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温驯善良,双目失明的寒落让他一见倾心。
只是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他呢?初见的他,或是雪夜里绝望无依、却依旧W魅诱人的戏子才是他呢?
原以为江家婚宴上那一回眸只是偶然,只是那变幻无常的人,身边各人眼中的震惊与忧虑,却让他迷失其中。
温驯善良是假的,清澈澄明是假的,连那失明的双眼,也被诊断出毫无问题……那麽,什麽才是真的?弟弟眼中焦急和迟疑为的又是什麽?那莫名的熟悉与心痛又是为了什麽?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死亡也是。”
“算了罢。我,与你,谁都无法相信对方,又何苦再纠缠下去呢?”
序
雨一直没有停,轻轻地落在人世中,带著入秋的寒意,和那重阳的香。
啪嗒,啪嗒。
缓慢而笨拙的声音,轻轻地,一下一下,不断。却始终连绵著贯穿在细碎的雨声中,掺和出不协调的音符。
血流出身体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只是在那雪白的薄衫上渲染出一世又一世的。人却没有半丝的颤抖。
动的只是剑。微薄的剑尖不住地在风雨中颤动著,细细地,不断地,无法自已的。
“我……赢了……”
那一瞬间的笑容,灿烂得仿若积攒了几生几世的阳光。
雨停,消失。
长空寒羽入帘红,东篱犹有日暄辉。寻常往事东流水。
夕阳掩影子规催,寥落岁岁。重阳今日相思断,纷飞,醉问来年归不归。
一 回首
很多时候时候人和人的相遇只是因为一个回首,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注定的。
十月寒秋,扬州城,江府。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礼成,送入洞房!”
原本安静的大厅顿时喧闹了起来,随著嘀嘀嗒嗒奏起来的喜乐,那新郎倌一脸喜气地把新娘横腰一抱,周围的人纷纷起哄,簇拥著往後堂里挤。一时间,声音大得让人耳朵发痛。
东篱暄长长地叹了口气,犹自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那修长的指头在细小的酒杯边一捏,仰首一饮而尽。“昕啊,我说,怎麽成个婚的非要闹到这个样子呢?安安静静地两个人过不就好了吗?难为别人又难为自己,真是的!”
被点到了名字,东篱昕随手提起壶替哥哥满了酒,一笑:“他们只是想昭示自己的幸福而已,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们那样。”看著东篱暄脸上的不耐烦,他的笑意更浓了,“我说哥啊,你好歹坐到结束吧?怎麽说,江家也替山庄做了那麽多年的事,没功劳也有苦劳,特别是那江子寻,这几年要不是他,这边的生意谁来管!”想跑,门都没有!
“不行,我想亦星了。你也很想催云吧?”东篱暄一挑眉。
东篱昕想也没想,桌子下的叫往自家大哥的方向一踹,看著他防备不及抱著脚直瞪眼的模样,灿烂一笑:“谁说我想他了?”
“臭小子,找死啊你!”东篱暄瞪了他一眼,却没什麽威力,“早知道把催云和亦星也带来。不就是多两个侍从,能有多显眼……何况,我绘世山庄的人还怕显眼的不成!”
东篱昕一耸肩:“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惹为妙。这朝廷中也有人来了,你不用怕,我可不想被那些人缠上。”
“昕……”东篱暄有点意外地看著弟弟那一脸笑容下微皱的眉,才多久呢,昕十七岁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也不过一年,如今已经开始厌恶那个朝野了?当初决定让他入朝,是不是一个错误呢?
“少拿我当小孩,我自己决定的事决不後悔!那群老东西怎麽会是我的对手!”东篱昕看著哥哥的模样,不禁好笑,一扬眉,脸上尽是自信与傲气。“来,我们兄弟干……”
话未说完,却突地止在了唇边。
“怎麽了?”东篱暄愣了愣,一抬头竟看到弟弟双眼直直地盯著自己身後,脸色苍白。“昕,怎麽了?”
东篱昕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麽,连忙一笑:“没,没事。”他提过酒壶,满了自己面前的酒杯,“来,我们兄弟干一杯!”
东篱暄心中一动,脸上不动声色地笑著,举起酒杯:“好!”
见弟弟仰面而尽,他也将酒杯举到嘴边,借著衣袖间的缝隙,向著适才东篱昕注视看去。
那里正是大厅的侧门,一个少年正从门口走出去,左手拿著一个奇怪东西,右手扶著墙,走得很慢,风吹起他落在两鬓的发丝,居然让东篱暄觉得有几许沧桑的味道。
那是谁?昕认识的人?微感疑惑,东篱暄的眉头便不自觉地一皱,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径自给自己又满了一杯酒。
东篱昕也没疑心什麽,不一会儿又是笑容满面地在那说著什麽,东篱暄却再也听不进去了。
“不行,闹洞房的人闹个没完,我出去吹吹风,如果江老问起,就说我不胜酒力,明儿再来给他赔罪!”过了一阵,他终於忍不住,猛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便走,像是怕被人阻止似的。
东篱昕伸手便要拉他,却似乎突然想到什麽,手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没再做声。
冷冷清清的长廊将一屋的热闹给生生隔断了,东篱暄一出门,便敛起了脚步,左右一看,轻易地找到了沿著墙走向荷塘的人。
那麽久的时间,那少年居然只走出了不足五十步,这个认识让东篱暄又不禁皱起了眉。
靠近一看,才发现少年手上抱著的竟然是一个七弦琴,形状虽然古怪,却一眼可以看出是用上等紫檀木木雕凿而成,琴弦在月色下闪闪发亮,怕也是极珍贵的材料。
少年一头柔顺的长发以白色绸带系在颈後,只有少许飘落在两鬓,距离近了,才发现他竟然意外的纤细,一身干净的淡麻纱长衣套在身上,风吹过时竟会觉得空了。
东篱暄心中一动,不觉看得入神。不知道是什麽模样呢?说不定一回头,便会发现原来是个女子。
长廊已尽,再一步就踏上通过荷塘的桥了,少年却突然停了下来,没回头,只是轻声问:“不知阁下是谁,找在下有事麽?”
东篱暄一愣:自己一向自豪於脚下工夫,一路走来掩饰得也极好,这样,他竟也发现了吗?
屏著气等了一会,却听那少年叹了口气:“此就你我二人,阁下不必再躲了。“
自知无法再躲,东篱暄从一旁走了出来,缓缓地走到少年面前,却在触及那容颜时彻底地愣住了。
月色下,那一张丝毫不逊色与女子的绝美容颜。略嫌长的睫毛使双眼带了一丝柔媚,微微颤动著,眉下那一双眼眸带著无法形容的空澄,只有那薄薄的微湿的唇,才让人觉得这是活生生的人。本是一张女子的脸,可那眉眼间,却是女子所无法拥有的清冷俊逸。
“你……是人?”愣愣地看了半晌,东篱暄仅能挤出那麽一句话,话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自问大江南北的才子佳人也见过不少,但竟然头一为了一个男子的容颜而呆住了。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一抹笑意爬上眼角,然後人便开始抖动,清越低柔的笑声从唇边逸出,似乎整个人都在笑,闪闪生光。东篱暄心中又是一动。
“我乃天帝座前爱将,久居九华山巅,今日兴起下至凡间,得见本座,实属尔等凡夫俗子之福!”笑声微歇,少年一扬首,一脸正经地道。
“呃?”东篱暄愣然站在那儿,什麽都说不出来。
少年又是一阵轻笑,好一会,才停了下来:“骗你的,我叫寒落,你呢?”语气之间,已经变得亲近,不再像刚才的“阁下在下”了。
东篱暄似是此时才缓过气来,终於正视著那叫寒落的少年,道:“东篱暄。”
“暄吗……祭日之璧,好名字啊。”寒落偏头一笑,脸上却没有东篱暄所预料的惊讶。
猛地想起适才弟弟的脸色,东篱暄问道:“东篱这个姓,不认识?”
“绘世山庄东篱家,怎麽会不知道呢!”寒落一笑,“朝中当权,武林之首,再加上遍布各地的商行,在朝在野都有势力,天下也就绘世山庄而已,我再没用,也是知道的。”歇了歇,又补了句:“你是东篱家的大公子吧?”
“你认识我弟弟?”
寒落脸上没任何变化,还是那温煦如春的笑容:“谁不知道东篱家的暄少爷和昕少爷呢!可是我这种小人物,怎麽会认识绘世山庄的二公子。”
看著他平静的表情,东篱暄不禁纳闷,寒落似乎并不认识昕,可是,为何刚才见到他时,昕的脸色变得苍白呢?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
“啊!”寒落突然低呼一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你跟了我一路,有事吗?”
东篱暄顿时清醒,原本跟来是因为弟弟的缘故,可是寒落似乎不认识东篱昕,又或者不愿让自己知道他认识昕,如此一来,是断不能让寒落知道自己的来意了。
“我……我只是认错人了,以为是故人,所以……”
东篱暄的话还没说完,荷塘对面传来了一声喊叫:“寒落少爷!”
寒落像是全身一震,连忙回身:“吗上就来。”头也不回,只是低声向东篱暄道:“抱歉,我必须马上回去。”
说著,他双手将那紫檀木的七弦琴抱紧了一下,登上了荷塘上的曲桥。
东篱暄本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寒落吸引住了。只见他虽然口中说“必须马上回去”,可步伐依旧很慢,而且每一步都走得刚刚好。只是,从後面看来,却实在地觉得,他真的走得很努力了。
怎麽会这样呢?微皱著眉,东篱暄不觉想得入神。
“啊──”荷塘对面突然船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东篱暄顿时一惊,一抬头,看到的竟是寒落一脚撞在曲桥的那矮小的护栏上,整个人重心不稳地一头栽进了荷塘中。
没及细想,东篱暄已经一个飞身跃向曲桥。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只见寒落在荷塘几个沈浮,只是伸著白皙的手似乎想捉住什麽,嘴巴一张一合想呼喊却没有声音。
东篱暄脚尖在护栏上一点,右手搭上他举起的左臂,轻轻一拉,随著水声喧哗,湿淋淋的人儿便落入了他的怀抱。
十月的寒风吹过,东篱暄可以轻易地擦决到怀中人的颤抖,手上所感受到的单薄纤细与那轻微却无法停止的颤动让他不忍将人推开。
不知过了多久,寒落突然挣扎著起来,清冷的月色照在他犹带著水气的容颜上,只有一片苍白。
“琴……”很轻很轻的声音似乎从喉咙生生地挤出,“我的琴……我的挽玉琴……”像是恐惧著什麽似的,寒落的声音中有著寒冷也无法造就的颤然。带著绝望与恐惧的双眼没有一丝焦距,茫然地张望著,却没有目标,只轻轻一眨,竟有泪从眼角划落。他无措地张开双手摸索著,被护栏撞痛了却没有收回来。“挽玉琴,思儿,我的琴……”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却如同惨叫。
东篱暄愣了愣,随即环顾四周,荷塘对面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慌张地直奔过来,而不远出的丛丛荷叶上,歪歪地搁著一物,却正是寒落适才抱在手中的琴。
脚上一点一跃,东篱暄手中已多了个琴,那丫鬟也已经走到寒落的身边,死死地拉著他,嘴里只是叫著“寒落少爷,寒落少爷”。
“我的琴,我的琴……”寒落却像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只是喃喃地叫著。
“琴,琴在这里,在这里!”东篱暄无暇估计自己心中那莫名的情绪,只是慌忙将琴送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手覆在琴上,不断地安慰著,“别怕,别怕……琴在这,别怕……”
寒落像是捉住了救命的水草般,死死地将琴搂在怀中,好一阵,才听到那慌乱的喘息声停了下来。“
“谢谢你救了我。“身上虽然狼狈,寒落还是勉强扬起了微笑。
看著他一身湿淋淋地在风中似乎随时要倒的样子,东篱暄只迟疑了一下,便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套在他身上,见他推开,忍不住一沈声:“披上,晚上寒气大,吹了风很容易生病。”
寒落微一张嘴,眼中似是闪过一抹惊讶,随即一笑,拢紧了外衣:“谢谢。”
“你……你的眼睛……”犹豫了一阵,东篱暄终於问出了自刚才便盘踞在心头的疑问。
寒落脸上没任何欺负,依旧笑著:“看不见。”
东篱暄看著他那苍白却始终带笑的绝美容颜,看著那双茫然的双眼,只那麽一句轻描淡写的“看不见”,却让他的心中无来由地一阵刺痛。
像是为了掩饰什麽似的,东篱暄偏过头,很轻地道:“对不起。”
寒落的脸色愈发苍白,笑容却愈见灿烂:“没关系,没见过就不会有期待,也就不觉得可怜了。”
“寒落少爷,该回去了。”那丫鬟似乎不愿再等下去了,在一旁催促道。
“好,好。”寒落笑著应,“暄少爷,谢谢你救了我,衣服清洗後再送回,寒落先告辞了。”
看著两个人影渐渐走远,消失在黑暗中,东篱暄突然觉得左肩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却原来是被水打湿了,风一吹,便觉得冷了。
那一夜,江府的喜庆声一直闹著延续到夜,只是东篱暄却听到了一阵阵很轻,却连绵不断的琴声,带著若有若无的哀愁,缠绕了一夜,直到喜宴散尽都不曾停止。
他不觉想起了那个抱著琴的少年,却又自摇头否定了。连失明都能时刻微笑著的人,怎麽会有那样的忧愁呢。
於是一夜,又是笑又是叹息,便看不到弟弟眼中的那一抹忧心。
二 琴思
“暄少爷,江府来了人,说是请少爷过府。”身为协助和照顾绘世山庄少主的四翼之一,亦星虽然是女子,举手投足间自然也不会有女子的忸怩,反是英姿飒爽。
东篱暄刚梳洗好,一边穿上外衣,一边任亦星替他束好发髻,“之前婚宴闹了那麽久,今天才新婚第二天,宾客这麽快就送走了?这麽空闲来应酬我们……不过我也想找他们问个事呢……对了,昕呢?”
亦星手上不停,一边应道:“昕少爷还没起床,催云已经过去叫了。暄少爷找江老有事?”
“没,打听个人而已。”
“找人的话,让别馆的人去找不是更快麽?”亦星微微惊讶,论找人的话,山庄属下的别管里头有的是能人。
东篱暄唇角一勾,笑了:“这就错了,我不是要找人。而且,这个人问江家是最适合不过了。”
“哦?”亦星疑惑地应了声,正好替他绑上发带,也就没再问下去了。
一行四人跟著江家的随从来到江府,见到的却不是江家老爷,而是江家那位新婚的大少爷江子寻。
“江兄,新婚燕尔,怎麽这麽快就扔下嫂夫人来找我们了?”客套著走进客厅,东篱暄不禁笑道。
江子寻年约二十五,也是相貌堂堂,听他这麽说,也笑了:“让暄少爷取笑了。新婚也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误了正事,何况,这请两位少爷过府,是为了向暄少爷道谢的。”
“道谢?”东篱暄愣了愣,一旁的东篱昕也一阵愕然。
“是,小人成亲当晚,多亏了暄少爷救了小人的表舅子。”
“表舅子?”东篱暄更是茫然,好一会,才猛地醒悟,“你是说,寒落?”
江子寻点头:“正是,小落是拙荆失散多年的表弟,近日才重逢,那孩子似乎受了不少苦,拙荆特意让他留在府中,那晚如果不是暄少爷出手相救,拙荆必定十分伤心,所以,今日特定设宴请二位少爷过府,以示谢意。”
“江兄太客气了,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挂在心上。不过,我本也想过几天到府上来打听一下,那晚落水,他回去後有没有病著。”
“哥,怎麽我都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干了那麽惊天动地的事了?”一旁听得糊涂的东篱昕歪眼看著自己哥哥,笑问。
东篱暄暗暗瞪了他一眼:“不过是小事,回去还得向你报告不成?”
“是,是……我倒好奇你救的是怎麽样的人,让你过了这麽久还记挂在心上呢!该不会是什麽绝色美女吧?”
东篱暄手中的剑一翻,剑柄轻轻敲了敲东篱昕的後脑勺,没好气地道:“小笨蛋,没听到吗?那是江兄的表舅子!什麽绝色美女的!”
看著感情好得过分的两兄弟旁若无人地打闹起来,江子寻不禁好笑,又不敢放肆,连忙道:“宴席已经在後院摆好了,拙荆和小落也已经在了,只等二位少爷入席。到时候,昕少爷就知道是怎麽样的人了。不是小人自家人夸自家人,小人的这个表舅子,可是个人物呢。”
“那可真要去看看了,催云,亦星,你们也很好奇吧?”笑眯眯地回头问恭敬地立在後头的两个人。
看著自家主子完全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催云和亦星都不禁暗自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应:“是。”
尽管在东篱兄弟面前只不过是下人,江家毕竟还是扬州城的大户人家,亭台楼阁也别样精致,随著江子寻在走廊径中穿行,连东篱昕也禁不住惊叹那做工的精细。
一阵幽幽的琴声远远传来,清澈冷凝,如同冬日里那冰雪下缓慢流动的清泉,隐秘,却始终不断。
“这个……很熟悉……”东篱昕越走越慢,到最後干脆停了下来。
“昕少爷……觉得熟悉?”江子寻有点愕然地问。
东篱暄回过头,笑道:“你不是从来不听这些的麽?上万丞相请你去听曲你都不听。”
东篱昕白了哥哥一眼:“熟悉就是熟悉,不行吗?”一转眼看了看江子寻,没说什麽。
那琴声犹自连绵不断,东篱昕不走,其他人自然也就停了下来。只见他喃喃自语地道:“桃……桃……落尽桃……是了!是《落怨》!”猛地一声大叫,吓得等著他的众人都不禁一惊。东篱昕却没察觉,只是又自向前走,“一定是《落怨》,我以前听……”话没说下去,他似乎意识到什麽似的,硬生生地断住了。
“怎麽了?”东篱暄脱口问道。
似乎有一刹那的沈默,东篱昕转过头,近乎俏皮地一笑:“秘密,反正我听过。走吧,走吧,人家都在等著呢!”
一路琴声未断,只是不久就换了一首轻快而流转的乐曲。
过了荷塘的曲桥,越过碎石堆砌的拱门,众人就愣在了了当场。
小小的庭院中,一桌略嫌丰盛的宴席,琴声从一旁幽幽传来,只见院心那叶已落尽的树下,坐著一个白衣少年,面前矮矮的石块上是一个形状奇怪的紫檀木七弦琴,白皙的指尖在琴上来回划拨,竟似拨在人心上一般,风吹过,衣衫飘然如雪,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脸色虽是苍白,却竟也让人觉得惊W。
东篱暄看得呆了,即使不是初见,可白日里再看到寒落,那天的话依旧是脱口而出。
哪知身後却传来一声低低的抽气声,回过头,发现却是亦星。
那眼中的情绪,不是惊W。而是惊异。东篱暄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地一路扫去,昕和催云的眼中,竟也是与亦星相同的惊异。一不留神对上了江子寻的双眼,那眼中只有笑意,微微一愣,东篱暄回了他一个微笑。
“小落,客人都来了。”江子寻扬声,寒落反射性地一缩手,好一会,才微微一笑,站起了起来。
“表姐夫,表姐说她不放心,到厨房去看看。”说著,寒落缓缓地从矮石後走了出来,微一侧头,似乎在听著什麽,然後慢慢地向众人走来。
江子寻见状,下意识地看了看东篱暄,随即走上前,扶著他走到东篱暄面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暄少爷在这里,好好道谢。”
轻轻颌首,寒落小心翼翼地行了个礼,声音不高,却恰恰让所有人都听到:“前天晚上幸得暄少爷相救,寒落才得保小命,又寻回了挽玉琴,大恩大德,寒落……”
“区区小事,不必挂在心上,看你脸色苍白,那天回去,果然是病了?”东篱暄一心就记著那天寒落单薄得似乎随时倒下的模样,没等他话说完,就打断了,问。
寒落腼腆一笑:“谢谢暄少爷关心,只是知道今天暄少爷会来,有点紧张而已,那天有暄少爷的衣服,怎麽会生病呢!”
“没有就好。”
“我就说哥你那天的衣服怎麽不见了,原来是用来救人。”一直在一旁沈默的东篱昕突然插口道。
江子寻一拍自己脑袋:“真该死,忘了给昕少爷介绍。这位就是小人的表舅子,名叫寒落。”
“寒落吗……”东篱昕一边扬起个笑容,目光转向寒落,“我叫东篱昕……你的琴弹得很好,刚才那首,是《落怨》吗?”
寒落先是行了个礼,随即道:“那首曲只是偶然听到的,也不知道叫什麽名字,不过《落怨》这个名字,也确实适合。”
“有机会再弹我听听,行吗?”
“这是寒落的荣幸。”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东篱暄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东篱昕愣了愣,有点愕然地看著他。“哥?”
连自己都奇怪自己的举动,东篱暄怔了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麽。
幸好这时江子寻开口了:“看,菜都上来了,请两位少爷入座。”
话一出口,众人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一袭淡黄轻纱,外面披著细绒淡绿袄,头上挽著髻,刹是动人。发现众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也不惊慌,走到众人面前,微微一福:“妾身宛雁惜,见过暄少爷、昕少爷。”
“原来是嫂夫人啊!不必客气,今天的宴席,辛苦嫂夫人准备了。”东篱暄嘴上客套著,目光却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在寒落身上。他的脸色,似乎……
“哥,怎麽还不过来?”见他站著不动,东篱昕不禁唤了一声,回过头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只见宛雁惜走到寒落面前,低低地似乎说了些什麽,然後寒落便把手扶在她的左臂上,两人这才走向宴席。
东篱昕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禁冲口而出问道:“寒落的眼睛看不见?”
回答的是江子寻,他眉头微紧:“是的,小落自小就双目失明,这好不容易和雁惜重逢了,我们夫妇也替他请过不少名医,可是每一个人都是束手无策。”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寒落连忙一笑,道:“表姐夫,别这样,我也没什麽想看的,而且怎麽多年也习惯了……何况,我的听声辩位不也很好麽?你看,挽玉琴还是我自己做的呢!看不看得见真的没关系……”
宛雁惜也跟著笑了:“就是,两位少爷都在,就别说些扫兴的事了,来,菜都要凉了。”
虽然看不见,但寒落在吃饭时的表现,除了慢了一点,几乎与普通人无异,宛雁惜偶尔给他夹了菜,他便笑著道谢,似乎刚才的事完全没发生过一般。
东篱昕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东篱暄见他的模样,偏过头白了他一眼,似乎在说你这个笨蛋,看得东篱昕气得牙咬咬的,又不好发作。
酒过三巡,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只是喝酒聊天,言语间也少了些客套,只有寒落还在一边吃著饭,一边带著笑意地听著他们讲话。
发现宛雁惜没再给寒落夹菜,东篱暄拿起筷子,看了看桌上,夹了块薄薄的牛肉,递到寒落的碗里:“来,牛肉。”
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麽一著,寒落一惊,手中的碗一歪,那牛肉片便沾著饭掉到了寒落的身上,又沿著大腿滑落地上。他身上的本是白衣,这样一滚,顿时出现了一汗暗黄的油渍。“啊,对,对不起……”一意识到自己干了什麽,寒落连忙把碗筷往面前一搁,连连道歉,哪知碗放得不稳,眼看又要往他身上倒,幸好东篱昕在一旁眼明手快一把接住,才免去了一劫。
东篱暄连忙站起来:“是我的错才是,有没有伤著?”
“没事,没事……”寒落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惊慌。
“思儿,带寒落少爷去整理一下。”宛雁惜见两人这样,便回头唤人。
来的是之前婚宴晚上东篱暄见过的那个丫鬟,她面无表情地扶起寒落:“寒落少爷,这边。”
目送著两人走出後院,东篱暄这才回过头:“都是我莽撞了。”
“暄少爷别责怪自己,只是小事而已,换过衣服就好了。”宛雁惜一笑,安慰他道。
“不行,我还是跟去看一下。”话音未落,东篱暄已经追著两人身影消失跑去。
“哥!”东篱昕猛地站起来,身後却有一只手,轻轻地按著他。
回头一看,却是催云。“昕少爷。”只是唤了一声,没再说什麽。
东篱昕怔怔地看著他,好一会,又慢慢坐了回去。
“真是的,不早交代过你要小心点了吗?在东篱家的少爷面前也能出状况,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吧!”那叫思儿的丫鬟一边说著一边给寒落换上另一套衣服。
寒落垂著眼,低低地道:“思儿姐,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下给我小心点!”思儿替他扣上最後一个扣子,“自己走回去行不行?算了……你在这等我,我把衣服先用水泡著再回来带你过去吧。”
“好。”微微笑著应道,等那脚步声慢慢远了,寒落脸上才渐渐露出了失落的表情。
“她一直都这样吗?”门口猛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寒落猛地吓了一跳。
“暄少爷?”
东篱暄没回答,径自走进房间,又问了一遍:“她一直都这样对你吗?”
低头淡淡一笑:“思儿姐心眼很好的,只是嘴上不饶人……”
“说谎!”东篱暄一把捉起他的右手,衣袖一翻,手腕赫然红了一块,“果然!”
听到东篱暄的声音冷了下来,寒落不由心中一慌:“怎麽了?”
东篱暄没做声,麽指在那红肿一按,寒落一痛,下意识一缩手,便听到东篱暄冷冷地问:“这是她刚才弄的吧?”
“不,不是……是我自己……”
“你还帮著她!”见寒落还要掩饰,东篱暄声音一沈。
寒落马上停了下来,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无措地咬自己的下唇。
看他那个样子,东篱暄不禁心中一软,放柔声音问:“怎麽不告诉江子寻?”
寒落还是咬著唇,垂著眼,不说话。
“那我去告诉他。区区下人竟然对主子无礼,成何体统!”东篱暄说著,转身就要走的模样。
“不要!”寒落一急,想也没想,冲上前便要拉他,哪想到自己前面还搁著张椅子,膝盖撞在上面,猛得一痛,便软软地向前跌去。
原以为就要撞到地上,却只觉周围一暖,已经被东篱暄接在怀里了。
“怎麽这麽不小心!”忍不住轻责道,东篱暄无奈地回过身,却发现寒落低著头,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地上泛起一个小小的圆点,一会儿就消失了。“怎,怎麽了?”
先是微微的颤动,然後细得如同猫叫的啜泣声,寒落只是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不要去……求你……”声音中有著难以掩盖的哽咽。
“好好好,我不去,你别哭!”东篱暄连忙蹲下来,便看到那张绝美的苍白面容上一行淡淡的泪痕。还有,那双茫然的眼睛中,终於流露出的淡淡忧伤。
“你不懂……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除了挽玉琴,我一无所有。寒冷、饥饿、惊慌,这样的感觉,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现在,好不容易江家肯让我留下来,虽然说是少爷,其实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能够温饱,住在一个熟悉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思儿那些,真的不算什麽。我……不想失去这些,所以,求求你,刚才的,就当作什麽都看不到吧。”
“寒落……”东篱暄看著他低垂的头,风轻轻吹动著落著两鬓的发丝,悠悠晃动的发丝宛如扫在心上,他终於明白,初见时察觉的那一抹纤细,不是因为他的弱不禁风,而是因为感觉。
他有一颗纤细的心,而他刚才,似乎伤害了这颗心。
三 欢颜
“哥,你真的不去?”东篱昕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东篱暄不耐烦地扬了扬手:“不去就不去,都说多少遍了?你和催云要去便去,带上亦星也行,别来烦我!”
“我才不带亦星去呢!”东篱昕低声叽咕,“明明是为了看扬州城一年一度的影梅灯会才多留这十天,现在能看了,又说不去,不白浪费了麽!商行的事都丢给唤雪和肆阳,就不怕累坏他们!”见东篱暄转身似要走回房间,东篱昕丢下句“那我们走啦”便带著催云快步离去。
亦星哭笑不得的看著完全忽视自己的两个主子,认命地追上东篱暄,一声不发,默默地跟在他後头。
“亦星……你,也去看看灯会吧。”哪知东篱暄却猛地停了下来,回头便是这麽一句。
愕然地看著主子,亦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要不留在别馆休息也行。”
听他的口气……亦星试探著问:“暄少爷要出去?”
东篱暄脸上似乎有什麽一闪即逝,语气没什麽起伏,他点点头:“有事。”
亦星识趣地没再问,只福了福:“那属下先回去了。”这个主子平常似乎很易相与,只是,一旦他不愿说话,那麽追问下去可就很大罪了。自小就跟在东篱暄身边,这个道理,亦星自然是懂的。
看著亦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东篱暄的唇边才慢慢勾起一抹笑容。
这十天的烦躁,今晚便能消去了吧!
江府的人自然想不到在这个几乎全扬州人都参加的影梅灯会当晚,那东篱家的大少爷竟会突然出现,甚至有的人以为他早就离开了扬州,所以当下人通报说暄少爷在客厅的时候,管家差点便从自己暖和的床上滚了下来。
可他毕竟当了十多年的管家,惊愕过後,连忙穿戴好,一边吩咐人备好上等的茶点,一边又遣了人去找外出的主人,这才匆匆迎出客厅。
“未知暄少爷驾临,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老爷和少爷、少夫人都出去参加影梅灯会了,小人已经派了人去找,很快就会回来,暄少爷不妨先用些茶点,等……”
见管家罗嗦个没完,东篱暄也没等他说罢,只一笑:“谁说我找你们老爷少爷少夫人的?”
“那?”管家猛地愣住,不知怎的,竟觉得面前这年轻人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是有些摄人的。
“我找寒落。”东篱暄低缓却清晰地吐出四个字。话一出口,不仅那自觉经验老到的管家呆了,连送上茶点的丫鬟也不禁缓了缓手上的动作。
轻咳一声掩去自己的诧异,管家试探著问:“不知暄少爷找寒落少爷有何事呢?”
东篱暄满意地看著江家那几个下人的表情,随即脸色微沈:“难道我想见你家主子,还需要问过你准了才得见?”
“不敢不敢!”管家顿时吓了一跳,回头便唤来丫鬟,“去叫思儿扶寒落少爷来。”
丫鬟应了声去,过了好一会,还不见人来,管家已是满头大汗,“暄少爷,要你久等,实在抱歉,小人这就去催。
东篱暄却不著急,见他的模样暗自偷笑,却只是道:“那倒不必,我贸然造访,他没任何准备,慢一点也没关系。”
管家连连称是,心中却不禁好奇起来,不知这东篱家的大少爷找寒落有什麽事。
终於门外传来一阵杂的脚步声,东篱暄心中一喜,站了起来,一回头便看到寒落一身白衣,抱著他的挽玉琴站在那儿,那叫思儿的丫鬟也跟在一旁。
要是换作别人,见到他只不过是出来见客,竟也带了琴,定是要大大纳闷一番,可东篱暄是见过他失了琴时的惊措模样,自然也就不以为怪了。只是迎了上去,扶过他:“你来了?”
寒落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自己这般亲热,一时见也忘了客套,只是问:“你找我有事?”
一听他的话,东篱暄笑意更浓了,“今晚影梅灯会,你知道吧?”
“扬州城一年一度的影梅灯会,聚集了大江南北的才子佳人,城中人更是活跃,虽然我来这里不久,倒也是知道的。表姐一家,不也是出去了麽?”寒落偏头想了想,回道,也不懂他问来干什麽。
“既然聚集了大江南北的才子佳人,以你的才气,又怎能不去?我就是来请你去的。”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怔,连寒落也愣在了当场。
好半晌,寒落才似乎明白过来,慌忙道:“我只会弄弄琴,又是个瞎子,哪有什麽才气……你别拿我消遣了。”
“自古乐韵一家,既然能弄琴,诗词歌赋必定不差,何况还有我在呢,难得外面这麽热闹,你整天闷在这里也不好,倒不如跟我出去。”东篱暄起身便想拉他
寒落连忙挣脱:“可是……”
“不用可是了,放心跟著我出去就好了。难道,你不赏脸?”知道寒落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东篱暄特地把声音一压。
“不,不是!”寒落连忙摇头。
东篱暄一笑:“那就行了。”转过头问管家,“你们寒落少爷,我请去灯会,无妨吧?”
“无……无妨……”管家哪敢说不。“让思儿也跟去伺候著吧?”
东篱暄回眸扫了扫立在一旁的思儿,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寒气,吓得思儿不禁一惊,便听到他道:“不必了,灯会人多,多跟个人去,反而碍手碍脚。”
“是,是。”
东篱暄这才满意地扶过寒落,轻声道:“这就走罢,放心,我在你身边。”
寒落本还想推辞,可话到唇边,终於还是没做声。
“暄少爷,你……”觉得似乎是走出一段路了,寒落忍不住抬头,就想问他为什麽把自己带出来。
东篱暄只是挽著他走,也不等他问完,笑道:“又不是在江家,叫我名字就好。”
“不,我是想说,你,为什麽带我出来?”原以为那天在屋子里的话,便是要得罪这位大少爷了,可回到後院时,他却没做声,这已经让寒落颇为纳闷,哪知今天居然还不自己从江家“请”了出来,实在是奇怪。
东篱暄笑了笑:“不是说了,以你的才气不参加影梅灯会很可惜麽。来,那边有灯谜,我们过去瞧瞧!”
瞧瞧……寒落不禁苦笑,这大少爷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瞧不见的呢?
“琴,要不我帮你拿著?”察觉到寒落抱著琴走快了便喘气,似乎是力不从心,东篱暄忍不住道。
寒落连忙摇头:“不,不用!我抱著就好,很轻,真的!”
知道他是离不开那琴了,东篱暄也不强迫,将他带到水边,让他把琴放下,空出一手来。
寒落不懂他想干什麽,只得照做,隐约间听到周围的人有的笑有的叹气,有的又念念有词的。正发呆著,空著的手中突然放进一张细细的纸条,他愕然地歪了歪头,茫然的双眼转向东篱暄的方向。
“你拿著,我念你听。”东篱暄将纸条展好,执过他的指头慢慢划过纸面,“这上头写著:情急无心垂钓钩,猜一个字,你可想得出?”
寒落只觉得手上痒痒的,抚著纸条,似乎能感觉到那墨汁干後的触感,又听东篱暄这麽说,不禁一笑:“你怎麽就知道我会字?”
东篱暄顿时一愣,对啊,双目失明,日子也过得不好,会不会字倒真是说不准,自己怎麽就没想过呢?转念一想,不禁跟著他笑了起来:“你既然这样问了,自然也就会了,对不对?”
“是个静字罢?”寒落也没回答,只是问。
东篱暄接过他递来的纸条:“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看,你在这等我。”
“喂……”寒落一慌,伸手便想拉他,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不敢伸出去,只是把手环在琴上,咬了咬唇,将琴往怀里紧了紧。
“怎麽不叫我回去?”耳边突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东篱暄。“对不起……来,我们一起过去问问。”
喉咙似乎有什麽哽了哽,寒落只是点点头,没做声。
“这个灯谜,两位公子猜那谜底是什麽?”打点的是个小姑娘,声音清清脆脆的。
“静。”东篱暄看了看寒落,道。
“猜对了!这是送你的!”递来一个小小的灯笼,那小姑娘便又被人叫了去了。
将灯笼放进寒落手里,东篱暄道:“这是猜中的礼物。”
“中了?”寒落眼睛瞪了瞪。
“当然,你这麽聪明,猜出来的当然是对的。”看著他那模样,就像个第一上街的小孩一般,东篱暄不禁哈哈一笑。
寒落听得他的笑声,习惯性地一抿唇:“你笑话我。”
“哪有!来,要不要回去再猜?”
“要!”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寒落当然不会知道东篱暄看著他那无意间露出的笑颜时,眼中一阵失神。
沿著水边一路的灯谜被两人猜出了个七八,慢慢地,那些原本要猜谜的人干脆都停了下来,跟在两人後头,只要两人猜中的灯谜是之前哪个哪个才子猜不出的,周围便响起一阵胜过一阵的喝彩。
寒落手上抱著挽玉琴,本来就拿不了什麽东西,东篱暄就算再轻松,提著十个八个灯笼也是很可笑的,到了後来,他们干脆就把灯笼分给在一旁的孩童,结果除了那堆看热闹的人外,两人身後又跟了群要灯笼的小孩,场面更是惹人注目。
感觉身边越来越吵,连风吹过似乎也热了,寒落不禁轻轻拉了拉东篱暄的衣袖,小声问:“很多人跟著我们吗?”
东篱暄回头看了看,顿时失笑:“真是的,凑热闹的人还真多……下再带你猜灯谜,我们先到别出看看,怎麽样?”
寒落猜得正的兴头,听他这麽一说,不禁一阵失落,这时周围的人声更是沸腾,他心中一慌,也管不了什麽了,连忙点头:“快走吧!”
“把你的琴抱好了。”东篱暄看著他的脸色不停地变,自然也猜到他大概想些什麽,莞尔一笑,回头又看了看那些人,向前走了几步,突地将寒落往一旁一拉,也不停留,一手替寒落托著琴,一手引著他便跑。
寒落只听到周围的声音慢慢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又吵了起来,这才感觉东篱暄停了下来。一边喘著气,一边还是忍不住问:“怎麽了?我们走到哪了?”语句断断续续,显然是底气不足。
“别急,我只不过是拐进一条小巷,跑了过来罢了。”东篱暄向周围一看,目光终於停於一,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寒落,你对对子行不行?”
“懂一点吧。”寒落想了想,道。
“懂一点就行了,你那一点,我看非拆了那些才子的招牌不可!”东篱暄暗自好笑,自言自语地道。
寒落却是听到了他的话。“猜谜还好,对子的话,规矩是懂的,可真的没对过,你就别取笑我了。”
“无妨,我们去看看。”说著,东篱暄拉了寒落便走。
寒落愕然了:“去哪?”
“扬州城最有名的思归楼上以联会友呢!何况,你试过思归楼的红豆八宝糕没?那可算得上一绝,皇宫里的御厨都做不出这般口味。”
寒落只是一笑,却没说什麽。
上了思归楼,楼上人不多,只聚了十来个书生模样的人,有老有少,都是一脸专注,近栏三张桌子上还坐了两桌看热闹的人,便无别的了。东篱暄带著寒落坐到靠栏的那张空桌子边,径自招呼小二:“小二,上一壶庐山茶,来两碟红豆八宝糕!”
“哎,好。客官稍等,马上就到。”那小二应了乐颠颠地跑下楼去。
倒是聚在中央的人都不禁皱著眉头看了两人一眼,眼中分明就是在责怪东篱暄打扰了他们的思绪。
东篱暄难得心情极好,也不计较,反而压低了声音跟寒落道:“不知道他们在对什麽对子呢,每个人的脸都是绷著的,就中间那个乐。”
“那肯定是因为他是出对子的人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小二一手捧著两碟精致的糕点,一手提著个壶,麽指食指中指还捏著两个杯子,走到两人桌前,张罗了起来。发现东篱暄的目光不时看向中间,忍不住道:“二位少爷不参加看看?那边那位爷可厉害了,就是那个黄衣的,已经连续三个上联没人对出来了。”
“哦?现在这个是什麽?”东篱暄一边问一边打量著小二说的那人,只见那是个黄衣青年,看去不过二十五六,手上摇著把纸扇,脸上微微带点倨傲。
小二想了想,道:“好象是什麽一堆古木都是枯的……小的也不记得了。”
那边的黄衣青年似乎是听到了,禁不住扬声道:“什麽一堆古木都是枯的!是一对古木皆枯树!”
此话一出,那边寒落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了。
“笑什麽笑!”黄衣青年脸上一红,喝道。
寒落接过东篱暄递到手中的杯子,轻轻呷了口茶,道:“小二哥也没说错啊,不是吗?”
这一下,连东篱暄也忍不住笑了。
“你!”似乎是发现了什麽,那黄衣青年突然便静了下来,冷冷一笑,“原来是个瞎子,难怪,原来是真的有眼无珠,本少爷不跟你计较。”
“胡说什麽!”东篱暄心中一怒,脸色顿时沈了下来,一旁的小二被他那脸色一吓,手也不禁一颤。
“暄少爷。”寒落低低地唤了他一声,东篱暄回过头来,见他的脸色微白,心里一软,脸色也不禁柔和了下来。
“早知道不上这来。”东篱暄夹过一筷红豆八宝糕放到他碗里,“试试这糕吧。”
寒落微微一笑,也没吃,只缓缓道:“不过是一个拆字联罢了……未央怨鸟醉鸳鸯。”
“这……”那黄衣青年脸色一变,便听到身边那一众书生连连称好了。“哼!碰巧罢了!十月十日朝中坐。”
寒落想也不想:“一山一石岩上观。”
“山夹峡水,一路猿声听两岸。”
“水点冰山,两眸雪影看一天。”
那黄衣青年有点坐不住了:“莺莺燕燕翠翠红红融融冶冶。”
寒落却越是慵懒,细细将那糕点送进口中,才道:“风风雨雨草草年年暮暮朝朝。”
黄衣青年想了片刻,终於开口,连声音都有点颤了:“想当年,矢知母,别莲子,走了几个月季,过了多少生地,到了沙苑,一路上斩荆芥,披蒺藜,满道桔梗。”
寒落微微一愣,一时间也没接下去。
“怎麽,接不了了吧?”黄衣青年哈哈一笑。
东篱暄看向寒落,却看到他脸上只有一丝惊讶,不禁低声问:“怎麽了?”
轻轻摇首,寒落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俏皮的笑意,他微微侧了侧头,转向那青年的方向:“这对子,不是你出的吧?”
黄衣青年被他这麽一问,愣了愣,便道:“你只管对,是不是我出的与你何干!”
“不过是嵌了些药名罢了,只是不懂药的人,倒也是难对……”
“不行了吧?”黄衣青年听他这麽一说,顿时一喜。
“到如今,心甘遂,酬远志,经历千离百合,赢来万家合欢,又茴香里,半途中赏红,走熟地,路路皆通。”轻轻的一句,在安静的思归楼上,却是字字清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似乎气粗了,那句子便要被吹散了一般。
黄衣青年怔怔地看著了寒落,好半晌,终於吐出两个字:“佩服。”也没多留,转身便走下楼去。
留下一楼的人,还是呆在那,许久都没作出声来。寒落和东篱暄倒是没在意,又是一阵,那些书生才似乎恍然大悟地相互说著些什麽,不一会儿也便走光了。
“我就说你那一点,可以拆了那些才子的招牌了。”见人都走了,东篱暄才笑著道。
寒落也没否认什麽,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算什麽才子,我以前见过的,比他们厉害多了。”
“哦?”东篱暄看著他,眼中满是兴趣。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些奇怪的话,寒落习惯地抿了抿唇,低下头来,好一阵,才开口:“暄少爷……”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名字。”东篱暄打断他。
“都一样,还是叫少爷为好。”寒落没依他,只是问,“你今晚为什麽特地到江府去带我出来?”
“你想知道原因?”东篱暄一扬眉。
寒落点了点头,等著他说。
“那天的事,我也没遇过,不知道你是那样想的,实在很抱歉。”东篱暄却没有说出原因。
这是他这晚第二向寒落道歉,寒落愣了愣,怎麽也想不到这几可称作天之骄子的东篱家大少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也不知怎麽应对。
幸好东篱暄也没等他说话,又自说了下去:“回去後这事一直让我心绪不宁,想了十天,终於还是想出这麽个笨法子。”
“呃?”
“他们看轻你,是因为你的身份,那麽我就多给你个身份,今天我这一去,他们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了,虽然也没什麽了不起,可是那些人本来势利,自此之後,巴结你也来不及,自然就不会再看轻你了。”
寒落听著他兴高采烈地说完,也没什麽表情,只是一垂眼:“暄少爷其实不需要这样……寒落原本那样子,也很好了。”
察觉到他的话似乎突地见外起来,东篱暄不禁皱了皱眉:“你不高兴?”
寒落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随即一笑,摇头:“怎麽会,暄少爷把寒落当朋友,那是寒落的荣幸。”
“不过我真没想过你真的怎麽厉害,我看和昕比起来,也一定不会逊色。”
“寒落哪敢和昕少爷相比。”
“我说可以就可以。”
寒落又是一笑,没再说话。
四 玩笑
走出思归楼的时候,夜已经了,大街上的人虽然没散尽,却已经变得稀少。
东篱暄将寒落送回江家时,江家门口却是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便看到江子寻正带著管家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著,一见到两人的身影,便已迎了上来。
“暄少爷。”
“子寻兄,今晚把寒落带了出去,你不会怪我吧?”东篱暄看了看寒落,便转头问江子寻。
“哪敢哪敢!暄少爷将小落带去,那是小落的福气。”
“没那麽严重,寒落很聪明,你们总把他留在家里,那是抹杀了他的才华啊。”东篱暄还想说下去,却突然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回头一看,果然是寒落。
只听他低低地道:“今天晚上真的很开心,谢谢暄少爷。”
不知为何,就在听到寒落的话时,东篱暄的心没来由地一紧,冲口便道:“我明天还来。”
寒落愣了愣,微微抬头,眼中更是茫然。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东篱暄笑了笑:“反正你也没事,我还打算游一下扬州呢。”
“暄少爷要游扬州,不如小人……”江子寻插嘴道。
东篱暄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必了,商行的事,还有劳子寻兄多费心。别馆里要找人带我去游扬州不难,我只是想找个学识之士一同谈天说地罢了。”
“是……”
“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告辞。”又看了看寒落,东篱暄这才慢慢转身离去。直到听到江府的门关上了,才加快了脚步。
夜凉如水,周围一静,便觉得有点冷了,天边的月似坠未坠,照得地上一片昏暗。
东篱暄一路走去,心头却不自觉地想起一个晚上的事。寒落那浅浅的笑意,还有那些脱口而出的谜底和对子,那茫然的眼中闪过的一缕缕神思,似乎就是一丝一线交织的网,让他不自觉便浸了下去。
回到别馆,里面倒还是点著灯,远远便听到东篱昕的声音,似乎含著点怒气。走近的时候却不见有声了。
迟疑了一下,东篱暄还是走进了里屋,只见里面就两个人,东篱昕抱胸坐在太师椅上,唇紧抿著,微微偏著头,看著一旁的桌子,却显然在想著别的事,而催云垂手立在他身旁,恭谨地低著头,脸上没任何表情。
轻咳一声成功地引起两人注意,东篱暄刻意地笑了笑:“怎麽了?”
催云自然是不会回答的,只是唤了一声:“暄少爷。”
“昕,灯会不好玩?怎麽臭著一张脸了?谁惹我们昕少爷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东篱昕气冲冲地应了句,别过头,“不说这个,哥,你今晚出去了?”
有意无意地扫了催云一眼,东篱暄才点了点头:“和别人去灯会了。”
“哦?听说灯会里出了两个才子,一个不留神就在思归楼把扬州城第一才子败了,难道就是你?”
东篱暄微微诧异:“那个是扬州第一才子?不会吧!”
“果然是你……那另一个是谁?我都不知道哥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呢!”东篱昕看著哥哥的表情,终於忍不住笑了,脸上的阴晦一扫而尽。
一想起寒落,东篱暄就来劲了:“这个人你也认识,不过我猜你一定想不到是谁。”
“哦?我也认识?”东篱昕看著东篱暄,见他脸上一副神秘的表情,眼角却含著笑意,不禁越加好奇了。
“对,你猜猜。”一眼看穿自己弟弟的心思,东篱暄更是卖关子。
“我也认识的……难道!”东篱昕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思索著,猛地一个念头掠过,他不自禁地失声叫道。
察觉到他的异样,东篱暄微一扬眉:“想到谁了?”
东篱昕先是看著哥哥好一阵,又回过头去看催云,催云先是愣了愣,随即还了他一个东篱暄看不懂的眼神,这才听到东篱昕笑著问:“该不会是江家的那个小舅子吧?”
“你居然能猜到是寒落,难道今天晚上你见到我们了?”
东篱昕看了看别,似乎是要掩饰什麽似的,随即便道:“扬州城里我和你都认识的人才那麽几个,看你那表情,还说什麽我一定猜不到,那肯定是有什麽特别的人了。这些人里头,最特别的莫过於江家的小舅子了。”
“不愧是状元爷啊。”东篱暄笑著打趣,“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寒落的本事实在了不起,如果他不是眼睛有事,肯定能你争个长短。”
“是吗?那倒要会一会啊。难得东篱家大少爷如此赏识。”东篱昕却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东篱暄看他那样子,摇摇头:“我说昕啊,难得出来,就别蹦著脸,又不是对著那些老头,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哥哥是在心疼自己,东篱昕笑了笑:“是是是,就你放得开,平时那些架子什麽的全放下来了,我道行未够还不行吗!”
“明天我约了寒落去游扬州,你要不要去?”
“明天?不是说後天就回山庄了吗?”
东篱暄站起来:“晚个一两天又不会死人的,肆阳唤雪很优秀的。何况,姨丈皇上不是都让你出来散心麽,你那麽急著回去干什麽!” 他边往房间走边道,“明天早起,我先回去了。”
看著东篱暄的身影消失了,东篱昕才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一瞬间便不见了。他看了看催云,催云没说话,还是那个恭谨的架势。恨恨地咬了咬下唇,东篱昕终於撇开了头:“算了。”
也不知他是指什麽算了,催云表面一动不动,却暗暗地,握著的拳头松了松。“暄少爷你之前要查的事,唤雪来了信了。”
“哦?”东篱昕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惊喜。
催云从怀中拿出一笺薄信,递了过去。
东篱昕接过来,将信捏在手中,好一会才展开,一定神,脸色便变了。
淡薄的阳光洒落下来,一切就仿佛披了层淡淡的轻纱,似乎隔绝了尘世的华,显得宁静而悠远。
风微微掠过,似乎连水面都无法拨弄,只有发丝在两鬓翻飞,带著一抹扰乱人心的肆意。
东篱昕就这样一直站在画舫的一头,看著东篱暄和寒落在另一头低声说笑著什麽。
“云,记得那年山庄里传的那些话麽?”又是静默了一阵,东篱昕微微仰头,问立在身後的催云。
“大小姐下了命令谁都不许胡说,所以属下没听到。”催云恭身道。
东篱昕白了他一眼,幽幽道:“什麽胡说,结果还不都成真了。你看那些江府派来的人。”
催云依言抬头看去,画舫两侧站的多是江家派来伺候的下人,靠著那头的两个丫鬟,目光死死盯著寒落,目光中竟然尽是鄙贱。“暄少爷的意思是?”
“一样的。”东篱昕只轻轻说了三个字,便没再继续了。径自站了起来,一合眼,唇边便流出一缕笑意,向那头的两头走去。
“寒落。”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寒落先是微微一镇,随即向声音来转了过去,浅浅一笑:“暄少爷。”
“难得今天出来,你又带了琴,不如把上那首曲再弹一,行不行?”目光划落到寒落手中不离的挽玉琴上,东篱昕开口问。
寒落还没回话,东篱暄的脸色便是一沈:“昕,他是我朋友,可不是那些请来歌舞助兴的歌姬。”
寒落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道:“有什麽关系,虽然看不到,可阳光微风还是能感觉得到的,这麽好的天气,寒落也想抚琴一歌,就怕坏了两位少爷的雅兴。”
“哥,寒落都说好了,你没理由说不好了吧?”东篱昕顽皮地瞪了东篱昕一眼,笑道。
东篱暄没辙地看了看寒落,又看了看弟弟,没好气地道:“你们爱怎样就怎麽吧,我只管听就行了吧?”
东篱昕胜利地笑了起来,寒落也不禁莞尔,一旁的丫鬟思儿走来了过,替寒落搬过桌椅,又扶著他坐下,摆好了琴,这才退了回去。
“献丑了。”寒落说著,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先是一声一音,渐渐地,琴声如流水一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著一丝空灵,似有似无地便在水面上蔓延了去。
“江南春早三月雨,落尽桃,落尽桃,莫问寒城何家。断桥魂归无觅,枯藤枝败栖鸦。更向北风吹雁去,何根芽?”
琴声幽幽,歌声幽幽,不知不觉间,寒落脸上那始终萦绕的温柔的淡淡笑容渐渐隐去了,那空洞却明澈的眼中,却不知何时蒙上了一抹淡淡的雾气,东篱暄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寒落,就一刹那,他的心似乎被什麽猛地撕裂,剧痛无比,随即又消失无踪。
东篱昕却只是靠著画舫的雕栏,唇边始终挂著一丝笑意,看著寒落的目光却是变换不停。
“胡歌一曲绕天涯,战地黄沙,一抹勾月挂檐牙。远梦闲愁闺帐,谁怨落,谁怨落,心事犹是寄烟霞。”
琴声静,人也静,幽幽余韵,诺大一只画舫,竟然没一丝声响。
好一阵,寒落突然笑了:“这样的曲扫兴了吧?”
“怎麽会!”东篱昕脱口而出,“果然是《落怨》,自从上一听过後,都快三年没听过了。而且,你弹得好,唱得更好。”
脸上似乎微微一红,寒落微微低头,“昕少爷过奖了。”
“我听说,江湖中那有名的曲班芙蓉谱的台柱羽飞和无颜的拿手曲目中,也有这首《落怨》,他们虽然有名,可我想,如果你去,一定比那无颜唱的好要好。”
“昕!”发现东篱昕越说越远,东篱暄忍不住轻喝了一声。
东篱昕回头看著哥哥,笑著道:“怎麽了?不过开个玩笑,寒落也不生气,你生气什麽。”
“无颜之流,不过是暗地里以色伺人的烟女子,我说过寒落是我的朋友,不是那些随便的歌姬戏子。”东篱暄难得一脸严肃地道。
“朋友?认识也不过几天,见了不过几面,哥你何必这麽紧张?”东篱昕微微仰头,直直地盯著自己哥哥,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一般,眼中闪烁不定。
“我……”东篱暄心中无由一动,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一旦沈默,空气中却似乎更凝重了起来,好一会,寒落才轻笑出声,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看向了他。寒落却只顾著笑,似乎愉快得不得了,眉眼间的笑意似乎熠熠生光,竟带著一缕醉人的销魂。
好一会,他才停了下来,轻叹道:“真是好,今天才知道,原来兄弟吵架是这般模样。”众人又是一愣,不懂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寒落似乎也察觉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了,连忙又补充道,“我是羡慕两位的兄弟之情,今天才知道,原来兄弟吵架,跟平常吵架,连感觉都是不一样的……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今天才真正领略得到……”
被他这样一说,东篱兄弟面面相觑,谁都是说不出话来。
终於还是东篱昕先开口,他笑了笑,道:“不是说放下平时的架势麽,哥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放不下!我不过开个玩笑,你用得著这麽认真吗!真是的。”回头瞟了催云一眼,又补了一句:“我和催云到里舱去,看有什麽可以吃的,一大早被你拉出来,什麽都没吃,可饿死我了!”说罢,便径自向里舱走去。
只有东篱暄留在原地,心中暗暗带了一抹不安,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五 看见
那天後,东篱暄还是天天跑到江府把寒落带出去,常常是天全黑了才带回来,如此一晃眼又是半月,江家上下对这早已习以为常,江子寻也不再像一开始的在门外侯著,只是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
只是东篱暄再也没拉上东篱昕,每天只是带上亦星便出门,有的时候甚至连亦星也不带,即便是带了出去,也大多在正午之前便被遣了回去。
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突然对人如此殷勤,自然是人人瞩目,惟独当时人却丝毫没有一丝不安的感觉,东篱暄自是鬼迷心窍般没任何感觉,可即便是寒落,也没流露过任何不适或抗拒,脸上还是时刻挂著那温柔如水的笑意,东篱暄带他出去,他便出去,回到府上也没提起什麽自己是东篱家少爷的朋友之类的话,似乎日子跟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日,东篱暄回到别馆时天色还早,一进门便看到东篱昕坐在厅中,手上拿张一张纸,似乎是信笺,他身後立著的催云还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只是手微抬,上面停著一只雪白色的苍鹰。东篱暄一进门,那雪鹰便扑扑翅膀掠到他跟前,低低地叫了声,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肩上。
东篱暄摸了摸雪鹰的头,脸上残留著的笑容一瞬间便敛去了,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东篱昕扬了扬手中的信,唇边绽开一抹诡异的笑容:“哥,你看,唤雪都没办法了,连你的袭风都用上了。”
袭风指的是东篱暄肩上的雪鹰。
“怎麽了?”
东篱昕却没回答他,只是带了点无奈地问:“哥,究竟我们什麽时候回山庄去?”
东篱暄没想到他突然这样问自己,不禁一愣。
“不回去吗?”东篱昕只是盯著自己哥哥,“扬州有什麽好?虽然说山庄下面的生意都各自有人打理,你还有肆阳帮你看著,可是都出来这麽久了,不太好吧?”
“生意的事,你不必插手……”东篱暄迎著弟弟的目光,居然觉得自己似乎被人透视了一般。
东篱昕却不让他说下去,只是那样笑著:“或者说,哥,你有什麽舍不得吗?”
“哪有!”话脱口而出,一瞬间,却有一张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东篱暄自然知道那是谁。
东篱昕还是看著哥哥,好一会,才移开目光:“我直接说好了,哥,你知道现在江府已经有话传出来了吗?”
微觉愕然,东篱暄问:“什麽?”
看著哥哥的脸,东篱昕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他们说,寒落在勾引你。”
“我是男子!”东篱暄想也没想便道,随即察觉弟弟看著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异,不自觉地转过脸去,“何况,那些无聊的人,无中生有,用得著管吗!”
东篱昕也没坚持,只是缓缓地道:“哥,你又不是寒落,怎麽知道是不是无中生有呢?”
东篱暄心中一震,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厅中一片寂静,过了好一阵,东篱昕才扯了扯催云的衣袖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没回头。“哥,你爱留多久就留多久,我明天回去了。”顿了顿,似乎想起要补充什麽,又道,“羿王回京了,我不能再留在这。”冷冷清清扔下一句话,东篱昕便拉著催云走出了大厅。
只有东篱暄还站在那,一动不动。
──他们说,寒落在勾引你。
扬州.思归楼
“我听表姐说,这里之前的老板是个外乡人,一心想赚大钱,衣锦还乡,可心里又念念不忘家里的人事,所以就给自己的茶居起名作思归楼了。”坐在护栏边的小桌旁,寒落小心翼翼地逗弄著手中碗里的红豆八宝糕,一边笑意盈盈地道,“这小糕点真好吃,不知道模样是不是跟味道一样好呢?”
沈默。
“一定是红色的吧?吃起来软软的,看上去是不是也一样呢?”笑意不减。
坐在他对面的东篱暄却似乎听不到似地。
“暄少爷……”怯怯地唤了一声,寒落的笑容似乎僵在了唇边。
东篱暄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好一阵,才尴尬地问:“你刚才说什麽?”
寒落微微一怔,随即笑了:“没,没什麽。我脸上有什麽东西吗?”他看不见,不代表什麽都感觉不到,今天一上思归楼,东篱昕便一直盯著他看,那目光似乎要把他看穿了一般,他又怎会感觉不到呢。
“什麽?”东篱暄一时反应不过来。
寒落轻轻一笑:“我感觉到暄少爷你一直在看我啊,不是吗?”
“啊?没……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这样啊。”寒落喃喃应著,“这些天,真的很感谢暄少爷带我出来,以前……以前都不知道扬州城是这麽好的。”
东篱暄猛地一震,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怎麽突然说起这话来了?”
寒落唇边的笑意一直萦绕著:“因为思归楼的红豆八宝糕很好吃。”
“这有什麽关系?”
“如果不是你带我出来,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吃得到啊。”
“怎麽会,只要在扬州,总有机会吃到的。”
“不会的。如果不是你,一定不会。”
──他们说,寒落在勾引你。
在心中缠绕了半天的话又猛地在脑海中响起,东篱暄呆呆地看著寒落,一时间竟接不下话来。
“暄少爷?”寒落轻轻唤了他一声。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有事要做……今天,我先送你回去吧……”
听出东篱暄话中带著些许歉意,寒落笑了:“我没关系的,暄少爷的事要紧。”
东篱暄看著那张带著笑的绝美容颜,不知怎的,居然感到一阵心虚。“这些糕点,喜欢的话,让店家包好,你带回去吧。”
“不用了,红豆八宝糕,还是在思归楼吃才好。”
“那,回去吧。”
点了点头,寒落没抬起头来,只是暗自笑了。
不知道,昕少爷跟他的哥哥,说了什麽呢……
都算了罢。
兴冲冲地跑回别馆,东篱暄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麽,愣愣地看了亦星一会,终於问:“亦星,昕呢?”
“昕少爷一大早就带著催云回京了。”亦星偷偷看了主子一眼,只是回答。
“有没留下什麽话?”
亦星摇了摇头:“没有。”
东篱暄没再说话,只是失神地走回房间,亦星想跟上去,他只是挥了挥手。
──他们说,寒落在勾引你。
寒落……那个双目失明的少年吗?那个总是抱著琴,一旦失去了就会慌乱不已的少年吗?那个总是温柔地笑著,会乐观地说“没见过就不会有期待,也就不觉得可怜了”的少年?
记忆中那张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容颜上似乎总是萦绕著淡淡的微笑,还有一闪而过的,落泪的双眼。
他在勾引我?
“怎麽会……”不自觉地,心里的话从唇边逸出,直到察觉到声音,东篱暄失笑了,自言自语地道,“开什麽玩笑,他连我长什麽样都不知道,我还是个男子……他怎麽会勾引我!如果非要这样说,问个明白就好了。”说著,一手抄起刚放下的长剑,推门而出。
亦星正走到门外,见他又走回来,不禁愕然:“暄少爷?”
“我出去一下,你留在别馆里就好了。”话音刚落,东篱暄便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
亦星看著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又是去找寒落了吧?这些天都是这样。昨天东篱昕说的话,她也是知道的。
暄少爷心中,寒落已经是可以影响他思绪的人了。
──亦星,好好照顾我哥,别让他出事了。
昕少爷,您的话,亦星明白,只是,就像我们从一开始就可以预想得到的,暄少爷心中的魔,是永生永世都无法消灭的。无论再过多少年,在那时候,雪落飞沾衣寒……这是暄少爷心中永远的刻印,您不也说过吗?
几乎是施展轻功一路奔去,站在江府後面的小巷中,东篱暄却没再走前一步。
刚刚才把人送回来,这会又要找人,别说江家的人,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思索了半晌,东篱暄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便跃上了围墙。既然如此,反正只是问个问题罢了,用不著让江家的人知道,只要找到寒落就行了。
无声地落在院中,侧身躲开刚好走过的两个丫鬟,正要动身,却无意中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中叫了自己的名。
“今天少爷一出去,少夫人就过去了,也不怕被老爷知道!”
“哦?东篱家的大少爷今天没来麽?”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来了,又回去了。不然也不会在府里跟少夫人鬼混了。”
人走远了,声音也小得听不见了,东篱暄也没跟上去,只是心中一动,似乎有什麽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自朝寒落居住的院落走去。
刚走到初见到寒落的荷塘,便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恍惚间有点熟悉,似乎就是那天在画舫上所弹的《落怨》。
微一凝神,确实便是那曲,可琴声中却夹杂著一阵阵女子娇柔的笑声,一直不断。
又走了一段路,靠在假山稍稍探出身子,一眼变看到了在屋子前院落中抚琴的寒落。东篱暄却怔住了。
寒落的身後,靠著一个妙龄女子。两人身体贴得很紧,那女子的头就靠在寒落的肩上,脸贴著他的脖子,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一曲停,那女子笑了,微抬头,轻轻咬了咬寒落的左耳:“小落的琴技真是越来越好了,我听得都要心碎了。”
寒落没有反抗,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我换首欢快点的?”
“吻我。”女子笑意更浓,“吻我就可以了。”
寒落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声音更轻了:“有人在。”
“就我和你,其他人都被我遣走了。”女子往寒落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乖,吻我。”
寒落侧了侧脸,笑了,柔声道:“我看不见。”
话音刚落,他唇已被覆上了,那女子贴得更紧了,手也不自觉地缓缓环上了寒落的脖子。
看到著,东篱暄猛地收回身子,眼中竟不觉流露出一丝惊恐。
那个女子就那样吻上了寒落的唇,寒落没有一丝的反抗。
或者说,他是愿意的。
只是,那个女子,是宛雁惜啊!宛雁惜……江家的少夫人,江子寻的新婚妻子!他们不是表姐弟吗?怎麽会……怎麽会……
缓缓地张口,吸气,呼气,东篱暄力求能平静下来。
他一定是看错的,不然,怎麽可能……寒落和宛雁惜……怎麽可能!
战战兢兢地探出头,院中的两人没有分开,只是呼吸显得急促了,宛雁惜的慢慢划落,到衣领,到前襟……
不敢再看下去,东篱暄脑海中一片空白,手微微颤抖著握成拳,他返身沿原路走去,跃上围墙,无声地落回小巷中,他的身子终於晃了晃。
怎麽会这样,那是梦吧?
他刚才在江家的院子里,看到寒落,和他的表姐宛雁惜,江家少夫人宛雁惜。然後,他看到宛雁惜吻上了寒落的唇。
而寒落没有反抗。
“暄少爷!”看著东篱暄摇晃著走进别馆,仿佛丢了魂似的,亦星不禁一惊。
缓缓看向亦星,东篱暄居然看到一丝惊惶,还有,一种似乎注定的悲哀。为什麽?微微偏著头,东篱暄看著亦星不说话。
“暄少爷?”亦星叫得心慌。
似乎终於明白自己已经回来了,东篱暄闭了闭眼,吸了口气,终於道:“亦星,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回山庄。”
“明天……”亦星脱口而出,却又猛地收住了,只应了声,“是。”
六 初雪
枝头的枯叶已落尽,风吹过的时候,总夹著刺骨的寒意,不知不觉,已经是入冬了,天空还[飘著毛毛细雨,只是云缓缓移动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这年冬天的初雪卡要降临了。
寒落靠著软椅,膝上是挽玉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无意识地拨弄著,调不成声,伴著一旁丫鬟思儿打扫的声音,竟透露著一丝无名的烦躁。
“思儿姐,天气是不是冷了?”骤然停手,寒落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思儿抬头看了看脸向著自己的人,冷冷哼了一声,没回答,径自打理著床铺。
寒落丝毫不在意,指尖轻轻抚上琴弦,光滑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头,让人不禁一颤。他自顾笑了。“思儿……这是你原本的名字吗?”
有点愕然地抬头,不懂那坐在软椅上的人怎麽尽问些奇怪的问题,犹豫了好一会,思儿才不甘愿地道:“原本名字里就有那个思字,卖进来的时候,管家嫌名字复杂,就唤了现在这个了。”
“是吗?他们都爱这样叫人。以前……很久以前,也有个女孩像你这样,叫……我都快忘了。”随性地笑了笑,笑颜温柔得让人动容,“好象是叫寄儿吧,都一样的,也是後来被人唤成这样的名字。”
思儿没理他,只是奇怪地看了看他。
“思儿姐。”寒落突然很认真地唤了一声,思儿又是一愣,看去便见到寒落双手放在琴上,一个劲地笑,灿烂非常。“思儿姐,你说,东篱暄不来了,我该怎麽办?”
“不还有少夫人麽,寒落少爷还愁没人爱吗?”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思儿冷笑一声,提著水走出房间。
寒落一动不动,脸上笑意不减。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走进门,寒落只是微微侧过头面向人来。然後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东篱暄今天回绘世山庄了。”
天空阴沈了好久,终於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宽阔的大道上,见不到多少人影,只有一辆马车,一侧车厢上以红色的玉石镶成一只展翅的雄鹰,只要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天下第一庄绘世山庄少庄主东篱暄的马车。
马车一路奔驰而过,刚积起的薄雪依著马蹄和车轮飞扬而起,又无声地落下。
东篱暄就在车厢内,靠著一角闭目假寐著,他面前是那雪鹰袭风,静静地立在那儿。
猛地一声马嘶,车厢往前猛烈地一晃,东篱暄张开眼,微皱了皱眉,伸手挑起门帘:“亦星,怎麽了?”
亦星没有回答,只是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东篱暄探出头,顺著亦星的方向看去,那刚被雪染白了的路上,竟然躺著一个人!那人一身单薄的白衣,若不是盖脸的黑发,怕就很难发现了。
而他的怀中,抱著一个琴。寒落的挽玉琴!
下意识地猛抽了口气,东篱暄想也不想便跳下车,冲了过去。
说不上为什麽手竟抖了起来,东篱暄小心翼翼地扶起倒在地上的人,轻轻拂开掩面的长发,便看到了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绝美容颜。
真的是寒落。
“寒落,寒落!”唤了两声,怀中人儿却没有一丝反应,手上所触,竟是一片冰凉。
屏著呼吸,东篱暄的手魏颤颤地伸到寒落的鼻子前。终於缓缓地松了口气。
还有呼吸,只是已经很微弱了。
“亦星,我先到前面的客栈去,你赶车跟来吧。”
“是。”亦星一直看著一切,直到此刻,还是什麽话都没说,只应了一声。
东篱暄扯了扯寒落怀中的挽玉琴,想将它交给亦星带去,可寒落虽然昏迷,却死死地抱著琴不肯放,东篱暄无奈地低笑一声,喃喃道:“还是这麽宝贝它吗……”语罢,连著琴抱起了地上的人,一提气施展轻功便向前飞奔而去。
亦星看著远去的身影,只是轻得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驱车跟上。
原以为,扬州一梦,醒了便无迹可寻,只是现在,恐怕又是一场纠缠了吧……
输过一股真气护著,又让客栈的小二请来了大夫看过,开了药又吩咐人去煮了,好不容易喂寒落服下,见他的气息渐渐平服了,东篱暄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冰冷。
刚才……那是惊慌吗?在看到他倒在雪地中时。完全不假思索便将他救起。
真的,完全不假思索。不去想这个人与自己是毫无关系,不去想那些空穴来风的流言,不去想江家院落中那肆无忌惮的调情……只是想救他,绝不能让他死去。为什麽呢?难道,在心中,已经变得重要了麽……
只是,为什麽寒落会那样倒在雪地上呢?他至少还是扬州大家族的表少爷吧?
“不……”几不可闻的声音在静无声息的房间中响起,清晰得带著回音,东篱暄猛地低头,床上的人紧闭著眼,眉头紧锁著,脸色一片苍白。那不是清醒……他是在做梦。噩梦?
忍不住凑上耳朵,便听到寒落很低很低地呢喃著:“不能死……不会了……不会死的……我、活……我会活下去的……”
“寒落……”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一直萦绕,破碎,却坚定。东篱暄心中竟涌起一阵惊恐。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带著如此的执念去活著。那不是人本能的求生意志……那样的话语,如同诅咒,活著的诅咒。
呢喃声渐渐静了,夜幕不知何时已经吞噬了整个大地。
东篱暄靠著床假寐著,竟是不敢离开。
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到窗外雪落到地上的声音,似乎只一会光景,雪便已下得大了。
一声很轻很轻的呻吟传进耳中,东篱暄猛地睁开眼,看向床上。
只见寒落眼睛还是闭著,只是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先是摸了摸被子,才缓缓睁开双眼,瞪了瞪,茫然地捉不到一丝一物,终於放弃了,侧过头听了一会,脸慢慢转向东篱暄,然後开口,微弱的声音带著微微的沙哑,却意外地透著一丝撩人:“东篱暄?”
自相识以来,寒落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总是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暄少爷”,这时听他这麽一问,东篱暄反而怔住了。
“过来。”寒落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东篱暄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见他似乎想要起来的样子,下意识地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寒落却捉著他的手,然後轻缓地向上摸索著,手腕,到前臂,然後手肘,再到手臂,然後抚上肩膀,微微顿了顿,又移到脖子。
他的手很冰,手劲很轻,触到身体时,让东篱暄觉得一阵酥麻,不自在地一缩,寒落笑了。手终於抚上东篱暄的脸,托著腮,麽指慢慢游离到嘴角。
就一瞬间,他猛地一拉,身子向前一倾,略带冰冷地唇便准确无误地印在了东篱暄的唇上。
东篱暄一下子便僵住了,愕然地睁著眼,不敢置信地看著离自己极近的容颜。
那麽近,闭著的眼上,睫毛仿佛就能扫到自己的脸上。
唇被占著,先是一股很淡很淡的菊香仿佛从那慢慢渗进身体,然後感觉到很痒,似乎被什麽轻轻地啃著,接著,有一股湿润慢慢探进……
“你干什麽!”猛地清醒,想也没想便使劲推开了身前的人,东篱暄失声大喊,声音中带著无法掩饰的颤抖,唇上似乎还存在那微微的冰凉触感,他喘著气,难以置信地看著被自己推跌在枕上的人。
寒落不著痕迹地轻轻抚了抚撞痛了的肩膀,笑厣如。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那天在江家院落中东篱暄听到的一般:“带我走,好吗?”
“你……”东篱暄气已经顺了,可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仿佛这样才能压下心中的紧张。
寒落笑著靠上去,依在东篱暄怀里,头枕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低地道:“我要跟你,带我走,我什麽都答应你。”
东篱暄几乎不能思考,手僵在两旁,却无法再推开身上的人,只是勉强挤出一句话:“你是宛雁惜的表弟……”
“才不是呢!”寒落的笑声在东篱暄耳边低低地响著,“她是我的主人,可是现在她不要我了。带我走,好不好?”
声音如此地近,近得,东篱暄似乎听到了哀求。
“为、为什麽?”
“你知道吗?我是羽飞哦!很多人想要我……宛雁惜了很多钱将我买了回去,可是她现在又不要我了……”寒落的头埋在东篱暄的颈窝里,声音更小了,“我不要死,你很有钱,所以,我跟你。”
羽飞?谁?很熟悉……东篱暄思索著,眉头习惯地皱起,嘴上只是问:“因为我有钱?”
“还有,你喜欢我。不是吗?”寒落的话很轻,话语间吐出的气息吹进耳中,东篱暄不禁心中一荡。
他否认不了。他竟然无法否认。
寒落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在雪天里等你那麽久了,等到我都以为我要死了……可是你又把我救回来了。这不是上天注定麽?”
“你不是寒落……”东篱暄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不是寒落,他认识的寒落,是个很干净很柔顺的人,不是眼前这个一言一举都带著诱惑的人……不是,虽然一样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但是,不一样。
寒落展颜一笑:“我是。”话音未落,又一覆上东篱暄的唇。
又是那一阵淡淡的菊香,清冽,却是致命地醉人。
寒落的眼中是满满的笑意,东篱暄惊讶地瞪著眼,看过去,寒落似乎就是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只是,少了一分神气。
惊讶慢慢褪去,东篱暄缓缓合上眼,他能够听到自己和寒落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寒落在玩火。可是他知道自己无法推开他。一向自豪的自制力在这一刻竟然毫无用武之地。
舌与舌的纠缠,唇与唇的离合,房间中只有呼吸声越来越重。
寒落的手慢慢滑落,轻轻扫过东篱暄的後颈,然後满意地听到东篱暄一声低哼。再下去,轻轻贴著衣领慢慢探进去。
东篱暄全身一缠,下意识地猛一抓住寒落的手。
“东篱暄……”寒落呢喃著吐出三个字,伴著急促的呼气声,竟是分外诱人。
东篱暄紧紧抓著他的手,渐渐用力:“不可以……”
手上传来的疼痛让寒落皱了皱眉,硬是挣开了,却更向前靠,柔声道:“可以的。”他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东篱暄的脖子,感觉到他缩了缩,笑了。
“寒落,我和你都是男子!”强迫著自己清醒,东篱暄的声音微微变了。
寒落笑得惑人:“那又如何,你是喜欢我,不是吗?”他一边说著,一边伸手慢慢解开东篱暄的衣服,指尖若即若离地扫过他的胸口。
“你会後悔的。”东篱暄又一捉住他的手。
“不会。”寒落没有再挣扎,只是突地往後一倒。
东篱暄一个不防便被他带了过去,正正压在他的身上。然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下体的异样。
微微闭眼,他的声音沙哑:“你後悔也没用了。”略一扬手,一旁桌上烧了不久的蜡烛轻响一声便熄灭了,房中一片黑暗,只留下一道光影一闪而过。
手竟然带著颤抖,东篱暄缓缓解开寒落的衣带,然後衣服。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寒落在对著他笑。很美,带著他不懂的情绪。
呼吸加重,东篱暄压著寒落,俯下身,在他额上轻柔地印上一个吻,然後是鼻子,到唇。纠缠了片刻,又缓缓下滑。
寒落的呼吸短促而有节奏,声音断断续续,却是说不尽的旖旎:“东……篱……暄……”
“叫我的名字。”
“暄……暄……”低低地,不断地。“啊……”
在异物进入体内的刹那,寒落终於无法遏止地发出一声呻吟。
“痛吗……”东篱暄的声音中透著一丝慌然。
只是轻轻地一笑,寒落没有回答,细碎的呻吟声从唇边逸出,竟让东篱暄心头闪过一抹快感。
光滑的肌肤在指尖游离,美丽的声音,摆动的身体,让东篱暄不觉地沈迷下去。
他看不到。
雪还在落著,月色黯淡。他看不到,寒落脸上的笑容,带著如何的绝望。
七 真假
清晨的风带著泥土的香气吹过,轻轻撩动著窗边的纱帘,晨光缓缓地沿著地面的纹路移动,从门口,到桌椅,然後逗留在落下的布帷上。
东篱暄醒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不自禁地一吸气,正要翻身起来,目光却正触及寒落的脸。
脸色很苍白,仿佛透明一般,只有那过分红润的唇透露著昨夜的激情。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著,似乎在揭示著主人在梦中并不安稳。眼角带著一丝异样,凝视了很久,东篱暄才突然惊觉,那是泪痕。
很美,不是初见的柔顺干净,不是昨夜的W魅诱人,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美丽,宛如琉璃,只轻轻一碰,便会破碎得找不回来。
他哭了吗?东篱暄习惯地皱著眉。可是昨夜,主动的人是他。不是吗?
看著那张脸,眉、眼、鼻子、唇,轻微的呼气吸气,东篱暄似乎又闻到了昨夜那淡若无物,却又浓烈无比的菊香,让人沈溺的菊香。
不知多久,仿佛被捶了一下般,东篱暄猛地回过神来,有点慌忙地别过头,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低柔而略带慵懒的声音。
“不看了吗?”似笑非笑的语调,淡然,却诱人。
东篱暄下意识地一坐起来:“你……”
被褥下寒落一丝不挂,他却似乎感觉不到初冬的寒意,唇边勾起一抹笑意:“你这样看著我,我还能不醒麽。”
“昨晚……”东篱暄说不下去,说什麽呢,即使主动是他,自己也沈溺了不是吗。
寒落笑了,伸出手,慢慢抚上东篱暄的脸,轻轻印下一吻,东篱暄触电般地一震,便听到他在耳边的低语:“你会带我走的,是吗?”
声音很轻很轻,轻得东篱暄似乎在一瞬间听到了颤抖,却又被无限柔媚掩去。
东篱暄微微仰头,看著近在面前的人,那张脸上,尽是笑意。
只有笑,然後,什麽都没有了。
东篱暄心中顿时一空,虽然知道他看不到,却还是别开了眼,声音略沈:“你究竟想怎麽样?”
寒落侧著脸,似乎在倾听著什麽,好久,突然笑了:“我不是告诉你了麽,我是宛雁惜了很多钱才买下来的。”
前一夜的话语慢慢在脑海重现,东篱暄忽然领悟到了些什麽,脸上的表情渐渐褪去,眼神冷了,之前还残留著的那丝因为忐忑而不稳的气息,也逐渐变得平稳。然後他也笑了:“江子寻想干些什麽吗?”沈稳,却冷漠。
寒落的手搂上东篱暄的脖子:“这才是你吧?东篱家的大公子。怎麽会是在扬州城里像个傻子一般随乱逛的笨蛋呢!”
东篱暄举起手,没有一丝怜惜地扯下了寒落的双臂,盯著他茫然的双眼,心中突然涌起一抹浮躁,却只是冷然道:“说下去。”
“他想夺取扬州一带商业的主领导权,他不喜欢受控於人。”寒落也没在意,只是柔声道。
东篱暄冷笑一声:“凭他?”
寒落嘴角一勾:“凭我。”
东篱暄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捏著寒落的下巴,抬起:“想勾引我?找个女人不是更好吗?何况,凭你……能干什麽吗?”
“我能做的比你想的还多。何况你敢说,我比不上一个女子?”寒落笑得肆意,“还有,别盯著我的眼睛看,我看不见不代表我感觉不到。”
东篱暄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他猜得出自己的想法,下意识地别开脸,便听到了寒落的轻笑。“既然那样,为什麽还要告诉我?”
“因为我突然觉得,跟著你不是更好吗?何必去依靠那些什麽都还没得到的人呢?跟著你,不用……不用怕吃什麽亏,更是吃香喝辣的,多好啊。”寒落的话说的飞快,只是中间那短短的迟疑,却是分外明显。
东篱暄当然不会察觉不到:“因为怕死?”
寒落一挑眉:“不可以?人都怕死的吧?说不怕死的那些人,其实都是些最怕死的笨蛋而已。”
不能死……不会了……不会死的……我、活……我会活下去的……
朦胧中似乎有什麽声音闪过耳边,那是前夜寒落睡梦中无意识的呢喃,那些,不只是害怕那麽简单吧?
只是自小的教育却没教会东篱暄轻易饶过敌人,更别说将危险留在身边。
“你走吧,我不可能带你回去。”让他就这样走,已经是很仁慈了。
不知是否错觉,东篱暄觉得有那麽一瞬间,寒落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只鬼。再看时却已经满是笑意,即使表情如此淡漠,他却是在笑。
寒落只是很轻的叹了一声,只是像那种吃不到自己喜欢却明知很难得到的食物时的无所谓的一叹,便坐前了一点,手开始在床上摸索:“这样呀……东篱暄,帮我找一下衣服好吗?我看不见。”
有些无奈的微笑,语气似乎就是在谈论著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东篱暄怔了征怔,目光顺著他漫无目的地摸索著的双手望去,床上除了一片凌乱,哪有什麽衣物呢。伸手拨开帘帐,那侯在帘外的风便一股脑地冲了进来,让人全人一颤。
地上是相互交叠的衣物,还有搁在衣物上的……寒落的挽玉琴。
正要探出身子去拿衣服,却见寒落已经掀开了被子,裸露著便走下床去,阳光照在他身上,那些激情过後的印记便表露无遗。他的动作有点生硬,眉头微微皱著,不著痕迹地轻轻咬著唇,却是什麽都没说。
白皙的手慢慢抚过地上的衣物,虽然缓慢,却是准确地拾起自己的衣服,又缓缓地一一穿上。然後又弯下身,手试探著伸向挽玉琴的方向,指尖触及琴时,似乎微微颤了颤,然後小心翼翼地将琴抱起,地往怀里紧了紧。站起来便要往门外走。
东篱暄看著这一切,只是站在那,一动不动,这时才像想起来似的,道:“回去告诉江子寻,扬州的事还是交给他们江家,山庄也不会过份干预,如果他还不知足,最好想清楚自己能付出什麽代价。”
寒落没回头,只是站在那笑吟吟地应道:“好。”
那一声,却让东篱暄心中不由自主地一慌:“你……你会回去江家的吧?”
“话一定会传到的。”寒落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保证。
“你不打算回去了?那你要去哪?”
“这跟暄少爷无关吧?”
东篱暄看著寒落的背影,居然有种单薄的感觉,他忍不住道:“我让亦星送你回去,就只说我救了你。”
寒落侧过身,冬日那过分淡薄的阳光就照在他的侧脸上,似乎便要溶了进去一般,他的嘴角微微勾了勾:“我的听力比你的要好得多,看得见的人能做的,我也可以。”话音刚落,他没再停留,抱著琴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门一开,却撞到了一个人。是亦星。
亦星诧异地看著他:“你……”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已经往她身上倒去了,亦星尖叫一声,下意识便伸手扶他。哪知寒落猛地往门边一靠,一挥袖便拍开了她的手,只是低低地喘著气。
“亦星,去叫大夫。”东篱暄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低得让人不知他的情绪。
“是。”亦星没迟疑,只看了寒落一眼,便转身走了下楼。
东篱暄听著她的脚步一离开,掀开帘帐便往寒落走来,身上只是披了件长外衣。“不舒服还走,不要命了吗你?”
寒落手臂抵在门框上,头微微仰起向著东篱暄的方向,灿然一笑:“暄少爷会因为一句不舒服而心软麽?如果是的话,我只能说绘世山庄的教导也太失败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却没有一丝断断续续。“我只不过是赌一下罢了。倒在你面前,你总会救我吧……倒在外头的话,死了也是活该,何况,我也不觉得我就一定会死。”笑得愈发灿烂,“我的命可硬得很呢!”
东篱暄看著他越渐苍白的脸,突然一伸手将他横抱起来往房间里走:“那我告诉你,你赢了。”
寒落微笑著不说话,只缓缓闭上眼,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东篱暄的臂上。感受著那个抱著自己的人小心地将自己放在床上,那细碎的动作,就像昨天的事情丝毫未曾发生一般。
然後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了。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我这样的人,怎麽还会说出真话呢?话出口的时候,已经很习惯地化成各种各样的谎言。
就像刚才,我真的想离开,因为我知道,他们找上我来勾引你的原因。
还有……就像,只要你呼吸改变,我就已经感觉到你醒了。不是我没有睡,只是,我不能察觉不到,哪怕再细微的举动,在於我,都是一天翻地覆。
那天中午,寒落就开始发烧,人昏昏沈沈地,却总是睡不安稳,一直紧著眉呢喃著些什麽,直到夜半才渐渐平静了下去。
亦星陪著东篱暄守在一旁,听著寒落那些零碎得无法拼凑的语句,看著东篱暄的眉慢慢地锁。
第二天正午,寒落才刚醒来,东篱暄什麽话都没说,只让亦星去结了帐,将寒落用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地抱上了马车,便向著绘世山庄的方向走去。
什麽话都没说。
一路上十三天的路程,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东篱暄一直面无表情,寒落却是一直在笑。
八 秘密
没有谁说得清绘世山庄是什麽时候出现的,因为当世人注意到的时候,绘世山庄已经带著天下第一山庄的姿态立於京城之外。
究竟有多厉害呢,却也无人说清。只知道,山庄只是一个管家,一招就将当时恃著武艺霸占著武林盟主之位的的败类打得再也不敢踏足江湖;只知道,当今皇後,皇上最爱的女人,是山庄庄主的妹妹;只知道,山庄在各地拥有的产业,足以推翻皇朝。
武林、朝廷、商道,无一不是王者之姿,试问天下又有谁能不对它俯首称臣呢?
这样的地方,在外人想来,必定是主仆身份分明,辈分等级分明,每个下人都各司其职,不敢有一丝怠慢──事实也是如此,只是这一天却不一样。
当东篱暄扶著寒落走进山庄的瞬间,他可以清晰地听到下人的吸气声,甚至,还有尖叫声。
这是因为寒落。
东篱暄可以肯定。第一在江家里,昕眼中的惊讶也许是他会错了意,可是,亦星和催云在见到寒落时的反应,这时下人们的反应,即使不知道是为什麽,可他可以肯定,这绝对是因为寒落。
只是,为什麽呢?
为什麽他不知道?为什麽他不知道一件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装束跟亦星极像的男子,正是与亦星同为四翼的肆阳,他只悄悄看了看寒落,便走到东篱暄面前,行了个礼:“恭迎少主回来。”
东篱暄自然不会忽略肆阳的举动,却没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这些天辛苦了。”
“哥!”话音刚落,右侧回廊便传来了东篱昕的声音,抬头看去,便看到东篱昕和催云正向这走了过来,东篱昕面上一脸沈重。
“昕,我都已经回来了,你怎麽还这副表情?”东篱暄看著弟弟,笑道。
东篱昕目光凌厉,缓缓移到寒落身上,一字一句地问:“为什麽他会在这?”
东篱暄还没说话,寒落已经轻轻一笑:“昕少爷,今後打扰了。”
东篱昕狐疑地看著他,问的却还是自己哥哥:“他要住下来?”
“怎麽,你有意见?”东篱暄扬眉。
“我不同意!”东篱昕冲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得高了。催云在身後拉了拉他,没说话。
“原因呢?”
“因为他!”东篱昕没说下去,指尖对著寒落好久,终於一挥手,别过脸去,死死地瞪著眼。
“昕。”东篱暄唤了弟弟一声。
寒落在一旁笑著听著两人的对话。这时突然说:“寒落的眼睛,昕少爷是知道的,如果是不喜欢,寒落现在就走,只是这样的地方,寒落完全不认识,却是该如何走呢?”
东篱昕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剑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把光亮的长剑。剑是在催云腰间抽出的,剑尖指著寒落。
“昕,别太过分,他是我带回来的人。”
东篱昕转头瞪著哥哥,不肯收剑:“如果是因为这张脸,我现在就毁了它!”
“但毁无妨。”寒落只是微笑接道。
“你!”东篱昕手一送,剑尖眼看便要落在寒落的脸上。催云本在一旁看著,发现东篱昕一动,连忙伸手在剑刃上一弹,长剑“铮”的一声,落在地上。
“昕,闹够了。”东篱暄看著他,回头唤亦星,“亦星,让刘叔带他去安置。就说,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亦星稍稍迟疑,便应道:“是。”转身又向寒落,“寒落少爷,请这边。”
“那麽,昕少爷,寒落先告辞了。”似乎有一刹那,亦星觉得寒落的嘴角漾著一抹很淡很淡的苦涩,随後便是那胜利的微笑,什麽都看不见了。
东篱昕没阻止,只是看著催云,直到寒落从他旁边走过时,他终於还是忿忿地说了一句:“你给我小心。”
等亦星带著寒落走远了,东篱暄才挑了挑眉,道:“昕,原因。”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吗?”
“我等你说。”东篱暄看著弟弟,没回答。
东篱昕挥开催云拉自己衣服的手:“他是羽飞。”
“谁?”那天夜里,寒落似乎说过同样的名字。
──你知道吗?我是羽飞哦!很多人想要我……宛雁惜了很多钱将我买了回去,可是她现在又不要我了……
“想不起?”东篱昕冷笑著,“哥,我告诉你吧,他根本不是宛雁惜的什麽表弟,他只是名曲班芙蓉谱的台柱羽飞,难听地说一句,他只是宛雁惜用钱买下来的娈童!”
芙蓉谱的台柱羽飞。
那诱惑,那自信,原来不是假的,芙蓉谱是什麽,他当然清楚,说是曲班,可江湖之上,又有多少个曲班真是的靠卖艺便能存活下去的呢?
一时间,东篱暄站在那,什麽都没说。
东篱昕冷冷地笑了一声:“怎麽样,还要留下他?”
过了好一阵,东篱暄看著东篱昕,只是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久,才缓缓道:“江子寻不甘心受控於山庄,於是将宛雁惜买下来的人送到我身边,你说的,我也知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是寒落自己告诉我的。”
东篱昕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为什麽会告诉你?而且……既然知道,那你还把他带在身边?哥,你疯了吗?”
“与其他在暗我在明,倒不如把他带在身边,这样更容易监视,不是吗?而且也不必担心江子寻再耍其他样。”那个雪夜的事,东篱暄却没打算说出来。
“那随你喜欢吧。”东篱昕低低地说了一声,转身扯了扯催云的衣袖便走。
哥,不是的。危险,不是因为他是江家派来的人。
“催云……”
“是。”
“爹娘都不打算插手管了,姐也不反对了,我倒反而在这阻挠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看起来是,但如果因为关心,就不一样了。”
“爹娘还有姐姐,难道他们就不关心麽……算了,早就知道结果是这样……只是,如果寒落,做了什麽伤害我哥的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寒落小心地关好房间的门,然後长长地吁了口气,轻柔地抚了抚怀中的挽玉琴,然後弯下身,将琴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又站了起来,偏著头,似乎在倾听著些什麽。
好一会,他才慢慢伸出双手,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摸索著。先是两边的墙,然後是窗,再到柜子,到床……换了口气,寒落又慢慢抚过床沿向房间中央走去。是桌子,椅子,桌子上,有三个杯子,一个插著梅的瓶子,还有,一个烛台和插在上面的蜡烛。
他不禁笑了。
蜡烛?有那个必要吗?
抱回挽玉琴,寒落像是对房间一切了然於心一般,好不费劲地便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刚才真是可笑,挑衅东篱昕,真是自寻死路啊,以後的日子,恐怕会很难熬吧……兄弟同心,真是好啊。再看那个叫刘叔的管家,真是有够好笑的了,一边诚惶诚恐地看著自己,却一边不理会亦星的反对硬是要让自己住进这里──观雪楼,离东篱暄所住的日照院最近的地方。
观雪楼、观雪楼……果然是、雪吗?
这十三天来,东篱暄没再跟自己说过任何话,哪怕是抱著他上下马车的那几天,也不曾说过一句话。
他猜得了自己倒下的话,东篱暄不会置之不理;却猜不著为什麽东篱暄会带著他一直回到绘世山庄,甚至让自己住下来。
是的,面对东篱昕时,他只是赌了一遍罢了,东篱暄从来没说过让他住下来,可是自己试探的话,东篱暄却没有否认。
为什麽呢?
不知不觉夜幕落下,除了有丫鬟送来饭菜外,没有任何人来过。
东篱暄不曾,东篱昕不曾,四翼不曾,就连山庄中那些好奇的人也不曾。仿佛绘世山庄这日,从来没有住进过一个名叫寒落的人。
寒落也不在意,只是在晚餐的用具收走後,仔细地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然後一整夜地奏著那七弦的挽玉琴,调,不成声。
所谓四翼,也就是跟在东篱家两位少主身旁,负责少主起居,替少主办事的心腹。在山庄中,四翼的地位仅与主子,跟总管家是有著一样的地位的。
而这四翼,分别是亦星、催云、唤雪、肆阳。亦星和肆阳归东篱暄管,催云和唤雪则随东篱昕。
夜,东篱暄坐在书房中,听著那隐隐约约的琴声,心中一阵烦躁。
“肆阳。”
“是。”烛光中黑影一闪,肆阳已经站在了书桌前,垂首听命。
“肆阳,你知道我叫你来,有什麽事吗?”东篱暄把玩著桌上笔架,没看肆阳。
肆阳微微愣了愣,抬起头来看向东篱暄,东篱暄的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却很冷。
肆阳摇了摇头,笑了:“本想装傻,不过看来是不行了。”
“那麽,答案呢?”看惯了肆阳在自己面前天差地别的表情变化,东篱暄也不诧异,只是问。
肆阳耸了耸肩,道:“说不是因为寒落那是骗你的,不过原因嘛,你最好不要问我。”
东篱暄想不到肆阳会这样回答,脸色一沈:“如果我非要你说呢?”
“我现在就走。”肆阳无所谓地一摊手,“反正你说过我来去自由。”
“肆阳!你知道我从来不会对你强下命令。”东篱暄脸上带了丝泄气,“为什麽我就不能知道?明明全山庄的人都知道的样子,偏偏我不知道,而且我不能知道?这太可笑了吧!”
肆阳知道他的性格,得意地一笑,才正色道:“不说也是有我们的原因的……而且,答案,一直在你心中。不只是昕相信,我也相信。”
东篱暄皱了皱眉:“什麽意思?”
“你懂的。或者,到观雪楼看看。寒落被安置在那里吧?”肆阳笑了笑,低头行了个礼,一闪身便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知道叫不回来,东篱暄也没做声,只是回想著肆阳的话,眉头越皱越紧。
窗外的夜空很冷漠,那幽幽的琴声一直不断,一如在江家初见寒落的那个夜晚,琴声中却不是寂寞,而是清冷如水的柔情。
九 寄儿
远传来三更的更鼓,寒落唇边突然泛起一抹轻笑,停了手,指尖悬在琴弦上,倾听著,毫不意外地听到“噗”的一声,知道是桌上的蜡烛灭了。
风声稍稍一变,房间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束发,黑布蒙面,却依然能看出,那是个女人,甚至,必定是很美的女人。
“无颜姐。”寒落很低地唤了一声。听他说来,那人竟然便是芙蓉谱中以唱曲而名扬天下的无颜。
听他一声,无颜才扯下面纱,借著暗淡的月色打量了他一眼,不禁皱眉:“你瘦了。”
寒落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道:“无颜姐,你还会帮我的,是吧?”
“我本想杀了江子寻了事……”无颜呢喃著,随即抬头,“当然,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凝神静听,无颜的眉头更紧,“绘世山庄这麽一个地方,居然连一个丫鬟都没派给你吗?”
“没关系,没人跟在身边,不是更好麽。”轻轻拨了下琴弦,发出一声单调的琴声。
“小落,我带你走,别管那麽多了!江子寻和宛雁惜要是敢乱干些什麽,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无颜说著,下意识地咬了下唇。
“不能不管啊……”寒落轻叹。右手微微颤抖著抚上左手手腕,那里,系著一根淡蓝色的绸带,很简单的样,就像是为了装饰一般。“怎麽能让你有事。“
无颜自是将他的举动收在眼底,暗暗一叹,却道:“要不我现在就去杀了江子寻和宛雁惜,然後回来接你。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
“不要!”寒落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没去。“无颜姐,你放心,真的没关系的。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好了。东篱暄他……我早告诉过他我的目的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麽还要带我回来……大概是还有怀疑。所以我,在这里,与其说是客人,不如说是被监视的囚犯吧。如果他决定让人跟在我身边,那也只会是用来限制我的行动而已。”
无颜脱口而出:“这样我更应该带你走,难道还要等他伤害了你我才後悔吗?留在这里,有人侍侯危险,没人侍侯也危险,那倒不如跟我走!”
寒落缓缓别过头,淡淡地道:“我不会走。如果你不帮我,那就走吧,我自己想办法。”
“你还能想什麽办法!”没好气地冲了一句,无颜终於放软声音,“我当然帮你,不是说吗,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只是小落,别难为你自己了,好麽?如果真的出了事,一定也要找我,好不好?”
寒落没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无颜这才舒了口气,又道:“东篱暄有那只雪鹰,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用信鸽了,有需要的时候,还是用琴来唤我吧,我会过来。这些日子,班里都会在京城里逗留。”
“好。”歇了歇,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寒落又道,“无颜姐……师傅已经不在了,班里,也不用太努力……”
只能叹气,无颜干笑一声:“小落,你自己能不勉强自己就很好了,班里的事,不必操心。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
当脚步逐渐靠近时,寒落就醒了,却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动。
过了不久,门外便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还有一个陌生而恭敬的声音:“寒公子,起床了吗?”
“嗯。”寒落没多说话,也不管外面的人是否听到,只应了声。
门外人却显然听到了:“那麽梳洗的东西和早饭现在送进来吗?”
寒落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里衣,突然抬手扯开了衣领的两颗纽扣,直到听到纽扣落地时那轻微的声响,唇边才漾起一抹肆意的笑容:“好,拿进来吧。”
门外人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却在看到床上的寒落时微微地愣了愣,听到了他脚步声的迟疑,寒落的笑容不禁更了。
那人也不差,只愣了愣,便又平静地道:“暄少爷吩咐,如果寒公子吃过早饭,就请到偏厅去,少爷过了正午就会回来。”
“现在什麽时候了?”寒落动也没动,只是靠在床上偏著头问。右手不著痕迹地轻轻在床上摸索著,当触到搁在一边的挽玉琴时,又自暗暗松了口气。
“刚过了辰时。”
“好,我知道了。”
“如果寒公子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先告退了。”
寒落点了点头,却又在那人正要离去时唤道:“对了,我不姓寒。所以别叫我寒公子了,怪恶心的。”
那人脸上微微一青,应了声“是”便退了走了出去。
寒落脸上的笑意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他拢了拢因为没有纽扣约束的里衣,摸过外衣套上,才走下床。
一下雪,天就冷得要命了。
吃过早饭,已经了好长的时间,寒落却没在意。
什麽正午回来的!他要能在正午走到那个偏厅,才是笑话呢……东篱暄啊东篱暄,你是忘了我看不见呢,还是故意的呢?
可他也没逗留在房间里,只是整了整衣服,用那已经半旧的白绸带小心翼翼地将头发束起,抱起挽玉琴,推门而出。
一路上扶墙而走,却竟没在路上遇见半个人,寒落也不在乎自己走到哪,只是一直地走,虽然走久了有微微喘气,却也不停下来。
“昕,你最近实在很奇怪……”那是东篱暄的声音,从左侧不远传来,似乎是在一个屋子内。
竟然这麽巧真让他转到偏厅?不会吧!寒落好笑地想著,停了下来。
屋子里隐约传来东篱昕的声音:“反正羿王早想拉拢我,如果这麽个小恩惠就不接受他,怕是没完没了了。反正只是个小小丫鬟,能干什麽!”
听到这,寒落微微一震,偏了偏头,开始聆听四周的风声。
风的气息再弱,拂在物件上,也还是有声音的。
对话是在自己所在之的前方,要过去的话,必须向前走,然後拐弯,沿著回廊一直走去。周围居然还是没有人。
思考著,寒落慢慢地向前方走起,然後松开了扶在墙上的手。
屋子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小小丫鬟?越是看去无害,越是难以猜测!我想羿王不会只单纯送你个人当丫鬟吧?”
“不说了……我不想再争论,人都已经带回来了,还能怎麽样。”东篱昕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甚至带著一丝疲倦。
“昕……”
寒落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东篱暄唤了一声,夹著一丝後悔。
真是好的兄弟情啊……
“两位东篱公子,请你们把我退回去好不好?”
就在准备推开那屋子的门之际,却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不算动听,甚至因为紧张了带了点沙哑,可寒落就那样,手僵在了半空。
“我不明白为什麽二公子要选上我,可是,小王爷答应过我可以一直留在王府内的,所以求求你们,让我回去吧!”少女的声音越显激动,然後扑通一声,显然她是跪了下来了。
寒落已经听不清东篱暄和东篱昕两兄弟在里面说了些什麽,那少女又说了些什麽,下意识地抚上左手手腕上的绸带,只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都好,回不回得了房间不重要,只是,一定要离这个房间远远的,离那个人远远的。
冷静,放松,不要发出声响,然後离开。
一直屏著气,直到知道自己真的已经离开那个屋子很远了,寒落才地呼吸了一口气,心便急剧地跳动起来。
“寒落公子,你不是应该去找暄少爷的吗?”是早上的那个人。
寒落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挽玉琴搂紧,回过头转向那人的方向时,脸上已经挂上淡淡的笑意了。“我有点不舒服,所以他让我回来了。”
“是这样啊,可是这里离观雪楼……”那人不懂。
寒落笑了,他终於明白了:“对不起,能带我回去吗?我找不到路。”
“是,这边请。”那人应了转身便走。
果然,不是东篱暄故意或是忘了什麽,而是,忽略了,山庄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看不见。
见寒落没跟上来,那人奇怪了,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
“对不起,我的眼睛看不见。”寒落声音很轻,甚至带了点柔弱。
那人顿时慌了手脚,一边道歉一边走过来,想要扶他,又不敢伸手,寒落只是心里头暗笑著,一边将手搭在那人的肩头上。“劳烦你了,不知道尊姓大名?”
那人更是不好意思:“我,叫我阿三就好了。”一边说著,一边领著寒落走回房间。
这麽一闹,他压根忘了去探究,为什麽寒落说不舒服时,他的暄少爷还会放任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自己走回房间。
根本忘了自己如何将阿三送走,只知道自己抱著挽玉琴,就在门关上後的刹那,颤抖,怎麽都止不了。
如此地近,怎麽会想不起,这里是如此地近,近得过去和现在就像只隔了一纱薄纸,轻轻一戳,就会全部撕破。
门突然开了,很响的声音,像是谁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般。
进来的只有一个人,站在那不住地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寒落笑了,缓缓地放松了紧抱著琴的手,即便没有任何不同,却慢慢地闭上眼,仿佛这样便能将一切隔绝。
真是很好的搭配啊,羿王府送来的丫鬟和江子寻派来的人。相互监视,比什麽都来得有效。只是,东篱暄他们大概想不到吧……
“公子!”一个很大的拥抱,仿佛是害怕他会消失一般紧紧的拥抱,抱著他的人早已哭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啜泣声渐渐弱了,寒落才轻轻地道:“好了,寄儿,我不是好好的麽,哭什麽。”
那被唤做寄儿的少女却不肯放手:“公子,公子,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寒落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温暖,柔声道:“是我,寄儿别哭。”
寄儿终於不好意思地放开他,揉了揉眼,却又拉著他的衣服不放,似乎怕他真的就此不见了。“公子……你为什麽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
“寄儿!”想也没想,寒落便叫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又放软声音,“我知道你很多事情不明白,可是,不要问我,好吗?”
寄儿迟疑了一下,终於点著头应了一声。“真好,寄儿又可以侍侯公子了。而且,不是在羿王府里。我们都出来了。”
寒落没阻止她说,只是突然笑了。
门外,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远了。
那个叫寄儿的丫鬟,本来死活要回羿王府,可当弟弟说出,让她去侍侯寒落正好时,她却突然脸色一变,什麽都没再说了。
东篱暄回到自己的日照院时,脚步连自己都觉得沈重。
因为觉得可疑,一路跟著寄儿到了观雪楼,却没想到看到的竟然是那样的事情。
寄儿叫寒落“公子”,寒落认识她,甚至她曾经是跟在寒落身边的人。
然後寄儿说“我们都出来了”。
从羿王府出来。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寒落不是江子寻派来的人麽?居然还跟後王府拉上关系,实在是……
东篱暄摇了摇头,拼命想把寒落的事甩出脑海,可那张清丽到极致的面容却越渐刻。现在越想,越明白,无论什麽时候,寒落身上都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初见的时候是那样,後来雪夜里是这样,然後他说出目的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从来不变的东西。以前也许以为只是错觉,可是今天却分外明显地察觉到。
那是傲气。
寒落那双没有神绪的眼眸中,怎麽掩饰都擦不去痕迹的傲气。
初见时,与其说是被那干净剔透所吸引,倒不如说是被那傲气所吸引吧,因为不懂,如此极端的东西怎麽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所以想不起那是什麽,越是想看清,越是沈溺。
带他回来,根本不是因为想要监视或是什麽,只是因为沈迷,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地沈迷,在看到他倒下的一刹那,心里竟然痛到快要叫出声来。
他不懂,不懂为什麽只是那几天的相,只是一夜的忘情,就能有这样的心痛。
他想要弄清楚,然後,不计後果。
十 沾衣
观雪楼外面是一院子的梅树,这时正是梅独放的季节,满树的白色如同烟雾般拢在枝头,即便是在雪天里,也一样夺人心魂。
寒落靠著窗喝著寄儿早上起来熬的鱼粥,身上只是一件单衣,一件厚厚的棉外袍,也不觉冷,听著寄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忙的脚步声,唇边不知何时便挂上了一朵暖暖的笑容。
咿呀一声,窗开了一线,一阵风夹著梅的香气卷了进来,寒落皱了皱鼻子:“寄儿。”
“公子,你吃完了?”寄儿放下手中的抹布走了过来。
“窗,那气味难闻死了。”寒落淡淡地道。
寄儿这才明白过来,忙回过身去关窗,暗骂自己不小心。
明明知道公子讨厌梅……
“寄儿,又不是你的错,谁叫它满院子都是呢……我们总不能把外面的梅树全部砍掉吧。”
“哦?不知道这里什麽东西惹得我们的贵客如此不悦呢?”门被推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说话的是东篱昕,後面的自然是催云。
寒落也不怎麽在意,只是说:“没什麽,不太习惯梅的香味而已。”
“是吗?以前观雪楼的主人可是很喜欢呢!看来你真的不是……”
“寒落是什麽人,昕少爷不早查出来了麽。”寒落无所谓地笑了笑。
东篱昕愣了愣,没说话。他查出来的,也只是芙蓉谱的羽飞罢了,可是之前呢,寒落是不是还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他没有去查。因为当初,他只是为了确定一些让他震惊不已的事情而已。
寒落听他没说话,接过寄儿递过来的菊茶,倒是自己说起话来了:“我倒是奇怪,从前你不是很赞成的吗?”
“你果然是知道的!”东篱昕猛地抬头。
寒落笑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是吗?东篱暄不是告诉了你我是干什麽来的吗?如果连哪些人可以利用哪些人不可以都不清楚,我想我连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原本是你想利用的人?”
“本来是,可是在江家一面,就知道不可以了。”寒落轻轻拨著琴弦,琴声零落,却诱人心魂。“你关心的只是自己哥哥而已,如果我真的只是江家里的那个寒落,你也许会帮我,可惜,我不是。”
东篱昕冷哼一声:“你倒很清楚。那麽,我想你怎麽样,你也应该清楚吧?”
“我不会走。”寒落回答得很快,也很决绝,没有一丝余地。
东篱昕却居然没动气,反而开始笑了:“江家给你多少好了?你觉得我就不能给你吗?”
寒落径自摇首:“绘世山庄的能耐,我怎麽敢小看,只是,我还不想死。”
“威胁吗?”东篱昕有点愕然地回头看了看催云,像是询问什麽,催云只是摇头。“如果我们能保你一命呢?”
寒落呵呵一笑,便已无痕,脸色很冷:“要下坠的时候,太单薄的绳索,明知道它总会断,也只能死命拉著,多撑一阵,便能多活一阵,可是有人在上面拉,绳却反而会断,这样的道理,昕少爷明白吧?”
东篱昕沈默,好一会,却突然问:“不能说?”
寒落却似明白他问什麽,一笑:“不能说。”
东篱昕再没说话,转身带著催云离去,不一会儿便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留下来的,寄儿看著她的公子,他没有说话,也没什麽表情,甚至没有动。
“公子……”想了很久,寄儿终於开口。
“嗯?”寒落轻轻应著,仿佛漫不经心。
“刚才的话……”
寒落微微动了动,良久,才柔声道:“寄儿,别问,你像以前一样地过就好了。绘世山庄会比羿王府好。”
“可是,寄儿担心公子。”
寒落正想说些什麽,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寒落笑了:“今天可真是热闹,弟弟走了,哥哥又来了。”
寄儿愣了愣,见敲门声更急,连忙转过身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东篱暄。只是一个人。
东篱暄进门,下意识地看了看寄儿,看得寄儿心中一寒,却只听到他说:“你先退下,有吩咐自会叫你。”
担忧地看了眼寒落,却见他脸上云淡风清,自然也明白他的性子,寄儿抿了抿唇微微一福变退了出去。
东篱暄走到寒落跟前,见他靠著窗台,却没开窗,不禁觉得有丝不适,却又说不出不适在哪。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了?东篱家的二少爷走了,大少爷又来了。”见他不说话,寒落耸了耸肩,脸转向他的方向。
东篱暄的眼微微眯起,唇边一勾:“你这是挑拨吗?”
“我不做没意义的事情。”可是你却已经信了。
东篱暄没有马上回答,细细地打量著寒落,淡绿色的外袍,白色里衣,恍惚看去时,觉得似乎还是初见的那个他,可是心里知道不是。这个寒落,永远不可能是那麽干净单纯的人。邪媚诱人,无法揣测,或是别的其他,惟独初见的那人,永远不是。
“江子寻让你来,只是要让我爱上你?”
寒落一笑,摇头:“不是要你爱上我,而是要我爱上你。这是真话。”
“然後呢?”东篱暄没说相信不相信,“你的答案呢?爱上又如何?”
“我不知道。这也是真话。”
“让你爱上我,只是赔了人,他还有什麽胜算?”
“不知道。”
东篱暄转过身,怕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变化来揣测自己的情绪。“没有别的吗?”
寒落不动声色:“什麽别的?”
“例如,他跟羿王府,不相识?”
寒落悬在琴弦上的指头微微一颤,硬是在琴上落下一个破碎的长音,随即有被几声寥落掩去。“羿王府?朝廷中唯一的外姓王府?”
“原来你不认识啊。我见那丫头伺候你如此仔细,还以为你们早已相识呢!”东篱暄没道破。
寒落也就当著不知道:“那不是你们山庄的丫鬟麽?关羿王府什麽事。”
“没有没有。”东篱暄敷衍地应了两声,回过身又凝视著寒落的脸。很美,真的,只要看上一眼,便再也不愿离开。看得久了,心会痛。他,也许真的是能牵制著自己的人也说不定。
寒落自然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说话,脸色不变,任他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看著。
良久,东篱暄突然笑了,柔声道:“外面没下雪,你老是在屋子里也不好,随我一起出去吧。”
寒落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便已问道:“去哪?”
“到了你便知道。”
还是抱著挽玉琴,丝毫不理会身上感受到的各种目光,只是靠著东篱暄的怀缓步而行,到了什麽地方,自然也是不知道。
有什麽热气喷在脸上,然後有东西潮湿而温暖地贴上来,就在周围的人以为他会害怕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流露出了奇怪的温柔。
“东篱暄,是马?”偏头,依旧准确无误地向著东篱暄的方向。
“你听得出,不是吗?”知道一旁的下人不明白他们的对话,东篱暄却丝毫不介意。
寒落迟疑著,小心翼翼地腾出左手,轻轻地抚上那匹就在他跟前的马的脖子。轻轻地揉著,感受著毛在指间流动。
东篱暄眉一挑:“你很喜欢马?”
又是一阵迟疑,寒落终於点了点头,手从马身上收回来,又自抚上挽玉琴的弦:“这是一匹一岁大的马的马尾。”
东篱暄不懂他的意思,也无心追究,只是笑:“想不想骑一下?”
寒落似乎在思考,好一会,才低低地说出一句话,脸上居然有一丝红晕,下人们又是惊W,又是好奇,却不知道他说了什麽。
东篱暄却是听到,不禁哈哈一笑:“没关系,我带你。”
寒落说的是:我会不会太重。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一阵羞怒,却又忍下,只是点了点头。
东篱暄突然觉得心情大好,一手搂过寒落的腰,便将他连人带琴扶了上马。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突然觉得平时听得清晰的细碎声响都消失了,天地寂静,只有风声。
寒落小心地低著头,害怕自己的後脑抵在东篱暄的鼻子前。
东篱暄看著他,自然也猜到了他的三分心思,唇边的笑意有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直上了山坡,才缓了下来,由著马自己走著,低头附在寒落耳边,轻声问:“怎麽样?”呼气就落在寒落的耳边,带著说不尽的暧昧。
寒落心中一动,别过头:“不错。”
“只是不错?”
“只是不错。”寒落执拗地道,突然风中传来一丝不同的声响,他的脸色突然变了。
东篱暄察觉到他的改变,习惯地皱了皱眉:“怎麽了?”
寒落的声音中居然有一丝颤抖,而且他毫不掩饰:“东篱暄……这是,什麽地方?”
“这里?这里是绘世山庄的狩林,等雪融了我们就会在这狩猎,不过现在……”东篱暄没有说下去,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自己拉著缰绳的手背上,是一滴分外鲜明的血红,那是血。温热的血。寒落的身子僵硬得明显,他在发抖,即使只是衣服的相触也能感觉得到。比起初见的那个晚上落水後的颤抖,要厉害得多。
“寒落,你怎麽了?”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慌什麽,慌忙地扳过寒落的身体,便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睛紧紧闭著,眉头紧锁,死命地咬著唇,血丝从嘴角滴落,可见是咬得多麽的不留情,呼吸急促。
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般,东篱暄的手一把便被寒落捉住了,紧得指甲都嵌入肉中了,声音单薄如鬼,断断续续:“东篱暄……回去,求你,求你……走,快,我不要……留在这里……东篱暄……”
惊讶於他的请求,东篱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另一个想法,他反手紧握著寒落的手,感受著他无法自已的颤抖,突然笑了:“叫我暄。”
寒落微微张眼,茫然地似乎想寻找什麽,却没有一丝焦点,只是慌得像个孩子,呢喃不清:“暄……暄……走……求你……暄……”
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叫唤,寒落的脸色更苍白了。
东篱暄心中一紧,一夹马肚,拨过马头便走。
不一会已经回到山脚下,低头扶过寒落的肩,他的脸色依旧,齿还死咬著唇,血沿著嘴角落到衣襟成一线,没有动,死死握著拳,却不住地颤抖。
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东篱暄已经将寒落拥入了怀中,搂得很紧,似乎想借此传给他勇气。
“别怕,已经离开了,我们已经回到山下了,别怕,来,张开嘴。”
寒落却像听不到似的,只是在被他搂入怀中时,像找到了安全的地方一般,死死地往里靠,感受著隔著几层寒衣的微温。
看著那漂亮的唇不断沁著血丝,东篱暄怔了一会,突然一低头,便吻了下去。
舌尖细致地挑拨著,小心翼翼地纠缠在牙齿之间,然後感觉到他慢慢放松,然後张开,然後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从鼻子中逸出。呼吸变重。
缓缓松开,低头看那人,脸上已自有了红晕,不再苍白得吓人,微微地喘息著,竟然带著一股从未见过的清新。
他的眼中,茫然,还有,一丝刚过未散的惊恐。
你那傲气呢?是什麽,让你的傲气消失无踪?你在害怕什麽?
看著微微喘息的寒落,东篱暄突然觉得似乎有什麽从喉咙冲出,一闭眼,他将眼前的人搂进怀中,连自己都不懂,却很轻很轻地叫了。
沾衣。
十一 约定
两个人都没有动,天开始黯淡,然後飘起了细碎的雪,轻轻落在身上时,一瞬间就看不见了。
东篱暄脸上是浓浓的疑惑,他不懂自己为什麽唤出那样的两个字,沾衣,是什麽?两个字,仿佛在几千几百年前就已经刻在心里头,却又被重重压著,只有被挑起,才会无法遏止地涌出来。
寒落微微动了动,颤抖已经停了,头埋在他的肩窝,不肯抬起。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传出一声:“你唤谁了?”
东篱暄心头一震,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麽,笑了起来,温柔地低下头,用鼻尖轻触著寒落的顶发:“叫你。”
“骗子。”闷闷地回了一声,寒落不抬头。
东篱暄笑得更响了:“难道你不是?”
“反正你早知道,我也早告诉过你了。”寒落不愿抬头,感受著那人因为笑而起伏的胸口。
东篱暄仰头看了看天色,突然一挽,马又动了起来。
寒落一慌:“去哪?”
“上山。”
“不要!”想也没想,寒落已经叫了出来,声音尖锐而破碎。
东篱暄满意地一笑,低头,声音中透著蛊惑:“你害怕什麽?告诉我,我们就回山庄里去。”
“我……我听到了老虎的声音,我怕死。”强自镇定,寒落说道。
“林子里没有老虎,里面都是些灵巧的小东西而已。”
寒落愣了愣,抿著嘴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著自己的琴。
“不说话,我们很快就回到林子中的咯。”
寒落还是不说话,东篱暄可以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著,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
心中闪过一丝不忍,明知道面前的人并非如初见般脆弱,东篱暄却还是妥协了:“好吧,我们回去。”
明显地看到寒落松了口气,东篱暄不禁笑了,又补充道:“等你爱上我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寒落还是没说话,东篱暄也不执著,反正都是作戏,何必计较到底,轻喝一声,拨过马首,向著山庄奔去。
回到门口,马夫早已侯在那儿,等两人下了马,便把马牵了下去。
寒落一著地,便推开了东篱暄,脸上已是一片漠然,似笑非笑,仿佛刚才一切皆没发生,却轻轻地道了一句:“好。”东篱暄愣了愣,便又听到他的补充,“这是真话。”
念头一转,东篱暄才会意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话。不禁宛然一笑,心中却似乎有什麽,被一下子提得很高了。
“这已经是第三商队的车马被劫,来人不多,但是武功都在商队的武师之上,而且看留下的剑痕,似乎是同一帮人。最奇怪的是,这我特地让两队伪装的商队带著装上石头的车马同时上路,向著不同方向,可是对方似乎早就知道我们的意图,那两队商队根本没遇到任何风险。”肆阳站在书桌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著,一边打量著坐在那儿不知道心在何方的东篱暄。
过了好一会,东篱暄都没说话,知道肆阳差点以为他真的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的时候,他才悠悠开口:“那两个商队没有人去试探吗?”
“两边都派去了高手,人是从昕少爷训练的‘影子’里借来的,他们都说没有人暗探过。”
东篱暄略一沈吟:“那就是说,他们是早就知道我们真正的商队是哪一队了?”
“是。”
“都是往江南的商队?”
肆阳摇头:“不是,两队江南,一队是往关外的。”
“不是?”东篱暄喃喃道,心中似乎盘算著什麽,过了一阵,才对肆阳道,“且不要做什麽,静观其变,对方沈不住气了,自然就会暴露出他们的目的。死伤的人,你亲自去跑一趟,将安抚的东西送到他们家里去,出外的商队,都尽量加派人手。可以直接从山庄内部找人,‘影子’那边就别再动了,羿王回京,我担心他会对昕不利。”
“是。”肆阳看著他一整晚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住觉得好笑,也没显露出来,只是嘴角一勾,“如果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等下,肆阳。”东篱暄却出声留他。
有点愕然地回头,在对上东篱暄的双眼时,肆阳心中顿生不安。
“肆阳,你有没有听说过西域的葬楼?”东篱暄抬头看著肆阳,眼光中带著一丝莫测。
肆阳微微一怔,心中暗叫不妙,每东篱暄拿这样的眼光看他时,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霉了,可是这,倒霉那个,恐怕是自己吧?脸上却没有透露任何东西,呵呵一笑:“知道,在西域,葬楼几乎是跟中原的绘世山庄齐名的,加上那些像变戏法一样的武功,还有还有,那些什麽长生不死啊,借尸还魂什麽的传说,我不知道就有鬼了!怎麽?你想长生不老了?”
东篱暄盯著他,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悠悠问道:“那你可有听说过葬楼的少楼主?”
“少楼主?”肆阳的眼不禁一瞪,声音带著自己无法控制的拔高。
东篱暄知道自己猜中一些事情了,却不动声色。“对,葬楼少楼主雪沾衣,据说江湖上曾有传闻,说他是前朝太子的遗腹子,你听说过吧?”
肆阳皱了皱眉:“难道先王在位十五年,当今圣上也已登基六年之後的今天,皇上才打算剪除余孽?”
东篱暄笑著摇头:“肆阳啊肆阳,你这是什麽傻话呢?皇上怎麽会害怕一个死人呢?据我所知,雪沾衣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吧?”
“……我知道。”肆阳越发不明白东篱暄究竟想干什麽了。“那你是想……”
“不是有长生不死,借尸还魂的传说麽?怎麽还会死呢?”东篱暄一字一句地说著, “我只是突然对这位少楼主的生平和死因很感兴趣罢了。”
肆阳没说话,行了个礼,侧身要退出去,却在关上门的刹那,听到东篱暄的话:“对了,让人把观雪楼的梅树都砍了。没关系吧?肆阳。”
肆阳在苦笑,他实在很想这个时候跑去找东篱家的二少爷,可惜他不敢。跟在东篱暄身边太久了,即使自己的身份跟其他三人不同,有些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可是对於东篱暄的性子他却很了解。
因为要隐瞒,所以,现在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去找别人的。
那该怎麽办呢?
说什麽不要让他知道,二少爷您的话还真是难办到。
不太可能的吧?雪落飞沾衣寒,这是少主心中永远的刻印……你不也说过吗?
寒落窝在被窝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挽玉琴,琴声杂乱,就如同透示著弹奏者的内心一般。
爱上他後,要说出原因。
那麽,上天,不要让他爱上他吧。
他不在乎是否符合道德伦理,不在乎什麽阴谋诡计,可是,他也有害怕的东西。很怕很怕。
今天在狩林里,他是真的听到了叫声。不是老虎,而是狐狸。那种狡猾得让人忘记它也具有很强攻击性的生物。然後是山鸡的鸣叫声,还有兔子……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熟悉得让他惊恐,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出现在他梦中的催魂般的声响。
只有马,只有马才能让他安心,其他的,即便是小小的兔子,也会让他心生恐惧。
每一样生物,都是会伤人的。即使是马,即使是人。只是因为遇到过温柔的慰藉,所以学会接受。
琴声是会透露出一切的,越渐转急,似乎便是颤抖,寄儿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从寒落脸上滑落的眼泪。茫然的眼中,是一片无助。
“公子,公子!”寄儿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走了过去坐了下来,一把捉住他的手,“公子,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了?别哭……告诉寄儿,怎麽了?”她比寒落要年长一岁,从九岁开始就伺候在寒落身边,以前也好,“那些事情”发生时也好,从未见过她的公子留过一滴眼泪,可是如今,却哭得如此脆弱。
寒落不住地摇著头,轻轻咬著唇,感受著牙齿碰在伤痕上那微微的痛。泪却止不住。
寄儿的眼眶也不禁红了:“公子,告诉寄儿好不好?寄儿会帮你,无论怎麽样,寄儿都会帮你的,你别哭,不要哭……你哭,寄儿也忍不住了……公子……”
捉住自己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寒落知道寄儿真的哭了,像是有什麽终於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倒在寄儿的肩上,仿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发出一声很低很低,像是从喉咙挤出的吼叫,很轻,听在耳中,却如雷贯耳,让人忍不住想要掩住耳朵,不敢承受其中的绝望。
寄儿哭得更厉害了,只是一直在叫他:“公子,公子……”
“东篱暄……今天带我,去了狩猎的林子……”死死地抓住寄儿的衣袖,寒落只说得出这样的一句话。
寄儿吸了口气,不敢置信。随即缓缓伸出手,拥著哭得像个小孩,却没再发出一丝声音的寒落。
东篱家的大少爷,你是想要显示自己有多麽厉害吗?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是会惧怕那样的地方的。
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被放逐在那样的地方。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一个什麽都看不见的孩子,在他连牙齿都还没换的时候,被人放逐在一个王府的狩猎场中,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只能依靠自己,奇迹地活过四年……你能想象其中所承受的惊恐与绝望吗?你知道,好不容易逃离後又被带回,他会有多麽的恐惧吗?
十二 最爱
自那日後,东篱暄几乎每天都到观雪楼,或者是带去外人送来的美食,或者是带来奇怪的玩意,或者是找寒落谈论诗文时事,甚至只是来听琴,他总是找著不同的理由在观雪楼逗留大半天,随後又什麽都没干便走了。
开始时,寒落还是带著一脸如同面具般的W魅笑容来对付他,到了後来,干脆连笑都懒了,似乎也不再去想东篱暄在玩什麽把戏了,笑怒随心。
因为那天的事,寄儿本是对东篱暄抱著极大的敌意,可到了後来,也懒得再板著一张脸去面对他了,因为每天都是那样的表情实在很累,只能尽可能地守著她的公子,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这一日,东篱暄又提著一篮子奇怪的糕点走进观雪楼,寄儿好奇地往篮子里探了探头,这一看,不禁一阵惊叹:“好漂亮!”
东篱暄得意地一笑:“是吧?这是万丞相送来的菊团,昕说他不喜欢,我就要了过来了。”转过头往房间里一看,轻而易举地在窗边找到了抱琴而坐的寒落,“落,你喜欢菊的味道吧?”
“喜欢不代表可以拿来吃,对吧?”无奈地应著,寒落几乎可以想象到东篱暄脸上的得意,却始终无法明白是什麽目的让这个男人对身份跟囚犯无异的自己如此地好。
是的,目的。一个如同东篱暄这样的人,不可能对一个带著阴谋的人仁慈的吧?
东篱暄自然不知道在那麽一瞬间寒落的脑海就闪过如斯的想法,只是将手中的篮子递到他跟前,拉过他的手,放进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淡黄米团,笑著道:“试试看,很浓的菊香哦。里头还有菊瓣呢好象。”
寒落依言将菊团放进嘴里,一股清淡却又浓烈的香一下子溢满口腔。“还好。”只是我还是比较想念扬州思归楼上那红豆八宝糕。这样的念头浮起时,寒落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错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东篱暄随手拿过一个丢进嘴里,一脸满足。
观雪楼外的梅树,也早被砍掉了,转眼入春,雪融了後,便被人植上了满园的菊,还记得种的那天寄儿那丫头看著自己的表情……东篱暄的唇边不禁浮起一抹笑意,寒落还不知道那是什麽植物,因为寄儿答应过保密,相信到今年秋天开的时候,寒落一定会很惊喜。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到秋天呢。
“寄儿,今天不是做了些米粥麽?拿过来正好伴著吃。”寒落笑了笑,没理会东篱暄,偏过头向寄儿道。
相久了,寄儿自然知道他是有事想单独跟东篱暄说,却又不放心,迟疑著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东篱暄抬起头,略带诧异:“怎麽了?还不去?”
“是,奴婢这就去!”自知是留不下了,寄儿只得转身走出门去。
听著寄儿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东篱暄才笑著逼近一步,指尖轻轻扫过寒落的脸,心中暗叹著它的完美:“好了,特地让寄儿离开,你有什麽话要跟我说吗?”
寒落缓缓伸手,拂开了东篱暄的手,却不说话,惹得东篱暄一阵大笑:“怎麽?你不喜欢我碰你?”
“东篱暄,你……”
东篱暄没让他说完,只是打断:“叫名字。”
寒落叹了口气,别过脸,仿佛不是与他面面相对,便可减去那凝视著自己的眼神所带来的重压:“暄。我不想猜了,你有什麽想知道的,想要的,直接说吧。”
东篱暄笑得更响了,指尖拿捏著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俯下身,轻柔地在耳边印下一吻,声音如魅:“如果我说,我想要你呢?”
寒落正要摇头挣脱,听到这样的话,不禁一声冷笑:“别开玩笑了。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恶心?别人也许,可是如果是你的话,我很乐意。”
“东篱暄!”感觉到面前的热气越近,寒落只能赶在东篱暄印下一吻前急呼一声,吻却依旧落下。
“叫名字。总是学不会的人,要接受惩罚的哦。”伸手便像要解开寒落的衣服,东篱暄满意地看到寒落脸上闪过的惊恐。
“东篱暄!放开我!”寒落猛地推开他,“别告诉我你在短短两个多月里就接受了,你我都是男子,那天夜里你不也说过吗?”
“我刚才也说过,如果是你的话,我很乐意。”东篱暄盯著那张绝美的容颜,“我也不知道为什麽,道德伦理什麽的,我不管,可我也不见得愿意接受龙阳之癖,不过,对象是你的话,会是例外。仿佛就是理所当然一般。”刻意地顿了顿,发现寒落停下了动作,他笑了,“这就是江子寻找你来的原因吧?你知道是为什麽的,对吧?”
只是一瞬间,转眼即逝,东篱暄终於在寒落的脸上捕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暄……”寒落低低地唤了一声。
东篱暄单手关上了一旁的窗,一手缓慢地解开了寒落衣服上的第一颗纽扣,“你不是说,只要我肯带你回来,你什麽都依我吗?我想清楚了,我要你。不要再管江子寻宛雁惜,从今以後,你只要想著我就足够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著说不清的暧昧,寒落的呼吸渐渐急促,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去分辨那温柔的话语中,是否存在真实,所以只能选择相信。或者全部否定。可他已经没有不信的权利了。
拉下窗纱,屋子内顿时暗了下来,那交错的呼吸声便更加明显,东篱暄一把抱起寒落,走到床边,放下,动作轻柔,似乎就是心中最宝贝的东西。
寒落没有反抗,即便知道自己心中有多麽的惶恐。
细碎的吻落在身上,带著还未散尽的菊香,寒落轻喘著,手沿著东篱暄的手臂缓缓向上,意识早已迷醉在那淡淡的香中。
然後他听到了东篱暄的声音。手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
他唤:沾衣。
“我不是雪沾衣!”寒落猛地有一推,低头躲过正落下的一吻,话便脱口而出,再收不回。
东篱暄突然松开了手,笑了:“果然是雪沾衣。”
寒落愕然地定在那儿,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试探?刚才的一切,只是试探?
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从心底涌上,寒落突然笑了,他选择忽视。
“笑什麽?”东篱暄皱了皱眉。
“没什麽。”寒落淡淡地道,慢慢撑起身子,又慢慢将衣服的纽扣扣上。
却又一被东篱暄压了下去:“雪沾衣跟我有什麽关系?”
“我不知道。”寒落没挣扎,由他压著,呼吸已经变得平静。
东篱暄的手捉住他还停留在纽扣上的手,慢慢移开,又将那纽扣一一解开:“不知道吗?还是说,你是希望我刚才继续下去?”
寒落轻轻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
东篱暄俯下身,在那光滑的肌肤上印上一吻,然後改为啃,一路下来,细碎地啃噬著,直到听到寒落发出一声细小的呻吟。
“不说吗?”东篱暄笑著呢喃,“或者,你很享受我这样?”
寒落咬著唇任他啃噬,睫毛轻轻颤抖著,似乎有什麽就要落下,这时听到他的话,才开口:“如果你不介意。”
“真的嘴硬呢!”东篱暄嘴上用力,寒落轻轻哼了一声,便听到他继续道,“我听说,那些打芙蓉谱羽飞主意的人,似乎都没有什麽好下场……那麽,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很幸运呢?”
“什……什麽意思?”声音出来,却带著说不尽的娇媚,寒落後悔得几乎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个雪天,你诱惑我,是因为雪沾衣的缘故吧?”东篱暄说著,轻易地褪下寒落身上的最後一件衣物。
“没……有……”极力地否认,寒落的声音却已经无法连贯,一字一句,只如同呻吟一般。
“我会让你承认的。”
“不要!”一声惊呼,寒落只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被人扣著,身上是突如其来的重压,随即下体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无法自已地张开了口,尖叫声从喉咙冲出,凌厉而嘶哑,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不要不要不要……细碎的呢喃在出口前便已化为呜咽,四年前的噩梦仿佛又在重现,回应他的依旧是一阵强过一阵的冲击,和那仿佛撕裂一切的疼痛。
手腕上似乎有什麽被蹭开了,寒落心中一惊,泪终於沿著眼角慢慢划落,他却笑了,美得如同末世的。
身上的人却突然停了,情欲一下子消退,周围似乎瞬间便冷了下来。
他看到了什麽,我是知道的。
寒落别过脸,想要挣开被束缚的双手,却无能为力。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落下,衔住了划落的泪,寒落微微一颤,抿著唇,不说话。
“这是怎麽来的?”东篱暄的麽指轻轻摩擦著他的左手手腕,那里,是一道很的疤痕。扼腕自杀吗?这个连睡梦中都会说著要活下去的人?
“放开我。”声音仿如从很遥远的天际传来一般,似乎风一吹,便会消失。
东篱暄依言松开了手,寒落硬撑著坐了起来,先拉过的却不是衣服,而是他的琴。东篱暄迟疑了一下,拉过薄被披在他身上。
“怎麽了,暄少爷?可怜我吗?”寒落唇角一挑,“这只不过是从前跟人家抢东西的时候被划下的刀疤罢了,就是因为位置太奇怪,才用绸带遮住,就是怕像你这样的人看了会误会。”
“那你哭什麽?”东篱暄生硬地挤出一句话。
寒落笑得放肆:“暄啊……如果换作你被人如此……就不只是哭了吧?”
东篱暄脸上一白,没说话。
寒落轻轻呼出一口气,淡淡地道:“不就是想知道麽,告诉你就是了。我早说过,与其跟著江子寻,不如跟著你,反正都一样。可惜你不相信。”你不相信,却是对的。
“我……”被一阵抢白,东篱暄说不出话来,前一刻还在身下哭著的柔弱人儿,似乎一瞬间便变得凌厉。
“雪沾衣是什麽人,你比我清楚,江湖上的事,我不及你。”
东篱暄看著他,缓缓地道:“他是西域葬楼的少楼主,前朝太子的遗腹子。”
寒落没马上接下去,仰头道:“我告诉你雪沾衣跟你有什麽关系,这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东篱暄不懂他为什麽这麽说,只是点头:“好。”
寒落笑了,似乎是在笑他回答得轻易,良久,才缓缓开口:“其实很简单,他是你最爱的人。两个男子相爱会怎麽样,一目了然。整个山庄的人都反对,除了东篱昕。葬楼的人自然也反对。於是制造了误会。然後……”寒落笑,没说下去。
“然後怎麽样?”东篱暄的脸色阴沈,声音带著自己不知道的颤动。
寒落轻轻挑动琴线,琴声留下长长的颤动,如同东篱暄的声音,唇边笑意未敛,寒落轻轻地道:“然後你亲手杀了他。”
十三 往事
“说谎!”思绪还没来得及反应,东篱暄便已脱口而出,只因为寒落的话,太离奇了。
寒落耸了耸肩,伸手去摸那被他褪落的衣物,东篱暄下意识地捡过来给他递去,不料寒落却只是放在手上半晌,突地抛落在地,推开他走下床,缓慢却准确地走到柜子前,从里头摸出一套干净的衣物,套在身上。
“落。”东篱暄叫他。
“既然不相信,又何必要问?”言辞冷淡,甚至带著讽刺。
东篱暄不禁脸色一沈,冷哼一声:“这也太荒谬了吧?最爱的人?那为何我竟然没有一丝印象?”
“我不是你,我怎麽知道?江子寻要我来,我只需要问出理由便够了吧?何况,他还一直纳闷你为什麽不记得呢!”
“为什麽突然告诉我这些?”
寒落正在穿衣服的手微微一顿,一低头,很轻很轻地吐出二字:“出去。”
东篱暄一愣,不懂他为什麽突然这样说。
“出去。”淡如云烟,却字字皆重。
东篱暄像是看著鬼似地看著寒落,越发这人的心无法触摸。
寒落轻轻叹了口气,扣上最後一颗纽扣,抱著他的琴,向著门外走去,没再说一句话。
东篱暄一手拉住他:“干什麽?”
“你不走,我走。打搅暄少爷了。”
“什麽意思?”
寒落淡淡一笑,悠悠道:“既不相信,何必相问?”
东篱暄扣著他手腕的力度渐渐加重:“被算计的人是我,难道我就不能略带怀疑?”
“略带怀疑?”寒落摇头,“自始至终,每一字每一句,你可有相信过我?”
东篱暄无言,却不肯放手。
窗外传来响彻的雨声,春天的雨说来就来,一下子却又把屋子里的死寂给盖了过去,天开始暗淡无光,仿佛空中的污迹,便要一过给刷下尘世。
东篱暄死死地盯著寒落的脸,那张脸上无喜无悲,只是一种淡得让人哀伤的笑,仿佛便是一笔一画描上去的,看来似乎温柔,却什麽都没有包含。只是一幅画,衬在另一幅更美的画上。
这样一张脸,就在那个初见的夜晚就已经刻在心头了,任是如何否认,如何不在意,到头来依旧无法忽视。
寒落只是任他看著,这几年来,随著芙蓉谱走过多少地方,还会有怎麽样的目光,是未曾领略过呢。只是,这一刹那,却似乎有什麽,隐藏在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之下。
他不愿去想那是什麽样的感情。
他不敢去想那是什麽样的感情。
一声春雷,闪电掠过才惊觉屋子外的天色已经很暗淡了,一低头,几乎都要看不清眼前。
──既不相信,何必相问。
东篱暄突然手中一扯,寒落便跌入怀中,唇与唇已是相触。
感觉只是无尽的菊香,一直入,似乎没有终止,窗外的雨声将一屋的旖旎盖去,毫无羞愧。
“啊。”一声低呼,寒落伸手推开东篱暄,脸上带热,只是不住地微喘著,唇上带著一抹醉人的潮湿。
“对不起。”东篱暄很低很低地道。
寒落抬手拭上唇边,喘息未定,只是冷冷一声哼笑:“寒落受不起。”
东篱暄垂眼,伸过手去拉他那唇边的手,暗自用劲,不让他挣脱:“山庄的事,由不得我不怀疑……只是,我认了。你为什麽而来都好,你赢了。”
寒落微微一动,不懂他的话。
只听东篱暄又自说下去:“东篱暄本来就不是什麽死守正道伦常的人,女子也罢,男子也好,我只要我想要的。”
寒落心中一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你是,在跟我说吗?”
东篱暄一手搂过他,不理会他那小小的挣扎:“除了你这里还有人?我不管了,你的目的也好,那些关於我和雪沾衣的话也好,你以前的事也好,我都不管了。从今以後,你只是我的,不管你现在的心是如何,我一定会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所以,别再去想江子寻宛雁惜那些人了,别再想你以前的那些事了,从现在起,只想著我就好了。”
“这是……威胁吗?”寒落轻轻地问,唇边带著若有若无的笑意。
东篱暄的嘴角也不禁微微上弯:“这是表心迹,难道你听不出?”
“我又不是那些小姐姑娘,怎麽会知道。”寒落一笑,摇头。
“那麽,答案呢?”
寒落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东篱暄却是哈哈一笑,把他往怀里一紧,怀中人没有反抗,他的笑声更响了。
暄,那个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吗?
你不知道。
你在想什麽,我也不知道。
来得如此突然的话,我没有相信的勇气,却也没有否定的能力。
那时只是一直在想,你说,你不管了。我曾经相信过这一句。
於是心中只是一直在想著。
暄,即便你真的爱上我,对於我说的话,你终究是一句也不相信。
然而,这却是对的。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接下来几天,东黎暄没再走进观雪楼,却每天遣人送来不同的东西。寒落的心情也似乎格外地好,每天只是弹弹琴,跟寄儿天南地北地扯半天……甚至只是坐在窗边吹吹风,也是一整天地笑著,仿佛在想著些什麽愉快的事一般。
“公子在想什麽开心事吗?”看了几天,寄儿终於忍不住了,试探著问道。
寒落笑了:“寄儿,一定要有开心的事才可以笑吗?”
见他点明了,寄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公子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所以寄儿就……”
“没什麽,我只是突然觉得,我跟东篱暄有点好笑而已。”
“暄少爷?好笑?有什麽好笑?”
寒落但笑不语。
寄儿也不敢追问,过了一会,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道:“对了,有件事,从其他下人那里偷听来的……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
寄儿看著他的脸,想看出他的表情,却什麽都找不到,吸了口气,道:“我听那些人说,公子跟观雪楼的上一任主人长的很像,不,不只是像,而是一模一样。只是……”
寄儿没有说下去,她说不下去,寒落却悠悠接道:“只是那个人却已经死了。”
寄儿吓了一跳:“公子你知道?”
“我知道。”
“全部?”寄儿小心翼翼地问。
寒落轻声一笑,低下头,寄儿便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很轻很轻地说:“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这观雪楼的上一任主人叫雪沾衣;我知道东篱暄很爱他,爱到不惜与天下为敌,不顾一切;我知道这观雪楼是东篱暄特地为他建的;我知道他是西域第一楼葬楼的少楼主,前朝皇室的後裔;我甚至还知道,到最後他死在了东篱暄的手下。如果你指的‘全部’就是这些,那麽,我全部都知道。”
寒落的声音变得幽然,寄儿心中不觉一惊,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
寒落猛地抬头,脸上已是灿烂的笑容:“怎麽样,我厉害吧?其实啊,这个山庄里每一个人见到你的时候都一副受惊吓的模样,完全不会掩饰自己的声音和目光,我想不知道都很难呢!”
寄儿觉得,在王府时跟著他的几年里,都未曾见过如此灿烂的笑容,一时间只是心中掠过一抹不安,却是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对了!”寒落突然低叫了一声,吓了寄儿一跳,便听到他笑著道:“寄儿,带我去抱云楼好不?”
“抱云居?”寄儿一阵愕然,她知道抱云居是东篱家二少爷的居,可是,为什麽会是去抱云居呢?
寒落点点头,站了起来,摸索著拉过她的衣袖,示意她快走。
“你来干什麽?”只是站在抱云居外,东篱昕已是一脸敌意地看著寒落,问。
寒落笑笑:“不能进去吗?”
东篱昕迟疑了一阵,侧过身,看了寄儿一眼,示意她带寒落进去。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寒落抱著琴立在那儿,也不坐下,见东篱昕没说话,便自顾说道:“暄说他想要我。”
东篱昕不自觉地一吸气:“你说什麽?”
寒落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暄说他想要我。”
“什麽意思?”东篱昕的声音不觉一沈。
寒落悠然道:“就是你想的意思。”
“不可能!”
寒落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似的,继续道:“然後我默许了。”
东篱昕突然不说话了,寒落也不著急,只是站在那儿等著,感受到寄儿投来的疑惑目光,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突然东篱昕低低地笑了:“果然是这样。”
“我只是想,你反正也是早料到的,所以就过来告诉你一声。”寒落说完,转身去拉寄儿,竟然便要走了。
“慢著!”东篱昕叫住他,“你觉得我哥对你会是真心麽?你知道的,不可能吧!”
寒落停了下来,笑道:“他只要对雪沾衣是真心就足够了,不是吗?”
“可是沾衣已经死了!”
“而我在这里。”寒落淡淡地接下去。“之前江子寻没告诉过我东篱暄没有了关於雪沾衣的记忆,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想,江子寻成亲那晚,他会跟著出来,就足以证明雪沾衣对他还有影响力。江子寻要赌的,也不过是这一样而已。”
东篱昕冷冷地看著他:“那你呢?”
“我?”寒落唇边突然掠过一抹莫测的笑意,“我怎麽样都无所谓。”
东篱昕料不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一时无言,半晌,才幽幽开口:“三年前,哥带著沾衣回来的时候,那种幸福,让我羡慕不已,所以即使家里再怎麽反对,我还是站在哥的一边。可惜後来天意弄人,那些人……造成的误会,却令他们以为对方放弃了。以为自己被背叛了……”
“所以他们刀剑相向,雪沾衣却在最後撤剑,死在了暄的剑下。”寒落淡淡地替他接下去。不意外地听到身旁寄儿的吸气声,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说下去,“这些事,只要稍微下点工夫,谁都可以知道。”
东篱昕对於他知道这些并不意外,声音却变得冷了:“只是你不知道,後面的事情。沾衣死後,我哥连续好几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爹娘那个时候才开始後悔,可是後悔有什麽用呢!他们那些可笑的对话,却被哥听到了。以绘世山庄的能力,要查清楚一件事,比谁都容易。结果他跟家里翻了脸,第二天就失踪了。我找了三天,结果是在山崖边把他拣回来的。满身是伤,发热昏迷,我差点以为他要撑不住随沾衣去了。可是半个月後他醒了,什麽都忘记了,跟沾衣的一切,那些,我羡慕的一切,在他记忆里,全部消失了,就好象,只是一场梦,醒了,就忘记了。”
寒落只是一笑:“那你想说什麽呢?”
东篱昕没有理会他笑声中那淡淡的讽刺,只是一字一顿地道:“所以,我那时候就立誓,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重演一遍。”他的声音中已经带了点颤抖,却是坚定的。“忘记一,是幸运,这样的幸运,不会有第二。所以,我绝对不会给你伤害我哥的机会的。”
“昕少爷,你太天真了。你现在能干什麽呢?杀了我?那只能是由你来伤暄的心了。”寒落移了一步,笑了,“暄正向这走来呢,我不介意跟你继续谈论下去,只要你不介意跟他挑明你和催云的关系的话。”
“你!”东篱昕脸上一白,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感受到寄儿诧异的目光,他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寒落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你早知道他能猜到,何苦两兄弟都装作不知道呢。我来,只不过是想请你别插手而已,这是真话。”顿了顿,他才说出最後一句话,扶著寄儿的肩膀走出了门。
很轻的一句话,连寄儿都听不清楚,东篱昕却是听到了,一句,仿如叹息。
“我想我已经无法伤害他了。”
十四 发现
才走出抱云居的小院,便看到东篱暄迎面走来,寄儿正要行礼,却已经被东篱暄止住了,一脸宠溺地走到寒落身边,从寄儿手上扶过他,一边淡淡地对寄儿道:“你先回去吧。”
“是。”寄儿找不到理由留下,也只能依他。
等寄儿走远,东篱暄才引著寒落往自己的日照院走去。
“怎麽,怕我气坏了你的宝贝弟弟了?”见他不说话,寒落仰首,问。
东篱暄轻声一笑:“你啊,好端端地干嘛去招惹昕?”
“我只是告诉他我跟你的事而已。”
东篱暄的脸色变了变,寒落却是看不到,只听得他说:“这种事,你应该先跟我说。”
寒落皱了皱鼻子:“你不高兴?”
东篱暄没说话。
寒落推开他:“是你自己说什麽都不管的。是你自己说要我的。果然还是嫌弃我麽?”
东篱暄愣了愣,笑了,猛地将他抱起,大步走向日照院,寒落想要挣扎,却被他死死地扣在怀里。
一路上来往的下人见状,只是微微惊讶,却没再多的诧异。
进了屋子,东篱暄才将寒落放了下来。
“你干什麽!”
“我只是要证明给某人看,我是不是嫌弃他。怎麽样,刚才那样走来,全山庄都知道我们的事了,满意了吧?”
“我……”寒落说不出话来,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红晕,终於低下了头。
东篱暄看得有趣:“落,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你是怎麽样的人,一会儿像要勾引全天下人似的,一会儿又像个小孩子一般。”
“你管我!”寒落拿他没辙,干脆赌气,不肯抬头,反而将头偏过一边去。
东篱暄伸手转过他的脸,本想再说点什麽,却不经意地对上了那双美丽却没有焦距的眼睛。
见东篱暄突然静了下来,寒落忍不住问:“怎麽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东篱暄在他眼上轻轻印上一吻,柔声问:“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寒落一垂眼:“就是看不见。”
“我是问为什麽看不见。天生的还是……”
寒落想了一会,才说:“不是天生,只是自生下来就没真的看见过了。”
“为什麽?”
“看不见就看不见,问那麽多干什麽!”寒落的语气有点厌烦,显然不想再说这个问题。
东篱暄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眼睑:“这麽漂亮的眼睛……我可以请宫里头的御医来替你看看,如果不是天生,说不定就能治好。”
“不喜欢直接说就好了。”寒落淡淡地道,声音中多了一分冷漠,“不是因为病,也不可能治得好,就不必多费心了。”
“落……”
东篱暄还要说下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外面是肆阳的声音:“少主,人已经在山下了。”
东篱暄怔了一下,才应道:“行,如果来了就把人先请到後院去,亦星已经吩咐人摆好了席,我一会就过去。”
肆阳应了离去,寒落有点好奇地问:“我听人人都叫你暄少爷,怎麽肆阳的称呼这麽奇怪的?”
“因为他是我师父给我的随侍,跟其他人不一样。别问这个,等会陪我去後院。”
“干什麽?”
“羿王府的小王爷羿宵来了,我在後院设了宴,你也去罢。”东篱暄一边说著一边换过一身衣服,却看不到身後的寒落,脸色早已变得苍白。
好一会,寒落才说出话来,声音很低,就像要掩饰什麽似的:“我不想去。”
“为什麽?”
“我……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寒落的声音有点虚弱,似乎真的有几分病态。
东篱暄转过身来,扶过他的手:“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请大夫来。”
“不,不用了!我回去休息下就好。”寒落猛地缩回手,就想向门边走。
“落?”东篱暄有点奇怪地看著他。
寒落勉强一笑:“没事,真的,我回去休息下就好了。可以带我回去吗?找人带就可以了。”
“我先送你回去吧。”东篱暄不放心地说。
寒落感觉到他伸来的手,下意识地一躲:“人不是快到了麽?你还是先去迎接吧,小王爷的身份不是应该很尊贵的吗?”
“他没你重要。”东篱暄二话不说牵著他就往外走。
寒落无法推却,也只能顺著他的意了。
寄儿看著她的公子一脸苍白地被带回来,却又不敢问,只是等东篱暄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公子?”
寒落听著东篱暄的渐渐远了,才像的一下子脱力了般跌坐下来,扶著琴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很轻很轻的呢喃,低得如同梦魇,寄儿靠近了,才听得分明。
“公子……”寄儿心中已经隐约猜到是谁了。
“寄儿,我要怎麽办?他来了……小王爷……”寒落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恐惧。
寄儿什麽都不能说,只能紧紧抱著脆弱得宛如小孩的人儿,借此传给他微薄的力量。
小王爷,羿宵。
一切梦魇的源头。
好半天,寒落才缓了过来,轻轻地叫了一声。
寄儿看著他,轻声问:“怎麽了?”
寒落摇头,只是摇头。
羿宵和东篱暄?羿宵是羿王府的小王爷,若是要拉关系,也应当东篱昕去才是。东篱暄和东篱昕两兄弟,早就将朝廷与江湖分得清晰,与朝廷有关的,东篱暄是绝对不会过问。可是,为什麽今天却偏偏是东篱暄去呢?
想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他的脸色突然苍白得可怕,无神的双眼瞪得很大,仿佛想要看清楚什麽。
“後院,後院……”他一直重复著,站了起来,摸索著便走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寄儿慌了。
“别跟来!”寒落尖叫一声,只是往前走,一手抱著他的挽玉琴,一手扶著墙。
寄儿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只是轻轻地随著他身後。
寒落也没走多远,只是走到前庭,立在那儿,什麽都没干。过了好久,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先是一阵让人担忧的惊恐,随後却又消失了,变得淡然,然後平静得什麽都找不到了。
勾了勾嘴角,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寄儿不敢上前,自始至终只是跟著他,看到他如此,不禁心生不安。
当晚,寒落早早遣了寄儿去睡,却一个人坐在窗边弄著琴,断断续续。
一直到四下都静了,一个黑影才灵巧地越过了观雪楼的边墙。
“无颜姐。”寒落知道来者是谁,只是淡淡唤了她一声。
无颜听得有点不对劲,借著月色看他,却见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禁心中一惊:“小落,怎麽了?”
“没什麽。无颜姐,江子寻那里,有什麽话说?”
无颜见他不愿说,也只好作罢,听他这一问,迟疑了一下,道:“江子寻问你跟东篱暄的关系进展如何。”
“如何……”寒落低低地重复著,忽然抬头一笑,“告诉他,如他所愿,我爱上东篱暄了,让他接著想干什麽就干什麽吧。”
无颜一惊:“小落,你……”
寒落笑得灿烂,眼中却空洞依旧:“这是真话。”
“小落……”无颜呼他的名,却不知该说什麽是好。
“还有,告诉江子寻,三天後绘世山庄提宫内采办的商队会分成四队从关外回来,绕道扬州的那队才是真的。至於要不要在自己的地方上下手,就看他决定了。”
无颜听著他一字一句毫无感情地说著,心中一痛:“小落,够了……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如果真是爱东篱暄,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我还能怎麽样?”寒落幽幽一笑。
“告诉东篱暄一切,他会保护你的。”
“不可能。”
“小落!”无颜看著他的表情,心中总是隐约地浮动著一抹不安。太奇怪了,小落现在的表情,就好象,就好象四年前师父将他救回来时一般。
寒落轻轻一叹:“无颜姐,我不能害了芙蓉谱里的大家。”
“这跟大家有什麽关系!”
寒落摇头:“不要问我,好麽?无颜姐,你说过你一定会帮我的。那就继续帮我好了。其他的,我会理。”
无颜怔住了,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只是这些,快走吧,不然被发现就惨了。暄……说不定这阵会过来。”
“他……”无颜脸上一红,自然明白东篱暄这种时候过来会做些什麽。
寒落淡淡一笑:“他待我很好。”
“那,我先走了。有事找我。”无颜却听出了他话中的催促之意,只能转身,走出两步,却又一顿,没回头,“小落,师父带你回来时,你说无论怎麽样你都要活下去,可是,为什麽我会觉得,你一直在寻死呢?”
“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寒落的回答中没有一丝迟疑。
无颜暗暗叹了口气,翻身越墙而走。
寒落轻轻拥著他的挽玉琴,就像抱著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怔怔地坐在那儿,一夜无眠。
之前不必计较江子寻究竟想如何对付你,他要我做,我便做。
可是,暄,今天你和羿宵在後院中的对话,却让我突然明白,江子寻想做什麽。
从前,江子寻走到我面前,跟我说,如果我不依他所说,便将我的行踪告诉羿宵。那时我并不懂为什麽他会知道。可是,今天我懂了。
只是,他却不明白,无论多麽相像,寒落和雪沾衣,终究是不一样。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十五 梦魇
“怜谁惜栽人,听琴谁识掼琴声。一曲只道凄凉,信说相思无益。
“梦里何曾雁栖枝,谁为著、亲手添衣。醉眼带笑宴歌密,谁又听、夜来人静,鸦声如泣?朱门高户终过客,夜落无人记。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问,此身何寄?”
此身何寄……
寒落停了下来,指尖还悬在琴弦上,便怔然出神。
“落。”身後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是东篱暄。
寒落灿然一笑,微微回头:“忙完了?”
东篱暄拥著他做下,大口呼了口气:“山庄的事,哪能忙得完,不过宫内采办的事,倒是基本忙完了。”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没好好休息过了,更别说到观雪楼来见寒落,这时闲了下来,抱住怀中人时心中居然有种无憾的感觉,他真是太沈迷了。
“宫内采办啊……不是半个月前就决定好了吗?”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著琴弦,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东篱暄的手肆意地在他身上游走,见他微微皱眉,又恶作剧般地在他颈上碎碎地印下一串轻吻,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才罢休:“半月前的不过是做给人看的罢,商队现在才回来,哪可能半个月前就决定下来。”
“做给谁看?”
“不知道呢!”东篱暄没回答,兴致勃勃地用指头卷著寒落那落在两鬓的长发玩。
寒落也由他摆弄,只是笑笑:“那现在你很空闲了?”
“干什麽?”
寒落神秘一笑:“我想出去。”
“去哪?”
“狩林。”
东篱暄愣了愣:“狩林?”
“不行吗?那算了。”寒落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
东篱暄连忙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去呢!”
是不愿意。
无论如何都会带著恐惧。只是,如果是承诺的话,一定会遵守。
其实我并不懂什麽叫爱。
只是曾经有人说过,想在一起,害怕失去,就已经是爱了。因为这是爱所带来的脆弱。
於是便突然发现,原来我早已爱上了你。
曾经承诺,如果爱上你,便告诉你。
我害怕的原因。
“怎麽了?”东篱暄低头看著往自己怀里缩的人,不禁好笑。说要来的是他,现在却缩在自己怀里,一声不哼。
寒落听到他的笑声,微微抬头,脸色有点苍白,轻咬著唇,带著一丝不服。
东篱暄更是大笑:“说要来的人明明是你,现在这样子,不许人笑麽?”
寒落咬著唇的牙齿微微蠕动著,突然伸手一拉,拉下东篱暄的脖子便一口咬了上去。
“原来你还学狗那!”东篱暄被他咬得生痛,却不知怎地心情竟高涨起来,一副吃惊的模样笑道。
“那你就是骨头!”寒落咬牙切齿地道。
东篱暄低头在他耳边一吻,柔声道:“如果那只狗是你的话,我不介意当骨头。”
寒落脸上一红,别过脸张嘴似又想咬,却被东篱暄一吻封住,只能换成用手打,吻渐渐入,手却不知何时已攀上了东篱暄的肩。
一吻後,两人都已禁不住地喘气,寒落低著头,耳根却已经红了。
“落,为什麽想来?”
东篱暄的声音在耳边轻轻想起,寒落才猛地一震,清醒过来。思及将要说出的话,他还是不能自住地一颤,将头埋进东篱暄的怀中。
东篱暄没说话,等著他。
“我很害怕狩猎的地方。”隔了很久,怀中才缓缓传来闷闷的话语声。“我……小时候是被养在一户很大人家的家里的,是那家少爷的玩物。四岁那年,因为少爷被他父亲关在屋子里读书,所以,所以……他让人将我带到了他们家狩猎的地方。”
东篱暄微微一惊:“四岁?”
怀中的人没抬头,只是动了动,东篱暄知道他在点头,心中不禁一痛。
又听到寒落继续道:“不许离开,我也找不到方向,什麽人都没有,四都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我怎麽叫怎麽哭,都没有人应答,只有四面八方的回声。到了夜里,又冷又饿又累,想睡也睡得不安稳,然後……”
他说不下去,东篱暄拥著他,可以感觉到那轻微的颤抖。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寒落继续道:“然後感觉到有东西在舔我的脚。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害怕,接著就感觉到它咬了我一口,我只能死命地叫,死命地逃……後来才知道,那是狼。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反正看不见,只是跑……结果就从山坡上掉了下去,很多地方被刮伤了,却竟然活了下来。”
他的声音渐渐冷静了下来,少了那一丝惊恐,便只剩下淡然,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东篱暄搂著他的手不禁一紧,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一般。如果那个时候,他死了的话……东篱暄发现自己居然不敢想下去。
“醒来的时候,守在我身边的是一匹小马,我不知道它为什麽会一直守在我,可是,在以後很多个夜晚里,它替我守夜,带著我逃跑,甚至给我领路……林子里哪里有果树,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藏身的地方,都是它带著我去的。”
胸口微凉,东篱暄才发现寒落哭了,没有一丝哽咽,泪水却沿著两颊滑落,不断。
低头替他吻去泪珠,东篱暄轻轻地道:“那是一匹很有灵性的马……吧?”
“可是半年後,它死了。”寒落幽幽地道,“病了大半个月,无论怎麽挣扎求存,却还是逃不过命……”他下意识地将挽玉琴往怀中一紧,“这个琴……上面的琴弦,就是它的尾毛。”
“所以你很珍惜这个琴?”
寒落虚弱地一笑,摇头:“因为这个琴,是唯一一样,真真正正属於我的东西。”他能察觉到东篱暄眼中的不解,径自说下去,“四岁之前,我除了陪在少爷身边,便是被人锁在一个很小很空的房间里,里面什麽都没有,只有一张琴。尽管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什麽,却很喜欢。在被放逐的那些日子里,一旦发现了活下去的窍门,生活就会变得很无聊,於是我用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找到一块差不多的木头,一点一点地,按著记忆中的形状,做了这个琴。做了很久呢!直到八岁那年,少爷的学业有了一点成果,我才被人找了回去。他们想要丢掉我抱著的木头,我就跟他们拼命。又做了好久,才做完。加起来至少也五六年吧……”
“落……”东篱暄只是抱著他,心里很痛很痛,痛得他找不到原因。
“所以我,真的很害怕这样的地方……”寒落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梦中的低语一般。
“不要怕,不会再有了,这样的事情,全部都过去了……”东篱暄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只能不断地重复著。
寒落低低地一笑:“我当然知道已经过去。而且,我现在还有你。”
东篱暄只能将他紧紧地护在怀里,像是护著最珍贵的东西一般。
──算如今,寒月山头风过出,向谁问,此身何寄?
那是,他的疑问。
寒落靠在他胸前,轻轻叹了口气,笑了。笑容中却是无尽的苍凉。
我自然知道那已过去,只是你却不知道,那只是一部分而已。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梦魇串结而成。
那些不能去想不敢去想的梦魇。
说出口的意义,你似乎不明白呢。
暄。
十六 断琴
月色冷冷清清地笼著大地,即便看不清晰,也能感受到那的寒意。
窗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时,寒落就已经醒了,他一动不动,只是专心地听著。
“不用装了,你怎麽可能不知道我来了呢!”床边的声音很冷,比月光更刺人。
寒落拉紧了被子,脸对著墙,不肯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不知道是什麽事要让江家少爷亲自来呢?”
月色慢慢沁入,照在床边的人脸上,赫然便是江子寻。
“你让无颜带来的话是什麽东西!”江子寻沈声问道。
寒落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听来的东西。”
“车子上只有喂马的草。”
“我知道。”
江子寻脸色一沈,却突然笑了一声:“看来你是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
寒落紧了紧被子,却不动声色:“我记得,只是东篱暄已经怀疑山庄里有卧底,他说的话,都是陷阱,我只负责听,至於分辨真假,那是你的事。”
江子寻一手扯开他的被子,揪著他的衣领拉了起来:“我说过你不要试图考验我的忍耐力,你是我的人,不要做出些那些见鬼的保护东篱暄的愚蠢行为。”
寒落靠著床边,伸手拨开他的手,别过脸鄙薄地一笑:“江大少爷,你不是要我爱上东篱暄吗?我现在爱了,当然是帮他,这有不对吗?”
江子寻一挥手给了他一巴掌:“贱人!”
寒落低著头,白皙的指尖轻轻地抚著被打得发热的脸,月光照著他的刘海,在脸上落下班驳的黑影,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这不是你所希望的麽?”
江子寻冷笑一声:“我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理解我的话。我只不过是要你让他以为你爱他,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跑去爱一个男人。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本性了吧?他睡得你很舒服?”
寒落没做声,一动不动,装作听不到他话语中的讽刺和粗俗。
“我说,羿宵小王爷不是比东篱暄更好吗?他也睡过你,怎麽你就没有爱上他呢?”江子寻伸手抬起寒落的头,“如果你爱的是小王爷,现在就用不著听我的话了。”
寒落脸上刹时苍白一片,茫然的双眼中渐渐透出惊恐与绝望:“不是,不是……”
“什麽不是?切!”江子寻一手甩开,“给我听清楚,不想小王爷知道你还活著,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事,不然的话,你知道会怎麽样吧。现在东篱暄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你跟雪沾衣长得一模一样而已,别以为他真的是看上了你。人家雪沾衣可是西域第一楼的少楼主呢,你呢,如果东篱暄知道你只不过是小王爷的玩物的话,你以为他会用什麽眼神来看你呢?”
寒落低低一笑,带著一抹淡然:“无论他怎麽看我,我也是看不到的,有什麽所谓?江子寻,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想让我死在暄的手下的吧?”
江子寻脸色一变:“你胡说什麽!”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知肚明。要击败一个人,与其从身外之物上,不如击毁他的心。雪沾衣的死对暄的打击有多大,我现在是知道了,无论忘记也好没忘记也好,如果我因为同样的理由死在他面前,他也是会伤心的吧?”
江子寻冷哼一声:“你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寒落悠悠道:“不是我瞧得起自己。只是突然想到,依你家的情况,要撼动绘世山庄实在是太勉强了,可是如果有朝中的另一股大势力──羿王的帮助,就不一样了。羿王府的大多产业是在扬州,朝中又跟东篱家成两分的势力,他们的人无论是到你家或是来山庄走动,都不会有任何人起疑心,不是吗?”
“哼!你的想法真是不错,看来我该去拉拢一下小王爷了。将你送去做礼物你看怎麽样?”
寒落笑了笑,径自躺下床,拉回被子,不再应答他了。
江子寻本要动怒,却还是忍住了,只冷冷地道:“我的话只是那麽多,你爱怎麽想我不管,只不过,你再干些什麽蠢事,我可就不保证会做些什麽了。”说著,也不再管寒落有什麽反应,径自离去。却在正要踏出门口之际,听到了寒落的话。
很轻,却坚定。
“雪沾衣的死,是因为他们都很执著,却也心高气傲。可是我,跟雪沾衣不一样。”
脚步声停了一阵便自离去。
寒落死死地揪著被子的手终於缓缓松开,带著无法停止的颤抖。泪从眼角慢慢滑落,他却突然笑了,W若烟霞。
“公子,不吃了吗?”寄儿愕然地看著桌子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不禁担忧地问。
寒落点点头:“嗯,饱了。”
“可是你都没怎麽吃!”寄儿走到他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前额,没发热,“不舒服吗?最近两天都没什麽精神。暄少爷知道了一定心疼死了。”
“寄儿!”寒落轻叱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扬了扬。
寄儿嘟了嘟嘴:“山庄上下谁不知道暄少爷重视你,出门前特地交代管家要好好照顾观雪楼,出门後还天天遣人带回来各地的特产,整个山庄里除了公子你,还有谁有这个荣幸!”
“寄儿,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两个男人。”
寄儿叹了口气:“本来是奇怪,可是从前也是见过的……何况,只要是对公子好的,是男是女寄儿我才不管呢!”说著,也不看寒落,只是将饭菜一推,“公子,再吃点吧,你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有多憔悴,暄少爷回来一定很心疼。”
寒落笑著摇头:“我真的不想吃了,你帮我倒了吧。”
“公子没胃口,难道是……想暄少爷了?”寄儿突然俏皮地一笑。
寒落愣了愣,脸上不觉升起一抹红潮:“死丫头,胡说什麽!”
“好好好,不说不说。暄少爷好象是这两天就要回来了,让他来说好了。”寄儿笑著,捧起饭菜往外走。
听著寄儿远去的脚步声,寒落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要回来了吗?
终於还是要结束了呢……
他轻轻抱著挽玉琴,从琴底缓缓摸出一物,那是一把很精致的匕首,柄上一正一反刺了二字,一边是“羿”,一边是“落”。
──没有任何东西比你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请你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所有的伤痛才会有消失的一天,所以,一定要活下去。
其实,伤痛消不消失,我根本无所谓。因为伤害从来没有停止过。只不过是,答应过你,绝不再亲手毁去罢了。
“寒落公子,暄少爷回来了,请你到日照院去。”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寒落一慌,连忙将匕首放回原位,才道:“好,等寄儿回来我就过去。”
门外的声音道:“寄儿已经另外安排了事,暄少爷吩咐小人引公子过去。”
寒落愣了愣,心中涌起一抹不安,却只能道:“那麻烦你了,能够稍等一会吗?我换了衣服就来。”
门外没有应答,寒落只能摸索著换上衣服,咬了咬唇,抱起挽玉琴走了出去。
那人没说话,只是恭恭敬敬地扶著他走到了日照院门口,便退了下去。
当寒落正心慌地要依著风声向前走之际,突然被人从身後一把抱住,他正要挣脱,便听到东篱暄的声音从身後低低地传来:“落,想我吗?”
寒落身体微微一僵,鼻子竟然觉得一酸。轻轻点了点头,手抚上东篱暄环著自己的手臂上,“想。这是真话。”
东篱暄低声笑了,在他唇边印上一个浅吻,牵过他的手,引著他往屋子里走。“我带了个人回来。”
寒落不懂他为什麽突然这样说:“什麽人?跟我有什麽关系?”
东篱暄只是笑,带著他进了屋子,寒落能听到屋子里那人的呼吸声,很沈稳。
“这是宫中经验最老的李御医,我特地找了皇上,让李御医过来看看你的眼睛。”
寒落脸上顿时一白,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你说什麽?”
东篱暄拉著他走到那老人面前,笑道:“你不是说你的眼睛不是天生看不到的吗?李御医对这方面很有经验,以前有位娘娘,自小看东西不清晰,到最後也是李御医给治好的,来,让他看看你的眼睛。”
寒落一甩手挣开他的束缚,退了一步,死命地摇头:“用不著,谁来治都治不好的!东篱暄,我说过你嫌弃的话尽管说就是了,用不著找人回来!”
东篱暄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搂入怀里,完全不在乎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李御医,只是安抚著在寒落的耳边柔声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我怎麽会嫌弃你呢,可是,你不想看见我吗?乖,来让李御医看一下。”
寒落只是摇头:“不要,不要!”
东篱暄死死地抱著他:“乖,听话,不然我要生气了。”
寒落还是抗拒,东篱暄突然一抬手,点了他的穴道,寒落动弹不得,只是不停地叫著:“我不看,不看……”
李御医这时才回过神来,有点尴尬地看著贴在一起的两人,脸上不易见地浮著一丝赧红,诺诺地道:“这位公子,不管能不能治好,让老夫看一下也无妨吧。”
寒落无法动弹,也只能惊恐地听著他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後一只手触到了自己的眼睑上。
不是不愿给你看,只是……李御医……呵呵……李御医,你可记得,十四年前你给一个三岁小孩看过眼睛?那你的诊断,让他被人吊起来饿了三天三夜。这呢?又会怎麽样?
李御医自然不知道寒落心中想著什麽,只是仔仔细细地翻开寒落的眼睑看,过了一会,又拉起他的手腕把了一会脉,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疑惑。
“李御医,怎麽了?”东篱暄看到他的脸色不对,不禁问。
李御医皱了皱眉道:“奇怪,真是奇怪。”
“怎麽奇怪了?”
李御医又看了看寒落的双眼,才说:“这位公子,除了身体有点疲累引起的虚弱以外,不见有什麽大毛病,显然双眼的问题不是因为生病。而且,依老夫看来,这位公子的双眼并没有问题,跟正常人的双眼无异,如果不是天生失明,那这样的眼睛就该是能看见的。”
东篱暄看了寒落一眼,寒落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了,也没再说话,只是抿著唇。收回目光,他沈声问:“李御医你的意思是,他并没有失明?”
李御医考虑了一下,道:“并不是绝对地说一定没有失明,但是依老夫的诊断,这位公子双眼完好,并没有任何问题。”
“这样啊。”东篱暄轻轻地道,“那真是劳烦李御医你特地跑了一趟了。亦星!”亦星推门走了进来,应了一声,便听东篱暄继续说,“送李御医回去。”
“是。”
两人走了,带上了门,屋子内便只剩下寒落和东篱暄两人,东篱暄没说话,寒落自然也没有说话。
周围似乎笼著一股诡异的气氛。
“你不解释一下吗?”东篱暄伸手解开寒落的穴道,眯著眼看著他。语气中已经没有了适才的柔情。
寒落一手抱紧了他的琴,只是低头笑,没说话。
“落!”东篱暄靠近一步,语气中隐约透著一丝危险。
寒落往後挪了挪,搂著琴的手更紧了,感受到头上尖锐的目光,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我真的看不见,你会不会相信?”
“不会。”
寒落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被无尽的笑意盖过去了:“为什麽?”
东篱暄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很奇特的笑容:“因为一个瞎子是没办法去偷听的。”
“什麽意思?”寒落的语气很淡,仿佛随时风一吹便消散。
“不要以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你以为有人可以无声无息地出入绘世山庄那麽多都不被发现吗?”东篱暄盯著寒落的脸,满意地看到那张绝色的容颜在瞬间变得煞白。“无颜传消息,到江子寻亲自跑上门来,你当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寒落的声音有点颤抖了:“你既然知道,为什麽不说?”
“我只不过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能打动你而已。我这麽‘爱’你,落,为什麽还是要背叛我?”东篱暄轻轻捏著他的下巴,就像在欣赏一只濒死的老鼠一般。“真是漂亮,江子寻给了你什麽好?让你这麽死心塌?在他身下,你是不是也像跟我的时候一样诱人?”
“住口!”寒落猛地打断他,随即大口大口的呼吸,似乎要将什麽压下去一般,“我没有,我没有……别说了……”
东篱暄凑近去碎碎地印下一串吻,一边低笑著问:“落,你爱上了我吗?”
寒落急促地呼吸著,句不成声:“是……又如何?”
东篱暄突然脸色一变,一巴掌挥了过去,冷冷地道:“是吗?真可惜啊。”
寒落突然僵住了,仿佛那一巴掌将灵魂打出了躯体一般。
东篱暄的手沿著他的颈慢慢划落,他轻笑著道:“落,告诉我,你是怎样爱我了?将我的事说出去就是爱我?”
“放开我!”寒落尖叫著向後,死死地搂著他的挽玉琴。
东篱暄的目光落在上面,笑了:“这个琴特地做成这样,真是费心啊,就为了编一个那麽不切实际的故事?你以为我会相信?四岁大的小鬼,在狩林里,别说瞎子,就算是正常人 也活不下去!何况,你倒说说那是个什麽样的大户人家来著?”
寒落只是死命地抱著琴,死咬著唇不说话。
东篱暄眼中闪过一丝怒气,伸手便要夺。
“不要!”寒落尖叫一声,声音如同惨叫一般,叫人听了心中不忍。
东篱暄怔了怔,却加重了力度。
“不要,不要,求求你……”寒落喃喃地讨饶著,却终是比不过东篱暄那练武的手劲。骤然脱手,便听到一下重物坠地的声音伴随著一声弦断,寒落怔怔地瞪著空洞的双眼,有泪缓缓地从眼角落了下来。
十七 绝望
屋内很静,东篱暄只是淡淡地看著寒落,他脸上滑落的泪水就如同一个极大的笑话,他无动於衷。
寒落怔怔地定在那儿,脸上带著一抹无助,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只有胸前呼吸的起伏,证明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突然他蹲了下去,伸手摸索著要捡。
东篱暄眼中一寒,银光一闪,似乎有什麽干脆地断裂了,然後是金属在地上微微晃动的声音。
寒落的手僵在了半空,像是无法支撑般跪倒了在地上。
“你以为凭你可以杀得了我吗?”东篱暄的声音从头上冷冷传来。
寒落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为什麽,听不懂他说的话。
东篱暄走上一步,弯下腰捡起了一物,那是一把精致的匕首。“真是精致的匕首,多少个晚上,我得提防著你将它插进我的胸膛?幸亏你没下手,不然我大概也无法证实你是不是真的瞎了。现在,你还想用它来杀我吗?你以为你可以吗?”
原来如此。
可笑是,我真的曾经如此想过。
不要让江子寻得逞,不要死,不能死……如果我们非得死一个,那麽,我要活下去。
只是,为什麽连这样的念头,也会忘记掉了呢?
他突然笑了,灿烂非常,眼神中却是无尽的凄楚。
“暄,你……有爱过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是喜欢。”他抬头,目光缓慢地凝聚,沿著东篱暄的鼻子,然後上移,最终对上了他的眼。
“不装瞎子了?”东篱暄冷笑一声,却没回答他。
寒落终於低下头,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不强求。“暄少爷打算怎麽样了?杀了我,或是其他?”
“你希望呢?我最心爱的落。”东篱暄温柔地托起他的脸,语气中却尽是讽刺。
想是早已下了决定似的,寒落的答案脱口而出:“请放我走。”
“我可不记得绘世山庄有如此仁慈地对待过背叛者呢。”
“求暄少爷放过小人,小人什麽的愿意做。”他垂著头,说得卑微。
即使你从无情意,我也至少能阻止江子寻的诡计。
不能死在你手下,不愿死在你手下。
居然有这样想法的我,是不是真的叫Zuo爱你?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东篱暄的笑声包含了什麽,寒落根本无意去猜,只听到他说:“你觉得,你还能用什麽来交换你这一条命?”
寒落脸上血色顿失。手不自觉地揣著一角衣袂,他的话,他懂。
“怎麽样,不乐意?我记得你当初……”东篱暄没说下去,只是看著他,宛如看著一直垂死挣扎的蝼蚁。忍耐这麽久终於得出结论,他心中是说不出的满意。
只是,为什麽心底,会有一丝不安呢?
寒落可以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刺人,良久地僵持著,他的手终於缓缓地向衣带出伸去。
也罢,不过是这个身子。最後一,只是幻想,他真的爱著自己也好。
地面的冰凉直透心房,春时节乍暖还寒的风从缝隙闯入,让人不住地为那寒冷颤抖。
屋子中缓慢流动的喘息声带著无限的旖旎,还有,那淡若无痕的绝望。
低回的呻吟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散去,寒落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下体那剧烈得近乎麻木的疼痛未曾消失,大腿间的粘腻让他心中突地涌起一抹恶心。
很脏。很脏很脏很脏。
没有一丝情感的交合,唇边艰难吐出的“爱你”二字换来的不过是更剧烈的冲刺。很痛很痛,痛得已经找不到疼痛的所在。
不用仔细去听便可知道,东篱暄还在,离自己不远,甚至还能感受到那冷冷的目光带著厌恶,那是在……看什麽?
“暄……”开口才发现声音早已变得嘶哑,东篱暄没有回答,寒落凄凉一笑,又开口,“暄少爷。”
东篱暄哼了一声以示知道。
“我可以走了吗?”寒落低声问,语气平淡却带著一丝乞求。
东篱暄脸色一变:“滚!”
寒落笑了,狼狈地爬起来,下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尖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摸索过衣物一一穿上,又静静地凝神听了一会,慢慢走到了早已断成两半的挽玉琴边,几乎是颤抖著伸出了手。
我曾经说过,这个琴,是唯一一样,真真正正属於我的东西。可惜,你不信。为什麽我说的真话,你也不相信呢?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因为我也不相信你。刚才,即使你回答了,我也无法相信。
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我们谁都不相信谁。多可笑。明明不相信,却总是装著相信的模样,说著风雪月。
寒落颤抖著摸索到那匕首,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又伸手向那琴。如同对待最脆弱的宝物一般,珍重地裹在怀里,他慢慢站了起来。
“暄,羿宵和江子寻,你要小心。”走到门口,他终是开了口,不计较会换回怎样的讽刺。
东篱暄微微一震,心中那一抹说不出口的不安又浮了起来,他脱口问道:“为什麽你不肯放下江子寻?如果你只是做我的落……”
寒落没有等他说下去,只是轻声一笑:“算了罢。我,与你,谁都无法相信对方,又何苦再纠缠下去呢?”
两人都再无言,寒落微微一顿,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很慢,却没有攀扶任何东西。
一路走去旁人的目光是怎麽样,他已经无法分清。出了绘世山庄的门,更是方向难辨,他却只能往前走,风不猛烈,吹在身上却让人觉得疼痛。
“为什麽呢?”细碎的声音从唇边逸出如同梦呓,“为什麽还会痛?真奇怪……”
不知道走出多远,他艰难地扯下左腕上缠绕的绸带,那刺眼的伤疤便一览无遗,一个细小的东西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在地上一划,随即扔去,那东西发出一声轻响,便向空中直飞了出去。
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他竟自顾呵呵地笑了起来,却渐渐觉得迷糊了,在晕过去前,他只是想著,刚才的信号如果没有发出去,便是死了,也没什麽不好。
“笑骂自是由他,怎一个情字得了,到红颜百转,白骨何惹相思。”歌声停,琴声也不过再三,听他一曲便唱完了,无颜连忙走上台,笑著一揖,便拉著寒落走了下去,剩下的任其他人收拾去。
“小落,我不是说了今天你给我好好呆在屋子里休息吗?怎麽我才出去半天,你又给我跑出来!”一到了台後,见周围没人,无颜开口便骂。
寒落懒懒一笑:“我可是芙蓉谱的台柱呢,不上场说不过去吧?”
“可是你看你!” 无颜伸手擦去他脸上的脂粉,原本绝W的容颜一下子变得苍白,却竟更动人。“别难为你自己好不好?师姐看著心痛。”
寒落抬手拭去唇边的嫣红,依旧笑著:“我怎麽可能难为自己。只不过坐著无聊,一时心痒,才央他们让我上罢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好好休息!也不想想自己半个月前是怎麽一副模样。你还要我害怕多少才甘心?” 无颜说著不觉带了一丝哽咽,“你我同门,师父死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失去你……”
“无颜姐。”寒落低低地唤了一声。
无颜突然一把抱住他便哭了出来:“你总是说没事没事,明明答应过我有事一定找我,可是你看,半个月前几乎是跟老天爷抢人才把你救回来,现在还是这样子,我看著会心疼啊!如果你真的喜欢东篱暄,我们去找他好不好?把什麽都告诉他,他会相信的……”
话突然哽在了嘴边,因为寒落轻轻地推开了她。头低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淡淡地道:“没有必要!该说的说了,真话也是假话也是,他都不相信,就算了罢。我也不见得能相信他……我们本来就是可笑,既然不相信,何必再纠缠下去呢?”
“不是的,小落!” 无颜一把拉住他,“如果把一切都告诉他,他会相信你,会怜惜你,会保护你,这样的话,就不必担心羿宵了。”
“我做不到!你要我告诉他什麽?”寒落的情绪微微带了丝激动,他屈起左手,上面已经没有了遮掩的绸带,那刀划的伤疤在阳光下分外刺眼“告诉他这不是跟别人抢东西留下的,而是十三岁时被羿宵强暴後自杀未遂留下的吗?”他的声音带著颤抖,在风中留下凄凉的回音,好一会,才缓了下来,自嘲般地一笑,低声道,“怜惜我也不稀罕。绘世山庄的是什麽人,因为可怜一个人而爱他一生?不可能的。我也受不了……他爱怎麽样就怎麽样,我是我,他是他,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会愚蠢地回头试图再去挽回。”说到最後,声音已经平和,仿佛只是一些早经了然於心的话语一般。
“小落……”无颜怔怔地看著他,她知道他近乎病态地害怕羿宵,知道他的身世,却不清楚那小王爷究竟做了什麽事情逼得他自杀。可是他现在终於说出来了,她才明白,除了替他心疼,她做不了任何事情。因为这是无法补救的。
如果四年前不是曾经有一个书生,以性命将他从火场里救出来,如果那书生在死前不是亲手绑上那遮掩的绸带,如果那书生不曾要求他活下去,如果不是师父将半死的他带了回来……如果没有这些“如果”,那是否在四年前,面前的人早已死去呢?
因为承诺,因为曾经有一条性命作为代价,所以他拼尽一切活下来,可是,死亡的念头却原来早已根种,这是怎麽样的一种矛盾?这是怎麽样的一种可悲?
东篱暄,你可知道,是你,又一将他从悬崖的边缘推下去?
“如果你有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东篱暄。”仿佛赌咒一般,无颜只是轻轻地道,语气中却是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无颜姐,我真的没事。东篱暄我不爱了,也绝对不会为他死。我……会好好休息,所以你,不要担心。”寒落的声音很温柔,无颜不知为什麽,却鼻子禁不住地一酸。
“对了,”寒落突然道,“找到寄儿了吗?她在绘世山庄还好吗?”
无颜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出去的目的,脸色不禁一变,“她已经回羿王府了。”
“是吗。”寒落只轻轻应了一声,仿佛早已猜到一般。
“小落,你……”
寒落淡淡一笑:“没什麽,只不过是当初太巧合,让人不敢相信罢了。我是那种疑心很重的人,何况,我现在已经知道江子寻和羿王府有关系了,那麽寄儿,大概也能猜出来吧。而且,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很多个晚上,听到她在房间里哭,一边哭一边对我说对不起。大概,不知道我能听到那麽远的声音吧。”
“那你为什麽不揭发她?”
寒落要头:“她是个善良的女孩,以前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替我挡了很多事情。可是,她就像我,从小生活在羿宵的阴影下,当初还是我强硬将她从羿宵那边要过来的──现在的话,如果受到威胁,为了保住自己,她干什麽都不过分。就像我,也是一样的。何况她根本没做到什麽,不是吗?”
“班主!班主!”就在无颜不知该说什麽好之际,一个焦急的声音插了进来。
无颜连忙将泪痕一擦,回过头,看到是芙蓉谱中唱小调的一个女孩,便一笑问道:“怎麽急急忙忙地?”
“台下来了个女的,说是要找小落。”
无颜脸色一变,却听得寒落一声低笑。
“小落?”两个女人看著他。
“我去吧。”寒落只是说了三个字,便往外头走去。
“那女的很凶的样子,你别去啊!” 那女孩想拦他,却被无颜拦了下来。“班主?”无颜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跟了过去。
台上的表演已经中断了,四周的观众却还没散,人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寄儿的眼红得像两个核桃,显然是哭过了,一见到寒落,便扑了上来:“公子!”一张口,便哭了,好半晌才缓下来,一便哽咽著一便说,“你没事,没事就好了……”
寒落也不推开她,柔声道:“在山庄里怎麽样了?他们有没有难为你?”
寄儿本已收住,听他这麽一说,又不禁红了眼:“公子没事就好了,那天,他们就把我送回王府了。”
寒落沈默了一会,便笑道:“虽然王府里规矩严,但总算也是温饱无忧。”
寄儿哭著点了点头:“我走的那天听到绘世山庄的人说什麽你回芙蓉谱去了,所以今天趁小王爷不在偷偷跑了出来,公子,为什麽你会在这种地方?”
“我这四年一直都在这里,我就是芙蓉谱的琴师羽飞。”
寄儿脸色一白:“为什麽要留在这种地方?公子……不如,回王府去吧?”
寒落微微一震,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不可能。”
“这几年……小王爷一直很後悔……他变了很多……所以,不用怕了,他不会再伤害你的。”寄儿打量著他的表情,道。
“开什麽玩笑!命都差点丢了,还回去那种鬼地方?” 无颜不知什麽时候已经站在了一旁,这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不是的,是真的!这四年,公子住的地方一直都保留得很好,还添了不少东西……”
“寄儿。”寒落打断她的话,轻声道:“我不会回去。如果羿宵真的变了,那麽,请他放过我吧。”
“公子……”寄儿有点愕然地看著他。
寒落继续道:“就说,我真的怕了,如果他体念我,就请放过我吧。”
“不可能。”一个干脆的声音从人群後传来,寒落和寄儿同时一惊,回头看去,人群被一队官兵分开,走出一个身穿锦衣的青年来。只见那青年模样俊朗,衬著锦衣也不显庸俗,一双星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寒落,并不说话。
“小王爷!”寄儿尖叫一声,惊恐地掩著嘴。依她叫来,那人显然便是朝廷中唯一的外姓王爷羿王的独子羿宵了。
听寄儿一叫,羿宵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好你个贱人,竟然瞒著我跑著来了?你想干什麽?想把我的一儿带到什麽地方去吗?”
寒落已经听不到周围的人是如何低声议论,他已经听不到寄儿和羿宵又说了些什麽了,脑海中只是不断地重复著,他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他,还是唤他一儿。
──什麽寒落,都不会写,叫一儿,多简单,三笔就好了。
逃不过,终是逃不过。他只是尘世中渺小的尘埃,终究无法抗拒命运。
怔怔地站在那儿,他只是笑了,眼中空空荡荡,只是笑了。
恩公,对不起,也许,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十八 不惜
“东篱暄!”沈静了大半个月的绘世山庄中响起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大叫。
东篱暄从一堆书信中抬起头,便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昕,你最好给我个理由。”当著下人的面大吵大闹,算是做戏给下人看麽。
东篱昕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哥哥,一字一句地问:“寒落呢?”
“走了。”东篱暄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又自低头看他的东西去了。“还以为你在叫什麽。你以前不是想我送他走的吗?现在不正合你意了?”
东篱昕脸色一沈,走上两步,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下一样东西,桌子用力地一晃,东篱暄皱了皱眉,抬起头来,便看到那是一把雕著奇怪纹饰的小刀。“这是什麽?”
“不知道。”东篱昕面无表情地道。
东篱暄将那小刀拿起,端详了一会,又把刀从鞘里拔出来看了一会:“那你把它给我干什麽?”
东篱昕沈默了一会,终於泄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跟葬楼主那死老头吵了五天,他就给我扔下这麽个东西,说是如果寒落走了,让我给你。”
东篱暄脸色变了,好半晌,才问:“我们跟葬楼有来往吗?”
东篱昕怔了怔,突然低低地笑了:“原来他指的,是我们啊……错的原来是我们……”
“昕?”东篱暄心中一颤,不安地唤了一声。
“哥,葬楼跟我们的渊源可著呢,他们楼主……很恨你。”
“为什麽?”
东篱昕笑了笑,说:“不告诉你,反正你不会相信。”
东篱暄心里跳了跳,不安感越来越重了。他不动声色,随口又问:“那跟寒落有什麽关系?他们远在西域,不可能知道寒落的事吧?”
“怎麽不可能!”东篱昕嗤笑一声,“哥,你连这也忘记了?西域葬楼,最擅长的可是巫术啊,别说这小小的消息,就算让死人复生都可以!”
见东篱暄不说话,知道他心里正乱著,东篱昕却突然问:“哥,你想寒落吗?”
东篱暄看向他,皱著眉:“为什麽我要想他?”
东篱昕耸了耸肩,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只是觉得,你一定会爱上他的。”
“别开玩笑了,我再笨也不可能会对一个敌人真心,以前那些不过是试探而已。何况,我可没打算爱个男人。”东篱暄的语气中颇有几分不屑。
东篱昕却笑了:“哥,你知道你刚才说话时有迟疑吗?”看著自己哥哥脸色一变,他却没停下来,“我也不是因为你之前对他好才乱猜的,你的心里,一定早就埋下了种子,所以,你在第一见到寒落的时候,才会为他倾心。”顿了顿,似乎是为了掩饰些什麽,他又笑了一声,向门外走去,“雪落飞沾衣寒,这是你说过的话。”
快步走出门,他根本不敢停留。
结局会怎麽样,谁知道呢?也许他们真的都错了。有些刻印,明明无法掩盖,却偏要遮掩,换来是,更刻的记忆与失去。
哥,你知道吗,因为不放心,我特地远至西域,不择手段才见到了葬楼主,跟他争了五天五夜,换来他给你的小刀,和一句让我难以释怀的话。
他说,沾衣死了,老天爷还东篱暄一个寒落。
──雪落飞沾衣寒。
东篱暄心绪不宁。
无意识地抄写在纸上的话,只有这一句,一直缠绕心头。
顺著看,雪……沾衣。倒著看,寒……落……
寒落。
怎麽又想到他了?
东篱暄皱了皱眉,拿过一信,企图将那些模糊不清的影象从脑海挥去。
他只是个背叛者,满口谎言。
重重复复说什麽这是真话,其实全都是假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愣了愣,东篱暄暗骂了自己一声没用,抬眼看手中的书信,却怎麽都看不进去。
混帐,他什麽都没说过吧?就算自己怎麽说爱他,他也什麽也没有表示吧?
甜言蜜语什麽的,根本一句都想不起来。
──我当然知道已经过去。而且,我现在还有你。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不是不是,这是谎言的一部分而已。没有小孩能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的,不可能有的。
──暄,你……有爱过我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只是喜欢。
凭什麽问这样的问题!什麽都是假的,被我发现了,还死口不认。明明没有失明,装什麽瞎子。
心底不断地否认,眼前那人的影象却似乎更清晰了。
温顺的,冷W的,孤傲的,任性的……那时候还一脸不服气地咬了自己一口。想著,东篱暄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却又突地僵住了。手刚触及的地方,就是寒落当初咬下去的地方。
只是那一咬,竟然如此刻?
东篱暄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心中泛起无法形容的惊恐。
火光微微晃动,似乎有什麽一闪而过,东篱暄一惊,凝神警惕了起来。
风声很轻,细细听来便会听到金属晃动的声音。半晌,突地寒光一闪,剑已刺到面前了,东篱暄低头闪过,冷笑一声,左手一抬,左脚向前一点,在那剑上一扣一拉,只听一声低呼,剑的主人便被他反著手压在桌子上了。
面巾一揭,东篱暄顿时傻了眼:“你是……无颜?”
来的人正是无颜,她恨恨地盯著东篱暄,一声不哼。
“你来干什麽?杀我?寒落干不了的事,打算让你来动手吗?”东篱暄觉得好笑,却不知自己在说出寒落二字时,语气中带著让人无法忽视的异样。
无颜眼中发红:“我就是来杀你!”
“凭什麽?”东篱暄笑著看她,“你这点拳绣腿,能干什麽?”
无颜根本不理会他的讽刺,声音很沈:“凭我的命。”她突地後脚一踢,东篱暄脚一格,剑尖竟已刺到,他却根本不知道无颜是何时挣脱他的束缚的。
仅是差分毫,他恰恰躲开刺向面门的剑,头上却也被她削下一缕乌丝,低头看著它落在地上,竟然是伴著一抹嫣红。
不是他的血,是无颜的血。
无颜竟是赤手握著剑刃的。
“我与你并无仇怨,你何苦用命相搏?”东篱暄叹息般地一笑,夺去她手上的剑,却愕然地看到无颜脸上流下的泪。
她的目光染著无尽绝望,东篱暄这才明白,她这已是被逼得无路可退了。可是,为什麽呢?
“是你!就是你……小落将心捧在你面前了,为什麽你不要?”
低声的哽咽化作凄厉的控诉,东篱暄心中不由得一颤。却只是冷笑一声:“是吗?我必须要?”
无颜却似乎听不到他的话了,只是哭,本是低声压抑,现在却再也无法掩饰:“是你害了他,是你害了他……如果真的不行了,你就早一步去等他吧!”
窗外……似乎打雷了。
东篱暄的脑海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他听不懂无颜的话。她说什麽了?
好痛,全身都好痛。
是不是打雷了?是不是雷电打到他身上了?
是不是……上天要惩罚他了?
他有点迷茫地看向窗外,却什麽也看不到。只有耳边,传来了无颜带著哽咽的哭诉。
四周的人群本是议论纷纷,却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看著台下僵持的四人。
最先说话的是羿宵,他冷冷地看著寄儿,唇边是一抹残酷的笑意:“怎麽不说了?背著我跑来这里,你想干什麽?”
寄儿眼中尽是惊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她赔笑著说:“小,小王爷……寄儿只是,寄儿只是想把公子带回府里……好让小王爷高兴……”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她下面的话,羿宵挥挥手,像是怕手上沾染上什麽脏东西似的,冷哼一声:“我的事轮得到你管吗?我爱让谁回去,需要你操心吗?你不过是连一个陪寝名分都没有的下人罢了,不要以为我偶尔找你,你就能干预我的事!”
寒落在一边听著,不禁微微倒吸了口气:“寄儿,你……”
寄儿默默地听著羿宵的话,这时听到寒落的声音,缓缓看了过去,眼中竟是恨意:“我什麽我?我是下贱,那又怎麽样?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她突然扑了过去,像是疯了似的死命地对著寒落拳打脚踢,“为什麽那时候你要自杀?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被他看上,我不会爱上那个残忍的人……既然要死,为什麽现在还要活著?为什麽你不在四年前就去死呢!都是你……都是……”
声音嘎然而止,空气中似乎有什麽蔓延了开来,温热,湿润,腥甜。在一声很轻的碎裂声後,无休止地蔓延。
“寄儿。”寒落低低地唤,声音中尽是惊恐。然後他听到了数不清的尖叫声。
寄儿……
“寄儿,寄儿!你怎麽了?寄儿,你说话啊!寄儿!”他拼命地叫,却只感受到扑在身上的人慢慢地滑落了下去。
对不起,公子……
羿宵的笑声响起:“一儿,不要叫了,乖,过来。这种下人,根本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无颜在一旁几乎呆住了,虽然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却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结束了一条人命。这时听到他的话,心中一惊,向寒落看去,只见他似乎摇摇欲坠的模样,连忙过去扶著他,强自镇定下来,盯著羿宵:“你以为你是王爷就能为所欲为吗?只要有我在,你休想伤害小落。”
羿宵哈哈一笑,仿佛她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除了我的一儿,其他人的命,我不在乎。”
无颜感觉到寒落微微一颤,然後自己被推开了,她心中一惊:“小落!”
寒落没有应她,向一边退开,离羿宵离无颜都只是几步之遥。
“我不会跟你走。”话音很轻,在场的人却竟也听到了,又慢慢静了下来。
羿宵脸色一沈,却又笑了,温柔地道:“一儿听话。你一直都很听话的对不对?过来。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寒落垂著的手突然举到了胸前,碰在一起,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无颜心中却猛地泛起一抹强烈的不安:“小落,你干什麽!”
“我绝对不会再回去。”还是很轻的话语,他的手却突然一晃,就一瞬间,无颜和羿宵都看到了在阳光下,有一抹银光一闪而过。
“小落!”
“一儿!”
不同的叫唤同时冲口而出,然而,结果呢?
在场的人没有谁看得清。只知道眼前一,再看时,那芙蓉谱的台柱身上,已经一片殷红。他的小腹上,赫然插著一把匕首。
避开了心脏,却终究阻止不了。因为,那个人对於死亡,早已没有任何迟疑。
无颜尖叫一声冲过去接住了他划落的身体,低头想去看却发现他竟然在笑。那是她,四年来未曾见过的笑容。灿烂得仿佛没有一丝污垢。
“小落,小落!”她只能不断地唤他。
“马上把他给我,王府里有最好的大夫!”羿宵插话,脸色竟也变得青白。
“不、回、去。”寒落一字一句地道,虚弱,却坚定。“一儿……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在了王府……我、我不……你要我的话……我,把命、给你吧……”
无颜听得眼泪直流,看著他伤口的血不断地流下,即便点了穴道也止不住,似乎带著他的生命一般。“小落,别说了,别说话了。你撑著,我们回去,不会让你再回羿王府的……不会的……”
“你把他给我!”羿宵的声音拔高,眼也红了。
“我师承江湖中的鬼手神医,我自会救他,用不著你操心!”无颜几乎是尖叫出来的,恨恨地看著羿宵,“你滚!马上滚!我不管你是什麽人,马上离开!这里是我们芙蓉谱的地方!”
羿宵也发狠了,走过来便想抢。无颜一手抄过寄儿背上的剑一挥过去:“你滚!四年前你已经害他死了一,四年後你还要杀了他才甘心吗?”她大吼著,心中惊惶不已,因为她已经可以感觉到怀中人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弱了。
羿宵怔在了那里,迟疑了一下,才说:“救他……如果他死,我灭了你芙蓉谱!绝非戏言!”话音一落,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听著无颜的话,东篱暄只是摇头,可是,什麽不可能,他却没有细想。“他明明是……怕死的,怎麽可能!”
“那只是因为他答应了别人罢了!他拼命地守护著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可是你……可是你却全部都毁了!他的琴,他的心……都是你毁了!”
东篱暄突然冷笑了起来:“琴?又是琴?你要骗我到什麽时候?只是说著琴,太可笑了吧!”
“你不信?”
东篱暄又笑了一声:“那你接著是不是告诉我,他快要死了,让我去见他呢?”
“东篱暄!”无颜似乎想骂,却又忍著,“是……”
东篱暄哈哈地笑了出来:“又是什麽把戏?你不是说你师承鬼手神医吗?他老人家要活的人,从来没有死的,难道你还救不了一个只挨了一刀的人?这谎话也太愚蠢了吧!”
无颜用力地握了握拳,不愿再看他冷笑的脸:“半个月差点没命,醒了以後又不好好休息,本来身体就差,再插那一刀……何况他……根本没有生存的意志。”
“他要死你又何必拦他?”东篱暄悠悠地问,不断地告诉自己,都是谎话。
是的,都是假的。怎麽可能是真的呢……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不可能是真的吧……
“东篱暄!”无颜的声音中尽是悲愤,话一出口泪又流了下来,好半晌她才哽咽著道:“血怎麽也止不住,昨晚就发起了高热,昨天羿宵走後,他昏迷过去就没清醒过了……只是不停地叫你的名字……我还能怎麽样?你教我!求求你……去见见他……如果他有事……就算拼了命,我也一定会杀了你给他陪葬!”
“能杀得了的话。”东篱暄无所谓地一笑,“你走吧。”他说著,手一送,竟将无颜从窗口往外送了出去。
“你会後悔的!”门开了,东篱昕就站在门外,双手抱胸,看著窗那边头也不回的无颜,话却是对自己哥哥说的。
“你听到了?”东篱暄一扬眉。
“是,从她开始哭就听到了。”东篱暄淡淡应道,又重复了一遍,“你一定会後悔的,哥。”
东篱暄嗤笑一声:“她的话你信了?”
“那个我不管,只是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东篱昕一笑,往门边一退:“请进来。”
门外走进一人,东篱暄顿时愣住了,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十九 一儿
房间里很安静。
一个少女守在床边,只是掉眼泪,床上的人呼吸有点急促,却很微弱,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一般。
门突然开了,那少女猛地回头:“班主!你回来了?人呢?”
无颜无力地走进来,摇摇头:“杀不了,请不动。”她走到床前,看著床上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寒落,鼻子一酸,问:“蜓儿,怎麽样了?”
那被唤做蜓儿的少女眼眶一红,似乎又想哭的模样:“没有醒过,血还是那样子,也不是很多,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出来,你看,那盆水都变红了。”她指著桌面上一个盆子,里面是淡红色透明的液体。“班主……再这样下去,小落他……”
“小落不会有事的!”无颜尖叫一声,看到蜓儿似乎被她吓到了,才惊觉自己太激动了,声音微微僵硬,却也软了下来,“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的……”说著,她却禁不住先哭了。
“班主……”蜓儿低下头去,似乎想掩饰自己眼上的泪,却突然叫了起来,“班主!他刚才动了!小落!你是不是醒了?小落!”
无颜连忙低头去看,只见床上的人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张开眼。她低声唤他:“小落?你醒了?听到我说话吗?听到的话张开眼。”
寒落缓缓地张开了眼,茫然的双眸没做任何搜索,只是一片空洞。
无颜想笑,却失声哭了出来,什麽话都说不出。
“无颜姐……你怎麽了?”寒落的声音很轻,却是连贯的。
无颜又哭又笑:“你醒了,你终於醒了……”
寒落沈默了一阵,才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无颜拼命地摇头:“没有对不起……只要你好起来,就好了。”
寒落微微喘了喘气,说:“我……想见东篱暄。”
无颜怔住了,一旁一直看著他们的蜓儿却似乎终於无法抑制地哭了出来,无颜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乱说话,她连忙捂著自己的嘴巴,虽然勉强,却没再哭出声音来。
“无颜姐,你是不是找过他了?”寒落的脸上一片淡然,问。听不到无颜的回答,他也明白,浅浅地一笑,“他……不会来的。我知道……他本就不可能来……”
“不是的,不是的……只是我找不到他……”无颜听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中发慌,连忙道。
寒落淡淡一笑:“他不来,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不在乎……”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换成了凄楚。
“小落……”无颜心痛地叫了一声。然後看到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
“我只是想……看一眼也好……我想知道,他的模样……如果能够让我摸一下,我也、一定能够想象……他的样子……”寒落断断续续地说著,如同梦呓,“我想知道、我爱的人、是怎麽样的……”
无颜看著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阵疼痛:“别说了,小落,别说了……”
寒落却似乎听不到似的,还是那样子断断续续地说著,渐渐变得模糊:“对不起……我没用、对不起……明明不相信,为什麽还、会喜欢上……对不起……可是,好喜欢、好喜欢……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会这麽喜欢……喜欢到,想到他就心痛……真的,好痛……为什麽会这麽痛?好想他……好想好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後只是不断地道歉,泪水像是缺堤般落下,无法抑止。
无颜渐渐觉得不对劲了,连连叫他,他却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地道歉,然後开始咳嗽,停不下来。身上的衣服和薄被渐渐染上了一抹嫣红,是血。
无颜一惊,飞快地点了他的穴道,拿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扎在几重要的穴位上,见他沈沈睡去,伤口似乎也没再恶化了,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蜓儿在一旁一直看著,这时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询问地看向无颜。
无颜摇了摇头,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身体底子太差了,半个月来晚上都不怎麽睡,再好的身子都撑不住……现在……”她垂下眼,不肯说下去。
“不怎麽睡……什麽意思?”蜓儿忍不住问。
无颜苦笑:“小落以为我不知道,他晚上……很多时候只是坐在床上而已,我好几个晚上经过他房间,到第二天早上再见,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而且……他根本没察觉我经过。”
外人也许不知道,可是蜓儿心里明白,她最後一句话的意思。小落的听力,是可以听得很远很细的。除非,他根本没有心思去听。
一个男子,爱上另一个男子吗?她知道这是唯世不容,只是,不也一样是爱吗?一样是肝肠寸断,一样是磨人至,情与爱,到了,其实都是伤人。
东篱暄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冷,弟弟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的模样,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囚犯在等待判官的宣判。
门外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宫中的李御医,他一脸的惶恐,在门外迟疑了好一阵才走了进来,这更让东篱暄觉得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道:“原来是李御医啊,昕也真是的,应该在外面好好接待李御医嘛,怎麽直接把人带进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东篱昕看著自己的哥哥,笑道:“那是李御医的要求,他说有件事,一定要马上来告诉你,我刚好从皇上那出来,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不知李御医有何赐教呢?”
李御医像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正要开口,却被东篱昕阻止了。他有点无措地看向东篱昕,只听到他说:“李御医,请稍等一下。”
“昕?”
东篱昕笑了笑,问:“哥,我最後问一遍,寒落在你心中,究竟算是什麽?”
东篱暄脸色微微一变:“昕,你也太奇怪了吧?他不过是江子寻派来的人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你从前不也提防著他吗?怎麽现在一直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哥,你是因为他骗了你,才这样说吧?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呢?”
东篱暄脸色越来越差:“没有如果,他只是个骗子而已。”
东篱昕摇摇头,低下头去叹了口气,东篱暄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轻轻地道:“哥,你就是疑心太重,总不肯相信别人……一旦认定了,就不肯再想别的可能,宁愿伤害别人,宁愿失去也不愿正视那些明明可以寻到痕迹的疑点。以前和沾衣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东篱暄心中一紧:“你说什麽?”
“没什麽。”东篱昕轻轻应了声,如同叹息。“李御医,你说吧。别担心,真正的错不在你。”
李御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东篱暄,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道:“暄少爷,实在是很抱歉!”
“怎麽回事?”东篱暄皱了皱眉,那压在胸口的不安又涌了上来。
李御医低下头:“是半个月前,暄少爷让老夫到府上的事。那位公子的眼睛……”
“他的眼睛又怎麽样了?”东篱暄忍不住冷笑一声,“不会是李御医你打算告诉我,你那天看错了,他其实是个瞎子吧?”
李御医的垂得更低了,却没有退缩:“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东篱暄走上一步,看著李御医:“是谁让你这样说的?你那天的话,似乎不能改得如此绝对吧?”
李御医跟著他退了一步,却似乎更坚定了,抬起头,看著他:“上见面,老夫一直觉得那位公子眉目间有一丝熟悉,再加上暄少爷说他是失明的,可经过诊断却发现眼睛完好,所以老夫回去以後一直无法释怀,终於想起了一件事。”
东篱暄面色微微发白,盯著他,没说话,等著他说下去。
“十几年前,老夫也曾经像这样被人请到羿王府去替一个小孩看病。那小孩据说是羿王之前一位宠妾的儿子,那宠妾後来与人私奔,十个月後被找到,男的被活活打死,女的当时正碰上分娩,生下小孩後只来得及起了个名字,也跟著去了。羿王府当时有些下人在议论,那小孩,究竟是羿王的呢,还是那奸夫的呢。”
李御医说到这,东篱暄忍不住道:“李御医,请说重点。”
“暄少爷少安毋躁。当时老夫被请去的时候,那小孩才三岁,被人从後殿里带出来,手上和脚上都有些旧伤痕,很浅,应该是有一段时间的了,他的眼睛很空,什麽都没有,如果是常人看来,那肯定是个瞎子,错不了的。可是羿王非要老夫检查一番,老夫也不能违抗,结果一检查下来,才发现那小孩的眼睛完好无损。”李御医顿了顿,似乎在为自己过去做的事而迟疑一般。“当时老夫据实回复了羿王,就像半个月前回答暄少爷一般,随後被带著厚礼送了回宫。只是……三天後,羿王府遣了人进宫请御医,当时正是老夫当值,於是便去了。结果看的还是那个小孩,老夫赶到羿王府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原来他竟然是被人吊起来饿了三天三夜,才三岁的小孩啊,羿王实在够狠心。之後听当时照看他的下人说,羿王将对那宠妾的怨恨,全都发泄在那小孩身上了,小孩一出生就被带回了王府,羿王对著小王爷说,那就是他的玩物,然後就不闻不问了,後来羿王出征,就更没有人理他。而当时,小王爷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新得到的腰带绑在了那个出生才半个月不到的婴儿眼睛上。一直到两年多後,羿王回京,才将那腰带给拿了下来,可是,那小孩却说他什麽都看不见了。”
东篱暄听得怔在了那儿,好久才理清了头绪,勉强道:“这也太可笑了吧?因为绑上了腰带,所以看不见?怕是天生就是个睁眼瞎子吧?这跟寒落有什麽关系!”
李御医摇头:“老夫的母亲,就是天生失明的,老夫年幼时学习医术,其中一个志向就是想让母亲看得见,所以对於眼睛,特别关注。那小孩的眼睛,如果只是诊察,他是能看得见的。只是,那小孩却又真的看不见。”
东篱暄也没跟他争论,点了点头:“那又如何?”他不知道,自己问话时,已经带著迟疑了。
李御医头低了下去,说:“那天见到那位公子,又听到了暄少爷的称呼,所以想不起来,只是後来回去想了很久,虽然一直觉得,从前那小孩应该是一直留在羿王府的,而且,名字也不一样,只是想来想去,却觉得更像了。”
东篱暄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声音微微颤抖:“说这麽多……你的意思是……寒落就是你说的那孩子?”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著,一些东西似乎在他脑海中不停窜动,仿佛答案早已存在一般。
李御医点了点头:“那孩子,小王爷唤他作一儿。”
一儿。
小王爷羿宵。
“不可能……不可能……”东篱暄摇著头,仿佛要否认些什麽。
可是事实,摆在了面前。
李御医的话,不能是假,因为那是在太医馆有记录查的。
还有,无颜刚才说的话。
她说,羿宵将寒落,叫作“一儿”。
她说,羿宵要寒落“回去”。
是……回去。
心中似乎有什麽,在一瞬间,被摔得粉碎,然後渗出了血,眼前是一片嫣红。心中,很痛很痛,还有,无法命名的情绪。
二十 忆起
李御医是什麽时候被送走的,是怎麽送走的,东篱暄根本不知道。他只是坐在那儿,烛光就在头顶上晃动,一如他的心。
──那孩子,小王爷唤他作一儿。
──哥,你就是疑心太重,总不肯相信别人……
──宁愿伤害别人,宁愿失去也不愿正视那些明明可以寻到痕迹的疑点。
──以前和沾衣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李御医的话,弟弟的话,似乎就在耳边交错。
……以前和沾衣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沾衣……”东篱暄呢喃著,这个名字,总是有人说起,寒落说过,那是他最爱的人。“怎麽可能……”
东篱昕站在门口,看著自己的哥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时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哥。”
“昕……你说,我们和葬楼渊源很,你说他们的楼主很恨我……为什麽?”东篱暄抬头,看著弟弟的眼神带著一丝乞求。
东篱昕别过脸去,枯涩地一笑:“寒落不都跟你说过了?那是真话。”
东篱暄猛地捂著自己的嘴,仿佛不这样,就会有什麽话从嘴里吐出来一般,心里很难受,似乎有什麽在蠢蠢欲动,却无法解脱。
──我告诉你雪沾衣跟你有什麽关系,这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那是,真话。
仿佛间,同样的话似乎总在重复,问他,江子寻究竟想如何,他说“不是要你爱上我,而是要我爱上你。这是真话”;问他是否想念,他说“想,这是真话”;跟他约定,一旦爱上,就说出他恐惧的原因,他说“好,这是真话”。
他说了,那是真话。惟独这些,没有一丝欺瞒,没有一丝杂质,都是真的。
东篱暄突然从喉咙发出一声叫喊,因为手捂著嘴巴,没有出口,却更是凄厉。
他说了,那是真话。他答应的,一旦爱上,就说出恐惧的原因。
──小落将心捧在你面前了,为什麽你不要?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无颜的话在脑海盘旋,他终於明白,原来,在很久以前,寒落早已将心捧在了他的面前。只是他,太偏激,从来未曾细细去想,那背後的意义。
“落……”名字似乎早已在心,只一张嘴,便溢了出来,无法挽回。
他猛地站了起来便要往门外走,却被东篱昕一把拉住了。
“昕?”东篱暄瞪了他一眼。
东篱昕淡淡地道:“哥,你不过是悔恨罢了。”
“我不懂你说什麽,放手!”
“三年前的事,我绝对不会让它再重现。”东篱昕一字一句地道。
东篱暄回过身,看著自己的弟弟:“三年前的事,你们不愿让我知道,我也不记得。可是现在,我必须去。”
“哥,你真的爱寒落吗?或者只是因为对他有所亏欠?或者,只是沾衣的影子在你心中,影响著你。”东篱昕直直地看著自己的哥哥,问。
东篱暄愣了愣,苦涩地一笑:“我不知道。”
“那我绝对不会让你去。沾衣早在三年前就死了,现在那个人是寒落,无论外表如何相象,他都是跟从前的沾衣不一样的人。如果你……”
东篱暄没有让他说下去,只是笑了:“昕,我不记得雪沾衣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只有寒落。”
东篱昕看著他,久久才呼出一口气,摇头,轻笑一声:“你真的爱他吗?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如今,只不过是知道自己错了,觉得对他有所亏欠罢了。”
“昕,我不明白为什麽你特地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却又不让我去找他。”
“因为你见到他,就会忘记了自己的心。”东篱昕低下头,“现在的他,说什麽都有可能,你会被迷惑的。如果你连现在也不明白自己的心的话。”
东篱暄看著自己的弟弟,好半晌,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却又顿了顿:“我真的不知道是爱或是因为後悔,只是我知道,我的心很痛,很痛很痛,从我知道他是江子寻派来的人以後,无时无刻都在痛。我想,这大概不是悔恨。”
说著,他便往门外走去。
“哥!”东篱昕突然在後面喊。
他没回头,似乎东篱昕再说一句阻止的话他便要离开。
“你知道芙蓉谱在哪落脚吗?”看著自己哥哥转过头来,东篱昕无奈地一笑,“我有办法引开无颜。”
东篱暄落在门口时,房间里是一片漆黑。
里面很安静。那种安静,是静得几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
东篱暄下意识地抓了抓胸口,仿佛那里藏著些什麽让他极不舒服。
风吹动园子中的树,树随风而动,发出轻微而频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著什麽,让人心中烦躁。
东篱暄的手停在门上,迟疑了很久,终於轻轻地推开了门。
“东篱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幽幽响起,显得分外清晰。
“你……”东篱暄愣住了,那是寒落的声音。
“‘你不是昏迷不醒吗’……你想这样问吧?”寒落的声音中似乎带著一丝戏谑。
东篱暄心中一紧,没说话。
“所以你觉得你应该来?还是说……你听说了些什麽了?”
他的语气竟有点咄咄逼人,东篱暄握了握拳:“我听李御医说了你的事,你是……”
“那都是无颜姐找人骗你的。”寒落打断了他的话,轻笑一声,似乎一切早在预料之中一般。只是,声音很轻,如同云中烟雾,瞬间消散。
“你!”东篱暄猛地瞪大眼睛,大步走到床前,才隐约看到床边的帐帘落了下来。
他伸手要掀,却被寒落先一步阻止了:“别动!”寒落低喝。
东篱暄的手僵在了半空。两人都没说话,隔著帐帘,一快一慢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
“东篱暄本是愚人,既然如此,我这走了,你可别再放些疯狗来绘世山庄乱叫了。”东篱暄咬了咬牙,转身欲走。
帐帘内是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暄,你总是这样。”
东篱暄脚步一顿,心中泛起一抹不安。
又听寒落软声道:“别走,听我弹一曲,好麽?”
东篱暄怔怔地站在那儿,半晌,才“嗯”了一声,走到桌子旁,点了蜡烛,这才看到床上的帐帘中若隐若现的,寒落似乎是靠著床边坐著,头发没有束起,只是散落了下来。
“柜子上……那琴,帮我取来,行吗?”
东篱暄转头向四周看去,便看到一旁柜子上放著一个普通的古琴,走过去拿的时候,看到了一旁还放著一物,用一块绸细细地包裹著。仿佛也是一琴。
下意识伸手去翻,手却在半途僵住了。那是一个断琴。寒落的挽玉琴。
“东篱暄?”寒落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东篱暄猛地清醒过来,抱起那古琴,走到床前。
“放床上就好。”
依言放下了琴,东篱暄站了一会,回身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你要弹便快弹吧。”
床上那人仿佛沈默了一阵,轻轻掀起了一线帐帘,将琴拉了进去。
琴声如流水般响起,很熟悉的曲调,感觉却不一般。
东篱暄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那首曲子……那调……那是,落怨。
江南春早三月雨,落尽桃,落尽桃,莫问寒城何家。断桥魂归无觅,枯藤枝败栖鸦。更向北风吹雁去,何根芽?
寒落没有唱,东篱暄却仿佛间想起了旧日的歌声,本以为不曾萦怀,这时回想,词句却居然句句清晰。
“暄。”寒落只是低低地唤他,琴声没断,东篱暄微微抬头,却看不清床上那人。只听到很轻很轻地说话,如同自语,“我总是想,明明不曾信你,怎麽还会爱上你、是什麽时候爱上你……以前想不通,现在、我知道了。”
“什麽时候?”东篱暄无意识地接著问。
帐帘中一阵沈默让他心中一窒,正要起身,便听到了寒落那宛如叹息的话:
“在你说,‘雪落飞沾衣寒’的时候。”
──哥……雪落飞沾衣寒,这是你说过的话。
问那人,你是谁?
他笑了,俏皮而眩目,灿烂得让人觉得那便是阳光。你猜?
心里早有答案,只是,想让他记得一点,於是接下一抹雪,问他一句。
雪落飞……沾衣寒,可对?
铮地一声,似乎有什麽断裂了,突兀而凌厉。
东篱暄心中突然剧烈地痛起来,他猛地冲过去,一手掀起帐帘,便看到寒落靠在那儿,双手无力地压在琴上,琴上断了一根弦,断弦奇特地弯曲著往空中伸去。他的头低著,散落的长发将脸都遮住了,看不清。只是身上,那覆在身上的薄被早已红透了。血的W红。
“落!”东篱暄大叫一声,声音嘶哑得连他自己也吓住了。
寒落低促地喘著气,好一会,才微微仰起了头,脸上是雪一般的苍白,无力的透明。他却是笑著的,干净得仿佛一尘不染的温和笑脸。
似乎是尽了力才抬起的手终於抚上东篱暄的脸,手上已有血迹,这时便在东篱暄的脸上划下一道很淡很淡的嫣红。
指间冰冷。带著无法掩饰的颤抖与无力。
“落……”东篱暄轻声叫他,仿佛声音一大,他便会消失一般,心脏如同窒息,呼吸不到一丝空气。然後他看到了寒落眼角划落下来的一滴泪。
泪珠沿著脸慢慢划落,在脸上流下透明的轨迹,寒落无力地倒在他怀中,急促而困难地喘息著。
东篱暄捉住他的双肩,张著嘴,感觉自己仿佛跟他一同。
然後,他听到了寒落似笑却带著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却直达他的心底。
他说:“暄……我,不再、回来找你了……好麽?”
那人笑著,语气异常地坚定,眼神中的傲然,仿佛便能胜天。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死亡也是。
沾衣,沾衣。
尾声
风轻轻撩动著帐帘,桌子上的烛光忽明忽暗,仿如生命,随时一刻,都会消散。
东篱暄拥著寒落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像是怕一松手,他就再也不会留下了。
“落……落……”看著寒落似乎要合上眼的样子,东篱暄心中一慌,急急地唤他的名。“别睡,别睡……落……”他的手按在寒落的背上,缓慢而小心地注如入一道真气,企图挽回些什麽。
什麽反应都没有,真气一去,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落……说话……”东篱暄低低地在寒落耳边叫著,寒落只是靠在他怀里,困难地喘息著,没有说话,东篱暄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如何的无力与彷徨,“跟我说话啊……骂我也好……什麽都好……我记起了,沾衣的事,我都记起了,你告诉我啊,你是谁?为什麽你会知道沾衣的话?告诉我……落,你说话啊……”
是的,他终於想起了,雪沾衣,他最爱的人。或者说,他从未忘记,只是,因为无法承受失去,所以他选择了遗忘。
可是,沾衣早就死了,死在他的剑下,是他亲眼看著他断气,是他亲手挖的坟、立的碑。
即使如何相象,寒落不会是沾衣,可是他,却说出了沾衣的话。
腰间有风吹过时,突然一阵清凉,低头看去,一片赤红。
那是染了血未干,被风一吹,便觉得凉了。
心里跳动得厉害,东篱暄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捏起盖在寒落身上的一角薄被,手的颤抖让他几乎连被子都握不稳。
一看之下,他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就怕忍不住便要叫了出来,眼也禁不住红了,喉咙有些什麽,哽在那儿,痛苦不堪。
寒落的腹部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只是几乎都被血染红了,左边的的暗红,那是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痕迹。最一,还能看到鲜红的血在一片暗红中一点一点地透出来。
东篱暄慌乱地伸手封住他的穴道,却止不住血,只能彷徨地看著那片鲜红带著他的生命逐一离去。
“落……我该怎样才能救你?”东篱暄的眼已经湿了,“错的是我,一直都是我,不是你,为什麽受罪的是你……”他抱著气息变得单薄的身子,哭得像个小孩。“明明错的是我……”
一声轻响,似乎有什麽掉在了床上,那跌落的颤动後,东篱暄感觉到怀中的人也微微地颤了一下,他的心中一痛。是因为那震动牵连到了伤口吗?
低头去看,那是一把雕著奇怪纹饰的小刀,东篱暄心中一震,下意识拾起了那小刀。
──我跟葬楼主那死老头吵了五天,他就给我扔下这麽个东西,说是如果寒落走了,让我给你。
那是昕远至西域从葬楼带回来的东西。
葬楼,武功变化莫测,擅长远古流传下来的巫术,甚至有传言,他们可以起死回生。
世上是否真有魂灵,在死後,离肉体而去,寻找另一栖息?是否真有魂灵,历尽劫难,只为回到那人身边?
东篱暄突然笑了,笑得如哭一般。
不可能啊,沾衣说过,那不过是传说罢了,他说过,若真能起死回生,葬楼就不只是葬楼了。
“这样的刀,给我又有何用呢?”东篱暄轻轻用麽指退下刀鞘,刀身上还是奇特的纹饰,刀刃锋利。
低下头,寒落伤口的血没有停,他闭著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单薄如纸。苍白的唇微微张著,似乎低促地吸著气,却越渐无力。
“血……”东篱暄呢喃著,看著那张即便苍白依旧美得眩目的容颜,突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笑了,“血……我至少可以给你血!”
他目光温柔,唇边带著笑容,手却没有一丝留情,举起小刀便向左手手臂划去。
血一滴,又一滴,然後成汩地流下,东篱暄将手凑到寒落的嘴边,硬是将血逼进他的嘴里。
寒落微微动了动,眉头轻轻皱了皱,血不断入口,他受不住地咳嗽起来,艰难而脆弱,扯动伤口,让他脸上更是发白。
“落,落……”东篱暄更慌了,看著他的伤口的血不断流下,自己手臂上那伤口根本算不上什麽。
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寒落,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奇怪,仿佛什麽都想通了一般。
轻轻将左手靠近寒落的嘴边,他低低地道:“落,我真笨……我一直都很笨对不对?那一点血,怎麽够呢?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的命……如果不行,那……我陪你。”沾衣死的时候,我仿佛也曾这麽想过,只是那时,都太骄傲了。
他的动作飞快,执刀的右手在左手手腕上用力一划,血如泉涌。他温柔地捏著寒落的下巴,将那从手腕流下的血一点一点地喂进去。
小心翼翼,专心致志,眼中只是看著他,似乎想要将那容颜一点一点地刻印在心。
渐渐他的手也无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举著,眼前逐一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了,却还是死死地盯著寒落的脸,仿佛在期待著,他张开双眼。
渐渐跌入黑暗,始终是什麽都等不到。
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周围寂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见,东篱暄知道这并非真实。无法控制自己,一路向前走,往哪,无从可知。
眼前突然一亮,刺得眼睛生痛,再抬头看去时,心里就空了。
三年前,重阳,狩林。
两个人站著,一样的白衣,迎风而立,眼中是一样的傲然与决绝。
他。沾衣。
两人都是下了决心,兵刃交接,仿佛谁也没想过留情。
──我们赌一把吧。
沾衣还是在笑,他却突然看不清眼前的人。
或许,山庄里的人说的才是对的,他们之间,只是情欲,哪来那麽多风雪月。一旦有了冲突,谁都不会心软。
剑与剑第一相交的时候,天就下起了雨,一直没有停。
是的,一直没有停。直到沾衣撤剑,直到沾衣死去,直到他终於明白真相,雨一直连绵了很久。
却是到了现在,他才看到,原来,一直是沾衣在让著他,从来未曾下过杀手,只是他, 竟然从未看清。
──我……赢了……
那个时候,沾衣说,赌一把吧,可是,赌的究竟是什麽?他却不知道。
他说他赢了,他笑了,那一笑的震撼,他至今还记得。
伤他的人,是沾衣的养父;下毒的,是山庄的人。他们却因为这样的误会,阴阳相隔。笑他们之间,还是太脆弱了吧?
──即使拼尽一切,也会回到你的身边。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死亡也是。
你说过,会回来的。即使是死,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你说过的,沾衣。
明明知道不可能,却竟然有这样的奢求。沾衣,东篱暄本是软弱之人,你的离开,我无法承受。
所以选择全部忘记。
假装真的忘记了。
然後似乎真的忘记了。
只是似乎。
然後观雪楼住进了新的主人。如果当时记得,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呢?无论他是不是你,都会好好爱惜。
落的眼中,有的是沾衣的傲气。
只是,两个人,不一样。
他的过去,让人的心痛的无以复加,只是我都不相信。因为不相信,因为懦弱,只会逃避,只是选择了伤害。
决不坦然,就连他的爱,也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暗示。
落,我是不是很笨?一直都很笨。所以我没有发现。
你原是什麽都不肯求的人。一旦被拒绝,就更是不愿再试。为什麽我没有发现,那时的你已经是硬撑著的呢?
错的一直是我,一直都是,为什麽受罪的只是你?
如果可以,用我的命换你一命;如果不行,我陪你罢……只愿你,还许我同行。
有句话,始终学不会说。
我爱你。
张开眼的时候,四是陌生的景象。
怔怔地盯著屋顶好一会,东篱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落!”
“你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回过头去,便看到一个锦袍老人站在那儿。
“你是……葬楼主逢天!”东篱暄脱口而出,这个老人,是沾衣的养父,沾衣曾说,他绝不离开西域半步,那麽,他现在,竟是在西域?
逢天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哼笑一声:“你总算是记起来了?”
东篱暄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问:“寒落呢?”
“死了。”逢天淡淡地道。
“哦。”东篱暄的反应却没有如他所想,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逢天忍不住一哼:“果然是寡情之人,沾衣当年,真是枉对你了……当初沾衣的事是我们的错,可是寒落,却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早知道,我就不救……”
他的话没说完,却突地打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东篱暄。鲜红的血,正缓缓地从他的嘴角流下。
他在断自己的心脉!逢天飞快地封住他几要穴,又在他背後连按,脱口骂道:“该死的,你在干什麽!”
东篱暄的脸色微微苍白,他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落死了,我还留著干什麽?……本想以我命,换他一命,如今他死了,我便陪他去罢。”
逢天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叹了一口气:“都是痴儿。只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什麽吗?”
东篱暄像是早有答案,轻叹一声,道:“我爱过沾衣,如今爱的是落。以前年少,不懂得爱,只顾著自己的傲气……楼主你说,沾衣的事,是你们的错,其实不是,错的是我们自己,都太狂傲了,无法忍受背叛。现在还是如此……只是,终於明白心里的情绪何以命名。”他自嘲地一笑,“只是,还是错过了……沾衣那时,我选择了逃避,选择忘记……只是现在,我不愿再如此了。”
“你知道寒落是谁吗?” 逢天看著他,微微眯著眼,问。
东篱暄只是愣了愣,随即便变得淡然:“我好奇过,怀疑过,甚至奢求过他便是沾衣,只是,其实他是谁都不重要了。我爱的,不过是这个人而已。”
逢天摇头,只是叹:“痴儿,都是痴儿。”
“楼主……请你,解了我的穴道好吗?”东篱暄一字一句地道,平稳,甚至不带一丝感情。
逢天却没理他,转过身,似乎要走,却终於道:“西域秘集中,曾载著一段话:‘若人在生时,以物订约,可换一世’。说的是,如果人在生前,用自己的一样东西,跟上天订下契约,可以换回一命。只是後面又记载著,交易之物,需得上天许得才能有重生之机,重生後的人生是如何,谁都不知道。”
东篱暄瞪著眼,茫然地看著前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什麽……意思?”
逢天冷冷一笑:“沾衣在与你约战前,订下了这样的契约。”他的声音有点空洞,听在东篱暄耳里,仿佛每一字便是一刀,都扎在心上。“沾衣怕上天不允,定约之物是:可、承受尘世一切苦难,可、以身体任何一作换,可、弃去今生一切。而他,只换一世在你身旁。”
以吾之身受尘世苦难,以吾之体作祭,以吾之今生作偿,换得重生,只愿与东篱暄长伴一生。
逢天的声音似乎有点颤抖,却不形於色:“现在你明白了吧?寒落那些让他绝望的苦难记忆,他失明的双眼,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便是沾衣的重生……这都是沾衣,为了与你一起所付出的代价。”
东篱暄没有动,没说话,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仿佛在逢天说出那话时,便连同时间一同僵化了。
沾衣,寒落,沾衣……落……
落……
──暄……我,不再、回来找你了……好麽?
好麽?
那个时候……是否魂灵早已变得淡薄,所以上天还你沾衣的记忆?
我终究将你伤得彻底了。
“楼主。”他很低很低地开口,“这样不知珍惜的我,不是更应该还他一命吗?”
逢天冷笑一声:“休息够了你便给我走,反正要养伤的话,回你绘世山庄的驿站,岂不是更好。”他走向门口,“还有总算我给你的那刀还顶上点用,寒落没死,只是,他的伤还没好,也不愿见你。”说完,走出门口,用力地甩上了门。
没有死……只是不愿见。
东篱暄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放肆,似乎一辈子积蓄下来的欢乐一过笑出来一般,一直笑,笑得眼泪不住地从眼角顺著脸一直往下流。
落,我终究是,失去了你。
因为我的错。藏禁楼耽美论坛(zadm)
我的错。
三年後。
“东篱暄!”东篱昕的声音响彻整个绘世山庄,经过房间外的下人纷纷低头走过,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有那失踪了两年又突然出现的催云侍卫守在门口,一面无奈。
东篱暄猛地从梦中醒来,抬起头,便看到弟弟一脸怒气地盯著自己,不禁一笑,柔声问:“昕,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东篱昕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觉得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这麽大胆?”
“催云啊。”东篱暄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於什麽状态。
“东篱暄!”东篱昕叫得咬牙切齿,“你说,这为了将江南羿王府的酒家尽收於山庄之下,你多久没回寝室了?”
东篱暄怔了怔,微微一笑:“不算很久。”
东篱昕瞪了他一眼,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够了。”
东篱暄不解地看他。
“毁了江家,陷害羿王,整收羿王府各地的产业……哥,这三年你连我的事都管了,真的已经够了。”
东篱暄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渐渐染上一抹苦涩:“我只是,不愿停下来罢了。”
因为一旦让自己空闲下来,就会想起他。
“哥……”
东篱暄掩饰地一笑:“没什麽,是我的错,这也只是很轻的惩罚罢了。葬楼主说,再过半月,楼里要办喜事了。他……会过得很好吧?陪伴他的人,一定会一直扶著他,替他看这个尘世,然後,将他心中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全部洗去……”
他渐渐说得仿如自语,东篱昕听著鼻子一酸,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拉著催云快步离去。
他们曾经以为那只是沾衣的影子作祟,曾经以为他只是悔恨,只是,三年下来,才明白,那是只有爱才能刻骨铭心。
东篱暄坐在房间里,看著满桌子的纸张,突然什麽都不想做了。
只是坐著,想著那个人,想著他会幸福,想著那个将要给他幸福的人……心里好痛好痛,却还是能够笑出来。
只能笑出来。
“笃笃笃”,窗外传来三声很轻很轻的响声,东篱暄突地一惊,冷声问:“是谁?”
窗外一阵沈默,东篱暄正要站起来去开,却听到外面一个很轻很轻,却带著笑意的声音:“你猜?”
只是二字,却一下子盈满了身心,再也听不到他物。
那个声音,曾经多少,在午夜梦回,一直盘旋不去。
……只是,想让他记得一点……这样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东篱暄知道自己的声音带著颤抖,只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雪落飞……沾衣寒,可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