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亦有道之照夜白 BY: 小谢
第一章 围歼
自青州府过安东卫,经淮安府,到扬州,一千多里的奔驰追逐,北国风光渐渐变作了山温水润的南国景致,楚狂歌依然没有追到要追的人。
三个月前,他游荡到青州,被胡氏洒肆窖藏十六年的女儿红勾住了魂。醉生梦死的日子过了足足两个月,被齐家的人在酒肆上发现。齐家人长跪不起,求他救救齐天然。
楚、齐、燕、赵并称江南四大世家,明里同气连枝,互为倚助,暗地里却互相斗法,争四大世家之首的虚位。楚狂歌天份极高,十六岁与武当名宿过招,只用了十七剑就将对手击败,一剑成名,震摄武林。楚世家宗长对他十分看重,有意培养他为下一代宗长,他却放浪形骸,每日里不是狎妓赌钱,就是斗酒打猎,全然没个正经。楚家宗长几动用家法,楚狂歌不胜其烦,干脆跑到塞外逍遥快活去了。
楚家宗长气得半死,命人捉拿楚狂歌,派去的人没有一个是楚狂歌对手,非但没有将楚狂歌抓回来,反而被戏弄了一番。楚世家因此几成江湖笑柄,渐渐楚氏宗长死了心,与楚狂歌订下契约,楚狂歌不用做楚世家下一代宗长,也不必受楚世家约束,但若楚世家有大事发生,楚狂歌必须回援。宗长是楚狂歌的大伯,楚狂歌的父亲是宗长的亲弟弟,那时母亲还未病逝,弟弟年纪尚幼,楚世家当真有事,他自然不能不管。因此,最后这条约定答应得十分爽快。
楚狂歌答应了管楚家的事,可没答应管同气连枝的齐家的事,何况胡氏窖藏十六年的女儿红滋味醇厚,他还没有喝够。当时他直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管,推托道:“你们少爷人送绰号一剑追魂,武功高强,不可测,一定能逢凶化吉,你们放心就是。”
齐家人哭得涕泗横流:“这一回大凶大险,少爷能活不能活就看楚少爷肯不肯救了……您要是不答应救我家少爷,小的就长跪不起,反正回去也是被老爷打死……少爷被那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跟着人家跑了……可,可,可那狐狸精是个男人啊。少爷说,他看上了那个狐狸精,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他都要定了他……”
楚狂歌越听越不对味,脚尖抵着那人的下巴壳挑起来,问:“男的?”
“天杀的,是男的啊,这可怎么是好,少爷跟中魔似的,都疯了。”跟齐天然出来办事的小厮直抹眼泪,“少爷从前好好的,喜欢的都是女人,这一回出来办事,遇到那个狐狸精忽然就迷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那人生得虽然漂亮,可再漂亮也是男人啊。少爷要办的事也不办了,跟着那人跑得无影无踪……这,这,这叫我们这些人还怎么活呀……”
齐天然生性风流,与江湖上数个出名的美人都有勾搭,楚狂歌听说他跟一个男人跑了,也觉得有些意外,半晌却笑道:“我看不用急,出不了一个月,他腻味了自己就回来了。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不是很好?”
齐家人哭得更厉害:“少爷认定了人家,人家没认定他呀。那人放了话,少爷再敢跟着,见少爷一就打断少爷一根肋骨,少爷的肋骨已被那人被打断了两根……”
这一下,连楚狂歌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把见惯美人儿的齐天然迷到这步田地,断了两根肋骨也要穷追不舍?
楚狂歌照着齐家人说的方向追出来,没有见到齐天然和齐家人所说的美男子,不出两天,却见到了齐天然的求救印记。楚狂歌心知不好,沿着齐天然留下的印记一路追踪南下,都被对方巧妙地避过。楚狂歌心中纳罕,对齐家人嘴里那勾魂摄魄的“狐狸精”更加好奇。千里奔波追逐,到了扬州,齐天然求救的印记又出现了一,就再也见不到。
楚狂歌疑心齐天然遭了毒手,心中暗暗担忧,打听不出消息,只好连夜往前面再追一段路,看看前面有没有线索。
春末夏初,草木茂盛,皎洁的月光撒在密匝匝的树梢,如落了一层白雪。楚狂歌远走塞外多年,重见这江南清幽景致,心中愉悦,低叱一声,策马在林中狂奔起来。他胯下乘的是千金购来的追风快马,奔腾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疾风扑面,十二分的快意。转眼间奔出去二三里远,前面林木更加茂密,月光透不下来,看上去黑沉沉的。
楚狂歌心里一动,按住腰间剑柄,借马鞍隔挡月光悄悄抽出长剑。
马快如电,奔到近前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儿。几十支长箭破空射来,下面是绊马索、倒勾、飞镰,十几样兵器一起招呼了过来。楚狂歌却也不急,长剑圈转,几十支长箭都飞了出去,同时左手轻轻一带。那马颇具灵性,正在急奔中,被楚狂歌这么一带,顺势腾空而起,越过下面的埋伏落到两丈开外。
埋伏着的人一跃而起,组成半月形的阵势从后面粘上楚狂歌。其中一人喝道:“淫贼哪里走,还不束手就擒!”
楚狂歌认出那是燕世家的新月阵,又听到这一声呼喝,知道对方认错了人。他天性促狭,从前就与燕世家有些龌龊,索性逗他们一逗。
楚狂歌抄身而起,不退反进,射回新月阵的中央,长剑在每样兵器上略一点,闪电般退了回去。阵势被他带动,不由得追上来。楚狂歌略缓了缓,已身陷阵中。他哈哈一笑,策马狂奔起来。
新月阵凶险强悍,由月尖一人带动,分合进退,无不运转自入。但楚狂歌所踞的位置恰是新月阵的要点,他剑法高绝,反而控制了阵势,带动着新月阵在林中奔驰。组成新月阵的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但轻身功夫毕竟有高有低,奔驰了盏茶功夫渐渐分出高下来,轻功低微些的气喘如牛、汗如雨下。轻功高些的虽还能平稳呼吸,却也被对手的一身功夫骇得心惊肉跳。
楚狂歌戏耍够了,长笑一声,勒马顿步。新月阵早被他拖得变了形,组阵之人中只有一两个能收脚与楚狂歌对峙,挥剑刺向楚狂歌,其余的都跌了出去,定力最差的奔出去七八步才扑倒在地上,浑身虚软爬不起来。楚狂歌长剑疾出,在刺来的两把长剑的剑尖上略一引动,那两把长剑互相绞缠到一起。
这一手粘字诀的偷星换月是楚狂歌的成名剑式,出剑之人大吃一惊,仔细打量了楚狂歌几眼,勃然大怒:“楚狂歌,是你!”
楚狂歌也假装细细打量他们,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吃惊道:“咦,怎么是正甫兄?”再向余人一一打量去,奇道,“原来是燕家十三太保,刚才那阵势莫非是新月截杀阵?不过,各位为什么要截杀在下?楚狂歌虽然在青楼楚馆流连,但从不对良家女子用强,算不得你们说的淫贼吧?”
四大世家每隔三年都会举办一比武盛会,由四大世家的宗主轮流主持,一来激励门下弟子的争胜勤进之心,二来互为启发,切磋武功,以期取得突破,三来也可以趁机筛选可造之材加以培养。楚狂歌自十二岁第一参加比武盛会,到十九岁离家远走,比武盛会一共参加过三,对四大世家的武功可算了解,刚才交手多时,怎么可能认不出对手是燕世家的人?
燕正甫明知楚狂歌是故意为之,气得浑身发抖。燕正甫位居二太保,脾气火爆,立时拔了剑就要发作。大太保燕正游喝道:“正甫,咱们还有正事要办,休要纠缠!”燕正甫心有不甘,不好违逆燕正游,哼了一声,撤剑退开。
楚狂歌本来急着走,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似是不想让自己插手,于是故意道:“我坏了各位世兄的事,心感愧疚,不如留下来帮忙,算是将功补过。”
燕正甫傲然道:“燕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楚狂歌笑道:“话不是这么说。四大世家同气连枝,燕家的事就是四大世家的事,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这是我的心意。难道,难道,”他故意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道,“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便启齿之?”
燕家十三太保在此布局要捕的是一名恶贯满盈的采大盗。那大盗姓胡叫胡素发,恶行昭彰,江湖人提起来无不恨之入骨。前些日子燕家得到胡素发要南下苏杭的消息,便布下这个杀局,一来为江湖锄害,二来在江湖上树立燕家的威名。一切布置妥当,楚狂歌一头撞进来搅了局,没有捉到胡素发事小,燕家于此布局却是大大得罪了胡素发。此人武功怪异,高莫测,来无踪去无影,若是他暗中作梗,燕家女眷有一个着了他的道,燕世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就全完了。
楚狂歌问出“不便启齿”四字,实是暗示你们截杀采大盗,难道燕家有女子被那胡素发得了手?燕正甫性格莽撞,却不笨,不由大怒,喝道:“截杀恶盗为江湖锄害是侠义本色,有什么不便启齿的!”
楚狂歌悠悠道:“原来是为江湖锄害,这种事理应各位少侠去做,像我这种浪子只好袖手旁观,瞻仰一下各位的英姿。”说着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叮嘱,“追风,你乖乖走远点儿,老子在这里瞧完热闹就回去找你。”那马颇具灵性,撒开蹄子朝密林中奔去。楚狂歌飞身而起,落到一根树枝上盘腿坐下,果然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他听说过胡素发的恶名,知道今夜无论为名为利,燕家之事若成了,实是一件大功德,而自己搅了局,若因此走脱了胡素发,实在大大不妙。因此口头上损他们,却留下来旁观,到万不得已时再出手相助,格杀胡素发。
燕正甫气得暴跳如雷,被稳重的燕正游按住。
“楚世兄愿意留下甚好,到时或许还要请楚世兄襄助。”燕正游交待了一句场面话,回去重新布置,低声喝叱燕正甫,“不长进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时候,是和他斗气的时候么。”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要斗气,谁斗得过促狭多谋的楚狂歌?
盏茶功夫,林中又恢复了幽静。楚狂歌心中暗想:“燕家那一批人倒也不是废物,杀气隐藏得还不错。”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眼见东方露出淡淡的晨曦色,众人心中忧急,连楚狂歌也担心是因为自己搅局,胡素发发现不对而遁去。忽然,隐隐的马蹄声自北而南逼近,众人都是一凛,楚狂歌也收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露出凝重之色。然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一缕琴音自西北方向响起。马蹄声顿了顿,折了回去,朝着琴音之所奔去。
楚狂歌心中一动,足下连点,已向琴音所在掠去。
初时,琴声如流动在夜色里的月光,温柔低婉,陡然变徵之声入调,杀伐之声大作,铿锵激愤,凄厉惊心。狂风暴雨般的琴音贯入耳中,震得人血气沸腾。忽然间琴声又转,鬼唱秋坟,凤凰泣血,冤魂索命,地狱烈火烧天毁地……
楚狂歌听得心头狂震,连忙运转内力抵御琴声的干扰,保灵台一片空明。
就在这时,又有一缕箫音响起。箫音纤细低沉,却始终没有被琴音盖下去。沉的箫音如月光下的大海,琴音如海上飞舞怒叫的精灵,然而无论琴音如何高昂激越,箫声始终平和冲淡,将琴音中的暴戾之气丝丝化去。海面飞舞怒叫的精灵渐渐低伏,化成了海上飘流的小舟,随着海波的节奏起伏,渐渐平和。
琴箫之声渐低,终于不可再闻。
好一会儿楚狂歌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竟沉醉在琴箫合奏中。刚才的杀伐琴声恍如梦幻,林中万籁俱寂,连夏虫吟唱之声也没,只见月照林,万里长空皎无纤尘。太静了,叫人觉得诡异,楚狂歌心知是刚才的琴声杀伐气太重,林中鸣虫都被震晕才会这么静。幸好林中的都是武林高手,若有不懂武功的人在此,听了刚才那琴上魔音只怕要狂性大发。
楚狂歌正在沉吟,听到一个声音在下面道:“哪里来的妖人,在这里坏大爷的事?”粗暴刚硬,正是燕正甫。
楚狂歌暗叫不好,俯身冲下去,长剑疾刺,弹开射至燕正甫的三点寒星,扬声道:“我这朋友不懂事,搅了二位的雅奏,还请见谅。”
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冷冷道:“什么凡夫俗子,也配听我的琴,白的糟蹋了。”接着一声大响,似是琴被摔到地上的声音。楚狂歌心道:“好大的脾气。”
那少年的声音虽然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却十分好听,声音稚嫩,想必是一名年方弱冠的少年。听那声音少说也在七八丈开外,刚才那三根银针的力度却甚为强劲,楚狂歌心中微微讶异,暗想江湖上当真是卧虎藏龙,四大世家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子弟自以为了不得,眼长到头顶了,有一天死了只怕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正胡思乱想,燕正游高声道:“在下是燕世家大太保燕正游,不知是何方高人在此?”
林中幽寂,再无回应之声。略使眼色,燕家十三太保向前方掠出去。楚狂歌心知奏琴之人必是离去了,他们去了定然什么也找不到,有心回头去寻齐天然,想到刚才那浩缈如波的箫声,终究有些放不下,于是也跟了上去。
密林掩映是一座残破的小楼,似是多年未有人迹的样子,楼上房内点了灯,透出淡淡的光晕,灯光如梦,几乎叫人要疑心里面会有一名艳绝天下的鬼狐。
燕正甫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听不到回应,他纵身掠了上去,楚狂歌眼尖,警告他:“地上有针!”燕正甫人在空中,急切间翻不得身,楚狂歌声音到,人也到了,提着燕正甫衣领放到安全。燕正甫恨极楚狂歌,脚一落地,随手一剑刺了过去。楚狂歌反应虽快,臂上仍是被割了道口子。
燕正甫一时卤莽,忽然想起刚才是楚狂歌救了他。看看刚才落足数根闪着寒光的细针,再看看楚狂歌流血的手臂,脸腾得红得猪肝似的。
楚狂歌捂住手臂叹道:“幸好幸好,幸好我知道燕世兄惯于恩将仇报,刚才加了小心,不然这条手臂不是要废掉?可见救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燕正甫脸色这下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
楚狂歌、燕正甫、燕正游从窗子跳进房内。房内凌乱不堪,堆满杂草,一盏小灯搁在肮脏的桌面上,桌上有一个酒壶,三个杯子,其中一个杯子里的酒还满着。酒香淡雅甘醇,竟似是宫中贡酿。地上抛了一张做工上佳的七弦琴,琴身碎裂,弦断了两根。
燕正游虽然恼怒,还能控制情绪。他知道楚狂歌素来多智,道:“楚世兄,咱们不久之前明明听到有马蹄之声被引至此,这里却没有马。你说那骑马之人会不会是胡素发,若是胡素发,他去了哪里,刚才弹琴吹箫的人和胡素发有什么关系?这里有三个酒杯,刚才那人会不会是以琴声向胡素发示警?”
楚狂歌还未答话,远传来一声马嘶,刚才那个少年的声音笑道:“多谢楚公子赠马,咱们后会有期。”
楚狂歌和燕家十三太保一齐跃出,闪电般朝声音来奔去。这时天色已清亮起来,远远瞧见两匹马并辔而去,其中一匹正是楚狂歌所骑的追风。
马上少年回头笑道:“楚公子千金所购的追风马脚力果然不错。”淡淡晨光中,好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只是言笑间邪气横生。
楚狂歌心中一凛,暗道:“他怎么认识我?”嘴里却笑道:“小公子音韵铿锵,怎么却是个偷马贼?”他运全力飞掠,登时将燕家十三太保尽数甩在身后,长时间奔驰人比不过马,短时冲刺追风却不及楚狂歌。少年吃了一惊,奋力鞭马。眼看楚狂歌就要追上马尾,少年手臂一扬,兜头一鞭抽了下来。楚狂歌抓住鞭稍往回一拉,少年“哎哟”一声被拉得往后仰来。
楚狂歌心中刚一笑,忽觉腕上一麻,不由得松脱了手。他眼光犀利,于电光火石的刹那看清袭击他的是另一匹马上乘客手中的一管竹箫。楚狂歌手臂暴张,屈指在竹箫末端一弹。箫管猛地一震,并未如楚狂歌预料飞出去,却隐入了那人袖中。楚狂客行走江湖多年,甚少有人能让他着道,似这连对方出手都没看清、犀利反击又被对手接下更是从所未有。
他微噫了一声,不由朝那人望去,只见那人一身藏青的布衣,头上戴了只斗笠,轻纱自笠沿垂下直遮到颈下。他打量对方,对方也正打量他。快马奔腾中带起狂风,那人的面纱倏的被卷起,陡然间,楚狂歌只觉如月照积雪、优昙怒放,那乍然一现的冷峻风华似梦似幻,雌雄莫辨,哪里是人世间能有的?楚狂歌如遭雷击,呆呆望着那已被轻纱重新遮住的面容回不过神来,恨不得重新撩开好好看看对方究竟是男是女,究竟是什么样貌。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竹箫自那人袖中矫龙般电射而出,楚狂歌下意识地伸手抓去,惊觉箫管上力度惊人已晚,被箫管带得朝后翻了个跟头才站住,抬头望时,两骑飞驰而去,只剩远远的一个背影儿。
楚狂歌呆了良久,低头看去,紫竹箫管上裂了条长长的口子,想必是刚才那一掷之力过大,竹管承受不了而裂开。此时回想,隐隐觉得那一掷中含了怒气,忽然警醒,难道是我呆呆看着他不转眼,他因此发怒?
楚狂歌心中一动,这副被人窥见容颜就生气的脾气……那人身边的少年能叫出他的名字,还知道他所乘的马叫追风……勾走齐天然魂儿的是一对主仆……追到扬州就失了齐天然的求救印记……线索一点点汇集到一起,楚狂歌不由吸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喃喃自语:“原来我千里追踪追的就是你,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齐天然会为你如此着迷,别说是他,普天下任何一个人男人若是那么看上你一眼,都会要了命的……
燕家十三太保追上来时,看到的是手执箫管微微苦笑的楚狂歌。
燕正游看了看楚狂歌手里的箫管,道:“楚世兄追上他们了,可有问清楚与他们相会的可是胡素发?”
楚狂歌摇头道:“我没有来得及问,他们就走掉了。”
燕正甫道:“楚大公子手底下也有人能走掉?”颇有几分兴灾乐祸。
楚狂歌叹了口气,道:“燕世兄有所不知,我楚狂歌其实是一欺世盗名之辈,外面名头响,实在没什么本事,可惜刚才燕世兄不在这儿,燕世兄若在,一定能手到擒来,将那二人擒下好生问问他们是什么人,和胡素发是什么关系。”
燕家十三太保轻功不及楚狂歌,都落在了后面,只有楚狂歌一人追上对方,燕正甫出言讽刺楚狂歌当真是自取其辱。燕正游知道论武功口才十个燕正甫也不是楚狂歌对手,再争执下去徒惹人笑话,遂道:“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追上他们再说!此事关系重大,楚世兄的马也被他们夺去了,不如同行。”
比武大会上他与楚狂歌交过手,知楚狂歌武功的可怕,那两人能从楚狂歌手中走掉,其武功必然不可测,若是平时,为了颜面他必然不会向楚狂歌求助,但事关胡素发那淫贼,不得不求取万全。这一回获知胡素发南下的消息,他一时贪念,想将这件功劳独吞,也不知会旁人,领了十三太保私自行动,本想大出风头,谁想先后杀出楚狂歌和那神秘人两路人马,局面完全失控,燕正游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能早点儿取了胡素发的命,就算是功德圆满。
无论是为了马,还是为了胡素发,或是为了齐天然,楚狂歌都没有不去的理由,心底更有一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缠绵思绪,那一点缠绵思绪藏得,不愿想,也不敢想。他爽朗一笑,道:“一起也好,我一走六年,很想念诸位世兄,正好把酒言欢。”
燕正甫听了,气得眼珠上翻,嘴快咧到耳朵后边去了。
往前赶了一段路,遥遥看见一片树林中拴了几十匹马。燕家十三太保行动向来是每人带两匹马,轮换骑乘,如此日夜兼程,全力奔驰时一日一夜间能行七八百里,因此十三太保又有“狂风十三太保”的外号。燕正游把自己的一匹马让给楚狂歌,一行十四人追踪着那两人的踪迹往南追去。
此时天已大亮,奔出去四五里远,只见前方江流如带,朝霞映在林木和江水上,烟林生霭,波光如醉,一座古城立在江边,正是瓜洲镇。
入得镇去,沿途打听,问出那两人行踪。楚狂歌与燕家十三太保飞扑怀月楼。问清楚那两个神秘人在三楼雅间,楚正甫立刻就要上楼,被燕正游拉住。燕正游道:“我与楚世兄上去,你们在楼上少等。”燕正甫不敢违逆燕正游,只得答应一声走下来。
燕正游与楚狂歌拾阶而上,走到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中间,听到一个低沉清柔的声音叹了口气,低声吟道:“扬过江来,疑是龙山雪。惜此林下兴,伦为山阳别。瞻望清路尘,归来守寂寞。”
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道:“大哥,这诗是什么意思?”正是林中那少年的声音,但在林中时他声音冷得冰一般,这时却飞扬跳脱,如一般人家的少年一样。
“没什么意思,”那个低沉清柔的声音似是笑了笑,“你看杨点点,飘来舞去,不是像雪一样么?”
少年道:“大哥你说什么守寂寞,大哥你寂寞吗,你寂寞的话我陪你说话好不好?不然咱们回扬州呆几天,我听人说那里很好玩儿。”
那个清柔的声音中笑意更,“回什么扬州,你难道不知道三春的鲫鱼是瓜洲一绝?现在这时候晚了点,也还算是时候。一鱼两吃,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各有滋味,我多年前吃过一,那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楚狂歌笑着接口:“要是再配一壶琼露酒,才真正是神仙般的享受。七年前我为了这一味三春鲫鱼在瓜洲镇住了两个月,吃到鲫鱼味道全变时才离去。”
那清柔的声音淡淡道:“凡事不可太尽。凡事太尽,缘必早尽。”
楚狂歌正色道:“是。楚狂歌受教。”
少年刚才和他“大哥”说话时飞扬跳脱,一对着楚狂歌和燕正游立刻又变得冰一样冷:“你受了我大哥的好我们也不要收你的谢师礼,你就快滚吧。”
燕正游道:“这位小公子说话也太无理了。你可知道跟你说话的是四大世家中楚世家的狂歌公子,楚大公子十七岁扬名天下,连少林武当的前辈见了他都颇为礼让。”
少年笑道:“四大世家是什么东西,我可没听过。至于你说的少林武当的前辈,你可知道他们见了我都要下跪的?”
燕正游冷冷道:“四大世家不是东西。”
少年讶然道:“原来是真的,大哥,我还以为那些人在骗我。咱们前几天吃饭,听到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说起四大世家,其中一个说起四大世家三年一度举办比武盛会的时候到了,旁边有人道,‘四大世家的比武盛会,嘿,他们算什么东西,自己在家里小打小闹也没什么,还弄出个比武盛会的名堂,不嫌丢人。’另一人就说, ‘四大世家是什么东西?四大世家什么东西也不是,他们根本不是个东西。’――大哥,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四大世家若不是东西,那是什么?”
楚狂歌向来不以四大世家为意,听得好笑,忍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燕正游却是自小以身为四大世家中的一份子为荣,当即一脚踢开雅阁的门,厉声道:“阁下一再出言侮辱,想来身负绝技,在下就领教一二,稍候再问二位与胡素发那淫贼的关系。”
靠窗位置,一名布衣男子背对他们而坐,正向江上望去,后面这么大动静,他连头也不回。一名相貌俊秀的少年面对他二人坐在桌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长眉飞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绕着楚狂歌和燕正游骨碌碌打转,显得甚是慧黠动人,拍掌笑道:“你们是强盗还是大侠?要是强盗踢坏了门不用赔钱,要是大侠踢坏了门是要赔的。”
燕正游森然道:“你这胡搅蛮缠的招对付别人或许管用,在我面前可派不上用场。”
“那你到底是赔不赔门钱?”少年仍然在笑,黑亮溜圆的眼睛中晶光闪动,透着一股子阴冷的邪气。
燕正游冷哼一声,忽然欺近那少年。少年也不知怎么样一缩,忽然躲到燕正游身下,燕正游惨叫一声退了回来,肩上多了个血洞,鲜血汩汩直往外冒。楚狂歌心中微冷,出手封住燕正游数大穴,转头看向那少年,只见他左掌上尽是血迹,扯起桌上铺的衬布擦了擦,笑道:“其实你不用跟我急,我们付给小二的赏钱足够买两扇门了,不会扣下你不许你走的。”他言语天真,若不是满手鲜血,真会叫人以为他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听到燕正游的惨叫声,下面的十二太保都涌上楼来,一见这幅景象都抽出剑来,一时间寒光闪闪,群情激昂,那少年毫无惧意,仍是满面透着邪气的天真微笑。
楚狂歌笑着走过去,淡淡道:“小兄弟,你的手脏了,我帮你擦那些脏东西。你年纪还小,沾这种东西不太好,我要是你爹爹,一定会狠狠打你屁股。不过我不是你爹爹,只好帮你擦擦手,给你弄干净。”
少年吃过楚狂歌的亏,对他颇有俱意,一下子蹦到窗边那布衣男子身边,叫道:“大哥。”
那布衣男子淡淡道:“你不该把手弄脏,就让这位楚大哥帮你擦一擦。”
少年惊疑不定,道:“大哥,我,我,我……他不是好人,我不要他给我擦手,我要你给我擦手。”
布衣男子似是笑了笑,转过身来。楚狂歌进门时见他的斗笠放在桌子上,一见他转身,心里微微一动,滑过一些极绮丽暧昧难言的思绪,然而转过来的却是一张极平淡的男子面孔,倒仿佛清晨林中楚狂歌所见的是个梦幻泡影。楚狂歌不由一怔。那布衣男子拉过少年的手,拿自己衣袖替他擦拭。
少年惊道:“大哥,你的衣裳脏了。”
布衣男子淡淡道:“脏了可以洗。”
少年道:“血沾在衣裳上洗不干净。”
布衣男子轻声道:“你以为沾手上就洗得干净?”
少年似是怕到了极点,微微发起抖来,哀声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胡乱出手了,你饶了我这一回。”
布衣男子不再言语,细细将少年的手擦试一遍,从桌上拿了杯酒倒到他手上,又擦了一遍,如此足足擦了五遍,方道:“你还记得我上跟你说的什么?”
“再敢胡乱出手,就把我的手折断……”少年小声道。一句未了,忽然惨叫一声,腿一软,跌进那布衣男子怀里,他浑身剧烈颤抖,将头顶在布衣男子胸膛前悲声呜咽,似是痛楚到极点。布衣男子脸上没有表情,动作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扬声唤道:“小二,取两块木板来,有人手骨折断,要捆扎一下。”
燕家十三太保都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楚狂歌也露出惊异之色。
少年手腕软软垂着,竟然真的被折断了。布衣男子替少年敷上药,用木板固定好,以带子捆扎完毕,问:“疼得厉害吗?”
少年疼得额上尽是冷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神态却比刚才乖觉多了,小声说:“大哥,好疼。”
布衣男子冷哼一声:“知道疼就少惹祸。”
少年委屈地垂下头。
事情弄到这一步,燕正游吃了大亏,也不好再追究,燕正甫却不依,大声道:“伤了我大哥,折断一根手腕就算了吗?想活命的将那只手斩下来!”
布衣男子淡淡看了燕正甫一眼,“不如你来动手。”
燕正甫道声“好”,抢步上前,燕正游已吃了亏,知道燕正甫上去也只有吃亏,厉声道:“退下。”这声警告却迟了,那布衣男子凌空斩落一掌,血光爆开,燕正甫怒叫一声往后跳开,一只手掌齐腕断开落在地上,仍在抖个不住。燕正甫痛得嘶声惨叫,折腾了几下晕了过去。
布衣男子扫视众人,淡淡一笑。仍是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突然生了冷傲摄人之态,令人不敢轻意仵逆。
燕正游命人为燕正甫他止血,转头愤愤地瞪了楚狂歌一眼,冷冷道:“楚世兄明明能挡他,为什么不挡?”
楚狂歌奇道:“我为什么要挡他?”
燕正游怒道:“你明知道他不是那恶人的对手,为什么不挡?”
楚狂歌淡淡一笑,“人在江湖,不过是杀人与被人杀。要去斩人家的手,就要有被人家斩了手的觉悟。”
燕正游气得脸色铁青,刚要说“我找你们楚家宗长说话”,忽然想起楚狂歌多年前就已不受楚家宗长约束,一时拿他无法,哼了一声,向那布衣男子道:“阁下武功高强,燕某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们兄弟追踪截杀胡素发多日,定要将他寻到。你今日若不说出胡素发的下落,我们只好并肩齐上,将你两位留下了。”他急于追胡素发,此时顾不上追究燕正甫被斩于一手之事。
少年痛得蜷在布衣男子怀中,听了这话,嘿声笑道:“要找胡素发,去阴曹地府找吧。各位请,不送。”
众人皆是一惊,燕正游喝道:“你说什么?”
少年道:“胡素发已被我大哥杀死了,尸身就埋在那座小楼下面,你们难道没看见?他人死了,鬼魂这时大概还在望乡台上,你们去瞧瞧,或许能寻见。”
燕正游脸上变幻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告辞。今日与两位好朋友相见甚欢,还没有请教两名尊姓大名。”
少年道:“我们的尊姓大名又尊贵又重大,本来不便相告。但我不告诉你,你一定说我怕了你们,所以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尊姓顾,大名单字一个秀。我大哥的名字上天下逸,但你记住,见了我大哥不能叫名字,要叫顾先生。”
燕正游冷笑一声,也不与楚狂歌告辞,拂袖而去,燕家十一太保抬着燕正甫跟在后面,转眼间走得一个也不剩。马蹄声自楼下滚滚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楚狂歌毫不客气地在桌前坐下,取了个杯子自斟自饮。
少年默不作声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他们都滚了,你怎么还不滚?”
楚狂歌道:“因为我不是圆球,也不是车轮。”
少年眼珠转了转,笑道:“原来他们是圆球和车轮。”
楚狂歌道:“他们走我却不走还有一个原因:他们要找的人有下落了,我要找的人还没有下落。”
少年的眼珠又转了转,
楚狂歌正要问齐天然的去向,却见那叫顾秀的少年一拍额头,叹道:“哎唷,大哥我忘了一件事。胡素发衣服上有毒,他们走的时候,我怎么忘了交待他们不要碰胡素发的尸体。这可怎么是好?”
楚狂歌心想:“你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故意整他们,说不定胡素发尸身上的毒就是你下的。”要问的话也来不及问,翻身冲下楼去。燕家十三太保将马全带走了,楚狂歌的追风骑却在,楚狂歌翻身上马朝来路冲去,心里祈祷:“可千万不要来不及。”
顾秀将头伸出窗子,望着楚狂歌一人一骑消失在长街尽头,眼角那抹邪气益发阴冷,轻声道:“大哥,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若再胡乱出手,就不要再跟着我了。”顾天逸淡淡道。
“我忍不住,我只是一时忍不住……”顾秀喃喃,忽然折身冲进顾天逸怀里,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环抱住顾天逸的腰,“大哥,你不要赶我走,我以后都乖乖听你的话……我以后都会乖乖的……”
顾天逸揉了揉顾秀的头发,久久没有出声。
怀月楼位于瓜洲镇临江之,站在楼上向远望,只见大江奔流,万顷波涛浩浩荡荡向远的蓝天尽头奔腾而去。大江对面是秀丽的金山,北面曲江心中焦山雄峻,刚才楼里热闹喧天还不觉知,此时楼中静下来时,隐约听到江风送来的夺夺铃声。
顾天逸轻轻叹了口气,拉着顾秀在桌前坐下,看了看门外伸着脖子张望的小二,淡淡问道:“我们的鱼呢?”
第二章 退敌
楚狂歌在楼上耽搁的时间虽久,好在追风马奔驰迅捷,与燕家十三太保几乎一前一后赶到林中那座小楼。听到身后传来的蹄音,燕正游等人警备地回头看,见是楚狂歌,都露出奇怪的神色。
楚狂歌奔到近前,除了昏迷不醒的燕正甫,余下的十二人都抽剑在手,燕正游厉声喝道:“楚大公子有何指教?”
楚狂歌苦笑道:“胡素发尸身上可能有毒。”
燕正游冷笑道:“要行侠仗义就要有舍弃性命的觉悟,燕某没有想过全身而退!”这是将不久前在怀月楼上楚狂歌说过的话奉送了回去。哼了一声,燕正游往小楼周围寻去,剩下的十二个人掂量了一下,连新月阵都不能困住楚狂歌,单打独斗更不是他的对手,互相交换个眼神,随着燕正游走开了。
楚狂歌对燕正甫和这一群横行霸道的世家子弟没有好感,但眼睁睁看十二条人命送死总是说不过去,心下叹息,缓步跟了进去。走出去十来丈远就看到了新起的坟堆。他们在来路上向附近民家买了锄头,燕正游一声令下,四五人人上去一阵挖掘,不一会儿露出一块长条形石头,一名燕家子弟叫道:“大哥,上面有字。”
楚狂歌眼力好,站得虽远,也看清了上面的字:“胡公素发之墓”。旁边一行细字,写的是:“人死如灭,善恶皆空”。一共十四个字,字体清刚劲瘦,每一笔刻入石中,边缘平滑圆润,竟然是以指力写上去的。楚狂歌心中震惊,对那顾天逸的好奇又了一层,心中暗道:“他将碑留在地底下,是防胡素发的仇人毁墓,在碑上留了‘人死如灭、善恶皆空’四个字,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说胡素发人已经死了,就像灯灭了一般,以前是好是坏都成空的了,不管谁与他有什么愁,就不要对着尸身发泄愁怨了。”
这里林树茂,鸟兽横行,白天也显出几分阴森。胡素发一生盗宝偷香,据说富可敌国,临死却葬在此地,想到此,楚狂歌心下一阵茫然,不禁生出萧索之感。
燕家众子弟将石碑搬起来,放到旁边,露出下面的棺木。棺是薄棺,奇的是这一份用心。当时燕家众人与楚狂歌听到马蹄声倒转连忙赶过去,到后来箫音响起,那么短的时间杀人、葬人,还用的有棺木和墓碑……难道那姓顾的早就知道胡素发要由此经过,早安排好墓穴和棺木,杀了胡素发后就立刻投入棺中远去?
人身如皮囊,楚狂歌知道劝他们也不肯听,必要见到胡素发的尸身才放心,便暂不作声。
棺木打开,里面是一具男子尸身,外衣不知去了何,只穿了一件雪白丝质中衣。一头乌漆长发,额上偏有三络素白如雪,死去时间不长,皮肤微有些僵白,仍然保持着在生时的美丽,面上的表情已被抚平,谁也不知道他死前曾经历过什么,那样子仿佛不曾死去,只是睡熟了一般。
棺中男子容貌太过美丽,众人都不由得收紧呼吸。楚狂歌清晨时看到过顾天逸相貌,再见到这胡素发的相貌,便有些不以为然。
好一会儿,燕正游以剑柄将棺中男子的领衣挑开一些,露出右颈的一粒红痣,沉声道:“是胡素发。”
众人都松了口气。
燕正游从怀里取出一枚银针在胡素发尸身上数扎了一遍,针亮如雪,没有半分改变。燕正游瞥了楚狂歌一眼,微微冷笑。
楚狂歌惟苦笑而已。
燕正游略作沉吟,将手伸进胡素发怀里。楚狂歌陡然想起胡素发酷爱搜集天下间的珍奇物事,燕正游执意开墓,不但是为了确定墓中的人真是胡素发,更重要的原来是胡素发的东西。楚狂歌心中不齿,本要警告燕正游小心,涌到嘴边的话慢慢咽了回去。
燕正游在里面摸了好一会儿,手缩回来时已拿了一个小小的锦囊,他将锦囊打开,里面却是一只小小的盒子。燕正游略作迟疑,缓缓打开盒子。他眼前银光一闪,便觉得一股暖意在眼睛上荡开,然后便是彻骨的冷与痛。
惨叫声在林子里蓦地响起来,楚狂歌站得远,只看见一条银光闪电般乱闪,专往人脸上扑,他本不愿再管此间的事,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纵身掠过去,长剑疾出,将那一缕银光钉在树上,这才看清那银光原来是一条银光闪闪的小蛇,蛇吻上沾染了血迹,还叨着一颗眼珠子。
幸亏楚狂歌出手得早,燕家只有三人被蛇吸去眼球,痛得在地上乱翻乱滚。那蛇生得奇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有毒没有。楚狂歌出手如风,点了三人的大穴为他们治血,但眼睛与脑子离得太近,即使点了穴道,若蛇吻有毒,毒气难免入脑,可就糟糕得很了。
余下的八名太保吓得魂不附体,早忘了应对。
楚狂歌见其中一人以手往眼上抓挠,心下一沉,将他手上穴道也封了,一把抓住燕正游,沉声道:“眼睛除了疼还有别的感觉没有?”
燕正游心胆俱丧,颤声道:“不疼……不疼了,痒……麻麻的痒……”他在江湖中也是成名的人物,自然知道此时要痛才是好的,不痛反而大不妙。
楚狂歌越到危急关头反而越能镇静下来,出手点上燕正游全身穴道,肃容道:“你们留在此地看着他们三人,不管他们怎么样哭喊挣扎也不要解开他们的穴道。我去想办法找蛇毒的解药。”
一人问道:“楚世兄知道解药在哪里?”
楚狂歌叹道:“那姓顾的孩子提醒我说胡素发衣服上有毒,没想到衣服上没有,怀里却有这么条毒蛇。这件事与那二人关系甚大,先找到他再说。”他心里一动,胡毒发中穿了件中衣,难道是外衣上有毒,那么外衣哪里去了?
八名太保中有一个长相清秀的站出来道:“楚世兄,我和你一起去。”他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道:“正尘,我和你一起去。”楚狂歌认得他们是排行最末的第十三太保燕正尘和第十二太保燕正明。刚才他们还冷冰冰地称他楚公子,这时大难当头,又认楚狂歌是楚世兄了。
此事关乎燕家重要人物,楚狂歌点头道:“好,你们与我一起去。”
那银蛇是从胡素发怀里飞出来的,楚狂歌却直觉要想找到解毒之物要从顾天逸下手。三人乘三匹马,带三匹马上路,直奔瓜洲镇的望月楼。
三人奔到怀月楼时,小二吞吞吐吐告诉他们顾天逸已经走了。楚狂歌往他手里塞了一大锭银子,小二顿时眉开肯笑,低头哈腰地说:“小的伺候他二位用饭,隐约听到他们说要去镇江一游,还说什么金山寺的素斋,什么银蛇娘子什么的。”
楚狂歌与燕正明、燕正尘赶到码头,雇船直奔金山。
金山屹立于大江之中,远远望去仿佛开在江心的一朵芙蓉,及下了船往山上走去,更觉景致幽绝。只见那金山寺依山而建,殿宇厅堂幢幢相衔,亭台楼阁层层相接,从山麓到山顶,一层层殿阁楼台将金山密密地包裹起来,好生的壮丽宏伟。寺中香火兴旺,虽是平时,不时仍能看到上山下山的善男信女。楚狂歌心中有事,到了这里也觉得心情平和许多。
在大雄宝殿上过香,楚狂歌向知客僧揖手道:“小可姓楚,是悲苦大师的故交,数年在外浪荡,近日还乡,不知悲苦大师尚在寺中否?”
知客僧合掌道:“悲苦大师仍在寺中,陪两位施主去了山顶的慈寿塔还未下山。”
楚狂歌添过香火资,那知客僧见他出手阔绰,不由大喜,引着楚狂歌三人往山顶去见悲苦大师。燕正明、燕正尘年纪尚轻,听过不少楚狂歌的传闻,虽然燕世家对楚狂歌评价不高,还多有诽谤之语,但哪个少年没有英雄梦?他们听多了楚狂歌的故事,恨不得自己也有那样横绝天下的武功和绚丽的传奇经历。悲苦大师在淮扬一带颇有大名,是世外高人,楚狂歌竟是他的故交,实在是了不起。
楚狂歌知道他二人心中所想,趁那知客僧不注意,向他二人悄声笑道:“谁认识那老得掉牙的和尚,我骗他的。”
燕正明和燕正尘都一阵愕然,偷眼瞧那知客僧诚惶诚恐的模样,不由微微偷笑。
到了山顶,便见一座挺拔秀丽的七层宝塔矗立于山巅。知客僧在前引路,一行四人顺着楼梯盘旋而上,环眺四野,果真风景如画:东面焦山如碧玉浮江,南面长山葱葱郁郁,西面鱼池波光粼粼。北面瓜洲古渡在烟波中若隐若现。脚下金山寺密密层层殿宇楼阁,香烟缭绕,佛声入耳,一派庄严景象。
走到第五层时,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面传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渡一切苦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有大慧根,何苦执着。”
另一个清润的声音道:“大师不知我的来历和经历,怎知我心中有屠刀?”正是顾天逸的声音。
那苍老的声音道:“刀在心中如油在火中,如何不知?”
顾天逸道:“心中取刀如火中取油,如何能取得出?”
楚狂歌接口道:“心如灵台火自熄,如何取不得?”转过台阶,便看到了塔顶的三人。斗笠下撒落一幅轻纱的布衣男子自然是顾天逸,他旁边一名白须老僧应该就是悲苦大师,顾秀百无聊赖地趴在塔边栏杆上四下张望,听到楚狂歌的声音猛地回头,瞧见楚狂歌身后的燕正明和燕正尘,微微一笑,似是说:就知道你们会来的。
燕正明喝道:“姓顾的,你好卑鄙!”
少年嘿嘿笑道:“唉呀,你们来的好,我正要问问,中了胡素发衣服上的催情香粉,你们一群大男人是怎么解决的?那药性那么烈,你们中连个女人也没有,要泻火也没地方,真苦了你们,嘿嘿。”
“阿秀,”顾天逸声音中微微透出寒意,“这么粗俗的话也是你说的?不怕脏了嘴!”
顾秀吐了吐舌头,不敢再造。
顾天逸向楚狂歌三人淡淡道:“胡素发的外衣我已经另外寻地方埋了,中衣上若有残余香粉,药性也不至于太烈,只要将毒泻出就没事了,并无性命之忧。楚公子的来意我还猜得出来,另外两位的来意却有些猜不透。”
楚狂客这才明白胡素发的尸身为什么没有穿中衣。他来的路上怀疑顾天逸故意将毒蛇留在胡素发身上惩罚贪心盗宝的人,但顾天逸既肯将有毒的外衣除去,又怎么会在胡素发怀中放毒蛇?当时时间紧迫,顾天逸杀了胡素发立刻抛入棺中掩埋,想来根本没有查看胡素发怀中物品,更不会知道胡素发怀中会有一条毒蛇。
燕正明没有楚狂歌的脑筋转得快,厉声喝道:“我们的来意你猜不透吗?胡素发身上带的有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顾天逸淡淡道:“我不怀贪痴妄心,不知别人所带之物。”
燕正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吃吃道:“你……你……”燕正尘比他聪明得多,道:“明哥,咱们听楚世兄的。楚世兄必能为咱们主持公道。”
顾秀小声道:“他好了不起吗,凭他就能主持公道?”嘴里说着,突然一头栽了下去。顾天逸也没见怎么动,一下子就到了顾秀旁边,一把将顾透捞入怀中,忽的腿一软,抱着顾秀跪倒在地。旁边的悲苦大师靠在栏杆上,呼吸紧窒,手足发抖,缓缓滑了下去。
燕正明、燕正尘都吃了一惊,就在这时,那知客僧怀中突然飞出一条银光,射向顾天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顾天逸等人所吸引,楚狂歌所站位置颇远,本赶不上救援,然而就在那银光飞出来的刹那,楚狂歌的长剑以更快的速度飞出,将那银光钉死在地板上。那银光分明是一条与林中银蛇一模一样的银蛇。与此同时,另有一道暗暗的绿光自顾天逸袖中飞出,刺入那知客僧肩头。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燕正明与燕正尘大叫一声,围向知客僧。那知客僧见势不好,手臂一张,反在燕正明与燕正尘手臂上抓出一道伤来。燕正明与燕正尘身为十三太保中的一员,一向横行无忌,没想到一上手就被敌人抓伤,不由惊呼出声。那知客僧得手后不敢停留,转身便逃。燕正明与燕正尘便要追赶,一条淡青的身影已越过他们闪电般追了上去,楚狂歌道:“你们留下,别乱走动,照顾悲苦大师和顾秀,不许欺负顾秀。”说罢急掠上去,追赶前面的顾天逸和知客僧。
那知客僧轻身功夫十分高超,顾天逸与楚狂歌一前一后流星追月般扑下山去,那知客僧将外面衣服脱去,露出里面的彩衣,跃上一艘游船。
盛夏时分金山下面的江水中莲叶接天,嫩荷朵朵,是一有名的佳景。此时才是夏初,荷叶长得还小,娇嫩浅绿,格外可爱。那一条小船去势如箭,转眼已在四五丈外,隐在高高擎起的荷叶间。顾天逸脚下不停,足踏荷叶追了上去,身姿潇洒,引得岸边的人争相探头观看。楚狂歌却发现他身形比刚才滞缓许多,心知不妙,忽见他身形微晃,立刻冲上去,揽住他的腰数个起落跃到前面的船上。
那知客僧揭去伪装,已变成一名身着彩衣的艳丽女子。楚狂歌听过银蛇娘子的名字,据说容貌艳绝天下,曾和胡素发有过许多纠缠,想必就是她了。
眼见不好,那艳丽女子纵身掠去,凌波过江,跃到对面岸上。此时离对岸已不远,楚狂歌负着顾天逸的重量勉力一跃,也跳上岸去。顾天逸盯了楚狂歌一眼,推开他,楚狂歌略一怔,追上顾天逸,两人并肩往前追去。
如此又奔了十几里地,终于堵住那艳丽女子去路。
那艳丽女子倒也不急,从容地整了整散开的头发,轻笑道:“顾公子你真厉害,中了毒还能追上我。”
顾天逸淡淡道:“银蛇娘子,你可知我用几招杀的胡素发?”
那艳丽女子面容大变,厉声道:“你……你杀了素哥?”
“我在扬州已警告过你们,若再行恶就取你二人性命。”顾天逸轻轻哼了一声,“你们胆子真大,非但不改,反而觊觎我身上的东西。”
“那东西也不是你的!”银蛇娘子怒道:“你能从别人那里得来,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你手里得来?”
“要夺,也要本事够才行。”顾天逸似是笑了笑,“似胡素发这般,在我手下只一招就毙命之辈,也敢在我手底下玩样,不是自寻死路?”
楚狂歌早料到顾天逸与胡素发那一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了结的,却没有想到顾天逸只用了一招就杀死了胡素发。他没有见过胡素发,从传闻中知道武功是极高的,连他也没有把握一招间杀死胡素发,不由惊叹地望向顾天逸。
银蛇娘子面色几变,冷笑:“一招?你当我是小孩子么?你又不是神仙,素哥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一招就败于你手!”
顾天逸淡淡道:“你不妨试一试。我能一招间杀死他,自然也能一招间收服你。若我办不到,不但放你走,连那样东西也送给你。”
银蛇娘子咬着下唇瞪住顾天逸,似在衡量什么,半晌忽然嫣然一笑,“顾公子武功高强,我也不必试。咱们不如试试别的――比如,顾公子和你的小兄弟中了我的毒,顾公子比那孩子武功高,内力,奈何一路急追,毒气攻心……两边一长一消之后,是顾公子先死,还是那孩子先死?”
顾天逸淡淡道:“当然是你比我二人先死,解药想必在你身上。”
银蛇娘子眼珠转了转,又是一笑,“如果解药不在我身上呢?”
顾天逸道:“不妨一试,不在再说。”
“算你狠!”银蛇娘子气结,咬牙道,“蚀本的生意我不做,想必顾公子也不愿意做,不如你我做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哦?”
“我将解药给你,你把那幅图送给我。”
顾天逸轻笑道:“即使不把那幅图送给你,我一样可以拿到解药,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与你做这笔交易?”
银蛇娘子又气又怕,咬牙半晌,却一扬手,握着一只小瓷瓶,冷笑道:“你猜的不错,解药的确在我手里,你不妨试一试是我死得快,还是这解药毁得快!”
顾天逸微微沉吟。
顾天逸说得云淡风轻,楚狂歌却知他中毒非浅,心里暗暗着急,奇怪这人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燕正游三人中了蛇毒,还要这银蛇娘子解毒,怎么能让顾天逸把她杀死,于是低声道:“顾公子,你不珍惜自己性命,也要为顾秀着想。他还是个孩子。”见顾天逸仍在沉吟,向银蛇娘子道,“姑娘,我的朋友中了你的蛇毒,你将顾公子的解药和银蛇的解药留下,我们让你走。”
银蛇娘子嘿声笑道:“这位公子生得这么英俊,想必是位哪位美人儿求取蛇毒解药。我看公子轻功高明,武功想来也不差,你替我杀了他,我就将解药给你。”
楚狂歌摇头叹道:“楚某从来不做杀人的生意。”
银蛇娘子哼道:“原来又是四大世家的人。”
顾天逸冷笑一声,自背后长袋中抽出一根卷轴,道:“你将解药留下,现在立刻就走,日后只要你不再惹我,我就不理你的事。今日若你一定要带这卷轴走,日后我自会去找你。到时你再后悔就迟了。你且想清楚。”
银蛇娘子冷笑:“以后我若落到你手里,怪我运气差。”
顾天逸点了点头,缓步走向银蛇娘子,将卷轴往前递去。银蛇娘子忌惮他武功,不由得后退几步,定了定神方才站住,将拿解药的手背到后面,小心翼翼地接顾天逸手中的卷轴。顾天逸忽道:“你想不想知道胡素发为什么会一招就败在我手中?”
“为什么?”银蛇娘子问。
“因为他看到了我的脸。”
“你的脸?”
“不错。”顾天逸说着,伸手徐徐撩开遮面的轻纱。
楚狂歌本来并不好男色,然而在林中匆匆见他一面,刹那的光景如梦如幻,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和遗憾,总想再看他一,看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模样。此时站在顾天逸身后,心痒难搔,恨不得能跳到对面再看一眼顾天逸面纱下的脸。
楚狂歌正胡思乱想,心里忽然一动,叫声不好朝前面望去。只听银蛇娘子啊了一声,抓着卷轴的手缩了回去,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伸到前面一把抓住自己的左腕。顾天逸手中的卷轴趁势在银蛇娘子右手上一点,她手里的小瓷瓶凌空飞起,落在顾天逸手中。
“你会用毒,难道我就不会?”顾天逸长笑一声,笑声中没有欢愉之意,多的是阴厉之声。
银蛇娘子怒喝道:“顾天逸,你好卑鄙!”
“我说过,要想从我手中拿东西,要有真本事才行。武功是本事,智谋当然也是真本事。”顾天逸声音平淡,听在楚狂歌耳中,却透着说不出的寒气。
银蛇银子放声大笑,“说的好呀,说的好……顾天逸,你,你,你……你杀了我,你……你也不会好过!楚公子,你可知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是,是《照夜白图》,是唐人韩干的《照夜白图》啊……”
楚狂歌心中一震。顾天逸回过头来看向楚狂歌。他的面纱撩在笠沿,面纱下的脸平淡无奇,并不是昨夜见到的样子。然而楚狂歌认得那一双眼睛。那双眼仿佛是冷月清光笼罩下的寒江秋水,静寂萧索,总教人不由得升起一种被他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然而又一见难忘,纵然是被他的冷淡冰着了,仍不由得想再多看一眼。
此时,顾天逸眼中淡漠,楚狂歌分明感到一股隐忍不发的杀机。也不知经历多多少命悬一线的时刻和,不知为何,此时这一股隐忍不发的杀机却令楚狂歌感到说不出的惘然。
银蛇娘子瘫倒在地上,手足抽搐,嘴唇乌紫,强挣一下,终于没了呼吸。
顾天逸望着楚狂歌,缓缓道:“谁要夺我的图,我就杀谁。图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谁也休想拿走。”
楚狂歌苦笑:“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高雅的东西,也不要你的图。”
顾天逸点了点头,手指一松,卷轴滚到地上。楚狂歌跨前一步扶住顾天逸,道:“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快服解药。”顾天逸额上的汗大颗大颗往外渗,抓着楚狂歌手臂的手指勒进楚狂歌肌肤中,低声道:“帮我把药拿出来。”
楚狂歌心知他肯出声求助,此时必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连忙接过他手里的瓷瓶,触到他手指,冷得像冰一样。楚狂歌心中益发的急,打开瓶口的一瞬,却愣住了。
顾天逸面容丝毫不变,问道:“怎么了?”
“解药,”楚狂歌迟疑了一下,“只有一颗。”
这一下,顾天逸也怔住了,勒在楚狂歌臂膀上的手指渐渐放松。过了片刻,那双手又渐渐将楚狂歌的臂膀勒紧,低声道:“楚公子,我与你素昧平生,却有个不情之请。”楚狂歌哦了一声,听他道:“阿秀是个可怜孩子,从小没了爹妈,连这个姓也是跟的我。以后我不能照顾他了,请你多管教他,让他明白道理,不被人欺负。”
楚狂歌与顾天逸只见过一面,齐天然落在顾天逸手里,死活至今不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忍不住一阵难过。
“齐天然没有死。”顾天逸仿佛猜到楚狂歌心中所想,强忍痛苦道,“他人太轻薄,我折磨了他一路,在扬州才将他放下。没有个把月,我看他是爬不起来了。银蛇娘子的银蛇专吸人眼珠子,那是没法子的,蛇毒却不用担心,只要……只要以蛇胆洗涮伤口,再以五叶黄莲连服一个月,蛇毒就能……就能清除……”说到后来,他声音发抖,连保持声音的平和都不能了。
楚狂歌盘膝坐下,将手掌抵在顾天逸后心上,“这些话以后再说,我助你先将毒逼住。顾秀还等着你回去。”
“你不用白费力气,我是不成了。我逞强追击,没想到……”顾天逸苦笑,“我低估了银蛇娘子的厉害,我本以为能压得住这毒的……”
顾天逸正说着,忽觉一股浑厚的内力自后心灌入体内。那一股内息温暖明亮,浩浩荡荡如不息的江水,他中的是寒毒,正苦寒无奈,得这一股内息接济,寒暖相交,一时说不出的苦楚,咬紧了牙关默默承受。
行了盏茶功夫,楚狂歌只觉顾天逸的内息若有若无,那一股恶寒胶固在丹田中无论如何都逼不走,过分冲击反而徒增顾天逸的痛苦,只得助他将寒毒引出一部分,暂时压在奇经八脉之中以缓解丹田中的痛楚。
顾天逸疼出了一身的冷汗,筋疲力尽道:“多谢楚兄。”
楚狂歌道:“顾公子,再有七八天就是四大世家三年一度的比武会,按往年的惯例,四大世家都会提前十天赶到。四大世家的齐家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医术却高明,他们定能解你身上的毒。今年的比武大会由苏州的楚家主持,齐世家的人想必已经在苏州。我与他们有些交情,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顾天逸听了却不言语。楚狂歌知道他是忌讳齐天然,因此道:“齐天然赶不及回去,我托人将解药送给顾秀,让燕正尘带他来扬州。燕正尘心性良善,决不会为难他。咱们走得快点,日夜兼程赶路去扬州。待解了你的毒,其它的事,以后再说。顾秀只有你一个亲人,性子太野了些,恐怕除了你也不会服别人管。”
顾天逸良久叹息一声,道:“如此,就麻烦楚兄了。”
楚狂歌心中莫名的一喜,道一声“得罪”将顾天逸背在背上,以轻身功夫往前奔去。前面有座村落,楚狂歌背着顾天逸入了村子,找来纸笔,修书一封,将信和一大锭银子交给一个年轻人,问道:“你可知四大世家中的燕家?”
此地是江南,四大世家在江南如日中天,哪有人不知,那年轻人连忙点头。
楚狂歌道:“你用最快的速度去金山寺,找一个叫燕正尘的人,将这封信和这丸药交给他。他会再给你这么大一锭银子。此事关乎燕世家三条人命,你路上千万不要耽搁,否则,得罪了燕世家,会给你惹来大麻烦。”
那年轻人正为银子高兴,听到后来,吓了一跳,连忙诚惶诚恐地接了信,跳上马朝金山寺方向奔去。
楚狂歌见顾天逸朝他看来,苦笑道:“悲苦大师不懂武功,年纪又大,药送到也救不活他。就算是能救活,他也会让给顾秀,不如直接给顾秀。”顾天逸嗯了一声,不再言语。楚狂歌不敢多停留,牵了刚刚买来的马,将顾天逸抱上马,二人同乘一骑上了驿道,朝苏州方向狂奔而去。镇江到苏州,走驿道三百余里的路程,路上换了两马,连夜赶路,天还未亮就赶到了苏州。
城中宵禁,城门未开。楚狂歌弃了马,背着顾天逸施展轻功越过城楼飞入城去。这里是楚狂歌故乡,少年时没少打架闯祸,哪家酒肆的酒不兑水最有味道、哪家的太湖酱鸭最有有咬劲儿、哪家的贵妃鸡最肥嫩、哪家卖酒的女孩儿最漂亮、何是巷、何是河、捉弄人时走哪一条跑路最近――他都无不一不知道得清楚。
轻车熟路,不多时来到一座园子前。楚狂歌不走正门,从旁边高墙上一掠而起,飞入园中。借着星月微光望去,只见园中亭、馆、楼、榭高低参差,曲廊蜿蜒相续,建筑巧妙,美不胜收。楚狂歌辗转走了片刻,来到一座小院子,他背着顾天逸刚从墙头跳进去,就听见有人惊呼一声。
楚狂歌六年未归,没想到这时自己的院子里竟然有人,也吃了一惊,扑过去捂住对方的嘴。那人的尖叫声被堵在嘴里,更加惊怖,拼了命的挣扎。楚狂歌看清对方相貌,不由一怔,失声道:“怎么是你?”
第三章 医毒
那小丫头一双杏核儿眼瞪得大大的,这时也看清楚狂歌相貌,她眼中露出犹豫之色,渐渐确定起来,楚狂歌缓缓放开手,低笑道:“宝珠,好呀,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大……大少爷……”宝珠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难怪她不信。楚狂歌离家时她才十二岁,一别六年杳无音信,四更天忽然跳出个大活人,谁能信?
楚狂歌笑道:“你夜里不睡觉,怎么在这里,难道是私会情郎?”
宝珠飞红了脸,急道:“少爷你还是那么坏。昨天太阳好,我给少爷你晒衣服和书,睡到半夜忽然想起忘了收,怕被露水打湿,这才跑来收东西。才刚收好,你就跳进来吓我一跳,还说我……说我……少爷你没良心!”
楚狂歌微微一笑,“你再做件好事,帮我准备两套衣裳,然后把老孙头揪起来,叫他帮我烧些热水送来,一桶温热的,一桶要滚水。我跑了几千里的路,又脏又臭,要洗个澡。”
宝珠看见楚狂歌背上背了一个人,虽是黑暗中,也不敢细看。慌忙答应了,匆匆跑开。
此时天已将亮,府中做粗活的仆役已经开始干活。四大世家比武盛会不是小事,热水诸物准备得十分齐全。楚狂歌吩咐了不许宣扬,片刻功夫,老孙头带着几个小厮抬了热水和浴桶送过来。见了楚狂歌,老孙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直流眼泪,嘴里翻来覆去地说:“少爷可回来了,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楚狂歌叹息道:“你们都不高兴我回来呀,一个见了我说我没良心,一个见了我就哭。看来我以前惹祸太多,罪过罪过。”
老孙头破涕为笑,抹着眼泪说:“少爷还是那么爱讲笑话。”说着又哭起来,“少爷这回来就不走了吧……夫人在世时,提起少爷就流眼泪,二少爷也长大了,和少爷小时候一样顽皮,夫人看到二少爷就想起大少爷,说要是大少爷在家,还能管教管教他……”
楚狂歌一阵黯然,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下。
“热水对你有好。”楚狂歌以手试了试温水桶的热度,向顾天逸道,“我喜欢洗冷水澡,这院子里有一眼泉,小时候夏天出去疯完回来,每天都要洗的。等你身子好了,可以试一试,凉爽得很。”说着,走到院子角落的小水潭旁,三下五去二脱掉衣裳,赤条条地跳进潭中,笑道,“哇,这水还是这么凉,爽死了!”
隔得远,顾天逸仍能看见楚狂歌脸上的爽朗笑容。顾天逸阅人无数,从未见过有人在露出那样黯然的神色后能仍能笑得这么懒怠惬意,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快意,叫人看了他的笑容,仿佛什么心事都能跟着放下。
淡淡一笑,顾天逸解开衣带,脱去衣衫,赤身站在月光下。
楚狂歌无意中一回头,微微吃了一惊。顾天逸身材修长,穿着衣服时只觉得清瘦,脱了衣服才知他竟是这样的瘦。形销骨立大约也就是这个样子。他的锁骨挺得有些高,显得有些突兀,他的腰很细,手和腿很长,叫人担心那么瘦窄的腰身会不会断,奇怪那么瘦长的手臂是如何一抬手就把燕正甫的手斩下来的。
顾天逸顺手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似乎感觉到什么,朝楚狂歌缓缓转过脸。星月清辉下,好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不是少年的青涩,亦没有成年男子的刚硬,更不是女子的娇柔,仿佛是月下一枝临水的梅,疏淡洒脱,却自铁骨铮铮、风流绝代。
林中匆匆一见,楚狂歌平生第一明白什么叫“惊才绝艳”,然而直到今日才真正看清他的长相,一时间竟然转不开眼。
顾天逸神态平和淡定的,眼神中却一片静寂萧索,带着石头一般的冷漠,仿佛对任何事都能无动于衷。与楚狂歌对视了片刻,他缓缓拔下头上的乌木簪,一头乌黑长发顿时披拂下来,直垂到腰际,乌漆般的黑更衬得他身上象牙般的白,一种说不出的锐冷风情陡然荡开。
楚狂歌心中一荡,几乎要倾倒于他脚下。陡然惊觉自己的心思,楚狂歌心中一阵冰寒,只觉惭愧到极点,再也无法迎视顾天逸的目光,极不自然地转开眼,脸颊上慢慢透出一抹血一般的红。那是个男人,是个男人……楚狂歌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他一个猛子扎进水潭里。
顾天逸微有些愕然地望着水面上一圈圈的水纹,眼中聚拢起的杀机缓缓散去,渐渐浮起一抹奇异的带着些许讶然的笑意。
楚狂歌被冰凉的水包围,肺里憋得难受,才发现刚才的呼吸竟然都停了。他心里更加羞愧,闭气良久才露出水面。顾天逸已经在浴桶里了,背对着他,只露出半个头顶。楚狂歌偷偷松了口气。就在刚才,那种极致的静里,他又感到了那种很静寂的隐忍的杀气和怒气。
树林中第一窥见顾天逸时,怀月楼上燕正甫要取顾秀一只手时,银蛇娘子说出顾天逸身上带的是韩干的《照夜白图》时他都曾感到过这种只属于顾天逸的异样杀气。顾天逸外表淡定平和,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偏激刚爆,他和顾秀一个邪气在外,一个邪气在内,倒真是一对好兄弟。
两人沉默着,连水声都没有,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楚狂歌忽道:“顾公子,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嗯?”
“你手里的《照夜白图》与四大世家关碍极大,你收藏好,不要给别人看见,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数百里奔波,顾天逸又困又倦,听到这句话,眼帘微微一抬,秀窄倦极的眼中闪过一道异光,半晌方道:“有人喜欢就给他好了,其实这图我也没什么用。”
楚狂歌心想,你为了胡素发和银蛇娘子夫妇夺图,将他们二人置于死地,还说你不在意这图?
顾天逸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虽然没什么用,却是我挖了数十座坟挖来的,哪有轻易给人的道理?若是该得这图的人,给也就给了,可胡素发来和我抢。本来没什么稀罕,他越是和我抢,我偏就不给他。”
楚狂歌失声:“几十座坟?”
“你以为我是哪里得来的?”顾天逸悠悠道,“好好的画做了陪葬,再不能见天日,真是可惜。那些画和宝物若有灵性,一定会感谢我。”
楚狂歌心里隐隐觉得不对,这顾天逸……究竟是干什么的?
顾天逸转头望向楚狂歌,俊丽如诗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笑意,“似乎忘了告诉你,我是个挖墓贼,和胡素发这种强抢的家伙其实算是一路人物。”
淡极,始知艳。诡极,始有妖色。
楚狂歌看得转不开眼睛,良久吐了口气,道:“下掘墓时记得叫上我。”顾天逸眉尖微挑。楚狂歌微微一笑,“我什么坏事都干过了,似乎还没干过这种事,想来一定很有趣。”
顾天逸仰面大笑,笑声中舀了一瓢水倾在头上,用力甩了甩头,抹去脸上水渍,将双臂展开悠闲地架在浴桶上缘。那么削瘦到极点的背影,明知他中了剧毒命在旦夕,却不由得感到一种闲适恬淡的潇洒。
楚狂歌心道:“怪不得他戴着人皮面具,要不然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天一亮,楚狂歌回家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楚府。四大世家中知道他为人的直撇嘴,没见过他只听过他事迹的小辈们却颇为兴奋,都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天才人物究竟是什么样子。楚狂歌懒散惯了,既不去见宗长和父亲,也不去见各家长辈,直接去了接待齐家人住的院子。齐家这一代宗长是齐天然的父亲齐泯玉,年轻时荒唐过一阵子,后来收心养性,医术十分高明,与药王谷的药王并称双仙。
齐泯玉年轻时是个美男子,上了年纪,修饰合体,仍然显得风度翩翩,为人却十分刻薄寡恩,听了楚狂歌的来意,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齐某人也能帮上楚大公子的忙,真是荣幸之至。”
楚狂歌以前对这位世伯诸多得罪,他向来能屈能伸,嘻嘻笑道:“舅舅,看在我娘份儿上,你帮外甥一忙。我向人家吹嘘您老人家医术高明,您不帮我,外人不敢说我们四大世家见死不救、不仁不义,多半要说您医术不济,是救不活。”
齐泯玉明知他是使激将法,耐不住他死缠烂打,终于答应下来。
楚狂歌知道顾天逸不喜见人,替齐泯玉背了医箱往自己院子走。走进西厢,齐泯玉正为顾天逸把脉,齐家一名小厮飞奔进来,喘着粗气叫道:“宗长,少,少,少……少爷回来了!”
自十天前跟齐天然的小厮日夜兼程赶回来,说齐天然在北面出了事,四大世家派了好几拨高手往北而去,打探齐天然下落,至今没有回音。齐泯玉只有这一个儿子,骤然听说这个消息如何不激动,急忙问:“少爷现在哪里?”
“少爷伤得不轻,送到咱们住的挽云斋了。”
楚狂歌心中暗叫不好,父子连心,此时也万万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齐泯玉快步离去。正懊丧发愁,听到顾天逸道:“楚公子,麻烦你给我倒杯水。”楚狂歌见顾天逸虚弱无力地倚在床头,脸色青白,嘴唇干裂,摇了摇桌子上的茶壶,却没有茶,见那齐家的小厮已走到门口忽然站住,回头偷偷地朝顾天逸直打量,心中一阵烦恼,吩咐他:“去沏壶茶。”
那小厮哦了一声,探头朝顾天逸又看了一眼,正与顾天逸的目光碰到一。他似是吃了一惊,转身就往外跑。楚狂歌回头看顾天逸,顾天逸已经重新带上人皮面具,并没有惊世骇俗之,不由奇怪,那小厮一个劲儿地看什么呢?
顾天逸忽然轻噫了一声。
楚狂歌奇道:“怎么了?”
顾天逸苦笑道:“不好,刚才那人以前见过我。”楚狂歌一时没听明白,顾天逸又道:“他原来是跟着齐天然的,想必是齐天然被我掳走后回家报信来的。”
楚狂歌啊了一声,连门都来不及走,自窗子跳了出去。他飞身掠上墙头四下张望,哪里还有那小厮的影子。
楚狂歌心中乱如奔马,回头走到顾天逸住的东厢窗下,窗子没有开,看不见里面的光景,然而心里无比清楚,以齐泯玉睚眦必报的性格必然不会出手救顾逸之。如此一来,顾逸之就必死无疑了。他机智过人,然而怔了半晌想不出对策。他对一切本来满不在乎,遇到再大的危险困苦也不过一笑了之,这一心里却说不出的难过。他心里反复对自己说,顾天逸行事乖张,喜怒无常,而且是个男人,楚狂歌啊楚狂歌,你难道为那一张面皮就沉迷至此,你就这么点儿出息吗?……可是,齐泯玉若不肯出手,顾天逸就会死,就会死……就会死……
站了半晌,楚狂歌转身出去,直奔楚家宗长楚昭平住。
楚昭平对这个侄子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武学天赋,恨的是他的狂野不羁、不服管教,见了他,冷淡地说:“我以为你一辈子在关外不回来了,怎么,还知道这个家?”
楚狂歌行了礼,开门见山道:“狂歌多年来侍强傲物,给伯父添了许多困扰,心中有愧,想要为楚家尽些绵薄之力。”
楚昭平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然,是有条件的。”楚狂歌下一句就暴露了目的,“侄子的一个朋友中了剧毒,恰好得罪了齐世伯,我需要伯父从中周旋一下。”
听了这个条件,楚昭平反而放下心来。楚狂歌太过优秀,似乎占尽了楚家的灵气,这几年其他世家颇有少年才俊冒出头来,楚家一直表现平平。今年的比武盛会不比往年,挑出来的最优秀的三名少年高手将成为未来的四大世家总宗长的侯选人。如果楚狂歌肯回来,凭他的武功智谋,别说是那一帮少年人,就是前辈成名人物也能轻松盖过。到那时,还有谁家能盖过楚家的风头?
楚昭平正要答应,心里忽然一动,“你那朋友莫非就是掳走齐天然的人?”
楚狂歌一揖,笑道:“伯父大人明鉴!”
楚昭平一阵头疼。楚狂歌一脸狡猾得狐狸般的笑意,道:“世伯,我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啊,代价和进项本来就应该是对等的。”
楚昭平哼了一声,恨声道:“我答应你,你也好好给我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楚狂歌心中大喜,告辞离去。他刚才一时血气上涌找楚昭平谈条件,此时走出来,迎面凉风一吹,不禁有些后悔。难道从今往后再无自由了?楚狂歌一心的欢喜散去,渐渐感到失落和惆怅,然而要救顾天逸,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
楚昭平所住的流翠轩恰在齐家人住的挽云斋和楚狂歌住的白水院之间。楚狂歌苦恼地走了几步,忽然看见齐泯玉从挽云斋那边走过来,一时不知要怎么应对。齐泯玉已望见他,远远招手道:“你家这园子走得我晕头转向,你快给我带路。替你那朋友医过毒,我还要回去照顾你那表弟。”
楚狂歌心里暗奇,不敢多问,连忙为齐泯玉带路,试探着问齐天然的情况。齐泯玉似是不愿多谈,只是淡淡道:“他是小伤,没什么大碍。天然原来也认得这位顾公子,听见下人说中毒的是顾公子,急得不得了,赶忙叫我过来先看顾公子。”
楚狂歌心中更奇,却不点破。
顾天逸所中的寒毒缠绵顽固,本就不易拔除,他恃强追击银蛇娘子时以内力强行压制寒毒,毒气攻入丹田胶固难去,一部分寒毒散入奇经八脉本为减轻痛苦,然而奇经八脉所位置奇特,寒毒进入其中,拔除更是不易。
齐泯玉诊过脉,道:“顾公子,我先用陈艾灸你奇经八脉,以热攻寒化解你体内的寒毒。此疗法颇受苦楚。此毒非比寻常,我亲自煎药派人给顾公子送来,每日中午服上一帖,不出月余,便能痊愈。”
顾天逸道了谢,脱去衣裳,横卧床上任他施为。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将奇经八脉灸遍,顾天逸象牙白的肌肤上留了无数焦黑灸伤,他禀性坚韧,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齐泯玉收了东西离去,叮嘱他切不可动武,以免寒毒恶化,顾天逸一一答应。
楚狂歌出门时吩咐了下人沏茶送来,见顾天逸嘴唇焦干,倒了杯茶端到床边。顾天逸看着送到嘴边的茶杯,微微向后一缩,摇头淡笑:“我还不至于端不动一杯茶。” 倚着靠背坐起来,茶杯不大,顾天逸接过去,仰头咕咕咚咚几口就喝完了。楚狂歌索性将茶壶拿来,待他喝完就再为他倒一杯,如此足足喝了六杯,顾天逸惬意地叹了口气,将茶杯递还给楚狂歌。
“楚公子,”顾天逸忖度着开口,“你为了让齐泯玉救我,付出了什么代价?”
“说来你也许不信,齐天然似乎没有告诉他父亲你是谁。”楚狂歌将茶杯和茶壶送回桌边,微笑道。
顾天逸微一挑眉,似是不信,淡淡道:“我不喜欢欠人东西,钱或者恩义,我都不愿欠人。不管你付出了什么,我总要想办法还你。”
正在将茶杯摆回茶盘的手僵了僵,楚狂歌的声音却是平静的:“我什么也没做。”
楚狂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回头望去,见顾天逸从床帐里面抽出那幅卷轴徐徐展开。顾天逸看着那图,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留恋与珍爱,他抬头看了楚狂歌一眼,忽然微微一笑,手一抬,将图朝着楚狂歌展开。
唐玄宗李隆基有两匹最心爱的胡种马,分别叫做“玉骢”和“照夜白”。大家曹霸曾画过这两匹马,可惜真迹已失,倒是曹霸的学生韩干画的《照夜白图》得以流传后世。所谓“胡种马”,又叫做“汗血马”或“天马”,原产于西域大宛国。天宝三年,唐改大宛为宁远,并将义和公主远嫁宁远国王为妻。宁远国王向玄宗献 “胡种马”两匹。玄宗亲自将这两匹马命名为“玉骢”和“照夜白”。
图中照夜白被系一木桩上,高昂骏首,鬃毛乍立,正四蹄腾骧,急欲挣脱羁绊,好驰骋疆场、追风草原,充溢着“万里可横行”的气概。楚狂歌不懂画,却不由得被画中照夜白的痛苦焦急触动,恨不能跃入画中代它解了缰绳,放它纵横天下。
“楚公子,你曾告诉我此图与四大世家大有关碍。既然此图对你们四大世家这么重要,我就将此图赠你,你我两清,谁也不欠谁,如何?”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楚狂歌一心的豪气散去,唇线抿成一条直线,淡淡道:“你不欠我什么,四大世家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至于齐世伯肯为你医毒,也的确与我没有一丝关系。或者,或者……齐天然对你用的是竟是真心。”
顾天逸望了楚狂歌一眼,分明就是欲言又止的光景。
楚狂歌心头不快,也懒得究,将顾天逸丢在府中独自出去寻了狐朋狗友喝酒。回来时天已黑了,他醉熏熏地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日上三竿,捧着痛得恨不得一刀割掉的脑袋坐起来,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外面说话,隐隐觉得耳熟,细一想原来是顾秀的声音,似是在埋怨楚狂歌为什么将唯一的解药给了他,还说要与楚狂歌算帐。
楚狂歌心想:“我倒是多管闲事了。”有顾秀照顾顾天逸,楚狂歌落得轻闲,几乎日日出去招妓买醉,每夜不是宿在青楼里头,就是宿在河道里漂流的船上,依稀间仿佛又回到旧时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
好日子不长,四大世家比武盛会的日子眼看就到了,一个清早,楚昭平派家丁将烂醉如泥的楚狂歌抬回白水院,一顿冷水浇下去,楚狂歌宿醉犹还未醒,捧着头呻吟不止。一群家丁摆弄了好半天也没把楚狂歌弄醒。
顾天逸在窗子里见了,道:“把他抬我这里来吧,这么弄下去也不是办法。你们去转告楚先生,就说午后楚公子再去见他。”
下人们无计可施,只得照顾天逸说的办了。顾秀一大早溜出去玩儿,待他们散去,房中再无他人,顾天逸走回床边,只见楚狂歌四脚巴叉地躺在床上,几日不见,嘴边长出了青青的胡子茌,显得更加落拓不羁。顾天逸褪去楚狂歌衣裳,拧了手巾替他擦试水渍。楚狂歌醉梦里翻了个身,抓住顾天逸的手放到嘴边,喃喃道:“翠娘……”
顾天逸的手微微一僵,另一只手在楚狂歌腕上一弹,楚狂歌吃痛放了手,醉容上显出委屈不满之色。顾天逸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寒江秋水般的黑眸中萧索之意却更沉黯滞重。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伸出,掠过楚狂歌被冷水激得发白的脸颊、扎人的胡子,指尖碰到那常常笑得惫懒惬意的嘴唇,犹豫了一下,按下去,微微地来回摩挲……外面一声响动,顾天逸猛地收手,迅速将一领锦衾盖到楚狂歌赤裸着的身上。
久久没有人进来,原来是风吹倒了院中的一根竿子。顾天逸怔了半晌,后退几步,跌坐到椅子上。后窗开着,风吹过几根紫竹,传来沙沙的轻响。
直到中午,顾秀都没有回来,楚狂歌宿醉不醒,仍在昏睡。顾天逸独自用过饭,下人传报,说是齐天然来访。
齐泯玉手段高明,短短几天齐天然的身体竟已康复。昨天齐天然已来过,顾天逸态度十分冷淡,今天他竟然又来了。
“表哥又出去买醉了?我听伯父说表哥要收心回来,这习性却仍不改。”齐天然看了眼床上还昏昏睡着的楚狂歌,将父亲为顾天逸熬的药放到桌子上,“我怕药凉了影响药效,刚拿下来就给你端来了。还热着,稍凉一凉再喝。”他长得像他风流多情的父亲齐泯玉,剑眉星目,再配上一身绣工上乘的锦衣和贵重宝饰,在这里一站,如美玉生辉,将床上醉得一塌糊涂的楚狂歌比成了泥水儿满身的小野狗。
顾天逸淡淡道:“这三日,齐公子每天都来,其实那又何必。你也知道,要不是为了医治寒毒,我不会在这里多留一日。”
“我知道。我从小想要什么都能拿到,顺遂惯了,做事张狂得罪了你。怪不得你恼我,本是我的错。”齐天然叹道,“如今做这些,只为补过。从今往后,我只敬重你,再没别的奢望。你好奇怪吗?说起来你未必肯信……落在你手里,你虽然折磨我,可我一想到是被你折磨,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欢喜,后来你将我抛在扬州,我心里反而觉得难过……回来后,知道你中了毒在这里,我又是高兴又是害怕,生怕那小子不懂事说出一切,父亲心疼我,恐怕不肯替你医这寒毒……顾公子,我今天说出这些话来,你定然要看不起我的……”
齐天然垂下头,俊容上笼着一层层淡淡的忧愁,“你一定想我这样不过是为了你的容貌,我也知道你恨我就在此。其实我自己也不懂。这种事情也许永远也懂不了吧。我只求你不要赶我走,你在这里也不会呆很久,以后你走了,咱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就不用烦我了。”
他说得款款情,顾天逸却转开脸,一字也不接腔。
“我知道你手里有《照夜白图》,你可知道此图还有一段故事?”齐天然摸索茶盏,低声道,“五十年前,四大世家楚氏公子楚宗天游侠天下,从军北战,名震天下,后与声名狼藉的浪子孟轲相恋,这一段恋情遭到世俗非议。孟轲赠《照夜白图》以作鼓励。意思是说,世俗眼光就如这木桩绳索,希望你能摆脱世俗流言的羁绊。后来孟轲病逝,楚宗天出家做了和尚,这图也就丢了。”
齐天然将药碗端到顾天逸面前,“――这些话,是我乱七八糟的心思,说给你听,是要你放心。你要怎么选,是你的事,我决不勉强。”
顾天逸注视那茶褐色的药汁,良久,他抬头望向齐天然。人皮面具下的表情无从得知,那双眼却如黑珠美玉,仿佛在忖夺齐天然话中有几分真意。齐天然只见过一他的面容,惊鸿般的一瞥,竟成了解不开的咒。刹那间,仿佛有什么火焰在齐天然平静的眼底燃烧。
低低的一声轻喟,带着说不尽的惘然,顾天逸抬起手接齐天然手中的药,手指似有意似无意拂过齐天然的手指。齐天然胸中一热,不自禁地伏下去吻住顾天逸的手指。那手指修长白皙,修剪整齐,仿佛一块无瑕的玉。
顾天逸倏的抽回手,垂头注视齐天然迷乱的神色,眼中幽冷如冰河。
齐天然呆了呆,站起身,勉强笑道:“你看我,又犯了毛病。药凉了就不好了,你快喝了吧。”
顾天逸垂着的眼帘微微一闪,道:“这药苦得很。”
齐天然忍俊不禁,轻笑道:“我小的时候也怕苦,你等着,我去拿蜜饯给你。”
顾天逸将药举到眼前,茶褐色的汤面上浮着少许药沫儿,淡淡的腥辣酸苦窜进鼻子,不算是十分难闻。顾天逸漠然瞧了片刻,走到后窗,缓缓将药倾入水沟。水流纤细,流得却急,茶褐色的药沫混入其中转瞬不见,窗子前后洞开,隔得久一点,连空气中漂浮的苦味也淡了去。
竹影森森,被午后阳光割出交替的明暗,映在顾天逸脸上,仿佛将那张平淡的脸孔做了切割。陡然,嘴角一弯,顾天逸没有表情的脸上拉扯出一种生硬的笑意,眼中的光却是寒凉如冰。
楚狂歌本来要继续装睡,忍了几忍终于忍不下去,翻身坐起来道:“你不喜欢他也罢了,怎么把药也倒掉了?”
“少吃一药也不当紧。”顾天逸抛下药碗,“顾秀大清早就进城玩去了,到这时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找他。楚昭平找你,你也该去见他了。”
听到楚昭平三个字,楚狂歌不禁捧着头呻吟。
苏州人家前门沿街,后门临河,前门御车,后门登船,数十条水道纵横交错于城中,由三百余座小桥勾连起来,并有无数小船穿梭水中。白居易诗中所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说的就是这景致了。
顾天逸先是沿街寻找,走累了,便雇了一条小船沿水行去。眼看着夜幕降临,始终没有见到顾秀的身影。船行水上,水声唉乃,只见两岸屋宇相连,雕梁画栋,锦障翠幕,说不尽的旖旎华。夜幕渐,华灯初上,青楼妓馆的船第点亮,映照得岸边水上一片通明透亮。顾天逸原来的紫竹箫与楚狂歌打斗时弄掉了,后来见楚狂歌的白水居后面有竹子,拣了一根削作竹箫。他自袖中取出竹箫,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
苏州城的夜晚本来热闹非常,清新飘逸的箫声顺着水面远远传出去,船上的乐声渐渐止歇,到后来只能听见箫声在夜空下回荡。一曲吹罢,箫声已止,余音犹自缭绕不去。待人们从船中走出来或从酒家中探头寻找吹箫的人,顾天逸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远了。
约摸行了七八里水程,忽然一个身影大鸟般从头顶的桥上跃下。
船夫吓了一跳,顾天逸已看清是楚狂歌,含笑倒了碗酒推过去。楚狂歌问:“还没找到顾秀吗?”顾天逸道:“也不知道疯哪儿去了,我倒不怕别人欺负他,就怕他把别人欺负得太狠。”楚狂歌笑了一声,将酒一饮而尽,脱口赞道:“好酒!”顾天逸又为他倒了一碗,微笑道:“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重回楚家,放弃自由身,这滋味可还好受?”
楚狂歌一口酒呛到喉咙里。顾天逸为他捶背,眼中有戏谑笑意。
楚狂歌郁闷地说:“你都知道了?”顾天逸嗯了一声。楚狂歌叹了口气,脸上一副苦恼之极的模样,“算我倒霉,谁知道齐天然没有找他爹告状,反倒让他爹救你。我大大地吃了亏,倒叫我伯父白拣了个便宜。 ――你要是觉得欠了我,就以箫声为我下酒,今夜一醉,咱们两不相欠,各自自在。”
“楚公子,我欠你良多,恐怕是还不尽了。”顾天逸抽出刚放下的竹箫,垂着眼帘,抚摸翠绿光滑的箫管,“这么便宜了帐,你不后悔?
“黄斤有价,顾天逸一曲无价,”楚狂歌微笑摇头,“占便宜的是我。”
顾天逸淡淡一笑,箫声响起。
楚狂歌身子后仰,右臂屈在颈下支住头,悠闲地自斟自饮。他用漫不经心的眼神打量顾天逸。顾天逸倚在舱壁上,垂眸吹奏,脸上因戴着人皮面具而没有表情。楚狂歌明知这平淡的面孔下其实是张惊世绝艳的脸,然而看惯了他这副样子,渐渐习惯,觉得纵然只是一身布衣,纵然只是披了这样一副平淡面容,这一身疏朗恬适的气度仍是叫人心折。
眼见得明月高升,水面上人迹渐少。船夫小心翼翼地说:“二位公子,宵禁的时候要到了。”
楚狂歌抛过去一锭银子,“你上岸去,熄了灯,就任这船在水上漂吧。”
船中只剩他二人,顾天逸放下竹箫,给自己倒了碗酒,向楚歌微略一致意,仰头一饮而尽。二人倒转碗口互相一照,皆是碗到酒干,都笑了笑。一时间四野俱寂,只见月光照在水上,暗幽暗沉,明亮波光粼粼,如铺了一层碎银。
楚狂歌借着酒气指着远方大声道:“要是这条河流到天边去,咱们便一起去,再也不回来了。”
顾天逸微微侧头,搭眼在楚狂歌脸上盯了一眼,“不开心?”
“明天就是比武会,无聊死了。”楚狂歌醉熏熏地摇了摇头,忽然又笑起来,“你说,要是我故意输给所有人,伯父会不会活活气死。”
顾天逸悠然道:“如果吐一盆血仍然死不掉,他便不会气死。”
楚狂歌哈哈大笑,仰面躺倒在舷板上。
他笑声刚止,忽听岸上有人喝道:“什么人!城中宵禁,还在外面游荡!还不快将船靠了岸!来人,下去看看!”
楚狂歌身子一弹跳起来,低声道:“不好,快跑。”操了船桨划船,却见那船只在原地打转。楚狂歌心里奇怪,回头望去,见顾天逸也操了浆,却和他在同一边划,那船哪有不原地打转的道理,急忙道:“你坐回去别动。”顾天逸不知原委,只得依言放了船浆回去。眼见得火把逼近,楚狂歌操桨奋力划船,那船破开一条水线,飞一般地沿河道窜了出去。
夜里匆匆逃亡,也不知划了多久,后面声音和火把渐渐不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开阔的水域,楚狂歌将小船划到水中央,抛了船桨躺倒在船上,忍不住哈哈大笑,眼角余光望见旁边的顾天逸,心中不禁一荡。
顾天逸滚倒在楚狂歌旁边,也正忍俊不禁地微笑。他不知什么时候扯去了人皮面具,一张俊美绝伦的脸裸露在月光中,因为人皮面具戴得久了,皮肤呈现不自然的白,益发不似人世所有,叫人想伸手摸一摸,看这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楚狂歌心里叹息一声,在舷板上缓缓躺下,睨视顾天逸,忽然想起白天齐天然对顾天逸说过的话,心中不由一动:“若能与他永远在一起,就算我和他都是男人,那又怎么样?他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心里不快活,我夜夜求醉想要忘记他,可一见到他就又放不下。我心里明明……明明……明明是想和他在一起,不是像弟兄一样,也不是像朋友一样,而是要像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一样在一起……唉,这样有违人伦的事,他和我都是男子,我怎么能想这些呢……可是,可是,……可是楚宗天能为孟轲抛弃荣华富贵、出生入死,能为孟轲出家做和尚,我和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但就算我不惧一切流言,他又肯吗?他因为齐天然迷恋他而生气,若知道我和齐天然有着一样的心思,还会这样和我在一起喝酒赏月,吹箫言笑吗?”
他心里兜兜转转,一会儿勇气百倍,一会儿颓唐绝望,转而又想: “我总忘不了他,究竟是是毫不掺杂任何东西的喜欢他,还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若我只是爱他的一张脸,这算什么呢?难道我自以为风流蕴藉,豪迈洒脱,其实却是个好色轻狂、龌龊不堪的臭男人,只因为他长了这样一张脸,连他是男人都不管了?”
这一堆问题搅得他头痛,索性抱起酒坛一阵猛灌。
远传来闷闷的梆子响,更夫干巴巴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更三点,天干物躁,小心火烛啦!”
声音渐近,又渐渐远去。
“楚兄的烦恼很多吗?”顾天逸淡淡道。
“不多,也不少。”船上置的酒是有名的千日醉,入口醇厚,后劲却足。刚才被风一阵猛吹,又这么一阵猛灌,酒劲渐渐涌上来,楚狂歌头上一阵昏沉。
“说来听听。”
“哈,”楚狂歌发出一声轻佻的笑声,眯起眼,盯住顾天逸,“我欲捞取水中月,我欲摘取镜中。”
顾天逸回望楚狂歌,微笑不语,似是懂了楚狂歌话中的意思,又似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要解除烦恼容易得很。”洒瓮已干,顾天逸另取了一坛酒,拍开封泥,倒了碗酒,在月下微微一晃,便有碎银在碗中荡漾不止,“这一瓮酒叫忘忧,只要饮下,便可忘掉人世一切烦恼。”
“一切烦恼?”楚狂歌疑惑地问。
“一切烦恼。”顾天逸肯定地回答。
“好,你我一同忘忧!”楚狂歌发出一声突兀的轻笑,探腰过去,摇摇晃晃接过顾天逸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刹那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烙在脑中:说出来!把一切都说出来!然而折身坐起来欺近顾天逸的一刹那他立刻就后悔了。
顾天逸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眼中神色变来变去的楚狂歌,淡淡道:“楚兄,你醉了。”
“醉?我没有醉……我哪有醉,这点儿酒就能醉吗……”楚狂歌摇了摇头,嘿声笑道,“顾公子,四大世家的名头别说你瞧不起,我也……我也看不上眼。井底之蛙,不可语以天地之宽,却眼高于顶,横行无忌。更别提这里面的欺世盗名之辈……什么比武大会,不过是争名夺利,出出风头,顺便争个总宗长的位置……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真是,真是……真是可笑!”他拉拉扯扯,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觉头痛欲裂。
“楚兄,你真的醉了。”顾天逸柔声道。
“我没醉,我才没醉呢……”楚狂歌喃喃道,声音已低了下去。他眼光迷离,望着顾天逸的脸露出不自知的迷惘与痛苦。
顾天逸注视着楚狂歌,缓缓凑过去。
楚狂歌大吃一惊,向后猛地一缩,后脑勺碰到舱壁上,痛得叫了一声捂住头。他将一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为难地抱住了头。
“楚兄,你困了,睡吧。”顾天逸的脸离楚狂歌不过径寸,楚狂歌依稀觉得那张脸美丽得在发光,那双眼温柔如水,叫人恨不得在其中沉溺千年。被催眠一般,楚狂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顾天逸声音低沉,如穿透蒙昧洪荒的一缕光阴,如梦中的呢喃,低声道:“楚兄,你喝了忘忧,就再也没有忧愁了,你忘了?”
“是呀,”楚狂歌喃喃接口,“我喝了忘忧,就再也没有烦恼了……”
“那么睡吧,你困了。”顾天逸缓缓伏下身去,在楚狂歌唇上轻轻一吻,“只要睡着,就没有烦恼了。”夜色如梦,月光下的一吻也缥缈得像一个梦,可惜楚狂歌的眼睛已闭上,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吻。
顾天逸在楚狂歌身边躺下。
月明星稀,晴空万里,明天是个好天气呢。
顾天逸侧头注视楚狂歌,眼中倏无笑意,美丽的脸孔显得凉薄而死寂。也不知想到什么,他突兀的笑了笑,凉薄死寂中便有一股异样的残忍静静浮现。
第四章 宝图
楚狂歌睁开眼时天还是浅浅的蓝色,水波沉黯,远的房屋与树木却已露出清晰的轮廊。脖子扭得难受,他转动脖子,刚一动就看到那张在记忆中重温过无数的美丽脸孔。顾天逸还在熟睡,呈现出清醒时所没有的脆弱与忧郁,唯有抿着的唇线透出几分坚忍。
楚狂歌犹豫了一下,缓缓凑过去,像偷腥的小猫在顾天逸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立刻远远退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会儿,顾天逸没有要醒的意思,于是再凑过去,这一,他小心地吻住了顾天逸的嘴唇。刹那间,仿佛天地万物都没有了,世界上只剩那一点柔软温凉了。静静相依良久,他留恋地离开,伸出手指小心地描画顾天逸的眉眼。
指尖碰到顾天逸眉毛时,顾天逸忽的睁了眼。楚狂歌大吃一惊,手指顿在那里动弹不得。
顾天逸还保留着初醒时的蒙昧,浓密的睫毛微一闪,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停了停才又睁开,满足似的叹了口气,这才注意到楚狂歌的僵硬尴尬。
楚狂歌这时也已回过神来,手指闪电般往空中一捏,“飞蛾!”
顾天逸困惑地看看楚狂歌指尖上一星儿血渍,又抬眼看楚狂歌。楚狂歌生怕他看出什么,连忙收手爬起来,假装整理衣服,转而又伸伸手臂伸伸腿,敲着头无奈地感叹:“多年没有在船上睡过,忽然发现人真的老了。在船上睡一夜这么累,倒好像一夜没睡似的,哪儿都是酸困酸困的。”
眼光偷偷溜过去,见顾天逸淡淡一笑,对着水整理散开的头发,楚狂歌忽然就想起“临水照”的句子。
一双白色的水鸟远远站在芦苇上,似在沉思,倏然,也不知想到什么,它们咕的一声蹬开芦苇,在水上翩跹地滑了几个小圈,没入芦苇。
楚狂歌操纵船桨,小船破开水波,在静悄悄的河面上悠闲行驶。
两人在船上独一夜,放在从前本没什么,但楚狂歌有了私心邪念,觉得同顾天逸一起回去大大不妥。顾天逸惦记顾秀,急于回府,楚狂歌寻了个借口避开,让顾天逸先走。
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约摸顾天逸已回去,楚狂歌这才回到楚园。今天是比武盛会第一天,本以为园中今日必然热闹非凡,哪知里面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楚狂歌心里暗自奇怪,宝珠早候着他,一个箭步跨上来,低声道:“少爷,顾公子被抓了!”
楚狂歌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宝珠道:“齐少爷死了,他们怀疑是顾公子下的毒手。”
楚狂歌心底一寒。
刚走到议事厅,就听见齐泯玉的声音厉声道:“天儿对你一往情虽有背人伦,到底也没碰你一根寒毛,你一路上痛加折磨他,他反而求我为你医毒!你,你……顾天逸,你还有人性吗?”
楚狂歌心中一动:原来齐泯玉已经知道顾天逸就是痛加折磨齐天然的人,这可奇怪了,以他的个性怎么肯为顾天逸医治寒毒呢?
顾天逸的声音淡淡道:“我刚才说过,我虽然不喜欢齐天然,人却不是我杀的。”
楚昭平道:“那么请问顾公子,昨夜你在何过的夜,可有人能证明昨夜子时到卯时之间你不在案发现场?”
顾天逸背对着楚狂歌,并没有看到楚狂歌进来。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天逸身上,也未注意到楚狂歌。楚狂歌正要接口,却听到顾天逸迟疑了一下,淡淡道:“我独自一人在船上饮酒,酒醉后在船上睡了一夜,刚刚才回来。”
楚狂歌心中微觉失望:“他宁可被人冤枉也不愿意承认和我在一起。”
中年亡子的打击使齐泯玉苍老了许多,他仰天大笑,笑声中倏无笑意,充满了悲痛和憎恨:“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你空口白牙,就想否认吗?”
顾天逸道:“捉贼捉赃,我虽然不能证明杀人的不是我,但齐宗主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不知有何证据?”
齐泯玉道:“天儿临死前一脸愕然,分明是与杀他的人熟识,不相信对方会杀他。楚园中只有你们兄弟二人是外人。不是你们,难道是我们四大世家的人自相残杀?昨夜你和顾秀都不在园中,请问,为何事情如此巧合,你独自一人在船上饮酒,顾秀呢?他在哪里?”
顾天逸道:“我也在找顾秀,他还没有回来吗?”
此言一出,本来就气氛紧张的议事厅气氛更加紧张。四大世家的人互相交换着会心的目光,分明都认定了顾天逸和顾秀是杀人凶手。齐泯玉双眼通红,瞪着顾天逸的眼中直冒火星,似是恨不得将顾天逸撕成碎片一口口吞入腹中。
“我可以看看齐天然的尸体吗?”楚狂歌突然开口。
议事厅的人这才惊觉楚狂歌的出现。顾天逸和顾秀是楚狂歌带回来的,众人迁怒于楚狂歌,都冷眼怒视。
楚狂歌也不在意,走到议事厅中央揭开门板上的白布。齐泯玉仰卧门板上,脸部表情相当丰富,他显得非常地吃惊,带着几分不信任,可见死前发生的事带给他的冲击有多大。楚狂歌掀开他眼皮,角膜上出现了白色斑点,并有少许白色片状混浊。尸僵延及上肢,一些较浅的尸斑以指压尚可消退,一些尸斑指压后无法消退。计算起来,齐天然的死亡时间大约是三个时辰左右,凶案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子时到寅时。
昨夜他们划到那片草塘时听到三更的梆子响,后来酒醉睡去,应该是接近丑时。以顾天逸本身的轻功回楚园杀人不是难事,但顾天逸身中寒毒,又不会划船,别说回楚园,就连上岸也不容易。再退一万步,就算顾天逸武功俱在,他回楚园杀人再返回船上,自己又不是死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只要将这些摆出来,顾天逸的嫌疑自然就洗刷了。
楚狂歌心中叹息:顾天逸不愿说出和自己在船上的事,要怎么样才能替他洗刷冤屈呢?
将尸布往下揭,露出齐天然身上的伤口,楚狂歌心脏一阵紧缩,仿佛是被一只铁手生生攫住了!齐天逸胸前赫然有五个小洞,分明是有人生生将五指插进他胸中了。这种伤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那个人是被已经死去的胡素发杀的。
楚狂歌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顾天逸,“你确定胡素发已经死了吗?”
顾天逸微一怔,点头,“我以掌力震碎他心脉,他应该没有活路的。”
楚狂歌回忆与燕家诸人开棺验尸的情景,如果胡素发没有死,自己不可能不知道。胡素发已死,他的妻子银蛇娘子也死了,用这招杀死齐天然的会是谁呢?
燕正游带领燕家十三太保截杀胡素发是暗中进行的,刹羽而归,虽未有人死亡,但一人断掌,三人失了一颗眼珠子,哪里好意思向众位前辈说明。除了燕家长辈知晓内情,其余三家并不知小树林中那段事。此刻听到楚狂歌和顾天逸的对白,那些参与截杀胡素发的人中大部分已猜出个大概,顿时面色皆白,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齐泯玉喝道:“什么胡素发!你们东拉西扯,与这里的事有什么关系!”
“胡素发师承崆峒派,后来在门中结怨破门出来。胡素发生性狠毒,崆峒派中高手都死于他手里,近年门中人才凋零,能化七伤拳为七伤掌,且练到穿透人胸骨的程度,也只剩一个胡素发了……”楚狂歌苦笑,“至于胡素发为什么会和四大世家扯上关系,就要问燕家的几位了。”
燕正游等人受伤颇重,在房中休养。剩下没有受伤的九名太保都跟在燕家宗长燕冠晨身边,九人面面相觑。燕冠晨年近甲,在四位宗长中年纪最大。此事关系重大,他沉吟了一下,顾不得损伤颜面,将燕家十三太保私自行动,在临近瓜洲渡的密林中截杀胡素发之事简要讲了一遍。
四位宗长面面相觑,最后达成协议,派人飞马去密林中开棺,看看胡素发究竟是死是活。
胡素发恶名昭彰,若他没有死,前来报仇,这祸端可不小。众人心头沉重,议事厅中众人或坐或站,都一副凝重表情。
楚狂歌站在顾天逸身旁,见他眼中神色沉黯,知他担心顾秀,遂向楚昭平道:“顾秀昨天出去,一夜未归,是不是也派人出去找找?”
楚昭平点头答应。
看看时间已近午,寻找胡素发的人还不到回来的时候,寻找顾秀的人倒是报回来了消息,那消息却是坏的:没有找到。楚狂歌忽然想到顾天逸昨天已没有服药,今天再不服药只怕大大不妥,担忧地看旁边的顾天逸。顾天逸猜到他的心思,微微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什么时候,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楚狂歌也有自己的心思:“齐泯玉并没有写下药方,这个时候,就算齐泯玉肯替顾天逸煎药,他敢让顾天逸喝齐天逸煎的药吗?”
楚狂歌侧转身子挡住顾天逸,一只手悄悄背到后面握住顾天逸的手。顾天逸微微挣了挣,忽觉一股温暖浑厚的内息自两手相连传入体内,顿时明白楚狂歌用意。不能及时服药,以内息拔毒弥补自然是好的,但其中的苦楚却极大。顾天逸咬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行完一个大周天,顾天逸脸上戴着人皮面具,那汗从头上滴下来,流淌到青白僵硬的脸上更衬得脸色难看,里面衣衫更是被冷汗塌湿,全身酸软,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寒毒发作了?”楚狂歌故意微微提高了声音问。
众人见顾天逸脸色难看,心中都想:“他中了银蛇娘子的毒,也是个受害者。”楚昭平道:“虽然现在嫌疑最大的是胡素发,顾公子也难脱嫌疑。一切澄清之前,请顾公子先到隔壁休息,暂时不要来回走动。”
顾天逸淡淡道:“顾某还有自知之明。此时要走也走不得,何必给脸不要脸。”
“慢着!”齐泯玉踏上一步,“顾公子,我有两件事不明白,想要顾公子在这里解释给大家听听。”
“请问。”顾天逸声音冷淡。
齐泯玉冷冷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顾公子为什么整日戴着人皮面具,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之?”
众人都看向顾天逸,发出小声的议论。
“因为……令郎这种麻烦,实在是很烦人哪……”顾天逸叹息一声将手伸向脸颊,缓缓撕下人皮面具,“这个回答齐宗主满意吗?”
齐泯玉的事情早流传开,众人看到顾天逸相貌,心中想法皆同:原来齐天然追的男人是他,原来掳了齐天然折磨的人是他,这样的相貌,怪不得齐天然见了他魂都丢了!惊艳后,心里便隐隐赞同了顾天逸的话:他果然是戴着面具比较少惹麻烦。
众人的反应使齐泯玉感到一丝狼狈,恶狠狠盯了顾天逸一眼,他又道:“我的第二个问题,《照夜白图》本是四大世家的东西,五十年前消失不见,四大世家找了多少年都没有找到,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公子手里?”
此言一出,刚才还压抑沉重的议事厅顿时沸腾起来。楚昭平、燕冠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赵氏宗长赵江中也变了脸色。
顾天逸眼望众人,憔悴病容上倏的浮现一抹明亮的艳色。众人呆了一下,才察觉原来是他在笑。顾天逸的笑容三分刻薄、七分嘲讽,他手略一伸,《照夜白图》已在手中。
“此图是我挖了三十三座坟弄来的,至于那坟墓的主人从何得来,我就不晓得了。”顾天逸的笑容针一般扎人,他展开了图,悠然道,“令郎跟我说过这图的故事。既然此图是孟轲赠给楚宗天的,也算是楚家的东西……”他面向楚狂歌,自画囊抽出《照夜白图》,收了笑容,神情凝重地说,“楚兄洒脱不羁,江南水秀地灵,也不过只君一人而已。我便将此图赠与楚兄,以作相识相知之纪念。”
楚狂歌心道:“你固然是好意,这图到我手里却是颗烫手山芋。”见顾逸之眼神坚定柔和,比对旁人的冷淡刻薄大不相同,心中感动,想道:“他那么宝贝这幅图,却断然送给我,我要是畏畏缩缩,怎么当得起他的情意?别说是一幅图,就是一把烧红的烙铁我也非接不可。”
“多谢顾兄,小弟那日一见此图,就喜爱非常。能得顾兄弟相赠,不胜欣喜。”楚狂歌微微一笑,双手接过《照夜白图》。
这下子,齐泯玉呆住了,楚昭平、燕冠晨、赵江中也呆住了。议事厅中四大世家的弟子也呆住了。
苦寻多年的《照夜白图》回来了,竟是以这种方式回来的。
麻烦的是,《照夜白图》不是回到四大世家手里了,而是以私人相赠的形式落到了早已脱出楚氏管辖的楚狂歌手里。以楚狂歌那视天下如无物的不羁个性,会将这幅《照夜白图》献出来吗?
午后阳光射入房中,洒在顾天逸光洁的额头上。楚狂歌看着他额角折射出的淡金光芒,露出不自知的怜惜神色。顾天逸眼帘一抬,望向楚狂歌。楚狂歌惊觉失态,连忙收回眼光,掩饰地转头看窗外的紫藤。
这间厢房与议事厅隔了一条走廊。门前左右两旁满种修竹,东面长窗外种植着数株紫藤树,取的是“紫气东来”之意。时值春末夏初,正是紫藤由盛转衰之时,只见一串串硕大的穗垂挂枝头,紫中带蓝,灿若云霞。开的早的已凋谢,结出形如豆荚的果实,悬挂枝间也别有情趣。
楚狂歌道:“顾公子,是我将你带到这里的,就一定护你周全。待顾秀回来,只要你想要走,我就一定送你走。”
顾天逸道:“昨夜阿秀干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不怕杀人的是他?”
“你们要是想杀齐天然,早在齐天然落进你们手里时就杀了,怎么会耽搁到现在又动手?顾秀现在究竟在哪儿,倒是惹人担心。”楚狂歌微微拧起眉毛,“但也不用太担心。他们怀疑你们,一定会尽力寻找顾秀,楚家在这儿有点势力的,一定能找到。”
“如果杀人的是我呢?”顾天逸忽道。
楚狂歌吓了一跳,见顾天逸神色淡然,唇边似笑非笑,松了口气道:“你吓我一跳。”探过身子,微笑道:“顾大公子,烦请你告诉我一声,你不是杀人凶手吧?”
楚狂歌的脸逼到顾天逸近前,相距径寸,温暖的呼吸喷到彼此脸上,暖昧得叫人几欲颤粟。顾天逸镇定地注视着楚狂歌的眼睛,不闪,不躲,不退,唇边笑意变清晰,缓缓摇头,“齐天然不是我杀的。”
楚狂歌挑了挑眉毛,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他神情平淡如常,却知自己的呼吸已然不稳,心跳已然发狂。他还记得清晨亲吻顾天逸的唇时那唇上的柔软温凉,那种触感令他贪恋和怀念。他勉强按捺着自己没有再吻上顾天逸的嘴唇,这有点难度,叫他觉得勉强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以致于全身的骨头都是疼的。
两人正危险地对峙着,宝珠在外面低低咳了一声,“少爷,您的茶。”
楚狂歌微一震,意识到刚才玩得过火了,猛地站起来,迎上宝珠接茶。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顾天逸随随便便倚在塌上,举手投足间透着潇洒闲适,虽是布衣,却卓然不凡,无不显得清贵端方。然而楚狂歌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眼前的人太过超凡拔俗,完美得不像一个真人。
天快黑的时候,楚昭平派人来请楚狂歌单独过去。顾天逸疑心出了什么事,却没有做声,安静地看着楚狂歌离开。
下人在前引路,走到议事厅前并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带楚狂歌来到楚氏宗堂。
宗堂有两进,里面一进摆着楚氏先祖的灵位,外面一进则是个极的大堂,为历代惩诫弟子、决定大事之。晚一辈的,甚至地位稍低的都在外面的院子沉默等待,本来就不大的院落被填得满满的。
踏进宗堂的门,楚狂歌就发现气氛比中午时更为压抑。大堂中摆了五张大椅,楚、燕、齐、赵四家的宗长分坐其上,楚狂歌瘫痪的父亲楚昭原也被抬了出来。在他们身后,是四大宗长里最有份量的前辈老人。而在四位宗长面前的,则是清早派出去开棺检验胡素发尸体的人,为首一人名叫楚开,论辈份是楚狂歌的远房堂弟。
齐泯玉冷冷道:“楚原,把你看到的告诉他!”
“是。”楚开恭敬地答道,“小侄与燕家几位世兄奉众位宗长之命找到了胡素发的墓地,棺里的尸体的确是胡素发,而且尸身已经开始腐烂。”
齐泯玉冷笑:“杀天儿的不是胡素发,那会是谁呢?”
楚狂歌淡淡道:“不管是谁,总之不会是顾天逸。”
齐泯玉怒极反笑,“不是他还会是谁!难道是天儿自己杀了自己!胡素发是死在顾天逸手里的,定是那一战里胡素发用七杀掌对付过顾天逸,顾天逸临阵偷师,然后用这招武功杀了天儿,故布疑阵!天儿被顾天逸美色所迷,落得如此下场,你不引以为戒,替顾天逸说话,难道也想步天儿后尘!?”
楚狂歌心中长叹。如果一开始就将昨夜他和顾天逸在船上过夜的消息说出来,本没有一点问题。然而顾天逸早先一口咬定他是独自在船上过的夜,后来又揭开人皮面具,露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此刻自己再将真相说出来,不但这真相的价值大打折扣,他“为顾天逸美色所迷”的罪名恐怕也就坐实了。然而他又没有别的选择。这时再不把真相说出来,顾天逸这冤屈就洗不明白了。
楚狂歌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不得不说真话了。”
“真话?”四大宗长相对愕然,楚昭平声音中也带出了怒气,“狂歌,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昨夜顾天逸并不是一个人在船上饮酒,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楚狂歌努力振奋精神,心虚地说着本该理直气壮说的实话,“顾秀消失了一整天,顾天逸出去寻找顾秀。他们一直没有回来,我出去找他们,遇到顾天逸,与他在船上饮酒至三更,因城中宵禁,就在船上睡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回来。”
楚狂歌看着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的表情,叹道:“别说顾天逸中了寒毒,就算他没有中寒毒,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离船杀人再回到船上,各位以为有这个可能吗?”
齐泯玉厉喝道:“楚狂歌,你果然为他美色所惑,竟然为他撒起谎来!”
楚狂歌很想说“我像在撒谎吗?”,但他不能这么问,因为少年时在外闯祸、戏弄前辈、偷银子出去喝酒……做那种事时,他的确撒了很多的谎。他现在很需要别人相信他,但他实在是一个很没有信誉的人。楚狂歌现在才发现做正人君子也是有好的。至少在紧要关头,你说出来的话有人信。
这一刻,楚狂歌第一为自己没有信誉而小小地悲哀了一下。
但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所以楚狂歌很庄严,并且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舅舅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好男色,顾天然虽然漂亮,可惜非我所好。天下的男子难不成都是好色之辈,见了漂亮的,不管公的母的都往上扑?此其一。再者,天然是舅舅的儿子,也是我表弟,不是亲兄弟,也有亲戚的情份在。在青州府,我听说表弟追着一个男人不放,担心他有危险,从青州南下,千里迢迢解救表弟。若他真是死在顾天逸手上,我怎能与顾天逸善罢甘休,更别提替他遮谎了。”
“言巧语!”齐泯玉怒喝,“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被顾天逸美色所惑,口口声声说没有扯谎,那我问你,顾天逸为什么说他是孤身一人在船上过的夜,当时你为什么不拆穿他!”
楚狂歌一阵头大。
齐泯玉冷笑道:“说不出来了是么?若你们果然是在船上过的夜,若你们果然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又何必扯谎骗人!现在见他脱不了身,你又出来说什么是在船上一起过的夜!哼哼,楚狂歌,你当老夫是八岁小儿,任你哄骗吗?”
楚狂歌叹息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有一句话:昨夜我与顾天逸在船上过的夜,我可以保证,他昨夜绝对没有离开过船。”
“好一个信也好,不信也好。”齐泯玉森然道:“若我不信,你要怎样?”
“若你不信,顾天逸就会被冤枉,”楚狂歌淡淡道,“舅舅也许觉得冤枉个人没什么,就像当年你和我父亲觉得冤枉我母亲没什么一样。母亲被冤枉的结果是郁郁而终,顾天逸被冤枉的结果是你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你儿子永远不能报杀身大仇。”
楚狂歌话刚说完,就听坐在四位宗长旁边的楚昭原大叫一声,滚下了椅子,以手抓胸,似是被莫大的痛苦折磨。众人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上去扶起楚昭原。楚昭原哽咽着喃喃:“阮君,阮君……”
楚狂歌冷冷看着他,心里毫无同情之感,只觉得荒谬可笑。
当年,楚昭原和齐泯玉都是出名的风流公子,楚昭原流连楼,楚夫人寂寞在家。因为楚狂歌偶然迷上七弦琴,请了一位教习师父在家,楚夫人精习琴棋书画,与那琴师唱和了几。后来楚夫人怀孕,楚昭原疑心二人有染,百般拷问。齐泯玉认为妹妹丢了齐家的人,将琴师秘密弄死。楚夫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和楚昭原动了手,一时失手,楚归原下肢瘫痪,楚夫人心中真正所爱仍是楚昭原,痛悔失手,自生下楚狂歌的弟弟后不再出一语,后来抑郁而终。楚狂歌突然放荡形骸便是为此,自那之后,他再没有碰过琴。
楚狂歌此时提起这段往事,实是揭了齐泯玉的心头旧疤。而楚昭原,当年不将母亲放在心上,多年之后再来哀悼,不嫌晚了些吗?
站在嘈杂混乱的人群里,冷眼看着那边忙乱,不经意地触到齐泯玉的眼光,平静,冷厉,残酷,不带一丝感情。齐泯玉不是应该最激动最急于杀顾天逸的吗?他为什么毫无行动?难道……难道那边已经行动了……楚狂歌背上忽然掠过一阵寒意,抛下众人转身出门要去顾天逸休息的地方救人!十几名四大世家的弟子堵在门口,长剑出鞘,雪亮的剑锋刺人双目。
“你们也能拦我!?”楚狂歌放声大笑。谁也没看清楚狂歌的出手,就见剑光一闪,一声清脆的“叮――”,十几条长剑几乎一齐折断。
四大世家的宗长碍于身份本不好一起出手,此时见楚狂歌一招击败十几名后辈高手,再也坐不住。齐泯玉第一个跳出来,拦在楚狂歌身前,厉声道:“不给你点厉害,你以为四大世家真收服不了你了?”
能升任宗长的都是每门的顶尖高手,楚狂歌心急如焚,实在是和他们耗不得。他毫不犹豫地自袖中取出《照夜白图》,冷冷道:“我们以此图为证,打个赌如何?”
齐泯玉道:“谁要和你打赌!”
“不赌也可以,我就毁了此图。”楚狂歌冷笑。他知道自己赢定了。
齐天然给顾天逸讲的《照夜白图》的故事并不是全本。五十年前楚宗天与孟轲的一段恋情为世俗不容,历尽艰辛,最终也难免阴阳相隔,痛悔终生。孟轲送给楚宗天的东西怎么会被四大世家珍若宝贝?四大世家之所以一直在找这幅图,是因为此图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关系着四大世家的兴衰。
五十年前,孟轲伤病交加,病逝于千里之外。楚宗天连爱人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伤心欲绝之下,困居幽谷,竟然悟出一套武功。那套武功太过霸道,楚宗天担心后人凭着那套武功作恶,又不忍心武功失传,遂将那套武功刻在谷中石壁上,另在《照夜白图》的背后画下一幅地图,留于有缘之人。楚宗天在五台山出家后,《照夜白图》落入一名书生手中,那名书生凭此图练成绝世武功,四大世家设局追杀,终于将那书生杀死,却没有从那书生身上搜出《照夜白图》。自那之后,《照夜白图》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四大世家苦苦搜寻了几十年,如今《照夜白图》就在眼前,怎么能容楚狂歌将此图毁掉?
四位宗长面面相觑,楚昭平长叹一声:“好,这个赌,我与你打。”
楚狂歌摇头,“不是你和我打这个赌,是你们和我打这个赌。”
楚昭平看向另外三人。死了儿子的是齐泯玉,燕冠晨和赵江中没有意见,都看齐泯玉怎么说。齐泯玉面色铁青,咬牙道:“你要赌什么?”
“你们不是想要《照夜白图》吗?我就将这幅图留下,然后以一月为期,追查真凶。如果到时候仍然不能找到凶手,《照夜白图》归你们,我和顾天逸任你们置。若到时查出真凶别有其人,不但烦请诸位将《照夜白图》还给我,还要烦请各位向顾公子道个歉。”
齐泯玉大声道:“好!我和你赌!”
楚狂歌武功高强,是其他三大世家争总宗主的大敌,若是此赌他输了,他们不但能得到《照夜白图》,而且能将楚狂歌挤出比武之会,何乐而不为?既然齐泯玉没有意见,燕冠晨和赵江中自然也没有意见。
楚昭平骑虎难下,沉声道:“狂歌,这是顾天逸的事,你何必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楚狂歌淡淡一笑,“顾天逸不是杀人凶手,我有绝对的把握。”
楚昭平叹息一声,伸开手掌,“我以四大世家第十二代总宗长的身份与你立下赌约,若你赌胜,我自当将此图奉还,向你道歉,若你输了,我也自会向你顾天逸讨回公道。”
“多谢伯父成全,”楚狂歌笑着长揖到地,“不过嘛,《照夜白图》的价值在于里面藏的地图,伯父收起来,另外三位宗长一定不服气,轮流收藏,被四大世家中的某家的人看去了图中的秘密,不但侄子我吃亏,没看的人也要吃亏。我知道宗堂后有个秘室,请将此图挂在秘室里,由四大世家的子弟一起看管。在事情查清之前,谁也不许偷看地图。”
这段话正是燕冠晨、赵江中、齐泯玉三人心中的话,他们都看向楚昭平。楚昭平心里骂了楚狂歌一声,点头答应:“如此甚好。”
第五章 疑云
楚狂歌赶到顾天逸那里时,顾天逸正在四大世家弟子的刀剑环伺之下。顾天逸虽然武功高绝,无奈身中剧毒,情形十分狼狈。楚、齐两世家派来的人发了话,众人才收了刀剑离去。楚狂歌奔到顾天逸身旁,关切地问:“你怎样?”顾天逸戴着人皮面具,也看不出神色,只见两颗原本澄亮的眼珠里透出死寂的蓝光。楚狂歌心中猛然一惊,顾天逸朝他伸出一只手,淡淡笑道:“借把力气。”楚狂歌刚伸要去扶,顾天逸已经朝他倒了过来。
楚狂歌将顾天逸拦腰抱起来,回到房中,安置到床上。
顾天逸喘着气拉衣领,手指微颤,怎么也扯不开。楚狂歌替他将衣领散开,触手一片濡湿,想必是刚才动手时浸出的浮汗,然后肌肤却一片冰凉。顾天逸半靠在楚狂歌怀中,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楚狂歌知道是寒毒发作,将手掌按到他后心,内力缓缓送入。顾天逸丹田中一片空虚,竟似连内力都散去了。楚狂歌知道这样的情势十分凶险,心底一寒,背上立刻就湿了。
用了几回功,顾天逸五脏四腑中渐渐有了暖意,皮肤也不似刚才那样冰凉。楚狂歌小心翼翼把顾天逸放回床上。顾天逸神情疲倦不堪,笑道:“楚兄……”楚狂歌按住他手:“别说话,先闭目休息片刻再说。”顾天逸点点头,乖顺地闭上了眼。楚狂歌在床边守了他一会儿,顾天逸呼吸渐渐绵长,竟然睡着了。
夏日天热,楚狂歌命人送上一盆清水,替顾天逸擦了擦颈中、腋下的汗渍,见顾天逸的头发湿浸浸的贴在脸上,轻手轻脚替他取下人皮面具。果然不出所料,面具下的玉白皮肤上沾染了不少汗。楚狂歌凝视那熟睡的面容,混乱的心思渐趋平静,只觉这样守着他,此生便无憾了。呆站很久,楚狂歌替顾天逸擦了把脸,打开轩窗,过堂风穿窗而入,带来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坐在床边,楚狂歌心上突然涌上个念头:若一切事了,能与他荡舟五湖,策马塞北江南,将是何等的快意?
这样想着,竟然渐渐痴了。
顾天逸一直昏睡不醒。午后,楚狂歌去齐天然居住的院落查勘地形和现场,又将当晚值夜的人挨个盘查了一番,依然毫无头绪。办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楚狂歌挂念顾天逸,担心无人照管在议事厅旁边厢房沉睡的顾天逸,连忙赶回来,才知道顾天逸已回他的院子。楚狂歌院子里的人知道顾天逸是楚狂歌的朋友,对顾天逸十分敬重。楚狂歌放下心,去厨房胡乱吃了东西,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院中静悄悄的,顾天逸房中黑洞洞的,他的房间却亮着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使他心头一阵酥麻,轻轻推开门。床边的灯架上点着一枝蜡烛,溶溶烛光下,顾天逸正垂首而坐,把玩一样东西,听到推门声,抬头笑道:“我不请自入,失礼了。”
“哪里话。”楚狂歌强按着心中的一阵狂跳含笑道,忽然看清顾天逸手中所拿是一管竹箫,脸上不由一阵滚烫。那晚在林中交手,顾天逸为了脱身,将竹箫倒射向楚狂歌,楚狂歌拿到这管竹箫后,一直带在身边,回到楚世家后,寻来丝绳将被震裂的箫管缠住,一直放在枕下,没想到竟然被顾天逸拿到了。
见楚狂歌打量竹箫,顾天逸神色也有些尴尬,把竹箫放下,清了清嗓子道:“苦等楚兄不到,我在床上躺了会儿,发现了这个……这个……”发现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糟,顾天逸立刻改变话题:“齐天然被杀一事可有眉目?”
楚狂歌连忙顺梯下,装模作样地回答:“尚无眉目。我把你送的《照夜白图》押到了那里,没得你同意,真是对不住。”
“已经送给楚兄了,就是楚兄之物。”顾天逸淡淡一笑。
一时相对无言,正胶着,忽然有脚步声迅速逼了近来。楚狂歌与顾天逸相视一眼,神情都添了分凝重。那人在门外停住,低声道:“楚二哥,我是齐琳,有几句话要和楚二歌当面一谈。”
楚狂歌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谈如何?”
“楚二哥在忙吗?”门外的人似是冷笑了一声,“那好啊,小妹进去看看楚二哥在忙什么。”
楚狂歌暗道不好,将顾天逸往床里面一推,迅速拉下床帐。
齐琳破门而入时,楚狂歌正半裸着身子在烛下擦剑,精壮的胸膛在烛下闪着麦色浅光。齐琳脸微微一红,不由得避开视线。楚狂歌面色微冷,不动声色地擦好剑,仓啷一声入了鞘,淡淡道:“夜奔郎室,传出去,与妹子声名有亏。”
齐琳被噎得面皮涨红,一双妙目在房中转了一圈,定在床帐上,含恨道:“楚二哥,我来只问你一句话,天然哥哥和那个姓顾的,你的胳膊肘到底是往哪边拐的?”
“哪边也不拐。杀人者死,无辜者,也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杀人的就是顾天逸!”
“证据?”
“天然哥哥喜欢他,他,他不喜欢男人,所以生天然哥哥的气,把天然哥哥给杀死。这不就是证据吗?那个顾秀不见了,也许杀人的是那个顾秀,杀了人跑了!”
“也许?”楚狂歌淡淡道,“那就是没有证据了。”
齐琳道:“没有证据也知道!”
楚狂歌不由笑了一声,望着齐琳道:“事关人命啊,齐琳,一句‘也许’就定人罪名,你们可真是……”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自会理,你出去吧。不要给人看见你在我房中,不然人家也许就要说兄长尸骨未寒,齐家三小姐半夜就跑去庇护凶手的楚狂歌房中夜会,反正‘也许’这种话说来也不犯法,众口铄金,实在是大大不妙。”
“你……”齐琳气得俏脸通红,一跺脚,恨恨地跑走了。
楚狂歌把门关上,忽然想到刚才他一掌把顾天逸推到床上藏起来,行径和偷奸被抓有什么区别,一念至此,竟然连面对顾天逸的勇气也没有了。犹豫半天,蹭回床边,将床帐揭起。顾天逸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竹箫,将眼帘一抬望向楚狂歌,嘴角微翘,似笑非笑。楚狂歌平日里风流自赏,哪想有这么一天,又愧又恼,手脚都没有地方摆。顾天逸突然一笑,伸手勾住楚狂歌的脖子按到床上,楚狂歌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忽觉两片温热柔软的嘴唇压在了唇上,只觉脑中轰的一声。
一阵天眩地转的啃啮吻咬,等楚狂歌醒过神来时,两人的姿势调了个个儿,顾天逸被压在下面,簪得好好的头发全散了,乌漆漆散在雪白的枕间,领口也被扯松,露出雪白的一片胸脯。楚狂歌惊觉自己左手搂在顾天逸腰间,右手正在顾天逸身上摸索,脸顿时如火烧一般,猛地缩了手,吃吃道:“顾兄弟,我,我……”惭愧欲死,无可如何,他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光,便要跳下床去,却被顾天逸一把抓住。
楚狂歌被顾天逸盯得心头发慌,却听顾天逸低声道:“楚狂歌,楚狂歌……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是何等的豪放不羁,你怎么……”忽然轻声一笑,推开楚狂歌,“算了,你走吧。”
楚狂歌站起来就要走,忽然想到,这是我的房间,为什么要走的是我。回头看顾天逸,顾天逸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楚狂歌心里乱得如走马一般,额头上、背上尽是汗,唇间还留着顾天逸嘴唇的味道,手指间是狂乱热烈的触感,那只手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顾天逸似是奇怪楚狂歌为什么不走,抬起眼帘,拿漆黑的眼睛盯着楚狂歌打量。楚狂歌心跳得如擂鼓一般,一步步走回顾天逸身边,顾天逸刚露出一丝讶然之色,已被楚狂歌扑在床上用两片滚烫的嘴唇吻住。
烈火在楚狂歌唇间、指上燃烧,手指每到一,都烧起了火。烈火燎原,顾天逸不由得发出轻喘,却将手臂缠到楚狂歌颈上,仰起了脸回吻楚狂歌。楚狂歌低声道: “天逸……”被顾天逸掩了嘴。顾天逸一双眼睛褪了寒意,明如星辰,吸引着人的灵魂往里坠。他端详着楚狂歌的脸看了片刻,缓缓靠过来,嘴唇微张,却又合拢。他不想听楚狂歌说话,可他似是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四目相望,两人同时轻笑出声,朝着对方吻了过去。楚狂歌虽是第一和男人做这种事,但他在风流场里混惯了的,什么样的床上手段没见识过,对方是个和他一样的男人,怎样做最舒服尽兴,简直是轻车熟路。反倒是刚才采取主动的顾天逸,一交手就知道是个生手,在这种事情上毫无经验。楚狂歌舌头勾着顾天逸的吻,一面就褪了顾天逸的衣物,修长的手指在顾天逸身上揉捏游走。
顾天逸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身上更似着了火,忍不住伸手推楚狂歌,楚狂歌却将手往下一滑,握住了已经翘起的性器。顾天逸像被雷打了一下,几乎整个跳起来,随即软倒在楚狂歌身上,喘息声里透出一丝细吟。楚狂歌压下去,吻住他的唇,手指可着他的心意揉捏捋动,几个回合,顾天逸就受不住了,扭动着身躯往楚狂歌身上蹭。楚狂歌却放了手,把顾天逸的腿压上去,掰开臀瓣,然而怎样看,那个地方也盛不下自己的东西,只得先将一根手指按了上去,那个地方又干又涩,即便是一根手指也进得艰难。
楚狂歌抬眼一扫,把床头的一盒药取过来。这药本来是治冻伤的,水油滑腻,涂在手指上,进去便容易许多。尽管如此,插到第三根手指上,顾天逸也有些受不住了,全身僵硬,像是钉在刑架上一般。楚狂歌心痒如搔,又不忍顾天逸受苦,正徘徊不定,顾天逸突然全身发颤,死死抠住了他的后肩。楚狂歌心中一动,手指在他体内轻轻按压,顾天逸像落到了油锅里,猛地往上跳,又摔了回去,一把抓住楚狂歌的声,喘息道:“不……”楚狂歌却在那里更重地按了一把,顾天逸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吟,脖颈后仰,垂死般挣扎着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楚狂歌心中了然,一面俯身在他小腹上亲吻,一手在前轻拢慢樱一手在后轻抽慢抽,有意无意地撞击着他体内的某。
顾天逸被楚狂歌弄得几欲发狂,呼吸早乱作一团,嘴唇被咬得一片齿印。楚狂歌亲吻他的嘴,低声说:“叫我听听你的声音……别咬着嘴……”顾天逸原本玉白的脸上浮着一片红艳,听了这话,颜色更了几分,咬牙道:“你……你不能快点么?”楚狂歌笑道:“快不得,快了还有什么意思……”手却加快了动作,顾天逸刚刚依言放开了牙关,一声呻吟便从唇齿间露泄了出来,楚天逸手上多了一片腻湿。
低沉性感的沙哑嗓音入耳,如一粒火星落在油锅里,楚狂歌体内欲火如焚,撤出手指,把早已高昂的性器塞了进去。顾天逸被他顶得往床头滑去,惊喘一声,伸手抓住了床头精雕的栏杆。涂满油脂的后庭潮热湿滑,楚狂歌脑中一片白,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被吸了进去,被那湿热包裹吸附着,一股难以言表的畅美滋味从四肢百骸千万毛孔里钻进去,又钻出,极乐滋味销魂夺魄,动了几下,便也泄了。
楚狂歌心中觉得不足,过了片刻,便在顾天逸身体里面又鼓了起来。顾天逸疲累不堪,惊得抓住楚狂歌的手臂,看楚狂歌一脸白痴笑意,两眼闪着绿光凑过去,不由露出一丝怯意。楚狂歌心痒难禁,搂着顾天逸浅浅地吻个不住,两只手也不安分,前前后后地摸来捏去,尽往敏感的地方揉捏。快感在腰际盘旋积聚,身体刚才已经被烈火烧成灰烬,在楚狂歌手底下竟然死灰复燃,烧灼得难受。顾天逸轻叹一声,放开了楚狂歌的手臂。楚狂歌知道他这是答允了,惊喜不胜,换了个跪趴的姿势,搂着顾天逸又晃动起来。
楚狂歌天性放纵贪欢,从不懂得节制,这一夜翻来覆去,不知换了多少姿势,直到筋疲力尽使不出半分力气才算作罢,连清洗的力气也没剩下一分,就这么搂着顾天逸沉沉睡了过去。
沉睡中,外面忽然起了喧嚣。
楚狂歌折身坐起来,窗纸透出淡淡的青光,显然时候还早。听声音,似乎是往这边来了,想起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楚狂歌心里一紧,连忙推顾天逸。顾天逸被折腾了一夜,样子十分憔悴,等把他弄醒,大门已被拍得啪啪响。顾天逸和楚狂歌面面相觑,分头抓衣服往身上套,楚狂歌见顾天逸抓着衣服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吱响,奇道:“怎么了?”被顾天逸狠狠剜了一眼,才明白大概是昨夜做得太过火了,连忙扶着他帮忙穿了衣服,抱着顾天逸从后窗跳出去,跳进顾天逸的房内,将顾天逸放在床上。
楚狂歌返回自己房间,拿起衣物,略一想,胡乱往身上一披,衣冠不整地推门出去。
院门已打开,四大世家的人一涌而入,为首的竟是楚世家的宗长楚昭平。
楚狂歌恭敬地唤了声“大伯”,迎下石阶。
“顾公子还在吗?”楚昭平问。
听他口气不善,楚狂歌心中一动,道:“难道晚夜又出事了?”看众人反应,知道所讲不差,不由问道:“这死的是谁?”
“看守《照夜白图》的人全部身亡,《照夜白图》也不见了。”
楚狂歌拧眉道:“顾公子寒毒发作,昨夜我为他运功疗毒到四更时分。下手的绝不会是他。”到四更时分不差,可惜不是运功疗毒,而是颠鸾倒凤去了。楚狂歌从小撒惯谎,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四大世家的人中起了低语声。
便在这时,顾天逸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楚公子,我身体不便行动,劳烦你将世家的各位请进房来。”
楚狂歌只得照办。
推开了门,微明的天色中,只见顾天逸披发靠在床上,脸色苍白得犹如透明,眼睑下一片青黑,憔悴得不成样子。昨夜只顾寻欢逐乐,这时候看着原已被寒毒折磨得瘦损的人被自己折腾成这副憔悴子,楚狂歌顿时大大的后悔起来,恨不得掴自己两个耳刮子。
楚狂歌在世家比武大会中连夺三届魁首,被另外三大世家视如眼中刺,在楚世家却颇有声望。洛商虽是兄长身份,对楚狂歌倒还尊重。因此众人怒目以视,楚洛商却礼貌地拱了拱手道:“顾公子,打扰你了。”
顾天逸淡淡道:“在下身体多有不便,不能见礼,还请各位海涵。楚大公子的话顾某已听到。请楚大公子出示顾某杀人的证据,只要证据确凿,我便俯首就死,绝无怨言。若各位没有证据,阿秀失了踪迹,恕在下这便要离开此地去寻他。”
“想走!没那么容易!”众人喝道。
楚狂歌正恋情似火,听顾天逸说要走,心想这一走再见不知在何时,且如今的形势,哪里是他说要走便能走的,不由慌了神,却笑道:“顾公子,阿秀是在我家失的踪,我自然陪你一起找他。”
楚洛商听他们自说自话,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苦笑道:“二弟,你和他,谁也走不得。”
顾天逸冷笑一声,“怎么?四大世家要仗势欺人吗?”
楚洛商道:“顾公子,我们的确没有证据。狂歌刚才也力证昨夜杀人的不是顾公子。但这件事关系数条人命,齐宗主对顾公子又有所误会,因此在一切未明之前,请顾公子在府中暂作逗留。”
“在下要去寻找顾秀,没有办法在此耽搁。”顾天逸沉思片刻,道,“楚大公子,杀人现场被人动过没有?”
“保存完好,已邀请州里的捕头过来协助调查。”
顾天逸淡淡一笑,向楚狂歌道:“楚兄,烦请你和我走一趟吧。在下别的本事没有,查找线索的本事还是有点儿的。”
从楚狂歌所住的院子到宗堂后的秘室,短短一段路走来,顾天逸额上便聚了细细的一层汗,脸白如雪。以楚昭平为首的四大世家之人全部聚在宗堂内,黑压压站了一片。《照夜白图》内藏有武功秘籍的地图,为四大世家觊觎,彼此各有忌惮和怀疑,见了顾天逸这副样子,原来的五分怀疑便又去了三分。
后门一片低哗,一名蓝衣男子缓步而出。男子面相顶多称得上清秀,一双眼却犀利如剑,顾盼间神采照人。
“有劳郭捕头了。”楚昭平揖手道,“昨日去过秘室的人都已在这里了。”
楚狂歌这才注意到楚昭平后面有一群人与世家众人是分开的。四大世家每家各二人,共八人,都是弟子辈中的翘楚。
楚昭平道:“为了保护《照夜白图》,我们从每家抽出三名弟子,共十二人,编成三组,每隔四个时辰换一班,看守《照夜白图》。昨夜死去的四名,分属于四大世家。今日清晨第二班去换班,发现图丢了,四名弟子皆中剑身亡。”
蓝衣男子微微点头,“多谢楚先生讲说。请楚先生将无关的人摒退,只留下重要的人。”
世家弟子都训练有素,片刻间退了个干净,除了顾天逸,再没一个外人。大家都拿眼光瞟顾天逸,顾天逸淡淡一笑,假作不见。
蓝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顾天逸一眼,将一粒碧玉珠放在桌子上。
气氛突然凝固,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楚昭平、燕冠晨和齐泯玉一起站了起来,目光射在一旁的赵江中身上。周围所立的各大世家精英也倒吸了口冷气,都将眼光射往赵江中。赵江中头顶的玉冠上镶着数粒拇指大的玉,如今却少了一颗。赵江中神色遽变,端坐着却不动。赵世家的弟子面面相觑,都失了应对。
“江中,你怎么讲?”楚昭平吸了口气。
“这是从现场找到的?”赵江中淡淡道。
“是。”蓝衣男子道。
赵江中沉默良久,突然仓啷一声抽出腰中长剑,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按剑,却见赵江中倒转剑锋,一剑将手掌斩断,血箭窜出,射了对面的一个弟子一脸。
冷汗涔涔而下,赵江中还剑入鞘,咬牙道:“杀人夺图的如果是我,下场就如同这个手掌!杀人夺图的若是我,赵世家从此一蹶不震!”
楚昭平变色道:“你、你何必如此!”
“有人嫁祸赵世家,除了如此,还……还能怎么样证明清白!?”赵江中冷笑着,身子剧烈颤抖,咬牙道,“杀人夺图又嫁祸于我的究竟是谁,就……就交给总宗长……”说罢,终于昏死过去。
赵世家众弟子以赵大公子为首,皆弃剑于地,道:“请楚伯父查明此事,还我赵世家清白。”
面对如此置之死地的惨烈行动,楚昭平长叹一声,将眼光移向郭秋风。
郭秋风淡淡道:“赵先生不惜断掌以示清白。请楚先生派人搜查赵世家所居之,以彻底证明赵先生之清白。”
半个时辰后,派出去的人回转,竟然真的带回了《照夜白图》。赵世家众人本神色愤然,坦然以待,至此也不由得色变。楚狂歌与顾天逸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所见都是疑虑之色。赵江中断掌之时,大概就料到了这被人嫁祸的凶险,因此毫不犹豫地自断一掌,将一切退路封死。如今《照夜白图》虽从赵世家居住的地方搜出,却只令事情更加疑团重重。
郭秋风打开《照夜白图》,久久不语。
燕冠晨突然起身,向郭秋风道:“赵宗长宽仁慈厚,我相信他不会是杀人夺图的人,况且谁夺图后会把图放在房中等人来搜。此事必是有人陷害。”
郭秋风点头道:“燕宗长以为,是谁如此陷害?”
“各位请想,是谁将《照夜白图》带到这里,以这幅图引起世家内部纷争的?”燕冠晨说着,将目光凝到顾天逸身上。
楚狂歌淡淡道:“昨夜我为顾公子疗毒,直到四更天时分。以顾公子此刻的身体情况,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杀人劫图?四大世家的弟子武功高强,精英辈出,合四人之力,也不可能轻易被人全歼吧?”
这番话绵中带刺,四大世家的宗长脸色都有些难看。
燕冠晨冷冷道:“怎么知道他没有同伙?齐世侄暴亡,那个顾秀也失了踪,怎么这么巧?”
楚狂歌刚要反驳,却听顾天逸淡淡道:“郭捕头,借步说句话。”
齐泯玉喝道:“有什么事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
顾天逸淡淡一笑,望着郭秋风不言语。
郭秋风道:“楚先生,请安排。”
楚昭平用安抚地眼光和齐泯玉、燕冠晨交换了个眼光,命人带路。顾天逸与郭秋风进入后面秘室,片刻便回。顾天逸仍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淡然神色,郭秋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淡淡道:“请楚先生约束众人留在此地,谁也不要离开。郭某离开办一件事情,返回之时,大概就是真相大白之时了。”
众人面面相觑。齐泯玉忍怒道:“郭捕头,这顾天逸……非是良善之辈!”
郭秋风淡淡道:“多谢齐先生提醒,郭某会注意此点的。”
郭秋风揖手而去,留了一堆人在楚氏祠堂,外面一拨人,里面一拨人。众人都瞪着顾天逸,好奇他跟郭秋风说了什么。楚狂歌也不管别人的眼光,拉了张椅子给顾天逸坐,换来一片白眼。顾天逸更不理会那些眼光,大大方方地坐了,向楚狂歌低声道:“你已遭人猜忌,也不注意点言行。”楚狂歌低声道:“我只后悔自己混蛋,连清洗也没有给你做,你爱干净,现在只怕那里难受得厉害……”顾天逸脸色一寒,颊上顿时透出来一抹嫣红,偏开头看也不再看楚狂歌一眼。
楚狂歌悔失言,然而见顾天逸那幅羞恼交加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搔痒。明明是恼到极点,却只是薄怒般的恼意,并不见怒意,平时冷淡飘逸如梅照水,突然露出这样困l无依的表情,竟是说不出的可爱。若不是心上压着几条人命的铅云,若不是四大世家的宗长都在这里,楚狂歌真恨不得扑上去牢牢抱住他一通狂吻。
借着宽袖的遮掩,楚狂歌悄悄在下面握住了顾天逸的手。顾天逸握住他的手狠力一抓,虽然中毒后内力空荡荡的几如消散,力气却不小,楚狂歌五根手指如要被捏断,手上疼着,心里却蜜一般甜,顾天逸放开了手,他也不往回收。顾天逸悄悄瞪了楚狂歌一眼,眼神似在说:“笨蛋!”
楚狂歌也好奇顾天逸向郭秋风讲什么了,问顾天逸,顾天逸却笑而不语。掌灯时分,郭秋风终于回来了。众人翘首以待,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惊人的话,郭秋风却拱手道:“恐怕还要等上一等,请各位稍安勿躁。”夏日天热,众人等了一天,只等到这样一个结果,都是满腹怨气,有人忍不住小声道:“盛名之下,嘿嘿……”
郭秋风也不理会议论声,却向顾天逸拱手道:“顾公子,楚公子,请借步一谈。”人群中顿时起了细微的沸腾,这下,连楚昭平也眉头锁了。
第六章 真凶
楚狂歌引路,三人来到距离宗堂不远的厢房。郭秋风道:“顾公子不用强撑了,请上床歇息片刻。”
“无妨。”顾天逸淡淡道,“等真相大白,也是一种乐趣。”
楚狂歌满腹疑虑,顾天逸与郭秋风含笑望着他,都不解释。楚狂歌心中轻叹一声,索性不费脑子,品起茶来。坐到三更时分,突然一团脚步声快速响近,楚家一名弟子冲进来匆忙施了一礼,道:“宗长让我来知会二公子和郭捕头,燕世家的人只剩几个低辈弟子在,燕冠晨和几名大弟子都不见了!”
郭秋风和楚狂歌一起跳了起来。
顾天逸拊掌微笑,“郭捕头,不知你布下的网是否够结实?”
郭秋风笑道:“拭目以待吧。楚二公子,可有兴趣一起走一趟?”
楚狂歌打个哈欠,懒洋洋往椅子上一靠,道:“缉凶是衙门的事情,我这样的良民只管喝茶、看就好,越俎代疱的事情不做。”
郭秋风大笑一声,迈步出门。
见屋里没了人,楚狂歌一把抱起顾天逸放到床上,低声道:“你何必死撑呢,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顾天逸轩眉一挑,怒气隐现,挣扎着想爬起来。楚狂歌抱住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道:“算了,我们回去洗个澡。洗完了澡,跟我说说你和那个姓郭的讲了什么话。”说罢,也不管顾天逸答应不答应,只管横抱了溜出门,蹿上房顶,一路飞掠回院。
顾天逸被寒毒纠缠,身体比常人还要虚弱几分,昨晚第一做那事,楚狂歌纵欲不知节制,缠着他做了大半夜,几椿事凑到一起,今天劳烦一天,这时整个人几乎虚脱。命人烧了水,将所有人赶出去,院中只剩楚狂歌与顾天逸二人。楚狂歌跨进浴桶中帮顾天逸清理身体,顾天逸笑笑,也不推拒,把手臂一张,靠在浴桶上任楚狂歌动作。楚狂歌帮他洗到一半,他眼皮渐沉,似是睡着了。
楚狂歌放轻动作,清洗完毕,正打算抱顾天逸出去,顾天逸却张开了眼,朝他笑道:“多谢你。”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楚狂歌笑笑,跨出浴桶,扶顾天逸出去。
院中放了一张大竹床,两人并肩躺在竹床上,只见天上一轮明月,几粒疏星。楚狂歌悄悄握住顾天逸的手,顾天逸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楚狂歌心中一热,低声道:“我心里有句话想要问你。”
“为何与你……那样?”
“是。”
“你既然不喜欢,以后不那样便是。”
“不!我很喜欢!”楚狂歌情急,翻身压在顾天逸上面,却见顾天逸眼中一丝盈盈笑意,这才知道被他戏耍了,哼了一声,低头吻住顾天逸。
顾天逸笑了一声,伸臂揽住楚狂歌。吻着,楚狂歌手脚也不安份起来,两个身子渐渐缠在一起,正气喘吁吁,楚狂歌突然从顾天逸身上翻下去,仰面躺在旁边喘着气笑:“你真有胆量,这样了,还敢招惹我。不怕明天起不了床吗?”
顾天逸久久没有出声。楚狂歌侧过脸看他,却见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楚狂歌问道。
“突然想到孟轲和楚宗天的故事。一个不做世家贵公子,游荡江湖数年,突然投军,名震塞北,一个飘舟五湖之间,亦正亦邪,神秘莫测,被江南武林黑白两道几追杀。这样两个不世奇男子,竟然走到一起,虽然孟轲英年病逝,但六年并肩征战沙场,抗外敌,定朝纲,如此人生,虽死也无憾了。”
遥想那两人不畏流言,我自傲笑的绝世风采,楚狂歌不禁心动神摇,突然抓了顾天逸的手道:“羡慕旁人,不如亲手再谱一段佳话。”
顾天逸笑道:“我来去一身,你却不同。”
“人伦纲常,世家威权,不过是束缚人的枷锁。几年前我就脱离世家,这回来,虽然为求齐世伯给你疗毒答应替世家出力,但齐世伯也没有医好你,这笔交易刚好拉倒,我们另寻它法治你身上的毒。”楚狂歌用力握了握顾天逸的手,轻叹,“江湖寂寞如雪,人生最大的乐事,莫过于有一个喜欢的男子,有好酒一起饮,有刀剑一同赏,跃马江湖,快意人生。”
顾天逸哈哈大笑:“话是不错,不过嘛,把‘男子’二字改为‘女子’,同意这句话的江湖男儿想必会更多。”
“女子怎知男人的好?”楚狂歌低笑着亲吻顾天逸的眼睛。顾天逸笑着,任他吻。楚狂歌爱煞了他这一份不扭捏不做作的坦然,忍不住伸开两臂抱住他,道:“天逸,我怎么觉得这一切像做梦一般?几天前还客客套套地公子长公子短,突然你就成我的了。”
“你怎知不是在做梦?”顾天逸反问了一声,脸上突然一阵剧痛,不由痛吟出口,楚狂歌捧住他脸道:“疼吗?”顾天逸怔怔望着楚狂歌,楚狂歌嘻嘻笑道:“牙印两粒,眉毛微皱,肌肉微颤,看来是疼了。既然疼了,便不是做梦了。”顾天逸气结,一脚狠狠踹了过去,楚狂歌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力气,咕咚一声栽到地上,哀怨地爬上床,缩在顾天逸脚边道:“相公,若不解气,再踹两脚?”
顾天逸咬牙笑道:“好啊。”果然一脚又踹了过来,楚狂歌这有准备,翻身扑上去,按住顾天逸道:“如此暴烈,需要痛加调教。”说着,一双手大肆轻薄起来,顾天逸挣扎不动,被他逗弄得身体发热,面色涨红,呼吸也渐渐乱了。知道这人放荡无节,这样下去真要弄出火来,顾天逸抓住楚狂歌的手道:“楚狂歌,我有句要紧话说。”
楚狂歌笑道:“调教老婆最要紧。”
顾天逸道:“你先将手拿开。”
楚狂歌以手支头,盯着顾天逸笑道:“你讲。”
顾天逸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虽不惹风尘,但风尘自惹人。我是个品性乖张的人,爱寂静优游,不习惯这些家务琐事的麻烦。只等找到顾秀,我们便要离开此地。”
楚狂歌心一沉,笑道:“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顾天逸望着楚狂歌,却不作声。
“天逸……”低唤了一声,楚狂歌搂住顾天逸。
顾天逸笑了笑,推开楚狂歌,“楚公子豁达爽朗,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我心里,实在是很喜欢。不瞒你说,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不是女人。但你和我不同,你喜欢的还是女子吧?你对我,所爱的不过是这张脸。”楚狂歌想要分辩,被顾天逸按住嘴唇。顾天逸摇头笑道:“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一个情字。无法追求天长地久的两个人、一份情,不要给无法实现的承诺比较好。好合好散,朝露昙,也不失为一段良缘。”
楚狂歌听他声音中透出一丝寂寞,心里不禁一阵沉痛。两人都不再说话,并肩躺了许久,楚狂歌慢慢道:“我想要的不是朝露昙,也不想以后回想起来,曾经有这样一段梦一般的经历。我想要以后的晚上能像现在这样,和你拉着手,并肩躺着说话。想要大醉的时候,有你在旁边陪我醉,有欢快的事情,有你和我一起大笑……”
顾天逸微笑道:“你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只要我消失一段时间,你自然就忘了我,继续搂女人去了。”顾天逸轻轻叹息一声,“楚狂歌,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敢要。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
“你试一如何?”楚狂歌紧紧抱住顾天逸,轻轻摇晃他,“你试我一如何?”
他眼中一片热切的恳求,顾天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东海有座桃岛,岛上遍种桃千株,桃林中有我亲手所酿桃酒百坛。你可愿与我一同去岛上居住,从此再不见四大世家的人?”
“愿意。”
“答应得这么爽快,可疑。”顾天逸狐疑地打量他。
楚狂歌收起笑容,叹道,“这里,留下的记忆里痛苦的比快乐的多。”
顾天逸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眉头微微锁住。楚狂歌摸住他的脸,笑道:“在担心顾秀吗?”
“是。”顾天逸笑笑,“我心里有个疑虑,但不确定。”
楚狂歌道:“说这个之前先说说燕冠晨吧。你究竟和郭秋风说了什么,郭秋风出去一天,逼得燕冠晨遁走?”
“我只是告诉郭秋风,从赵江中那里搜出的那幅图是赝品。”
楚狂歌愕然道:“赝品?”
“《照夜白图》送给你之前,我观赏多,笔墨精髓已经刻入脑。那幅伪画做画之人手法超妙,临摩得绝似,画中精神也颇具三分,只是《照夜白图》作于贞观年间,盛世初开,万象始新,仕人心中皆有一段超迈豪气,蕴于胸为洒脱情怀,现于画为灵妙意趣,此意趣出自天然,无可复制……”顾天逸突然轻叹一声,“最大的破绽是那幅图笔墨古久,状似古物,却是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皴制而成,只要请到经验丰富的画师,便能断出,那幅假图成画的日子不会超过五天。”
楚狂歌沉默片刻,叹道:“原来如此。”
“这条嫁祸之计还有一点破绽。杀人夺图时,蒙面穿夜行衣,将身上一切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取下是最基本的常识,赵江中再笨,也不致于笨到这种地步。况且,真正的杀人凶手一定对自己身上东西极为在意,不可能玉冠上少了一块玉都不知道。”
这一点楚狂歌早已想到,只是当时局面失控,赵江中一剑斩下手腕,顾天逸向郭秋风授意,郭秋风离去。短短时间内一切发生,楚狂歌将心中的疑问按下不说,冷眼旁观事态发展。郭秋风出去一趟再回来,竟然逼得燕冠晨心怯逃走却是大出意料。楚狂歌点头道:“如此一来,一切就能串起来了,擒顾秀,杀齐天然的,恐怕都是燕家人。”
“哦?”
“先擒顾秀,再杀齐天然,顾秀没有不在场证据,便可将齐天然的死推到你们身上,借势引出《照夜白图》,逼你交出《照夜白图》,然后盗走宝图,再以假图嫁祸给赵世家。”楚狂歌眉头锁,叹道,“为了一幅图,竟至如此相煎。”
顾天逸久久没有作声。
楚狂歌拍拍顾天逸:“白天我已吩咐下去眼线,让他们牢牢盯住四大世家的举动,寻找机会搜查居所。今晚四大世家一起出去,府中空虚,明早想必就有消息。”
顾天逸苦笑一声,低声道:“明日顾秀回来我们便离开此地,如何?”
楚狂歌犹豫片刻,想到四大世家为《照夜白图》起这样的杀戮纷争,自己就算留下,也不过跟着杀人而已,于是握了顾天逸的手低声道:“好。”
第二日清晨,门被敲响,小福子领着两个下人用木板抬着一个满身血迹的少年出现在院门外。楚狂歌拨开少年脸上枯草般的头发,露出一张秀美的脸,果然是顾秀。大夫一会儿便至,替顾秀清理了伤口,上了药,摇头叹道:“还是个孩子,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身上这些伤,只怕是用马鞭子上扎了铁刺硬抽出来的。”
楚狂歌送大夫离去,回来,看见顾天逸坐在床边,抓着顾秀的手,脸上没有半分表情。楚狂歌扶住他的肩,柔声道:“我替燕世家向你道歉。”
“不关你的事,乱道的什么歉。”
“你的小兄弟,也就是我的小兄弟。我和你一样心疼他。”
顾天逸抬头望了楚狂歌一眼,低低叹了口气,拉着楚狂歌在旁边坐下,“阿秀并不是我的亲兄弟。他出生后,他母亲把自己吊死在床头。那时候他才一丁点儿大,挨在他母亲已经变冷的尸体旁,哭得嗓子都哑了。我就抱走了他,让他跟了我的姓。”
“他母亲……怎会如此!?”楚狂歌大吃一惊。
“他母亲本个村姑,被人奸污生下的他。那个男人奸污了他母亲,开始哄骗他母亲说要娶她,后来又污陷是她母亲勾引的他。这件事越闹越大,惊动了官府,那个男人有钱有势,阿秀的母亲险些被沉猪笼。一位侠士救了他母亲,他母亲遭了许多迫害,吃了许多苦,含恨生下阿秀后就自尽了。”
楚狂歌勃然大怒,厉声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猪狗不如的男人!”
顾天逸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小点声,别惊醒阿秀。”
楚狂歌连忙收声。
“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带着还在襁褓里的阿秀漂泊江湖。我武功低微,又生了这么一张惹祸的脸,只好在脸上搽上灰,帮人洗碗干些杂活为生。那时我夜夜苦练武功,阿秀就在旁边睡觉,大了些,就一个人玩泥巴。我武功渐成之后,惹了些祸,不小心被几个风流子看见脸,弄出几条人命,一来二去,转行做了盗墓贼。大概是经历的变故太多,阿秀养成了现在这样乖戾难缠的性格。楚兄,他身世凄苦,以后他若是惹了什么祸,请你多包涵他。”
楚狂歌心痛如刀割,紧紧抱住顾天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天逸含笑看着楚狂歌,“别忙着心疼他,我们要在一起,阿秀这关就难过。”
楚狂歌皱了皱眉,展颜笑道:“他嘛,交我好了。”
顾天逸失笑:“口气倒是不小,听着竟像是能手到擒来。”
“不然怎样,为一个小鬼发愁叹气吗?”楚狂歌嘻笑着抱住顾天逸,“他要是敢跳起来反对,我就把他可爱的小腿往后一折,和他可爱的大腿绑起来;他要是敢用伶俐的嘴巴骂我们,我就用美丽的绸缎塞住他可爱的小嘴;他要是还倔强着不求饶,我就拖一匹马来,用马尾巴挠他的脚掌心。”
“他不怕痒。”顾天逸好心提醒。
“哦?”楚狂歌大袖一挥,咬牙道,“若如此仍不屈服,阿秀倒真是好汉一条。为向勇者表达敬意,我就只好祭出楚狂歌独有的杀着招待小阿秀了――那时,我便以我绝世口才讲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他若不仍不投降么……”
“怎样?”
“唉,那样这小子就真的没救了。”楚狂歌挨着顾天逸颓然坐下,愁容满面,眼中含悲,脉脉地望着顾天逸,哀声道:“天逸,可怜你我一见钟情,海誓山盟,然命运不济,竟逢此煞星。诗有言,两情若在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从此,你住桃岛东,我住桃岛,相思相望不相亲,各守海岛另一端。”一面说,拿袖子往脸上一盖,仰天长叹。
顾天逸拊掌笑道:“唉呀,不用被某人纠缠,甚佳!”
楚狂歌袖子往下一拉,眼露凶光,瞪着顾天逸恶狠狠道:“你说什么!”顾天逸微笑不语。楚狂歌搂住顾天逸亲了口,咬牙切齿道:“有一语,卿切记。你我白天虽然不能见面,夜里却须偷情。月黑风高偷情夜,你侬我侬情意浓,正是干柴逢烈火……”
“闭了你的嘴吧!”顾天逸随手抓起一个茶杯拍到楚狂歌嘴上,换来某人一副哀怨的媳妇脸。“喂,很疼啊。”楚狂歌抱怨,顾天逸抓起另一个茶杯丢过来,楚狂歌打算继续申诉,看看被顾天逸修长手指光顾的第三个茶杯,乖乖闭嘴。
顾秀伤势虽然沉重,但都是皮肉伤,第二日,楚狂歌一字不留,也不向任何人交待一声,便和顾天逸套上马车带顾秀离开了。
向北走了两天,顾秀醒了过来,楚狂歌欢欢喜喜地去看顾秀,却被顾天逸左右一推推出房门。楚狂歌出去转了一圈,回转客栈时,见顾天逸面色铁青坐在大堂里喝酒,就知道是没谈拢,果然,吃晚饭的时候见到顾秀,两只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憔悴的小脸儿上清清楚楚印着五根手指印。
楚狂歌悄悄埋怨顾天逸:“跟小孩子慢慢讲道理,动什么手。”顾天逸白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言语。到了就寝的时候,顾秀可怜兮兮地拉着顾天逸的手哀求:“大哥,我身上疼,你今晚陪我好吗?”顾天逸叹息一声,握住顾秀的手。
楚狂歌乖乖回房,在床上滚了半夜,对着头顶的床帐子:“阿秀身世可怜,只有他大哥一个亲人,真真可怜可叹……”
第二天起,顾秀吃饭时巴着顾天逸要这要那,顾天逸稍微露出一点烦厌,顾秀眼皮一红,眼泪就盈盈地沾到了睫毛上,再一眨,晶莹的泪珠子成串地往下滚。到了晚上,更是把哀、缠二功发挥到极致,死乞白赖地把顾天逸牢牢拴在他床上。顾天逸脸皮还没厚到丢下顾秀和楚狂歌厮混的地步,只好把眼皮一垂,对楚狂歌充满渴望的眼光视而不见。
晚上,楚狂歌在床上又滚了半夜,对自己说:“这般兄弟情,真是……真是……真是令人可恼啊……”
第三天晚上,楚狂歌抱着床柱拿脑袋往上面撞,一面咬牙切齿自言自语:“日夜思淫,那是精虫上脑。我楚狂歌何等人也,怎能效仿那等登徒子辈?”
第四天晚上,楚狂歌喝了半夜的酒,怎么喝也喝不醉,郁闷地跳到房顶看月亮,却发现乌云满天,非但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蚊子倒是不少,挥舞宝剑刺了一夜,天亮时,身周落了一地死坟,都被削去脑袋。
第五天晚上,楚狂歌尸体一样在床上躺到后半夜,突然跳下床,蹑手蹑脚来到顾天逸房门外,把眼睛贴在房门上往里张望。房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楚狂歌往地上一蹲,郁闷地将门挠了又挠,听见顾秀在里面迷迷糊糊地说:“哥,有耗子……”顾天逸道:“睡你的吧,有猫呢。”
第六天,吃晚饭时,楚狂歌悄悄塞给顾天逸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八个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下楼打水,洗得清清爽爽,换上干净的凉绸中衣躺床上等顾天逸等到半夜不见动静,忍耐不住,爬起来去顾天逸房门,隐约中见房门上贴了张纸条,取下一看,却是:“戒躁戒急,潜龙勿用。”楚狂歌心火上蹿,恨不得冲进房去把顾秀那个小混蛋暴扁一顿,揪起顾天逸拖回房狠狠地压倒,但想想冲进去的后果,只得一步三叹地回房。
走到房门就觉得不对劲儿,手伸到门上,竟然有些情怯,心里一团火烧着,催逼着他终于将门打开,只见一个人影横在床上。楚狂歌心头一阵狂跳,掩上门快步走到床边。微茫光线中,顾天逸浅笑如酒,熏人欲醉。楚狂歌一阵狂喜,搂住他便吻了下去,轻轻抓住他下面的性器,低笑道:“还知道来找我吗!?”
下了床,顾天逸把楚狂歌吃得死死的,可一到床上,就拿楚狂歌没了辙,那只手隔着柔软的布料在脆弱的器官上抚摸,哪样弄最舒服,那只手清楚得很,怎样把快感的火苗点燃,怎样慢慢地烧得几乎将人焚尽,却总是差了一步不让他登上快感的巅峰,那只手也都清楚的很。顾天逸在楚狂歌的手底下尝尽了甜头,也吃尽了苦头。一看楚狂歌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呔!哪里逃!?”楚狂歌笑喝一声,手指在下面用力一扭。疼痛与酥麻沿着脊背猛然上窜,如一柄利刃剖入后脑,顾天逸惊喘一声,仰起的身子摔回了床上。楚狂歌一只手在下面点火惹祸,另一只手唰唰唰解了顾天逸的衣服,把顾天逸拉起来,道:“小顾,帮我脱了衣裳。”顾天逸被他弄得全身酥软,几乎坐也坐不住,刚一犹豫,下面就被惩罚似的扭了一下,再也不敢犹豫,只得抖着手指替楚狂歌解衣。
楚狂歌将头抵在顾天逸额头上,一边玩弄顾天逸已剑拔弩张的性器,一边用嘴唇轻轻触碰顾天逸的脸。顾天逸白玉般的一张脸因情事染上一抹艳红,眉头微锁,一双眼睛被情欲熏得湿淋淋的,波光流转,冷峻风华全然变成了冶艳风情。楚狂歌每对着这张脸,都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轻柔的吻不自制地变得狂热,吮吸咬啮,恨不得一口把顾天逸吞到肚子里才能心安。
终于解开了衣裳,楚狂歌已经快被情欲烤干了,把顾天逸的身子翻过去,从后背吻起,一面将备好的膏药抹进去,说一声“我要进去了”便抱着顾天逸的后背插进去耸动起来。顾天逸背上起了一层薄汗,一只手伸到后面抓住楚狂歌的手臂,低声哀求:“慢……慢些……”楚狂歌在那只手上亲了一下,转而进攻顾天逸后腰下凹的一段腰线。顾天逸浑身都颤抖起来,嘶声道:“别……别碰那里……”
楚狂歌低笑一声,不再吻那里了,手指却在前面轻轻一拧,顾天逸惊叫一声,像落入油锅里的鱼猛地往上跳,却被楚狂歌牢牢按住。潮湿润滑的后庭一阵收宿,牢牢吸附住楚狂歌的性器。楚狂歌的汗一下子也涌了出来,恨不能死在顾天逸身上,掐着他窄窄的腰身近乎凶狠地抽插起来。
两人几乎同时泄了出来,顾天逸双腿抖得厉害,身子一软就歪在了床上。楚狂歌抓着顾天逸的手指咬了一会儿,扑上去,把顾天逸的腿撇上去,就着刚才做的润滑又冲了进去。几天没在一起,身体生涩了许多,顾天逸被楚狂歌的样子吓得有些情怯,正正反反做了几,便搂着楚狂歌的脖子低声告饶。楚狂歌抓着顾天逸汗湿的手想了片刻,却道:“再来一。”顾天逸怒道:“滚!”攥了一股劲儿狂踹楚狂歌,腰里一阵酸痛,终究没能把楚狂歌踹下床,自己反而难受得直皱眉。
楚狂歌把顾天逸按在床上,使出浑身功夫,硬是把顾天逸胯下软软的东西挑逗得昂起头。顾天逸又恨又气,但身体骗不了人,快活就是快活,不由得把头抵到楚狂歌身上喘起粗气,嘶声道:“快……快点……”楚狂歌笑了一声,把性器抵在后庭口上,笑道:“你叫我一声好哥哥。”顾天逸哼道:“呸!”
粉色的庭口一张一合,显然敏感到极点,楚狂歌慢慢摆动着腰,用性器摩擦入口,就是不往里进,笑道:“叫一声听听……”
顾天逸闭了嘴,咬着牙齿不理楚狂歌。楚狂歌自己心里的火比顾天逸要大,看看这招不管用,索性将整根没进去,激得顾天逸惊叫一声,把手伸到后面按住他呻吟不止。楚狂歌心头一阵大喜,搂住顾天逸一通狂亲,正如胶似漆地纠缠不休,却听窗上嘭的一声巨响。正在紧要关头,楚狂歌掐着顾天逸的腰硬生生停下,凝神戒备。窗外的人慢慢后退,突然迅速跑远。顾天逸撑着身子凝神细听,忽然轻叹一声,伏下身子。
“是阿秀。”楚狂歌跳下地,抓了件外衣披在身上。
顾天逸一把拉住楚狂歌的衣角,低声道:“别去!”
“嗯?”
“让他去吧。”顾天逸淡淡道,“我要和你在一起,他不愿意我和你在一起,世间难得两全法,总要舍弃一样。”
楚狂歌怔怔道:“这样对阿秀好吗?”
顾天逸苦笑了一声,“他想要的我给不了,伤心一时总比伤心一辈子要好。狂歌,你明白我的意思?”
楚狂歌脑中灵光一闪,吃吃道:“他对你……”
“知道就好了,什么也不要再说。”顾天逸拍拍楚狂歌的手。楚狂歌呆了一会儿,在顾天逸旁边躺下。性事后疲惫不堪,虽然担心着顾秀,顾天逸终于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便不见了阿秀,顾天逸绝口不提,楚狂歌只好也不提。
继续北行,一路上不断听到关于四大世家的消息,每一桩消息里都是这个死,那个亡,其中很多名字都是楚狂歌认识的。楚狂歌虽然不喜欢世家生活,听到死讯总不好过,顾天逸挂念顾秀,两人都有些闷闷的。
这晚在一名叫白水驿的地方住宿。睡到半夜,楚狂歌起床小解,走到外面时,只见月光如水,风摇影。
“出来吧。”楚狂歌淡淡笑道。
影一动,闪出一个人,正是顾秀。短短几天,顾秀瘦下去了一大圈儿,两只眼睛红红的,怨毒地瞪着楚狂歌。
“阿秀,我真心喜欢你大哥,这就和他回桃岛。你也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楚狂歌柔声说着,慢慢走过去,“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你离开的这几天,你大哥饭都吃不好,也瘦了。”
顾秀咬牙道:“你把大哥还给我!”
“他又不是你的。”
“他就是我的!”顾秀比楚狂歌矮上一个脑袋,要仰着脸才能和楚狂歌对视。他瞪着楚狂歌,眼睛中蓄了泪,盈盈欲泣的样子说不出的可怜。他伸出手,拉住楚狂歌的袖子,放软声音哀求:“楚公子,你长得好,武功又高,还是世家的公子,你要什么都容易得很,可我只有我大哥,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阿秀,别的可以让,爱人是不能让的。”楚狂歌轻轻摇头。
“可我只有大哥啊!”顾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自从知道顾秀身世,楚狂歌对他便多了几分怜惜和疼爱,但这种事情,实在是没有办法劝。楚狂歌正为难,顾秀忽然踮起脚搂住楚狂歌的脖子,低声道:“我把我给你,你放了我大哥好不好?”楚狂歌吃了一惊,已被顾秀咬住嘴唇,香软的小舌头强行顶进了嘴里。
楚狂歌这一惊非同小可,刚伸手去推顾秀,舌尖上突然一麻。他心头一凛,推力化为凌厉的一掌劈在顾秀胸口。楚狂歌这一击纯粹是练武人的本能反应,顾秀偷袭得手立刻后退,却仍是迟了,受了凝聚楚狂歌毕生功力的一掌,喷出一口鲜血,仰面跌倒在地。楚狂歌脑中眩晕,神智却仍在,朝着顾秀紧走几步。
顾秀挣扎着想往后躲,却又呕了几口血。
“别怕,我不是要打你……”楚狂歌扑倒在顾秀身边,捧住顾秀的头,见他面如金纸,胸前衣襟被鲜血染红,心中又痛又悔,柔声道:“别怕,我救你,你不会有事的。”
顾秀脸上闪过一丝极奇怪的神色,低声道:“楚大哥,你待我真好……”他的眼睛黑如琉璃,突然,仿佛一滴水滴在上面,水光陡然晕开,波光闪动,美得不成话。楚狂歌心里一阵迷糊,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是顾秀,又仿佛是顾天逸,轻轻地说:“楚狂歌,你困了,睡吧,睡吧……”
波光流转,星光如醉。
星光沉黯了。
世界一片黑暗。
顾天逸下楼寻找楚狂歌,没有看到楚狂歌,却看到了躺在地上呕血的顾秀。两人相望良久,顾秀微笑道:“大哥,我回来了。”顾天逸沉默片刻,走到近前抱起顾秀,转身上楼。顾秀依偎在顾天逸怀里,柔声道:“大哥,我杀了齐泯玉。”
顾天逸淡淡道:“你不该亲自动手,这会成为你一生卸不下的血债,他毕竟是……”
顾秀抢道:“我不在乎!”
把顾秀放到床上,顾天逸刚要直起身子,却被顾秀一把拉住。顾秀眼巴巴地望着顾天逸道:“大哥,我们回桃岛,再也不离开那儿,只有我和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顾天逸淡淡道:“好,我去把楚狂歌找回来,咱们一起回桃岛。”
顾秀冷笑道:“他不会陪你回桃岛了。”
顾天逸笑了笑,摸着顾秀的头道:“阿秀,你真的长大了,会算计人了。”顾秀仍然在笑,眼中却渐渐湿润,两行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顾天逸用袖子替他擦去眼泪,柔声道:“以后,有眼泪,要自己擦。擦完了眼泪,还要像以前那样坚强。”
顾秀拉着顾天逸的袖子,急切地说:“大哥,他是我们的仇人!你……你……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也曾想过这个问题。”顾天逸笑了笑,神色有些憔悴和无奈,“我以为做下那件决绝的事情便能彻底斩断一切,不再有那些非份之想,可是看到他挺身而出维护我和你,心里竟然觉得疼痛,无论如何提醒自己回忆那段血仇,这颗心仍然不能平静。阿秀,我们是被伤害被亏欠的,楚狂歌却同样是被城门失火殃及的无辜,四大世家在我们面前有罪,我在楚狂歌面前,同样有罪。”
顾秀怒道:“生在四大世家,就是他的罪!”顾天逸怔了一下,不打算再辩驳,微笑着转身打算离开。顾秀冷笑:“大哥,你难道不明白,你既然做了那件事,你和他就完了!你以为把他带回桃岛,骗他一辈子,你们就能在一起了?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只会更恨你!”顾天逸走向门边的脚步坚定执着,不曾有一刻的迟疑。顾秀的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嘶声叫道:“四大世家追捕燕冠晨的人马今晚就在城东仙悦客栈,你去!你去!”叫完了,自己却先悔了,冲着已走至门口的顾天逸的背影嘶声叫道:“大哥你不要去!楚狂歌会杀了你的!你身上余毒未清,打不过他……”
顾天逸在门边停顿了一下。顾秀以为他反悔了,大喜道:“大哥,你回来,咱们回桃岛!咱们……”然而下一刻,顾天逸已经毫不迟疑地迈出门去。顾秀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他伸长了手臂,然而哪里抓得到遥远的大哥,眼前一黑,滚下床昏死过去。
仙悦客栈。
月光清幽,照在楚狂歌身上。他持剑而立,双目微开,眼光冷漠,如煞神降临,鲜血正自左掌手指和右掌所持剑锋上一滴滴跌落。他持剑每逼进一步,楚昭平和赵江中就后退一步。三大世家的弟子远远站着,谁也不敢上前。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两具是被五指插进胸口而亡,一具是被一剑断喉而亡。
楚昭平嘶声吼道:“楚狂歌,杀齐天然的真是你!?”
楚狂歌敛眉不答,踏步而上,拧腰举剑全力刺向楚昭平。赵江中自断一只手腕,楚昭平两臂受伤,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勉强避开这强悍的杀招,情形已经是万分凶险。楚昭平不甘心地喝问:“楚狂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楚狂歌答以更凌厉毒辣的一剑!
“楚狂歌!”楚昭平厉声喝道。
楚狂歌跃上半空,第三剑狠劈而下。这一剑方位、时间拿捏的无比准确,将楚昭平的一切后路封死。楚昭平提剑封挡,只听“喀”的一声响,楚昭平心头一寒,身子迅速下沉,想要避开那一剑,然而猛劈而下的剑招迅捷如电,剑沉势猛,根本是避开可避。
就在危急关头,突听“叮”的一声脆响,楚狂歌的剑竟然被荡开。
柔婉的箫音陡然响起,箫音入耳,如沐春光,仿佛水波漫开,萦绕身体,令人如痴如醉,陷入一种如梦似幻的境界。
楚狂歌眼神怪异,似在发呆,又似在默听箫音,半开的眼睛渐渐阖上。
箫音渐强,如大海起了波涛,一浪浪拍击着陡峭的崖壁,一时间风号浪吼,鬼哭神泣。后来,波涛似是倦了,一浪低过一浪,渐渐退去。
风止,浪止,声止。
月明中天,疏星点点。
楚狂歌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茫然四顾,吃吃道:“伯……伯父,你,你怎么在此地?”他呆了片刻,举起双手,盯着左掌上的血迹和右掌中宝剑上的血迹看了半晌,慢慢转头,望向站在墙头上的顾天逸。
顾天逸一双眼睛淡如秋波,平静地注视着楚狂歌。
“血指印……我……是我?”楚狂歌茫然道。
顾天逸淡淡道:“那晚在船上,你中了我的迷幻术,学会血指印,用轻功回到四大世家,以血指印杀死齐天然后返回船上的。”
楚狂歌瞪着顾天逸,似是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或者听懂了,而不愿意相信。
赵江中同时喝道:“顾天逸,你为何如此!?”
“十六年前,一名村妇,一名捕头。”顾天逸淡淡道。
楚昭平和赵江中如被人砍了一刀,脸上肌肉一阵扭曲。楚昭平喃喃:“你……你是段家的孩子?”赵江中突然抛下刀刃,嘶声笑道:“报应!报应!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四世家令你家破人亡,如今这样,也算是自尝苦果!罢了,赵世家从此退出江湖,恩也罢,仇也罢,就到这里吧!”
顾天逸淡淡道:“你凭什么退出江湖?”
赵江中脸色大变,突然笑道:“好!说得好!我……真是无路可退啊。一步踏错,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说罢,举剑横在颈中一抹,鲜血迸射,喷了旁边的楚昭平一身。
“三弟!”楚昭平悲嘶一声,抱住赵江中的身体,赵江中挣扎了几下便断气身亡。楚昭平抚尸痛哭:“三弟,该死的是我啊!是我啊!如果不是我顾念四世家的名声,一再遮掩他的罪行,你们又怎会被牵涉进来……”他突然如癫似狂地长笑几声,道:“顾天逸,那副《照夜白图》只是你设的一个局,那并不是真图吧?”
顾天逸淡淡道:“你何不问问燕冠晨?”
楚昭平沉默片刻,苦笑,“齐泯玉是齐世家新继任的宗长,四大世家同气连枝,那件事一旦在江湖上宣扬起来,必然声誉尽毁。我派人送去银两给你父亲,请他帮忙安置那名村姑,希望把事情平息,不料齐泯玉竟然派人去杀人灭口,段捕头见到我派去的人,以为也是追杀他们的人,竟从此结下死结,事态演变至不可收拾,终于酿成大错。”
顾天逸淡淡道:“一夜屠尽一百多人的村落,楚宗长真大手笔。”
楚昭平叹息一声,将剑柄倒转,递向顾天逸的方向,“血债血偿,是江湖的规矩。楚昭平一身罪孽,惟有鲜血可以涤清。死于你手,我总算能瞑目。”
“好气概!”顾天逸大笑一声,从墙头跳下。一条人影闪过,挡在顾天逸和楚昭平之间。顾天逸淡淡道:“楚狂歌,他是你伯父,我不杀他。但他迫得我家破人亡,孤身浪荡江湖,我要他磕三个头以慰藉祖上先灵,总不算过分吧?”
楚狂歌心中约略猜出些端倪,一时不知当如何是好,却听楚昭平道:“狂歌,你让到一边。”只好站开。
“磕三个太便宜楚某了,多谢顾公子宽宏。”楚昭平说着便拜了下去,双膝将着地时,双掌突然一翻,正击在顾天逸胸口上。顾天逸哇的吐了口气,被打得倒退出去七八步。楚昭平紧紧跟上,长剑如惊电般狠狠刺过去,顾天逸勉力将身子一侧,长剑穿透了右肩胛,与之同时,狂猛的一掌又袭向胸口。第一掌蓄势不足,掌力只能伤人,这第三掌招沉势猛,如果落在顾天逸胸口,他必被这威猛绝伦的一掌击碎五脏。
“大伯!”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响起一声嘶吼,楚狂歌的身影穿入他们中间,用左掌接下楚昭平的掌力,另一只手轻轻一拍,将插进顾天逸肩胛中的剑拍出去,揽住顾天逸的腰跃上墙头。
“楚狂歌!今日他不死,四大世家声誉便要尽毁!”楚昭平怒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伯父,就把他的命给我留下!”
楚狂歌满面茫然,低头看看怀里的人,抬起眼皮,盯着楚昭平看了一眼,轻轻摇摇头,点了几止血的穴道,抱着顾天逸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楚狂歌轻功冠绝,四大世家这些人就算最好的状态时也追他不上,更何况现在被打得七零八散的状态?
楚狂歌抱着顾天逸也不知跑了多久,见四周荒草连天,天地茫茫,应是安全的所在,把顾天逸放下。顾天逸半幅衣襟已经被鲜血浸透,脸色惨白得吓人,呼吸十分微弱。楚狂歌脱去顾天逸衣服,将伤口理包扎完毕,盘膝坐到顾天逸背后,将双掌抵在顾天逸后心,一股温暖的内力源源不绝地渡入护住顾天逸的心脉。
第七章 情煎
烛光如豆,映出灯下男子憔悴的面庞。那张脸就在手边,顾天逸想要伸手轻抚他紧皱的眉峰,手伸到半空,那双紧闭的眼却陡然睁开了,带着惊醒的蒙昧瞪视着他,漆黑的眼中封着一个迷茫的梦。但这梦只得一霎,立刻,就恢复了精明与清亮。
相对无言,实在是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良久,顾天逸张开口,却被楚狂歌猛地捂住嘴,那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他闷死在床上。顾天逸胸口一阵阵地闷痛,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时候,楚狂歌却又猛地放开了他,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似是不知道要拿他怎样才好。顾天逸只是觉得痛,无法忽略的疼痛在胸口一刀刀划割,痛得他想要呕吐。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楚狂歌冷笑。
顾天逸淡淡道:“杀了我,情仇尽了。”
“杀了你?”楚狂歌呵呵低笑,“我若杀了你,岂不辜负了你百般设局的苦心。你故意受我大伯一掌,又受我大伯一剑,不就是要看看我拿你怎么样吗?我当时想不明白,如果到现在仍想不明白,就也太笨了。可笑你算计了我一局又一局,一都赢得精彩。我就算知道了你做了什么事,竟然还是救了你。可合你心意?你可觉得得意?捱这一掌一剑这么辛苦,就是为看我的反应,我该说你是精明还是太过自信?”
顾天逸愣了一下,忽的笑了:“原来你不笨。”
楚狂歌怒极反笑,“你真以为我是个冤大头!是个笨蛋!?”
顾天逸握住他衣袖,一字字道:“你若不笨,倒是说说我为什么捱他一掌一剑看你的反应。我搏命一赌为的是什么?”
楚狂歌抿唇不语。
顾天逸道:“你在逃避什么?”
楚狂歌反手甩了顾天逸一个耳光。
顾天逸的头被打得偏向另一边,品尝着口中的腥甜,他低声道:“如果重头来一,我还会报复四大世家,但一定不会利用你复仇。”
楚狂歌又抬起了手,这却打不下去。
顾天逸转过脸,苍白的面颊上凸起五道指印。他盯着楚狂歌,神色安祥,眼光澄净,“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接受?”
楚狂歌冷冷看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走之前听我讲段故事吧。”顾天逸轻声道。
“我这人好奇心一向不强,与我无关的事没有兴趣知道。”楚狂歌冷淡地笑了笑,带着解脱般的意味,“你们的恩仇,与我无关。”
“好,那听我讲最后一句话。”
“你想讲,我就得听吗?”
“你恨我到连听我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我不该恨你吗?”
顾天逸沉默了下来。楚狂歌嘴里说不愿意听,人却仍站在床边。顾天逸当然明白那将楚狂歌留系的是什么,但情丝盈然欲断,稍一挣扎,情丝另一端系着的这人就要飞得无影无踪。他当日做的绝决,就是要断自己后路,让自己死心,可他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爱恨交织的劫数,爱上了这个名叫楚狂歌的男人。但后路,在那夜就已被自己斩断,如今前无行路,后无退路,他要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我放不下你呢?我怎么知道我会后悔?”顾天逸低声道,“为了掩盖齐泯玉强暴民女的兽行,四大世家灭去阿秀母亲整整一个庄子的人,我那刚正不阿的父亲不顾各方势力的劝阻查案,被诬陷谋反之罪,腰斩当市,我母亲要为父亲申冤,被打死在衙门外。家破人亡,血海仇,我竟然――竟然放不下你……”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楚狂歌痛苦地闭上眼睛。
“好,以前的事我不说了。”顾天逸点点头,“我也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以我们这样的身份立场,是没有未来可言的。我本来想把你带去桃岛,瞒你骗你也好,能守得一时算一时。可阿秀连这个也不肯给我。他用迷幻术指使你杀到三大世家那里,我就知道我和你完了,但就是不甘心。”
楚狂歌肩膀轻颤,却一直没有回头。
是不愿回头,还是不敢回头?
“楚狂歌……”顾天逸低声叹息。那一声叹息落在楚狂歌耳中,几乎令他落泪。但他是那样骄傲的男子,他骄傲的心怎能容忍那样的背叛和欺骗、算计?
终于,楚狂歌还是踏出了半倾的山神庙。
几想回头看一看,楚狂歌终于还是忍住了。
在路口的树下停步,楚狂歌弯腰凝视。树身上洒了几滴鲜血,已经凝固了,在月光下看去是黯的紫色。凝视良久,楚狂歌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笑完了,只觉说不出的落寞与惘然,神色间便有些怔怔的。
顾天逸果然是聪明,可惜,顾天逸却不够懂他。
顾天逸利用他杀齐天然,他虽然伤心,但他和齐天然原来也没什么感情,未必不能原谅。他恨的是,顾天逸竟然不惜伤在楚昭平手下试探他的态度――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的滋味,实在是可厌无比――他恨顾天逸在他面前耍那些心机。然而这些,他仍然不是不能原谅。最不可原谅的是,逃亡的路上,顾天逸居然有意留下线索。
“在你心中,我就这样笨吗?你以为我连你的这点手段都看不出来?”楚狂歌喃喃自语,“你算准了这种后有追兵、险境横生的情况我不能放下你?但楚狂歌难道都掉你的算计中?我偏就放下你,看你如何!”
楚狂歌猛然站起,往前走了不知多远,见一家农户前拴了匹马,便牵了马疾奔而去。身后传来呼喝声,叫喊声,他也不理,双腿用力夹击马腹,激得那马狂性大发,在夜色中疾驰。
夜色如墨,狂风扑面。
每过一刹那,便是一刹那的煎熬。
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顾天逸。月下轻纱飞起,容颜乍现的冷峻风华,裸身入浴的清瘦刚劲,船上半醉的熏然,床第间的热情与羞涩隐忍,顾盼间可令陋室生辉的卓然神采――但也就是这个男人,如此狠毒,如此狡诈,一不知悔改地算计他,却不肯放下那些心机,真诚地说一对不住。
顾天逸,你是将自己的智慧看得过高了,还是将楚狂歌的智慧看得过低了?
楚狂歌要的是你一颗坦荡的赤子之心,要你毫无心机算计的一份坦荡赤诚感情,你若没有……你若没有……我和你将何以为继?
天色将明时,楚狂歌勒马立于一条小溪边。
芳草萋萋,树高叶稠,浓绿古荫中,溪水如一条白亮的带子从山崖间跳跃而下。狂奔了小半夜,出了一身臭汗。楚狂歌捧着水喝了几大口,脱去衣服,跳进水里痛快地洗了个澡,把衣服洗净,晾在水边石头上。
等衣服晒干换上,太阳已经升到半空。
楚狂歌穿上衣服,牵马徐行。
绿荫满地,鸟鸣呦呦,阳光透过叶隙映在地上,照出光斑斑点点。
楚狂歌低下头,风吹动树叶,地上光斑不停地摇晃。他的心此时不也是这样的?摇摆着,错乱着……楚狂歌抬起头。林叶摇动,叶隙间金光闪烁,晃得他眼。强撑着他一夜疾奔的自尊、愤恨突然崩溃,再也无力束缚心底更的担忧与痛惜,楚狂歌不禁仰面放声狂笑,大声喝道:“好啊,顾天逸!算你狠!”
将牙关一咬,楚狂歌翻身上马,兜转马头,朝回路奔去。
离开时,煎熬着他的是自尊与不甘,回去时,煎熬着他的却是担忧与恐惧。希望世家的人还没有找到顾天逸,希望还来得及,希望顾天逸还好好的,至少,至少还活着……楚狂歌突然感到惊惧。
识破顾天逸的用意时,他愤怒于顾天逸的算计。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惊觉,纵然是算计,那一份算计里却包含着性命相托的信任。顾天逸以性命做赌注,赌的是他楚狂歌的不忍与多情,而他,却放弃了,任重伤在身、后有追兵的顾天逸自生自灭。忽然之间,如一柄刚刀插进心口,痛彻心肺。
愤怒和憎恨都消解了,楚狂歌心中只剩那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
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回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远远看到荒野中孤立的山神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楚狂歌跃下马朝山神庙狂奔去,一步步仿佛都是踩在火油上,煎得他浑身疼痛。在庙门前,楚狂歌站住了。
浓烈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从门缝中透出来。
楚狂歌手脚冰冷,打着冷颤将庙门推开。
地上卧着一具尸体,看打扮应是齐世家的弟子。一条淋漓的血迹拖到窗子,在窗台上洒了一串血珠。楚狂歌跳出窗子,沿着血迹一路追索。
血迹的尽头是一断崖。崖上空无一人,顾天逸的外衣和里衣撕作碎片,散了一地。草丛中卧着一管染满血迹的竹箫。箫管一端裂开了,是初遇的那晚顾天逸与他交手时震裂的,箫管上缠着红丝线,是他后来亲手缠上去的。
楚狂歌手指颤抖着,将箫管拾起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而净,几乎是一步步捱到断崖旁边的。山崖也不算高,崖下水流湍急,拍击河岸,水声滔滔。他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在苏州的河道中,顾天逸帮他撑船,因为不习水性,船在水中直打转。眼泪突然滚滚而下,楚狂歌捂着心口跌跪在草丛中。
山风呜咽,听在耳中仿佛是谁的悲号哭泣之声。
发了一会儿呆,楚狂歌突然跳起来,仗着轻功高绝,攀着山崖绝壁滑了下去。到崖底时,身上添了好几擦伤,也顾不得管,沿着水道一路追下去,遇到渔人便打听,问有人从河中救上去人没有。
楚狂歌不知疲累地追了三天三夜,一无所得。
楚狂歌筹重金,雇水上排帮找人,整整半个月过去,传回的讯息只有一个字:“无”。
楚狂歌一边让他们继续找,一边雇佣了江湖中最神秘势力最强大的金柳坊在江湖中找人,又是一个月,仍然没有顾天逸的消息。
绝望中,楚狂歌纵马北上,追上正在追杀燕冠晨的楚昭平的队伍,强逼之下才知道楚昭平派去追杀顾天逸的人都没有回来。
楚狂歌本来疑心顾天逸根本没有坠崖,而是被带走了,这下,连最后可以询问的一点线索也没了。然而没了这条线索,楚狂歌反而有些心安。那天在山神庙中只看到一具尸体,那些世家弟子没能回来,也许是顾天逸绝境逃生,伤好后赶回来把那些人给杀死了,也许是顾天逸的朋友及时赶到,救了顾天逸,并把那些人给杀了。无论怎样,顾天逸还活在人世的可能性都大大增加了。
秋去冬恚转眼间白雪飘飘。
顾天逸来历本就神秘,这一下音讯全无,真个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狂歌心里渐渐明白,无论生死,这一生,顾天逸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顾天逸本来就是个又狠又绝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但不见顾天逸一面,不确定顾天逸的平安,他心中的波涛如何能平静下来?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楚狂歌雇车北上,踏上去东海桃岛的行程。
一路北上,再折向东,到了舟山,雇船出海。听说是要去桃岛,没一条船肯走,都说岛上住着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敢有上岛的会被割耳挖眼。楚狂歌问这一对怪人如今在岛上没有,渔民便摇头,说这对怪人一年半载不出没也是常事儿,谁知道在不在岛上?
楚狂歌自己也是操舟高手,索兴买了条小船独自出海。
艳阳高照,茫茫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也不知划了多久的船,远远望见蔚蓝的海面上一大片粉色,如霞似绮,艳丽夺目。楚狂歌划到近前,把船系在岸边跳上岛去。岛上种着也不知几千株桃树,每株树上都成簇地盛开着桃。海风潮湿清新,浸着淡淡香拂在身上,衣袂发丝轻轻飘动,不时有桃瓣被吹得飘下,有的落在肩上,有的落在头上。走到桃林的木屋时,连楚狂歌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桃的香气。
屋中没有人,案子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楚狂歌心中失望,在各个屋子里逛了一圈。走到最东面房间时,不禁怔住了。屋子正中央瘦金体悬着一幅虬劲刚毅字幅: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落款是:莲台居士。
莲台居士是楚宗天出家前曾用过的名号,这幅字自然是孟轲逝后,楚宗天怀念痛悼孟轲时所书。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予美亡此,予美亡此……心底默念着,突然痛不可抑。楚狂歌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低头时不禁愣了一下。桌案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中有人用手指写下了半首诗:
“人生到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字迹上已经又蒙了层细尘,想必是很久之前有人来过,而后便离开了。写字的人是谁?会是顾天逸吗?楚狂歌呆坐良久,直到发现手背上的水滴,才发面颊上全湿了。他在顾天逸所说的桃树下找到了顾天逸埋的酒,大醉七天后,乘船离开。
上岸时,天已经黑了。
楚狂歌抛下船,也不辨方向,胡乱走着,见前面有光亮,便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火下是一间小小的酒铺。
客人已经散了,只有一对年轻人在灯下对饮。
其中一人眉目飞扬,神采潇洒,含笑道:“你的心思我竟然从来猜不着。你要是想见他,他满江湖找你,你何不去见他?你要是不想见他,为何听说他上了桃岛,便跑到这里来,来了,却又不与他见面,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另一人背对着门,肩膀削挺,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慢悠悠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眉目飞扬的年轻人道:“让我猜猜看――你怕见他?”
“哦?”背对着门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
“你连活着的信儿都不给他留,就是要他满江湖的找你,就是要他牵挂你。你怕见了面,他反而与你一刀两断。”
背对着门的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轻摇着酒杯,又不作声了。
“你这样冷淡的性子,竟然也能为人这么苦恼,哈哈,这才真是毒物自有毒物降啊!唉呀,在下突然对这位楚公子生了兴趣哪……”年轻人笑了一会儿,正色道,“那时他弃你而去,你难道不恨他?”
“原是我对他不起。”淡漠的回答。
“可他弃你生死不顾,也是事实。”
男子又不作声了。
年轻人追问:“若是见到他,若是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又如何?”
楚狂歌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男子没有回答。男子慢慢地喝酒,喝了三杯,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够聪明,手腕够强,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能得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够聪明、手腕够强就能抓住的。越想抓住,反而越抓不住。天意弄人,世事难测,假设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
“哈,顾天逸一向强势,也有这么消极坐受天意拨弄的一天?”年轻人正想要再取笑两声,突然住嘴了。因为楚狂歌走到了顾天逸的背后,紧紧盯着顾天逸的背,像是横越沙漠的旅人看到一杯甘泉,想要靠近,想要一口饮尽,却又不敢,恐怕看到的是幻影。
“这位兄台……”年轻人迟疑着开口,却又闭嘴。他是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不用再问,也已猜到几分楚狂歌的身份。
楚狂歌在桌畔坐下。
顾天逸并没有看楚狂歌。他垂着眼帘,浓密修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半圈阴影。人更瘦了。从前脸颊至少还是丰润的,现在颧骨都有些凸出来了。但仍然是美的,冷峻孤傲,丰神如玉,如冰梅般的傲骨铮铮、风华绝代。
楚狂歌曾经想过再见顾天逸的情景,他一直以为会是十分激动的场面,可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中竟然一片平静。半年的寻找与牵挂,一切都想得明白,他想要顾天逸,想要这个男人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入睡,一起醒来,想要看他、抱他、碰他,想要和他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想要余生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渡过――想要再也不要分开。也许是想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了。
想要见的人,见到了,剩下的,该怎么做呢?
要做什么,才能挽留住他?
楚狂歌此时才真正明白顾天逸那时拼着受楚昭平一掌一剑来试探他的无奈和痛楚。一脚踏错酿成大恨,无可挽回,无从修正,说什么都不正确,做什么都不正确,没有正确的路通向救赎和挽留,这时,该如何呢?胸中冰炭摧折,满怀情无诉,若是诉了,对方可愿意听?可能原谅?
旁边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走的。
灯下只剩他们两人了。
顾天逸用苍白瘦削的右手在桌子上摸索着,碰翻了两个酒杯,才终于碰到酒壶,倒了一杯酒送到楚狂歌面前。看着被举到自己耳边的酒杯,看着曾经清湛如玉的眼眸中一片空茫,楚狂歌心底的某突然爆炸,痛得鼻酸眼湿,视线中的一切都在陡然之间变得模糊。他默默接过酒杯,一口饮尽,然后从顾天逸手里拿过酒壶,把酒杯添满,递给顾天逸一杯,自己也拿了一杯。
轻轻碰了一下杯,两人默默地饮尽手中的酒。
“就算是寻遍天下名医,我也要医好你眼睛。”终于,忍不住道出这句话。
“好。”平静坦然地回答,似乎楚狂歌做一切都是份内,似乎从来没有生分过,似乎这只是情人间答允摘一枝的平凡允诺。
一杯复一杯,算不清喝了多少杯。酒入口是冷的,进了胃里却渐渐暖和起来。春夜的薄寒里,一股暖暖的东西在血脉里默默地流淌。
连空气都是暖的。
一种含着淡淡哀感的暖意,一种细微的快乐与平静,将这一方小桌,将这灯下昏然欲睡的酒铺笼罩。
谁也没有说话,似乎想说的话太多了,堵在嘴边,一句也说不出来。但也许是不知从何说起。那样的恩怨情仇,该从哪里说起呢?
只好喝酒。
顾天逸的左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修长,瘦骨铮铮。楚狂歌的手就在他的旁边,试探着,将两根手指搭上去。顾天逸的手颤了一下,翻转手掌,回握住楚狂歌的手。楚狂歌立刻将这只手握紧。他知道,他握住的不仅仅是一只手,也是这个人,这颗心,更是他所祈求的一生一世的时光、相守。
幸福来得太突然,反而有种不知所措的惊惶。
只怕是镜水月一场,只怕又是宿醉后的一幻觉。
忍不住,想让感觉更真实一点,想凑过去,抱住眼前的这个人,用力气,把他箍在怀里,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而非虚幻。然而又有些情怯。平生第一情怯,第一想抱人而不敢。终于鼓足勇气,俯身过去轻轻一提,将瘦削的身体抱过来。没有遇到一点抵抗,瘦削的身体轻轻一转,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置好自己,右臂勾住楚狂歌的脖颈,将脸转向正对着楚狂歌的方向。眼虽茫然,却如烟云般朦胧美丽,那张脸,俊美非凡,仿若谪仙落尘,平静柔和,宛如止水停云,他的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酒气与暖意,喷在楚狂歌脸上,肌肤像要被融化一般。一股灼热在心底烧灼,情煎如沸,楚狂歌忍不住搂住怀里的人吻下去。他从来不是体贴温情的好情人,然而这一,这个吻却是温柔而轻软的。不带一丝掠夺与情Se,却含着说不出的痛楚与爱意。
缠绵的亲吻中,传出一声低问:“楚狂歌,现有一人,刚强狠毒,淡漠无情,攻于心计,擅使手段。将他一生给你,你要不要?”
“他的后世三生,可有人预定?”
“尚无。”
“如此甚好。此生连带后世三生,皆由我预订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