵抗能力,没有受到任何保护。我想你心里明白。”
他当然明白,但他不愿承认。朱利安干脆什么也不说。他和斯蒂芬留下其实是为了等托法娜姐妹,她们需要开几剂治疗风湿痛的药物,以前一直是科利文老爹来开药再带给她们,现在她们不得不自己来了。
霍斯塔托娃在把药交给两姐妹后目送她们和朱利安、斯蒂芬一起离开医疗所。她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四个人会联系在一起呢?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定了一个协议;她更不知道,这个协议会影响到她的未来。
第十四章 阿尔伯特・G
人简直是食肉猛兽中最令人生畏的,他是唯一有组织地捕食同类的猛兽。
――威廉・詹姆士《在和平宴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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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朱利安和斯蒂芬第一进入托法娜姐妹的老宅院,虽然以前那沿街的破败楼房给他们留下了印象,但进入院子后还是很惊讶。托法娜姐妹的家似乎有几十年没有修整过了,从建筑格局上还可以依稀看出往日的气派,不过荒废的庭院让一切看上去都有随时随地在霉变、崩塌的危险。院子中央的积雪已经被堆到院墙脚下,露出一地杂草和小树的黄梗,一条几乎被杂草覆盖的卵石路从大门曲曲折折通到主屋门前。主屋的墙壁千疮百孔,木质窗框向外突出,象是老人的下巴。临街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的枯枝,它们扭曲缠结着如同人体内的毛细血管,乱哄哄一大片扑在石头上,有朝一日这些枝条将包围整个房屋,把它吞吃蚕食掉。主屋另一侧有两幢连接在一起的二层小楼,它们和主屋紧紧贴着,仿佛一群在暴风雪中受惊的牲畜,挤成一堆。
托法娜姐妹慢吞吞地打开门,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她们走了进去。主屋里面和外面一样破败,甚至要更糟糕,到都是灰尘和一团团残破的蜘蛛网,屋子一侧趴着一条老得不象话的狗,连站起来打招呼都不能做。斯蒂芬猜测这条老狗不是托法娜姐妹养的,而是不知从那里来的流浪者,偶然钻到这老房子里来,而两姐妹也懒得把它赶走。
他们继续向楼上走,穿过吱嘎作响的地板和摇摇欲坠的楼梯,来到二楼那用作起居室的大厅。在把朱利安和斯蒂芬让到沙发上坐好后,她们又端来一壶热茶,然后坐在她们习惯的桌边位置上。
“你们把我们找来,是真的打算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吗?”朱利安先开口说。
“我们要告诉你们有关伯努斯・莫拉托夫的事。”两姐妹中的一位说道――姐姐,或者是妹妹,谁也分不清。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显然都感到意外。
“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呢?”斯蒂芬说,“把秘密留在心里不是更安全吗?”
托法娜姐妹的胸膛里发出一阵笑声,短促尖锐,一直上升到天板,接着又被强烈地弹回地面。“我们必须说出来。”“如果现在不说,总有一天,没人会知道那个秘密。”“姆拉德诺夫一家死了。”“塞奥罗斯死了。”“科利文老爹死了”――“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我们!”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怎么?死去的都是知道秘密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阿尔伯特・G。一切都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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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要追溯到六十多年前。那时我们都只有十三岁,还是小女孩。当时的小镇和现在一样闭塞,因此任何一个出现的外乡人都特别引人注目。我们都很清楚记得那一天。当时正是初夏,天气很好,我们在通往山外的道路两边追逐,这时从远走来一个陌生人,我们停止玩耍看着他。
他显然走了很远的路,衣服和鞋子上尽是尘土,但这仍然无法掩盖住他的英俊。他长着金色头发、金色的睫毛,连小臂上细软的汗毛都是金色的,他就像是用一整块金子锻造出来一般耀眼夺目。而且,他还长着一双非常聪明的蓝色眼睛。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像他那样的人,他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像是从一个陌生的、永不复返的时代走出来的陌生人。
他问我们这是哪里。我们告诉了他。为了表示感谢,他送给我们两块糖果。回家后,我们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但他们却被这消息弄得非常不安。镇里还为此举行了会议。但不久,那个人便离开了。后来我们才得知,他叫阿尔伯特,至于姓什么大家都说不准,于是就简单地称为“G”。
阿尔伯特・G是德国人。那年三月,我们国家和德国签订了和约,结成了联盟。但是人人都担心,德国人会像占领奥地利、捷克和波兰一样占领我们的国家,这看起来似乎是迟早的一件事。因此,阿尔伯特・G的出现引起了一阵恐慌。
他离开镇子的时候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但过了半年多,他又突然回来了。而这,他和镇上最富有的莫拉托夫家联系到了一起。
莫拉托夫家已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几百年,据说祖先还是贵族,附近的土地都是他们的。雪松山丘旅店的楼房就是莫拉托夫家的老房子。他们很富有,即使经过动荡的局势后也很有势力。不过,在六十多年前,莫拉托夫家族已经开始没落,阿尔伯特・G出现的前一年,老莫拉托夫刚刚去世,他只有一个儿子,就是伯努斯・莫拉托夫,他当时只有二十岁。
对于他,我们所知道的却不多,因为他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外人面前,老莫拉托夫把这个儿子关在宅院里,轻易不让他出来。我们小时候曾经在一个夜晚看到过他,那情形让我们至今都感到害怕。
记得当时夜色很,我们吵闹着要出去玩,父母不得不同意了,便让一位老仆人陪着我们。在教堂附近,我们遇到了老莫拉托夫先生,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虽然从头到脚都裹在披风里,还是能从身形上看出来那是个孩子。在从身边经过时,披风被吹落,我们在那种情况下看到了伯努斯・莫拉托夫――他的皮肤非常白,白得可怕,不是北欧人的那种白色,而仿佛是涂上了一层银色的蜡;他半长的头发也是白色的;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
我们当时被吓坏了,老仆人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那孩子恶狠狠地看着我们,然后就被老莫拉托夫先生拽走了。等他们消失后,老仆人说他看见了魔鬼。
(其实他只是患上了白化病,一种遗传疾病。斯蒂芬在这里插嘴说。)
可那时没人懂得这是怎么回事。父母听说后也很焦虑,特意去教堂祷告。也就是从那时起,伯努斯・莫拉托夫是魔鬼的思想便在我们心里扎下了根。
(说到这里,托法娜姐妹停住了,她们似乎是想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们继续讲下去。)
3
这阿尔伯特・G停留的时间很长,几乎有四个月。他经常到莫拉托夫家位于山顶的大宅里去做客,没有人知道他去那里干什么,他从来不说,而那些在莫拉托夫家工作的仆人也都不知道,因为阿尔伯特・G和伯努斯・莫拉托夫谈话的时候总是遣走仆人,插上门。
渐渐,镇上的人开始有了各种猜测。有人说他是被德国人派来接管镇子,有的人认为他是间谍,还有的人觉得他根本就是个骗子。反正没有人想到任何好事。就在第一场雪不久后,阿尔伯特・G再离开。我们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冬天。
又一年初春,阿尔伯特・G再回到人们的视线中,不过这一他显得很低调,很少外出活动。这一年正是德国人开始在东西方受到挫折的时候,小镇上的人对于这个神秘外来者的不满越来越强烈。于是镇长秘密举行了一会议,决定派人去调查阿尔伯特・G的背景。这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我们势单力薄。后来,出外调查的人带回消息,说阿尔伯特・G的确是德国间谍。而他找到伯努斯・莫拉托夫是想让他协助将小镇变成一个秘密军事基地。
这让全镇人束手无策。德国人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不敢把他怎么样。而且,当这消息传回来时,阿尔伯特・G已经悄悄离开了。
他是当年六月走的,之后在那年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人们都以为他这回是真的离开了。冬季,德国人已经露出失败的征兆,镇上的人都很担心自己的未来,阿尔伯特・G则渐渐被淡忘。
又过了一年,苏联军队已逐渐逼近,我们不知道自己该和谁打:德国人?还是苏联人?对于新来的征服者我们心存疑虑:从古至今,征服者们带来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幸福。我们是那么害怕。就在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之时,阿尔伯特・G却突然出现,很多人猜测他是去探听苏联的消息。
不久之后,我国宣布对德国开战。就在第二天,我们见证了一血腥事件。
那天傍晚,我们两姐妹和当时还是少年的科利文一起到溪水边钓鱼。虽然是战时,有宵禁规定,不过少年们都耐不住寂寞,经常瞒着父母出去玩。当天色有些黑的时候,我们开始向回走,但在山路上,我们却发现了几个人影,他们都是大人,非常沉默,远远看上去像一群鬼魂。在他们中间居然有我们的父母和科利文的父亲的身影,我们觉得很奇怪,于是决定跟踪这些大人。
他们静悄悄地沿着小巷向山顶莫拉托夫家的宅院走去,仆人打开大门后,那几个人似乎出示了一张纸,然后就被领进去。我们和科利文当然不允许进去,但我们知道在宅院后面有一棵大树,枝桠伸到里面,就从那儿爬了过去。
让我们奇怪的是,莫拉托夫宅院里的仆人们突然变少了,而且仅有的几个还都神色慌张,甚至在看到我们三个孩子的时候都没有询问。这些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似乎是急着离开。我还看到一个仆人把油画割下来藏到衣服里面。
我们没遇到什么阻拦就进入主屋,那里面的气派豪华让三个孩子非常惊讶,我们在那宽大的房间里面跑来跑去,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打滚玩耍。
后来,我们走到三楼,却听到了大人的说话声从一个房间里面传出来,因为好奇,我们悄悄走过去,透过没关严的门缝,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七、八个大人把两个人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就是阿尔伯特・G,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超天躺在地上,他的脸正冲着门口。我们看见他的蓝眼睛像玻璃球,直愣愣地张着。他的嘴巴大开像洞口,好像某种无声的喊叫正从那儿涌出来。在他胸口上有一个洞,色的血液从那里流到地毯上,洇湿了一大片。
在阿尔伯特・G的尸体旁边,跪着伯努斯・莫拉托夫,他穿着白色的衬衫,那让他看起来很美,傍晚的夕阳笼罩在他身上,使他红色眼睛不那么突兀,使他的白发染上温暖的金红色。但他美丽的脸却扭曲着,脸颊上抵着一把手枪。
那些站着的人里面,有一个人正在念着什么,大概是宣判书之类的。我们大部分没有记住,但直到现在,我们仍然记得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宣判你死刑。”
伯努斯・莫拉托夫爆发出一阵大笑。那是我们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可怕的笑声,以致你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更可怕一些――是他的笑,还是他即将面临的死亡。现在回想起来,那笑声充满绝望和仇恨,仿佛在那一刻天空和大地都碰撞在一起。他笑过之后,突然想要站起来,但这时枪声响起――子弹穿透那美丽的头颅,留下破碎的丑陋的伤口――他左半边脸几乎被炸烂了。
科利文及时把我们拽走,否则被惊呆的我们只会瘫坐在地上被大人发现。我们回家后,互相发誓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后来,我们的父母回来了,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大可能从他们的沉默中发现异常。我们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但显然他们不愿意说。几天后,我们才从邻居那里得到消息。
原来,镇上有几个人想到要除掉德国间谍阿尔伯特・G,他们设法搞到了判决书,并私自决定一起除掉莫拉托夫。几个月后,他们的目的显露出来,苏联人因为他们铲除间谍有功,让他们分别担任了镇上的职位,而他们利用这一点将莫拉托夫家的财产瓜分掉,全镇的人也都分得一份,这样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所以这就是伯努斯・莫拉托夫复仇的原因咯。斯蒂芬说。
不,不仅如此。实际上,还有一个更的秘密。托法娜姐妹说。)
5
一年之后,战争已经结束,突然有一天科利文找到我们,说他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秘密。
原来当时他把我们从决现场拽走之后,又一个人回去过。他回去时大人们正在莫拉托夫宅院中搜索,现在看来他们一定是在找值钱的东西。其中一个人翻动保险箱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份文件,他把它念给其他人听,科利文也听见了文件内容。
实际上,科利文告诉我们,那份文件足可以证明阿尔伯特・G并不是间谍。
(他们杀错了人!斯蒂芬大叫道。)
大人们也非常吃惊,科利文告诉我们。阿尔伯特・G的确是德国人,但他不是法西斯间谍,恰恰相反,他是德国抵抗组织的间谍。那些大人们不仅杀错了人,而且将两个无罪的人残忍地杀死。这显然把他们都吓坏了。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要严守这个秘密。除了那几个人外,只有科利文老爹和我们姐妹知道这件事。
当白狮出现后我们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复仇,他把当年的凶手一个个地折磨至死,他们死亡时的痛苦难以想象,而现在他开始毁灭他们的子孙。白狮不会再死去――鬼魂不会被杀死,他的复仇也许会一直延续到这镇上的每个人都死亡之时!那情景太可怕了。
6
当托法娜姐妹停下之后,朱利安和斯蒂芬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对方,他们无法想象这居然是真的。朱利安抚摸额头,而斯蒂芬无意识地咬着指甲。
死神总是用滑稽的方式降临,朱利安想,以此来嘲笑软弱的人类。当那七个凶手迈进莫拉托夫家的大门时,心里一定在说他们是正义使者,而就在一个小时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卑鄙的屠夫。杀错了人!多么可笑啊!杀死了无辜者!他们会发誓保守秘密,毁灭证据。但死者呢?阿尔伯特・G和伯努斯・莫拉托夫呢?他们变冷、被掩埋、腐烂。
他死去了,夫人,
他死去了;
他的头上一片绿草皮,
脚下一方石头。
凶手六十多年来在他们的尸骨上面走来走去。
如果是我,大概也会为此而报复。朱利安不由得想。他扭曲嘴角,露出一个细小的、阴冷的笑容。“那么”,朱利安问托法娜姐妹,“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们那七个人是谁呢?”
双胞胎姐妹小心地审视着他。“唔。他们是我们的父母,科利文的父亲,伊沙克・塞奥罗斯,埃林・姆拉德诺夫,罗伯尔・布瓦伊,和奥尔嘉・安东诺娃。”
“他们现在都……去世了?”斯蒂芬问。
“是的。我们的父母都患上严重的疾病,科利文的父亲因肝癌而死,塞奥罗斯得了血管瘤,姆拉德诺夫爬山时掉下悬崖而死,布瓦伊和安东诺娃也都先后死去。”
“这些人的后代都像你们一样知道那秘密吗?”朱利安问。
“当时他们都发誓保守秘密,应该不会告诉子女们。但也并不排除有人曾说出来。”
“伊伦娜・塞奥罗斯呢?她曾经跟我说她知道些东西。”
“……”托法娜姐妹绷紧了嘴唇。“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清楚。”她们冷冰冰地回答。
“那么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呢?他似乎也……”
两姐妹对看一眼,说:“他是好几年前才来到镇上的。”“我们不清楚他的情况。”“但是。”“我们一直怀疑他跟整件事有牵连。”
7
刚走出双胞胎姐妹家破烂的大门,斯蒂芬就扔给朱利安一串问题。“你为什么要提到塞奥罗斯夫人?她曾经跟你说过什么?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利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摆了摆手,示意斯蒂芬放低声音,然后带他来到雪松山丘旅店的房间中。“伊伦娜曾经是我的情妇。”他说。
“曾经!”
“在布瓦伊夫妇婚宴当晚,你冒冒失失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当时的情况应该能让你明白我们的关系。不过你可能并没有想过,伊伦娜为什么要做我的情妇呢?”
“因为你英俊潇洒?”斯蒂芬冷笑着说。
“不对。”
“因为你是记者?”
“也不对。”
“因为你从伦敦来?”
“接近了。好吧,我告诉你。我们在墓地约会时曾被你捉个当场,实际上,那晚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帮助伊伦娜离开这个地方,在英国安身;而条件是她将告诉我有关塞奥罗斯过去的秘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斯蒂芬有点儿莫明其妙。
“你猜猜。”朱利安笑着说。
斯蒂芬眨了眨眼睛。
“我就知道你不理解她的行为。没关系,实际上,反正塞奥罗斯死后,伊伦娜就再也没见过我,我想她可能不愿意离开了,而我们的协议就此单方面解除。”
“原来她什么都没说啊。”
朱利安点点头。“不过我们还是可能让她说出来的。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好,明天我们去拜访她,你最好先给尼古拉打个电话。而我们现在需要把托法娜姐妹告诉我们的东西整理整理。”
8
朱利安没有问托法娜姐妹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他们,他从她们的话语中能够感觉到,她们说出秘密就是希望他们两个人能够阻止伯努斯・莫拉托夫的复仇。死人不能复活,所以过多研究死者意义不大,不如把精力放在那些即将会遭受到白狮诅咒的人身上,而从塞奥罗斯和科利文老爹的死亡上看,白狮已经开始对那七个凶手的后代下手了。但朱利安很清楚,他并不知道怎么阻止白狮,它在这个镇上就好像是一切有形和无形之物的主宰者,而他和斯蒂芬所能做的,或许也只是找到于危险中的人,提醒他们。
另外,他们必须尽快查清楚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和白狮之间的关系,如果赫伯特的确是它的帮凶,应该立即阻止他的任何行动。在这方面,朱利安发现他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即使抓住了证据,也不可能把赫伯特交给警察,因为法律是不相信任何幽灵妖怪的,他们或许会认为赫伯特有妄想症倾向,却绝对不会把他关押起来。
在整理托法娜姐妹讲的故事时,朱利安和斯蒂芬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首先,七个凶手的后代中最先死亡的是姆拉德诺夫的两个儿子,实际上,他们和父亲死在同一天,当埃林・姆拉德诺夫从悬崖上跌落后,他的两个儿子去寻找他,却不巧发生了雪崩,三个人先后丧命;其,伊沙克・塞奥罗斯的四个儿女都已先后去世,因为他们都在外地,死因不明确,而这四个儿女的后代中,包括伐木厂老板塞奥罗斯,也有两个已经死亡;最后,罗伯尔・布瓦伊的儿子,银行家米哈伊尔・布瓦伊却还活得好好的,但是,他的女婿,也是塞奥罗斯亲戚的安东・霍斯塔托夫却在波黑战争中身亡。
对于这种情况,朱利安和斯蒂芬感到有些茫然。这么多一连串的死亡里,没有一件能算得上是“有预谋的伤害”。雪崩、疾病、战争的发生都是偶然的,但也可能其中有白狮的干预。比如造成姆拉德诺夫一家三口死亡的雪崩,它是大自然严酷性的偶然体现,但谁又知道是不是白狮曾经故意让某块积雪滑落呢?他们不可能证明。唯一留下白狮痕迹的就是塞奥罗斯死亡时胸前的爪印,但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机会制造出一个。
随着研究的继续,他们两个人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七人凶手中,奥尔嘉・安东诺娃的后代始终没有找到,似乎他们从世界上消失了。官方记录已经在战争中遗失,斯蒂芬打电话询问了一些人也都不清楚,甚至连托法娜姐妹都不知道。但是朱利安直觉感到,奥尔嘉・安东诺娃的后代一定还活着。
“有没有可能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斯蒂芬问道。
“不,”朱利安摇了摇头,“如果真是那样,赫伯特应当是被杀害的对象,可他显然没问题。”
“也许白狮在利用他呢?”
“唔……这个倒是有可能。顺便我想问你,斯蒂芬,你对托法娜姐妹讲的故事感觉如何?”
“我以为那七个凶手宣判时窗子上会挂满了黑布,房间只以火焰照明,而阿尔伯特・G和伯努斯・莫拉托夫会死于火刑。”斯蒂芬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说。
“火焰法庭!想的真好。”
“那将会是非常壮观的仪式。”斯蒂芬快乐地说,眼神里有一丝憧憬。
9
伊伦娜・塞奥罗斯坐在窗前,心中想着未来。
在塞奥罗斯的葬礼上,她遇到了米哈伊尔・布瓦伊,他说塞奥罗斯家借走的钱不用还了,就算他送给他们的。这让她感到高兴。葬礼用去了一些钱,剩下的除去还债,还有一些剩余,这些钱可以供尼古拉进入学校,获取医师资格;还可以供她自己去学一点儿谋生的手段。她曾经学过简单的缝纫,以后去大城市学习一些短期课程,就可以开一家裁缝店。伊伦娜并不奢望能过上豪华的日子,那个梦想已经破灭,她现在只希望能够安稳地生活。是的,等到尼古拉和她都有自己的工作后,他们就可以结束互相之间毫无血缘关系的生活,离开这个阴冷的、可怕的地方。
这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两、三年足够了,然后她将再孑然一身。那时她还会结婚吗?伊伦娜不清楚。她还会再爱人吗?她把最美好的年纪交给了这里的土地和群山。况且,伊伦娜想,她已经不那么看重感情问题了。变化大约发生在塞奥罗斯大病期间,每天陪着个失去灵魂的活死人让她看清了很多东西,她发现自己居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她会搬到其他城市,并将这里的一切都忘掉……
伊伦娜透过窗子,看到朱利安和斯蒂芬正走过来,她的脸变白了,她站起来,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她不想见到朱利安,既是因为她为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羞愧,也是因为她害怕一见到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恳求他把自己带走。门铃声响了起来,伊伦娜躲在门后浑身颤抖,门铃声继续响着。似乎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铃声终于停止。她好像听见朱利安的声音说“离开”。离开!她想。离开!
她“砰”的一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冲到大门那儿,猛地拉开门。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走出八、九米了。“嘿!”她大叫道,紧接着意识到自己声音中带着颤音,便立刻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是你们……是你们找我吗?”
朱利安和斯蒂芬回头看着她。“哦,对不起,塞奥罗斯夫人,我们以为尼古拉已经告诉你了。”
“啊……对,是的,刚才我在后面,没听见铃声。请进吧,请进。”伊伦娜的脸上带着不自然的过多的微笑,让朱利安觉得困惑。
一进门,伊伦娜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镇上流传的各种消息,像巴宁太太因为贪吃蛋糕而昏迷,雪松山丘旅店里的牡蛎保存不当被迫都当垃圾扔掉,欧洲中部国家大雪成灾,银行存款利率一降再降等等,让斯蒂芬好几都对朱利安做出不耐烦的表情。然后,她又开始突然关心起朱利安和斯蒂芬喝什么和吃什么的问题。“茶?酒?果汁?还是苏打水?这个季节天气冷,喝热茶好了。那么配茶的点心你们喜欢什么?我恐怕只有小蛋糕,不过我有各种果酱,柑橘的,越橘的,酸橙的,还是香瓜的?哦,也许你们想要点儿饼干?”
“塞奥罗斯夫人。”朱利安不得不阻止她,“我们走了一路,热茶就好。谢谢你。”
伊伦娜尴尬地笑了笑,转身走进厨房。朱利安发现她有些失望。
等热茶端上来后,朱利安和斯蒂芬谈起了他们此拜访的目的。在他们说明后,伊伦娜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一阵,她盯着自己的杯子,陷入了沉思,然后,她又一动不动地盯着朱利安,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表情。当斯蒂芬开始怀疑她是否能告诉他们秘密的时候,伊伦娜说道:
“好吧。我知道不可能躲过这一天。”
1
实际上,我所告诉你们的都是有关我死去丈夫的事情。
我们第一相遇是在波斯尼亚的格拉查尼察,那时他是个杂货商,专门收购那些在战争中破败的家庭急于出手的各种货物,然后在其中寻找有价值的东西进行倒卖。我当时还是一个军官的情妇,但我厌倦了不停地军事行动、不停地搬迁,想找个人能带我脱离那个讨厌的国家,塞奥罗斯是个好目标。
后来我们越来越熟悉,他显然也非常喜欢我的年轻美貌,不久之后,当军队再开拔时,我跟那军官分道扬镳,变成塞奥罗斯的情妇。但他似乎并不打算娶我,这对我并不够,我要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嫁给他,既然他不愿意承诺,那么我就必须找到他的弱点,逼迫他答应我。
跟他相久了,我渐渐发现,他除了杂货生意外,还做另外一种生意,一种更加卑鄙、下流的生意。战争产生了很多孤儿,他们要么父母双亡,要么与他们失散,塞奥罗斯总是喜欢到寻找这样的小孩,他用甜言蜜语和食物引诱他们来到他的房子居住,一段时间之后,他会把孩子带出去,交给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再把孩子带走,或者他会给塞奥罗斯带来一笔钱。他们在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但这的确使他们赚到了很多钱。
塞奥罗斯从来不告诉我他们在干什么,他总是跟我说他在帮助那些孤儿。我想他以为我是那种外表漂亮但脑子里面一团糨糊的傻女孩,我很高兴他这么看待我,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在不引起他怀疑的情况下跟踪他的行动。
有一天,塞奥罗斯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他要回国了,其实就是把我给甩了。我立刻提醒他,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勾当,这显然让他吃了一惊,我甚至觉得他曾想过要除掉我。但我告诉他我只希望他能带我走,只有这一个条件,塞奥罗斯最后同意了。他娶了我,我们一起来到镇上。
这个小镇上的人都不欢迎我,但我才不在乎,有了塞奥罗斯的钱,我们可以生活的很好。后来我发现,塞奥罗斯好像害怕什么东西,起初我以为他是怕波斯尼亚那边有人来抓他,但当我试探他的时候,却发现那是另外一件事,似乎是跟他的祖父和父亲有关。偶尔,他在梦话里会吐出一些模糊的字眼,比如白狮。等他醒来后我问他,他却总是支支吾吾不愿意回答,好像那个字眼是恶毒的咒语。
镇上有关白狮的传闻越来越多,塞奥罗斯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重,他陷入了酗酒中,几乎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我们的钱迅速变少,经营的伐木厂也很不成功。塞奥罗斯陷入了绝望。很偶然的,有一天他在喝醉的时候告诉我,他的祖父、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都是被白狮杀死的,他自己也迟早会被杀死。我想让他说明白,但他什么也不肯多说。什么也不肯说,结果他自己丢掉了性命。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大概让你们失望了。
11
朱利安和斯蒂芬的确很失望。他们本以为伊伦娜知道更多有关白狮的事情,但她只是知道塞奥罗斯的过去。虽然发现塞奥罗斯曾经贩卖人口让他们很吃惊,但这对于阻止伯努斯没有太多帮助。
“关于白狮,塞奥罗斯还说过什么别的吗?”朱利安问。
“没有。他不告诉我。”
“嗯,那么……谢谢你,塞奥罗斯夫人。很抱歉打扰你,我们告辞了。”朱利安和斯蒂芬站了起来。
“其实……”伊伦娜突然开口,“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有关那个插手塞奥罗斯贩卖孤儿事情中的人。你们不想知道他是谁吗?其实你们都认识他。”
“哦?他是谁?”
朱利安盯着伊伦娜,他发现她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个凶狠而恶毒的微笑。
“是米哈伊尔・布瓦伊。我们那受人尊敬的银行家。”
12
斯蒂芬坐在自己的床上,皱着鼻子说话:“我不相信那个女人。”
“为什么?”朱利安把靠垫扔在地板上,自己坐在上面。
“她在欺骗我们。你看看她说出布瓦伊名字时的表情――充满了仇恨,她纯粹是故意报复。”
“我还不知道有不是故意的报复。”朱利安看着他,“伊伦娜的行为合情合理,我是她也会那么做。”
“那么我们要把布瓦伊先生送上法庭吗?贩卖儿童是重罪。”
朱利安摇了摇头。“我们不会的。仅凭伊伦娜的讲述不可能将一个人定罪。斯蒂芬,我比你更了解伊伦娜,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哼。”斯蒂芬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其实他本想说“你比我更了解的是她的身体”,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朱利安选择忽略他同伴脸上生气的表情,开始研究这两天内获得的资料,他不时在记事本上写写画画。最后他好像是发现了一些东西。“斯蒂芬,我认为我们现在重点要做的不是研究伯努斯的过去,而是尽快找到所有和七人凶手有亲戚关系的人,警告他们提防白狮的复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那里找出阻止白狮的方法。”
斯蒂芬点头表示同意,朱利安又继续说下去。“白狮首先杀死的是七人凶手,这最早是大约近二十年前,从姆拉德诺夫父子摔下悬崖开始,然后在六年之内,七人凶手先后死去。这是白狮引起的第一恐慌。接着是几年的空白时间。而这第一恐慌结束四年后,也就是十年前,七人凶手的后代开始相继离奇死去,这第二恐慌延续至今,不仅没有结束,还愈发强烈了。我们现在来看看还有哪些人幸存:托法娜姐妹还活着;科利文老爹死后,在镇上居住的科利文家的人只剩下米嘉;姆拉德诺夫家已经消失;塞奥罗斯还有个儿子尼古拉;布瓦伊家族有霍斯塔托娃医生;安东诺娃的后代还不知道是谁。看来人数并不多。”
“可是你并不知道那些已经搬迁到外地的家属。”斯蒂芬说,“而且,白狮在复仇时只是依照直系亲属呢,还是包括所有具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果是后者,我们还要加上那些旁系亲属,还有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安娜・布瓦伊。这样人数就很多了。”
“……这可真是一件讨厌的工作。”朱利安抱怨道。
“而且你还没有考虑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他和白狮的关系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和阿尔伯特・G有血缘关系呢?”
“就因为他也是德国人?”
“这是猜测!斯蒂芬。不过假如真的如此……”朱利安抬头看着天板发愣。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盯着斯蒂芬,热切地说:“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调查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13
雪松山丘旅店西侧楼三层的走廊里,值班的克拉古耶维茨正在打瞌睡。他本来是厨房打下手的临时工,平时帮忙运送蔬菜。自从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打算在三层走廊里设置一个值班人员后,他就转成了正式员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和其他两个服务员轮换着管理楼层。这份工作比他想象中要烦人得多,他被要求时时刻刻注意走廊里的动静,将任何异常情况通知值班经理,可他除了看见走来走去的客人外,什么都没看见。况且他也不明白什么叫“异常情况”。
这天从傍晚五点开始,只有两个客人经过,让克拉古耶维茨失去了欣赏某位年轻女客人美貌的脸,和嘲笑一位年老的男客人愚蠢的帽子的机会。他无聊地坐着,盯着地毯上的纹,直到眼睛里纹像蛇一样扭动起来。
就在他即将睡着之时,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悄无声息却又突然地走了过来。克拉古耶维茨立刻直起身,鼓足精神。旅店老板来到他面前,四下看了看,然后指着身边的一扇门――号码是C37――对值班员说:“我进去的时候你要确保不会有人打扰我。”
“是的。沃恩施泰因先生。”
赫伯特点点头,没说什么,然后拿出钥匙打开门,消失在黑乎乎的房间阴影里。
C37房间里一片漆黑,即使房门并没有完全关上,走廊里的灯光也没有在入口的地面上留下任何光影。赫伯特向前迈了一步,回身将门缓缓关闭,就在锁头发出“啪”的一声时,房间里面突然亮起来,天板上巴卡拉水晶吊灯正发出银白色的光辉。
赫伯特首先注意到的是铺满莫里斯橄榄色柳叶壁纸的墙壁,他还记得自己上来的时候墙壁还是刻着纹的镶嵌木板。不过他并未对此太惊奇,因为伯努斯在有兴趣的时候,总喜欢把房间里的装饰品换来换去,有时他换得很好,比如这的壁纸;有时却很糟糕,比如上上的波普风格地毯,感觉就好像有一个班级的学生在上面呕吐过一样。
除了壁纸之外,壁炉也从黑色大理石换成了青色的岗岩,地毯换成了让人眼缭乱的拜占庭式,红色的四柱大床换成了雕刻有奇形怪状野兽的现代家居艺术品,核桃木圆桌没有换,但桌面变成了镶嵌画。穿着白色长袍的伯努斯正坐在桌旁,忙着把他已经不喜欢的酒杯、项链、宝石扔到一个小盒子里。他是那么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隐秘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赫伯特慢慢向伯努斯走去,站在他身边,拿起他那散发着银辉的左手吻了吻。
伯努斯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赫伯特,等到他直起身后,才既冷酷又毫不留情地说:“我没想看到你。”
“但是我有事必须见到你。”
“哦。”伯努斯又开始了手上的动作,这他把一尊象牙嵌金的斯芬克司雕像拿出来。“一切都在按照它们必然会发生的方式运行。”
“好像并非如此。”赫伯特说。
伯努斯再停下动作,盯着他。“你是要说关于刚刚死去的酒馆老板科利文的事情吗?”
“的确。他不应该在计划之内……”
“我们的计划并不包括所有的死亡。”伯努斯不动声色地说。
“那么他的死……”
“跟我无关。”
“真的是这样吗?”赫伯特追问着。
“哈!”伯努斯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双眉怪异地挑起,给人一种嘲讽的感觉,他红色的嘴唇印在苍白的脸上,像一道猩红的裂缝。“你以为我满意吗?在我对他的计划施行之前?他居然就那么死了!那么少的痛苦,那么短的挣扎!”
“……看来你真的没有插手他的事。”
“没有!”伯努斯粗暴地回答。
“那么我可以走了。”赫伯特点点头,准备离开,但伯努斯叫住了他。
“等等,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要你今后十天里离开镇子,随便你到什么地方去,只要在十天之内不在这里出现。”
赫伯特很惊讶。“出什么事了?”
“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开始怀疑你了,在他们开始调查或者跟踪你之前,你先离开一段时间。”
“他们?”赫伯特不加掩饰地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别瞧不起他们,赫伯特。我告诉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你什么时候能改掉你独断专行的毛病!”赫伯特喊起来。
“绝――不――!”
房间里充满了隆隆作响的声音,如同火山爆发之前大地的轰鸣。吊灯上的水晶片和羊毛地毯燃烧起来,炽热的烈火熊熊燃烧。赫伯特不得不向后退去,透过灼人的火焰,他看到伯努斯在火中高傲地昂着头,白皮肤被映成粉红色。
1
克拉古耶维茨觉得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只进去了二十秒,至多不超过半分钟。但他进去的时候还衣冠楚楚,出来的时候却浑身一股烟味,而且表情是那么的怒气冲冲,他甚至看都没看他克拉古耶维茨一眼,就握着双拳,大步走开了。
克拉古耶维茨心里想:他值班以来遇到的最异常的情况刚刚发生,不过看起来他并不需要汇报。
第十五章 梦境与傀儡
爱情只想满足它自身,
束缚人也出于自娱的愿望,
它高兴看别人失去宁静,
建一座地狱来对抗天堂。
――布莱克《土块和石子》
1
接连几天的大雪过后,天气又晴朗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感冒、发烧、关节痛的病人纷纷好转,来医疗所看病的人少多了。在没有病人的时候,霍斯塔托娃医生就会悉心照料窗台上的几盆蛇头贝母。现在它们红色棋盘纹的朵已经凋谢,只剩下绿油油的长叶片挺立着。她正在用小剪子剪掉干枯的老叶片,手法就像她给病人缝针一样的熟练。同时,她心里还想着等春天来临时是否增添几盆羽扇豆。
医疗所的年轻男护士尼古拉走过来,对霍斯塔托娃医生说:“布拉高什医生说想让你去一下。”
“布拉高什?”女医生放下剪子,“我没听说过他。”
“他是布瓦伊家的私人医生。”尼古拉回答,神色有些紧张。
霍斯塔托娃刚刚还喜悦的脸上立刻披上了阴云。“他找我干什么?”
“在电话里他没有说明,但他非常希望我们能去帮助他。”
“帮助?……帮助?”女医生喃喃地念着这个有些不祥的词,心里在想布瓦伊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要找自己帮忙,是布瓦伊先生?还是他年轻的妻子安娜?但霍斯塔托娃很清楚,无论这两个人之中哪个出了事,她都不会感到惋惜。
2
霍斯塔托娃到达布瓦伊府邸时,布拉高什医生已经等候多时了,这个留着胡髭的中年男人带着她从前厅走进房间。仆人接过了女医生手里的医药箱。布拉高什医生一路上将情况讲给她听:
“我们认为布瓦伊夫人怀孕了。我找你来是因为在宅邸里没有医疗用的检测设备,而你的医疗所里都有。今天我想让你取走夫人的血液样本进行化验。当然,不是有疑问,主要是出于保险。……”
布拉高什医生还在继续说着,但霍斯塔托娃却没继续听下去,她的思想开始执着于一件事:安娜・布瓦伊怀孕了。这个顶替了霍斯塔托娃母亲的女人,这个比她可怜的母亲幸运的女人,这个比她自己还年轻的女人――居然怀上了她父亲的孩子!她看着自己经过的走廊两侧的鹅黄色壁纸,看着台阶上酒红色的长地毯,看着墙壁上霍尔拜因的油画,这些东西她都很熟悉,但现在她憎恨它们,憎恨这个家,憎恨这里的人。
他们走进房间,霍斯塔托娃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软椅里面的安娜・布瓦伊。这个女人年轻貌美,只是神情有些紧张,显然怀孕的事实让她感到惊讶,但她的眼睛和嘴唇仍那么天真,流露出一丝做母亲的喜悦。然后霍斯塔托娃看见了布瓦伊先生,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高兴地在房间里面走来走去,甚至于当看见与他断绝关系的女儿时,也没有露出以往的烦躁神情。
“蕾妮,”他叫她的名字,“很高兴你能来。”
“这是医生应该做的。”霍斯塔托娃冷淡地回答。
因为害怕互相之间会说出不愉快的话,女医生立刻开始检查,在询问几个问题后,她抽取安娜的血液,放到医药箱里面。然后她和布拉高什医生又谈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
“霍斯塔托娃医生。”这时安娜・布瓦伊突然叫住她。“我可以获得你的祝福吗?”她微笑着说。
而盯着安娜美丽温柔的笑容,霍斯塔托娃却突然觉得胸口像被手术刀割开一样痛苦,从伤口涌出愤怒和害怕的混合物。愤怒是因为安娜正坐在她可怜的母亲曾经坐过的位置上,而害怕,是因为安娜的温柔――柔弱的、奇妙的、难以抗拒的温柔,这种可怕的温柔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大网,在空气中缓缓前进,铺展到每一个接触者头上,可以想象,当它收紧时,网里面的人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霍斯塔托娃猛然退后一步。
“不。”她坚决地回答。
3
女医生离开后,安娜失望地叹了口气。至今为止,她所做出的弥合霍斯塔托娃和她父亲关系的努力全部失败。她甚至都不祝福自己!安娜想。
但慢慢地,安娜发现其实自己对霍斯塔托娃的憎恨了解的并不多。她知道,女医生对她死去丈夫的爱非常,而安娜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那么厚的爱,她甚至并不是很喜欢自己的丈夫。现在她有了一个等待出世的小婴儿,而它会教给她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时,仆人们正在往房间里搬东西,等她记起应该问问的时候,他们已经搬完了。那是一套新的家具,颜色是舒服的草绿和天蓝,点缀着各种小动物。
“这是为我们未来的儿子准备的。你觉得漂亮吗,安娜?”布瓦伊先生愉快地说。
“是的,非常可爱。”
“我打算把这里改建一下,用作孩子的房间。而你应该住到隔壁靠南的那间去,那里空间比较大,阳也充足。”
安娜握住布瓦伊先生的手。“谢谢你,米哈伊尔,你总是想得很周全。但是,你不觉得在关心未出世的孩子同时,也该关心一下你已经成人的女儿吗?”
布瓦伊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我已经跟她断绝关系了。”
“可是……”
“不要再提她,安娜。我们现在需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他突然笑了笑继续说,“我特意嘱咐厨师做了你爱吃的煨鱼,换好衣服后立刻到餐厅来吧,我已经等不及了。”最后他亲吻安娜的额头,转身离开。
他走后,安娜又陷入了刚才忧郁的状态。她感到不安,就像四周有无数极长又极细的钢丝在颤抖,却不知道是什么引起颤抖,仿佛远端有野兽在咬着钢丝相互撕扯。
这一天米哈伊尔・布瓦伊过得非常愉快。当他到安娜的新房间和她道晚安的时候,破例多待了一会儿,说了几个笑话,把她逗得咯咯直笑。然后他哼着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喝了一小杯酒,躺到床上睡觉。
夜,布瓦伊被耳畔传来的“噼啪”声惊醒,他睁开眼,却被见到的景象吓了一跳:原本淡黄色、橙色细条纹的天板上突然出现无数像破碎的瓷器上的裂缝,它们如蛇般蜿蜒向前,互相交错,发出“吱嘎”声,一块块的碎片和石块雨点似的掉落满地,那些“噼啪”声正是它们发出的。慢慢地,裂缝开始自天板延伸到四面墙壁上,碎裂的壁纸和水泥粉末纷纷落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布瓦伊难以置信地喊着。“是地震吗?仆人!仆人!”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碎石块越掉越多,天板和墙壁的某些地方已经形成空洞,从外面照射进一道道红色的光芒。布瓦伊看看窗户,发现覆盖着窗帘的窗户非常黑暗,显然外面应该是黑夜,但这些红光是哪来的呢?紧接着,窗户也开始碎裂,而透过黑漆漆的裂缝照射进来的是红光。
布瓦伊觉得害怕,他跑到门口,想打开门,但他怎么使劲门就是一动不动,而身后,碎石块落得越来越密了。终于,随着“轰隆”一声,天板彻底垮掉,四壁也随之倒塌,红色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
布瓦伊站在床前,脚边是依然翻腾着灰尘的瓦砾堆,而再往前,不是大理石走廊,不是挂着油画的墙壁,而是黑色淤泥的沼泽,这片泛着水光的沼泽向四周延伸到无边无际,好像整个世界突然间被它覆盖,而布瓦伊和他那被毁掉的房间,正在沼泽中央。
“上帝啊,上帝啊,饶恕我……”他哆嗦着跪下来,看着天空。
但天空给予他的是更多的不祥,它是血红色的,碎裂的乌云在空中疯狂地飞旋,叫人以为宇宙间发生了什么大祸。从天空到大地,那些人们熟悉的、宁静的天蓝色、绿色统统消失,到都是凶险的红色,仿佛世界在火焰里面熊熊燃烧。
“怎么回事……”布瓦伊惊恐地低语,“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疯了?难道是我犯了什么罪过……”
“的确如此。”一个声音说。
布瓦伊迅速回头,发现在他身后的沼泽地上站着一个人,是他的女婿――安东・霍斯塔托夫。
“安――安东――”
“你居然还记得我。”年轻男人说,“也对,是你阻挠我和蕾妮结婚,是你为了除掉我而把我派到波斯尼亚,因为我知道你和塞奥罗斯的卑鄙的勾当――”
“不、不,我不知道你会死在那儿,我非常悲伤――”
“悲伤?”安东冷笑着,“在得知我死讯之时你不是和塞奥罗斯举杯庆祝了吗?在给蕾妮写信的时候你不是还假造了眼泪痕迹吗?”
“哦,哦……”布瓦伊开始拧起手指。安东注意到他的动作,说:“好好爱护你的手指吧,因为你在临死的时候会感激我提醒你的。”
“你说……什么?”布瓦伊觉得浑身发冷,就好像有人把一大块坚冰塞进了他的胸口。
“我说,你会死去,就像我一样。”说着,安东・霍斯塔托夫挺直了身躯,无数从空气中突然出现的子弹穿透他的皮肤、肌肉、骨骼,爆开一片片比红色的天空更阴暗的血渍。他头朝后倒下去,被黑色的泥沼缓缓吞没。
布瓦伊看着这可怕的景象,浑身上下顿时起满了鸡皮疙瘩,不停地打着颤。“哦,上帝啊,上帝啊。”他徒劳地呼唤着,“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还没说完,刚才安东倒下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个人,他是米哈伊尔・布瓦伊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他容貌枯槁,眼睛里面充满泪水,一看到自己的儿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唉!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像摩擦的粗砾石,“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怎么也会到这步田地?难道我的罪过要连累你,即使我受了那么多的苦都无法挽回吗?”
“父亲!您说的――难道是那个秘密?!”
老人点点头。“是的,一切都是从那儿开始。你将看到我的死亡,然后看到为什么我会死亡。”最后一个字刚出口,老人的身体便开始抽搐,他的手、脚以及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异常的扭曲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积压他的身体,然后,那些关节被撕裂,白色的骨头粘连着血肉奇形怪状地支棱着,这副骨骼与肌肉的混合物伴随着他的呻吟声入了沼泽。
但还未等布瓦伊惊叫,在那个位置上再出现了一个人,他全身的皮肤和毛发都是白色,只有嘴唇和瞳孔是鲜艳的红色。布瓦伊不认识他,但却猜出了他是谁。伯努斯・莫拉托夫跪在那里,他猛烈的呼吸更像啜泣,一枚子弹发出巨响,从他左边的耳际穿过,然后,像时间被突然放慢一样,伯努斯的身体和那些飞溅的血液飘飘然倒下,而这尸体并没有被泥沼卷走,而是重新站立起来,变成了一头硕大的白色狮子,它的鬃毛映着天空的红色,飘荡如同火焰,它一步步向布瓦伊逼近,血红的眼睛盯着他。
“饶恕我,饶恕我!”布瓦伊惊惶地后退,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和绝望,它们如此冷酷,把他和一切温暖、活生生的人类接触切割开。他退到了沼泽边上,白狮就站在他面前,随着一声震动大地的怒吼,它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5
安娜正沉浸在梦乡里,却被突然传来的一声惨叫惊醒。她半坐在床上,想着是不是一个梦,但女仆却冲了进来。
“夫人!布瓦伊先生恐怕是――病了!”
安娜立刻爬下床,边跑边披上女仆递过来的长袍。她跑进布瓦伊的房间,看到自己的丈夫正躺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口中念念有词,他的眼睛不停地四乱转,充满惊恐。两个仆人正在照顾他。
“去叫布拉高什医生!”安娜吩咐。
“已经派人去叫了,夫人。”一个仆人回答。
她向最先赶到的仆人问明情况后,坐到布瓦伊身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发现是她来了,布瓦伊平静一些,他悲伤地看着妻子,不连贯地说:“我看到了……我――罪过永远在那里,而我――死亡,我看到了……”
他的确看到了。在布瓦伊的心里,始终悬挂着一条锁链,它是由别人的仇恨串成的,当初他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在告诉他家族的秘密的时候,米哈伊尔以为自己会把过去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锁链不仅没有被风化掉,反而越来越粗,越来越沉重。
不久,布拉高什医生来到,他给布瓦伊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临走前,医生告诉安娜不要太焦虑。她正像他所要求的尝试着睡觉,但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她都无法入睡。上午,仆人说布瓦伊已经醒来,安娜走进房间,却失望地发现他仍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让她更加焦急了。匆忙赶来的医生做了一番检查,并没有发现身体上的毛病,便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镇里面没有心里医生,而如果去大城市的话,布瓦伊患心理疾病的消息一定会对企业产生严重影响,而且,布瓦伊自己也不愿意去,他固执地不愿踏出房门一步。她在房间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不停地想着各种办法。到最后,她感觉自己要崩溃了。现在她多么希望能有人能帮帮自己啊,可在这镇上她只是孤身一个。后来,安娜突然想到了斯蒂芬,她认为那个聪明又冷静的年轻人一定会有办法,于是,她给斯蒂芬拨了一个电话。
6
早餐时间刚过,朱利安・雷蒙就跛着脚走到雪松山丘旅店的前台,询问值班经理能不能为他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安排一会面。但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沃恩施泰因先生昨天下午已经离开旅店赴德国洽谈生意去了,估计十天后能返回。”
朱利安只好再跛着脚爬回房间。他觉得沃恩施泰因是个很糟糕的人,事实上,他认为对自己这样的残障人士,人们理应给予更多的关怀,比如,在他需要的时候就不出门。
他回到房间后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失望地发现当他流连在东欧的时候,英国以及整个世界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接着他费一个小时给编辑部写了封辞藻华丽的信,以解释自己为何迟迟不归。然后他又开始看起从林侬租书店借来的小说,并强迫自己能进入托马斯在墨西哥的复仇中去,但复仇还没进行到一半,朱利安就昏昏欲睡,索性倒在床上继续在夜晚未完成的人生大事。
等到他再醒来,他发现有些头昏,实际上他在白天睡觉总会这样。朱利安使劲甩了甩脑袋,看了看床前的梳妆镜,想验证自己的头发是否同以往一样横七竖八。
他看了眼镜子,发了个愣,然后又使劲甩了甩脑袋。
三秒钟之后,他再甩了甩脑袋,而这用的力气之大简直要让人以为他的脑浆会从耳孔里甩出来。
即使这样,朱利安发现自己看到的东西都没有变。面对一面镜子,你认为能看到什么呢?当然是你自己的倒影。但朱利安面前的梳妆镜里不仅没有他的倒影,反而像玻璃窗显示景色一样显出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点缀着蓝色的小浆果和粉红色叶片的大树――这正是朱利安在白狮创造的梦境里所驻足的地方。
朱利安走过去,伸出手指,但却被冷冰冰的玻璃阻拦。看来他并不能像爱丽斯般能从这里跨过去。他开始想伯努斯设置这样一个幻境的目的是什么,他大声的说出心里的想法:“如果你还想捉弄人的话还是尽快停止吧。”
但并没有从空气中走出来一个人或是一个声音嘲笑他,事实上朱利安所能做的就是像看电视一样看着梳妆镜。或许镜子里面会出现表演杂耍的马戏团,他无聊地想。
不一会儿,镜子里面果然出现了一点儿东西――当然不是马戏团,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从头到脚惨白惨白的,显然是伯努斯,而另一个因为距离远,朱利安看不清。不过那两个人很合作地向近走来,不久,朱利安认清了那个人,并随之发出了一声大喊:
“斯蒂芬!你怎么在里面!”
没有任何回应。朱利安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幻境里的人当然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此时,镜子里的伯努斯已经捧住了斯蒂芬的脸,他血色的嘴唇印在斯蒂芬的额头、鼻尖、嘴唇上。斯蒂芬对此并没有抗拒,实际上,他紧紧地搂住了伯努斯苍白的身躯。
“你们在干什么!醒一醒,斯蒂芬!别在我眼前干这个!”朱利安忘记自己所的位置,叫起来。
但事情却恰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发展着。伯努斯开始吻斯蒂芬的脸颊,他用牙齿在斯蒂芬的脖子、肩膀和胸口上印下许多牙印。那样子的伯努斯就像一个阴险的吸血鬼。斯蒂芬依然没有任何反抗。那两个人跌倒在草地上,四肢纠缠在一起,蓝色浆果被身体压碎,沾在衣服上,使伯努斯的长袍像图阿雷格人喜欢的爱掉色的蓝布料。
朱利安觉得头疼。伯努斯的目的是要向他显示斯蒂芬是站在白狮那一边的吗?
现在草地上那两个人开始脱衣服。伯努斯的身体正像朱利安已经知道的那样散发着月球一样的银色光芒。但他却第一看到了斯蒂芬的裸体,像所有的东欧年轻人一样,他有着修长的骨骼和线条柔和的肌肉,这使他很漂亮。也正是如此,更让朱利安觉得眼前的景象无法忍受的厌恶。
他用指关节敲着玻璃,叫道:“停下!你这卑鄙的家伙!”
但就算朱利安把玻璃砸出了裂缝,幻境里的两个人依然在继续,他们互相亲吻着,从额头到脚踝。蓝浆果的汁液混合着汗水和唾液沾在他们身上。
朱利安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把镜子砸个粉碎,即使需要赔偿也没关系。但就像所有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一样,他看着镜子里伯努斯野兽般骑在斯蒂芬身上,看着他一边大笑一边抽动,看着斯蒂芬恍惚地把双臂盘绕上伯努斯的脖子,然后,紧随着一阵激烈的颤动,伯努斯的目光突然注视着镜子外面的朱利安,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神秘莫测的、疯狂的红眼睛,正穿过镜面,逼视着他,像一把利剑朝他刺来。
朱利安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床边,犹如被眼镜王蛇咬了一口的小鸟般动弹不得。镜子上的幻影在逐渐黯淡,最后,他看到了自己蓬乱的头发和惊恐的眼睛。
他猛然间回过神,拿起电话,颤抖着拨通斯蒂芬的号码。铃音响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人接听。朱利安感到一股阴森的凉意在脊背上蹿来蹿去。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找到斯蒂芬。
7
朱利安跛着脚向山坡下面布留蒙特罗斯特家的房子跑去,在经过石桥时,他遇到了伊伦娜・塞奥罗斯。两个人都很吃惊。朱利安不知道她最近这些日子在干什么,因为她自从朱利安和斯蒂芬的拜访后就再没有露面。而伊伦娜也被朱利安急匆匆的神色吓了一跳,在心里不由得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他如此焦急。
在伊伦娜心中,依然有对他的爱恋,尽管她刚刚死了丈夫,她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意。她爱他,爱这个独特的、温存的人,爱他的肉体和灵魂;她第一发现爱情是可以不需要索取的,她不期望从他身上得到像自己那样强烈的感情;她爱他,她只想让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值得爱的女人。
于是,她竭力保持冷静,露出微笑说:“你好,朱利安。你这么着急去哪里?不到我家里喝杯茶吗?”
朱利安不自然地笑了笑,回答:“非常抱歉,我现在……没时间。不过我以后会去的。非常、非常遗憾,我必须要走了,真的。”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伊伦娜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你去什么地方?”她不甘心的问。
“呃……我去斯蒂芬家,我有急事找他。抱歉,我真的必须走了。”他想说点儿什么,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但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到该说的话。他发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条沟。朱利安尴尬地点点头,离开了伊伦娜。
她站在石桥上,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房屋之间。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去她家里喝茶了;她知道,他爱上的不是自己。就在这一瞬间,蜂房里的蜜变成了艾蒿,生活由甜蜜变成苦涩,欢乐被苦闷代替。那些在前一刻还看上去新鲜明亮的、她和朱利安共有的记忆,现在却突然变得遥远而古旧,就像从古老的、早已锁死的大衣柜里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霉味。
伊伦娜回身向前走去,心里苦涩地想:我早就知道,爱情都是假的,只有幻想才真实。人们从来都不曾相爱,谁也不爱谁。她知道她未来的日子即使能够变得愉快,也依然会在阳光普照的水面下隐藏着忧伤的黑暗,而那忧伤将无穷无尽,一如时钟一圈圈循环不停。
8
朱利安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使劲按着斯蒂芬家的门铃。冰冷的地面让他受伤的右脚非常难受,巴不得立刻到温暖的房间里去,但他等了很久才听到开门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是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她被朱利安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哦!雷蒙先生!您这是怎么啦?”
“斯蒂芬在吗?”他问。
“哦,是的,他在楼上。”夫人回过身,大声喊道,“斯蒂芬,雷蒙先生来找你。”
朱利安跟着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一瘸一拐地走进去,心不在焉地应付掉夫人关心的问候,找了个借口向楼上走去。他进门的时候,斯蒂芬看起来正坐在床上在键盘上敲字,他困惑地看着朱利安,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根据朱利安的观察,斯蒂芬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的屋子也没什么不同――总是有点儿乱,有点儿邋遢。这让他稍稍放心了。不过,他还是有几个问题要问。
“你好,朱利安。”斯蒂芬先打招呼,“有什么事吗?”
“刚才,你在干什么?”朱利安问。
“呃――刚才是多久以前?”
“三十分钟以前。”朱利安觉得自己的伤脚让自己走得慢了。
“我在睡觉。”斯蒂芬回答。事实上好像也的确如此,因为斯蒂芬还穿着睡衣。
“上午十点钟还在睡觉?”
“这很正常,朱利安。”斯蒂芬又开始在键盘上敲字,“充足的睡眠是高质量工作的保证。”他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吗?那你刚刚睡得好吗?”
“很好。”斯蒂芬回答。但朱利安注意到他打字的声音乱了起来。
“真的?”朱利安在他身边坐下,盯着他。
“当然。”
“那么……你没做梦吗?”朱利安发现斯蒂芬脸红了。
“没有!”这的回答有些粗暴。
“真的?”朱利安死死地盯着他。
“啪”的一声,斯蒂芬用力合上电脑,站起来,冲着朱利安叫道:“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他把电脑扔在书桌上,生气地看着朱利安。
“好吧。”朱利安觉得自己最好换一种方式,“我刚刚发现一件和伯努斯有关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斯蒂芬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朱利安的问话里嗅出了危险的信号。“你没有在开玩笑吧。”
“我是非常认真的……”
朱利安没有说完,斯蒂芬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看了眼号码,立刻接通电话。通话时间不长,挂上电话后,斯蒂芬立刻开始找衣服,同时说:“很抱歉,朱利安。我突然有急事,要立刻去一趟,不能听你的故事了。”
“等等,斯蒂芬!我这个故事很重要!”
“我那边的事情也很重要。朱利安,你先回旅店,等我忙完了之后再去找你。”
然后,朱利安便被斯蒂芬给赶出了房间。在回旅店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愤愤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从那个既无礼又装模作样的小坏蛋的吩咐,显然上午发生过什么,否则他干吗要脸红,干吗要向他吼叫。显然。显然。
9
斯蒂芬来到布瓦伊家宅邸时发现已有女仆在门外迎接自己,他被迅速地带领着穿过大门、门廊、楼梯,来到书房,速度快得斯蒂芬都怀疑是不是安娜在设法避免他被人看到,他很高兴她能想到这一点,毕竟,既然他那个乐观到愚蠢的父亲都开始担心他和她是否发生了什么,镇上的其他人当然也会产生怀疑。于是在斯蒂芬的心里忽然浮起了一丁点黑暗的影子――如果我趁机利用此事戏弄镇上那些古板无趣的人们会怎么样呢?不过他的这个念头在看到安娜的同时就烟消云散了。
那原本优雅柔美的年轻女人站在那儿,苍白憔悴,一双哀伤的眼睛看着他。那目光让斯蒂芬动容,她的藏的、几乎是先天性的哀伤始终让他觉得迷惑。“斯蒂芬,我想我的贴身女仆玛瑞娜已经告诉你发生的事情了。”在他坐下后她说。
“呃……是。非常遗憾。”斯蒂芬毫不奇怪自己对于布瓦伊先生的重病毫无怜悯之情。尽管那个人和他父亲很熟,但斯蒂芬并不会因此就喜欢他,而且,他很厌恶布瓦伊先生在做客时对他家的古董表现出的贪婪大于欣赏的赞美。
“我――嗯,斯蒂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你也许……也许可以帮助我。”她有些困难地说。
高贵的矜持,斯蒂芬想,但也可能是对自己窘迫的掩饰。“我很乐意,但是我不知道能帮你做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然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看上去并不需要一个古文化学者。”
他的冷漠显然有点儿伤害了她。她盯着他,目光中明显带着“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这么说”的意味。接着,她看着别,说:“大概我不应该找你来。这是布瓦伊家族的内部事务。”高傲爬到她的脸上,“作为女主人,我不能向任何人说出我现在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包括――我的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刺痛了斯蒂芬。“对不起,安娜。我不想让别人以为、以为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从来也没有过什么,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她说。这倒让斯蒂芬吃了一惊。然后,她突然露出了非常温柔又朦胧的表情。“我喜欢这里。”她梦幻一般地说。
她喜欢?斯蒂芬睁大眼睛看着她。喜欢那个足可以做她父亲的老头子?
“我发现我喜欢这种宁静的,有保障的生活。”她继续说,“这既是对我好,也是对我的孩子好。”
斯蒂芬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但立刻从她喜悦的目光中得到了信息――她怀孕了。于是,他的防线瞬间融化,或者说,他现在没有必要设置防线了。他高兴地祝贺她,甚至斗胆拥抱了她。有什么关系呢?
接着他们开始谈到布瓦伊先生的病情。斯蒂芬觉得要想避免影响到金融公司,就不能把布瓦伊送到小镇外面去,既然他的病主要是心理问题,最好秘密请一位医生过来,而且同时一定要对外界保密,尤其不能让霍斯塔托娃医生知道详细情况。安娜想了想,认为现在只有这个办法最合适。很快,斯蒂芬就像他来时一样迅速地离开布瓦伊宅邸。但他对安娜的思想转变仍感到惊讶,他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问题:孩子对于女性来说究竟重要到何种程度?并想着可以就这个问题和朱利安展开一场辩论。想到这儿,他加快步伐,向雪松山丘旅店走去。
1
“布瓦伊先生疯了!布瓦伊夫人怀孕了!”朱利安喊道。
“不要露出一副被吓到的傻样。”斯蒂芬一边喝水一边说。
“这两个消息合在一起的确很有新闻效果。”
“你没打算在东欧也要履行你那记者的古怪义务吧?”
“不。”朱利安笑了,“我只是很惊奇。担忧布瓦伊夫人生出来的小孩会与众不同,不是说情绪会影响胎儿嘛。焦虑和不安来自于天上星星运行轨迹的微妙变化,婴儿将受到它们的影响……”
斯蒂芬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你相信这个?”
“哦,别忘记我说过的,在东欧的土地上,充满了我们不敢相信的女巫、幽灵和神奇怪兽。”他看着斯蒂芬,目光里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斯蒂芬眯起眼睛。不怀好意,他直觉地感到空气中有某种微粒向自己缓慢渗透,却说不清那是什么。“你想说什么?”他冷冰冰地说,言外之意――不要试探我。
“今天上午,当你在你自己房间里如你所说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热水沿着斯蒂芬的脖子和下巴小溪流一样淌下来,水杯翻倒在地毯上打滚,杯子里剩余的热水成功地泼到床上,而斯蒂芬正弯着腰,一个劲地咳嗽。他被水呛到了。朱利安拍着他的后背,疑惑为什么自己提的简单的问题居然让年轻人如此激动。
斯蒂芬跑到卫生间找毛巾,但灌到他气管里的水显然不少,他不但没有恢复,反而越咳嗽越厉害。朱利安听着那愈发惊天动地的声音,觉得自己最好去看看。他看到斯蒂芬背对着门弯着腰,随着剧烈的咳嗽整个身体一抖一抖的。
“斯蒂芬,你还好吗?”朱利安关心地问。同时一只手向斯蒂芬的肩膀探去。
11
玻璃镜剥落了,毛巾架剥落了,抽水马桶和浴盆上的白瓷表面、天板和四壁的瓷砖剥落了,卫生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倒塌粉碎,无数碎块触及地面前就变成了粉末,被狂风吹散。风力之大朱利安不得不弯下腰抱住脑袋,但他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斯蒂芬。他觉得自己几乎要为狂风所窒息,不过风开始渐小,朱利安突然闻到了一股潮湿、带着咸味的空气。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海滩上,海水就在不远轻轻荡漾,从他眼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海面上空无一物,只有阳光在水面上跳来跳去,四周充满了悦耳的波浪拍溅声。
“哦……斯蒂芬,瞧我们被送到什么鬼地方来了。”他无奈地说。
“你不喜欢这里吗?”头顶上有个声音说,这绝对不是斯蒂芬的声音。
朱利安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白发红眼的伯努斯・莫拉托夫,而不是金发灰眼睛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朱利安吃惊地盯着自己搭在伯努斯苍白肩头的右手,他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松开过。
“斯蒂芬呢?他在哪儿?”
伯努斯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焦虑的表情,说:“你很担心他――那个愚蠢、自高自大的漂亮男孩吗?”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朱利安大叫着。
“他很好。我相信他会感到很自在,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伯努斯点点头。
“你的保证?”朱利安简直要笑起来了。“我凭什么要相信一个连环杀手的保证!”
伯努斯并未气恼,他面带微笑平静地说,“你当然可以不相信。但除此之外你还能相信谁呢?斯蒂芬那双父母,还是那镇上的任何一个白痴?朱利安・雷蒙,你应该早就明白,这里的主宰是我,你所有的经验――你的手指碰触到的、你的瞳孔接收到的、你的鼓膜被牵扯的每一震动――都是来自于我。”
朱利安想反驳,但他感到很无力。伯努斯说的对,在梦境中他是唯一的主宰,朱利安知道自己可以随时被杀死,就像疯狂的塞奥罗斯,或者――他怀疑――就像正在逐渐疯狂的布瓦伊先生。“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啊,终于接近主题了。恭喜你,朱利安・雷蒙先生。”朱利安虚弱地笑了一下,伯努斯继续说:“我希望你能陪我进行一旅行。”他拉着朱利安的手,转过半圈,背向海洋,然后向一望无际的沙滩举起苍白的手指。“我们要向那里走。”
“可那里……”朱利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远方,除了连绵不绝的空旷又死气沉沉的沙滩外,没看到任何能引起注意的东西,连一丝地势起伏都没有。
“一无所有,对吗?不,那里有东西,非常多的东西,它们就在那儿,只不过你没看见。让我们走过去瞧瞧吧。你一定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物,你一定会发现它们,你会发现――一切。”
伯努斯露出神秘的笑容,拉起朱利安的手,向前方走去。
12
他们向前走去。朱利安因为怕错过什么,一直仔细地四查看,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的眼睛看那片黄沙都看累了,它们仍然一成不变地死板单调。沙子就是沙子,朱利安想,它永远也不能变成南瓜。他开始变得不耐耐烦,也不再像刚才那么认真。反倒是走在他身边的伯努斯,仍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久,朱利安注意到一些变化。他发现沙子不那么均匀,似乎有很多浅色的小颗粒混杂在里面,于是他弯腰抓起一把放在手心,轻轻地将沙子拂掉,最后留下来一堆比较轻的白色的小东西。它们有的很粗糙,有的很光滑,还有一些像尖刺,偶尔会有几个比较大的,像纺锤一样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他问伯努斯。后者扫了一眼,说:“都是些微小古生物的残骸――放射虫的骨骼,有孔虫的壳,海绵和珊瑚骨骼的碎块,大一点儿的那种是苏伯特纺锤虫。嗯,我看见里面有毕灵星珊瑚和蜂巢珊瑚。”朱利安松开手,让这堆小骨头落回到沙地上,继续向前走。很快,他又发现了一些新东西,这回是一些色的椭圆形小贝壳,还有些破碎的像骨节一样的东西。
“那个是神父贝,那个是骷髅贝。啊,恭喜你,这个是一块三叶虫的壳。”伯努斯说。朱利安看着他,“这些不是我们那个时代的动物吧?”
“当然不是。”伯努斯笑着回答,“它们是古生代奥陶纪的典型生物。”
“那么……刚才的那堆是哪个时代的?”
“寒武纪。”
“我们正在沿着生物进化历史向前走!”朱利安叫起来,“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们继续走。”
在奥陶纪之后是志留纪。朱利安很清楚这一点。果然,沙滩开始稀疏,一片片灰绿色的苔藓开始出现在石头上,接着,地面上长出像草一样的小植物,细小的叶片插在管子一样难看的茎上。“这是库逊蕨。”伯努斯说,又告诉朱利安他找到的一枚很多棱角的海螺壳原本是冬纳氏螺的外衣。
他们现在进入了泥盆纪,沙滩已经完全不见,众多植物像发疯一样从地下钻出来,大多都是节蕨和石松,地面被它们铺上了悦目的绿色。朱利安发现一条刚死掉的总鳍鱼和一个乌克鲁菊石的壳。越走天气越闷热,四周的植物也异常的高大起来,形成了森林,地面上到是水塘和沼泽,一些小昆虫开始贴着地面飞来飞去,偶尔一些石炭蜥会从他们脚边爬过,追逐着昆虫。随着植物的茂盛,吃植物的动物随之出现,付肯氏兽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啃食着茂盛的羊齿植物。
“海龟!”朱利安指着远一个伸着脖子、顶着甲壳爬行的家伙说。
“那是无齿龙。”伯努斯纠正他。“我们现在是在三叠纪。”
“你知道的很多嘛。”朱利安说。
“因为我的时间很多。”
实际上,他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因为他并没有活着。朱利安想,但没说出来。然后他发现树林中出现了羽杉和鳞杉。头顶上一片阴影掠过,朱利安估计他们已经进入了侏罗纪。的确,伯努斯开始指给他看各种恐龙――喙嘴龙、翼指龙、跃龙、禽龙,长着大骨板的剑龙,和从水里伸出长脖子的梁龙。食草的恐龙默默地吃着植物,而食肉恐龙就在不远伺机伏击。
羊齿植物非常多,让朱利安觉得白垩纪是一个畜牧经济的好时期,而他熟悉的槭树、棕榈树也逐步出现。朱利安熟悉的动物渐渐增多,他看到了兔子、马、牛、羊等等,甚至在远距离看了狮子,在海边看到鲸鱼喷出的水柱。
进化过程变得飞快,猿猴在树枝上跳跃摇荡,然后它们开始来到地面,开始用脚行走,开始直立。终于,朱利安所期盼的智人穿过丛林,从他们身边经过。大地上开始出现房子,空气中飘荡着炊烟,人们饲养动物;树木被一片片砍伐,人类的房子越造越大,而他们生下的孩子越来越多;人们开始互相仇恨,他们打仗,建立国家。朱利安和伯努斯在烧焦的土地和破败的田地上走过。不久,那些土地上又聚满了人,他们采矿,炼钢,造铁路。地面上已没有森林的影子,楼房一幢比一幢高。像电影的快镜头一样,一群人诞生,另一群人死去,再诞生,再死去;他们的衣服从短到长又从长到短,他们的生活也时好时坏。
诞生、发展、死亡,这无休止的循环,每一种生物都以其他生物为代价而生存,并从它们的不幸中得益。当他试图看清大自然的全貌时,他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在更迭,一个物种衍了七百万年,就用七百万年的时间灭绝,开端即结局。而我们人类在干什么?那些无穷无尽的观察数据、公式、著作,那些连篇累牍的学说、理论、主义,难道不是在面临可怕的渊前的疯狂吗?我们在进步,我们不断创造出新颖的生活,我们持续在做着振奋人心的事情。可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有谁知道目标?在一项看似永远也完不成的计划中能有真正的目标吗?
朱利安觉得想呕吐,面前那些不知疲倦的人类让他恶心。终于,那疯狂的人类旋风停了下来,朱利安和伯努斯站在一条卵石街道上,四周是阴郁的老房子。
朱利安认出了这个地方――正是他无意间闯入的东欧小镇。他的脸朱利安认出了这个地方――正是他无意间闯入的东欧小镇。他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为什么带我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对不对?”他问伯努斯。
“我想让你看点儿东西。跟我来。”
13
他们沿着山路向上,来到教堂墓地,伯努斯引领着朱利安向他自己的墓碑走去,在距离墓碑几步外,他伸手拦住朱利安,指给他看从另一侧逐渐接近的人影。那人影开始时模糊不清,像从雾中走来,渐渐地显出了轮廓和相貌。
“斯蒂芬?”朱利安惊讶地看着伯努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着急,继续看着、继续看着。”伯努斯笑吟吟地说。
朱利安疑惑地转回头,盯着越来越接近墓碑的斯蒂芬:他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表情非常冷漠,灰眼睛像蒙了一层纱。他无声地来到墓碑前,伸手抚摸石头,动作缓慢僵硬,似乎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事情。他的手指抚过铭文和闪闪发亮的荧光墨水标记,而就在他手指离开后,那些印迹全都消失了,只留下光秃秃的石头。
“这是怎么回事?!”朱利对伯努斯大声说:“你对斯蒂芬干了什么?你想对我们干什么?”
伯努斯没有回答,而是一边对朱利安微笑,一边走到斯蒂芬身边,抬手托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然后用另一只手往那张开的嘴里推进不知名的白色药片。
“不!你在干什么!住手!”朱利安冲过去,用力推开伯努斯,伸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
但一瞬间,伯努斯不见了,墓地变成了雪松山丘旅店。朱利安仿佛被人推了一把似的,从梦境中猛地跌出来,回到了现实。他的手指仍像刚才碰触斯蒂芬那样伸着,而斯蒂芬正在弯腰使劲咳嗽。梦境已被时间吸收吞没。
1
斯蒂芬的咳嗽声逐渐变小,他似乎已经恢复了。朱利安从后面搂住他,有些虚弱地说:“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嗯?我确实很好啊。”
“我刚才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已经过去了。”
斯蒂芬转过身,看着朱利安。他的脸上带有一种奇怪的恍惚神情。“能跟我讲讲梦的内容吗?”他问。
“我想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想回忆不愉快的事。
“朱利安!”斯蒂芬突然抓住他的上臂,“我想说……我想说……”
就在朱利安疑惑的时候,斯蒂芬吻住了他的嘴唇。
“斯蒂芬!你见鬼地在干什么!?”他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他没听到回答,斯蒂芬已经再搂住他,让他们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牙齿轻轻撞击着,接着斯蒂芬的舌头伸进他的口腔,舔他的上颚。朱利安觉得斯蒂芬大概是发疯了,但他并没有用力将对方推开,事实上,朱利安喜欢这种感觉――甜腻腻、湿漉漉,而且斯蒂芬的舌头也并不比其他人的舌头更糟糕。然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斯蒂芬的舌头推进了自己的喉咙。
那些药片!朱利安猛地推开斯蒂芬,气喘吁吁地说:“这是什么?你给我吃了什么?”
但他并没有得到回答,斯蒂芬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出卫生间,推倒在床上,开始急切地撕扯朱利安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某种稀奇古怪的气氛。他们两个在相时都从未想过要和对方上床,但现在斯蒂芬却要脱掉朱利安的衣服,他咬着嘴唇,用力地和朱利安的衬衫扣子较劲。而朱利安虽然很激动,却仍然努力想看穿斯蒂芬脸上那么突如其来的沉醉的神情。这和刚刚那个梦,以及伯努斯到底有什么关系?而那些药片是什么?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几乎被激情淹没了。他们倒在床上,四肢纠缠。当斯蒂芬的手在朱利安的双腿间游移时,他曾经想过要抗拒。因为这情况太不正常,斯蒂芬并不是那种随便挑逗别人的人,这一点从他与安娜・布瓦伊的交往中就可以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似乎受到了控制……
“伯努斯!”朱利安突然大喊,“放开斯蒂芬!”
随着他念出那个名字,他的脑袋被结结实实地按在枕头上,斯蒂芬的手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脖子,朱利安不得不拼命掰着斯蒂芬的手臂,以防自己被掐死。同时,斯蒂芬正坐在他身上,用臀部撞击他的骨盆,摩擦所带来的刺激让他难以忍受。“停下!停下!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斯蒂芬!”
斯蒂芬松开钳住他脖子的一只手,滑到他腰带下面,握住他开始勃起的阴茎。同时斯蒂芬上身向前顷,看着朱利安。他的眼睛依然是灰色的,但那狂野的目光,那恶狠狠的表情却属于另一个人。
“伯努斯,你这个混蛋!”
“现在你知道了,我想要毁掉你们该有多么容易,那――该有――多么――容易!”
斯蒂芬的手指在他阴茎上收紧,猛然开始抽动。朱利安把头偏到一边,紧咬着牙齿。他想挣扎着爬起来,但伤脚让他使不上力气。朱利安知道,伯努斯在利用他,侮辱他,同时也在侮辱斯蒂芬。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但在内心,他发现有可怕的琐碎念头在聚集,他迷恋白狮传说,迷恋那个被疾病、痛苦和死亡所折磨扭曲的灵魂;他所做的那些调查、挖坟掘墓的事情统统是因为他想把伯努斯激怒,他想让伯努斯折磨自己。他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啊!撕裂我吧,拿刀子割我的皮肤吧,这些不过是在因痛苦而狂喜的身体上再添加一味催生欲望的药剂。
他绷紧身体,呻吟声哽咽在喉咙里。他达到了高潮,倒回床上,剧烈地喘息着。而此时斯蒂芬解开裤子,在朱利安沾着精液的腹部摩擦阴茎,不久,朱利安又勃起了。那药片是性药么?他想。但残存的一丝理智也在席卷而来的激情下面消失。再释放后,朱利安感到精疲力竭,几乎没有注意到斯蒂芬是什么时候射精的。他只是躺在床上,极度疲倦。
这不对!他脑海里有个声音叫着。这不对!为什么他会如此疲惫,为什么现在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手指也失去力气。他挣扎着摇摆身体,像脱离水的鱼一样绝望地扭动,但这只让他更加虚弱。他拼命睁大眼睛,但斯蒂芬的脸开始模糊,灯光逐渐黯淡,他的视野越来越缩小,直至眼前一片黑暗。
第十六章 钉子,钉子
爱情并不想满足它自身,
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它为别人牺牲宁静,
在地狱的绝望里建一座天堂。
――布莱克《土块和石子》
1
当朱利安醒来时,他还以为自己仍在梦幻的渊之中。四周一片黑暗,他自己嘶哑的呼吸声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一样在空气中激起扩散的涟漪。但后来他发觉黑暗中有一团绿色的光芒,就在自己头部不远,他伸手摸过去,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荧光腕表。看了看时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天多,现在是第二天晚上九点。
疼痛难忍,朱利安想,大概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一群邪恶的医生将他的身体解剖然后又缝合过,疼痛几乎随着每一心跳,每一股冲刷到血管里的血液流遍全身。他很想能继续睡下去,不用强忍着痛苦,但他清楚,自己必须立刻爬起来,做他该做的事情。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打开灯,猛然觉得一阵刺痛戳穿了他的眼睛,显然因为某种药物的关系,他的视觉细胞变得过分敏感了。流了会儿眼泪后,他才恢复过来。朱利安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裸体的,除了长裤还缠绕在膝盖上,而小腹上的精液已经干结。他万分希望在这一天里没有任何人曾经进入过他的房间。
沮丧地甩了甩头,朱利安把长裤脱下,到浴室里洗了个澡,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然后他换好衣服,出发去医疗所。
朱利安向霍斯塔托娃医生描述自己服药后的感觉,当然,他小心地没有提到斯蒂芬。女医生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从哪里得到那些药片的?”
“那是什么?”
“先告诉我是从哪儿得到的。”
朱利安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撒谎。“……从斯蒂芬那儿。”
结果女医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根据你所说的症状,我怀疑是盐酸吗啡。我并不惊奇。斯蒂芬有吸毒的记录。朱利安・雷蒙先生,我想我有责任提醒你――注意跟斯蒂芬的交往。你应该知道吗啡虽然是强效止痛药,但会让人上瘾,大剂量会致死。”
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斯蒂芬究竟给他吃了多少药片?伯努斯难道是想杀死自己吗?现在斯蒂芬又是什么情况,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受到药物的毒害呢?
回到旅店房间后,他开始给斯蒂芬打电话。不出所料,斯蒂芬的电话已经关机。朱利安只好给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那位先生。“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说,“很抱歉,他不在家,他昨天下午就离开了。”
“他现在在那儿?”
“哦――朱利安・雷蒙先生,我不太清楚……他说是去和老同学见面。”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我相信斯蒂芬嘱咐过您不要透露他的行踪――”
“别这么说,雷蒙先生。”
“可是我必须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朱利安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
“如果您不想您的儿子成为白狮下一个牺牲品的话!”朱利安并不认为这会成为事实,但他觉得恐吓经常更有作用,实际上,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防线立刻倒塌了。
“他住在加布罗沃的城市饭店……”
得到地址后,朱利安开始寻找车辆。他被旅店的工作人员告知,小镇不通公共汽车,但雪松山丘旅店每隔一天早晚各有一班到卡尔洛沃的汽车,主要是运货,也搭载乘客,他可以从卡尔洛沃再改乘火车到加布罗沃。明天正好有车,朱利安很高兴自己只需要再等一个讨厌的晚上。
2
从小镇到卡尔洛沃的路程不长,但因为融雪的缘故路况很差,到都是黑色泥浆。好在旅店的客车还不错,乘客的座位比较高,但下面的行李舱很空,在转弯的时候会危险地打晃,相信在回来的路上装满货物的客车会更舒服一些。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达到了终点,朱利安打了辆出租直奔火车站,眼睛贼亮、留着络腮胡子的司机开起那辆吐吐冒烟而且有充分理由怀疑刹车失灵的小破车来飞快,吓得朱利安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能否完整地到达目的地。
等到了火车站,朱利安才意识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呢。到加布罗沃的头班火车半小时前刚开走,而下一班要等到黄昏的时候。他拿着车票向车站外冷漠的人群和泥泞的街道望去,诅咒任何一个让自己浪费了四个小时的家伙――制订列车时刻表的人、制订旅店班车发车时间的人、没有及时清理积雪的人,他把他们全部在心里杀死一遍。
他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快餐店,味同嚼蜡地吃了顿包含大量动植物脂肪的午饭,甚至在一边吃的过程中一边鄙夷地想:我吃的这是什么?研磨碎的植物种子、死去小鸡的部分尸体、禽类的胚胎?然后他利用剩下的时间在附近转了转,就像证明自己的判断一样发现这个小城市一点儿吸引他的东西都没有。
好不容易等到发车的时间,朱利安在车厢里找到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看着车厢缓缓开动,眼睛盯着外面单调的景致,心情随着列车一的咔哒声而一下沉。一路上没有任何好兆头,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蠢事。斯蒂芬试图伤害他,但那并非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他受到的伤害也许比朱利安还要,那么当彼此见面的时候,朱利安很难想象是什么情况,也许是互相惭愧的道歉,但也有可能爆发一场争吵。在火车的颠簸中朱利安有些昏昏欲睡,他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斯蒂芬修长的身体坐在他身上,手指牵引着他的欲望。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手里那么快地达到高潮,在那样的手指间……“砰”的一声,他的额头撞到了车窗上。醒醒,朱利安对自己说,那不是斯蒂芬,是伯努斯,不是他。
天黑之后半小时,他来到加布罗沃,并乘坐另一辆疯狂出租车到达城市饭店。饭店大厅里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在安静地喝饮料,看报纸,或者等行李。朱利安直奔前台,告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他想见11房间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
“但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不在。”女孩用甜美的声音回答。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回答他的总是这句话。“马德里?奥斯陆?还是比勒陀利亚?”
“很抱歉,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早晨就出去了,临走时他把钥匙存在这里。”女孩指了指身后标着房间号的一组小柜子。
这让朱利安觉得稍微有些转机。斯蒂芬既然存了钥匙,就说明他晚上应该会回来。
“我可以到楼上去等他吗?”朱利安说。
女孩再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起,先生。按规定这是不可以的。”
“我不进他的房间,只是在外头。”
“这也不可以。”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可以的!”话一出口,朱利安就开始在心里骂自己。他的风度跑到哪儿去了?他为什么要向这个可怜的女孩发火?尤其是看到那女孩委屈地噘嘴时,朱利安的内疚更强烈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以在大厅等。抱歉,小姐……”
他尴尬地转身,但却发现斯蒂芬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显然是刚走进来,而从他脸上嫌恶的表情上看,朱利安刚才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斯蒂芬冷冰冰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嘴角扭曲出嘲讽的微笑,轻轻地说:“原来英国绅士先生的外衣是阶段时效性的,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位好裁缝呢?还是说只有英国才有能缝补你的外衣的裁缝?”
朱利安紧张地皱起了眉,“斯蒂芬,请听我解释……”
“我没打算要接待你。”
“那么你就在这里解释给我听你前天下午究竟是在干什么?”
斯蒂芬脸红了,避开朱利安的目光,说:“好吧。跟我上楼。”
3
朱利安打量着斯蒂芬的房间。像一般单身旅客一样,这房间也是乱糟糟的,衣服随便地搭在椅子上和床上,杯子到都是。沙发上放着两摞书,很多,不可能是斯蒂芬带来的,那么这一天以来他在哪儿度过的就显而易见了。而他父亲居然相信他是在会老朋友。当然,没有什么老朋友,什么都没有。斯蒂芬在逃避。
朱利安把书挪到桌子上去,然后坐在沙发上。斯蒂芬在卫生间里刷杯子。“你想喝什么?我只有威士忌,或者水。”他问。
“威士忌。谢谢。”回答的同时,朱利安想斯蒂芬喝烈酒的习惯是不是在格拉斯哥养成的。酒精能轻易地麻醉人,或者用毒品。二选一的抉择。斯蒂芬把杯子递到朱利安手中,然后坐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有看朱利安一眼。
谁都不说话。朱利安盯着斯蒂芬。他在等。他想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但并不想逼迫对方。他希望斯蒂芬自己能讲出来,他相信斯蒂芬会讲出来,因为在他的注视下,那年轻人越来越紧张,闪躲着他的目光,两颊在慢慢变红。
“你……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终于开口,并抬头瞥了朱利安一眼,然后迅速躲开。
“前天晚上你知道给我吃的药片是吗啡吗?”朱利安问。斯蒂芬摇了摇头,说:“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做的,虽然我能感觉到,但那些违背了我的意志,假如对你造成伤害的话……”
朱利安制止了他,说:“白狮控制了你,我当时就很清楚。这不是你的责任。”
斯蒂芬并没有因这句话高兴,他用双手遮住了脸颊,痛苦地说:“但是我差一点儿就杀了人!如果我有力量挣脱他的控制,就不应该屈服。你不知道,朱利安,我其实已经向他投降了。”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泪水从他指缝间落下。“别以为我救了你,我只是没有杀死你而已。伯努斯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强大的多。”
他是纯然的黑暗。斯蒂芬回想自己所看到的。他看到自己的世界跌落在生死之间那条锋利的界线上,摔成了碎片,界线的一边是死亡,另一边是生命,而在此之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比陌生,任何念头都无比疯狂。他不害怕死亡,但当他一眼看着死亡,一眼看着生命时,他发现它们居然同样可怕。他知道,新的一天在旧的一天结束后开始,冬天之后是春天,春天之后是夏天;他知道,要生活,要行动,要做些什么。但他也的感到,那些要做些什么的念头荒唐又可笑,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任何行动都毫无希望。
“斯蒂芬?”朱利安的询问把他从沉思中猛拉出来。他抬起头,看见朱利安的黑眼睛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呃?你刚才说……?”
“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那双黑眼睛变得严厉起来。
他逃不过的。斯蒂芬想。他总得面对这一刻,面对他眼前这个男人审视的目光。这男人盯着自己就好像盯着罪犯。一瞬间斯蒂芬又记忆起了当伯努斯控制他的身体时,他意外体验到的白狮的情感:那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恐怖的憎恨,伤害和报复。那些所有黑暗的东西,把他撕裂的东西。
“我伤害了你,欺骗了你――比你想到的更多。”他说。
“什么?”朱利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是的。我伤害了你,是我给你吗啡药片,是我擦去了画在伯努斯墓碑上的记号,是我对塞奥罗斯的墓做了手脚,是我故意带路让你踩伤了脚,是我在塞奥罗斯胸前画下爪子的标记。这些都是我干的,所以我要逃跑。你明白了吗?”
斯蒂芬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当他看到朱利安表情中流露出来的痛苦的时候。对面的男人紧缩双眉,额头上出现一道刻痕般的凹陷,严峻的眼睛,嘴唇边两道皱纹。他痛苦,没错。但痛苦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表现得很克制,很平淡,似乎它仅仅是整个巨大痛苦的一小部分,像融化在海洋里的一滴泪水般被吞没。
他显然全明白了。很好。接下去他就会鄙夷地看着我,憎恨我,像踢一只狗一样把我踢开。走你的路吧!别跟我有所瓜葛。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带着你的愤怒走吧。
但事情并未如斯蒂芬预料的那样发展。朱利安严峻的目光并未被愤怒遮挡,相反,那双黑眼睛变得非常温柔,带着一股让斯蒂芬不舒服的怜悯。当朱利安张开双臂拥抱住他之前的瞬间,他甚至觉得那目光中带着些许哀伤。
“你做了错事。我知道。但这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犯不着为此惩罚自己。”朱利安低沉的声音很轻,比松枝开始在里面轻轻摆动的早晨第一股微风还要轻柔。他的手掌抚摸着斯蒂芬脊背绷紧的肌肉。
“可是……我伤害了……你。”斯蒂芬喃喃着说道。他感到肩头传来一阵颤动,是朱利安在笑,非常细微的微笑。
“你是伤害了我,所以你认为我会憎恨你?不、不,斯蒂芬。人类的确很脆弱,很容易受伤,但同时他们也能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我并不会因为你所做的事情而高兴,但我也不会把罪责全压到你身上。那不是你的错,或许你软弱过,但软弱并不可耻,它是人们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不要再谴责自己了,斯蒂芬,否则我会认为伯努斯带给你的痛苦要比他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更。”
斯蒂芬有点儿惊讶,实际上,他有点激动。他叹息一声,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点了点头,下巴撞击着朱利安的肩膀。
那温暖的、让人发痒的拥抱松开了,朱利安仍然抓着他的上臂,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这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成倍增加,在灯光下尤其明显。斯蒂芬此时突然意识到朱利安比自己年长十岁的事实。十年的经历让他比自己多了些什么呢?更多的痛苦和更多承受痛苦的方法?谁知道呢?
朱利安直起身,把刚才放到桌上的威士忌喝光,惬意地摸了摸肚子,对斯蒂芬说:“怎么?你不想请我吃顿饭吗?别想着用酒把我填饱,我的胃已经受够了快餐食品。”
斯蒂芬想象他皱着眉头咽下汉堡包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5
他们在城市饭店的餐厅享用了一顿丰富的晚餐,然后到二十一层的楼顶平台上吹了一阵冷飕飕的晚风,直到身体快冻僵时跑回房间,每人手里捧着一杯威士忌靠在床头,一边让浓烈泥炭味和海藻味的麦芽酒流下喉咙,一边享受着思绪上升到天板又从天板飞升到夜空里的愉悦。
“我得承认,伯努斯・莫拉托夫是一个艺术家。”朱利安叹息着说,“他非常精通制造梦境,不仅非常逼真、震撼,而且非常具有艺术性,那个神秘山谷简直就是完美幻想的产物,那些石头、植物、鸟类,还有空气中的微风和气息。身其中你会感觉到某种危险就潜伏在附近,像捕食的猎豹般盯着你,轻轻移动脚步,柔软的触感。你明知有危险,却依然会放松,渴望融入飘荡在空气中的分子里去。而那随时会出现的危险也像一种稳定的药剂,让人陶醉。完美,的确,人们会爱上那种情绪――宁静、安逸、隐隐的刺激。而同时,伯努斯还是个戏剧家,他对戏剧性的偏爱让我想到了英国的侦探小说家们。他从不让被梦境纠缠的人们直接到达中心,而总是做一系列的铺垫:让我飞过山谷,走过长长的走廊,或者让你接二连三地目睹非人形的怪物。然后当梦境的高潮来临时猛地将你推入结局,你为此喘息,惊诧,并心醉神迷。你已经完全被梦境所控制,而他的目的便达到了――你不再是你自己,你丢弃了意识,成为他的玩具。”
“这么说伯努斯还是个出色的心理专家。”斯蒂芬说。
朱利安喝了口酒,继续说:“这正是我要谈到的第三点。他非常了解人心的运作过程,知道每个人内心最恐惧的是什么,然后就把那样东西展示给人看,等待着那个人自己崩溃。对于曾经杀害他和阿尔伯特・G的人来说,寻找恐惧顶点会很简单,伯努斯大概只要反复重现当时血腥的场面就足以使人发疯。而对于七人凶手的儿女来讲,会稍微麻烦一点儿,他必须知道他们内心隐藏的东西,但这个地区的历史提供了足够多的战争,政治迫害和阴暗的罪恶,找到这些并不很难。对于伯努斯来说最难对付的,就是突然闯入的计划的陌生人――比如你和我,但显然,他还是找到了我们的弱点。他变成了莉迪,但这还不足以摧毁我,于是他让我目睹整个生命史的进化过程,目睹无数生物产生到灭亡的无止境的循环,每一生物都设法以其他物种为代价而生存,从它们的痛苦不幸中受益。一切产生都是为了毁灭。他让我看到这些,让我看到……”
他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面前墙壁的一点。斯蒂芬同情地看着他,说:
“他让我们看到的是我们最害怕的东西:生存的虚无。一切都如此,生命什么也不产生,因为它根植于死亡之上,就像细菌从腐败的尸体上产生一样。我们只不过是一小撮分子、原子的重新排列组合。大自然为了传宗接代创造了骇人听闻的法则,我们必须以其他生物的躯体为食,我们必须依靠冷冰冰的物质,必须在不肥沃的土地上耕作,必须工作,因为我们要进食。没有什么能帮助我们,连受尊敬的古老神灵都不行。”
朱利安笑了笑,说:“而最可怕的就是――这是对的。”
斯蒂芬长长地叹息一声,倾过身体,头倚着朱利安的肩膀。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死掉可能好些。”他说。
“这就是你开始吸毒的原因吗?”朱利安问道。
斯蒂芬点点头,这让朱利安觉得肩膀上一阵刺痒。他稍稍转过身,低头看着年轻人散开在自己肩头的浅色发丝。他第一意识到斯蒂芬的心里有很多他未曾想到的复杂的内容。他比自己年轻十岁,没有任何职业经历,和大多数浑僵僵的年轻人一样无知,愚蠢,自负。可他毕竟是错了,斯蒂芬和他一样,对生存本身有着最切的恐惧,而他甚至只能求助于麻醉剂。一瞬间朱利安开始咒骂起斯蒂芬的父母和老师们,他可以想象得到当这些人发现斯蒂芬吸毒时的恼怒,他们肯定会送他去强制戒毒,但他们却不关心年轻人内心里那些可怕的问题。
朱利安转过身。斯蒂芬的脑袋从他肩膀滑落到胸口,在他抬起头前,朱利安伸手搭在他后背上,把他固定在拥抱中。刚开始年轻人有些抗拒,但很快,他松弛下来,靠在朱利安胸前,任由后者的手指抚摸他的脊骨。慢慢地,朱利安发觉自己衬衫胸口的地方有点潮湿。他在哭,显然。但他的哭既不用力,也没有颤栗,他只是象所有纯洁无罪的孩子一样哭着,缩成可怜的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斯蒂芬直起身,他看起来只是眼睛有点儿肿,带着些许震惊的表情。至于他脸颊上的红晕,朱利安选择忽略它们,那大概只是酒和灯光的关系。
“对不起。”年轻人嘟哝着说。
“没关系。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谢谢。”
斯蒂芬看着朱利安,目光里有思索的神情,仿佛他看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而与此同时朱利安也在观察斯蒂芬,他看着年轻人稍稍发红的眼睛,被泪水沾湿的亮晶晶的睫毛。然后他发觉斯蒂芬的手指正在碰触自己的下巴,那种力道就好像人们在探索不知名的神秘事物时所产生的轻微、好奇的举动。他要干什么?朱利安想。接着那轻微的碰触变成了抚摸,从下巴滑到鬓角,沿着眉骨滑向额头,然后沿着鼻梁向下。朱利安突然想到是否伯努斯又进入斯蒂芬的躯体里去了,或者斯蒂芬被突然剥夺了视力,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索。此时,斯蒂芬的手指落到他嘴唇上。朱利安皱起了眉,试图后退,而斯蒂芬用自己的嘴唇代替了手指,亲吻着他。单纯试探性的亲吻,嘴唇互相紧贴,在分开前舌尖扫过他的上唇。
“你在干什么?”朱利安有些恼怒地说。
但斯蒂芬却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知道用自己的嘴唇吻你是什么感觉――不是用伯努斯的。”
“那么你下最好事先说明。”朱利安有点儿生气。
突然两个人都沉默了,斯蒂芬开始脸红,朱利安觉得很尴尬。
“呃……对不起,我不是……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他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这奇怪的场面。不过斯蒂芬显然不这么想,他双手抓住朱利安的肩膀,挪动身体,坐到他正前方,眼睛紧紧盯着他,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了。朱利安・雷蒙先生,我,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要正式地,吻你。”
朱利安很想爆发出一阵大笑,为斯蒂芬这荒唐的宣言,但他刚刚张开嘴,就被斯蒂芬吻住了,尚未成型的笑容凝固在他脸上,在那僵硬的笑容上面,温暖的嘴唇和带来轻轻刺痛的牙齿在缓慢探索,从一边嘴角到另一边嘴角,从上唇到下唇。斯蒂芬的舌头舔着朱利安的牙齿和上颚,两个人的舌尖在口腔中相遇,开始是谨慎的接触,然后变成急切地纠缠。朱利安知道他们已经跨越了一条界线,但他并不想后退,因为与斯蒂芬接吻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好。
呻吟声开始在他们的喉咙里翻滚作响,斯蒂芬想停下,但这朱利安抓紧他以完成长长的拥吻。当他们终于分开后,斯蒂芬看起来眼神有点涣散,嘴巴里喃喃地说着:“天呐,天呐。”并且像傻瓜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朱利安镇定地看着他笑。过了一会儿,斯蒂芬不再大笑,只是偶尔发出一些咕噜声,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涣散了。“我们要继续做下去吗?”斯蒂芬傻呵呵地说。
朱利安皱了皱眉。他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是单纯的想做爱呢,还是单纯疯狂得像一条热昏头的狗。他自己可并不想用这个机会占便宜。“斯蒂芬,你确保这是你真心要说的话吗?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的父母会突然找我算帐。”
话音刚落,朱利安就感觉胸口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斯蒂芬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他脸上的笑容不不见了,双手抓紧朱利安的领口,猛力摇晃着。
“你这个虚伪的混蛋!”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大叫,手指狂乱地撕扯着朱利安的衬衫。朱利安握住他的手腕,把它们强硬地从毁坏布料的过程中拖出去。
“停止,斯蒂芬。”朱利安盯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并不虚伪,或至少在你面前我是真诚的。我只是不想伤害你,不想因为一时的欢愉而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我希望你想清楚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清楚我在干什么。”他瞪着朱利安,“我要跟你做爱。你是不是以为我被刚才的那些激情冲昏头了?见鬼!去他的!我爱上你了!我不想再折磨自己,我爱你。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你把一切都搅乱了!”他声音颤抖着跌进朱利安张开双臂的怀抱中,然后感到一只手在碰触他的颈项,嘴唇在他的脸颊和嘴角亲吻着,他闭上了眼睛。朱利安抚摸着他的肩,他的胸膛。一股潮湿的热气在身边变得浑浊起来。
“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斯蒂芬喃喃着问。
“我知道,我知道……”
朱利安把他搂在怀里,贴在他身边。斯蒂芬转过身,搂住他。他的身躯温暖、坚硬;他是那么热烈,自由,好像不是在走在大地上,而是飘荡在上面。现在,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肉体。斯蒂芬抱着他,仿佛抱着这个人身躯里所蕴涵的一切。
6
他们面对面坐在床上,凝视着对方赤裸的躯体。朱利安欣赏斯蒂芬漂亮的裸体,他喜欢那修长骨骼和健康皮肤,喜欢那像在海岸线上奔跑了很长路程的动物的明亮又鲜嫩的灰色眼睛,他尤其喜欢那如清晨的金盏般稍稍开启的嘴唇。
斯蒂芬也在盯着朱利安。他看着他那细小皱纹交织的脸庞,在那前额上横纹的痕迹中他看到的是酒杯中的波纹,而注入那大脑中的是智慧和生命之树叶片上的露水。那脸庞上纤细的纹,是思想时的尾韵和错综复杂交织的魔力。他那眼圈发黑的眼睛里散发出阴郁光芒。斯蒂芬在他身上感到了力量和温暖的混合物,他的身体上散布着丑陋的伤痕,他的右肩比左肩稍低,他的膝盖骨下有一块让人不舒服的塌陷。这些特殊的东西,让他的相貌中带上明显的不同寻常的力量,结果使得他在人们的目光中要么是丑,要么是极度的美。
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透明的空气中,诞生出某种古老的东西,它扇动翅膀,柔软的羽毛轻轻摆动,唤醒了他们心中彼此共同的记忆:寂静的皎洁白雪,低语的铅色月光,呼啸的利刃般的风雪,黑夜里作响的枝条。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在他们耳边回响。
斯蒂芬涨红了脸,他突然在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下伸出双手,抚摸朱利安胸膛上的伤痕。而朱利安抬手紧紧抓住斯蒂芬的手腕,抽风似的把它们握得很紧很紧。在这一刻生活变得简单了,过去多少时间都凝聚在这一刹那,在他握着心爱的人的炽热、活生生的手的一刹那。
“啊,好痛……”斯蒂芬说。
朱利安向前倾身,贴在他耳边说:“我来就是为了握紧你的手,像这样握得生疼。”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甲虫拍击翼翅的轻响,像仲夏夜苹果掉在软软草地上发出的声音。
那不知名的古老东西自己念叨出了名字。它就是那肉眼看不见,却在肉体内外跳进跳出的灵魂。它释放出欢乐,欢乐撞击着墙壁,宛如野鸟飞向了自由。
朱利安的嘴唇紧紧压住斯蒂芬的嘴唇,后者闭上了眼睛,跌倒在床上。他们的身躯交缠,展开了那场人类戏剧,从古老的黑暗中诞生,千百个世纪以来从未结束,也永不会结束的戏剧。他们亲吻着对方的身体,从星辰碎屑、野兽骨骼、土地和青草中汲取出来的血液中,透射的是灼热和野性的欲望。他们那来自大自然也终将回归大自然的肉体因这欲望而生气勃勃,他们用嘴唇、手指和每一寸皮肤探索着对方的身体,抚摸每一隐秘的地方,带着欢愉的惊喜,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第一,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可以感知的灵魂。
斯蒂芬弓起身体,向后仰去。当朱利安亲吻他时,当他摩擦他的大腿时,当他抚摸他的阴茎时,当他在他体内稳定而确实地前进时,他都感到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快乐的东西。从未有人距他如此之近,如此之亲密,某些绝望的黑暗壁垒上出现了裂痕,其下渐渐露出生命那美丽、绚烂的表面。它是一根金红色的翎毛,自黑沉沉的天空飘落而下,打着旋儿,被厚厚的浓雾沾湿,却依然以无比优美的姿态徐徐而行。他抓住这翎毛,亲吻它,像一根钉子一样把它插进自己的心房里。他被钉在大地上,刺穿他心脏的钉子也刺穿了大地,刺穿了树干,刺穿了羚羊柔软的毛皮,刺穿了铁甲胄,刺穿了甲胄下的骨骼,刺穿了头颅和基督的手掌。大地吸收着鲜红的血液,像海绵吸收水分,旗帜在坟墓上飘荡,鸽子在天空盘旋。奏乐!奏乐!这大地,这钉子,这些美好的骨骼碎屑、腐肉、灰烬和蝴蝶翅膀的齑粉。
7
黑夜中,朱利安醒来,他轻手轻脚地从斯蒂芬的拥抱中脱离,到浴室清洁身体。然后,他把桌上最后一点儿威士忌喝掉。床上睡觉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几点了?”斯蒂芬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朱利安走过去,俯下身抚摸着床单上的手。
“三点半了,亲爱的小东西。”
他回到床上,头枕在斯蒂芬的胸口,胸脯起伏均匀,肌肉和骨骼下的心房发出低沉的跳动声,一声心跳把一股血液送进血管,然后这股流动的血液又返回心脏。窗外,月亮高挂在天空,正围绕着地球急转,而地球正朝着太阳缓慢坠落。
朱利安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在这么多天耗尽心力的调查研究和这两天的出租车惊险体验以及眩晕火车跋涉之后,或许还要加上这一夜狂乱的性爱之后,他宁愿把所有能让人烦恼的东西统统赶出脑海之外,他现在只要想着自己怀里的那个人就够了。
8
第二天朱利安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起初他有些惊慌,害怕斯蒂芬突然离去,但随后他循着一阵细簌的声音看到斯蒂芬正在桌边翻着书本。他长出一口气,安心又快乐地说:“你在干什么?”
“把这些书放进包里。”斯蒂芬头笑着看他一眼,回答说。
朱利安重新躺回去,眼睛盯着年轻人愉快的面孔。在阳光下看去,斯蒂芬少了一些忧郁黑暗,他身上轻松灵敏的一面更多显现出来。他穿着格子睡衣,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描摹着对方赤裸的身形和温润的肌肤,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抚摸、亲吻着它们。
突然他想到了一些东西,思考一番后,他决定尽量谨慎地开口。
“呃,斯蒂芬。”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我有个小问题……要问你。”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什么‘小’问题。”斯蒂芬讽刺地说,“你总是能够把你所谓的问题或者‘小’问题引申出无穷无尽的‘大’问题。好吧,这回是什么?”
“唔……我记得在你离开镇上那天的中午,我曾经找过你,问你那天上午你究竟在干什么,而你至今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要求你给出一个答案。”
“既然你已经忘记了三天,那么就请你继续忘记好了。”
“不行!斯蒂芬。我可忍受不了。”朱利安坐起来。“那天上午,就在找到你之前,我在镜子里看到伯努斯和你在……做爱。我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蒂芬不再整理书,他停下了一切动作,僵硬地站在那儿,脸颊迅速变红。朱利安充满疑虑地看着他。“伯努斯对你做了什么?”他站起来,走到斯蒂芬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是否真的对你……”
斯蒂芬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跟他没关系。我想他只是在迷惑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
“因为……咳,因为……”斯蒂芬的视线开始瞄向窗外的天空,“因为……咳该死的!我才不相信你没干过,朱利安!就好像你没年轻过一样!咳!我真讨厌你这种关怀过度,简直就像是展开翅膀的老母鸡!见鬼!或许我该求求你,‘别管我的事,我已经长大了,哦,你难道没有看到’?我还以为这辈子碰到我老妈那样的人已经是极限了!”这些话像水里的气泡一样噗噜噜从他嘴里冒出来,然后斯蒂芬瞪着朱利安,说:“那个时候,我在手淫。对这个答案你很满意吗?”
朱利安使劲咬着嘴唇。不要笑出来!不要笑出来!但他可以从斯蒂芬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怒气在持续上升,就像锅炉里面越来越多的沸腾的蒸汽,而在这个锅炉爆炸之前,他最好尽快找到那个安全阀门。他捧起那生气的脸,亲吻那紧皱的眉头和噘起的嘴唇,感觉那硬梆梆的线条在自己的嘴唇下面逐渐柔和软化,直到最后他们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9
接下来的几天,朱利安和斯蒂芬把他们的调查抛到脑后,尽情地在加布罗沃游玩,并且游览了卡赞勒克的色雷斯人墓地。然后从那里乘火车回到卡尔洛沃,逗留一天后,再搭雪松山丘旅店的班车回到镇上。车子在山路上颠簸,斯蒂芬靠着朱利安的肩膀,眼睛因为瞌睡眯成了缝,不久,在他闭紧的眼睑背后,在他脑海中,出现很多事。他看到古老的镇子,看到浓密的绿树,看到芝加哥街头行色匆匆的年轻女人,看到尼日尔河畔用梭镖扎鱼的渔民。他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发生,看到那么多的不如意和彼此分离。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有太多的约束,从自然界而来,从人心中来,从古老的习俗中来。数不尽的生活被拦腰截断,像菜刀‘砰’的一声把火腿斩成两段。
斯蒂芬收紧缠绕在朱利安胳膊上的手臂。他喜爱人类,这种柔软、脆弱、好奇又愚蠢的小生灵。但他却感到一种距离感,仿佛任何事物他都无法了解,任何人都那么陌生。他依偎着朱利安。他想从这个人身上体验到连续感,这个人三十七年的生命里似乎装着一百年的经历。继续、继续。他想保持那种连续,那从顶着水罐疾走在尼罗河岸边的妇女、从捕猎猛犸象的尼安德特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东西,那从古至今每一个曾经存在的生物都参与其中的洪流。
他睡着了。
1
“啊!我亲爱的孩子!你平安无事!”
“为什么要这么说――平安无事?”
“哦,你们不知道吗?太可怕了!我本来以为你们会注意看报纸的。太可怕了。哦!就在你们离开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米哈伊尔・布瓦伊先生――去世了。三天前。”
第十七章 风是怎么嘲笑你的
老天给你一朵玫瑰;你可以抓住一棵白菜。
――萧伯纳《苹果车》
1
莱科楚奇先生从车中走下,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他讨厌这种潮湿阴冷的天气,因为这让他的膝盖非常不舒服。但他知道,自己跑这一趟是必须的,作为米哈伊尔・布瓦伊的律师和指定的遗嘱执行人,他必须来到小镇上安排布瓦伊的金融公司和财产的分割。这是一件讨厌的活,那些认为自己被不公平对待的人会怨恨他。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毕竟是米哈伊尔生前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
汽车停在布瓦伊宅邸的大门前,莱科楚奇先生站在那儿,看着白墙上缠绕的常春藤枝条,忽然生出伤感的情绪来。就在三年前,他还曾到这里度假,而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曾参加了米哈伊尔和安娜在意大利的婚礼。哦,安娜,这个可怜的孩子,刚刚结婚不久就成了寡妇。莱科楚奇先生叹息一声,在仆人的带领下走进宅邸。
他来到会客室,安娜正在那儿等着他。她身着一件黑呢的连身裙,看起来有些憔悴。一看见莱科楚奇先生,她便站起来欢迎他。“哦,莱科楚奇先生,感谢你这么快就到来。”
“这没什么。我相信米哈伊尔的亲戚们让你烦透了吧?”莱科楚奇先生说。
安娜苦笑一声,说:“还有我的亲戚们。我想他们已经把雪松山丘旅店的客房占满了。沃恩施泰因先生应该感谢我,虽然他现在人不在本地。您知道,他是旅店的老板。”
“是的,我知道。我很高兴你还有幽默感。”
“可我看您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莱科楚奇先生张开双臂,拥抱安娜。说:“亲爱的孩子,我已经六十四岁了,上帝没有拿走我所有的头发,我已经很感激他了。”
他们笑了起来。尽管这笑容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他们彼此都明白,笑容是此刻能战胜悲伤的唯一武器。在落座后,他们开始谈起布瓦伊的死和即将揭开的遗嘱。安娜心中根本不想把财产分给那些一听到死讯就飞快赶来彼此钩心斗角的亲戚们,实际上,她更希望遗嘱的受益人中能有蕾妮・霍斯塔托娃的名字。
莱科楚奇先生听到她这种想法后遗憾地摇了摇头。“安娜,我认为你对米哈伊尔前妻的女儿太过关心了。你这么做是否是想给她某种补偿。如果真是如此,我劝你不要这么做。我比你更了解蕾妮的为人,她断然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
“这不是施舍。”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在心底,她已经隐隐感到自己刚刚死去的丈夫并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的人,希望为他赎罪。她一直想设法与蕾妮和解,为她做些什么,但这个希望随着布瓦伊的死愈加渺茫起来。
2
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正在医疗所里为巴宁太太准备她的药品,这样中午尼古拉就可以顺路带过去。这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蕾妮听出那是莱科楚奇先生,他请她第二天到布瓦伊宅邸。
蕾妮想到了遗嘱,但她摇了摇头。她太了解自己的生父,他绝对不会给跟他断绝关系的女儿任何形式的遗产。他那冷酷、狡猾的父亲,刚刚去世的父亲。他死的时候她并不在身边,因为那过程来得非常突然,等她赶到之时,他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她记得,当时恰是黎明,从窗子照射进来的灿烂阳光给尸体笼上一层淡淡的光辉,好像死者还活着一样。但作为医生的蕾妮早已从那僵硬的肢体和皮肤下血管泛出的不正常颜色确认,躺在床上的仅仅是灵魂脱离肉体后的躯壳。面对那景象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哭,她的心里只有冷漠和类似于绝望的决心。
与多年前在母亲的尸体前痛哭不同,她现在已经不像那样激动了。那苍白不动的尸体,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他自她降生起就开始制作一个模子,然后把女儿硬塞进去,但蕾妮知道自己不是个合格的铸件。她从那熔炉里面跳出来,而且,永远也不会再跳回炉子里。任何人都不可能回去了。那个男人给了她生命,但又从她那里夺走了它。作为一个父亲,你还能期望他做什么呢?
也许这将是她余生里最后一拜访那座宅邸。它将与她的生命脱离关系,变成另一个名字的所有物。那些当她在上面奔跑着追逐小狗时吱嘎作响的石子会被清理干净并以平整的石板替换;那些被她涂抹上水彩颜料和鼻涕的家族照片会被从相框里取出,放到将堆积满灰尘的盒子里,甚至被扔进壁炉烧成灰烬;而那涂抹着灰泥的壁炉会被贴上陶瓷,里面的黄铜木材架上的木头会从松木变成锻木;楼梯上已经掉毛的红色地毯被换成了蓝色,那些她在上面打滚、跌倒、玩耍时撕扯出凹陷的地毯会被卷成一捆,卖给某个人家当作蹭脚的垫子;她的樱桃木小桌子,她曾经趴在上面把小虫子拨来拨去,曾在抽屉里用小刀刻的“我爱安东”的幼稚字体,都将被其他的气味和名字覆盖。记忆将被从这些东西里面驱赶出来,被用扫帚、簸箕、火焰、粉碎机所毁灭。她在那宅邸里的生命结束了。
蕾妮淡淡笑了一下。她应该去亲自告别。
3
第二天,布瓦伊家族的人们聚集在宅邸大厅,静候遗嘱宣读。莱科楚奇先生将遗嘱从上了锁的保管箱里面拿出,慢慢展开,用律师们特有的冷酷眼神扫视在场的每个人,然后以干巴巴的声音开始宣读条款。
遗嘱的内容并未出乎众人意料:主要的金融公司和大部分不动产都由安娜继承,其他亲戚们得到余下的部分小块地产和债券。
作为两个月前布瓦伊先生签署遗嘱时的见证人,莱科楚奇先生清楚地记得遗嘱的所有细节。他知道随着自己宣读有人满意、有人沮丧,这都很正常。但当他以为自己读完了最后的条款时,他却发现在原来遗嘱空白的地方多了一行字,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便揉揉眼睛,但字迹仍在那儿,于是他把遗嘱凑到眼前,盯住那行字反复看了好几遍。
大厅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人人都看出遗嘱出了点儿问题,而这将和他们每个人的利益与未来息息相关。他们紧盯着莱科楚奇先生,盯得他直冒汗。他谨慎地回想自己打开遗嘱的过程:保险箱,封条。然后他仔细检查多出来的那行字的笔迹和墨水颜色,确认那与遗嘱其他部分的笔迹出自一人之手。
或许是自己记错了,莱科楚奇先生想。他长出一口气,而大厅里的人们更紧张了,他们盯着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念出最后的条款。
“……一笔一百万美元的银行存款,给予蕾妮・霍斯塔托娃。”
蕾妮・霍斯塔托娃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自己,有的带着羡慕,有的带着憎恨。而她自己起初听到这消息时一片茫然。米哈伊尔・布瓦伊不可能留给她那么一大笔遗产,他们互相憎恨,他们互相憎恨。
“对不起。我不接受。”她说。
这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多数人都显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有的人看着蕾妮的目光就好像看见一个疯子,更有人开始故意地大声说出“如此虚伪”的话,甚至一些不堪入耳的咒骂也传了过来。
安娜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能接受。”她说。
“但这不是布瓦伊先生的意思。”
“遗嘱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照此执行。”莱科楚奇先生说。
“蕾妮……”安娜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年轻女人的目光非常坚决。
而蕾妮冷笑一声,用低低的声音说:“我不配……”
5
蕾妮走进医疗所的大门,她停在那儿,看着整个房间:木地板上有病人走过留下的脚印;色办公桌上放满了病历和方单;通往治疗室的门半开着,露出天蓝色的布帘;透过药剂室的玻璃门可以看到满满的药品;窗台上蛇头贝母凋谢的朵已经被剪去,只剩下绿色的长叶片;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
这地方会变化吗?这地方应该变化吗?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因为这些房间的装饰、仪器的布置和药品的归类都是当初她和安东一起做的。现在她得到一笔数量可观的遗产,她应该改变这里吗?她是否要把那些熟悉的东西统统换掉?
不,不,她心里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改变。但她又始终觉得,有某些东西静静地矗立着,等着她来改变。她无法阻止遗嘱被执行,她也没有勇气放弃遗产,她更没有能力阻止时间在她面前一滴滴地流逝。安东年纪很轻就死了,他留下的是永远不再变化的鲜活的记忆,但蕾妮在变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冷漠、孤独。时间在她面前滴落,但在那一滴中所包含的种种复杂的东西――生活的痛苦或欢乐、泪水或欢笑、欣慰或沮丧――却从未与她有过什么关系。她仿佛走在世界最外一圈,当里面的人们如风暴般左冲右突时,她只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叹息着。
“蕾妮?”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打断她的思考。尼古拉正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他问。
我很好,是的,没什么问题――她应该这么回答,但她张开嘴,说的却是:“不……很糟糕。”在尼古拉焦虑的目光下,她坐在沙发上。“……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刚刚获得了一百万美元的遗产,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她用双手遮住脸。尼古拉默默递给她纸巾,她接过来擦了擦,继续说:“我希望我能正确地看待这件事,但是我不能。我觉得、觉得有些东西,是我不可能改变的,永远也改不了、抹不掉,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的姓名、血型,它们将永远留在生活中。没有这笔钱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而现在它带给我一些希望,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停地说着,尼古拉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不清楚蕾妮究竟在说什么,‘那’到底指什么。他猜她想到了安东,想到了以前美好的回忆和之后冷酷的生活,从平静跌入痛苦渊的生活。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如果自己的父亲没有欠下那么多债务,或许他的家庭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凄惨,但是也正像蕾妮所说的,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改变的,对于每个人来说。但是,尼古拉想,是否真的有东西是经久不变的?当时间一滴接一滴地寂静坠落时,两千年前钉在基督手掌上的钉子有什么关系呢,两百年前让诗人叹息的枯萎的金盏有什么关系呢,让国王愤怒捶打长桌的战败消息和让圣徒被烧死的柴堆上的火焰有什么关系呢。整个世界都在移动,历史一片接一片地被撕下来,国王和王后消逝了;徇教者和叛徒消逝了;绘画和诗歌消逝了;还有湖泊、森林、动物;还有我们的文明。五十亿年后,太阳把地球吞噬,然后灰尘再聚集,星球再产生,生命再萌发,但不会有任何东西记得在那样一个空间里,曾经有一个叫地球的行星,有个叫人类的物种,他们还有历史和文明,他们还互相残杀,他们之中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在为一个女人感到悲痛。
6
朱利安和斯蒂芬在回来后的第二天拜访安娜・布瓦伊,他们先是对布瓦伊先生的去世表示遗憾,接着希望安娜能够详细地叙述布瓦伊先生临终时的情形。
“为什么你们要知道这个?!”安娜有些恼火地说,“在每个人都希望忘记它的时候?”
“我们并不是要冒犯你。我和斯蒂芬相信你丈夫的死与小镇的一个传说有关。”
“白狮?”安娜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说。
“对。我和斯蒂芬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的调查,我们发现这镇上最近发生的几起死亡都和那个传说有关系,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你的丈夫并不是最后一个死者,所以,希望你能说出当时的情况,这对我们很多帮助。”
“你说这能让别人免于死亡?”安娜问。
“我相信这样。”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向宅邸的园走去,朱利安和斯蒂芬走在她身边。“那是星期三晚上,我看着布拉高什医生给米哈伊尔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剂量不大,因为他的病情已经趋于好转。不久后他便睡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医生到他的客房休息,米哈伊尔房间的外套间里留一个仆人值班。前半夜一切如常,非常平静。出事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一点,我听到一声像他发病那天一样的尖叫,然后听到仆人跑进跑出的声音。我起床穿上睡衣,想赶到米哈伊尔的房间里去,但我在门口却被早已赶到的布拉高什医生拦住了,他说里面的情形不适合一个孕妇看,我立刻意识到米哈伊尔情况危机。于是我用女主人的权利坚持要求进去,医生对我没办法,在警告我之后允许我走进那间卧室。
“布拉高什医生是对的,那情形的确骇人。米哈伊尔躺在床上,三个仆人按住他的手脚,他的身体上到都是伤口,流着血,把床单都染成红色。地板上扔着一把匕首,显然,米哈伊尔身上的那些伤口是他自己割的。谁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得到那把匕首,因为自从他第一发病后,我们就把房间里所有锋利的东西都收走了。值班的仆人说他闯进去时正看见米哈伊尔割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心脏挖出来一样。
“我们进去时米哈伊尔已经比较平静,大家都认为这第二发病已经逐渐过去,医生开始检查伤口,但就在这时,趁着我们稍有疏忽,米哈伊尔从枕头底下抽出了另一把匕首,在胸口上连扎了几刀,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我们立刻慌了神,医生指挥大家进行急救并联系直升机,但我们都知道,受了那么重的伤,人是不可能活过来的。在我们手忙脚乱之时,米哈伊尔却用不断冒着血沫的嘴巴喜悦地说,‘你不能折磨我了,我把尸体给你、给你’。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非常害怕,我想他在最后一刻大概是彻底疯狂了。”
7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正驾车穿过山谷。昨天他还在德罗贝塔-塞维林堡,几天来的温暖阳光使他很享受冲着多瑙河灰绿色的河水发呆的乐趣,他向水面漂浮的树叶丢石子,溅出箭靶般环环相套的波纹,在水面上扩散然后被流水淹没。这种活动也许怪没趣的,但他却可以玩上一整天。枯叶随波浪流走,上下起伏,它源自上游七公里外的一棵山毛榉,那片叶子春天翠绿,夏天颜色变,它曾遮掩着在微风里亲吻的人们,曾提供自己渗透绿色汁液的肉体给虫子咀嚼,曾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叶子抗拒着离开高耸的母体,它成功地成为那不多的留在树梢上的枯叶之一,风干,蜷曲,被积雪濡湿,腐烂发黑,最后它纤维松软脆弱,再也经不住风的摇曳,便旋转着落进河水,旅行七公里后被一个叫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人类匆匆瞥过。它仍将继续旅行,它会被轮船的桨叶打得粉碎,沉入水中,与河底淤泥为伍;它会被好奇的鱼类逗弄,当它是另一条鱼向水面投射的影子,会被鱼的嘴巴咬来咬去,接着被放弃;它或许会不幸地被人类的清扫船收集,干燥后被倒进焚化炉燃烧至一小撮灰烬;或者它会幸运地漂流进大海,见到它的母体永生也无法见到的浩瀚景象,并心满意足地成为海洋微生物的美餐。
另一片枯叶从空中飘落,轻轻触到河岸。赫伯特弯腰将它拣起来。那叶片在他手掌中慢慢变形,卷折的叶子舒展,突出的叶柄收缩,网状叶脉变得光滑,黑褐的颜色褪去。最后叶片变成了折叠的信件。赫伯特微笑起来。他喜欢这种方式,浪漫又神奇,假如全世界的邮政机构在送信时都能用这种方法,写信和收信会是多么大的乐趣,但可惜,只有在他和伯努斯之间的通信,才会因你此刻的想象而变幻形态。伯努斯给他的信曾经以荷包蛋、安瓿瓶、鸡雏、远相爱、葡萄牙军舰水母等等稀奇古怪的形式送到他手中。
这是枯叶。随着他的手打开折叠的纸,他身边的景色就像那叶片一般,枯萎凋敝起来,这是收信人的另一种乐趣。因此日光隐没到乌云后,河面上闪烁的光点不见,树木脆弱虚幻。而他仿佛透过信纸看见伯努斯向自己走来,红色的眼睛微带笑意,如同歌唱般低吟着:
大地又收获了一份养料,供应山毛榉生长和叶片枯萎。你为何不回到埋葬尸骨的土地上,嘲笑它灰色眼睑与白色指骨,并将对纯白影子的热爱散布?
当赫伯特的视线扫过最后一个字时,信件重新变成了枯叶,这是真正的枯叶,它将被抛弃在河水中,被吞噬或被绞烂。
于是,在收到信件的一天后,他回到了小镇。路途中他在报纸上看到米哈伊尔・布瓦伊死亡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意外。报纸上给出的死亡原因是抑郁症引起的自杀。这么说并没有错。赫伯特想。疾病总是突如其来,因此永远不会有人仔细想想究竟是什么在死者的脑子里引起了自杀的念头。
也并不是没有人。赫伯特想到了那个英国记者朱利安和那古怪的年轻人斯蒂芬,他们就像两条喜欢咬从身边漂过的任何东西的好奇的鱼,把树叶、枝条、橡胶残片这类东西翻来覆去的看啊、啄啊。可他们仍然不会知道一切的原因,起码如同他自己一样知道。
赫伯特回到旅店,发现有一尺半高的事情等待自己理。这些各种各样的生活琐事,像婴儿嘴里的牛奶一样到滴滴答答,也像那牛奶一样别想彻底擦干净。他翻了翻文件,把特别重要的做理,剩下的统统卷成一团扔到壁炉里。纸张被火焰吞没,在变黑成炭前发出红彤彤的亮光,如黄金树上结的红宝石熟透一地,然后便只剩下一堆又轻又脆的黑色薄片。
他轻拍双手,仿佛灰烬沾在了手上。接着转身离开办公室,向一个只在梦中变幻的地方走去。
8
伯努斯・莫拉托夫坐在我们已经熟知的核桃木小圆桌旁,思考着该把它变成齐本德尔式还是海波怀特式。他惨白的身躯上穿着摩尔人的绣金纹的红色长袍,腰上缠着五色丝线的腰带,脖子上垂挂着蜻蜓造型的项链。这些色彩斑斓的东西堆积在他身上,金线、丝绸、绿宝石、珐琅全都闪烁着动人光泽,与依旧惨白的伯努斯相比,这些装饰品反倒更具有生命气息。
房间的门打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踏上如棋盘黑白格子的地面。伯努斯仍专心在家具式样上,等决定了齐本德尔式后,他转向赫伯特,说:“如果我要用昆虫图案做装饰主题,是蝴蝶比较好呢,还是蜻蜓、金龟子或者象鼻虫?”
“你为什么不用鸟类做主题呢?”
“因为二十六年前我使用过了,当时用的是渡鸦。不过你提醒我了,我这可以换成苍鹭主题。”
“听起来相当不错。”
赫伯特坐在伯努斯对面,握住他白色的手,说:“米哈伊尔・布瓦伊是你计划中的第几部分?”
伯努斯眯起眼睛,烛光的一跳动在他脸上仿佛投下轻微的笑容。“我没有计划。我并不需要安排我的生活――假如我还有生活的话。我可以旁观布瓦伊先生缓慢老去,身旁是他美丽的妻子和长大的孩子,但我剪断了这条线,于是布瓦伊变疯,杀死了自己。这不是计划,而仅仅是乐趣,是把人放在显微镜下――”他用手指卷成一个圈,“――或者放在镜头底下――”他又用双手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这是观察的乐趣。”他挥手把圆桌上的瓷瓶推落在地摔得粉碎。“你可以看到一件东西是怎么毁灭的。”
“但是你有计划。”赫伯特提高声音,“你曾经告诉过我。”
“哦。或许我用过‘计划’这个词,但它只是方便而已。否则我怎么对你解释我所做的事情呢?说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你们――”伯努斯伸出食指指着赫伯特,“――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喜欢把生活做出某种安排。早晨八点起床,吃早饭;九点钟工作;吃,喝;和纳塔利开会,然后和米歇尔签协议;冬天去巴哈马度假,夏天去乌普撒兰度假;四十岁的时候要挣到很多钱,以便八十岁的时候能躺在重漆描金的棺材里。你们渴望这种生活――或者渴望那种生活。”
“就好像你不曾渴望以某种形式生活似的。”赫伯特盯着圆桌上浮现的苍鹭图案,说。
“说得对。我也有过曾经渴望的时候。但现在,作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灵魂,我从外面观察人类,就像观察一窝白蚁,它们在干什么?――殖,殖,殖。一旦你热切地渴望生活,你便融进忙碌的‘白蚁’中,便失掉了从更广大的层分析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当我们想要看完整地球那圆溜溜的全貌,就必须到达很高的高度,而在那里我们看不到人。”
“我不相信要理解人类的目的就必须脱离人类本身。”
“啊,你可以试试看。”伯努斯狡黠地眨眨眼。
“你是想让我死吗?”赫伯特盯着他。
“即使我不想,你也会的。”
赫伯特睁大眼睛,盯着他,然后露出奇特的温暖的微笑。“你考虑多久了?”他问。
“和你一样,很久。”伯努斯看着赫伯特。“我知道你所想的,知道你的希望。但是我并没有决定怎么做――是按照你所希望的、还是按照我的意愿。”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古罗马皇帝们在斗兽场上的微笑,你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你不能那么做!”赫伯特喊道。
伯努斯收敛起笑容,冷酷地说。“你可以走了。”然后他抬起苍白的双手,轻轻一拍。
9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房门旁,眼睛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房间,鼻子嗅着干燥的尘土味。伯努斯消失了,他的那些美丽幻景也随之消失,只剩下吱嘎作响的残破木地板和被透过窗子的昏暗阳光照射的斑驳墙壁。他看上去再一地被戏弄了。赫伯特叹了口气。他没有任何办法,他甚至预料到自己会因伯努斯而死。灰尘的味道很糟糕,而他在这房间里待的时间也有点长。自己应该出去,赫伯特想。而且在走出去时不要理睬值班的克拉古耶维茨。他转动门把手,打开门。
一秒钟之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却以仰面朝天的姿势躺在灰尘翻腾的地板上,而在他上方,朱利安・雷蒙按着他的胳膊,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用毛巾堵住他的嘴。
“对不起,沃恩施泰因先生。”斯蒂芬说,“非常抱歉,我们也不想这么做。但我们不这样的话,你恐怕就不会说实话。所以,你瞧,我们并不打算绑架你或者伤害你,对你的钱也不感兴趣,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而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可以保证对我们听到的一切都守口如瓶。如果你对此表示同意的话,就麻烦你点点头。”
赫伯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脑袋一动不动。
“哦,既然这样。”朱利安开口道,“先生,别以为我们拿你没办法。我和斯蒂芬很清楚你在商业竞争中有欺诈行为,虽然那些合同没有任何法律问题,但那些极低的价格、那些明显倾向性的条款,恐怕都是伯努斯・莫拉托夫操纵的结果吧。比如你对于雪松山丘旅店的收购。啊,请别这样瞪着我。如果你同意,就请点头。很好,很好,就是这样。”
他们放开了赫伯特,他坐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游走。“你们的勇敢真是值得钦佩啊。”他怨恨地说。
“这不算什么。”朱利安说,“或者你认为把搀了安眠药的威士忌交给值班的服务员也是勇敢的一种表现。”
赫伯特冷笑起来。“好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伯努斯・莫拉托夫这个人。”
“这还用问?”斯蒂芬说,“我们想知道伯努斯为什么要把人逼疯,他的行为里有很多仍然让我们不明白;他有什么样的计划,涉及的范围有多大――如果有可能我们希望能警告那些于危险中的人;你在他的计划中又于什么样的位置。希望你能老实地告诉我们。”
“计划?”赫伯特想到自己刚刚和伯努斯的对话,嘴角扭曲了。“他是个疯子。”
“不。”朱利安按住他的肩膀,低头盯着他。“我和斯蒂芬都和伯努斯有过接触,他的行为很奇怪,但他的思想既邃又黑暗,尽管他有自己独特的逻辑,但并不是无法探究的。你和他的接触比我们更多,你知道的也应该更多。”
赫伯特嗤笑地哼了一声。“他很有思想,很有逻辑。但正是如此他才是个可怕的疯子!你们以为研究他会得到什么?某所大学或者机构的赞扬吗?还是那些被你们告知他们就要死去的人的感激?你们这些只知道真相的人,从来都是冷酷地盯着别人的痛苦!我们不要真相,那有什么意义!让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能拥有一些温暖而不是冷冰冰的东西吧!”
朱利安松开他按着赫伯特肩膀的手,直起身,把双臂抱在胸前,他黑色的眼睛看着面前充满憎恨的脸庞。“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宁肯知道冷酷的真相,也不愿信奉让人开心的无稽之谈。我和斯蒂芬,我们不愿意在欺骗中活着,我们从不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人或者是生命的主宰。真相可能确实冷酷和让人绝望,无知无识地生活在伊甸园里也确实幸福,但这种幸福正是我们脆弱的表现。我们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虚假的梦幻里面。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赫伯特。”
“你说我是懦夫?!”赫伯特冲他咆哮着。
“我认为你只是缺乏勇气。”
坐在地板上的人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双手抓着自己的脸。“勇气?我都要死了……勇气?我的勇气能带给我什么?”朱利安和斯蒂芬惊讶地看着他,但赫伯特突然冲他们吼叫起来,“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能告诉你们的太少了!去找康斯坦斯・玛尔梅!快去找她!她比我知道的更多!她是关键!快去!”
“那个女画家?!”斯蒂芬大叫着。
“就是她!你们还不快去?在疑惑什么!我不想骗你们!”他用双手推着那两个人。
朱利安看着赫伯特那狂乱而焦急的目光,那双眼睛又又怕人,大得像一堵墙,一道巨浪,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志。朱利安下定决心,拉起斯蒂芬的手冲出房门。在房间里,赫伯特倒下去,大汗淋漓的身躯贴着地板,他的眼睛看着天板上积累的尘网,露出疲倦的笑容。
“但愿他们还来得及……”
第十八章 καθαροιε
由于它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恶,它已经被打死,并受到了诅咒。
――马丁・路德《加拉太书注释》
1
常春藤干枯的褐色枝条钩住了倚在墙边的朱利安的衣袖,他伸手拨开,却在瞬间惊诧起来。他认出了这常春藤,时光突然变慢,如水滴挂在叶片尖端轻轻晃动不肯落下。
这株常春藤曾在春季伸展出纵横交错的嫩绿叶片,曾在夕阳下被映成满墙红色火焰,曾在黑夜里变身为拱起身子展开翼膜的蝙蝠。它那像手掌中血管一样的叶脉在微风中抖动,远穿着亚麻拽地裙的姑娘伸手感受植物的凉意,你一看到她,就脱口而出:“她真美。她将不久于人世。”;美丽人影涟漪般散去,一队身着黑甲胄骑黑马的骑士飞驰而过,几片破碎的绿叶在他们身后的旋风中飞舞,你的眼睛跟随他们远去,耳朵里已经听见老人的哀嚎和婴儿的啼哭;橙红色火焰在黑夜里加,可怜的克拉拉・盖斯勒或米海利・佩尔格的肉体在火焰中焦黑发臭;火焰还烧掉了伊莎贝拉王后擦拭眼泪的手帕,烧掉了抄满“记着我吧,要是我已经远走”或者“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安静,清澈”的皮面笔记本,烧掉了秋日闷燃的树叶和香甜的栗子;但转眼间蝙蝠的黑翼膜就扑灭了火焰,在冷风中吱吱叫着,在夜色中盘旋;它们的瞎眼睛看到农夫用手推车推着尸体向郊外走去,看到高墙城堡中穿着华服的男人挥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喊道“否决”,看到被篱笆分开的情人们在树叶和尖刺的缝隙间轻触的嘴唇。
是的,总是有事情在发生,它们被编织进常春藤的枝蔓中,在那里生长,在这里生长。斯蒂芬正在推开门,这也是无数事件的一部分,它总会发生,并带来绿叶、火焰和蝙蝠的后果。朱利安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
2
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飘浮的尖锥形巨石投下阴影,耳边是柳条鞭打空气的锐利声音。他再一进入了那个虚幻梦境,带着过去和未来的永恒宁静的温暖世界。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比海王星大气还稀薄的东西,但他仍然赞美这美丽幻想赐予人心灵的安详之感。
身旁,斯蒂芬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嘴巴里冒出一连串惊叹的话语,“多美的梦!”多奇异的梦,多真实的梦,你脚下的青草会折断、流出汁液,染绿你的鞋底和白裤腿;被柳条抽到的皮肤会疼痛红肿;你跑下山坡时会出汗;把浆果放进嘴里咬破时它散发甜蜜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欺骗性。面对可以供应你无限需求和满足的世界,有谁不愿意陷其中沉沦至死?有谁置疑它的虚假与否?斯蒂芬已经躺在草地上享受温暖阳光和植物清香了,朱利安弯下身把他拉起来。“伯努斯肯定在某等待我们……”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顶上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更像群山激动的咆哮。他们吃了一惊,仓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山顶上出现一个光点,转瞬变成一团光辉,洁白耀眼,俯冲过来如滚滚炽热的银。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正奔驰而下,树木在它两侧分开,草地上拖出一道痕。
“哦,他来了,他冲我们来了!”斯蒂芬声音颤抖地叫着,他想往山谷里逃跑,但朱利安一把拉住他。“别慌,他不会伤害我们。”他看着那团白光,笑意越来越浓,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验到伯努斯心灵中的东西,在美与戏剧性的水平上,或许在伯努斯制造的梦境里他们更能彼此理解。这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白狮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脚爪轻轻挪动,红眼睛一眨一眨。
“这真是精彩的开场白。”朱利安对它说。它似乎感到高兴似的抖了抖鬃毛,白色光点从毛发尖端溢出,围绕在它周围,逐渐变亮,直到耀眼得无法逼视。那一团白色轮廓发生变化,渐高渐窄,最后,随着光点褪去,披着白袍的伯努斯・莫拉托夫站立在他们面前,红眼睛带着微笑。
他看着朱利安,然后看着斯蒂芬,他看着斯蒂芬惊讶的灰色眼睛和他倚靠着朱利安的微微颤抖的手臂。伯努斯伸出苍白的手臂,用手指尖托起斯蒂芬的下巴。斯蒂芬也许应该为自己没有大叫一声扭头逃跑而欢庆。伯努斯抚摸着他的下巴,嘴角边的笑容加。他松开手说:“啊,我看着你十五年,从小男孩到现在,你这个‘亲爱的小东西’。”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你不会连我们做爱的时候都在监视我们吧?你这个偷窥狂。”
伯努斯咯咯地笑出了声。“当然,我当然会,你以为我能干什么?你以为我拥有的无穷无尽的时间都是在向上帝祈祷或者是痛苦流泪中度过的吗?不、不、不!”他挥着手,“我喜欢人类,我观察他们,摆弄他们,从小婴儿到垂暮老人。我的脑子里收藏着许多人的一生,各式各样,他们就像一个玻璃器皿似的盛满许多种液体,有苦有甜,有浓稠有稀薄。他们的肉体死去了,但他们仍然在我的脑子里面生活。”
“你把人只当作供你实验的老鼠?”斯蒂芬恼怒地问。
伯努斯摇摇头。“人生下来就是实验用老鼠,你以为这有什么区别?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仅仅是一只老鼠,他甚至连变成猫的梦都没有做过;而有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他们从老鼠变成了其他动物――老虎、蛇、狗、鹦鹉、长着鹅头的马、长着两个脑袋的孔雀、长着老虎脑袋的美人鱼等等我曾经给你演示过的东西;只有很少一部分,他们期望能变成我所不能控制的、真正的人。”
“可你选择了狮子。”朱利安说。
“因为狮子从古至今都是神秘力量的象征。但不可思议的不是狮子。”伯努斯侧身看着远方的群山,“狮子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样,它没有变,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这些人类和大地变了。”
“……你好像在寻找某种东西。”斯蒂芬轻轻说。
这让伯努斯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柔和的微笑。“你说的对,亲爱的小东西。”他一直在寻找,寻找那可以把他自己的过去、把整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天穹和大地融合到一起的东西。伯努斯挽起朱利安和斯蒂芬的胳膊,说:“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仅仅为了说话的,朝前走。”
3
他们穿越神秘山谷,白色巨鸟在身边飞过,带来呼呼风声。到达雪峰山顶后,他们向今的第二个山谷走去,这个山谷被雾气包围,好像海洋里的巨鲸群喷出的水雾。山坡陡峭,越向下积雪越少,不久眼前便出现茂的草场和灌木林,雪水汇成溪流在脚边跌落。温度正逐渐升高,雾气随着阳光照射渐渐消散,透过苍翠的树木能看到山谷中尖锥房顶,这是一个有人间气息的地方。
继续向下,山谷中的建筑变得清晰。朱利安看到这山谷被一条小河贯穿,房屋依山势建在山坡两边,南侧山坡顶端有红色的拜占庭式教堂,河流两边由石桥相连。那教堂和石桥他非常熟悉,因为过去的三个月里他的脚步在它们的石板上踏下了印记。朱利安转身看着伯努斯,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而此时斯蒂芬却已经开口:“这是我们的小镇!”他惊讶地说。
伯努斯却只是微笑。这当然是小镇,不过不是你们所熟悉的小镇,这里没有雪松山丘旅店,没有布瓦伊家的大宅院,也没有塞奥罗斯伐木厂;但是这里有托法娜姐妹家依然光彩照人的别墅,和那些人……
斯蒂芬突然站住,他盯着伯努斯说:“这是过去的小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六十三年前的小镇――你死亡的时候。”
“考古学者敏锐的观察力。”伯努斯不动声色地说。
“这不是观察力,而是分析。”斯蒂芬说,“你不会平白无故把我们送回去,你肯定是要我们看什么,而发生在这小镇过去的、与我们都有关系的事情只能是你的死亡。”他皱皱眉头。“是因为你突然决定让我们知道?还是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伯努斯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容,然后又回复到淡漠的表情上。“你害怕了?”
“不。”斯蒂芬摇摇头,“我怕你……面对自己的死亡应该很可怕吧。”
伯努斯耸了耸肩。“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们才会摘下那戴了一辈子的假面具。不是吗?死亡对我来说只是过去。当然,那过程并不舒服,现在看上去可能很恶心。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甜蜜的微风或者明媚的光辉那些玩意。实际上,我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是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绵绵不绝的仇恨。”他顿了顿,说,“让我们继续走吧。”
山谷里正值夏季傍晚,几只乌鸦在榛树丛中飞来飞去,点着红色的林间雏菊在碎石路两边随风摆动。河边传来一阵水和尖细的嗓音,好像水中仙女被凶恶猎人驱赶时的喊叫,石桥上跑过三个阴暗身影,发出衣裙OO@@的声音。他们三个人跟上去,看到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走着。女孩长相一样,姿态相同,声音也相仿,她们说起话来叽叽喳喳重叠在一起。朱利安和斯蒂芬认出她们是托法娜姐妹。而那男孩显然是科利文。
他们原本可以继续这样欢乐地走着,但在他们前边不远的巷子里冒出几个人影,从此刻起,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孩子们停下脚步,弯腰躲在墙角阴影里,看着那些人影仿佛看着黑夜里的醉兽。他们跟着走过去。
黑色人影在小巷间疾走,如同夜间火焰在墙壁上投射的跳动人影,没有脸孔和表情,周身黑暗。他们是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一座山坡上的宅院外停下,这座此时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将来会生长为雪松山丘旅店优雅的建筑。这七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然后一个肥胖身躯的男人按下门铃,向出现的仆人挥动着一张纸,接着他们被惊慌的仆人带进大门。三个小孩眼看自己被关在门外,便绕到后院,爬进了院子。
朱利安、斯蒂芬和伯努斯穿过铁栅栏,他们的身体像空气般被分割又合拢。七人凶手就在前面,他们走进大厅,推开挡路的仆人,凶相毕露地冲进走廊。七个人分开在整幢房子里寻找着什么,伯努斯带着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那粗壮男人,他在二楼的书房门口正堵上一个正要跑出去的男人,那男人年轻英俊,金色头发有些凌乱,金色睫毛遮掩着惊慌的蓝眼睛。
“阿尔伯特・G!”斯蒂芬指着他喊道。
“对,就是他!你们仔细看着!看着!”伯努斯用力抓着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胳膊。
在他们面前,粗壮男人举起手枪对准阿尔伯特・G的眉心,另一只手拿着纸,读道:“……我们有权置罪恶的间谍……”年轻的金发男人愣住了,他的整个脸痉挛一样变了形。“不!”他说,“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间谍,我不是德国人的间谍,我是为苏联人服务的!”“但我们的情报已经告诉我们你是纳粹间谍!”粗壮男人喊着,伸手抓住阿尔伯特・G的头发,枪口抵在他耳朵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听到一声尖叫,一声由阿尔伯特・G发出的、如同被屠宰的野兽的尖叫。他跪到地上,弓着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嘴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这就是托法娜姐妹口中的德国地下抵抗组织的间谍,这就是那个被冤枉错杀的人――在死亡的威胁前顷刻便崩溃的胆小鬼。朱利安看了眼伯努斯,他发现他居然在微笑,他的嘴角弯曲,眉头舒展,只有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粗壮男人拖着不停求饶的阿尔伯特・G走出房间,来到三楼,从那日后会变成雪松山丘旅店C37号房间里面传出谈话声。朱利安和斯蒂芬从打开的门口望过去,看到精致华美的房间中央,伯努斯・莫拉托夫正坐在棕色靠背椅上,三支手枪对着他的头部。朱利安回头对身边穿白袍的伯努斯说:“那是你。”
“那是我――真实的我。”
回忆幻境里的伯努斯穿着白色衬衫,即使在夏天也套着羊毛背心。他看上去比作为白狮的伯努斯要更为苍白瘦弱,手腕上的骨节醒目地突出,手指像蜘蛛的脚爪。他的白色头发那时并不长,刚刚够到肩头,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橙红色。他镇定地坐在那儿,脊背挺直,高傲得像埃及神庙里的方尖碑。但当阿尔伯特・G被拖进来后,他脸上的面具便破碎了。
“你们无权审判我们!”伯努斯对四周的人喊。
“我们不审判。”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女人说,“我们只是确保你们不会跑掉,然后我们会将你们交给军事法庭理。”
“撒谎!”伯努斯瞪着她。
此时阿尔伯特・G却对伯努斯说,“军事法庭!伯努斯,这是一个机会,在法庭上我们可以解释,可以有律师,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伯努斯冲他咆哮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诱使你承认吗?然后他们就可以开枪。”他看着那七人凶手,“接下来你们就会把莫拉托夫家族的财产瓜分干净。对吗?你们是消灭敌人的英雄,多么耀眼的字眼。你们策划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从你们父辈嫉妒地看着莫拉托夫家的宅院开始?”
“别听他废话!”拖着阿尔伯特・G的粗壮男人叫着,“干脆地干掉他们!我们有权这么做,就说这两个杂种负隅顽抗!”
“别杀我!”阿尔伯特・G大叫起来,“我什么都承认!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阿尔伯特!闭上你的嘴!”伯努斯吼叫着。但金发男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不停地说,“我是间谍,我掌握着很多机密,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伯努斯・莫拉托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身边那女人手中的枪,对着阿尔伯特・G扣动了扳机,子弹从他胸口穿过,烧焦了衣服和皮肉,鲜血开始从洞口流出来。阿尔伯特・G瞪着他,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早就知道――我必得死在魔鬼手上……”他发出可怕的笑声,身体向侧面摔倒。
七人凶手先是一愣,然后有接连五把枪对准伯努斯,逼迫他把手里的枪扔到地板上。其中一个人踢了伯努斯一脚,让他跪在地板上。
“居然自己先打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说,“倒省了我们的事了。好吧,伯努斯・莫拉托夫,你刚才说对了,我们就是冲着你的财产来的。既然如此,你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而且――”他一把拽起伯努斯的白发,“――像你这种畸形,活着除了痛苦还能是什么,我们杀你是在帮你,帮你摆脱这个丑恶的、冷酷的、全都是杀戮和憎恨的世界。啊!别用你那红眼睛瞪着我!他说的对,你是魔鬼!对付魔鬼只有一个方法――立即杀死他。什么军事法庭,谁知道你会不会用钱把自己买出来。不,我们不是傻瓜,不会把魔鬼送到法庭上对峙,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杀死你。――我们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他退后一步,在伯努斯恐怖的笑声中向他的脑袋开了枪。
血液,烧焦的皮肉,玻璃球般的眼睛,反射温润光泽的枪管,沾染脑浆的亭亭玉立的椅子腿,它们在逐渐变淡,像一层层薄纱落到眼前。杀戮的场景在尸体落地的一刻定格,并如泡了水的水彩画似的色彩模糊。
他们再站在青翠的山谷中,微风吹拂面颊。斯蒂芬靠在朱利安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朱利安的目光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停留在伯努斯身上。他穿着的朴素的白色长袍是美极了的,他那裸露的手臂曲线是美极了的,那缠绕着白色发丝的脖颈是美极了的,那蓬松柔顺的长发是美极了的,那举手投足间优雅的动作是美极了的,然而,他的美中却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死亡。”伯努斯开口说,“你们看见了吗?有的人在狞笑,有的人诧异地扬起眉毛,有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就有人顶住我的脑袋――火光一闪,爆炸的能量推动了铅弹,把生命的液体从身体里解放出来。你们看见了吗?那些在全部历史里被教导着杀人是罪大恶极的坏事的人类,手里却掌握着杀人的权利,他们不仅可以杀人,还会因此而受到奖励、得到荣誉。你们看见了吗?”
“……伯努斯,”朱利安轻轻握住他的肩膀,“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就是你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复仇的原因吗?”
“部分原因。你们是否还记得,托法娜姐妹曾经告诉你们,科利文偷听到的事证明阿尔伯特是德国抵抗组织的间谍。”
“对。不过在看到阿尔伯特・G本人跪地求饶之后我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吗?”伯努斯冷笑一声,“那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一份证明他身份的文件,但那文件是一年前的,当时他的确在为德国抵抗组织工作,不过同时他也在为纳粹工作。阿尔伯特・G是个双面间谍,在他来到镇上的头一年,他主要为抵抗组织工作,而后一年他主要为纳粹工作,因为他们给的价钱更高。文件欺骗了很多人,那些可怜的杀人者们恐怕致死都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可这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得的吗?”
“阿尔伯特・G的确不值得惋惜,但那些凶手们不应该杀死他,更不应该连累你。”
伯努斯瞥了瞥嘴唇。“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观点。但遗憾的是凶手们在乎的不是阿尔伯特或者我的性命,而仅仅是我所拥有的财产,所谓间谍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
斯蒂芬突然说:“但你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向他们的后代进行报复难道不是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的生命――塞奥罗斯、科利文和布瓦伊的生命就不比你的更珍贵?”
伯努斯猛地转过身冲到斯蒂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得很好,可恶的小东西。你知道什么?!首先,科利文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责怪他那嗜酒如命的习惯吧。至于塞奥罗斯和布瓦伊,你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两个人在波黑战争中的罪恶交易了,而我更清楚,他们不仅在贩卖儿童,他们还杀过生意上的仇人、掠夺过那些逃亡者的财产――以战争的名义。如此一来,你们是否还觉得我仅仅依靠幻觉让他们疯狂而死与他们带给别人的痛苦相比太过仁慈了呢?”
“我明白了。”朱利安说,“你杀死了七人凶手,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而对于他们的后代,你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报复,你会像神话里说的那样把他们的良心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根据称量的结果给予相应的惩罚。很可惜的是,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没有通过这项考验。”
“很接近了。”
“托法娜姐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重病。我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件事我没有插手。”
“科利文老爹的父亲呢?”
“和他一样,长期酒精中毒的结果。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
“伊沙克・塞奥罗斯?”
“医学诊断是血管瘤,实际情况是我对他施加的压力。埃林・姆拉德诺夫和他的两个儿子在雪山上因为无法忍受我制造的幻境而疯狂大叫引起了雪崩。罗伯尔・布瓦伊死在了外地,游泳池里溺水身亡,一个人再惊恐,在水下呼救也是不对的。至于奥尔嘉・安东诺娃,我并没有杀死她。”
朱利安猛然想到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让他们去找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急迫表情。他大叫着:“康斯坦斯・玛尔梅!她就是奥尔嘉・安东诺娃!”
伯努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谁说的。她们并不是一个人。康斯坦斯・玛尔梅是奥尔嘉・安东诺娃的女儿。”
“什么!”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叫起来。
“准确的说,是私生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赫伯特急着让我们去找她。那么,奥尔嘉・安东诺娃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没有杀死她,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能杀死她呀。”伯努斯嘲讽地说。
斯蒂芬有些气恼。“那你能不能直接说明她是怎么死的。”
“她被她的私生女用油画刀割断了喉咙。”
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沉默了,就像展开在他们面前是难以想象的画面,是由油彩变成真实世界的希洛尼姆斯・博施或奥德・耐卓姆的怪诞画卷。“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朱利安叹息着。
5
“我在这镇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却第一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当他们三人向山坡上的柳林走去时,斯蒂芬说。
“非常有趣,对吧?”伯努斯笑着说,但他的微笑在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身上没有引起任何回应,他耸耸肩,继续说,“知道这些事实会让人觉得害怕,觉得身边那些美好的东西似乎变得微弱了,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论是这小镇也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也好,所发生过的冷漠和残酷绝对不会比这里少。虽然我们人人心里都希望温情再多一些,友爱再浓烈一些,但记住,即使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田园画卷里,我们照样会感到冷酷,因为某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就像地球是圆形而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一样。地球不会依照我们先人的希望变得扁平以迎合他们的观念,现实也没必要去安慰哭泣的可怜人。许多人会认为我这种想法是造成这个世界混乱现状的罪魁祸首,他们认为正是这种只追求事实真相的想法使人类选择了智慧树的果实而拒绝了生命树的果实,同时也拒绝了生命树为我们提供的永恒的幸福和无忧无虑。但我想说,那‘永恒的幸福’难道不是幻境吗?如果你有抵抗大麻毒性的身体并且有足够多的钱的话,你也可以制造出‘永恒的幸福’。但很遗憾,你总得从梦幻里走出来,那么此时你该怎么办?面对现实的冷酷害怕得大喊大叫?找寻某种东西来获得安慰?啊,是的,我们很多人都在这么做,我们从美食、酒精、电视里获得安慰,从爱情、性、金钱里获得安慰,从巫术和宗教里获得安慰,我们宁愿相信能让我们快乐和高兴的谎话也不愿意面对我们什么也不是的冷酷事实。这样的我们和那些期待父母照顾不然就号啕大哭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可是,父母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他们总会离开,当没人照顾我们的时候,我们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吧。我们如此渺小,像蝴蝶一样振翅一天便以为那就是一生,一百亿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长得不可思议。至今,我们中的很多人仍未能真正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他们不愿相信自己来自微生物和淤泥,不愿相信其实自己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思想,他们害怕迷失在一大片无人过问的黑暗中,于是他们希望得到承认和鼓励,希望自己是特殊的,即使给予他们安慰的东西本身是那么脆弱和虚幻。我们总是这样,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重要,想方设法要摆脱渺小的地位,总是渴望用一些仪式就可以让自己摆脱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而许多苦难都是从这种的恐惧而来的,人们只爱自以为对自己生存有利的东西,只能按照自己的感受判断事物,并憎恨和害怕一切使他受苦之物。我也向往着幸福生活,这并不是错误,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迈出自我麻醉的门槛,迈出恐惧的门槛。”
朱利安和斯蒂芬沉默着,过了很久,朱利安叹了口气,说:“很高兴你认为我们已经真正成人了。”
“这正是你可以从我的梦境中逃脱的原因。现在,你们可以出去了。”
“嗨!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全部事情呢。”斯蒂芬突然惊醒似的说,“康斯坦斯・玛尔梅是怎么回事?阿尔伯特・G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会有人对你们说的。或者,你可以自己猜啊。”伯努斯神秘地笑了笑。
他们已经来到柳林近旁,一棵粗壮而根部虬屈的柳树干上出现一扇门,伯努斯指了指,说:“从那跨出去,你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你没什么别的想跟我们说的?”朱利安问。
“我们又不是即将分别的情侣。我想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而且不要以为我不打算杀死你们就意味着我乐于见到你们闯入我的世界,或者我可以像神灵一样庇护你们。你们可以走了。”他伸手指着那扇门。
“可是……”斯蒂芬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朱利安已经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放到门把手上。他打开门,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我可不喜欢这样,”他嘟囔着,“你想跟他说什么,斯蒂芬?”朱利安开始向黑暗迈腿。
“我想问问从这门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朱利安瞬间愣了一下。“明智。”他说。但他们已经掉进了黑暗中。
6
朱利安觉得自己和斯蒂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肯定碰倒了什么东西,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变成了绿色。“哦!那白色混蛋!”他刚想这么喊,却听到身边一阵咯咯的笑声,朱利安抬眼一看,发现斯蒂芬正坐在他旁边用手指着他,笑得不亦乐乎。斯蒂芬的脸上沾了一块蓝色的东西,他的衣服上则是五颜六色,而就在他们双脚边,翻倒着很多小桶,那些颜料就是从这些桶里溅出来的。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伯努斯并没有把我们送很远。”朱利安说。用自己绿色的手把斯蒂芬从地板上拽起来。
他们在康斯坦斯・玛尔梅的画室里,身旁横躺着放颜料桶的木架,地板上小桶和各色颜料发疯一样混杂成一堆,朱利安非常害怕他们的“跌落”会毁坏女画家的作品,而不幸的是,这情况的确发生了:几幅画躺在地上,已经被溅出的颜料弄脏;几尊大理石雕像摔得掉了角;而石膏像则干脆已经分崩离析了。而最糟糕的,就是康斯坦斯・玛尔梅正坐在画室另一边的藤条椅子上,看着他们。
女画家神情严肃,带着责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发怒,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站起来,看着他们愧疚地走过来。
“我们……非常、非常抱歉。”朱利安开口说,“我们不是想要故意给您捣乱,这只是个……意外,我们是被人……呃……扔到这儿的。”他本以为女画家会用手里的木手杖狠狠敲打他们,但她只是点点头,说:“你们先去把脸洗洗。”她用手杖指了指一边的小门。
朱利安和斯蒂芬像突然得到解脱一样冲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又洗又擦。他们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净了,但衣服上的很难弄,就只好先那么沾着。斯蒂芬禁不住开始想象当自己穿着这样一身多姿多彩的衣服回到家,他母亲会怎么样的尖叫。也许我最好是悄悄从后院爬进去,他想。
当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准备接受一番训诫的时候,却发现康斯坦斯・玛尔梅把藤条椅转了半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山坡,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并没有发现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走到她身边,她的目光凝视着很遥远的地方,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片凋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半空中翻滚飞荡,既不用心倾听,却也并不显得陌生。她就这么看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那些和我一起年轻过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老了。”
“……除了一个人,”朱利安轻轻地说,“而他永远年轻。”
女画家的嘴唇突然抽搐起来,它们扭曲抖动,既像不由自主的痉挛,也像拼命压抑着什么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东西。
“我简直是一具僵尸,”她说,“长眠在坟墓里。”
第十九章 女性的残酷之书
这是我自己的儿子,是我把他生出来的。你们吃吧,因为我已经吃过了。不要使你们显得比一个女人还要软弱,比一个母亲还要可怜。但是如果你们还留有一点对神的敬意,而对人类的牺牲还存有畏惧的话,那么我刚才吃掉的那一半就算是你们吃了的,而现在我要将剩下的一半吃掉。
――约塞夫・弗拉维《被围困的耶路撒冷》
1
白瓷盆内浅浅的水层被轻轻搅动,淡粉红色的细流从水底的油画刀向四周漩涡状扩散,那模糊盘绕的形状像某个在百亿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灾难的星云。红色渐渐加,整盆水都变成了粉色,像粉色风信子盛开的总状冠。水盆塞子被拔起来,油画刀转了半圈,刀刃在白瓷表面划出尖细的摩擦声,然后停在那儿不动了,粉红色的水盘旋着跌落进黑洞洞的下水管道。
那儿有一棵波希尼亚槭,暗绿色叶片手掌一样伸展,浓密的树冠圆球般覆盖,它的树皮是淡白色,布满粗糙的裂片,它有一百多岁了。它的根扎入泥土之下,将那一小盆饱含着红血球的水流吸收进自己体内。血液没了,树还在那儿。它始终在那儿,不管我们是怎么赞美它,抚摸它的树皮,折断它的枝条,甚至即便我们把它砍伐,它也仍然是一棵假悬铃木槭,从来没有变过,它始终是它自己。那棵树从生到死的一百年间坚定不变地显示着自己,显示着人们的精神难以理解的扭曲树皮的生长和细长枝条舞蹈般的伸展。无数人在它脚下走过,但它一直立在那儿,冷静而平和,仿佛某种标尺。当长着褐色卷发的美丽小女孩在树下玩耍时,她的天真愉快如此耀眼鲜明,以至于树木变成了陪衬;而当小女孩离开后,槭树依然静静矗立。一百年间,我们看到的只是那棵树,而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仅仅是空气流动产生的微风。
它何以不变,而我们却总在消失。
2
朱利安和斯蒂芬想动手收拾被他们弄得一团糟的画室,但康斯坦斯用手势拦住他们,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她没有说话,朱利安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迈过那一地的罐子和泼出来的颜料时,她的眼睛又转向窗外,直到他们都坐下之后,才慢慢转回来,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女画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利安和斯蒂芬,她的嘴角带着微笑,但这微笑很奇怪,仿佛从非常遥远又古老的地方透射而来,一路携带着化石碎片和尘埃。“你们已经见过伯努斯了。”她说。
斯蒂芬看了朱利安一眼,他有些吃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朱利安想了一会儿,说:“你爱他,对吗?”
女画家的笑容加了,甚至有些慈祥。“是的,我爱他,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没有人还爱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朱利安点点头。“那些复仇是按照你的意愿来执行的,你希望见到那些凶手们在痛苦折磨中一点一点死亡。”
“你说的对。我渴望他们经受我所经受过的绝望。”康斯坦斯平静地说,“那些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又还给了他们。我让他们好好活着,追求金钱和名誉,为他们铺平道路,然后当他们醉心于手中的幸福之时,把他们推进痛苦绝望的渊里面,夺走他们所有的欢乐和所倚靠的东西。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事情,但却没有人能战胜幻境的折磨。这我早料到了,如果他们有那样的意志就不会干下最初的那桩罪行。”
“可是,”斯蒂芬说,“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
“无聊的道德标准。”她笑起来,声音短促。“既然在我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还敢相信道德?我怎么还敢相信神灵?我在这世界上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的是你和伯努斯之间。”朱利安说。
“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爱他。”
“但这不够。”朱利安盯着她。康斯坦斯抿紧了嘴唇,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朱利安叹口气,说:“好吧,我们不再问你的事情,但请告诉我们: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关系。”
康斯坦斯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一条细线。她那由堆积的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她好像突然间感到劳累,一边叹息着一边缩进藤条椅子。
“伯努斯爱上了阿尔伯特・G。我并不因此恨他,因为他那时还太年轻,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他就被关在大宅子里面与人群隔离。伯努斯那奇异的肤色和眼睛让这小镇的人们都非常害怕他,当他是个怪物。他一直隐秘地生活,虽然他读过非常多的书,但关于普通人之间的东西却了解得很少。我因为偶然的机会和他成为了朋友,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相貌奇异,但他其实很美,敏感而细腻,我爱上了他。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我的生母,她如果知道我和那个怪物恋爱的话肯定会杀了我。
“接着阿尔伯特・G突然来到。他年轻英俊,满头金发灿烂夺目,而且他很风趣幽默,懂得的知识远比这闭塞小镇上的人多。伯努斯喜欢上他并不奇怪,很多年轻少女都暗恋他。但阿尔伯特・G只对伯努斯感兴趣,他的确并不歧视他,但我们那时没人了解他的目的。阿尔伯特・G来来去去,每都住进莫拉托夫家的大宅邸,他向伯努斯献殷勤,夸赞他的美丽,他的学识,他的气派非凡。尽管他说的都对,但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来,伯努斯告诉我阿尔伯特・G是间谍,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财拿出来帮助他。我非常反对这件事,但伯努斯自己很高兴,直到他发现阿尔伯特・G是一个只为金钱利益服务的双面间谍。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伯努斯曾经跟我说过他非常后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康斯坦斯讽刺地笑着。“他和阿尔伯特・G被杀死,给公众的解释是他们因叛国罪被决。我非常伤心,我恨这个地方,于是我的母亲给我一笔钱,送我去外地上学。六年后我回到镇上生活。有一天,我那染上酗酒习惯的母亲透露出当时杀死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真相,于是,我用油画刀杀死了我的母亲,然后等待着被警察抓走。
“但已变成白狮的伯努斯突然出现,他帮助我把尸体悄悄掩埋并制造出我的母亲迁居到外地的假相。就是从那时起,从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我面前铺展开的时候起,我想到了那些造成我一生痛苦的凶手们,伯努斯同意我的报复计划,我相信尽管他表现得很超脱,但他内心里仍然怀有切的仇恨。而复仇带给我的是快乐,是的,我还活着,而他们都已经死了。”
3
斯蒂芬在颤抖,这并非因为寒冷,虽然女画家的画室里的确不暖和;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衰老、骨瘦如柴、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的老人;他颤抖,是因为沿着他的脊背闪过一阵刺痛感,因为他汗湿的手心里凉得就像冬季室外的铁栏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人可以坐在这儿,悠闲而轻柔地讲述自己如何杀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构思出那么美丽的油画和雕塑的心灵里,描绘出那么婉转线条的手掌里,流泻的竟然是仇恨和死亡。康斯坦斯看起来多么庄严和智慧,而谁能想象得到在她的内心的巢穴里却养着条毒蛇呢?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斯蒂芬缓缓开口,“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伯努斯也没有,即使那些人不值得活着。没有哪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朱利安伸手按住了斯蒂芬的膝盖。
康斯坦斯微笑着。“那么什么东西有此权利呢?法律?法律只会对凶手们不闻不问。末日审判?那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况且我信我自己也将是被审判的人。所以在懵懂的法律有时间过问或是在让人等得心焦的末日审判之前,我必须让一切完结。”
“你从没有考虑过宽恕他们吗?”朱利安问。
女画家的嘴唇猛然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吐出几个字:“宽恕是一厢情愿的欺骗。”
“可是我觉得……!”斯蒂芬停住了。他觉得的事情对于康斯坦斯被杀死的爱人和她被毁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的任何感觉、任何作为都不可能弥补她失去的东西。他的眼前浮现一片白色,那是早已停滞的时间的颜色,也是失去了一切缤纷色彩的过去岁月的颜色――白狮的颜色。
“玛尔梅女士,”朱利安开口说,“你的复仇计划是到米哈伊尔・布瓦伊为止吗?”
“我认为你非常希望我说‘是’,”她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但很遗憾,我的回答是‘不’。”
“还有几个人?他们是谁?”朱利安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你可以救他们?”康斯坦斯嘲笑着说,“英雄主义是非常不好的东西,的确,英雄会救人,但当他救了一个人时他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十具尸体。”
“我才不想当英雄。”朱利安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伯努斯手心里救人根本不可能,不过我可以提醒他们,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有逃脱梦境控制的希望。”
“是否让梦境消失是伯努斯的事,决定谁可以继续活下去也是他的事,就像他不曾杀死你也不曾杀死斯蒂芬一样。我享受复仇的乐趣,伯努斯也有自己的乐趣。”
“哦!你们这两个疯子!”斯蒂芬低吼着。
康斯坦斯瞥了他一眼,说:“你也是。”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倦。朱利安盯着她,发觉比起几个月前康斯坦斯看上去突然消瘦了很多,皮肤变得苍白干瘪,头发又细又脆,手指更像干缩过的尸体骨头。是因为复仇让她劳累吗?还是说……朱利安猛然一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玛尔梅女士?”他大叫出来。
女画家慢慢睁开眼。“你这样说话非常没有礼貌。”
“塞奥罗斯和布瓦伊的死亡时间距离这么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所以加快了计划。”
康斯坦斯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大概只有几天、或者几小时可活,但不要以为我一死计划便结束,伯努斯会继续执行的。”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朱利安转身抓住斯蒂芬的胳膊,对他说,“快去打电话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康斯坦斯怒吼着,“不要医生,不要她!她不可能救活我。”
看着斯蒂芬走出房间,朱利安才回头看着女画家。“我们并不想救活你,我们只是想让你多活几天,好告诉我们你复仇计划中剩下的人是谁。”康斯坦斯看了他一眼,就好像看着块无生命的石头,然后她转过头,继续注视着窗外波希尼亚槭的粗糙树皮。
霍斯塔托娃医生和助手尼古拉在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在这之前,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把康斯坦斯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不过让朱利安感到惊讶的是,女画家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提出抗议,事实上她很顺从地让他们把自己抬上了楼。或许她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朱利安想,或者她已经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她,结果都一样。我们可以抢救她,相反也可以折磨她,但任何愉快与痛苦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女医生的检查仔细而迅速,然后她让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自己来到楼下的画室。“我恐怕要说她没什么希望了。”她说,“根据我的检查还有玛尔梅女士提供给我的她的私人医生的诊断书,我可以确定她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以后,也许会拖到几天以后,但不会再长了。”
“看上去她并不太痛苦。”斯蒂芬说。
“她的私人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止痛药,我想这可能有点儿违反规定,不过至少她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带来的折磨。但她的身体衰竭得很厉害。”
“你打算怎么办呢?”朱利安问道。
蕾妮耸耸肩。“也许我会给她换换止痛药的种类,原来的那种对她已经不太有效果了。我希望这最后几天里她能平静渡过。”蕾妮顿了顿,盯着他们,说:“我想你们可以帮助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都很惊讶。“我们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
“并不是医学方面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你们确实帮了忙,因为玛尔梅女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别人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很不快乐。”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女画家的不快乐是怎么来的,但显然不能对蕾妮说。
“我说的不快乐并不是指她害怕死亡,也不是肉体的痛苦,我觉得……”蕾妮皱起了眉,“她好像在生气。”
“你确定吗?”朱利安问。
“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玛尔梅女士……很特殊。”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让她感觉快乐一些?”
女医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抗拒你们。玛尔梅没有亲人,所以我想她会非常孤独。设法让她快乐一些。我每天都会过来三,尼古拉也会陪着你们。”说完她便离开了。
5
在从玛尔梅的家到医疗所的路途中,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一直在回想刚刚在检查时发生的奇怪事情。一般说来,病人会接受亲切和蔼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小心地避免触及病人敏感的神经,但玛尔梅女士对她仍然是充满了敌视。蕾妮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握住玛尔梅手腕时,后者像触电一般躲开的动作。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是做检查,又不是要害她。
当然,蕾妮想,玛尔梅是一位艺术家,这种人的头脑有时候的确与普通大众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但我从来也没有冒犯过她。玛尔梅女士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她从来不会到医疗所看病。她们之间甚至很少说话。那么玛尔梅目光中的憎恨又是从哪来的呢?
头脑里盘旋着这些疑问,蕾妮慢慢走回医疗所,推门的时候发现门锁住了,她这时才想起女护士应该到巴宁夫人家去了,于是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她打开门,迈步进去,但就在她的脚接触到室内地面的一瞬间,光芒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统统坠入黑暗,那甚至不是你在闭上眼睛后或者在夜间所见的黑暗,因为它们都会具有微弱的光感,现在蕾妮所身的黑暗,就仿佛是宇宙最孤寂最偏僻的角落,没有光线,没有一丝一缕的电磁波,只有仿佛是宇宙形成之前那空寂的东西。她的心随着黑暗的降临沉了下去。
6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她想到了安东。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他还在想着自己么?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
“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这声音已经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蕾妮猛然惊醒,后退了几步,说:“你绝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模仿安东的声音?你见过他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哦,请等等,请等等。”如果它有脸庞,一定可以看到它在皱眉头。“一问太多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就普通的意义上说,我的确并没有见过安东,但我知道他,我也知道他的声音以及他的一切经历。”
“你到底是谁?”
“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蕾妮觉得自己最好跳过这个问题,它似乎并不想回答。而且它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
“决定你的生死。”它依然带着笑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酷又怪诞。
“你是上帝?”蕾妮有些嘲讽地问道。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但我不是,我也没见过‘他’或‘她’。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像经书上写的那样仁慈,当然,我也不会特别暴虐。”
“我懂了。”蕾妮在黑暗中点头。“你想杀死我。”
“最终杀死你的将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顿了一下。“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比一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7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安东……”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渴望地睁开眼睛――
尼古拉・塞奥罗斯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下眨着,皮肤惨白,使得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他正在往蕾妮脸上泼水的手指猛然停下,几滴水珠从他僵硬不动的指尖落到地板上。
梦境醇酒般的香气正在飘然散去。
蕾妮立刻缩回目光,蒙上一层灰暗的颜色。她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医疗所内。“我出了什么事?”她问尼古拉。
“你昏倒了。我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样子很可怕。我发现你有呼吸,但脉搏很快。”尼古拉有点儿脸红,他继续说,“我试着泼水,还好你醒来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蕾妮摇摇头。“没事,我很好。我只是最近太累了。”
“但是你刚才说……”尼古拉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她在他刚刚的声音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声音还是一个感觉。他在嫉妒,像平静河水下游动的鱼。她刚才说什么了?安东?他嫉妒安东?蕾妮诧异地睁大眼睛。他为什么要嫉妒安东?一个――死人。她盯着尼古拉的眼睛,第一发现在那黑眼睛里蕴含着忧郁、绝望和祈求。
尼古拉迟疑地握住蕾妮的手,感觉那有些抗拒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安定下来。他对她微笑,心里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和呆板。优美和潇洒这样的词汇向来与自己无关,但他至少还有一颗真诚的心。他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蕾妮肩头,然后把她拉向自己。在一阵尴尬的僵持后,蕾妮的肩膀靠在他胸前,她并没有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仍然支撑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时刻准备着脱离他的怀抱。而尼古拉也没有收紧围绕在蕾妮身上的手臂,只是松松地接触着。他们在某个层面上达到了共识,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丁点儿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就会让他们竭力保持在内心的东西泄漏出来,于是他们就那么极其不舒服地坐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如同两尊被意外放到一起的石像。
8
尼古拉发现自从那意外昏倒后,蕾妮的身上开始发生变化。她第一没有盘起老气横秋的发髻来上班,当她披着一头光洁乌黑的长发走进医疗所的时候,不光是尼古拉,连值班的女护士和病人都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蕾妮开始慢慢改变似乎已经成为她自身一部分的黑色装束,她换上了奶油色外套,浅棕色的皮靴,这让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虽然她还没有像时髦的女郎穿上大红色或者宝石蓝的服装,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蕾妮近十年来的阴暗风格的人们来说,仍然是惊喜的事情。
他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略带卷曲的长发,她用指尖把发丝挑到耳后的动作,她温暖的微笑――在此之前,她的微笑总是显得冷漠而思熟虑。蕾妮的精神也仿佛从那像逐渐被脱下的黑色外套一样阴暗的禁锢下面挣扎而出,她的生命正在平稳而确实地跳动着,她不再属于过去,在她周围,时间河水一样流动。
似乎是受到蕾妮的影响,尼古拉忽然发觉自己那烦琐而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点缀上不同的欢乐和鲜艳色彩,他那无休止的重复工作好像也有了一点儿特别的意义。他依然很忙,每天有几个小时陪在已进入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康斯坦斯・玛尔梅身边,但他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面对垂死之人感到无所依附的孤独和恐惧,他感到一种沉静的快乐,就好像他不是在服侍将死者,而是送他们踏上另一段崭新的、前所未知的旅途。
自从斯蒂芬打电话叫他们给女画家看病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她活了下来,虽然她的身体仍在持续衰竭中,但她并没有刻意想要结束生命,仿佛活着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之后必然会接踵而至的死亡一样自然而然。
但让尼古拉感到困惑的事,女画家对蕾妮的态度始终不好,虽然她没有抗拒治疗,但她看着蕾妮的目光中却总是缭绕着冷酷和愤怒的雾气。这是唯一让尼古拉心烦的事情。
那天,尼古拉发现在办公桌上有一个色信封,蕾妮的桌上同样也有一封。打开后,他发现里面是米哈伊尔・布瓦伊的葬礼邀请函。他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这两个月里他参加了不少葬礼,有自己父亲的,科利文老爹的,然后是两天后布瓦伊的葬礼,可以肯定不久后还有康斯坦斯・玛尔梅的葬礼。他接着想到几年后还会有托法娜姐妹的葬礼。等到那时,镇上最年长的那些老人都死去了,而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记忆也将随着他们的离去而结束。
尼古拉把邀请函放进抽屉,然后在已经变得温暖的阳光下向女画家的住所走去。他走上楼梯,进入康斯坦斯的卧室,她正静静地躺着,斯蒂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读着报纸,看到尼古拉进来,斯蒂芬便准备离开。在他走后,尼古拉给康斯坦斯做了检查,又注射了一针止痛药。然后尼古拉拿起报纸,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读下去,但不久后,女画家做了个手势,表示要睡觉了。于是他离开房间,到楼下的厨房去泡咖啡。
咖啡是朱利安从雪松山丘旅店买来的,据说是危地马拉咖啡,尼古拉只是觉得有些酸,还有股烟味,但这仍然让他感到温暖惬意。在喝完咖啡并清洗了杯子后,他走上楼去看看病人。他走进房间时发现病人已经醒了,她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开口说:“请你帮我叫些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尼古拉心中猛地一惊。他知道这是垂危病人的一种本能,他们预见到自己即将死去。尼古拉垂下双手,等待着她。
她继续说:“请帮我把这些人叫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安娜・布瓦伊,朱利安・雷蒙,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叶尼奥・林侬以及他的儿子瓦伦丁・林侬。”
第二十章 命运的礼物
命运是一个很好的寓言题材哪。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1
康斯坦斯・玛尔梅的卧室里站着几个人,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卧室更加拥挤,尼古拉搬来几把椅子,但大家似乎都宁愿站着,只有怀孕的安娜・布瓦伊在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坚持下坐在玛尔梅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大多数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叫到这里来;也有朱利安和斯蒂芬这样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人;以及像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这样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但紧紧捏在一起的手指却泄漏了他焦虑内心的人。
看到自己希望到场的人都已经聚齐,女画家满意地露出微笑,对他们说:“我请你们过来,是因为我很快就会死去,在此之前我要宣布我的遗嘱,它已经写好了,由我的律师保存。而你们都将是我遗嘱的执行人或者受益人。你们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我请你们在我公布完遗嘱之前不要打断我。”她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低声说,“你们会知道的。”
玛尔梅的眼睛望向叶尼奥・林侬和瓦伦丁・林侬,说,“林侬先生,还有瓦伦丁――你们将得到我所有的书籍,包括我购买的以及我自己写的。这将大大丰富你们的租书店,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要妥善保管这些书籍并使它们被好好利用。”
老林侬先生的腿突然像关节炎发作似的僵硬起来,瓦伦丁伸手扶住他。“哦……玛尔梅女士。我……”老林侬先生紧张地说。但女画家抬起左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请收下,林侬先生。”她说,“这些书籍应该被人不停翻阅,放在你那里是最合适的。”
她又看着身边的安娜・布瓦伊,说,“我的这幢房子,包括里面除书籍以外的一切物品,我将赠给你,安娜。我希望能建立一个小型画廊,展出我的作品和我收集的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你有这个能力,安娜。”
年轻的孕妇有些吃惊,但她并没有开口拒绝,她明白在这老人心中有最坚决的力量,于是她点头表示接受。
玛尔梅转头看了看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老人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思维的表面掠过。“医生,谢谢你这几天以来的帮助,我比较没那么痛苦了,但你无法阻止死亡来临。”她苦笑一声,“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对你总是不太好,你会知道的。但先听我说。我在银行里还有一笔存款,是多年绘画换来的。我知道你打算用你最近得到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会,我将把我的存款交给基金会理。而我唯一要求的,就是你们要持续不断地维护我的房子,让它保持现在的模样。”
女医生扬起了眉毛。“对不起,我想这笔钱应该留给你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玛尔梅看着她。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把钱交给我理?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会故意破坏你的名声?”蕾妮冷酷地说,这让其他人都不解地盯着她。
“你不会那么做的。”玛尔梅神秘地笑着。她的笑容让蕾妮觉得这老人仿佛一直在酝酿着什么,觉得她正是那种会把恐怖和灾难当作单调生活的调剂的那种人。蕾妮打了一个冷战,决定先保持沉默。
现在玛尔梅正在对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说话。“先生,我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你,朱利安和斯蒂芬也一样,但我想他们不会怪罪我,因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了解事件发展的每一个环节要比钱财更重要。”说到这儿,朱利安和斯蒂芬点头表示同意。“而对你,沃恩施泰因先生,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疑问要向我寻求解答。我会解答你的疑问,也会解答你们所有人的疑问。但首先,我要请朱利安・雷蒙先生讲一讲他所知道的有关过去的事情――我选择他因为他是外国人。”朱利安犹豫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我没力气讲那么长的故事,雷蒙先生。”她叹了口气,身体靠在叠起来的靠垫上,看上去确实很疲劳。朱利安向前走了两步,向众人点点头,开始讲起他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研究的故事。
2
故事讲完后,房间里一片沉默。朱利安原以为尼古拉、安娜、蕾妮这三个家人被白狮害死的人会突然爆发,将悲痛和怒火全都倾泄到女画家身上,但他们都很平静。虽然尼古拉在用手掌抹眼睛、使劲地咬指甲,但安娜只是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显然是对这离奇的故事感到不可思议。让朱利安感到迷惑的是蕾妮,她刚才还绷紧的嘴唇现在却松开了,她惯常的冷漠表情上却浮现了一丝恍惚而温情的笑容。
康斯坦斯・玛尔梅再开口,但她现在比刚才还要疲惫,似乎刚刚还在支撑着她宣布遗嘱的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溜了出去。“好了。这就是我的故事,以及白狮的故事。也许你们中有人认为我做错了,想让我付出代价。但我已经老了,经历过太多的痛苦和死亡,知道我自己所做的事情终究会像往头顶上扔去的石头一样又落到自己的身上;我也知道,有一个光明而自由的世界在等待我,伯努斯会等着我。即使你们都恨我,那也没什么。我爱他,只有上帝知道我的爱和痛苦有多。”
她停下来,空气在她喉咙里穿过,发出嘶哑的声音,仿佛她每一呼吸都在从胸膛里面喷出粗糙的沙子。在这半个多小时里她衰老得飞快,手变成了缠成一团的绳子,皮肤像涂了层蜡。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给房间里的人们留下互相观望和低声谈话的时间。然后她睁开眼睛,盯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先生,我还没有给你什么……”赫伯特摇摇头。玛尔梅继续说,“我确实没有给你什么。你和他们不同,我会给你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她露出微笑。但赫伯特听到这话之后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低声咕哝着:“不、不,我不要……”
玛尔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转头看着窗外的树木,冷冰冰地说,“我请你诚实地告诉这些人――正如我刚才那么诚实地承认――你的外祖父的名字。”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然退后一步,浅蓝色的眼睛像瞧着什么怪物一样盯着床上的女画家。而后者用她不变的嘶哑语调要求道,“请你说出来。”
看着这两个人的朱利安突然开口,打断他们,“对不起,玛尔梅女士,如果沃恩施泰因先生不愿意说出来,我想他可以……”
“他必须说。”玛尔梅坚持着。
赫伯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朱利安,然后看看别人,苦笑一声。“我的外祖父,就是刚才故事中的阿尔伯特・G。”
“我已经猜到了。但是……”朱利安的话语被玛尔梅打断,她冲着赫伯特说,“你很清楚他欺骗伯努斯的全部经过,你也很清楚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你为了你自己的名声,把有关你祖父的资料几乎全都销毁了。”
“不!”赫伯特上前几步,站在玛尔梅面前,浑身颤抖着。“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一切再这么继续下去,你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同意过你的计划。而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而且我爱伯努斯。”
玛尔梅冷笑一声,“像你祖父一样,‘我爱他’!但是他所做的只有欺骗、欺骗!你也和他一样!”
“不!康斯坦斯・玛尔梅,我爱伯努斯・莫拉托夫,这和我的祖父没有关系。而且,我还保存着他们的私人信件,那里面说的东西你可能根本不会相信。你想看看吗?还是你不愿意看?”
玛尔梅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我的确不愿意看,而且我也不相信写在纸上的东西――你怎么知道那些信件上所写的都是真心话?反正我也快死了,他爱伯努斯或者他欺骗伯努斯都一让我无法忍受。所以,对于你,阿尔伯特的外孙,我要给你我一生最后的礼物。我知道你渴望惩罚,渴望像那些被伯努斯折磨的人那样落入他的手心,因为你爱他,但是――”她看着赫伯特,露出一个垂死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笑容,“我宽恕你,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宽恕你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因为你身体里的血液还是你出于自己的意愿所做的事情,我都宽恕。你不会得到惩罚,绝对不会了。”她向紧紧握着拳头的赫伯特伸出手,“你难道不感谢我吗?”
赫伯特僵硬地站在那儿,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右手,碰到女画家的指尖。他感到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拉到眼前,拉到嘴边,吻了一下。赫伯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从手背传来的触感像冰一样寒冷,沿着神经传到全身。然后他站起来,蹒跚地退到墙角阴影里。
3
康斯坦斯・玛尔梅躺在床上,她鼻息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片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白色发丝。她的眼睛穿过窗户看着外面那棵还未长出新叶的槭树。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槭树的影子刚刚还在西侧,现在已经转到了东方。她曾经无数看着它的影子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她又看见了那些像闪电一样迅速掠过的人影,那褐色卷发的女孩,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又看见了白瓷盆里粉红色的水流和被水流推动转了半圈的油画刀。八十二年前的一天,像今天这样的一天,她诞生了。光阴流逝得多么快啊。就在这一天,她忽然看见了自己整个的一生。
她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身躯,那些干瘪的皮肤、松弛的皱纹、皮肤下脆弱的血管,这些弹簧、齿轮和线圈支撑了她八十二年,不知不觉嗡嗡运转,伸展又收缩。而现在这架机器终于要休息了,它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没有力气消化食物,没有力气去憎恨或者感激。她现在已经没有踮着脚尖在山坡上奔跑的愿望,或者用自己的手指描绘美景的愿望。一切都将了结。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口气,像枯叶轻轻滑落树枝的回声。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渴望,仿佛心里下了一场大雪,变得白茫茫一片。而在那层松软的雪上,她感到自己沉重的身躯变得轻盈起来,那些弹簧、齿轮和线圈纷纷从身躯上散落,而其他部分仍在徐徐升高,悬在树梢之上。继续上升,犹如清晨草木的露水化为薄雾穿过空间。她慢慢升起,没有阻拦,逐渐分解,准备凝结成雨水,渗入土地,培育种子。
“这就是死。”她想,“这就是天堂。我来了。”
她合上了眼睛。
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检查后宣布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死亡。房间里的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互相低声说了几句话,表示要执行女画家的临终遗嘱,然后便各自离去。在蕾妮的要求下,安娜最先离开,紧接着是林侬父子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朱利安和斯蒂芬留下给女医生和尼古拉帮忙。过了一会儿,蕾妮把他们两个叫到身边,说:“你们不用帮我,有尼古拉就够了。我想让你们去看看赫伯特。”她的神情有些焦虑。
“他怎么了?”斯蒂芬问。
“赫伯特刚才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样子非常的……不好。我担心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
“沃恩施泰因先生看上去并不是很情绪化的人。”朱利安说。
“你不了解他。”蕾妮叹了口气。“我觉得他被压垮了。”
“因为玛尔梅女士的去世?”
“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正是她对他的宽恕以及她的死亡把他压垮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辩解,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一点――虽然玛尔梅宽恕了他,但他无法宽恕自己。”
“所以你觉得赫伯特会……”斯蒂芬惊讶地看着女医生。
“他会去死。或许是我看错了,他或许只是过于消沉,我希望是这样。但是我害怕他会做出最坏的选择。我没办法从这儿离开,你们替我去看看他。但愿我想的这些都是错误的……”
5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地推开C37房间的门,冲了进去,全然不顾坐在门口外的克拉古耶维茨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他锁上门,走到房间中央,站在那儿。
房间里到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干裂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天板上的尘网随着开门引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摇晃。破损的厚窗帘已在他上一来的时候被摘掉,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飞舞的灰尘中拉出一道道光柱。生活的碎屑在他周围沉积,酒渍和芥末瓶,圆点领带和皮靴,全都带着粗糙和黯淡的色彩,是时候把它们撇下了,是时候挣脱一切了,他本该尽情地压榨着苦水和毒汁。
他站在房间中央,回想他曾在这里看到过的东西――卡拉拉大理石地面,水晶枝状吊灯,镶嵌柚木板的墙壁,摄政式的圆桌,红色四柱大床,美丽的锦缎,璀璨的黄金和宝石装饰品,空气中弥漫的乳香气息,以及在所有这些华丽的家具和饰物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的伯努斯。它们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熠熠生辉,但他却似乎从未活过,他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冰凉的死亡气息,这气息如同纤细的蛛网,在精神空间里留下纹,留下错综交织在一起的痕迹,留下悄无声息的魅力。
赫伯特闭上眼睛,向前伸出双手,喃喃念道:“伯努斯,我在呼唤你,我知道你在倾听,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我会踏进去,并且再也不回头。
在他面前的一点开始放射出银白的光辉,他虽然闭着眼睛,仍可以感到那光辉在增强,包裹住他的身体,拖着他。在赫伯特进入梦境世界之前的一霎那,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谁在敲门?他想,是谁发现我会去死?霍斯塔托娃医生?敏锐的朱利安・雷蒙?名字长得可笑的年轻人?
“赫伯特!打开门!”是瓦伦丁・林侬的声音。怎么会是他?赫伯特有些惊诧地想,他究竟了解什么呢?或者他看出了什么?他迅速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瓦伦丁的记忆,然后,一些生活的陈迹一件件呈现出来,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总是紧张的黑眼睛。他怎么会紧张?
银白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赫伯特可以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度和压力。
他怎么会紧张?
但赫伯特已经没有机会去搞明白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厚厚的闸门在身后轰然落下。
6
赫伯特不喜欢穿着明亮白色衣服的伯努斯,除了那红色眼睛和嘴唇,他白色皮肤和布料几乎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楚那光影的变化是伯努斯的动作还是微风引起的衣褶的摇晃,它们只是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轮廓模糊,难以辨认。而现在伯努斯正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薄纱长袍,坐在白色椅子里,坐在白色空间里。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赫伯特觉得自己仿佛在浓雾中,或是被扔进了装玩具的白纸盒子。那些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暗示出时间的流逝与立体空间的东西都消失不见,没有太阳在黄道带上移动造成的阴影变化,没有空气踏着时间行走引起的风声,没有钟表指针的跳动或者是苍蝇围绕天板飞舞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除了在他面前坐着的几乎与整个背景融为一体的伯努斯,他的嘴唇和瞳孔的红色奇异而滑稽地凸现在白色之上,像滴在白缎子上的鲜血。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伯努斯说。“你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进入我的世界,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去。”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赫伯特站在那儿,拧着手指。伯努斯的语气太平淡,让他觉得害怕。
“我只是好奇,你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你以为这里没有痛苦?还是你以为这里是天堂?”
赫伯特张了张嘴,叹息一声,说,“我只是不想再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当生活仅仅是星期一后的星期二、星期二后的星期三,仅仅是樱桃酱面包后的油渍鱼、油渍鱼后的番红羊肉?”
“的确,你不再有欢乐的回忆,也没有憧憬和希望,你想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但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在离开现实世界的一瞬间,会感到凄凉呢?”他的红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赫伯特。
凄凉?
“是的,凄凉。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既然你能感到凄凉,就证明你在人世间的一切还未完结。”
赫伯特怀疑地扬起眉头。“你不想让我死。”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顽固地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这样一心只想靠死亡来摆脱烦恼的人。说真的,我不想成全你,即使――”伯努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爱我。”
赫伯特猛地扑倒在伯努斯脚边,手指抓着那白纱长袍的下摆。他盯着伯努斯――那么理智,那么超然――这令他想大叫、大笑、大哭。因为伯努斯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甚至动都没有动。他用力地绞着手指,几乎要把白纱撕碎,但最后他还是松开手,站起来,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你还爱着阿尔伯特・G。”他冷冷地说。
“不。”
“那么是康斯坦斯・玛尔梅?”赫伯特有点儿吃惊。
“也不是。”
“那么……是谁?”
“或许我可以这样说:我爱阿尔伯特・G,我也爱康斯坦斯・玛尔梅,我也爱你,我也爱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朱利安・雷蒙,我爱很多很多人,我爱你们身上的某个部分――这个人的精神、那个人的才华、那个人的智慧。我看见的不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生物的人,而是连接在一起的在时间和空间中流动变化的整体,这个整体才是我热爱的东西,在它的表面有无数脸庞和心灵留下的印记。”
赫伯特垂下头。他知道,伯努斯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反过来也一样。那个人――或者叫做灵魂――看到的是全景,他不在乎某个个体,甚至也不在乎他本身。也因此他不可能被欺骗。而在现实中的人做不到这一点,现实世界无法像洒在黑布上的沙粒一般明晰,也无法像笔直的铁条一样诚恳。
“我属于那个世界。”赫伯特说。
伯努斯点点头。他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赫伯特面前,用白色的双手捧住赫伯特的脸,在他嘴唇上印上轻轻一吻。赫伯特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星际广场变化万千,闪烁不定。他睁开眼睛,伯努斯已经退到两步之外,他和那整个白色的世界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如纯白的蜡烛燃烧太久后开始软化变形,缓慢流淌着,直到火焰熄灭。
7
“应该立刻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在做噩梦。”
“可他看起来很痛苦――”
“噩梦总是痛苦的,醒来就好了。没事的。瞧,他要醒来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睁开眼睛,看到三个放大的脑袋正在他上方,瓦伦丁、斯蒂芬、朱利安,都在盯着他。
“啊!你终于醒了!你刚才的样子真吓人。”瓦伦丁伸手把他扶起来。“你做噩梦了?”他问。
“呃……是的。”赫伯特坐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仍然在C37房间里,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而那三个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房间的门大开着,克拉古耶维茨正站在门外向里面张望。赫伯特皱起了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朱利安和斯蒂芬对看一眼,说,“霍斯塔托娃医生让我们过来的,她不放心你。我们认为你肯定在这个房间里。”当然,他们当然会来这儿,既然这两个人都曾经进入过房间。
赫伯特又看着瓦伦丁。
瓦伦丁垂下眼睛。“我……我一直跟着你……”他的脸颊变红了,“从玛尔梅女士家离开时,我发现你神情很……很痛苦,所以我就……就跟过来……”他沉默下来,像小孩子似的咬住嘴唇。
斯蒂芬从背后捅了捅瓦伦丁,然后开口对赫伯特说:“瓦伦丁很担心你。”
“斯蒂芬!住嘴!”少年的脸颊更红了。
“哦!别那么害羞,我说的是事实――!嘿!瓦伦丁!”
但瓦伦丁已经站起来跑出房间,斯蒂芬只觉得朱利安用厌恶地目光看着自己,他咕哝着:“看来我搞砸了。”
赫伯特看着剩下的两个人,冷笑一声。“劳驾请向我解释解释?”
“或许你真的是个非常迟钝的人。”朱利安冷冷地说,“你难道没有发觉瓦伦丁喜欢你吗?”
赫伯特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他的声音遥远陌生,仿佛有一个离他很远的人在代替他说话。“不。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喜欢我,因为我不可能回报以同样的感情。”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朱利安对着他的背影说,“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总不能就这样每天都喝着痛苦的回忆毒药生活。你为什么要背负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却放弃你希望的权利呢?”看着赫伯特迷惑的目光,朱利安继续说,“我不怎么同情软弱的人,但我同情受苦受难。”
赫伯特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在他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冷酷而又清楚地知道,神秘阴暗的过去结束了,而同时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但这新的一天仍然需要他为了生活而斗争,与过去没什么不同,他毫无胜利的希望。
8
“你觉得赫伯特会理解你的建议并开始关心瓦伦丁吗?”那天下午,朱利安坐在斯蒂芬阁楼房间的沙发上,手里摆弄着布瓦伊葬礼的邀请函,斯蒂芬坐在椅子上一边用勺子挖冰激凌吃,一边问。
朱利安耸耸肩,回答:“我不知道,赫伯特的性格中理智和思熟虑的方面比较多,这样当然不是不好,只是有时会错过一些东西。”他看着斯蒂芬,眨眨眼。
“我等不及看到他们在一起呢。”斯蒂芬把勺子放进嘴里,等冰激凌融化后再拿出来,用舌头舔上面残余的液体。“也许这种愿望只是出于认同的心理,因为碰巧他们也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我希望他们有好的结果。”他忽然发现朱利安在直直地盯着自己。“你干吗这么看我?”
朱利安迅速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在想两天后的葬礼。玛尔梅女士的葬礼也会很快举行吧。”
“安娜说会很快。”斯蒂芬放下冰激凌,走到朱利安身边,碰碰他的肩膀。“你在担心这个?”
“我在想,我来到这个镇子不到四个月,却要参加四个葬礼了。”他苦笑着说。
“还有一个婚礼。”斯蒂芬说,然后咧嘴笑了。“正好可以拍电影――曲折的故事、诡异的题材。你可以把这写进你的报导里去。”
朱利安摇摇头。“这故事不适合大肆宣扬,你愿意有一天突然发现这地方挤满了好事的记者询问有关伯努斯或者阿尔伯特・G的故事吗?”
“我会觉得很滑稽。”
“我宁愿这一切就此结束,然后被慢慢忘记。”他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把邀请函放在一边。
斯蒂芬盯着他。“你似乎有些消沉。”朱利安无声地笑了笑。“这可不好,”斯蒂芬说,“我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
朱利安转头看着他说,“是什么?可卡因还是吗啡?”
“都不是。”斯蒂芬咯咯地笑出声,他坐到朱利安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腰,说:“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可卡因、吗啡或者是任何毒品了。以前只要我想要,我总可能找到,但现在地板下面和墙缝里什么都没有。而且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焦虑,也没有出现毒瘾反应。”
朱利安吻了吻斯蒂芬的脸颊。“我想我知道原因。伯努斯这十五年来一直在给你毒品,只要你需要。他可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保姆。我想他在观察你的时候一定获得了不少乐趣。”他叹了口气,“斯蒂芬,我想现在伯努斯把对你的长期‘资助’取消了――他终于办了件明智的事情。”
“嗯。”斯蒂芬点点头,“的确很明智。我喜欢他这种做法。毒品会降低性欲,我现在对此非常在意。”他看着朱利安,露出倦怠又迷人的笑容。
于是他们互相亲吻,抚摸,互相脱掉对方的衣服,互相试探着达到高潮,然后互相搂抱着躺在地板上,直到冷得再也无法忍受,才揉着被硬地板弄得生疼的膝盖和臂肘冲进浴室。站在热水流下,他们光滑润泽的肌肤贴在一起,目光透过朦胧的蒸汽传递温情,手指交缠,嘴唇在水流下碰触,身躯像舞蹈一样缓缓摇动。那些温暖的东西,那些他们各自拥有的东西,通过他们的手指、嘴唇和身躯流动到对方身体里,像水流在伸展又收缩的肌肤上蔓延,从头顶到脚踝,最后在地面又重新汇聚,带着肉体的芬芳气息流逝。
在这时刻,他们觉得欢乐是真实存在的。它并不美艳动人,也不光辉夺目,它只是汹涌海面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在喉咙里流过的凉爽的葡萄酒,夏日地窖里涌出来的一股冷气。它降临时如同灯光倏地熄灭,却总在附近徘徊。它来自无数个太阳的光芒和星的自转,来自黑色火山石,来自炭火掀起的闪闪发亮的上千条萤火虫似的火星,来自婆娑的槭树叶,来自人们的心跳。这一切的声音,这所有事物的旋律,这些美妙的肢体,犹如异传粉般互相交融结合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尾声
死亡只产生尸体,腐烂已是新生命的见证。
――魏茨泽克《自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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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朱利安・雷蒙在这小镇上参加的第四个葬礼。他看着康斯坦斯・玛尔梅被埋葬,而随之一起被土壤掩埋的还有他几个月以来聚积的焦虑和紧张。一切终于要结束了。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在为这镇上的人们担心。时间似乎突然加快了脚步,将结果引领到他们面前。
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朱利安站在女画家新竖立起来的墓碑前,看着那些他已经熟悉的人们: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和米嘉轻声谈话,她的嘴唇边荡漾着微笑,这真少见,她随风摇动的长发、她胸前别的百合、她灰色手提包上的细碎闪光都散发出晚熟果实美好而淡雅的香气。米嘉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仍然留着络腮胡子,但他似乎已经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虽然他的笑容里仍然带有稍许拘谨。
远是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巴宁夫人,显然,后者的唠叨让伊伦娜有些心烦,她皱着眉头,黑眼睛慢慢扫过所有的人。那审视的目光在朱利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僵硬了一下,因为那目光中包含着怨恨。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爱她,朱利安对自己说。
尼古拉在和瓦伦丁谈话。年龄相差八岁的他们脸上却露出相似的神情――有点儿忧郁,有点儿欢乐,有点儿释然,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不多。他们各自经历过的事情让他们彼此理解,并互相鼓励着向成熟迈进。而同时他们也都各有心事:尼古拉时不时看着蕾妮;瓦伦丁偶尔瞥向在人群另一侧的赫伯特。朱利安突然想笑――他们当然有共同语言。
而赫伯特在干什么呢?他在和老林侬先生说话,似乎正说着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两个人的手势生动自如。或许赫伯特会从伯努斯的阴影下走出来,他并非缺乏善良、正直或者高尚的愿望和情趣,而是缺乏活力,缺乏精神力量,他并没有发自内心地去生活,而只是凭着理智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在他们身后是两个模糊黯淡的人影,朱利安认出那是托法娜姊妹。不久前米哈伊尔・布瓦伊的葬礼时她们的出现让镇上的人们颇惊讶了一阵,但这已经没人感到奇怪了。她们看上去仍然和整个人群格格不入,她们过于阴沉,过于古老,就像在房间角落里堆积了很久灰尘的柜子被抬到阳光下面,散发着发霉木头和樟脑球的味道。
然后,就在不远,朱利安看到了斯蒂芬,他正在和安娜・布瓦伊说话,他年轻俊美又充满活力,如同当下的初春天气,空气里充满不久前融化的积雪和发芽的青草的清馨感,有一只鸟,眼睛鼓鼓的,在潮湿的土壤上奔走、啄来啄去,然后敏捷地飞掠过长着嫩叶片的树梢,冲上云霄,发出嘁嘁喳喳的短促尖鸣,从空中俯视着下面的树林和小溪。溪水在山谷间交汇流淌,不时被隐藏在浅水下面的石块阻碍,溅出闪烁光芒的水,颤动着,随后便落回水里,或者被溪边植物新生的叶片接住。
安娜的腹部隆起得很明显,但她还是那么美丽,米哈伊尔・布瓦伊的死亡带来的恐惧已经在她身上慢慢消退,她甚至比以前更开朗了。她和斯蒂芬站在一起那么和谐而赏心悦目,黑色礼服也没办法遮掩住他们的光彩。但他却爱我,朱利安有些自得地想。
他看着这些人,奇怪为什么自己并没有感到葬礼上浓重的死亡气息。他紧挨着墓碑,旁边的土壤下就躺着尸体,但他却感到轻松喜悦,这不仅仅因为有关白狮的事情落幕,更多的是他从小镇上发生的事情――悲剧或者喜剧――中体验到的断断续续、难以预料的痛苦与欢乐的时刻,风雨交加的天空上滚动的黑沉沉云块,偶尔会从急速流动的云彩的缝隙中透射一缕阳光,他喜欢那种变幻不定,那种平静中的紊乱和骚动。世间的事物就是这样,险恶不祥又平和稳重,甜美又苦涩,全都混乱地搅动着,把人席卷包裹在内,跌跌撞撞地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
友爱、婚姻、儿女、死亡、火腿片、肉豆蔻,各种各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然后从黑暗中凸现出来,像有多个琢面的宝石一样反射光芒。他看着那个女孩捧起一束紫罗兰,看着那个男孩追逐着欢蹦乱跳的小狗,看着那个女人用银餐刀切下一片奶酪,看着那个男人用手指玩着圆顶礼貌。无数纤细的丝线从朱利安面前的每个人身上穿过,它们从遥远的无法望见的地方来,又通到遥远的无法望见的地方去,它们反射着阳光,如沾着露水的蜘蛛丝般晶莹。这些生活的丝线颤颤悠悠互相交织成一张既广阔却又难以察觉的大网。这张网沉入世界,捕起大鲸鱼、古代海战的沉船残骸和一些难以名状的、白乎乎、发出星辰光辉的东西。这张网在阳光的照射下忽隐忽现。朱利安抬起头,意识到那过分强大而灿烂的阳光让生活的丝线变得微小无用。他站在那儿,所有人都站在那儿,而地球是在太阳周围飞过的大石块。
-全文完-
注释:
第一章 白色秘密
特塔利安 tertullian(15-225):又译德尔图良,早期基督教神学家。
欧洲大饭店:位于布拉格,始建于1889年,在193-195年改建为新艺术风格。
莫里斯:威廉・莫里斯(183-1896),英国著名的设计师、手工艺人、诗人和社会改革家。
欧泊:蛋白石的一种,主要成分是含水的胶体氧化硅。具变彩效应。此特指变彩火欧泊。
第二章 四历法
阿尔-拉齐(Al Razis,86?-933?):阿拉伯炼金家和医生。
巴斯克语:西班牙巴斯克人所使用的一种古老的语言。
第三章 麦布女王之梦
柯勒律支:(Samn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英国诗人。
麦布女王(Queen Mab):英国民间传说中司梦的仙女。
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
安・拉德克利夫(Ann Radcliffe,176-1823):英国歌特小说家,代表作为《尤多尔弗的秘密》(The Mysteries of Udolpho,179)。
珀耳修斯:希腊神话中杀死美杜萨的英雄,他杀死海妖,救出美丽的安德墨洛达后与她结婚。
恩底弥翁:希腊神话中月神塞勒涅所爱的青年牧羊人,使他在拉特库斯山谷里长睡不醒,以便能亲吻他。
忒提斯: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之母,心地善良,对遇难的神给予帮助。
皮凯亚虫:Pikaia gracilens,在布尔吉斯页岩化石群中发现的一种生物,具有原始脊柱。
布尔吉斯页岩化石:199年查尔斯・沃尔科特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菲尔德镇发现的寒武纪化石群。
第四章 斯蒂芬
威廉・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英国医师,生理学家,胚胎学家,实验生理学创始人之一。
邹伊(Zoe,12-15年在位):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八世的女。
泰德马爵士:(Sir Lawrence Alma-Tadema,1836-1912)荷兰出生的英国画家。作品华丽唯美。
老普林尼(Pliny,23-79):古罗马作家、军事家,维苏威火山爆发时从事观测和救援工作,中毒窒息而死。
雅努斯神:罗马神话中的天门神,头部前后各有一张面孔,故也称两面神,司守护门户和万物的始末。
第五章 迷乱
赞提比:苏格拉底的妻子,以泼辣著称。
圣徒法兰西斯:即阿西西的法兰西斯,1181-1226,基督教法兰西斯修会(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存在主义哲学家。
蛇麻草:酿啤酒的原料。
列弗:保加利亚货币单位。
谢里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189):德国商人,考古学家。
贝尔佐尼(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意大利考古学家。
商博良(Jean Francois Champoloin,179-1832):法国语言学家,古文字学家。
希罗多德:(Herodotus,8BC-25BC),古希腊历史学家。
第六章 kalos
德农的《拓片集》:1793年法国出版的色情拓本。
希波克拉底:(6BC-377BC)古希腊医生,被誉为医学之父。
黑藜芦汤:能治癫狂症,最早见于希波克拉底的医书中。
托马斯・胡德:(1799-185),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与大地之神该亚的儿子,身躯高大力量无比,长着一只眼睛。
第七章 四面八方
亚伯劳尔、格阑都蓝:苏格兰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
波特・爱伦、塔姆娜法尔林:已经关闭或者休停的酒厂,存酿非常珍贵。
第八章 黎曼曲面
黎曼:伯恩哈德・黎曼(Bernhard Riemann,1826-1866),德国数学家,非欧几何的主要创立者。欧几里德几何是曲率为零的几何,球面几何是曲率为1 的几何,而黎曼创立的几何可以是任意曲率、任意维数。
罗巴切夫斯基:(Nicolai Lobachevsky,1793-1856)俄罗斯数学家,非欧几何的创立者之一。
第九章 拉刻西斯
拉刻西斯:希腊神话的命运三女神中负责分配命运线的女神。
第十章 爱盘旋而下
埃那尔・斯文森:冰岛大学文学教授,《斯德龙时代》是其研究十三世纪冰岛文化的著作。
喀迈拉:前半身像狮子,后半身像蛇,中部像山羊的怪兽,嘴里喷火。
何露斯:俄赛里斯的遗腹子,成人后为父亲报仇。通常被描绘为一个由母亲哺乳的婴儿,额上有莲。
俄赛里斯:埃及宗教中的王室丧葬神,死者的主宰,形象为一木乃伊,头部露出,戴双重王冠,表示统治上埃及和下埃及。被其弟塞特杀害。
伊希斯:俄赛里斯之妻,温情妻子的象征。
J・杰罗姆(Jerome Jerome,1859-1927):英国散文作家。作品睿智、幽默。
第十一章 婚礼
诺瓦里斯(Friedrich Novalis,1772-181):德国浪漫主义诗人。
第十三章 伪装
多恩(John Donne,1572-1631):英国玄学派诗人,散文作家。
哈格德(Henry Haggard,1856-1925):英国小说家。
第十四章 阿尔伯特・G
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182-191):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和心理学家。
火焰法庭:十六、十七世纪法国创立的一种特别法庭,审讯异端分子和放毒犯。开庭时不论日夜,四周皆遮黑布,仅以火焰照明。受审者多以火刑。
第十五章 梦幻与傀儡
托马斯:哈格德小说《蒙德苏马的女儿》中的人物。
图阿雷格人:撒哈拉地区的游牧民族。
第十七章 风是怎么嘲笑你的
德罗贝塔-塞维林堡:罗马尼亚东南部城市,临多瑙河。
海波怀特式:英国十八世纪后期的新古典主义家具式样。
齐本德尔:英国十八世纪以设计师托马斯・齐本德尔命名的家具式样。
乌普撒兰:瑞典城市。
第十八章 καθαροιε
καθαροιε:希腊语,净化。
克拉拉・盖斯勒、米海利・佩尔格:1597年和165年被以巫术罪死的两个德国人的名字。
伊莎贝拉王后:此指葡萄牙曼努埃尔二世的王后伊莎贝拉。
记着我吧,要是我已经远走:出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记着》。
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安静,清澈:出自华兹华斯《那是个美丽的傍晚》。
希洛尼姆斯・博施(Hieronymus Bosch,15-1516):荷兰画家,风格怪诞,主要作品祭坛画《人间乐园》。
奥德・耐卓姆(Odd Nerdrum,19-):挪威画家。
第十九章 女性的残酷之书
约塞夫・弗拉维(Josephus Flavius,37-约98):古犹太历史学家。
波希尼亚槭:学名挪威槭,Norway Maple。波希尼亚槭和悬铃木槭是其地方名称,中、北欧土生树种。
第二十一章 尾声
魏茨泽克(Weizsaeker,1912-):德国哲学家,物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