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狐狸 by 秋水尹人
25-11-12 17:3:29

笑笑,狐狸 by 秋水尹人

出版社 三叶草文化 小说系列 单行本
系 列 蜜意书系 H6 男主角 梅若霖司徒如墨
书号(ISBN) 957-29818–3 出版日期 2-6

笑笑,狐狸by秋水尹人

文案:

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前世的孽,今生的缘;
前世的痴,今生的情,
天上仙界,梅若霖甘化千年道行守护著狐精如墨。

华人间,梅若霖疼爱珍惜著错丧双亲的司马如墨。
万般的誓言敌不过家人的威迫,亲情与爱情之间的抉择,伤了少年,也带走了两颗破碎的心。
人世多了狐王,凡间多了杀腥。

当仇恨尽报,爱成了唯一的救赎。

前路如何早已不是两人在意的事,万般的努力争取著一分的厮守。
当一切记忆回复,爱……只让人更加成熟。

第一章

雪山--位于遥远的西南山境之中,终年为冰雪所封,狂风暴雪几乎是它的代名词。可是,却也因为人迹罕见,在这儿渐渐孕育出异象的生物出来;食日月之精华,寡心无欲地自在生活,随着时空的推移,一百年、两百年……地活下去。

来这儿采珍贵药草的大夫,来此地猎捕奇珍异兽的猎户,帮他取了个名字!

--狐精?黑雾

没有人知道他在雪山生活了多久,又还会活多久,一身黑得发亮的皮毛在净洁的白雪上额外吸引众人的目光,眯得细长仿佛勾人心魄的翠绿眸子里是邃的让人无法摸透的睿智神色。黑雾来无踪,去无影,可能是修行的时间长了,知晓万物终有其一定的年寿;黑雾从不伤人,但他也不许人类在他的地盘伤任何一草一木、任何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卷起一阵阵的大风雪如落般地飘飘然降下是他最爱玩的游戏,每每也吓得千里迢迢而来的人们吓得说不出话,双脚直打颤地跪倒在地。然后,黑雾会大脚一踢将他们送出雪山;一只狐笑得很是开心地在雪堆里打滚儿,尖锐中带着说不出的得意,这就是黑雾,为人们口耳相传害怕至极的--‘狐精黑雾’。

猎户说:黑雾会用他那血盆大口对着你张牙舞爪,你瞧,这就是黑雾弄伤的。

一个自己欲拿弓箭射黑雾时,惊吓划伤的痕迹。

采药郎中说:黑雾会悄悄地靠近你的身边,将他锐利的爪子刺进你的肉中不住地刨挖,黑雾喜欢听人们的惨叫声。你看,这就是黑雾下的毒手。

一个自己惊吓之余,连爬带滚摔入荆棘丛里造成的结果。

每个带着惊魂未定的心思回来的人都如是地道,一传十,十传百,加油再添醋……黑雾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是黑雾不会出来替自己辩解,黑雾依旧在雪山过自己的生活。

这样,一晃眼几百年就过去了。

*****

寒风以吹倒山林之势狂猛地袭卷过覆雪的每一块地,落下的雪快速堆积,成丘、成岭,厚实地压在常绿的树林枝丫,直到承受不了后--‘砰’!轰然地在雪地里形成新的一朵散,看起来是这么地平凡无奇,就如同雪山过去的每一天。

落雪……风袭……

直到吹过整片雪山的风带来这惊天骇人的消息后,山动了起来。

不,该说是住在山里头的动物全愕然、无措地探出头,不管是否在冬眠,不管交头接耳的对象是谁。只因为风带来的讯息是--

狐精黑雾被人给抓走了!

浑身雪白毛色的兔子,睁大红通通的大眼,两耳竖直不信。

他们的保护者居然被抓走了,是哪儿来的家伙忒般地大胆,黑雾大人又怎会轻易被人类给抓走。

山林里的动物几乎出生就知道狐精?黑雾的事,天性有些儿懒散、又爱玩的他其实不然人类所给他冠上的名号;这雪山等于是他的家,所有的动物就好象是他的邻居跟玩伴,黑雾的性子跟存活的时间根本无法等同论之,他保护所有的生物。

是谁将他们的天神给抓走的!?

动物们群起咆哮,熊抓倒一棵棵树木,冰滑的蛇愤怒地吐出红信示威,就连草木也仿佛有自己的生命抖落一地的雪块;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发泄不满。

这时,风又说了。

动物们亦再度楞于当地,怎么可能?

他们的大王,黑雾殿下被神仙给抓去了?

从来就不杀生,只偶尔调皮捣蛋一下的黑雾竟被神仙给抓去了;动物们不懂,却与方才的激动截然不同地安静下来。

黑雾殿下从来没看过他吃东西,就连穿梭在山林之中时也会小心地不去践足任何一个生命,狐精黑雾殿下是他们有生以来看过最好的领导者。

动物们服他、从他,却也相信神仙的决定必有其道理可循;只是他们不够聪明,没能够晓得上面的人在想些什么。

风在山林间转了转,没有再告诉众动物们新的消息后离去;须臾,他们都抬起头仰望着天。

愿黑雾殿下平安无事,愿黑雾殿下全然归来。

风依旧地吹着,雪依旧地下着,当视线再度转回雪地之上时,什么……都不剩,刚才的一切宛若黄粱一梦消散。

总之,这天起,狐精黑雾消失在雪山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回来,亦如无人知他如何失踪。

*****

在狐精黑雾消失后的某天,天上专植梅树的一角发出阵阵地咒骂声,无非是要发泄心中的不痛快、与自身的窝囊。更重要的是,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能狠狠来个飞踢将走在前方的人踹个狗吃屎。

仗着是仙人,仗着吃定了自己,居然将他活生生地绑架上天!

他,如墨。一只活了过五千年的狐狸竟会被一个小小管梅林的小神仙给拐上天来;天知道,他最不想来的地方就是这儿了。

吸取日月之精华,以大地灵气孕育,七十年化红狐,五百年蜕变为白狐,而也有极少数活得过三千年的才能拥有一身黑得发亮的皮毛。

这是他的骄傲,如墨亦一直很小心地保护着他。

可是,却有人……不,有仙这么不识好歹--

“小黑,走快一点。还是你的脚又痛了。”看前方两步远的危险份子有靠近的趋势,如墨以异常灵活的矫健身手向后跳了好几步。

神情戒备地盯着眼前脱线神仙,要不是这活没两百岁的小神仙,自己也不会狼狈成这副德性。

到天上的这一年多来,如墨不但找不到逃跑的机会,就连自己都成了小神仙的唯一排遣无聊的对象。

瞧他浑身上下包满了白布条就是他的杰作,不过睡个午觉竟重蹈当年的覆辙,真是悔不当初啊!

就连高贵优雅的名字与自豪的皮毛都成了俗不可耐的名字,‘小黑’!

干脆撞豆腐自杀算了。

如墨自认自己只是懒了点儿,爱玩了点儿;为了不想来天上当啥捞子的神仙在一千多年前停下每日必做的修行,开始满山遍谷地跑、快乐地玩。好逃避可能会被抓上去当神仙的危机。在雪山多好,有朋友、有冰凉凉的雪,还有那些三不五时上山来让他玩耍的人类,日子肯定比受大神仙命令的小神仙好。

一晃眼千年就过去了,对于他的生活如墨可是满意极了。

要不是那天舒服地躺在雪地上晒日光浴,也不会被这天杀的煞星给堵到。

*****

啊--好舒服啊!眯着细长漂亮的双眼,如墨翻个身继续让难得露脸的暖烘烘太阳将热力散落在自己身上,虽然早几千年前就有变身能力的他却对变成人类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对于自己是只漂亮的狐狸,如墨可是满意的不得了。

再翻个身,灵敏的耳力让如墨瞬间提高起警觉,虽然整个身子依旧不动地躺在雪地上,但眯起的眼睛下已经戒备起来。

谁!?

竟可以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形下离他这么的近。

“你受伤了吗?”如墨才这么想,一只温暖的手掌已经抚上他漆黑的皮毛,咬紧牙关,如墨打算对方若有任何举动;他虽不杀生,但不保证不会扑上前咬断他的喉咙。

“你别乱动,让我帮你瞧瞧。好吗?”男子轻柔的话语中散发出阵阵扑鼻的梅香与仙气让如墨迅速放下警戒的心。

他自认没做任何坏事,除了懒得修行外,神仙也奈何不了他。

“我帮你包扎包扎。”两只软软的手在如墨身上摸了摸,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啊!自己怎么可能会有受伤。

他不过是躺着晒日光浴罢了。

脑袋疑惑转了一圈,如墨决定不再陪这家伙继续玩,甩了甩尾巴却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缠满了白布条,更狠的是--有人会把两只前腿绑在一起的吗?

你这笨蛋!

不屑于人类,如墨自然不会去学如何说人话,虽说他听得懂。

只是他生气的低鸣在另一个人的耳朵下却解读成另一种的意思。

“还会痛吗?我带你回我住的地方休养,正好也陪陪我。只有一个人的日子好无聊喔。”在那张平凡的可以的脸上,颊边渐渐浮现两抹浅窝。虽然不是美得令人印象刻,却有说不出的温暖与气质。

才不要,无聊是你家的事!

黑狐?如墨才不管这些哩。挣扎地咆哮着,想到会被带到那恐怖的天上,他才不要去。

“你也认为很好,对不对!那我们走吧。”男子欢喜地抱起如墨缓缓往自己住的梅林走去,沿途上,只听见凄厉的惨叫声,与几不可闻由风吹出来的声音。

“你也很高兴啊……那我该帮你取什么名字好呢?……你一身的黑毛,对了!就叫你小黑吧。你看,很好听。”

渐渐散去。

*****

回想起被绑架的过程,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就连如墨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让小神仙,梅霖给抓走,那几条白布只要念个咒语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开来的啊。自己究竟是何时变得这么听话了。

“小黑,你走太慢了。我抱你走吧。”一回神,如墨又被悄然出现的梅霖抱个满怀,他的身上总是有股清香、酸酸甜甜的味道,喜欢也熟悉让他抱着滋味的如墨自然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梅霖的肩头上。

喂,梅霖。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

低叫了两声,如墨吸一口梅霖身上的气味满足地逸出一抹笑容。

扣除在天上较没有雪山来得自由这点的话,其实有梅霖陪在身边的日子还算不错啦。

这是如墨第一个没有将自己看成高高在上的狐精的朋友。

“天帝找我们,说有事要通知。”梅霖侧过的脸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里的豁出去神色完全不同于平时迷糊模样。

喔,天帝……什么!天帝找!

梅霖这小子又捅出什么大篓子出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如墨特别痛恨梅霖的没神经。为什么跟他住在一起就得连坐法份,这已经是他第一百七十二去见天帝了耶!

而他住在天上的日子也不过一年多,不要,他这绝对不要再被拖下水了。

“小黑,别动来动去。很难抱耶!”梅霖一手稳住如墨的身躯,抱怨着。

就是要让你很难抱啊,他才不要再去受罚。

他、不、要、啊--

*****

天上亦如人间一般,文武分列,文曲星掌管尘世读书人,月老专司天下姻缘事;所有的事情都有其定数可循、天道可遵,东南西北各龙王更是为了其辖境范围内的国土日夜奔波劳苦,星宿们为其执事之星与物观看黎民百姓。就连百年别开盛大的天帝诞辰都难得一见所有的神仙齐聚一堂,可如今却--

王母娘娘……文曲……百仙子……七大神将……四大龙王……

哇!乖乖咙地咚,如墨咋了咋舌,小心地缩了下他宝贝的脑袋,向来感觉太过空旷的大殿竟一下子挤进这么多的神仙,几乎说得出名字的大家伙都出现了。梅霖到底是惹出啥大麻烦啊!

黑狐开始在脑中盘算该不该想法子落跑才是,反正事情不是他做的,就算真被抓回来也无伤大雅吧?

梅霖与如墨进大殿后便让天兵们带到殿堂正中央,高高在上的天帝一双慈眉善目望着他俩,其它的神仙们则是交头接耳吵得好不热闹。如墨望了一眼依旧挂着笑容的梅霖,倏地上身的冰寒气息让他想起雪山那片广大的山林,呼啸而过的寒风夹带大量的冰雪将大地染成银白世界。

只不过,这个世界却出现在梅霖的眼里,笑意透不出来。

这是他所认识的呆呆小神仙吗?

下意识,如墨拉拉梅霖衣摆询问;而两旁的神仙在看到梅霖与如墨交凝的眼神后,吵杂声更是响亮。

负责看管梅树林的梅霖,没有哪个神仙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仿佛一开始他就在那儿,与梅林同寿、与梅林同长;虽然天帝对此不愿多做解释让梅霖乖乖地守着那儿,但特殊待遇却也惹来不少的麻烦,至少梅霖没有朋友。

他总是笑着一张脸,在梅树盛开的季节,沿着山棱线到游玩,梅林是全天界最接近人间的地方之一;梅霖最多的时候是呆呆笨笨的感觉,不过也没人看过他正经的模样。

今的梅霖是如墨看过以来最诡异的一了。

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狐精如墨却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感觉,入大殿以来难得安静坐下。

“安静。”

立在天帝身侧的天兵神将如雷鸣的吼声响辙整个天际,威武又庄严,一下子所有人安静下来。

静谧得让如墨好不自在。

天帝扫了眼四周的神仙,就连立于梅霖身边的如墨也没有独漏,最后将视线停在梅霖身上。

重重叹了一口气。

“梅霖,你知晓自己做什么错事吗?”

在如墨的耳中听来,不晓得就是有一种更的慈爱心情掺杂在里头似的。他来过这么多,也曾偷溜进来看其它人被责骂,却从没有如此地感受过。

瞄一眼梅霖的侧脸,难怪有那么多的神仙对他不满,天帝私心宠爱的感觉实在是太明显了。

但,神仙无情爱,天帝尤是;那些个称他为父王的仙女、仙人们是由他的血肉所孕化出来,梅霖也是吗?

一抹记忆快速地划过如墨的脑袋,在他还是小狐时曾听过一个故事……

很快,他甩甩头将奇怪想法摇去,梅霖的年纪不对,就算故事是真的,他也有六、七千岁了吧。

“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桀骜不驯的态度让神仙们为之哗然,如墨也神奇地看着梅霖。

好帅喔--没想到这小神仙竟也有酷酷的一面,不过,他到底是做了啥事让整个天庭几乎为之震动。

听梅霖这么回话,天帝愕然之余竟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唉,你这孩子……”揉揉额际,天帝很是无奈地招手。

迅速地,天兵天将来到梅霖跟如墨的身边分别将一人一狐给架住,梅霖依旧是一张不变的脸蛋,如墨则惊吓地叫起来。

做什么啦!

如墨挣扎两三下后才想到除了梅霖好象没人听得懂自己说些什么,口中喃念几句,当一阵烟消失后天兵神将抓住的竟是一俊美可爱的小男孩。一头长及肩的乌黑细发披散下来,唯有额前一撮金发微微透露出他不平凡的身份。

“你们在做什么,梅霖这小子虽然常做错事,但也不差这一!再给他一机会也没关系吧。”话才出口,如墨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明明只是想为自己开脱的,做什么还帮梅霖这傻小子。

一不小心,自己又会遭殃了。

如墨没想到来天上后无聊所学的话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真是事事难料。

小男孩喊得大声,天帝跟神仙们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后便不再理会;只有梅霖……那双多情总似无情的眼神正用着如墨所不了解的热情盯着他看。

天帝气极了,他没想到梅霖竟如此地不自持。

“虎将听令,将梅霖速带至转生池投胎,直到他看破自己所做的事后才允予回返天上。”话语之中有不舍,却有更多的痛心。如墨听完后吓得说不出话。

转生!?

这不是在开玩笑?未免也……开得太大吧。

“乌听令,将同是共犯的狐狸一同带往转生池。当参透真理之后才允予回复原本的身份。”另一道指令跟着下达,如墨又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

共……共犯!他是做了啥事,不过说一句话而已。

“我不要啦!不要!”他好不容易修了五千年,他才不要下凡间跟那些凡夫俗妇相在一起。

不要啦!

如墨可以听到天帝重重的叹息声与众神仙们奚落的言词,这是哪门子的神仙,这是哪门子的天庭。就说:来天上最不好了!

当梅霖被带走经过如墨身边的时候,嘴唇蠕动了下,离去。

他则是讶异地睁大狐眼,梅霖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

“驾--”

握住缰绳的双掌一扭,紧紧牢牢地扯了住。马夫雄浑豪迈似鹰隼般的长啸才喊出声,奔行在官道上的马儿亦甩动受桎梏住的脑袋嘶叫着。

抬起的前肢在空中晃了晃,惹得整辆马车完全不听指挥大力摆荡,费好一会儿的工夫,方平稳下来。

“唉呦,狗奴才!做什么忽然停下马车,害你爷爷我摔得头好生疼痛。”稚嫩的喳呼声不住地责骂坐在一旁的马夫,随二少爷西行到那蛮荒之地已经够倒霉了,竟还要让他来折腾的!打小卖入庄里为仆的梅元智在心里头嘀咕。

“这,老汉我也……”

一句辩驳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又大声小叫道。

“也什么也,你瞧!脑袋都撞肿一个包,你拿什么来赔我。说啊!”

富贵人家的奴婢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好命得多,粗重的活儿,挑水、劈柴的,有长工与仆妇们做;他们整天只要陪少爷小姐舒心、畅意便是了,养成他们狗仗人势的眼光。

“还不都是奴才,啧。”马夫一口话含在嘴边不屑地念着。

要你跟出来是要服侍少爷用的,偷懒躲到车前打盹儿碰伤了脑袋,怪谁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老汉没说些什么东西。”

梅元智挑高半边的眉,正打算多骂几句以消心头之气。

“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元智。”这时,从车里传出一声轻微的责难,缓慢的语调中带一点点的气弱,却也夹杂了浓浓书卷味与不容人忽视的气度在里头。梅元智皱起眉间,仗着车里的人瞧不见,瞥过了头,不高兴地生闷气。

他可是大少爷跟前的红人,谁敢多说他一句话,就连老总管都得低他半个头哩。

“老丈人,前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空气中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布帘后的人依旧语带温和地问。

这就是梅家庄的二少爷吗?

听闻耳边传来的声音,马车夫只觉得如沐春风一般,分毫感觉不到有钱人家少爷的骄傲气息,他似乎不像个纨绔子弟。

“禀二少爷,前头倒了两三辆马车,还躺了好些个人,看来是遭盗贼给劫去了。”老汉大嗓门地对车里头喊道。

顺着他的话语,跟着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叫声。

“啊--死……死……死人啊!”好奇地转头去看的梅元智吓白了一张脸,牙齿打颤得说不全一句话不提,更没胆子地湿了裤子。每个倒在地上的人身上、脸上无不是刀伤、血痕,还有身首异,一具挂在官道旁树上的尸体更是吊长了舌头,让人看了只能用凄惨形容。

老汉嫌恶地推开他。

“二少爷要不要绕过去继续赶路。”这年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喔,尤其是死人的更是秽气。

没得到里头响应声,车夫扭过缰绳准备从旁边的草地上经过。

“慢。让我下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生还的人。”

“二少爷……”这寻秽气的……,干呕到无力的梅元智又偷瞄了眼前头,日头这么大,就算有活人也晒成活人干了。

“停车。”不容抗拒的声音,跟着掀开帘子缓缓走出一年约二十初头的男子,在看到马车夫所指的位置后蹙起眉头。

是谁说太平年,太平日的,堂堂官道之上就发生此等劫货杀人的事情,更不用说爹要他西行去瞧黄河大水造成的灾害了。梅若霖难过地摇摇头。

“二少爷要--”驾车老汉还以为梅二少爷是嫌那些东西碍眼,却没想到他人缓慢地往前靠过去。该不会真要查看有无生气的人?梅若霖一身白色的长衫,平凡的脸上是让人为之舒服的平适神情,要真说什么特别的话,合该是镶嵌在眉宇下那双若潭渊般的黑眸,仿佛藏了无比的智能与经验在里头,内敛而不彰显外露。

梅若霖接连探过几个人鼻息,看来都已经死去好些时日,尸身都开始腐败了。

唉,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之人比比皆是啊。每日经过这儿的人车何其之多,竟无一人愿将他们安葬,入土为安,梅若霖无奈之余,除了摇头之外也只能摇头。

“二少爷,我们快赶路啦!不然会赶不及老爷交代的事情。”二少爷要摸尸体是他的事,梅元智整个人站得远远,生怕多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

“二少爷--”

穿梭在倾倒的车身之间的梅若霖依然静静察看每一个倒地的人,并且在看到车间散落的一些物品时又若有所思沉默下来。好一会儿的时间,老汉跟梅元智两人就看他们二少爷完全不管自己身何地只是直直站着发呆。

又过了半晌,梅若霖朝官道四周望望,突然朝一簇草丛走了过去,他小心地轻拨开一看。

“啊!”低声叫道,手背上已经出现一道不小的血痕出来。

一名浑身沾满了泥尘与血迹的男孩出现在他的眼前,手里还拿了把刻木头的小刀,紧紧牢牢地握着。

梅若霖漾开下马车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刚才在看散落的物品时就发现有几样小孩儿玩的东西,可是却没有小孩的尸体,那时梅若霖就在想他应该逃过一劫吧?只是没想到还这么有精神,手上传来的麻痛感让他更感到欣慰。

就连远的两人虽没看见发生什么事,但看到冒出的小孩时也不免吃惊地张大嘴。

“你没事吧?”梅若霖放柔声音,人却不轻易向前靠去。

他晓得现在对那男孩来说,任何人都是敌人,都有可能是杀害他家人的凶手。

男孩没有回声,持刀的小手亦对着眼前的人,只是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神直盯着那被自己划伤的手,血丝渗透出来。

“不碍事的。”读出他脸上的表情,安抚地笑道。

实际上,梅若霖这只手已经快没有知觉。

男孩接着转向梅若霖那张含笑的脸上,须臾,紧握刀子的手垂了下来,在倒进跟前身躯的那一瞬间人也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看来,你也累坏了。”一把打横抱起小小的身躯,男孩至少不吃不喝躲在这儿二日有余,真是苦了他。

梅若霖回到仍于吃惊状态下的两人面前,直接上马车。

“元智,先到最近的别院去。”

待身子贴着身子,梅若霖这才为男孩散发出的高热吓一跳,温和的语气中多了丝急促。

“呃……是,是。”梅元智如梦初醒,赶忙地答。

车夫也执起缰绳。“驾--”

尘土飞起,随着车轴的转动快速向前奔驰而去,一下子,就都抛诸脑后不见踪影。

第二章

梅若霖静静地立在床畔,看大夫替床上的小男孩把脉看诊,虽然他也学过一些药理之术,但只是皮毛而已,难登大雅之堂。

离开官道不久,马车夫使出他的看家本事以又快又稳的技术将梅若霖带到这约末五里左右的别庄。这儿是为了让南下视察生意的梅家人或大总管们有一个休息歇脚的地方;隔局并不大,简单的庄园里,十来间客房跟一个大厅堂,外头是几乎同房子两倍大小的庭园与池子,就连仆役也才十来位。在梅家庄里算小型的别院了。

一下马车,梅若霖不顾所有人诧异的眼光直接将男孩抱进厢房里,请来大夫后便要这儿的总管报官及派人将官道上的死者好好安葬。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第一看到梅家二少爷,大少爷还常跟大总管一同下来视察,怎么……没听说过还有个二少爷?要不是那不容忽视的气度与那每每在大少爷旁喳呼的梅元智也跟下来,恐怕大伙儿还搞不清楚状况哩。

“大夫,他的情形如何?”好不容易,梅若霖终于等到留着一把白胡子的老大夫小心将男孩的手置回被里,人跟着走到桌边开药方子,他这才启口问道。

在马车上,一刻钟就有如一年般难熬,男孩发热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前,小手紧抓衣襟,口中更是止不住地喃喃梦呓。奋力挣扎的身体要梅若霖使劲全力才勉强将他锁在怀里别胡乱动,他知晓男孩一定很难过,不论是身体上或是心理上,某一方面他可以感同身受啊。

因此,他更不希望男孩会发生任何的意外,任何的。

“没事儿的,年轻人发发热,明天就好了。”听老大夫的话,梅若霖是心又惊,又松了口气。

“只是……”

“只是?”没发觉自己几乎是屏息以待。

“他似乎受到很大的刺激,心脉乱得很。我先开一帖安神的药方,按上头说的去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让他喝下去,剩下的就是看顾他的人要自己注意了。别让他再受什么刺激,多跟他说说话,或许会好一点。”老大夫手持着笔流畅将草药誊到纸上,苍老的声音却毫不迟疑地跟一旁的人交代。

“是。”梅若霖将接过的药单交给早站在身侧等候的婢女。

“刚才大夫说的话也听见了,照说的去做。”

福了身,训练有素的婢女退下去做事。

“喔,对了。”提着随身的药箱,老大夫这才走到门旁忽地想起啥事转头对着梅若霖。

“他背后有一道又又长的刀伤,暂时别让他躺着睡,在每日净身过后用这罐膏药帮他涂抹均衡,可以让伤口快一点好,也让疤痕淡一点儿。”从衣袖中掏出一罐彩绘的瓷瓶递出去。

“谢谢大夫,不送了。”梅若霖急切地想要回到床畔边看沉睡中的男孩,人也只送到厢房外便让下人替自己送大夫离去。

他伸手探了下额头,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梅若霖觉得热度似乎又退了些。

“好在你不像我,烧一烧退了就好。真是上苍保佑。”盯着那张在睡梦中都不安稳的稚气脸庞,梅若霖小声地像说给自己听般地低诉。

沿着床畔拨出小小一块位置坐下,梅若霖一手握住男孩露出的手,还没使力便让对方给紧紧握住不放,他也笑笑地看着终于放松眉头不再紧皱的面孔。若让他抓着能心安一些,那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平稳得让人几乎沉溺其中的氛围就这么淡淡地笼罩着他们。

直到办好事情的梅元智悄悄从外头进来。

“二少爷,您交代的事情都办好了。”苍白着一张快吐的脸,本来还有些看不起梅若霖的梅元智这时简直佩服他到五体投地;他自己才只是指挥一群人搬尸体、建墓冢的,隔好一段距离就快呕吐到将胃给翻出来,那些人根本连脸都看不清楚了。二少爷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穿梭其中,时而还俯下身细查,简直跟神人没啥两样。

“嗯。”半合眼靠在床柱上的梅若霖示意元智低声,眼睛也没张开的打算。

“那二少爷……呃……”大喇喇的梅元智一下子扭捏起来。

“有话快说。”发觉床上的人似乎有清醒的迹象,梅若霖安抚地在他背上没伤口的地方轻拍几下,温柔地在男孩耳边呢喃,跟着男孩又沉沉入睡。

“二少爷,老爷交代的事情该怎么办?”想他梅元智爬到这人人羡慕的大红人位置上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啥不会,看人脸色与甜言蜜语这两招可是吓吓叫地好啊!从二少爷这么疼床上男孩的情形看来,是不可能在男孩还有伤在身的时候离开此地的;但,老爷交代的可是大急事,黄河的灾民也等着二少爷过去,片刻也拖不得呀。

黄河的灾民……向来恬适度日的梅若霖难得烦恼起来,在床上男孩伤口跟身子还没好些以前自己是说什么也走不开的。不过,黄河决堤都半个月了,自己要是再不去怕灾情会变得无法控制,真是两难的抉择啊。

去……与不去……末了,梅若霖终于睁开双眼说道。

“行程慢两三天吧,这段时间里随时派人将当地的情形说予我知晓,懂吗?”唉,说来说去,梅若霖还是放不下身边的男孩。想起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想起那与自己相类似的境他就丢不下他。

你看,他就知道!梅元智偷偷在心里扮个鬼脸,没人猜主子心事比自己还要准的了。

“是,明白了。”比起大少爷动不动就是大吼大叫,梅元智在离开京里这近半个月来第一正眼瞧看眼前的二少爷;从前在庄里,就跟这里的人一样几乎没瞧过所谓的二少爷,他们只晓得大屋后头的那个庭园是禁止随意踏入的。那儿是二少爷私人的地方。

离家后,梅元智也只对自己可怜的下场在哭泣。现在他才发现,二少爷跟大少爷与老爷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耶!老爷他们是粗犷的北方人气质,二少爷则有南方人的感觉,却少了南方男子的脂粉味。也许是长得像过逝的三夫人吧?不过听说三夫人是有名的大美人,二少爷人却长得普通,虽然懂很多的事情。

这便是朝廷派人来要二少爷前往灾区帮忙解决溃堤之事,听说那些大官们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哩。才不得不求助于民间的人。

“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就见梅元智一个人站在旁边不住地傻笑。

梅若霖瞄了瞄窗外的天色,稍微算了下时辰,也差不多该让他吃药了。

“我在看二……我看二少爷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候着。”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就算看也得偷看,哪有光明正大说我在看二少爷您的呀!笨!

“没事,你下去帮我看药熬好了没?把他端来。”这么交代着。

人才退出房门,就瞧见不远婢女端着热腾腾的药汁走过来,虽然讨厌那股子苦哈哈的味道,梅元智仍是将药接过,并遣退其它人。

“二少爷,药来了。要我喂吗?”眼底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梅若霖摇摇头,先轻轻摇着床上人的身体,让于半梦半醒间的人尽量不压到伤口地靠在自己身上。接过梅元智手上的药汁,凑近唇畔很小心地呼冷一点儿,一口口地喂进男孩的口中。苦而难以入口的药好几还吐出来,梅若霖也只是接过巾子轻柔拭去,并柔声地劝诱着。

直到一整碗汤药喂完才放男孩继续睡去。

*****

马车一路向西行去,两旁的景色也由翠绿的树林转为黄沙满天飞的模样,越近大漠是越显清晰;但,梅若霖等人并不打算到如此内陆之地,在别院休养两、三天后便驱车快速奔进。西行一天后,离开官道而来到一般民间车马往来的路上,这黄河大水主要溃堤有三;二者较为情轻,而在河套转弯的燕凌县因为大水直接冲破河堤,淹没无数良田与房舍可说是灾情严重。

惨就惨在当地既无精湛技术的修缮师傅,连着几季大旱更是让人民怨声载道,驻守的官员也一个个跑得无影无踪,朝廷在无计可施之下才令:‘梅家庄二少爷速前往当地解决灾象,并赐银万两。’

其实早在圣旨到的半天前,梅若霖便携仆一人径自前去。

“墨儿,这样很危险的,快下来。”伸手一揽,梅若霖便将好奇不已的小家伙固定在身前,就怕那小脑袋又胡想些恐怖的事情出来。

方才大半个身子吊在窗外,手还探向外头往上攀爬,到底在想些什么古怪。

真不知该说男孩命大,背后一道几乎见骨的刀伤都要不了他的小命,硬是鬼门关前走一遭又回到人世之中。

那夜,梅若霖和衣坐在床上抱着男孩看他熟睡,担忧得眼也没合地顾到天明还不肯离去,还是梅元智又哄又骗才半是退让地在相连的厢房里稍稍歇会儿。但,也没两个时辰便在一阵吵杂的声音中苏醒过来。

踏进隔璧房时,只见所有的人都满脸惊惧地退缩在门边不敢向前靠近半步,就连胆大的梅元智也只是碍于无奈比众人还要站前面一点,刷白的脸上,滴溜溜的黑眸看着房门好随时冲出去。

探头一瞧,床榻上的男孩不知从何变出一把浑身通透的剑握在手里,薄如纸,冷如冰,稍一晃动便可看到他折射出千万种的光华出来;但,实在不适合一个还重伤在身的孩子,梅若霖瞧他慎戒的模样,冷汗更是滴滴滑落,他板起面孔直直朝里头走去。

真不懂得爱惜身子,梅若霖难得如此明显表现出喜恶神色。

跟着,是让大家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男孩只是盯着看梅若霖几眼便缓缓收起锋利的剑,他们这才知道这剑是从何变出来的,快速一收一缩,剑就有如纸片一般贴合在腰部,不仔细看还看不出呢。

男孩就像是找到家一般,静静地让梅若霖褪下上衣抹药,脸庞是静默而无表情;只有在梅若霖朝他一笑或是摸摸他的头说‘乖孩子’时才会露出浅浅、高兴的笑容。

除此之外,对任何人他都是保持戒备的表情,不容人靠近半分。

“可是你已经看那迭纸大半天了,又不理我,我只好自己找事情玩啦。”动动身子,被称为墨儿的司马如墨帮自己找个好姿势便大方地坐在梅若霖怀里,嘟起的小嘴满是抱怨。

在车子里闷死了,若霖又不许自己跟小智他们一同坐在外头,真扫兴。

他好想爬到马车顶去瞧瞧,不是说‘登高必致远’吗?上头的风光肯定比车里看得还要棒,以前娘亲都不会阻止自己……好无聊喔。

梅若霖只是含笑看着他,将手里的书卷稍放一旁。

“墨儿,你很清楚我为什么一直看着书卷不是吗?”

从离开梅家的别院,接连解决掉两个县后,梅若霖等就驱车前往灾情最为惨重的燕凌县,一拖一拉也了十来天,原本还沉浸在丧失双亲与叔叔伯伯的司马如墨有梅若霖陪伴亦渐渐恢复为活泼好动,又不堪寂寞的性情。

“嗯。”垂下头,司马如墨又想起难过的回忆。

工匠出身的爹亲原本打算同叔叔伯伯一大群人前去河套泛滥的地方尽一份心力,又听说梅家二少爷亦会奉圣旨前去更是信心大增;没想到,才出关没多久便让不知名人士拦下,除了被娘亲藏在草丛里的自己--所有人都死了。不愿受辱的娘娘更是自刎而亡,他永远不会忘了娘倒下时,那双正对着躲在一旁自己看的眼睛。是心疼,也是不甘。

他们又没有做什么事,为什么要杀了大家,为什么!?

梅若霖安抚地搂过司马如墨的头抱着,他没办法说些什么,就连请来官府亦无法寻得半点的蛛丝马迹,仿佛那群越货杀人的强盗不存在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若霖,你会解决那些人的困难的,对不对!?”司马如墨不希望爹跟叔叔伯伯们的雄心壮志就此夭折,至少他知道眼前的人办得到。

梅若霖年仅十一岁便考过了殿试,要不是年龄太小,又没兴趣当官,要不状元一位必定由他夺下也不夸大。但,也在十二岁的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大病消失在所有人面前,再无人看到梅若霖出现,众人几乎要以为他死在那场疾病下。

如今,因为圣旨出现,普天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梅若霖不但饱览经史子集,对于天文与工事之学亦有所涉略。北京城郊的岳阳楼与杏林桥便是由他所监制,余下就更别提梅家庄遍满全国的产业了。

“当然,我一定会将堤防给修复的。”

语毕,表情一转,梅若霖淡笑地道。

“别再说这些扫兴的话,等我把燕凌县的事情理完再带你上街去逛逛,可好?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年一度的水烟节。到时不但街上热热闹闹,就连河口、河面更是迷漫着烟火散发出来的光亮与色彩缤纷呢。”梅若霖不希望司马如墨一直回想起过往,这或许有些残忍,但他不希望墨儿的爹娘再在他的心中留下记忆。

亲人在眼前被杀是非常难接受的事实。

“好哇!”他住的是小村落,除了偶尔经过的商人外,连赶集可瞧的地方都没有。

司马如墨高兴地跳起来。

‘咚’!捂着头,司马如墨疼得眼泪快掉下来。

“你看你,这是第几忘了是坐在车里,毛毛躁躁。”话说得重,梅若霖揉在头上的手却是轻手轻脚,脸上也满是担忧。

“若霖你对我最好了。”好气又好笑看这小自己七岁的男孩垂眸撒娇,就像狗儿似的腻在自己身上不起来,仗着他不狠心对他生气。

马车里,柔情、温馨冲淡了适才所谈论的愁云惨雾。

梅若霖跟司马如墨肩并肩靠着、偎着。

“二少爷,距燕凌县约末再半个时辰就到了。”梅元智提高嗓门大喊。

梅若霖还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马车便剧烈晃动起来,摇得他赶紧抱住司马如墨怕出什么大事。

“该死的,你又搞什么鬼!”气冲冲,梅元智捂着再度重创的小脑袋骂道,该不会又有死人吧!?

“有位姑娘啊!”

马夫也很是无辜,他怎么会晓得从路边突然冲入一位姑娘拦在车前。

“元智,瞧瞧那位姑娘有没有事?”听到马夫的话,梅若霖本打算自己下车探去,却被身旁抓得死死的小手拦住了,只好让人去看。

“你们是没长眼睛啦?本姑娘这么大一个人挡在前面,还差点儿撞到我。真是瞎狗眼了!”娇蛮不讲理的女声从幕帘外传入,七八分神似梅元智的态度着实惹人发噱。

“泼妇!有哪个姑娘会像你一样独身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该不会是跷家吧。”毒舌派的梅元智自是不会任人漫骂。

“你--”没想到竟猜得那么准,姑娘气得发抖。

“元智,别说了。”

拍拍司马如墨不安的小手,对于陌生人他仍是有所恐惧;梅若霖一手掀起布帘看向马车前方。

“姑娘,你没事吧?”只见梅若霖稍稍一楞,对方也是‘呀’地叫一声,跟着高兴叫出来。

“梅哥哥,你来我们县里帮忙啦。”完全不复方才泼辣的模样,看得马夫与梅元智是一楞楞的。

“梅哥哥……你该不会是忘了我吧?”头一偏,嘴一扁,颇有梅若霖回声是的话就痛哭之势。

梅若霖也很快回复过来,笑道:“没的事,纪家妹子怎么会忘了呢?”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年幼的时候让爹带来过一,当时小女孩还小;没想到转眼间,也长得婷婷玉立是位美人了。

不过,那娇蛮的气质与直爽爽的个性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正巧,我们要上纪家妹子家去,便一同走吧。”瞄一眼眼前人心虚的表情与藏在背后的小包袱,梅若霖猜也知她打算做些什么,不容人拒绝地邀约。

让他碰上了也不好不管这事儿。

“呃--好吧。”一脸的垂头丧气,纪书颜让人引上车。

虽然见到许久不见的梅哥哥是件好事,不过回去的事儿更是让人头疼,她不想嫁人!尤其是知府那笨蛋儿子,要的话也要……纪书颜偷瞄了眼身前的梅若霖,很快收回视线。

真是羞,虽然梅哥哥是自己的初恋情人也不能如此没教养盯着一名男子看啊。

“元智,可以走了。”

梅若霖拉过身侧的司马如墨更贴近自己一点儿,好空出大半的位置给纪书颜,怎么说也男女授受不亲。

而司马如墨则是一双黑眸警戒地盯着这上马车的女子,下意识地小手抓紧梅若霖,梅若霖则当他害怕其它人靠近地环抱住腰身,手亦轻拍。

短短半个时辰的路途,便在三个人……三种心情的情况下上路了。

*****

马车向前行约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燕凌县。千余人的城里虽然没有沿海城镇来得热闹非凡;但身居车驿往返的交通要点,客栈、茶楼等林立在数条大街之上仍是难得可见之景。穿插其间的小贩,小店也是举目皆是,可惜一切都已成往事……现在的燕凌县就有如鬼城一般,人心惶惶,消瘦苍白的脸上写满的是不安与恐惧。能逃得了的人都跑得不见踪影,跑不掉的人也只能如同等死一般地与大水对抗。

只是,人岂能胜天?人们的心中是无奈也是感慨。

经过空无一人的东大街,马夫直直将车驱向西街前的一栋大宅前,吆喝地拉拔高声,缓缓地停了下来。

“若霖,这就是你说要来的地方?”小手拉着梅若霖的衣袖,司马如墨滴溜溜的大眼仰望前头那宛若金雕玉琢似的大宅。

好象皇宫一样,小脑袋不屑地打量他,很快地偏开头。

“嗯。”梅若霖也在心中叹口气,贫与富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吗?

当城里的人拼命跟死亡拉距、挣扎地对抗天灾之际,有钱的人却依旧可以如此享受;司马如墨瞧了梅若霖一眼,探进衣袖的小手亦忍不住抓紧了些,梅若霖回给他谢谢的笑容。

“走吧,梅哥哥。我带你见爹去。”大小姐地让梅元智牵扶下车,纪书颜大喇喇率先走了进去。

牵着司马如墨的手,穿过长长的回廊、小桥,在此内地之仍是有人工凿成的湖泊将半个庭院与房子包起来,假山、水瀑想得出来的造景无一不全,每踏出一步都让梅若霖好象回到京里的家中似的。完全看不出此地竟是在那水患危急的燕凌县内。

对于所有如目的景物,梅若霖说不出话来。

“很美吧,这庭园可是我叫爹建给我的;梅哥哥瞧,那座假山是由和阗特别运一整块玉雕刻成的呢!是我最欣赏的东西之一。”纪书颜完全没发现梅若霖漾着笑容的脸下是淌血直流的心,司马如墨则是静静地跟在身旁任加重的力道施在手上。

行约末半刻的时间,来到大宅里的厅堂内。

“爹,你瞧我……”

纪书颜欣喜的话还没说完,便让雷鸣似的吼声给喊住。

“你这死小孩,又给我跑到哪儿去了?看我不打死你不成。”纪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来,纪书颜则是鬼灵精地躲到梅若霖身后,笑着说。

“爹,别气、别气。瞧我这不就带贵客来了吗。”不出所料,纪老爷子的双眼才瞧见梅若霖的身影就仿佛发光似的,整个人亦趋上前。

边走,纪老爷子身上的饰品更是敲出清脆响亮的金玉之声。

“这不是梅家二公子吗?许久不见真是愈发俊俏啊。”

梅若霖有技巧地闪过两只要将自己搂入怀里的手,有礼地打躬作揖。

“纪世伯,小侄来迟了。还请多多见谅。”

当年纪家与梅家同是走西域买卖这条路的,长久下来亦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尤其是在双方各有亲戚在朝为官的情形下更是觉得亲上加亲,要不是梅家大少爷早娶妻了,恐怕这亲是结定了呢。也就莫说,为何梅若霖的出现会如此备受礼遇。

司马如墨疑惑地看着身旁的梅若霖,他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若霖,怎么说……就好象在脸上铺了一层面具,梅若霖的笑看起来有些假不是?

但他也聪明地什么也不说,乖乖地站在一旁。

“别这么说,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那是外头人传言说得凶,实际上没这么严重的,没的事。”

“来来来,世伯先叫人备好房间,晚上再办个盛大的洗尘宴,这一路上你一定辛苦了。”纪老爷子热络地招呼梅若霖。

“来人,在水榭阁准备好房间,让梅二少爷住。”

“世侄,这是……”司马如墨扯拉梅若霖衣袖的动作引起纪老爷子的注意。

梅若霖顺他的眼看过去,含笑答道:“他是我收养的孩子,跟我住同房就行了。”这些日子以来,司马如墨几乎跟梅若霖都是同而眠。

“,这怎么可以。传出去外头的人还说我招待不周啊,于水榭阁再备间房间便是。”纪老爷子笑得眼儿都眯成一条线。

他不要跟若霖分开,司马如墨不安地抓紧握着的手。

“那小侄就恭敬不如从命。”

“爹,那我带梅哥哥去他住的房间。”

纪书颜从后头探出小脸,不容反驳地拉梅若霖朝外头走去。

纪老爷子眼见这种情况亦是乐见其成没多做表示,笑着挥挥手。看来书颜也相当满意梅二少爷这个人啊,待人走远后他唤来总管。

“派人去将知府的提亲给退了。”板起的脸上已经瞧不出方才的热络,同一个小小的知府结亲家倒不如跟梅家庄,更别提梅若霖在朝廷上上下下名声有多么响亮,这圣旨将他请了出来,前途可说是无可限量啊。

第三章

这一待……二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期间梅若霖不是在清出的临时书房内绘制工程图,就是在燕凌县四走动探察各地灾情的状况,时而更是来到暂时防堵住的堤防边观看仍以固定速率流入的河水,仿佛现下的一切时间都是偷来的,只消再来一豪雨、大水,撑不住的边防将有如上天的惩罚降临在这个世间。

梅若霖是在偷时间,跟上天做接力赛般的比赛。

不小的厢房里,清出多余的物品与桌椅,置入的是一个个书柜,里头更是摆满前些时日在另两个城收集来的资料,燕凌县当地的状况以及从京里带来的天象与水迅图表,触目可及的书籍更是多得吓人,梅若霖便一个人窝在其中,不时还低喃自语。

端坐案前,一壶香茗清淡地散发出柔和的香味,在书香之中更增添另一股子的风味;当梅元智端茶点进入时,看到的便是梅若霖目不斜视极为专注地阅读手中书卷的模样。

悄悄地将门合上,放缓语调地道。

“二少爷,休息一下呗。您已经坐足二个时辰有余。”一点儿也不意外,低头的梅若霖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将东西放一旁去,低看的头却是抬也没抬起,梅元智又续说了。

“二少爷--”加重一些语气,终于让眼前的人疑惑地看着他。

“您该休息休息,就连小少爷也担心地问道,您的状况。”自从梅若霖称司马如墨是他收养的孩子后,所有的人便改口小少爷长,小少爷短的;梅元智更是清楚知晓,只有司马如墨制得了忙起来便没日没夜的二少爷,故如此地说。

打从梅若霖一行人来到燕凌县后,除第一天晚上不免俗地好好休息一下让纪老爷子替他们洗尘、接风。隔日天方露出鱼肚白的色彩,梅若霖便来到书房用功起来,稍晚些还将整个城大致走上一圈,片刻也没休息。

再这样下去,堤防还没修复,二少爷人不垮了才怪。

听到司马如墨的名字,梅若霖果真放柔严肃的眼,任梅元智接走自个儿手里的书卷,转转头端起案前的香茗。

杯盖轻划开浮在茶水上头的茶渍、水沫,入口一股甘甜芳美的味道便在颊齿间散了开来。

好茶!

入山无不飞翠,碧螺春香百里醉。指得便是产于洞庭的碧螺春吧,茶卷曲成螺状,芽心不过半迹满披白毫,银绿映翠,入口之后更有一股淡淡的果香隐藏在茶色后透出似是橘、梅,又似银杏可说是奇特无比。也莫怪乎被称为十大名茶之一啊。

“墨儿现在在做些什么?”耳边传来阵阵细不可闻的嬉笑声,梅若霖半是好奇地问梅元智。

书房外是绝色美景,先瞧见的是跨过湖泊至湖心的青玉桥,湖中水莲盛开红黄间杂成的是翠绿的荷叶,美不胜收。湖心里是座用雪白大理石修筑成的亭子,在日阳的照射下,水波流转之间几乎可以瞧见上头的纹理化身为无数入凡仙人、仙子摇曳着曼妙的身段翩翩起舞。

梅若霖有些儿感慨,最近为了修筑堤防的事儿冷落司马如墨许久,若不是这偌大的庭园可让好动又怕寂寞的他玩耍,自个儿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对庭园之耗资工大的难过却也不是一时半刻消解的去。

“小少爷正跟纪家小姐在风沙亭玩呢。”二少爷真是疼小少爷,再怎么忙也会拨出一、二个时辰陪他,教小少爷读书认字。

也许是纪书颜那大喇喇不做作的性子正好契合到司马如墨,初来乍到的那种陌生感撑没几天功夫就散得一干二净;正巧纪书颜在家里也没一个好玩伴,要不爹娘介绍的大家闺秀都是在绣房里刺鸟绣,闷死她了。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便像失散多年的好友在纪家称起小霸王来,整天又是游湖、又是穿梭在庭园里,好是开心。

“是吗。”梅若霖欣慰地笑道,但在心里头的一个小角落却莫名地如针扎似的隐隐作痛,不懂之余,他亦很快地将他给埋藏起来,就在那触摸不到的心的底。

“是啊,您不晓得。小少爷跟纪小姐两个人好得简直像姐弟似的,纪小姐还将自己心爱的琉璃鸟送给小少爷,那鸟儿真是美;小少爷也……”话语停顿半秒,梅元智发觉梅若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儿不对劲,在心里头偷笑。

二少爷该不会是在吃味吧?

“二少爷您也弄了大半天了,不如出去透透气,顺便去看看小少爷可好?”还有纪家小姐也很渴望能见到您呢。这句话,梅元智可没胆子说出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纪书颜相当倾心于梅若霖,只差他开口提个亲,这门亲事是铁定成功的。只是落有情,流水是否有意却怎么也看不出来,旁人也就不好说些什么了。

“不了,让他们玩去吧。我还有好些事要理。”执起放在一旁的书卷又心无旁骛地读起来。

梅元智见二少爷这么说,摸摸鼻子,将盘碗收收亦退了出去。

二少爷的心还真是捉摸不定啊。

*****

风吹,浓密的树荫沙沙作响起来;愉悦的嬉笑声更是迎风吹散开来,让人听了忍不住也放开心胸,漾出甜美的笑容。

“羞羞脸,书颜爱若霖,女生爱男生。”司马如墨调皮地绕着石桌子,口里更是不住地调笑眼前已经羞红一张娇颜的纪书颜,攫起粉拳两个人便躲猫猫似地玩起来。

“再说,小心我捶死你!司马如墨你有胆就别跑,别跑。”气死她了,要不是人都给她遣退,想他纪书颜还有何颜面活下去,真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话可不是这么说,是就是,不是便不是。有啥好不敢说出嘴的呢。”

“书颜爱若霖!书颜爱若霖!”不怕死地继续说着。

跑得喘,纪书颜索性停下来跟面前的司马如墨大眼瞪小眼,一张雪似的脸蛋更像是染上一层胭脂,粉嫩中透出红晕,十个瞧见的必有九个半为之倾倒。另半个……司马如墨说是自个儿,因为他还是小孩不受影响的。

“你还不是一样,整天粘着梅哥哥,像是没断奶的娃儿,羞羞脸。”跺跺脚,纪书颜一手又指尖轻刮了脸皮几下,司马如墨脸上也漫上一层红晕。宛若傍晚彩霞满天的晕黄中淡露的红与紫,让她有一瞬间看呆了眼。

没想到司马如墨这小家伙竟长得这般出色,跟她这女红妆几乎不相上下。平时司马如墨总是到跑来跑去,身上又是沙又是尘又是汗的,谁也没去注意到这件事儿。

“我才不是娃儿呢!”胀红了脸叫道。

司马如墨才不会承认自个儿每晚都会溜到梅若霖住的房间里去挤一张床,他……他只是喜欢若霖在身边的感觉,那让自己很安心。

纪书颜笑了笑,语锋一转,整个人也靠到司马如墨的身边去小声地说。

“好了,别说这个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喔,一定要帮我问,知道吗?”怎么?他俩之间有什么秘密不成。

手伸进怀里摸摸到手的琉璃鸟,司马如墨面不改色地答:“知道啦,我会帮你探探若霖的口风。但不保证是好的结果喔。”原来那琉璃鸟是纪书颜拜托司马如墨去问问梅若霖是否也有意于自己的贿赂,不晓得让梅元智知晓后,会是怎样一副瞬间垮下的面孔。他以为的美好‘姐友弟恭’图粉碎了。

“说好!”纪书颜才不打算就这么算了,至少在她知道爹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后,现在一切都看梅若霖怎么表示。

“知道啦,哩叭唆小老太婆。”司马如墨在口中嘀咕着,虽然答应了纪书颜,可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说什么!司马如墨。”横眉竖目,在纪书颜扑上去的瞬间小男孩身手矫健地跳上桌子又翻了过去。

“来来来,捉不到,捉不到。”

“看我不拨了你的皮才怪,受死吧!”

“呵呵……呵……”

轻风、暖阳,伴随着时高乎低的尖叫嘻笑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

这天夜里,当纪家大宅灯火通灭之时,仍是只有梅若霖所在的书房秉烛夜读,不时还可听闻沙沙的纸声传出,好是忙碌。

糟糕!梅若霖几乎用尽全力才忍下弃笔离开案前的举动,怎么绘图也无法解决其中一个环节的困难,只差这边了……就差这么一小步修筑堤防的工程就完工了。却没想到现在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就算他是天才亦难解啊。

修缮的工程早在梅若霖到达燕凌县后七天便展开了,由于无法立时从其它地方调用材料使用,他只好就地取材,坚硬的石块、韧性极佳的竹枝、黄土与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找齐。先寻出堤防冲破的原因后,将竹枝裁成一截截片状,数片一组捆绑成串;后再编织成网篮状似的东西作为骨架,堆置上石块与厚实的东西,利用黄土地人们的巧手与细心将土一层层涂上砌起来,算是前置工作完成。

此外这只能算是治标非治本,梅若霖观察了一下河道的整个走向,燕凌县正好位在河套转弯之乃是狭隘之口,长期的冲刷让斑驳欲坠的堤岸早不堪负荷;没有大量的人力助手,他只得绘出几条简单的出水口,将黄河滚滚河水分向导入不同的地方,一方面解决庞大的河水量帮土堤减轻撞击力,一方面为农田增加灌溉用水,也不至于大水退去后,难以导水的广大土地因此干旱无法种植。

一切本都预算得好好,却没想到今天一场大雨竟冲破修补的一土堤并夺走好几条工人与农民的生命后,梅若霖才发现……人们的贪婪之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仍是爆发出来;负责此地的师傅与商家并未听从他的指示购入需要的材料,石材全换入硬土块,相接连的竹网亦省去了,这才酿成如此大的灾难。

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梅若霖揉揉发疼的额际,对他们的行为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堤防再被冲破就不如之前预算的一般了,洞口变得更大,连日雨势更是稍稍改变河水走向,到底他该怎么办才好。

真是……梅若霖气得几乎要拍案不理的时候,突地瞄见窗棂外露出的小脑袋,才放松下情绪唤道。

“墨儿吗?进来吧,外头不是挺冷的吗。”门咿呀地打了开来,梅若霖在看到司马如墨的穿著后禁不住皱起眉头。这小家伙怎穿得忒是单薄,身上除了单衣外啥也没有,夜的气候不比白日,气温一下子骤降七八度是常有的事儿,真不懂得爱惜自己。

“若霖还在忙吗?”司马如墨偏着脑袋看案上摊开的数张大纸以及置满的书都堆到椅子上头,有些心疼。

他虽然不晓得梅若霖到底弄了些什么东西,但看街上渐渐恢复的景象,店家一间间重新开张以及小贩也走出来了,就知道当初应允自己的事情已经达成;只是,梅若霖昼出夜归要不就是待在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的行为实在是很让人看不过去。当他躺在床上看到极为疲惫才倒在自己身旁的身影时,眼皮下渐渐露出的阴影,司马如墨只怪自己啥也帮不上忙,就只能看着而已。

“没的事,就快休息了。墨儿。”上前拉过司马如墨冰冷的手掌后,眉宇间蹙得更紧,他一手接过热腾腾的茶点,直接将司马如墨带到案前分他一半位置坐下。

暖烘烘的大掌将他包得紧紧不让他吃到风。

“我瞧你这里灯还亮亮的,便跟厨娘要了点热的东西过来,所以……”低垂下头,司马如墨知晓梅若霖最不爱看他没好好休息了;但他一个人还在忙,自己又怎么睡得着呢?

这几天若霖几乎是到天亮才稍稍合眼休息。

“嗯。”

梅若霖点点头表示他明白,跟着将司马如墨半个身躯搂入怀里笑着说。

“你晚膳也没吃多少不是,陪我吃一些好吗?”话才说完,男孩的肚子便不受控制地咕噜叫,惹得梅若霖忍笑发噱。

“笑笑笑,若霖就会欺侮我了。”伸手接过梅饼,司马如墨羞得胀红了脸。

一层层的酥皮,搭配咸中带甜的馅却不觉得会碍味,嚼中有劲又不腻手,再沾上梅子做成的沾酱可是说甜品一绝,吃完一块又接手吃了一块。

梅若霖则是径自喝热茶,偶尔喂司马如墨几口茶水润润喉便这么坐一旁陪着他。从梅元智的口中,他知道自己没去用餐的这几顿饭司马如墨也没吃些什么,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苦了点。

“若霖不吃吗?”身旁的人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语,司马如墨转头东看西看最后停在案上的绘纸停了下来。

“嗯?”司马如墨咿呜含着口中的茶点问道,这东西跟以前爹所画的东西很像,可是又好象有一些不一样。

真是个孩子,梅若霖伸手拭去那唇边的糕饼放到自己口中,并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与困难告诉了司马如墨;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什么都不懂的司马如墨,也许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分担自己心情的人吧。

只见司马如墨安静地听梅若霖说,不时提出几个问题,他偏了偏头思考。

“若霖,如果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弄上几个支撑;然后……”司马如墨将脑袋想出的东西一一顺着图纸的变化指给梅若霖看,越听梅若霖的脸上从不可置信,最后变成惊喜地一把搂住男孩。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种方法。你真是个天才,墨儿。”兴奋地紧紧搂住司马如墨,只差没将他转起圈来;看到自己也有帮上若霖的忙,司马如墨也开心地笑着。

不亏是工匠家出身的孩子,只消几个点拨就接通思绪并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法。

梅若霖放开抱住司马如墨的手,执起一旁的笔快速在图纸上绘制东西,除了方才司马如墨所说的东西外,他思考中的脑袋也将他一一稍加改良,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大功告成。

而司马如墨则是自始至终都静静地陪坐在一旁看梅若霖既兴奋又难掩快乐的神情。

“谢谢你,墨儿。”要不是他,自己还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呢。

看梅若霖终于放下笔,司马如墨再难忍睡意地大大地打个呵欠。

玩了一天又到这么晚还没入睡,他着实是累了;梅若霖牵起他的手,吹熄案上的烛火后便往里头带去。

一般来说,大户人家的厢房都是外头一个厅堂,然后朝里头相接的小房间是让服侍主子的仆人们休息用的,再进去才是睡觉的房间;当然,也有那种单纯卧房的房间便是了。

梅若霖不习惯让仆人睡在自个儿房门外,再加上这些时日忙,睡觉的时间亦不固定,他就让梅元智在水榭阁另觅一地方休息,也好就近传唤。

拉起被子,替睡意已经很浓几乎在半睡眠状态下的司马如墨脱去鞋子,让他睡在内侧,梅若霖脱下外褂后也躺了进去。

“晚安,墨儿。”在他的额头上印下浅浅一吻,司马如墨像是有所感应地露出笑容。

月娘微倾,在厢房的后头有种近似浓情蜜意的字句渐渐散了开来;羞得她忍不住躲到云后,不再多看一眼。

*****

自从有司马如墨的帮忙,整个堤防的修缮工程又开始如火如荼地展开,唯一不同的是:司马如墨有更好的借口可以跟在梅若霖的身后出去,就算要到现场去察看修筑的状况他都能说自己也有参与,没道理被瞥在一旁,不是?

所有的事情就如原本预定的一样,除了因为烦恼如何解决而费的两天,在梅若霖来到燕凌县后的三个半月堤防修筑工程终于完成了,也赶上水烟节盛大展开的前夕。

水烟节顾名思义即为‘水’与‘烟’的结合,傍水而生的燕凌人每逢年中六月十五日必会举行为期二天的祭水神仪式。黄河上也会出现难得一见的小舟与大船齐聚景象,每一艘都有如初踏入人群里的小姑娘般莫不期盼将自身最美好的一面展露在大家面前,红的、绿的叶以及五彩缤纷舞衣上身的舞娘们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大伙儿的目光。

除了船祭外,尚有火祭。做成莲似的盘子上是待放的水烟,他不像陆地上放的烟火稍纵即逝,从点燃到结束火至少有半炷香的时间;红色的亮点渐渐吐露后,转而代之的是绿色、蓝色、橙色与黄色交错散射。当一整个黄河面都布满水莲的时候是整个祭典的高潮啊!

梅若霖一手紧紧地握住司马如墨,一手将他几乎环在身前走着,就怕一个不小心给冲散开来找不着;让他护得好好的司马如墨亦从善如流缩在梅若霖怀里,好奇的大眼则不时向四周看去,他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真是大开眼界。

“若霖!你瞧、你瞧……哇!”前方正巧是从西域来的杂耍团,场中的大汉正在人群一片惊呼声中将刀子吞入腹中,另一位金发的小姑娘更是从缀满尖刺的床上走了过去。莫不引来满堂喝采。

“小心点儿,墨儿。,别跑那么快。”这时梅若霖才体会到陪小孩子玩还真是累啊,司马如墨就像是有用不玩的精力一会儿东跑,一会儿西奔,热闹活动的进行根本让他看直了眼,兴奋的不得了啊。

再加上,这几个月来在城里跑来跑去,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梅若霖这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人跟他道谢、寒暄,打从心底发出的笑脸也快挂不住,再多来几都虚脱了。

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挤了近一个时辰,梅若霖终于拉着还意犹未尽的司马如墨找家茶楼休息;梅若霖才露脸在小二哥面前便换来二楼靠外的上好观看位置,可说是苦难中唯一好的事情吧。

“先歇会儿,墨儿。”额际沁出一层薄汗,梅若霖拉过仍趴在栏杆旁不肯动一下的司马如墨,递过茶水、点心才稍稍让他注意到自己。

“若霖,节日都是这么热闹的吗?真的是好有趣喔!”抓着饼的手不住在空中挥动,眉飞色舞地表现出他的兴奋,从小到大,他们村子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比较有过节的气氛,但怎么也比不上这儿的盛大啊。

“嗯,等回京里我再带你去瞧瞧牡丹节,当元宵到的时候大街小巷更是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会让你看到眼睛都了呢。”这简直是诱惑人嘛,司马如墨听得口水都要掉下来,小脑袋也点的用力。

“若霖,你对我真好。”虽然说自个儿是因为父母双亡才让梅若霖救下,但他实在没必要如此疼爱自己,大可丢给下头的人照顾;梅若霖却是不管多累、多晚都会分出时间陪自己,哄睡得不安的自己入睡。

这也让司马如墨想起答应纪书颜的事情。

“若霖,你会娶书颜吗?”做不来转弯的事儿,他冲口问道。

梅若霖楞了一下,笑问。

“怎么会这么问呢?是不是有谁告诉你什么。”

“宅子里的人都这么说,所以……”司马如墨不晓得该如何告诉梅若霖他的感觉,他是很喜欢纪书颜没错,可是他又怕她会抢走若霖对自己的注意力;以前哥哥成亲的时候就几乎忘了自己,只晓得有嫂嫂而已。但,这都已经是往事了。

梅若霖自然也晓得纪家的打算,亲上加亲对于原本就已经很亲密的两家来说的确是相当好的事情,如果不是发生那种事,他该是不会拒绝的;只是……

“那墨儿希望我娶纪姑娘吗?”梅若霖看司马如墨僵硬着一张脸很困难地摇了摇头。

笑着摸摸他的头,道:“傻墨儿,我不会娶纪家妹子的。这样你放心了吗?”就算是其它的姑娘他也不会娶,梅若霖将这句话含在口中没说出来。

“真的!?”

得到梅若霖答应地点点头,他整个人扑了上前。

“若霖要一直一直陪着我,一直喔。”

“好,等我老的时候还得靠墨儿来养,是吧。”

“嗯。我会赚很多很多的钱给若霖的,打勾勾。”

两个人就这么边吃边玩,一方的小天地中洋溢着的是浓浓的幸福美满。

直到天色微暗,梅若霖才牵着司马如墨缓缓朝纪家大宅走去,街市上依旧是挤满了人潮,如同来时一般,将司马如墨小心地锁在怀里别碰伤了。

“若霖,我们就要回去了吗?”

“嗯,既然事情都已经理完,约末这两天就会启程回京。”

司马如墨了解地点点头,仰起一张小脸要说话。

“那--”

“两位小公子,请留步。”

从路旁插入的苍老声音让梅若霖与司马如墨疑惑地转头望去。

只见一张简单的桌子,上头除了几张纸外只有挂在一旁已经略显破旧的红色布条,写着‘铁口直断’,一身仙风道骨的白须老人家便这么坐在其中。

“您老可是在叫我们?”

“正是,不知小公子可否让老朽替你们算算命,分文不取。”

“这怎么好意思呢。”梅若霖本打算放下一锭银便这么离去,却被好奇的司马如墨给推上前,硬着头皮只好上了。

白发白须的道长先是摸摸梅若霖的手掌,跟着换摸司马如墨的手,叹口气。

不解的两人面面相觑,梅若霖开口问道。

“不知您老是……”

“唉--明明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啊……”

老道长自言自语又是感慨地说着,许久他才转头对两人道:“老朽只能告诉两位小公子,别再重蹈过往的覆辙,分开来,对你们都好啊。”在梅若霖与司马如墨还未能反应过他的话前,稍收拾东西,苍老的身影便不复追寻。

“若霖!?”也许是受到他话语中不明意喻的影响,司马如墨有些害怕地抓紧梅若霖。

梅若霖亦是疑惑不解,拍拍他的手。

“没事的,我们走吧。”

就不知那老道长是什么意思,梅若霖这才想到那锭银子他还抓在掌中。

真是奇怪的一个人啊。

第四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泠香轩’成了梅家庄的禁忌之地?就如同宫内的冷宫一般,里头的人是不许踏出外头一步,而外面的人也从无进入其中的念头;纵使他是梅家庄最天外人境的土地,纵使他曾风光无限一时,如今却是什么也没了,只余两个主子与一名伺候他们的婢女,如此而已。

也许都得从二十年前说起吧,一段外人所不知的梅家庄秘辛。

‘泠香轩’取得是已逝世的梅三夫人的闺名,更正确的说法该是她入梅家庄后所取的名字。梅泠香原是霁雪楼最富盛名亦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对象,魁是她甩不去的身份,也是她幼时被人口贩子拐来中土时便背负起的命运。她有一头灿如日阳般的金黄发缎,水蓝的眸子像是最上等的宝石般透出水漾的色泽,更为奇特的是身子会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那是中土人所不曾接触过的味道,美与艳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了。

该说是梅泠香幸运,即将满十六也是霁雪楼准备寻一个金主替她开苞之际,便让迷恋她的梅家庄的当家,梅震天给买了回去;不到一年的光景生下梅家二公子,也就是梅若霖后更是稳固她在庄里的地位。外头的人替她欣慰,替她高兴,毕竟魁不是长久之计啊。

这是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卖笑女子嫁入富贵人家之中,只是在梅二少爷不足四岁的那年,梅泠香却莫名的死亡了;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但梅家庄刻意低调的行事与逢人禁语的作风让京里的人多了些闲嗑牙的话题。有人说其实梅三夫人根本没有死,又有人说梅三夫人是让里头的人给斗死的,这事儿不是常有的吗?

不管如何,梅家庄的人矢口不提,一年半载,很快人们就淡忘这件事。

但,里头的人晓得--梅三夫人是跟人给跑了,听说还是从西域那儿来一位身长八尺,有着绿眸、红发,像鬼一般的男人将她给带走。

是耻辱,对梅家庄来说是奇耻大辱!

‘泠香轩’成了禁忌之地,梅若霖的存在亦像是在昭示娘亲的不贞一般,小小年纪就被关在里头,未得允许绝不许踏出外头一步。

“小少爷--”

拧了拧手巾,莲吟穿过竹星阁最后一道回廊来到武风堂的范围里,柳眉蹙得老高,水亮亮的大眸也没片刻歇息地四下寻找,小少爷到底跑哪儿去了?

莲吟是专门在‘泠香轩’里伺候梅若霖与司马如墨的婢女,说来也是个麻烦人物,喜欢跟总管顶嘴,偶尔还会起哄做些不该做的事情,这才会一调就丢到最没前途的地方去。进去里头,几乎都别想翻身出来哩。

小少爷到底又跑到哪儿去了?才要他在厅前等着,一会儿要念书、又要练武的,怎么……才转个身人便跑得无影无踪;要不是昨儿个听秋月姐说,今天老爷要找二少爷说话,她还真不知该从何下手捉回司马如墨呢。

小少爷有一副比狗儿更敏锐的鼻子,像是下意识地,不需要人说便可以找着二少爷的下落;,也只有二少爷才治得了脱缰野马似的他啊。

眼力极佳的莲吟,远远地便瞧见武风堂外神秘地躲着一个身影,不就是司马如墨吗?突然兴起作弄他的念头,她蹑手蹑脚地朝他前进,就在手即将拍上他的肩上时,司马如墨突地旋过身来一把拉下莲吟的身子,另一手飞快盖上差点儿惨叫出声的口,‘嘘’地噤声。

莲吟点点头,他才放下手来。

“小少爷,您在做啥啊?”刻意压低了声音,让莲吟想起前些日子跟在小少爷身边读得那本书。他们俩就像是潜入宫里的刺客似的,神秘兮兮。

嘘!司马如墨又嘘了声,指指里头,莲吟也好奇地趴下身子朝里头探去。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乖巧份子,在没人管的‘泠香轩’里更是跟司马如墨情如姐弟般地跑上跑下,现下不过偷听,算不了什么的。

“我绝对不会娶纪家小姐为妻。”厅堂之上,只有梅若霖一个人是站着,他双袖一挥,用难得强硬地口吻说道。

其余尚有梅震天,梅大夫人、二夫人以及四夫人都出现其中。

“由不得你说‘不’!”

“聘礼我已经差人送去燕凌县,只得觅一个黄道吉日将对方迎娶过来便是。”坐在主位上的梅震天气极了,他决定好的事情岂容他人反对,余怒下,茶水溅得满地皆是。

就连站在厅堂后方待命的婢女们都仿佛能感受到那气氛,吓得不敢前来收拾。

面对梅震天如此不讲理的说词,梅若霖仅仅偏过头去,不应亦不答。

好半晌儿,梅大夫人才笑着出口打圆场道:“,霖儿……何必这般排斥呢。想人家纪家小姐可是燕凌县第一美人,或许比不上京里的女孩来得华艳,但光是她对你一往情便足足有余那!”持起茶碗轻啜了口,续说:“想三年前,你拒绝对方联姻的好意;这一晃眼就过去了,这可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吧。人家小姐可为你蹉跎大好的青春岁月。”

“是啊,是啊。”梅四夫人也开口了。

“对方可是燕凌县第一大户,哥哥在京里还是个不小的官呢。要不是誉儿还小,早让他将纪姑娘娶回家里,哪儿轮得到你这杂种说话!”危恐天下不乱的口吻,梅四夫人挥挥手巾,作势难忍地掩鼻皱眉。

“四妹,别说了。”

最会识人的梅二夫人在发现梅震天表情不对劲的时候,赶忙出口阻止。

而门外的司马如墨则是被莲吟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莲姐,放开我!”

该死的,那老女人居然骂若霖是杂种,看我不拔了她一口烂牙才怪。

“安静点儿,你还想不想看啊!”莲吟使力硬是不让司马如墨有机会冲进去,一双大眼好奇地盯着里头的人;她不过是四年多前才进入梅家庄,早司马如墨也不过一年而已,许多事情虽然觉得奇怪却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看得是糊里胡涂,搞不清楚状况。

梅若霖一双像是能看透人心的黑眸直盯着梅四夫人瞧了好一会儿,看得她是心里头发毛;他这才转头看向梅震天,一字一句地道。

“爹,三年前我就已经很明白地说不会娶纪家小姐了。就算不是纪家小姐,任何一位姑娘我都不会娶进梅家庄里,至于原因,您们不是很清楚的吗?为什么还要……”

“因为这是一场很好的交易!”

“老爷--”

梅震天啜了口茶,面无表情地说:“你该知道近些年来咱们梅家庄因为在船运上投资失败亏了不少银子,现下刚好有一个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只要你娶了纪家小姐,不只有她带来的庞大嫁妆,身为亲家的纪府也比较容易拿出钱来借咱们周转用。难道这不是身为梅家人的你应做的事吗?”

这话简直像针一样地刺在梅若霖的心上,一股苦水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成。

“就因为这样……呵,就为了这点事儿让我去毁一位姑娘后半辈子的人生……”看梅若霖欲哭无泪的表情,司马如墨更是用力挣扎起来,他不要看若霖这么痛苦,他要去安慰他啊。

“莲姐……”

“爹,我还是……”梅若霖讷讷地开口。

“别忘了你娘当初留下的信是怎么告诉你的。”倏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向来最吵闹的梅四夫人亦不敢吭声。

娘!梅若霖摇摇头甩去脑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颓丧的表情很快收起来,梅若霖再度抬头时又是那副水波不兴的态度,仿佛方才的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这还差不多,等日子到了我会通知你的。”拈拈胡须,梅震天满意地笑开嘴。

“我不许!我绝对不许若霖成亲!”莲吟压不住挣扎得紧的司马如墨,他猛地冲进武风堂内,咆啸、狂怒地叫着。

若霖答应过他的,他们约定好的,司马如墨一双控诉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动也不动的梅若霖。

“墨儿……”

“你又是哪儿来的家伙?”梅震天不悦地皱眉道。

好半晌儿,司马如墨只是不答地看着眼前半垂开头的人,他用力甩手。

“总之,我不许就是了!不许!”说完,转身就跑离武风堂内,被司马如墨一连串惊人动作给吓住的莲吟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劲,提起裙摆人也追了出去。

“小少爷--小少爷--”

盯着远去的身影,梅若霖却没有那种胆子追上前,一双腿僵直地站在武风堂内。

什么也不能做。他就像是被困住在金笼子里的鹰隼般,丧失自由的身体,也失去自由的心。

*****

早在三年前,自己就已经猜到会有今天的结果了吧?他不过是自欺欺人,选择逃避这条路漠视一切,到头来还是挣不开既定的牢笼,梅若霖三个字就是束缚手脚的枷锁,令人可悲、可叹的生命。

华灯初上,穿过小径回廊,梅若霖将耳边传来的祝贺声全抛诸脑后,一张张笑得灿烂的容颜与福身的背影都显得分外的陌生,这时他才发现整个梅家庄早已笼罩在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张灯结彩、梁下柱旁更渲染似的系上红布条,来往的人们多了一倍不止。

强忍狂笑的念头,梅若霖硬是挤出平日温文的态度挂在脸上,这如何叫他不笑呢?

当成亲几乎成了既定事实的时候,身为新郎倌的自己居然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他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难不成……是怕他跑走?

真是荒唐至极之事,要走……早在当年娘亲离开的同时……就……又怎会拖到现在?对于梅家庄而言,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啊。

加快脚步,经过最后一道相连接主宅的琉璃拱桥便回到泠香轩内,望不到尽头的梅林是他最为着迷的景物;此地--也是整个梅家庄内唯一未结上彩球的地方,瞄了眼,梅若霖不愿再多加细思,梅震天等人为了让他应允婚事可是说搅尽脑汁,费尽心力,不是?

“二少爷,您回来啦。”

见主子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莲吟赶忙拿起早已备妥的氅衣替梅若霖披上,夏末初秋的气候甚为多变,白日可能还不明显,入夜后倏地骤降的温度对身子骨不佳的梅若霖来说更是难熬。常常冷空气窜到喉头里,搔痒难耐地咳嗽不停,浑身发热也是在所难免之事。

蹙起眉头,梅若霖压下一波咳嗽的欲望,却抵不住寒风的侵袭。

“咳……墨儿人呢?”

拉拢身上的毛裘,梅若霖想起司马如墨离去时那一脸受伤的表情,整颗心痛苦地揪起来,要不是自己毁约在先,墨儿又怎会露出这种表情呢?

他该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莲吟用眼角偷偷瞄了瞄身后那株最大的梅树,虽然司马如墨交代她不可以告诉二少爷自己的下落,可是小少爷那一脸快哭了的表情让她看得很是不舍。记得家乡的弟弟在晓得自己要卖身到京里为婢时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两种心态,拼凑出来的却是同一个表情。

“二少爷,小少爷眼眶里沾满了泪珠滚来滚去地,您快去哄哄他,别真让他哭哩。”刻意压低了声音,莲吟晓得,司马如墨就算不怎么想理二少爷,那双黑眸仍是会不受控制地盯着这里,只因为这里有二少爷啊。

一席话将梅若霖炸得是苦笑不已,他能说些什么,墨儿会哭也是因为自己!

挥挥手遣退莲吟,梅若霖转身朝她所指的地方走了过去。

而站在后方的莲吟则是一脸的不解,今儿个的二少爷跟小少爷都很不对劲。二少爷这把年纪成亲是件好事,小少爷却是连声不许;小少爷闹脾气、心里头不悦,二少爷却像是夹杂痛苦与无奈地向他走去,这……敲敲少用的小脑袋,莲吟是想不通,也想不透啊。

信步来到树下,梅若霖瞧见得便是司马如墨蜷缩起那已经不算小的身躯,垂落细致乌丝的脑袋埋在双膝之间,细不可闻的抽噎声,肩膀起伏地颤抖更加强他心伤的程度;梅若霖难过地偏开头,墨儿必定是在哭泣吧?他多么地希望事情不要走到这一步。

“墨儿……”

梅若霖轻唤几声,司马如墨只是一个劲地沉思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许久,他长叹口气倚着梅树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么一上一下,倚着同一棵树,徜徉在同一片天空之下静静地依偎彼此。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又为何而开口,声音就恍如从幽远的年代传来一般,显得缥缈而虚无。

“墨儿,还记得我告诉你‘赤月’的故事吗?”就在相似的月色下,娘亲抱着自己,他环抱着司马如墨说出一段几乎快忘了的往事。

那是娘亲在还没来到中土前,对家乡最后一丝的记忆。

中夜,娘亲遣退所有的人来到亭子内坐下,朦胧的月色照得娘亲宛若最上等陶瓷的脸庞有一种凄迷的美,娘说:我赏的是意,非形啊。小小年纪的自己并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陪着娘亲。

‘赤月’是娘亲家乡的祭典,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染月’。傍晚时分,当月娘行至中天之际会奇特地开始染红,先是一小角,渐渐地整个天空泼墨似的透出鲜如凝血般的红晕。情人间会抽出小刀在彼此的手腕上划下血痕,手腕贴合着手腕,双掌交握,血与血的结合就如同生命的丝线紧系一般,此生不断。

受‘染月’洗礼的人们是幸福的。

记忆中,娘亲雪白的腕上一道几不可见的痕迹是故事的终结。

梅若霖从没打算去问,他不懂故事与娘亲有什么关系,直到那天--他都明白了。

“娘亲离去的那晚,我有看到……”

宛若拉了丝线的人偶,梅若霖张合的嘴吐出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过往;而树上静默的司马如墨也抬起头来,一双黑眸疑惑地看着下头的人。住在这儿好些年,他清楚地知道,若霖之所以会关在这个美其名为家,实则一只牢不可破的镶金笼子里,--都是那女人的错。

若霖不肯告诉他,并不代表他打听不出来。

“那天夜里,气温冷得让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去隔壁厢房找娘亲抱着睡。穿著一袭单衣,连外褂也懒得拿就这么跳下床走出去。没想到门才微微开启,落雪之中我清楚地可以瞧见一双人影依偎在一起,就在那凄冷的月光之下。”梅若霖的脑海中渐渐描绘出小小年纪的他在见到娘亲靠着陌生男子身前时的那种震撼。

“仿佛鬼迷似的,我既没有出声打断他们,也没有合上门扇,就这么默然地站着、看着、望着;因为靠在男子怀中的娘亲是这么的不一样,呵宠、怜爱……我知道爹对娘亲也是如此,尽其所能地讨娘亲欢心。”但娘亲呢?对爹是敬畏,是感谢,却没有由衷的爱。

“突然,男子凑在娘亲耳边说了些话儿,娘亲开始挣扎、辩驳,声音大得让我几乎要认为院里的人都要惊醒过来;好半晌儿,寂静笼罩住一切,娘亲、红发男子以及--我。

娘亲再度抬起头时,我就知道她的决定,坚定的眼神下是替抛弃而流下的泪水,男子粗糙的大手恍若捧着珍宝一般地摩擦娘亲的脸庞,拭去她的泪痕。”梅若霖的呼吸有些急促,眉间更是痛苦地皱在一块儿,久久无法平息。

娘亲缓步回到房里,也许是一刻或是更短,当她再度回到男子身旁时手里已经多了个小包袱,不大,看来是将所有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好几,娘亲回头朝自己的房间靠近……又退了回去,男子低语对娘亲说了几句话,终至最后,娘亲仍是没来看我最后一眼。

在风、在雪、在月色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亲留下的信里写得满是她的无奈与迫不得已,她对不起爹、对不起梅家庄,而我--却是只字未提;仅有最后,她说:要我当个骄傲的梅家人,勿让梅家庄蒙羞。”打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梅若霖的存在就是一种耻辱,又如何当个梅家人呢!

不知何时,司马如墨悄悄地爬下梅树来到梅若霖跟前,双臂敞开将他抱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梅若霖溶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若霖……”

司马如墨担忧的眼神热切得可以穿过梅若霖的后脑杓。

“我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在信前……”梅若霖停顿了会儿续道:“我发誓绝对不会让梅家庄蒙羞,不会步上娘亲的后尘……”

梅若霖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司马如墨的双眸。

“答应我,别再闹了,好吗?”

他知道若霖顾虑些什么,可是他不甘,为什么要将若霖交出去,他不!

可是,看着梅若霖那双沉痛的双眼,司马如墨用力地闭起眼再睁开。

“我答应你。”

*****

脚步虚浮,脸色微醺,透过倒映湖水显现出的一张脸庞是无奈、也是沉重不堪;今夜是梅若霖大喜之日,走在通往新房的路上他不知该如何对新婚妻子启口,说--他不能同她圆房!?再者,墨儿的事情也是难理啊……

今早,已经答应梅若霖不会胡闹的司马如墨突然冲进他的房里,狂吼暴怒之下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让他给砸毁了,要不是梅若霖抢救得快,只怕身上的大红新郎倌衣裳也无法幸存下来。

那一句句边砸边哭喊的声音如今仍余韵犹存在耳畔回荡不已。

“若霖,你别娶、别娶!要不……要不我真会离开的,真的……”

仿佛针扎也似,他多么想扑上前将墨儿拥入怀中,哄慰:不娶了,我不娶了。只是真能如此顺心吗?当时,他硬是偏过头夺过新衣就这么走出房间,怕司马如墨任何的一句话会动摇自己的决心,早在娘亲离开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丧失自由的权力了。

走得再慢,时间拖得再长,路仍是有尽头的时候。

在推开门扉前,梅若霖将方前种种思绪用温文儒雅的笑脸给全遮掩过去;怎么说纪家小姐都是无辜的,他不能也不该将她牵连下水。

至于其它的事情,过了今夜再说吧!

手腕微使力,由房内散出一股异常芬香的气味让梅若霖脸色大变,快步走进内房便瞧见新婚妻子双颊染红,整个人软倒在床榻边,而血红得耀眼的霞帔则散落一地。

“纪家妹子……”没法子多想些什么,梅若霖先将纪书颜给抱到床榻上头,一双眼快速扫过房内所有物品后定在那一只靠窗的青釉瓶,他冲上前将插在中央的一株草折了出来,顶端是红中带紫色纹的小巧果实数颗。

迅速摘下一颗皮薄软心的果子,梅若霖回到床边喂身子热得发烫的纪书颜吃下,没半刻钟,褪去红晕,呼吸也恢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结果你还是选择了她,若霖。”了无生气的口吻由房外传了进来,梅若霖缓缓回身便见司马如墨一身的湿漉漉,零乱的黑发布满额际、颊畔;就连活灵活现的黑眸也空洞得可以。

一股气倏地冲上心头,梅若霖一个箭步冲到司马如墨跟前,狠狠的就是一个巴掌。

“你不知道凤凰果的香气会害死她吗!为什么还这么做!”相较于被打的司马如墨动都没动的身躯,梅若霖只手微颤几乎要站不住脚地倒下。

凤凰果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红皮紫纹的凤凰果能解百毒,治疟疾等难医之病;可是,他的香气只消闻上一刻钟便会昏迷不醒,浑身发红发烫,死得时候跟一般的高烧死亡无异,是相当恐怖的一种致命物。

当年梅若霖也是恰巧在书肆看到相关的书籍,又意外地在庭院内发现此一株草。看在他生长极难,不去刻意采摘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而留了下来,没想到,司马如墨竟摘他来房里放置!

“你打我……你从未打过我……”抚着发疼的脸颊,司马如墨低垂的脸呢喃地道。

梅若霖亦相当震惊,以前就算墨儿再怎么闹,再怎么不乖自己也未曾动手打过他,如今却出手了。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闪过梅若霖安慰的手掌,司马如墨接连像后退了数步,抬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最上等的白瓷娃娃。

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雷声轰隆地响个不停,闪电则是在天空划下一道又一道紫色、金色的光芒,衬在司马如墨的身后。

“若霖,保重了--”没再多说些话,司马如墨转身朝大雨中奔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等等,墨儿!”梅若霖见状起步才要跟着冲了出去,一声声的梦呓却扯紧了他的良心,他的义务,--他不能走。

“梅哥哥……梅……”他的妻子还等着自己让她依靠,今晚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叫梅若霖如何丢得下床榻上病恹恹的人。

用力闭了闭眼,梅若霖回到床边握紧纪书颜的手;他不能走,此刻的他不能走!

就因为这么一个心境的转换,就因为束缚的枷锁紧紧铐着他,梅若霖留了下来;而是夜,在大雨之中,司马如墨悄然地消失在梅家庄中,如同黑夜中的雾般……

--来极快,散亦然。

第五章

数年后--

冷芒飞纵,几个拳掌翻腾之际胜负立见分晓,黑衣男子……该说是这事件主因之人静立不动,夜风吹卷衣袂发出沙沙般的声响,而围绕在他四周七、八个持剑的人,双眸瞪得老大,微启的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却来不及开口,僵直了身子颓然倒地,心窝上头的窟窿是致命的一击,何该沁流不止的鲜血却不知怎么了冻结起来,仿佛将逝去生命的瞬间暂停住,刻划下道道不不浅又无法磨灭的痕迹。

招招一剑毙命,男子闭上眼又张了开来,缓缓向前走去。

不该迟疑的,要不是为那脆弱的小生命感到惋惜而偏了劲头,也不会惊醒其它的人,虽然结果是不会变的。面具下的眼眸闪过一丝懊恼,很快又平抚得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他淡然地道。

“你是……最后一个……”

恶鬼……恶鬼降临啊--,年约六旬的老人一张老脸诉说着恐惧与不敢置信,什么样的人能面无表情地挥剑杀人,一家七十二口居然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内落得只剩他一人,就连月初才满月的孙儿也惨遭毒手。天哪,这就是天下第一庄--‘擎云山庄’的下场吗?

全身颤抖得连剑都持不住了,随着男子步步进迫,老人亦强逼动不了的双脚往后退去。

不只如此,月余内,跟擎云山庄并称武林三大庄的‘蝴蝶山庄’、‘飞剑山庄’以及五大门派亦相继遭逢灭门之祸,一切都发生在旦夕之间,现下……轮到他了吗?

“你……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真不亏是名门之后,面对如斯骇人的时刻还不忘探个究竟,黑衣男子有趣地看着眼前装腔作势的人。

但他也不答,缓缓地又向前一步;动静之间,招呼他的是使劲全力的一击,男子反手以两指接住,倏地,老人仿佛火烧屁股似的抛下手中的剑。只见剑身宛若烈焰灼烧浑身发红,转眼间又透出冰寒冷意,男子随手将剑往身后丢去。

‘锵铛’一声,断裂成数截散落一地。老人看了心中又是一惊。

这招式……这内功……,印象中他曾看过,但却是分别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展现的。

真弱,跟之前的人没什么两样,安逸的生活让他们失去练武之人该有的警觉心;男子无趣地打算快快了结此事,只要杀了他,一切就结束了吧。

他一点信心也没有,毕竟那人的想法他完全无法捉摸。

“落沙村一百七十三条人命……你不会忘了吧!”看到老者的表情,黑衣男子心伤地闭上眼,瞬息间穿透对方的心窝,一样滴血不沾。值得吗?他们早已经忘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这样你们的灵魂就能得到安慰?

望着失了气息的尸体,男子闭合的眼缓缓滑落泪水,不知是为逝去的死者而哭,亦或是--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而泣;慢步回身的同时,薄若蝉翼,沁凉如霜雪般通透的剑身悄然收入腰际。

凝神细瞧,偌大的庭园内哪里还有生人的存在。

呼啸的夜风从庄外的树林吹了过来,卷动散了一地的叶残枝又飘落,,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典雅文秀的造景庭园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分外凄迷,浓厚的血腥味久久不散地缠绕住每一块土地,遍地可见的尸首戏剧性地为风光百年的‘擎云山庄’放下最终了结的一帘落幕。

*****

“还有谁有意见?”

说话之人露出来的脸庞写满了笑意,整个身子半躺在偌大的椅子上,手撑着下颚甚为无聊;而另一只手则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抛丢银白短匕,划出一道道冰冷寒光。

可惜这份闲适心情到了下头静立的人们瞬息消散无波,豆粒般大的冷汗沁满了整张脸,恐惧的眼神在瞧见厅堂中央的两具焦尸后,有再多的话也吞回肚子里去。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影寨’--一个无人不知的暗杀组织,原本只是个拦路打劫的小土匪寨竟在短短半年的时间窜出响亮的名声,庆亲王爷的人头便是他们打响招牌的第一面金牌。皇宫大殿之上,众家亲王、臣子与皇上正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无声无息,悄然落地的首级与飞溅的鲜血引得嫔妃们个个吓得容失色,大臣们也腿软地爬不起来。

此乃皇宫禁地,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此杀人!

血泊之中,绢白的帖子染成了鲜红色,斗大的‘影’字宛若幽泉般地烙印在众人的心头,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血帖’既出,无功不返。

甚至还流传出这么一句话:影寨三更要提命,阎王不敢留五更。

而领导他们的便是现下坐在上头,人称‘狐王’的男子。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总是挂着一张笑脸杀人,起手落剑间从未显现出第二种表情;平时总是戴着半遮脸的狐狸面具,没有人看过面具下的脸,至少活人没有。因此,又有人称他为‘笑面狐王’。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的话,那就这么决定了。”环视周围的人一圈,不意外,所有人全低头不语,狐王满意地走下座椅准备离去。

“等等,老大。”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狐王不悦地皱起眉头。

“十三,你也想要拦我。”若果真如此,就算是十三的话……他也不会下手留情。

跟着从窗外探出一颗小脑袋,倒挂的身子轻巧地翻了个身稳稳地跳了进来;同样是笑咪咪的脸上,有的也是无害的笑容,不像狐王脸上是透不出笑意的十弯九拐的笑容。

“怎么会呢?老大,小十三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阻你啊,是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也不怕狐王一脸恐怖的表情,整个人粘了上去。

萧十三,也是一个谜样般的少年,就连狐王都搞不清楚自个儿是怎么被他给缠住的。一年前离开师父下山,他就好象突然从石头里蹦了出来,跟前跟后,问什么都打呵呵地晃点过去,就算拿剑抵着他也是一样。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跟十三计较太多,毕竟他也有好些年没遇上一个不求什么单纯对自己好的人了。

打从那一天过后……

狐王挑高了眉等十三继续说下去。

“,老大别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嘛。十三不过想跟你一块儿去见见世面,可以吗?”眨眨眼,满脸无辜表情。

狐王差点儿要以为十三知道了些什么?他在心底摇摇头,不可能的,就算十三猜自己的心意十中七八;但自己从来没告诉过他关于那个人的事,十三又怎么会晓得呢?

“就算我说不行,你不也会偷偷跟来。”也只有十三会这么跟狐王说话了,他俏皮地吐了舌头,不过偷跟了几嘛,真小气。

“随你吧,要跟就一起来。”

他相信十三不会对那人不利,带他去瞧瞧倒也无妨。说完,狐王迈大步伐向外头走去。

萧十三笑开了眼,话几乎含在嘴里小声地道。

“谢啦,狐狸。”

*****

“……站住!”

林间小径,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子像是浑所未然径自地向前走着,而跟在后头的小男孩则是气急败坏地站在原地跺脚,如墨从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叫这么多声,喊得嗓子都哑了,梅霖这小神仙却是理都不理他,仿佛自己不存在似的。

真是气刹‘狐’也。

今儿个,如墨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小神仙很不对劲、简直是不对劲极了!整个人像是三魂掉了六魄,就连含笑的双眸都瞬间黯淡下来,浑圆剔透的泪珠在眼眶中转啊转,虚假地雾了眼、糊了视线。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做什么连自己的心都跟着揪紧起来,烦躁的情绪也开始让自己无法正常的思考。

也因此,如墨才会变成人类的模样出现在梅霖的面前,他们需要好好谈谈。

“梅霖,你给我站住!”

如墨也不等梅霖反应过来,迈动小脚整个人扑了上前,翻几个滚儿,如墨跨坐在梅霖的腰上,面向着面不住大口喘气。

“我、我叫你停下来……”趴在梅霖的身上,如墨一点儿不觉得两人亲昵的姿势有什么不好,反倒梅霖散发出来的阵阵梅香让他下意识地又靠近了些。

呼--这小子非得要他大费周章才肯停是不?累死人了。

察觉到如墨不合宜的行为,梅霖一瞬间僵直了身子,手背贴着眼眸呜咽地开口。

“下去……下去。”气弱中带着明显受伤害的语调让如墨不解地偏了偏头,依旧没有离开。他不懂,以前他也是如此压在梅霖身上,为什么现在不可以?

穿过指缝,忍不住的泪水悄然滑落。

再度睁开眼睛的同时,梅霖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恬适的笑容安稳地挂在唇畔,真的就跟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

就是这个笑容,如墨为之气结,一拳用力地击上梅霖的脸。

“不想笑就别笑啊!做什么笑比哭还难看。”梅霖只手抚着被打得发红、发疼的脸颊,微偏下的头是委屈;如墨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使力打人的手也红得发颤。他不懂前些日子在月老跟天帝面前还一副意气风发模样的梅霖,现下却是十足的萎靡混帐,想到这儿,如墨用力揪起梅霖的衣领大吼。

“梅霖,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啊!”

前两日,梅霖受天帝之命到月老那儿办事,也不知道梅霖发了啥疯,竟趁大伙儿不注意时抓过几个娃娃便缠上姻缘线;这……这下可闹大了!好死不死梅霖系上红线的几对里头就有男男、女女相互纠缠一生的情形发生,阴阳本该契合,同性别叫他(她)们怎么孵出个蛋来嘛!

月老一状直接告到天帝那儿去。

姻缘线,千里牵,能系不能剪,断线如断缘。

--三生三世孤独渡。

如墨头疼得紧,天帝也拿梅霖没办法地拼命搓揉额际;反倒是当事人像个旁观者似的笑弯星目若弦月,真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记得事后他问梅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说:这样比较好。丝毫没有发现任何的怪异之,还是说,这就是梅霖所要表达的含意。

他不懂!如墨大半生都在雪山渡过,在这罕有人烟的地方静静地生活着,纵使他看遍尘世众生,纵使他时而身其中,男女情爱之事对如墨来说仍是一门陌生的课程。

如墨知道,当他猖狂地笑傲雪山时,山脚边体贴的男子正为他心爱的妻子披上一件车工称不上精美却满满暖意的皮裘。男子疼爱着妻子,正如女子不忍夫君一人上山拾柴火般地尾随而来。

不只是人类,红狐──烈火在妻子被无情的猎人一箭射下时,哭嚎声响遍整个山林,憾动大地,这是如墨第一哭泣……就连这个时候,他仍不懂眼畔边溢下的湿咸水珠是为何物。

烈火第一杀了人类,如墨只是静静地窝在一旁看着,所有的事情与他无关,没有必要、他也不插手;跟着,烈火死了……等不及上头的人降下给与的惩罚,烈火下去陪伴他那美丽又娇弱的妻子。

它那怕黑,又怕寂寞的小妻子。

活了这么久的时间,如墨看过无数称之为‘爱’的故事,甜似蜜,亦或是哀戚如斯者都有;他只是冷着一双狐眼看着、望着,久到如墨都麻木了。

直到今日──

梅霖无意识所落下的泪水如炙热的熔岩般软化他冰雪般的心。

“哭什么呢?小黑……你为什么在哭呢?”

揩去泪水,银白的水痕在如墨白嫩的小脸上显得闪闪动人;红唇微颤却也让雪白皓齿给紧紧咬了住,不出声、他绝对不示弱地哭出声来,发白、转紫,梅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凑上脸庞用舌头顶去咬得死白的齿与唇,跟着疼惜般地吸去滚滚落下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

他是多么地、多么地爱着眼前的人啊!

早在当年,如墨依旧还是他的时候就只专注地看着他了。

情难自已地梅霖再度俯下身攫住那仍懵懂未知的小巧红唇,辗转缠绵似地吸取属于如墨的一切,直想将他吞入腹中溶为自己的血肉,这样是否就不会有人要夺去他呢?

许久,梅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溢出的口沫勾划出丝丝水痕横亘在两人身上,从未接受过如此强烈情感的如墨则是趴靠在梅霖身上,胀得通红的脸庞大口喘气。

这……就是爱吗?浑沌的脑袋这么地想着。

只是这样看着,梅霖就觉得自己又更爱身上的如墨几分,强压下自身的欲望,他爬起身坐着,也让如墨拣个舒服地姿势靠在怀里;情的眼眸对上朴真无邪的黑色狐眼,梅霖犹如是要透过此看着什么般地专注。

噗通──噗通──

倚着的心跳声强劲而稳健地跳动着。

久到如墨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忘了他与梅霖之间的争执。

梅霖幽幽开口。

“如墨,你真的忘了……忘了我们的约定?”

眨着狐眼,不懂。

这是梅霖第一如此唤着如墨,亦是……最后一。

*****

无月无星的夜晚,幽暗的林子里两道黑影快速飞梭其间,忽高忽低,连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来不及沾身……黑影又飞纵而过;倘若宁神细瞧必会呀然惊觉,这、这竟是两名身着黑衣男子运起轻功,以足不点地之姿行进着。

仓促之际,竟也有说不出的冷冽迸射而出,为首的男子冷目轻轻扫过四周。

一群鼠辈也敢来拈老虎的胡须,看来他们真是活腻了。

“老大,──别跑那么快嘛,你没瞧小十三我都快跟不上了。”调笑的话语并不因为急走而显得断断续续,中气十足且脚下功夫也没慢着半分,分明就是闲聊无事嘛。“就算不管十三我,四周那伙儿也快被老大你给甩得不见踪影,真不理他们好吗?”萧十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笑得可开心了,只见狐王更是加快脚步,本来就跟得难受的老鼠们更是喘息声大得连还有数十箭步之远的自个儿都听得见,他们真是来暗杀老大的吗?

颇令人怀疑啊!他都刻意加大音量让他们知晓老大早就发现他们的存在,好让他们有逃生的路,却没想到又是一群没脑袋的人,看来又得要见血了。

“哼!”不屑地哼了声,狐王继续赶路。

宵小之辈,无须理会。

当年也不过误打误撞成立了人人闻之而色变的‘影寨’,如今他想要离开……难不成还要他们的同意不成。除却那些数着春秋渡过的日子,‘影寨’的生活着实无趣得可以,他只想飞奔回那个人的身边,狐王唯一的归属之地。

反倒是──狐王瞥了眼身后一步之遥的萧十三,聒噪的声音打从离开‘影寨’后几乎没一刻停歇;但就算如此,狐王为了测其功力而忽快忽慢的脚步也没碍着他半点儿,脸不红气不喘地紧紧跟着狐王。

脚下使出迷踪步,世间一绝;可狐王怎么也瞧不出十三所用的功夫是出自何家步数,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乎?从前都是萧十三鬼祟地尾随他前去执行任务,今一瞧他不由得眼底浮现一抹赞赏,轻功都这般了得,其它的拳脚功夫不晓得如何,改天找他比划比划。

在狐王的注视下,萧十三蓦然地打了个寒颤,咋舌无语。

“话说回来,老大,还有多少的路程要赶啊?”离开‘影寨’也有三天的光景,其间除了偶尔停下歇息、饮溪水与吃那些硬得跟石头有得拼的干粮外,他们几乎马不停蹄地赶路,当然,还要扣除一点点的打打杀杀时间啦。

萧十三睨了眼完全不理自己的狐王。

狐狸就是这点儿死心眼,就算慢个二三日到也无妨,何必要让自己累得跟什么似的,拖得自己也得可怜地餐风宿露,他敢说,若有条溪让他下去洗洗身子必然洗一层黄土色的皮下来。

啧、啧──!

依旧是无人响应他的问话,萧十三也乐得继续自言自语。

“老大,说来咱们也认识一年有余……”拉长语调,萧十三难得地发现狐王竟偏过头瞧他一眼等他接下来的话。

十三做作地假咳两声,“至今仍不晓得你姓啥,名啥的?难不成──”暧昧地瞧得狐王颇感不自在,“难不成老大你的名字难登大雅之堂,说不定叫阿猫、阿狗……或是……”

萧十三胡言乱语地笑着说,只见狐王脸色变了又变,冷冷地吐出:“司马如墨。”摘下狐狸面具下的俊逸面庞没有多余的表情,回头看着前方,只脚前踏速度又加快许多,害得十三努力跟上去。

眨眨眼,他刚才是不是有听到什么?

“真是不老实,名字又不是难听到哪儿,做什么害羞嘛。”说是这么说,十三也只敢含在嘴里,没那胆子在狐王──如墨面前说嘴。

饭要吃,话要说……性命也要顾啊。

再向前奔行约末一刻钟的路程,如墨翻飞过高耸的城墙,急驰跳跃过屋宅、瓦墙,直到一面雪白浮雕着牡丹与蔷薇的蓝琉璃瓦墙后方才停了下来。常言道,近乡情怯,如墨仍是不相信。但又为何只要翻过这面墙,只要轻轻一跃便可进入那个人的庭院,自己却踌躇地不敢前去。

四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足以在彼此的心上刻下无以磨灭的痕迹啊!司马如墨盯着熟悉的琉璃墙迟疑着。

“老大,就是这里吗?”十三小声、小心地问着。

恍若打破晨曦静寂般的空气,司马如墨吸了口气,点足翻身便越过高墙,一袭黑衣立在许久未见的庭院之内。夜风轻轻吹过数株梅树发出的沙沙声响仿佛是跟他打招呼,欢迎归来似的──他终于回来了。

环视几乎没什么改变的庭园,梅林依旧,小桥流水依旧,就连屋宇内属于他的空气与氛围都如同当年般没什么改变;唯一变的可能只有自己吧?沾染血腥的双手、与师父磨出一颗冷酷无情的心,如墨有些害怕自己真能拥有无瑕的那个人吗?

甩甩头,他已经决定好了,不管如何这都要若霖同自己离去,他不想要再过只要自己孤独渡过的日子了。

再说,一抹苦笑逸上唇畔,司马如墨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

萧十三只是静静地看着如墨,他没有说一句安慰或是鼓舞的话语。当年梅霖与狐狸间纠缠难理的情愫,他不能、也没有立场干涉,身为一个旁观者能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看着。

“老大,你看!”

就在司马如墨仍沉浸在难解的思绪当口,正对面的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

愕然的四目毫无阻隔地盯视彼此,如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与梅若霖见面,激动、熟悉,却有更多的委屈与心酸一下子涌上心头。

他几乎要红了眼眶。

呆住的他说不出半点话来,仅仅注视眼前的人。若霖又瘦了,这些年他是如何渡过的?司马如墨没有忘了梅若霖在梅家庄的地位。

无语的他,反而是眼前之人率先打破沉静。

“墨儿……!”

第六章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仰躺的面容上有浅浅的憔悴与困倦,却是怎么也无法将自己丢入睡梦之中;侧翻个身,一连串流畅的动作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对劲之。随手搭了件外褂,梅若霖信步走到窗边倚坐,半敞的窗扉,夜风夹带浅薄、而淡不可闻的梅香灌入,一下子充斥其中。

此时,不过丑时行了一半罢了。

月色迷朦,连带得也雾梅若霖惆怅若失的心。

“墨……儿……”极轻也极淡地喃语,是梅若霖内心最沉的感慨,时序飞快流逝,不知不觉间离司马如墨离开的日子也有四个春秋;每每思起、念起这个名字,总有无限的伤怀如浪潮般翻腾。是不该,也是情非得已啊,梅若霖无从选择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总是独自一人睡在这无人踏足的房间,回想着关于司马如墨的点点滴滴、他们之间的相,屋里的摆设梅若霖都不经他人之手自行打理;至于他的妻--人前相敬如宾,人后虽不到行同陌路的地步,但也没好好谈上几句。一如他成亲前所言,梅若霖不会碰她的。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自私得可以。如此对待一个对他一往情、无怨无悔的无辜女子;但墨儿呢!?他又何其无辜,回想起那个夜晚只会让他恨纪书颜,要是没有她,墨儿不会离去;要是没有她,他不会下手打墨儿;要是……

长叹出一口气,眨眨酸涩的双眸,梅若霖最恨的还是自己,无力阻止一切发生的自己。

原来自个儿像涓涓细流,不显于外的情感是需要时间琢磨、点滴聚积的。“为什么要让我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或许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自语中,梅若霖竟想起当年的往事。那看起来仙风道骨,悠然自得的老道士是早算出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而这么说,是预言还是破不了的局,总之,墨儿离开了。

他俩不会再有瓜葛了。

从没有这么在意过一个人,直到司马如墨离开后,梅若霖才真正尝到什么叫‘相思苦’,苦涩得让人咋舌都甩不去那股子苦味,心也跟着拧起来。

不知道墨儿现在过得如何?梅若霖心中不免有些担心。当年,司马如墨不过十六,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没亲没戚的,他会上哪儿去呢?

托与纪书颜成亲之赐,梅若霖在梅家庄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不少,他也由传闻中已亡的梅二少爷身份正式重回幕前,负责海运与布庄上下大小事物,就连帐房也直属他所掌管。

在这四年的期间,梅若霖不知派出多少人手打听司马如墨的下落,只是都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梅若霖只能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司马如墨安然、顺遂;而他的心意,就这样让他永远埋藏在无人触摸的内心,让他永远是一个秘密。

纵使梅若霖多么希望一切能重新开始,他不曾娶纪书颜,不曾打司马如墨,不曾……狠狠地伤他的心。

*****

梅若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入目的那张脸庞不就是他在无数个梦境努力捕捉却怎么也拼凑不全的模样。剑眉星目,溶入墨色的黑发随意用一条发带固定身后,什么也没有改变;唯独那总是形于外的情感仿佛沉淀也似,一层又一层地堆在心底,纵然如此,梅若霖依旧看出眼前人内心的激动,就如同自己现下的心情。

“是……墨儿吗?”

探询的口气相当的轻,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梅若霖怕任何一个过大的动作会将眼前仿佛虚假般的美梦给敲碎,墨儿哽咽的哭息声犹言在耳,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呢?

一个美得让梅若霖不愿苏醒过来的美梦。

平推而出,微微发颤的苍白手臂也瑟缩地急于收回,没想到却落入一只温热的大掌中。

“嗯,我回来了。若霖,我回来了。”

司马如墨看出梅若霖的迟疑与惊惧,眨眼间,两人尚有七、八步之遥的距离乍然消失;长年握剑的粗糙大手将透着青白筋脉的手掌紧紧握住,另一只手则是不容任何退缩地环着不盈一握的腰部。

将头埋进梅若霖的发际之中,语带哽咽,司马如墨就好象回到当年那个在狂大的雷雨中痛哭奔离的孩子。

漾出一抹许久以来不曾如此放松过的笑容,梅若霖轻拍抚摸司马如墨的背部,“回来就好,墨儿你终于回来了。”红了的眼眶,他不允许自己掉下泪来,圆润剔透的水珠只是不断地打转、打转。

做过无数的梦,这总算不是虚假不实的了。

许久……司马如墨才抬起撷取梅若霖气息的脸庞,盯视着。

露出熟悉的笑颜,梅若霖牵过大了自己快一倍的大掌,任由司马如墨揽着他的腰朝湖心的亭子走去。从前,他们俩也是这般依靠着彼此或说天南道地北,以茶代酒谈琴吟诗到宵。

那是一个无人打搅,单纯的光阴岁月。

此时此刻朦胧在云后的月娘也悄悄探出头来,偏西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像是永无尽头。

来到亭子,司马如墨说什么也不肯让梅若霖坐身侧的石椅,强硬、耍赖地硬是拉过他一同坐在摇椅上头;只有在这个时候,司马如墨才显现出方弱冠年纪该有的调皮性情。

无奈、纵容地叹了口气。

“墨儿,这些年你在外头过得如何?有没有人欺侮你?为什么连一封信也没捎回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顺着司马如墨意思躺在胸前的头微微抬起,略带不悦地质问。

派出多少人马,探查过多少地方,尤其在知晓自己心意之后,梅若霖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他……不想再欺骗自己了,就算墨儿不晓得自己的想法,就算墨儿只是将他当成唯一的亲人看待,只要让他这般偷偷享受司马如墨对自己的特别也好。

梅若霖要求的真的不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司马如墨轻轻用额顶住梅若霖的额头,缓慢的语调说着这些年在外头的种种事情,有好有坏,有大有小。

当年离开梅家庄的司马如墨在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的情形之下,自是流落街头成为宵小一份子,他偷过东西,也随着乞丐四乞讨过,偶尔失手被抓也是在所难免之事,这时一阵毒打与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也早成了家常便饭。

司马如墨用着像是在说别人事情的语调不快也不慢地叙述着,时而停下来听梅若霖的询问与安抚似的拍摸;但,他终究没有将所有真相说出。

“离开师父后,我就下山来找你了。”停顿无声,故事暂且告一段落。

梅若霖沉默无语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晓得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孩子在外头想要生活是多么地困难,但直接从墨儿口中听到,那所带来的震撼却仍是无可比拟。他使力地回抱住司马如墨,极为用力地抱着。

“对不起,对不起……”泣不成声地哭着,梅若霖听得出司马如墨的话语中多带保留,这更加让他内疚不已。

梅若霖体贴地不追问下去。

“哭什么呢?若霖……”揩去滴落的泪珠,司马如墨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执起梅若霖的下颚。

“若霖,这我回来并不打算留下来。”梅若霖害怕地抓紧司马如墨的手,墨儿还是要走是吗?司马如墨露出一抹了然又放松的笑容,还记得方才梅若霖是从自己的房中走出。“我要你跟我一起离开,可以吗?”他已经决定就算梅若霖不同意,绑也要将他绑走。

离开?这个困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牢笼,一时间梅若霖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结结巴巴说不全一句话。

这时,就是有人不甘寂寞地插口搅和。

“唉呀呀,想走就走,不想走就说不要嘛。”真是婆婆妈妈的,萧十三含糊的说完最后一句话。打从两人欣喜万分地相见后就将他这大功臣晾在一旁看戏,也没茶也没点心,着实无聊极了。

再也顾不得司马如墨现下一张黑脸与刺人的目光,萧十三硬是凑进甜蜜蜜的气氛之中。

梅若霖这才发现还有其它人的存在,酡红了白晰的双颊,头几乎要抬不起来埋在司马如墨的胸前。

“你是……”

“你说我吗?”倏地放大的可爱脸蛋出现在梅若霖眼前,很快就被司马如墨推开来;萧十三也不在意,像是期待对方问话已久,兴奋地自我介绍起来。

“我勒──名唤萧十三,当然你要叫我‘小~~十三’也行。是眼前这个大冰块的义弟。”仗着有梅若霖压住司马如墨,萧十三变得大胆许多,就连义弟也是他现在、马上冠上的关系。

“十三!”

“,老大有什么关系,好说咱们也认识一年有余,小十三我可是任劳任怨地陪你上山下海耶!”萧十三说得颇是振振有词。

义弟吗?梅若霖眼带欣慰看司马如墨同萧十三来回的唇枪舌剑,如果有这个热情的孩子陪着墨儿的话,应该会好多了吧。司马如墨对于看不顺眼的人是连理会都懒得的。

墨儿已经不是一个人了,那么自己又何必……

“……若霖、若霖,你没事吧?”摇了几下,梅若霖这才神游回来,只见司马如墨跟萧十三两人睁大了眼望着自己。

“对不起……”又红了脸庞。

萧十三见好就收,知晓司马如墨有话要说翻个身又跳到亭子上头,赏月、看星兼养蚊子。

“你还没回复我的话,若霖。”梅若霖直视司马如墨好一会儿,无奈中轻叹了气,缓然开口。

“墨儿,我……”

又一个声音打断梅若霖的话,轻脆、娇柔地让人想忘了都难。

“你是、你是司马如墨吧!?”

曲径尽头,纪书颜一身单薄的衣裳站在湖畔静静地看着,就连拿在手中御寒的毛氅披风散落一地仍浑然无知。

拾起大衣,掸了掸,她缓缓往湖心走近,最后在司马如墨面前停了下来。

“梅哥哥,即近隆冬之际,穿这么少怎么可以呢?”轻灵地将披风盖在梅若霖身上,笑容里满是包容、关怀。司马如墨不相信纪书颜会没有感觉,若霖可是暧昧万分的姿势倚躺在自己的怀里。

她不是很爱若霖的吗?四周温度倏地冷冽数度,临近的湖面结上薄薄的冰霜,造园的盆栽则呈现枯黄焦黑的状态,在在说出司马如墨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老大,别忘了你身上的人。”趴在屋檐,倒挂看戏的萧十三出口提醒,梅若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经不得他如此施力;但看来他是多想了,愤怒下,司马如墨仍恰到好不伤及梅若霖半分。

强压住体内不受控制乱窜的气息,望见纪书颜冻得发紫的红唇,他浅浅勾勒出笑容,披风底下的大手则压住梅若霖急欲逃开的身形。

“放手!”梅若霖压低声音道,乍见纪书颜的震惊以然消失不见,换上的是羞赧万分。天哪,她站在那儿多久了。

该不会……

“我……你……”仰头对上纪书颜漂亮的水眸,口拙地发不出一个声音。这些年来,梅若霖从未主动唤过纪书颜,连成亲前的纪家妹子也掩埋在记忆,不复追寻。

看透梅若霖掩藏不住的表情,了然笑了。

“你要带走梅哥哥吗?”晶亮的凤眼对上司马如墨漂亮的狐眸,纪书颜毫不畏惧诡谲的笑容,一针见血问道。

这夜如同过去每一个夜晚,纵然夫君是离自己这么的近,纵使两人的房仅隔着薄薄的一道墙,纪书颜仍有如于寒冬一般。四年了,她怎么也打不开梅若霖死锁的心房,房间的钥匙早在司马如墨离开时就遗失无踪。

她记得那个夜晚,烙印也似地刻在她的心上;听着邻房翻来覆去的声响,她独守空闺无眠到天明。谁能了解她的心酸?

“是又怎样。”刻意挑衅地挑高眉毛。

“梅哥哥,你想走吗?”转头问一旁的人。

梅若霖手足无措,跟着叹一口气。

“我、我不能走……”他的答案,梅若霖可以感觉到腰上的手臂倏地僵硬。

纪书颜轻笑出声:“是不能走,还是不想走。”

她──不想再等待了!

“去吧,梅哥哥……离开这困了你一生的地方,你应该不会有意见才是。”一手抚着腹部,纪书颜的脸上有慈爱的光辉散发出来,暧昧难明的一句话。

看着她的动作,梅若霖先是震惊,后担忧地望着纪书颜。

“你……唉,你会很辛苦的。”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不禁扪心自问,错了吗。

“这就不劳你担心了,梅若霖。”称谓的改变,夫妻恩断义绝。

从头到尾,司马如墨只是看眼前两人来回对答,纪书颜似乎有些不一样?

“老大!”萧十三从屋顶翻跳下来,使了眼神,司马如墨也注意到由远而近急驰奔进的人马,算算时间,他们也差不多该追上来。

反手用披风紧紧地将梅若霖包裹得密不透风,司马如墨回眸再看面无表情的纪书颜一眼;寒冽的夜风吹过,倏地拔高的身形,偌大的庭园里只余纪书颜一人而已。就连萧十三何时离开的,她亦无所知。

离开了,都离开了。

收拾混乱的心绪,缓慢地步回房内,现在她该注意的是如何保全自己与……腹中的孩儿,那些人已经都跟她没有关系了。

三年相思,四年苦,一切让他随风散去吧──!

*****

试问,天下间何为最美?

飞蛾扑火之所以美得绚烂,在于用尽一切力量燃烧生命后,那一刹那,惑人心神啊!

冰冷的剑锋,一收一旋身已然缠于腰际上,方才漫天剑雨,似又似电光都如同虚幻般趋于平静。司马如墨仰起头无奈地合眼静思,自他第一天杀人开始就养成这个习惯了。

黑暗的林子仅靠着从树荫叶缝间筛下的月光照明,不清楚却仍看得出数具失温的尸体倒卧其中,心窝头上一个洞是狐王杀人的标志,尤其现在,他不愿让心爱的人脏污了眼。

轻身纵起,当司马如墨再翩然落地时,梅若霖已然让他搂在身侧。方才那一场称不上激斗的场面,为了怕刀剑无眼误伤梅若霖,还小心地将他藏身树上。

真是一群不死心的家伙!眼眸倏地染上一层冰霜,司马如墨本看在梅若霖在身边的份上不想跟他们多计较,但也不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蒙面黑衣人个个是发狂向自己冲来。一幕幕重新晃过心头,司马如墨蓦然沉吟,那些人的动作简直像受人控制一般,受了伤毫不犹豫爬了起来,就连同伴惨死在面前也依旧无动摇。

会是谁呢?

司马如墨快速在脑中过滤与自己可能有仇大恨的人。

“没事吧?”脚才踩稳,梅若霖担忧的两只手在司马如墨身上来回抚摸;怕见着一滴血或多了个刀口子。

离开梅家庄后,司马如墨只是淡然地告诉梅若霖:没什么,只是一群找死的人。一旁轻松跑着的萧十三也笑嘻嘻安抚他,手舞足蹈好不高兴。

跟着司马如墨打横梅若霖的身子将他小心抱在怀里奔行,四周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就连冷风也呼啸划过耳际,眯起眼,梅若霖瑟缩地更依近身前的发热体了。

梅若霖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武林中人,商船出海或是出外采购布织商品时,打劫──在这个战乱的时代只能算是少见多怪;有所谓的乱世盗贼,也有自诩为正道的侠义剑士。但他没想到真正遇上时竟是这般的恐怖。刀光剑影,随便挥个两下,苦短人生就这么消失。

墨儿的武功算是很好的?梅若霖微微仰头看着淡笑望着自己的脸,自己什么都不会,跟在墨儿身边只会拖累他罢了……底下生死搏斗,他却只能……无措、担心。

“我没受伤,别摸了。”抓下爬来爬去的手,为掌中冰冷的触感感到相当不悦。这些年来,梅家庄是怎么照顾若霖的?司马如墨记得每当天气转凉,身子骨不好的梅若霖就很容易手脚发冷,食欲也会大大减低。

看来自己当务之急是先把若霖的身子养好再说。

“没事就好。”暖暖的温度传遍四肢百骸,梅若霖这才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十三呢?”他记得刚才十三还打得很痛快不是?小巧的身影穿梭在众人之间,简直像是在玩猫捉老鼠游戏。

“走了。”谜样般的萧十三,司马如墨想起他离去前说的那番话。

司马如墨可以很肯定他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萧十三是如何得知自己与师父间的事情,进而告知他……方向。

“往西南方去吧,狐狸。那儿会有你要的答案。”解决手下之人,萧十三趁司马如墨还与另两人缠斗无法分身顾他之际,不知名的身法悄然飘到身侧,听来熟悉的言语此刻却这么陌生。

“你!”只来得急捕捉萧十三离去身影前最后一抹嫣然一笑,司马如墨困惑发现,萧十三普通的脸庞如今看起来竟是……艳不可视?他真是那个萧十三?该不会这一年多来,都被他给耍了吧。

走了?梅若霖疑惑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什么。

帮梅若霖重新将披风绑好,司马如墨刻意将他带离打斗现场;毕竟,跟一堆死人窝在一起实在好不到哪儿去。

“若霖,你在想些什么?”身旁的人神情恍惚的可以,要不是有司马如墨拉住他,在这黑暗的林子要不跌上数十了。

难道,若霖后悔与自己离开梅家庄?司马如墨试着让自己不要往这个方向想,但担忧的心思却是管也管不住。

“我……”停顿些会儿。

“墨儿,你知道吗?她已经怀有身孕。”梅若霖平静的话语声中,让人听不出是何感受;反倒是司马如墨倏地僵直起来,苦笑逸出唇畔。

是要他祝福吗?他不禁这般想。

“但……”梅若霖思考着该如何告诉司马如墨。“并不是我的。早在一年多前,我就已经知道她跟李总管的儿子私下有……亲密的来往。”婉转地说。

“唉,我让她等太久太久,日子一天天过去,久到连我自己都差点儿崩溃,要不是一股想要等你回来的信念支撑着我,我大概也会跟她一样吧。”心痛太久了,梅若霖不自觉将自己的心门泄出一丝的缝隙。

原来纪书颜她……司马如墨终于懂离去前她的动作。

“担心她?”是该担心的,一个不贞的女人要如何面对众人严厉的指责。

“我很怕、怕家里的人会对她不利,她要如何面对其它人异样的眼光,毕竟我不……不该离开的。”一句话转得硬,梅若霖硬是将到口的话给吞了回去。但全副心神都放在他身上的司马如墨又如何会没有发现。

说到激动,梅若霖终难自持地落下泪来。

大掌一下下轻抚柔软的发丝,整个人揽进怀中。“她不会有事的,既然她敢一个人留下来面对所有人,必然是有万全准备,不会有事的。”对于纪书颜,司马如墨有这个信心。

再说纪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如果让他们查出纪书颜在梅家庄受的委屈跟苦楚的话,真杠上,鹿死谁手还不知呢。

“希望如此。”梅若霖只能这么想了。

话锋一转,梅若霖问道:“墨儿,那我们现在要往哪儿去。”看他俩行进的方向,想必墨儿都已经想好了。

“嗯,我们往西南方去。”

司马如墨决定赌上一把,他就来看看萧十三这家伙在打什么迷糊帐。

*****

“该死的!”

丑女人将你的手从若霖身上移开,另一个也是!

低语不住地咒骂,司马如墨眯细了狐眸,极为不悦地瞪视眼前那一‘群’人。为什么他得跟梅若霖两个人相距这么远,若霖何该是自己的,走在身旁的也应该是自己才对!都是这群痴的错!

再狠狠在心里骂着。

离开梅家庄后,司马如墨同梅若霖两人的确顺着萧十三指引的方向前去,途中,司马如墨怕梅若霖稍弱的骨子无法负担长途跋涉的辛劳,加上秋已过就是隆冬的到来,刚到城镇便买了辆外观朴实内里却垫满了暖垫的马车以兹代步。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离开梅若霖从小生长的地方,离开了北方。

这么走走停停,一路上司马如墨还会带着梅若霖欣赏群山峻岭之巨擘,飞瀑轰隆隆的磅礴气势。领着身旁的人步步依循自己曾走过的地方,让他能更贴近自己一些。

但,常言道:过得太好,就连老天也会嫉妒你的!

约末十天前,他们来到贵州境内的一个小村落,长年战乱导致壮丁一个个被征召从军,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之辈。再加上堤防年久失修,旱荒水灾交替而至,这里的人早就不抱活下去的希望。

病的病,死的死,……梅若霖看得是心生不忍,为他们而难过留下的泪水马上让司马如墨高举双手投降,只得跟他一起留下来帮忙这些困苦的人们。治病之余,也教导他们如何在这般环境生活下去。

结果就变成这副模样,两人生活宣告破灭!

“呃,司马公子你说什么?”一身枝招展的装扮,脸颊胭脂搽得跟猴子屁股似的,王媒婆呵呵呵地对司马如墨笑着,用那血盆大口。

呦呦……呦──!

这两个从外地来的年轻人真不是普通的货色,俊朗的外表,温文儒雅的气质,在在吸引所有是姑娘的、不是姑娘的目光,她们麻番村是一百年也不可能出这么一个啊!也难怪近些天她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上门要她帮忙牵线的人家简直快把门槛给踩平了哩。

“没什么!”

飞快否认,司马如墨侧偏头看着身后矮了他好几个头的王媒婆,微勾勒起的笑容再缓缓向上扬了几分,十足摄人心魂的动人笑容。

“对了,您刚才说到哪儿?”吐出来的话语也不再跟以前冷冰冰时一样,满肚子坏念头都在梅若霖一句:现在有我在你身边了,墨儿你不用那么再伪装起自己,率直的性子、笑容满面还是比较适合你的。给全堵了回去。

会变成那样,全是为了跟师父斗法以及在残酷的武林生活下去,不得不如此。

让灿烂的光芒瞬间眩目了眼,王媒婆昏昏头恢复她舌灿莲的本事。

“唉呦,司马公子您真是会说笑。”手巾轻打在司马如墨的身上,散开来的廉价香味让他在心里吐了几百,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的表情。“不就要您帮忙探令兄的反应,您也知道的嘛,李家的大姑娘、郭家二八年华的姑娘、林家那全村最美的姑娘,还有……”越听脸色越青,司马如墨当然知道村子里已经有不少人都在觊觎他的若霖,要不是他保护得好,哪还有现在生气的份。

笑弯的眼倏地结上一层冰霜,他向前迈了二三大步一把将梅若霖往后拉些,几乎是靠在自个儿身上才放了开来。投过冷淡的一瞥让方才想要整个人挂到梅若霖身上的那名姑娘吓得腿一软,当下滑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累吗?若霖。”用衣袖轻轻帮梅若霖擦去滑落的汗珠,司马如墨有些担心问着。一天下来,他们就跑了不下十地方帮人看病,村头村尾,原本肤色就比较白晰的梅若霖这下更是苍白许多。

“还好,不碍事的。”

“王媒婆她……跟你说些什么?”梅若霖呐呐开口,如同司马如墨会抱怨梅若霖的追求者甚多一般,性格、样貌都出众或更为吸引人的司马如墨更是有多如星的女子喜欢,光是离开京里的路上,主动跟墨儿搭讪的女子就十数字以上了。

卑鄙的想,多希望墨儿能这样永远跟自己在一起,尤其是他逐渐觉察到司马如墨对自己的感情就跟他一样,自己是多么雀跃;但,梅若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墨儿的年纪太轻了,有许多事不是想想这么简单的事,──如传宗接代。他会成亲,而自己只能心痛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与漠视两人间的情感。

“没什么。”皱起眉头,司马如墨想起就有气。

“是吗?没什么事就好。”神情有些落寞,墨儿……不愿告诉自己他们之间的谈话。

“若霖快进去吧,等看完这个人我们就回家去。”推推身旁又发楞的人,司马如墨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为什么梅若霖的小脑袋老喜欢钻牛角尖东想西想。

想想还是快点儿带回家再‘晓以大义’比较快。

村尾偏西的树林边,司马如墨跟梅若霖暂住在那个地方。

“嗯。”点点头,梅若霖柔顺地走了进去。

第七章

‘啪!’

随着一声巨大声响结束,抹抹额角滑落的汗珠,司马如墨单手扛起两捆柴直直往厨房走了过去。沿途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跟梅若霖说准备离去的事情,司马如墨渐渐发现他的身体已经产生变化,再不快到萧十三所指引的地方去,他怕再也瞒不下去。

甫踏进简单的厨房,司马如墨忍不住啼笑皆非看着眼前人的动作。

若霖难道不知道那样是升不起火的吗?

只见梅若霖眯细眼眸,趴伏在灶前的身子一个劲地往里头吹气,不领情的火苗都还没露出个头来,扬起的灰烬已经让他咳得眼泪猛掉,洁净的衣裳也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将柴薪往角落一放,司马如墨顺手接过梅若霖的工作。

“啧啧,你这样是升不起来的,换我来吧。”司马如墨先将灶里头满满的柴薪拿出来,跟着重新放回一些,又顺手拿起旁边的干草点燃丢入,吹没几下,柴薪燃烧的哔啵声后,橘红色的火光也跟着冒了出来。

“你看这不就得了。”为了加强火势,又丢进几根木柴。

梅若霖目瞪口呆,一脸崇拜地看着司马如墨,没想到自己努力大半天的东西,墨儿竟三两下就解决了,简直是厉害得让他佩服不已。但不一会儿的工夫,回想起自己的初衷,梅若霖粗着声音气呼呼推开鼻子翘得老高的人。

“走开啦,谁要你帮忙来着。”笨拙地拿起锅铲,一手压着菜叶,一手执起刀子,司马如墨光看就吓得心脏无力赶忙将梅若霖拉到一旁去。相那么久的时间,司马如墨岂会不知道每当梅若霖心情不好时,若不是让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坐着发呆,不过看来这一回他碰上的是前者是了。

但要一个从小养尊优惯了的大少爷下厨,就算是习于自己动手的梅若霖也是有很大的挑战性的,司马如墨轻叹了口气。

“若霖你在气什么?”形于外的不安定气氛明显看得出来。

“没有。”飞快回答,梅若霖挣了挣司马如墨从后头搂住腰的手臂,不意又被环得更紧了些。

他当然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但只要想到在街上发生的事情,再想到片刻前来的人所说的话,梅若霖就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股郁结的气就这么卡在胸前不上不下。

“刚才春姑娘送来她新做的披风说是要给你,还有那边的糕点也是。”撇撇嘴,梅若霖很不甘愿地说。几日前,司马如墨陪同梅若霖上山采草药时,恰巧从狼群口下救回住在东街尾的春姑娘,从那一天起,全村无人不知她倾心于司马如墨,三不五时就送东西过来,还暗示希望梅若霖帮自己探探司马如墨的口风。小女儿的娇羞姿态不言可喻。

“就这样?”

“隔壁村的徐姑娘也送来她做的衣裳,还要我问你喜不喜欢上的醉鸡,若要的话随时可以开口跟她说。许……”制式化的将每个人要自己传达的话说给司马如墨听,感受到身前人的僵硬,司马如墨一口打断他的话。

“够了!若霖,够了!”扳过梅若霖的身子面对自己,司马如墨像是一头负伤的野兽般吼着,“你难道感受不到我对你的感情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我!不,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为什么不肯接受我,为什么,若霖。”

梅若霖偏过头却被司马如墨强势地抓住脸庞,扭转的角度形成一抹诡谲的阴影。

“你什么都不晓得!你知道在街上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跟王媒婆的对话吗?她也是来向你说媒的!你只会想自己多么的委屈忍受多少的痛苦,我呢!我也是一样,当我听到有那么多的人喜欢你时,我也会害怕的啊!毕竟你不是心甘情愿跟我走,是我拉着你离开的啊!”连日下来累积的不安让司马如墨再也不管什么全吐了出来。

“谁说的!”冲口堵回司马如墨的话,跟着呐呐开口:“我很高兴跟你离开那里,毕竟没有……那里没有值得留下的理由了。我……但我跟你都是男的,还大你这么多岁……而且……”这不合乎常理呀!

“我才不管这么多!我要的只是梅若霖啊!跟是男是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大口喘息着,司马如墨低头靠在对方的肩上,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手臂亦瞬间麻痹起来。“不要再逃了好不好,若霖。这么多年来,我……”

倏地,司马如墨黑眸闪了下手一挥扬起的气劲将厨房内的火、灶火全给吹熄,一指点住梅若霖不明所以欲开口的唇瓣。

“嘘。”噤声。

拉过梅若霖压在身前,司马如墨靠在窗边藉由昏淡的月光看向外头。

四个拉长的身影出现在月色下,放开耳力,树林间尚藏有七个吐息声,远亦传来三四个马蹄扬起的哒哒声;稍多思考了会儿,司马如墨推开梅若霖的身子轻声交代。

“到房里去,不管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许出来,知道吗?”抽出腰际的冷剑,司马如墨整个神情变得既危险又无情。

外头的人功力不弱,看来这些日子来与他臆测的并无出入。

“仇家吗?”梅若霖一颗心又拧了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了。

虽然每司马如墨都凭恃着技高一筹的武功击退所有的人,但这一回梅若霖却有不好的预感,他不愿思下去。

“嗯,进去。”

凝视司马如墨沉重的脸庞,须臾,梅若霖飞快在司马如墨的唇上亲了下。

那宛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小心,墨儿。”对上司马如墨欣喜的表情,梅若霖显得有些赧然,也不刻意掩住自己的担忧,只希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能多加注意自己的安危。

无声的承诺,梅若霖望着司马如墨提剑离去的身影,一抹淡淡的疑惑也浮在脸上。

墨儿……是用左手持剑的吗?

*****

噗通!

噗通……噗通……

黑暗之中,除了自己传出的心跳声外,梅若霖什么也听不到了。

使命地放纵自己耳力所及之,虫鸣、鸱啼,就连方才还连绵不断的金石撞击声也乍然消失;梅若霖双手互拧得死白,几乎要从修长的指尖滴出鲜红的液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为什么外头会如此的寂静无声,若是墨儿胜的话,为什么没有进来告诉我结果;若是对方胜的话……若是,梅若霖不晓得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也说不定。

强压下冲出去的欲望,还记得墨儿说‘不管发生何事,都别出去!’,他从来都不骗自己的。

梅若霖吸了口气,合上了眼,静静地坐在床榻等候。

回想过去的时光,七年前与司马如墨初遇之际,狠狠的一刀就这么划开两人本来毫无交集的命运,结伴游灯,听小曲,登燕山,时而更是以茶代酒弹琴吟诗至更余,他们一直是在一块儿的,直到四年前的那刻为止。奇怪的是,跟司马如墨重逢后梅若霖几乎记不起没有他相陪的那些时日。似乎他就是在看帐与巡视商行中渡过每一天,日复一日如此地等着。

冥冥之中,梅若霖相信墨儿终会有回到他身边的一天。

思绪许久不曾这般清明,梅若霖如释重负地松了好大口气,拨拨散落的发丝,漾出笑容,看来这辈子都跟墨儿纠缠不清了。

心中的结一但解开,再回头看看自己以前所坚持的事情反而变得没什么大不了,梅若霖不禁怀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绕了这么大一圈结果还不是一样。

不过是苦了自己……也苦了墨儿。

话说回来,梅若霖再竖耳倾听屋外的声音,在虫鸣声间仿佛还夹杂人与人的对谈声,还不及细思些什么,梅若霖突然弹跳起身冲了出去,他终于想起方才的不对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墨儿只用左手劈柴,用左手扛回柴堆以及用左手持剑走了出去,这些日子来如此明显的事情他居然都没注意到,亏自己还是名大夫,略通岐黄之术。

他竟没注意到离自己最近的人!

墨儿分明是右手受了伤,他竟没注意到!

*****

不知何时,原本躲藏在云后的月娘已然露出脸来,昏黄的月光筛下,将大地铺成出带有浓浓神秘色彩的世界。鸱声声哀凄似地啼叫,虫声唧唧夹杂其中,更是加了人们对夜晚的莫名恐惧与好奇。

“没想到所谓的名门正派净是些使卑鄙手段的小人。”拢过衣摆,司马如墨将沁出黑色恶臭的鲜血遮掩住,站得直挺的身躯丝毫看不出受伤的模样。但额际滑落的汗珠仍是透露出他的痛苦。

踏出房门,凭借着月色司马如墨早已认出这领头之人为何,更甚者,就连前几偷袭亦是由他所主使的,武当山首席大弟子──‘孟天翔’。

“我想……就算如此,若能就此除去‘影寨’,世人也会额手称庆的。更何况你还灭了我蝴蝶山庄连同二大庄五大门派上下数千余条人命,狐王你还不该死!”倏地,孟天翔儒雅的脸庞闪过嗜血的神情,快若闪电的暗器随着气劲直激而出。

如果狐王的武功仍在,如果狐王没有受刚才那致命的一击,如果狐王的身子状况如同过往一般,就算暗器之王‘千针指’出现在眼前他都能轻松避开;但,一切都是如果,就这么一个偏差,司马如墨咬牙承下了由手臂传来噬心般的疼痛,暗红的血液点点而出。

“废话少说,你跟蝴蝶山庄三小姐的婚约莫不是你拆散一对有情人强求而来的,再说,谁不知道你孟天翔的野心是成为武林盟主,杀了那些人你、你不拍手叫好吗?”平时,司马如墨才不会这般多功夫跟来人针锋相对,不过现在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入体的剧毒开始跟体内的毒起变化,意识也开始不清晰。

“你胡说!诸位你们别听此恶人胡言乱语,他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孟天翔答的有些慌乱,急忙向四周来帮忙的长者前辈们澄清。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的很不是?”其实就算司马如墨不说,有关蝴蝶山庄三小姐早有心仪之人的事在道上已如沸水般传了开来;只是那名男子不知怎么了,却在成亲前消失无踪,连他的家人也找不着下落。

“狐王,你不用在那边妖言惑众!看来武林间盛传你武功尽失一事,并非骗人。”要不他们岂有如此能耐伤狐王,凭一己之力灭各门派之人。

“你、是谁告诉你的?”事已至此,司马如墨也不打算隐瞒下去,就算真要死在这群卑鄙小人手上,他也要弄清楚事情是否如同他所想的一般。唯一、他唯一担心的是在屋里的若霖,绝不能让这群人发现若霖的存在。

孟天翔狂妄地笑道。

“反正你也快死了,就让你当个明白鬼。二年前,有人受一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子所托,要他在日前放出你身受剧毒且武功尽失的消息。大伙儿本还在猜想事情的真伪,现在看来是真的了。”跟着又是止不住的得意笑声。

冷剑抵着黄土,司马如墨沉痛地合上眼,须臾又睁开来。

看来一切仍躲不过他的安排,他真想致自己于死。

“没有问题了吧,狐王,你纳命来吧!”除去被司马如墨杀死的七、八个人,余下的全执起手中的剑,冰冷的剑芒全指向浑身浴血的狐王。

他们不打算给狐王留下任何活命的路。

“墨儿……!”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屋里冲出的梅若霖整个扑向司马如墨的身前,也因此让众人稍微分了神而停下致命一击的攻势。

“墨儿,你怎么样了?”摸得一手的湿,浓重的血腥味让梅若霖急得眼泪忍不住扑簌簌直掉,怎么会这样?才一会儿没见,墨儿怎么会变得如此?

要是他再晚一步出来的话,梅若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不是、要……要你别出来的吗?”一口血又这么从口中喷出,梅若霖也顾不得脸庞沾上的血迹,拼了命想擦掉还是不断溢出的鲜血。

司马如墨的心中有感动,也有担心。

“咦,居然还有个人?”孟天翔话语中带了点惊讶,动作也停了下来。

“天翔世侄,那这个人……”

“斩草除根!会跟狐王在一起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邪佞地吐出。

“可是他看起来分明就……”总是有看不过去的人出口辩解,却在孟天翔危险的眼神下止了住。

“墨儿!”强撑起身子,司马如墨整个人挡在梅若霖跟孟天翔中间,迷蒙的眼也暂时恢复清明。至少在击退这些人之前,他不能倒下来。

“想伤了他,先踏过我的尸体再说。”提起一口真气,司马如墨等于是将自己更加推往死亡坟场,原本压抑住的毒素也全散布于四肢百骸中,迅速漫延开来。

“不用跟他废话多说,杀了他们!”孟天翔率先提剑刺向司马如墨。

瞬间,从林子里破空飞出三枚银针,白亮的银光在发现之前已没入人体之中,无声息,方才还嚣张狂妄的孟天翔连同另二人已然死亡。

安祥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的痛苦。

吓!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退了数步。

“咯咯咯,你们没看到他都伤成这样还要下毒手,讲不讲江湖道义啊!”摇摇手中的扇子,一旁的林子内缓缓走出一名男子,年轻的脸上尽是满满的笑容,很是得意。而跟在他身后也走出另两个人,分不出究竟是谁出的手。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说呢!”男子眨眨眼顽皮地将话又丢了回去,执剑的老人一张脸像是喉头卡了颗鸡蛋般胀得通红。

“嗨,狐王。我这不就帮上你的忙了。”男子急着将自己的成果献给司马如墨看,在发现他奄奄一息没法子回自己话后,又用甜似蜜的声音对身旁一人道。

“卿卿,帮帮他啦!”

被唤做‘卿卿’之人略抬眼眸,随手丢出数根银针扎在司马如墨身上,大量出血的伤口就这么止了住,梅若霖赶忙抱住身前无力的人。

“墨儿、墨儿……?”

梅若霖一声声紧张的叫唤总算把司马如墨从鬼门关前招了回来。

张开的眼眸一看到那张挥手打着招呼,笑靥如的恶心笑容后,司马如墨忍不住低咒一声。

“该死的,又是你……这……”一语未毕,司马如墨就这么昏死过去。

*****

沙──沙──

整整下了一天的雨似乎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落下的雨水拉成一道道水线敲打在枝叶、藻石上头,不一会儿功夫又悄然消失,似有若无的琮声为这阴郁无光的森林带来片刻的生机。

此时,由林子却断断续续传出细微的声响,让人忍不住欲竖耳听个仔细,毕竟这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会是谁还出现其中呢?

“呜……好恐怖喔……”

“呜呜……我不玩了啦……呜……不玩了……”

穿过层层树林,藉由微弱的月光模糊可以瞧见一株参天巨木的树洞内窝了抹白乎乎的小人影,不稳的声调隐藏了说不清的恐惧正由苍白的嫩唇瓣间吐露出来,几乎蜷缩成球形的身躯也以小幅度地姿态不住地打颤。

这个、不,该说是这只活过二千岁,即将迈进第三千年的小狐精真是后悔死了。既不想成仙,也对长生不老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却……却败在一张含带泪眸的笑颜上头,导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打雷的他每千年还得拼了小命躲最大的一雷击!

这雷击还跟平时的不一样,高兴来打几下顶多当蚊子叮也就罢了,‘千年雷劫’可是躲不过被击中的话,轻则道行全失,重则去姥姥家度假去也。

不成、不成,说什么也不能如此窝囊死掉。

“贵人,贵人……你怎么还不来嘛……”擦擦又是泪又是鼻涕的脏脸,小狐精用掐得死白的手扶着树干缓慢起身,中途还因为外头天际划过的电光吓软腿差点儿坐了回去。

更糟糕的是,自从会幻化人形以来,每雷劫到来就硬生生变成人类的模样,不但反应变慢,就连抵抗外力攻击的能力也大大减弱,分明是找死啊!

呜……又是那个人的错!

哭得通红的狐眸小心翼翼朝外头探了出去。

“哇──”‘轰隆’仿佛要劈开大地般的雷声乍然响起,小笨狐精一惊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挥动小脚,两手捂着耳,大叫一声便冲了出去。

更神奇的事发生了,每当他向前迈上个几步,浑身在透出淡淡金光过后身型与外貌便长上一岁,没多久时间,小狐精便由四、五岁的稚龄小童长成十七、八岁的美少年,除了一头雪白发亮的白发外几与常人无异,金光也收敛得完全看不见。

“呜呜……”不要再来追他了啦!

奔动的脚步将滑落的泪珠散飞于空中,湿咸的分不出是泪还是雨,满身泥泞、衣裳亦吸饱水份而滞碍难行,小狐精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发泄,紧闭双眼胡乱地横冲直撞。

“贵人啊~~”小狐精毫不顾形象地大吼出声,跟着疲累的身躯也落入温暖的胸膛之中,颠簸不稳的脚步因一双手臂牢牢固定腰际而没惨遭跌倒的命运。

闷哼一声,在熟悉的怀抱中小狐精贪婪地多吸几口后才皱着脸瞪视眼前的人。

一脸无辜的表情,来人淡淡逸出笑容。

“小笨狐,不是跟你说打雷时别待在树下吗?我可对‘碳烤笨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呐!”打横抱起眼前湿透的人,也许因为原形是狐狸的缘故,化身为人类的他可是半点儿沉重感也没有。颈项放软靠着肩膀,小狐精也熟练地蹭蹭角度任由来人抱他走往秘密山洞。

“梅霖,你说白天就会来陪我的。”控诉的神情活像个遭人虐待的小媳妇。

“我这不就来了吗?”闪动笑意的黑眸并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大掌轻轻顺过略零乱而纠葛在一起的头发,又滑了开来。

小狐精从鼻子哼哼两声算是对梅霖作弊言词的抗议,然后,交叉在颈后的双手不动,舒服又温顺地任由梅霖抱进山洞当中。

湿冷的山洞在梅霖随手一扬下,从山壁缝透出晕黄的光芒,洞内潮湿的气息也让一股干爽的空气取而代之。梅霖那无可比拟的绝色容貌此刻带了点无奈对依旧赖在身上不肯下来的小狐说:“乖,先把你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褪下来,我再抱着你好吗?”

啧,这年头连担心对方都得用求的。

小狐精气鼓了腮帮子,极缓慢地速度从梅霖身上爬了下来,没有一丝矫情极其自然地褪尽身上的衣物,白晰的身子飞也似地扑进梅霖替他准备好的毛氅,包个密不透风跳跳跳地窝回他专属的怀抱。梅霖也只是含带宠溺的神情静静地看着。

“你说!你为什么晚来了,雷声很大耶!”只有靠在梅霖身上,那一下下稳健传来的心跳声才能帮他驱赶外头轰隆作响的雷声。

噗通──噗通──

小狐精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提心吊胆了一天,真的累了。

“嗯,有一些事必须理……”知道小狐精不会怀疑自己说的话,又不想对他说谎,梅霖含糊带了过去。

至少在今天结束前,就让自己静静地抱着他吧!

回想起方才在天界引起的一场骚动,梅霖露出苦笑。

*****

“梅霖,你当真不后悔?”

大殿之上,天帝苦口婆心试图软化梅霖坚决的态度。没想到高高在上的他竟也有如此求人的一天。但已经答应过他们会好好照顾梅霖的,如今却……唉,真是世事难料。

“为了他没什么好后悔的,我甘心承受一切。”从阐述过自己的坚持后便一直垂目静听的梅霖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纯净的眸子瞥过大殿上众位仙人,将四周的杂音排除在外,然后停留在天帝身上。

是吗?为什么他们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你已经替他挡过两雷劫,数千年修行毁于旦夕。已经够了,你与他之间有再多的缘份也早已清算。实在没必要──”天帝一语未歇,梅霖便轻轻笑出声。

“不必再说了!这劫之后,我会自毁道行入回生池静候发落。”甩过衣袖,梅霖桀傲地转身离开天界。他们永远不会懂自己在坚持些什么,既然如此,就没有多说的余地。

“唉,这孩子……”天帝喃语出声。

*****

手边传来微微的震动,梅霖拉回心神低头看去。

只见小狐精眯细了一双漂亮的狐眸,撒娇地要求:“梅霖,我要听上回没说完的故事。”毛氅里露出来小巧柔荑摇晃梅霖的衣袖,梅霖又怎么硬得起心肠拒绝。

“故事?”

“嗯,上回说的‘醒石’……”

梅霖露出了然的表情,温热的大掌将小狐精的手再放回怀里。

“这一回醒石可真是牢牢地记住与情人间的约定,八月十五,柳桥相见。他知道再忘了的话,就永远永远会失去他温柔又体贴的情人了。这是情人第一开口要求自己。”梅霖跟着叹一口气。

“但醒石终究是醒石,当他睡醒知道自己又再一爽约时简直是懊悔不已。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相约之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他美丽的情人在久候不到他的出现,伤心之余投水自尽……”温润的嗓音似乎夹带了那么点的哀愁在其中,梅霖低下头却忍不住轻笑。

小狐精居然听着听着就呼呼大睡梦周公去了,呼噜噜的声响,隐约还可以瞧见嘴角边滑出的口沫呢!

“真像个孩子。”

寒冷的夜过去,当东方渐露出鱼肚白之际,萤绿色的光芒也袭上好梦当口的小狐精,几个刺眼的闪光消散,原本雪白的长发、白若翩翩纹蝶的睫毛、细致的柳眉都已然转为沉的墨黑色。梅霖不舍地将他置于一旁的石床上,缓身站起。

“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我真是胡涂……”梅霖沉思地闭上美目。

“嗯,就叫‘如墨’如何呢?小笨狐,你将是开天劈地以来第一只活过三千年的灵狐,你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选择想要的生活,再也不用害怕了……我最爱的人,这是我第一也是最后一呼唤你的名,然后你会忘了我,忘了曾有梅霖这么一号人物。如墨,……对、不、起……”梅霖俯下身在新生的黑狐‘如墨’额上、颊边以及柔软的唇瓣各印下轻而浓重的一吻。

跟着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

第八章

同样身为一名大夫,梅若霖忍不住要为眼前难以致信的手法赞佩出声。

摊开的布包中插满细如牛毛般的银针,长约四寸,无锋无芒,若然拈起细瞧,柔软的针仿佛随风摇曳,别说是具有弹性的肌肤了,就是豆腐在眼前恐怕也刺不进半分吧。

就在梅若霖疑惑眼前之人要如何下针之际,只见他熟练地拈起三根银针,另一手亦同样于指缝间夹放,倏地以常人无法辨明的速度依序在昏迷的司马如墨身上插入,手上的针用完又以同样手法取针插入。不消片刻,三大穴、五大关以及十八要口都被银针封起,或长或短露出的针尾呈赤红之色,且坚如盘石屹立不摇。

怎么……针全刺入了!

若说梅若霖前一刻还为此等奇妙手法震慑住的话,现在就是为他大胆的下针位置惊为失色。针落之乃是人体个个要穴,而且他还是一瞬间将他全封了起来,别说是虚弱的墨儿,就连常人也不一定负荷得了。

“别担心,卿卿自有他的用意。”

一直静立在旁的男子‘唰’地收起折扇,笑弯了眼轻声阻止梅若霖意欲妄动的行为,言谈间流露出对卿卿的信赖之情。

“可是……”梅若霖仍是担心。

“你瞧,针尾呈赤红之色是因为卿卿将自己含带药性的内力灌注其中,封住穴道是为了不让毒性四漫延开来。”就在男子一边为梅若霖解释时,床边又开始有所动作。卿卿一掌运气贴靠着肌理由下往上运行,手所到之即将银针拔除,如此反复施作。

由于逼毒不同于疗伤治病,遇上难缠的毒物更只能慢慢跟他耗时间,不过半周天的时间,卿卿的额角早已沁满了汗水。

缓慢地将最后一根银针拔除,跟着昏迷中的司马如墨身子颤抖几下,一口腥臭的黑血从口中喷出,卿卿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口气虽然冷淡,但他依旧对出手帮他的女子道声谢。

要不是她出手拦下那口污黑的毒血,只怕理完此人自己也得好好洗净身子。

“哎呀,没什么啦!谁叫你是我心爱的小弟不是。”倚在门旁的美艳女子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让他继续做完善后工作。

略点下头,卿卿收起银针同时探手从怀中取一青瓷瓶,晶绿色的膏药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他均匀地涂在伤口,而后站起将瓶子递给身前的梅若霖。

“青瓶早晚涂抹一,可以让伤口好得快些。而这红瓶……一日一颗可以抑制体内根生的毒性。”另外又递了一瓶过去,卿卿疲累地靠在身后男子胸膛喘息。

“卿卿你没事吧?”

“墨儿中毒了?”

男子与梅若霖担心与惊愕的声音同时响起。

拉起被褥上冰冷的手,梅若霖坐在床畔一双眼担心望着司马如墨,苍白的脸色、沉重的呼息在在说明他是多么的虚弱无力。

卿卿没有回答只是合起眼眸休息,要不是然要求自己出手救人,他根本不想管这种事。反正死人何其之多,也不差多这一个。

揽过卿卿放软的身子,男子亦恢复他嘻皮笑脸的性格,调笑对梅若霖道:“我看狐王也不会这么早醒过来,不如咱们来聊聊,也不会坐在这儿闲发慌。”伸手要拉梅若霖的手却不意被甩了开来。

“我要陪墨儿。”

“好好,不走就不走,在这儿聊总行吧。”放平卿卿坐在自己腿上歇息,男子两手一摊摆明了就是要跟梅若霖在这儿瞎聊,完全不顾对方的心情。

咳咳,稍微润润喉。

“相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下姓卓,单名一个然字。”

“梅若霖。”

摸摸鼻子,对白简短得让卓然觉得自己真是自讨没趣。不过若他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人,当然也不会缠上冷得像冰块的狐王了。

“你就是狐王一直在找的人吗?”本来卓然只是试探性的一问,在看到梅若霖脸色不稳地变了下后更开心地确认自己的猜想。

“看来我真可以去当神算哩!”小声的自夸理所当然惹来怀中人嗤之以鼻的嘲笑声。

“若霖,我可以叫你若霖吧!你都不知道狐王那段时间过得有多惨,人不像人,鬼倒是有七分相似。他啊──”侃侃而谈的唠叨声却因为床榻上的人闷哼的几声挣扎而拉去注意力,梅若霖惊喜地叫道。

“墨儿!?”

“嗯……嗯嗯……”

司马如墨疼痛的呻吟声从唇缝逸泄而出,挥舞着双手,满是伤痕的身躯亦不安份地蠕动。怕过大的动作会扯开方上好药且开始收拢的伤口,梅若霖只好无奈地从后头抱起,并靠着自己坐在床榻上头。

“若……霖。”甫张开眼睛,对上一张担忧帮他拭汗的脸庞,司马如墨用力挤出一抹笑容。着实让人心疼的笑容,梅若霖都还没发难,期待很久的卓然倒是先行开口讨功劳。

“你终于醒啦,狐王!”卓然一把蹦蹦跳跳来到司马如墨眼前,兴奋的神情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竟也二十有六。但这也不能怪他啦,打两年多前便开始大江南北找寻狐王下落的卓然可是费好大一番功夫才挖出消息,更别提幸运地遇上报恩的机会了。

话说回来,当然那一张爱装老成的脸带来的好玩性也功不可没。

卓然等着看司马如墨反应过来后的表情。

微楞了楞,也不管身子有多虚弱司马如墨整个人扑上前去,要不是梅若霖牢牢抓住只怕已经跌落床榻了吧?

“该死的你,卓然,别跑!”就算被抓在怀里,司马如墨依旧咆啸大叫,奋力想抓住往后大跳一步笑得欠揍的家伙。

“墨儿?别乱动。”梅若霖没想到司马如墨竟有这么大的反应,只能抓住他的身子往后拉。

这结果卓然简直是满意的不得了,咯咯笑声传遍整间屋子。

“狐王小亲亲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我真是……太、感、动、了。”西施捧心的动作是笑果十足。

“见鬼了惦记着你!卓然有胆你就给我过来!”

“这怎么可以,小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小书生,虽然让你那拳绣腿打个两下没关系,但狐王小亲亲有伤在身我怎么好让你劳累到呢。”一句话说得是振振有词,不过大概也只有卓然敢说狐王的拳脚功夫是能看不能用的吧。

“墨儿,别再吵了。”梅若霖索性将司马如墨的头压在自己胸前,虽然不晓得他们两人究竟有何过往,但这样动气又动身的话伤口是很难愈合的。

“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开口的是一脸冷淡的卿卿。

司马如墨偏头看过去,“你是……”跟着像是想起眼前之人,便说了一个名字。卿卿往门旁女子瞧过去,果不其然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真的是师伯。”

“他人呢?”女子尖锐的声音问道。

他们姐弟答应过师父如果遇见那个人就一定要把他给带回去。

“死了。”司马如墨如同以往面无表情阐述这件事。

“是吗?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吧?就算开药给你也只能暂时抑制住毒性发作,接下来就自己想法子解决,我无能为力。”相较于女子满脸无法置信,卿卿连眉挑高的动作都省了,平淡地告诉司马如墨。

“嗯,谢谢。”如果连他也说没办法的话,天底下大概无人能解。

“墨儿,他们是……”当卿卿不经意拨动到披盖住半边脸颊头发的时候,梅若霖才发现他左半边的脸爬了一道难看、皮肉翻出的暗红刀痕,像是蜈蚣蜿蜒盘据。见落刀痕迹之势应该是许久以前的事情,当时他必定很痛吧?

“他们一个是医仙一个是毒仙的嫡传弟子,之前的事情应该是托他们两位才解决的。至于一旁笑歪嘴的无赖不用理他。”司马如墨还记得卓然十成十是个不会功夫的人,唯一会的大概是耍嘴皮最行。

“狐王你怎么这样!好说我也有出口帮忙耶。”

“是是是,加油呐喊是吗?”司马如墨睨了一眼。

一语被道破心事,卓然也很大方用力点头兼讨赏,完全不理会司马如墨那杀人似的目光。

“既然没事我先走了,告辞。”卿卿转身离开房间。

“,等等我呀卿卿。”

“狐王小亲亲我也先走啦,这儿的钱我已经先付清了,就算住上个把个月也没问题。卿卿,等我啊!”也不管话说完没,卓然急忙随着离去之人的脚步也飞快离开。

“我在这四周下了毒瘴,若有心之人想害你们的话怕也讨不到什么便宜。”离门最近的女子却是最后离去之人,甜腻的语调丢下话后飘忽的身形也消失在眼前。

远远地还可以听到他们打闹般的笑语声。

“相公别走那么快啊!”

“走开,丑八怪别拉着我。卿卿……”

像是一阵狂风卷过,梅若霖咋舌仍无法反应过来。

“他们好象……”完全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卓然唤那名男子为卿卿,却叫一名艳冠群芳的女子为──

“别理他们,那家伙一直是个怪人。”才刚清醒过来就发生那么多事,就算身子再强壮如司马如墨也忍不住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如果不是怪人,当年怎么会对自己做那种‘奇怪’的事!

*****

垂眸看着窗外的人,司马如墨也不禁叹起气来。

他知道梅若霖是在等自己主动告诉他事情的真象,而不是再三追逼,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很明白司马如墨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且不论高的武功剩不到一成的功力,他的右手几乎可以说废了吧?僵直地使不出一点儿力气,也感觉不到外来的触感只能静静垂在身侧。

但他该如何告诉梅若霖这从上一代所造就的结果?为人子者,为人徒者,他如何能于长辈亡故后在他人面前论述是非功过。

──大不孝啊!

“若霖,我……”又是且长远的叹息。

见窗外起风,立于树下的人似乎有那么一丝的寒意袭身,司马如墨拣了件厚而质轻的毛裘缓步走出去。最后一声细不可闻的自语也流泄散开。

“还是说吧……”难以想象他是经过多少思量才下这个决定,亡者已故,说什么他也不能失去这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因为关心,才格外显得重要啊。

偌大的庭园里满池白莲半成残荷,枯黄的叶,飘然落下的白雪,萧瑟的初冬景象真是让人无限唏嘘,梅若霖从口中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静想。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来得了解墨儿,也许他们的重逢是一种错误也不一定。梅若霖不懂司马如墨在顾忌些什么,对自己的坦言到头来也不过是避重就轻的话语,沿途一的追杀,‘狐王’这个称号……在在都让梅若霖刻地感受到两人间的差距。

四年真的不长,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与成就。

垂眸不语,他有些惆然若失。

那个人,自称卓然的男子似乎跟墨儿相当熟稔,从开口的称呼便可略知一二,是连自己都不曾亲昵的叫法。

梅若霖轻笑出声,没想到他居然理智的还分辩得出现在这种感情叫做‘吃醋’,没错,他嫉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竟有人如此疼惜的方式对待墨儿,就好象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似的,好不甘心。

在这客栈也住有一个月了吧,看掌柜与跑堂的人每每见到自己笑开一张脸弯腰的态度,多少猜得出卓然肯定付了不银子。后头的上房全包下来也是怕有人打扰到养伤中的司马如墨吧?治病所需的药材、换洗的衣物等等也是交代下去就有人会理,办得是妥妥当当挑不出一丝毛病。

最让梅若霖在意的仍是司马如墨的态度,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更加梅若霖心中的不安。

他们到底……

“在想什么?”司马如墨悄然接近,从后头将梅若霖揽进自己怀里。轻软的毛裘也紧紧裹住冰冷身躯,暖和起来。

“没什么,想我们何时要离开这里。”梅若霖也放任自己偎进司马如墨厚实的胸膛,眯眼汲了口干净的味道团团包住自己。

他还记得墨儿跟他提过萧十三曾指引他们往西南方前去,虽然司马如墨说得不在意梅若霖却是地记住,时到如今,任何一个线索都是一个希望。

梅若霖悲伤的眼神看司马如墨垂在一旁的手,并将他执在掌中。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如果没有意外,我希望明天就能出发。”

“这么快?”梅若霖有些讶异。

“嗯,之前的伤口也好得差不多了。现在出发的话也好避开当地大风雪来袭,何况我们还不知道是要去找些什么。”随着话语落下,两人来到小亭并肩而坐。

“你说了算吧。”他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将所有的始末告诉你,关于我隐瞒你的一切。”司马如墨直直看进梅若霖的眼里。

梅若霖含笑摇摇头,启唇道:“那不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司马如墨也笑了,一把将身侧之人拥坐在自己腿上,头倚靠着肩说:“但我希望你知道,谁晓得你那转了千百个弯的小脑袋又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样我可累了。”还真不是普通地了解梅若霖,只见他胀红脸说不出话。

而后,他娓娓道来。

二十五年前,八月初七,亥时末。

司马如墨依稀记得师父那似最上等白瓷打造的面庞,像是一尊娃娃不哭不笑、散发出冰冷质地光芒。他不晓得师父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告诉他,从第一见面起,师父的表情没变过,总是淡淡无痕。

当整个村落上下都沉浸在睡梦当中,万物俱寂如同过往的每一天,急驰而来的哒哒马啼声却毁了这一切。黑瞳犹若赤眸杀红了眼,不晓得从何出现的人闯入每一户人家砍杀,老弱妇孺无一放过,驯养的牲畜也难逃毒手。

或许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

尖叫声渐趋平缓,鲜红的血液将街道染成一片刺目的红,暴凸睁得老大的眼眸有诉不清的不甘心横倒路旁,宁静的小村落终成永远……永远的宁静。

“只有师父与娘逃过一劫。”

他们二人打娘还在娘胎时便已指腹为婚,这夜也是师父发现一个从来没有人踏足的美丽仙境硬拉着娘趁夜跑出去玩的。没想到一时的贪玩竟让两个孩子成为大屠杀下仅存的活口。

“师父拉住哭湿衣衫的娘,一手捂着口不让她发出声来,两个人静静躲在小土丘后看着,炙红的烈焰将整个天边照得有如白昼清晰可见,四起的哭嚎哀鸣声,遍地尸体,师父对娘说:‘别哭了,用你那一双眼清楚地记住这些人的面孔,仔仔细细记得牢牢的,这个仇我们非报不可。’”是了,灭门家恨怎能不报?

“师父带着娘一边躲避各大门派追杀,一边拜过无数的师父,他们用尽全部心力将所学的东西融会贯通,再用所学来的招式了结这些人的生命。对两个一心想要报仇雪恨的人说,师父不过是工具罢了,其它也没再多些什么。”见梅若霖很不能理解,掀了唇瓣欲开口,司马如墨却更快动作点了住,摇摇头笑语。

有些事情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就连他──也不过一知半解。

“其间师父也查出为什么如此多人竟无视正道之义理,连夜将落沙村百七十三条人命斩草除根。话说,百年前武圣在击败天下所有门派后顿时领悟武学真理,于是一个人面壁静思十三个年头,他将这辈子学过的、看过的武学集合起来,去芜存菁自创‘武经’一书,也许是耗去毕生精力,又是了无遗憾,在书完成后他亦含笑离世。”

话说到这里,梅若霖依旧不解。

看到身上人的反应,原本散发肃杀之气的司马如墨放下沉重的心,轻抚柔顺的发解释予他知晓。

“武圣死前闭关之所即在落沙村外不远的山洞内。你想:倘若有这么一本书不但记载了各家武学精华,其中还点明你所学的东西不足与缺憾之,岂不为人人争夺?……不懂?若霖你太单纯了,商场虽黑暗,也比不上这些动刀动剑就要杀人的侠客来得恐怖啊。”

“不是不懂,只是觉得太不值得。”梅若霖岂会听不出司马如墨话语中内含之意,总有一丝期待现实别这般残酷让人无法接受。

“是吗?”

沉吟一会儿,司马如墨若有所思这才开口。

“年复一年,直到娘遇上爹后事情起急遽变化,她──”

*****

“子嫣?”

白子浩的脸上有明显的不解。

“子浩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果没有救他或许我仍为报仇执着一生,或许多年后我仍会同你成亲;但,如今我只想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我不想再去杀人了,我不想啊……”愈发清丽的脸庞上沾染了泪水与尘土,女子拉过一旁的男子跪在白子浩跟前,柔亮的嗓音也给哭哑了。

不动,白子浩愈是静默的身形让他俩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硕大得像头牛似的男子鼓起勇气开口请求。

“白大哥,我……我一定会给嫣儿幸福的,求求你成全我们吧。”一泓冷泉般的眼眸,在四目交接的刹那间男子打了个冷颤,也不示弱大叫。

晒得黝黑的皮肤,方正有角的脸庞以及朴实的双眼,白子浩看不出眼前这名男子有何能耐将子嫣从自己身边抢走。

一个普通再普通的庄稼老实人。

“你忘了姑母、姑父以及子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吗?还有街尾的小狗子、姑、我爹以及我娘他们是如何遭受非人待遇而惨死街头的吗?”冷静如白子浩并未动之以情,更甚嘶声哭喊,文人似的脸庞面若白纸,不高不低的音调缓缓将这些年他们为何如此努力的原因说出。

如果不是家破人亡?他们何需将苦含泪吞下。如果不是血海仇?他们何需四奔波以习得更高的武功。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后也失去娘亲的照顾啊!”白子嫣哭得几欲昏厥。她怎么可能忘了当自己踏上那片焦土,爹娘认不出的面容仿佛还写着恐惧,才七岁的弟弟被人悬着小巧身躯挂在半塌的门楣上,瞠瞪着的大眼对自己来不及体会的人生哭泣。

这一切她都清楚,她都晓得啊!

“孩子?”

“子浩哥,此生我白子嫣再不涉足江湖半步。”美丽的脸上有着决然的神情,倏地反手抽出腰间薄若冰珀的刀刃毫不迟疑朝右腕划下。

血,艳红的鲜血喷溅而出。

这武功算是废了,咬牙忍下所有痛楚以及渐不清晰的神智,白子嫣望着一脸冷然的白子浩,此心天可明鉴。

你就这么算了?

白子浩无语看着眼前相拥的两个人,恰巧一阵清风漫起片片雨沙尘,衣袂飞扬,而后脚踩鬼魅般的身法悄然消失。

“其实师父很爱娘的,只是他不晓得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罢了。”说起来自己跟师父也挺像的,至少在感情表达这方面。想到自己居然多年后才对梅若霖坦然自己的心意,司马如墨忍俊不住微笑以对。

“我身上的毒……名为‘相思’,是师父边思念娘的同时炼出来的,而且无解。”不意外,梅若霖身子一瞬间僵住,一口气也这么憋在胸口久散不去。

“无……无解?”

“是的,‘相思’是师父集毕生之心血,用七七四十九种灵药与毒草调配制成,除了他没有人晓得每一种各占得的份量,更别说寻求解法了。”长叹一口气,司马如墨跟着又说:“单纯的相思并不具有毒性,也不会危害人身;但,只要心性的转变就一点一滴化为致命的毒药,痛不欲生。”

“心性转变?”梅若霖只能像只九官鸟重复司马如墨的话。

“绝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冷然’是唯一的活命方法。当毒性开始发作后,四肢会逐渐失去知觉,跟着是五觉丧失,五脏六腑也会因为相思作祟侵蚀而无法发挥作用,最后迎接的是永远的沉睡与死亡。”

根本不需要思,梅若霖呜咽出声,气都喘不过来。

都是他、都是他害得墨儿落入这样的下场,都是他的错。

大掌抚过发丝,掺了点怜爱与更多沉的感觉,“师父很疼我的,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面对我时也总是冷冷淡淡,但我感觉的出来。所以当他拿‘相思’让我选择时,我毫不犹豫吃下了他,也算是报师父养育、教导的恩情。再说,他也死在我的手下,很公平的。”

虽然自己仍着师父的道,落入今日这种局面。

十六岁离开梅家庄,没一年的时间,也很偶然的机运下师父看到熟悉的冷芒与几乎被打得半死的他,二话不说将自己给带回山上,至于那群人的下场准是少只胳臂、少条腿。

师父是非常护短的。

之后,吃少不了他一份,冷也轮不到他担忧,白子浩将司马如墨护得好好的,就是修行辛苦了点儿。为了梅若霖,他咬紧牙根将所有东西硬生生塞了进来,青出于蓝表现得比白子浩更为出色。

下山前师父给司马如墨的最后考验是──‘杀了自己’,口里呕着血,白子浩平静的面庞有欣喜、放松与畅意,执着一生他终于可以坦然离世。

“别自责了,若霖……也别恨师父,他也是个可怜人啊。”梅若霖依旧呜咽不成气,司马如墨靠在肩上的头如释重负,一颗浑圆剔透的泪珠悄然落下。

如同身旁不知何时降下的雪般,无暇、纯净。

第九章

西南边陲地带有个小镇,人不多,也没什么威武雄壮让人记得住的名字,却因为身商绎要塞,人声鼎沸。每日行经的人马、商队是络绎不绝,停留此地的商人也利用歇息的片刻相互交换信息与买卖商品。

由此南去,翻个三、四座险山峻岭,越过滔滔江水便是‘尼婆与天竺’。色彩鲜艳,样式复如星的丝织品、柯利渡檀与亮若明月的银器是众人采买的重点,往往运回京里价格不只翻上十数倍,甚至百倍以上的价格仍有大户人家抛千金购入。也莫怪如此多商旅连夜赶程,冒生命财产安全也要走上这么一回。

只要成功,白的银子甭说一辈子,就是八辈子也享用不尽呐!

这日,哒哒……哒哒马蹄声将一辆马车带进小镇,平朴的外形亦引不起他人的注目就这样缓缓驶向小镇唯一的客栈,缰绳微扯停了下来。

“若霖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司马如墨安抚的嗓音对进入车内的梅若霖柔声道。

十天前梅若霖与司马如墨离开住月余的小镇往西南方前来,顾及司马如墨身子日亦衰弱,其间走走停停既是心急却又无法快马加鞭,好不容易才抵达目的地。

“可是……”梅若霖有些迟疑,这怎么能叫他不担心呢!

他一手抚上眼前人的面孔,总是含带着醉人情的双眸此时无神地睁着,宛若两个窟窿让他每多瞧一就心疼一回。扑簌扑簌地眼泪直掉,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却无法做些什么。

真是窝囊极了!

“你昨天才呕了大半碗的血,我、我……”

一只手在空中探了几,终于摸到一张冰冷略带湿意的脸庞。

“可是带来的食粮也吃得差不多,这上山去也不晓得多久才会再回到这小镇,饮水也得再补充才行。你看看你,脸冷得跟什么似的,就算不顾及自己也想想可怜的我,拿那无赖留下来的钱多买两件厚衣服回来穿也好。”司马如墨倒也清楚只要跟自己有关,梅若霖再如何踌躇也会去做的。

面对一张笑脸,怎生拒绝得了。

更何况司马如墨说的都是事实,食物、饮水都得采买齐全,山脚边的小镇就已经让人冷得直打哆嗦,山里的气候更是诡谲多变让人难以捉摸,厚重的衣裳亦不可或缺。

“好吧!”梅若霖不得不折服点头,“那你在车里歇会儿,我买个东西很快就回来。别乱跑,听到没有。”末了,忍不住又交代声。

司马如墨咯咯笑着。

“知道啦,又不是孩子还这般交代。”嘟嘴的表情好是让人疼惜。

“,担心呀。”

梅若霖多瞧了两眼,怀着不安的心情走下马车离去。

好半晌儿,司马如墨收起灿烂如日阳般的笑容,缓身执起一旁黑纱帽戴上,遮住俊朗的外表也掩去无法视物的双眼。

他悄悄地下了马车,朝另一方前去。

大街上,人潮熙来攘往,梅若霖如同进入自己世界快速在心里盘算了几项绝对必须购买以及可有可无的物品,一见有合适的东西出现也不杀价直接购入,他不想让司马如墨一个人在马车上等太久。再说,卓然留下的银票多得用不完,不差这一点儿的。

先前离开客栈时,只见掌柜奉上一只木盒,朴实的质材却因为工匠的巧手心思而散发出不凡的品味。梅若霖眉带疑惑将他打开,入目一迭迭银票与闪闪发亮的元宝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回视司马如墨也只笑而不语叫他收下。

卓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再将衣服买齐就差不多了。”

梅若霖边走边瞧手里的物品,几年打理商行下来的经验,凭着敏锐的直觉他几乎没什么冤枉时间就将吃食给选购齐全。

“厚衣裳……厚……”

“梅霖……”

“这儿要去哪儿买厚实的衣服呢?”梅若霖一颗心悬念着方城之大的小镇要到何采买衣服,压根儿没注意到身后一声声靠近的叫唤,直到一只手重拍肩膀才惊觉停步。

“梅霖,不要你等等了吗?”来人大口喘气。

嗯?这孩子是打哪儿来的?

“你是……”梅若霖不记得他曾熟识这么一位可爱的孩子。

卷卷的黑长发随意扎在脑后,称不上白晰带点乳白光泽的肤色美得水嫩嫩,最为特殊的是他那一对笑弯了的眼眸中竟夹带水蓝色彩,如此特别的一个孩子他不可能看过却忘记的。

“梅霖,你忘了我吗?”又是亮眼让人为之屏息的笑容。

一瞬间──

梅若霖震慑住无法动弹,熟悉的微笑逐渐与记忆苍老的面容相迭合,再缓缓往前推移来到更遥远的过去,那张脸、那个笑容……他呀地低叫出声。

手亦不由自主抓住眼前的男孩。

识得,怎么会不识得。

天界之上,只有武淇他们这些也被视为特异份子、年纪较轻的神仙不介意他的出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愿意与他来往,漫长的岁月才不至于无聊生厌。

这是除了那人陪伴自己之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武淇,文殊呢?”梅若霖焦急地问,只要有文殊在,墨儿的毒一定能解。

拍开抓住的手,武淇不满地道:“真薄情呐~~梅霖,几百年不见开口就是文殊,噢,让我的心都……”不知从哪儿看来,动作十足像个戏子就在大街上开演起来,直收到梅若霖冷淡的眼神才面色一整,小吐舌头。

“好、好,别瞪了。我说就是了嘛。”

“文殊这儿又混乱不清,人不晓得跑哪儿躲起来了。”指了指脑袋,武淇耸肩也没办法帮忙。

怎么会!?梅若霖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脑中却强迫自己用力想是否还有谁帮得上忙却还没挖出来的人。

“那……那……”

“别一脸伤心的表情嘛,还有个最爱多管闲事的家伙也早一步溜下来了。”武淇的口吻就好象在说天上有月亮般的自在,丝毫没想到,他们根本不、被、允、许、下、凡、的!

梅若霖猛地抬头,“他吗?”

“对啦,对啦!”呜,梅霖现在的表情好恐怖喔。

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等等啊,梅霖。老朋友见面你不叙叙旧再离去,太不给面子了吧。”武淇也不跟上,站在原地放声大喊,而离去之人则是理都不理继续向前走。

男孩黑眸滴溜溜转了一圈,大叫:“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那狐狸在你离开后也跟着离开!”话语方落,扬起尘烟便见梅若霖丢下手边的东西头也不回往马车方向奔去。

呵呵呵,真是太有趣了。

武淇一个儿摇身带着止不住的笑声凭空消失在大街上,不一会儿,望见此景的路人惊声大叫。

*****

是谁在呼唤他?

他清楚地知道,一定有某种生物……或许是人、或许是精怪,总之必定有某种东西在呼唤他的前去,而且越来越清晰。

就像是在耳边低声喃语,柔美的语调恍若娘亲也似,几乎被迷惑住。

雪纷飞,司马如墨毫不滞碍快速奔行在山野小径上,无法视物的双眸也影响不了他的速度与方向,直到眼前倏地放大一片宽广的银白世界,这才缓步下来。

吸一口气,沁凉的气息瞬间围绕在周身满满地填补他的心灵。

司马如墨满心欢喜侧耳倾听空中飘散而来的祝福声与欢迎声。

他、终于回到家了!

虽然还不明究理,但司马如墨就是有这种感觉,体内喧腾叫嚣的血液依旧记得在冰冷雪堆上打滚所带来的畅意、舒服,一草一木在他们还是种子时就认识至今,居住在此的动物们他又何尝不熟呢?仿佛已经住上千百年的岁月,这儿确实是他的家。

算是另一种收获吗?

司马如墨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步步向前走去。

若霖他……发现自己不见的事情了吗?

这一路上追杀的仇家就像是人间蒸发,连个影儿也没瞧见;但常年培养出来的警觉心告诉他的确还有人沿途跟踪他们至此,不能再带给梅若霖更大的麻烦了,现在的他连保全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蓦然,气血翻腾,司马如墨猛地呕出一口红中带青的鲜血,这是‘相思’特有的象征。大片的红晕将清雪染出瑰丽又妖艳的色泽、气息。

失去武功的他根本压不住‘相思’发作带来的副作用,司马如墨伸手抹去唇边沾到的血迹继续向森林走去。

回想过去二十年的岁月,与若霖相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逛大街、嘻笑与品茶言欢──这样就够了,已经够他用剩下不多的日子回味点点滴滴,而后挣扎、痛苦的呼救、安然面对死亡。

不甘、他当然不甘心!但又能如何呢?

“若霖……”

情地在脑中回转一圈后流泻而出,怎么也念不倦的名字啊!

觉察到空气中混浊的变动,司马如墨又向前迈了数步,方停下来。

“不用跟了,你们全都出来吧!”

*****

风袭……亦悄悄带来令人兴奋的讯息──

长年居住雪山的动物起先不信,瞪大的双眼仿佛在说:你骗我吧!地眨了又眨,跟着熟悉的气息紧接缠身他们这才一个个欣喜大叫、高兴打滚,如雷动的声响几乎惊醒整片山林。

‘黑雾殿下’平安归来!

他们唯一承认的主子,他们慈心爱民的殿下在离家数百年后终于回来了。

时间过得忒快,几乎要让众动物误为黑雾殿下忘了归家之途如何行而迷失方向,是如何地衷心期盼,是如何日夜无眠对上苍祈求,信的誓言在代代流传间渐为动物所遗忘,但血液的烙印却是磨也磨不去的刻记。

朝代更迭无休,四季流转无眠,他们的等待终有开结果的一日。

这、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风带着讯息将众动物的感受散播出去,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感动,以及缓缓地朝故居聚集。

祈福仪式即将开始。

*****

北麓山脊有一特别刮骨寒冷,山口面北,外窄且浅,而内广且;谷呈葫芦状一小一大盘据其间,内藏镜、冰二湖。

镜湖在小葫芦袋内,春、夏时节芒草开满了整个谷底,纷飞芒简直炫煞人的目光移不了视线。湖水光滑如镜,肥美鲜鱼悠游其中,故有此名称之。

但逢秋、冬时节即冻为黑池,水色如墨,不可测。

冰湖为镜湖二倍湖面有余,春、夏时节凝水成冰,寒气亦迫人勿近。谷内四季皆绿树常青,还有种不知名的小紫茎干矮短,香气甚浓,二、三寸许高开满整个山谷。袋内因时而镰鼬穿梭其中,强劲的风刀割肤断骨,在山壁上也留下一道道骇人怵目的痕迹。

里谷别名‘死亡谷’,又称‘裂风谷’。

从古至今一直都是活人无入谷之命,生者无出谷之幸。

如此危险的地势竟也造就出奇特无解之景啊。

冰湖自秋以后即开始融冰成水,水温甚高约末三、四十来度,估量与地底冒出的热气脱不了关系。但最为奇特者并不在此,跃居湖畔一株百龄老树上头,置高往湖面一瞧──雪山百景如同近在眼前一般清晰可见。

这可不怪乎?随心动念,由南至北,从东而西,雪景、落、风袭无一可躲得过冰湖捕景的能力。

也因为冰湖的奇特与特殊功能,这会儿才有几只漏网之鱼的小猫竟好端端地窝在树上,静静、静静地往下瞧着。

“武淇这家伙真是大嘴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让他给讲完了,那他还玩什么啊!”口里嘟嚷着,那一双有神的眼却泄露心里的话笑得忒是开心不已。

只见消失踪迹许久的萧十三竟神秘地出现在罕有人烟的裂风谷之内,小脚微晃,只手撑住下巴摇头晃脑看着冰湖显现出来的景象。

里头正好演到武淇咯咯笑得开心,一跺脚,一摇身消失在大街上头的那一幕。

萧十三不赞成地摇摇头。

这小子可是越来越不怕死了!

“虽然说有自个儿撑腰,可是……”想到老头那边一票的老顽固,十三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唆得紧的一群老家伙。

“武淇又是谁?”幽幽中透不出半点儿人气的声音传了出来,吓得萧十三连忙将几乎跳到喉头的心小心翼翼又吞了回去。

不怕!不怕!萧十三苦笑一张小脸朝枝丫的另一头瞧去,“大哥,算我求你,别说话要死不活的样子,一条命快被你吓没了。”居然有人比自己更不像个人,而且一还来两个,真是……!

只见稳坐在另一个高大男子怀中的年轻男孩掩嘴低低很轻地笑了出声,笑声中夹杂的寒气又让距离他好几好几根树枝远的萧十三忍不住打个哆嗦,下意识又退了几步。

“反正你是我娘子,迟早也得习惯我这身子与说话方式,不打紧的。”

听这话儿,萧十三再度哀叫出声:“我已经说过我不是那小妮子了,你怎么还是不信!要不我脱衣让你验身才愿意放了我啊!”其势颇有男孩只要一个儿点头,萧十三便二话不说脱衣给他看。

“这怎么行呢?咱们俩还没成亲呢!”

“问题是我不是她啊!”十三气坏了猛抓头发,离开狐狸之后才想说可以好好地玩玩,没想到居然让个牛皮糖给粘上,几个月下来怎么也甩不开来,气刹他也。早知道当年便不答应看似柔弱,实则小鬼一只的小女娃将脸借给她用,看看她替自己惹来多大的麻烦,烦死了啦!

响应萧十三的也只是呼啸吹过的冷风以及气到没命的软软笑声。

“算了、算了,那你到底是怎么认识那小妮子的,她又为什么躲得不见踪影?”总之快点儿把女娃儿还给他,自己就无事一身轻。

“那小妮子?翠就是你啊。”男孩满意地看萧十三翻个白眼,跟着低低出口:“想当初良辰美景、前月下之际,你跟我就这么私、订、终、生,没想到现在却翻脸不认人,还躲起来不愿履行婚约,我、我……”说着说着扑簌簌眼泪也一颗颗落了下来。

萧十三简直看呆了眼,他真的是男人吗?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

“我……糟了!那笨狐狸……”就在萧十三打算开口安慰的时候,冰湖显现出来的景象却让他吓飞半条命,猛地起身跟着人也翻飞出谷。

笨狐狸如果少根毛,可不好跟梅霖交代。

“冷哥哥,跟上去可好。”男孩浑身散发药味的身子依近身后男子,依旧是软软无力的声音说话。

“抱紧了。”语毕,二人像支箭般亦悄然消失裂风谷中。

*****

司马如墨话语方落,时重时轻的脚步亦出现落雪之上,不一会儿工夫,数十人已然将他团团围住,半点儿缝隙也不留。

大好机会,怎能再轻易让他从指缝间擦身而过。

茫茫白雪散落一地,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司马如墨仅仅合目无语地昂然而立,不动,来人亦不动。

“狐王,好久不见。”许久,一抹苍老又破碎几乎捕捉不住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老者拄着手杖细碎小步往司马如墨靠近,而后停下。

他瞄了眼丝毫不打算开口的狐王,自顾自道:“你忘了我是谁吧?不要紧的,江湖上传言你武功尽失、且目不能视,这也是真的。狐王,你如何得知我们跟在你身后来此地的?”

时间忽快忽慢流逝,就在众人误以为司马如墨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之际,唇瓣微掀,不带任何感觉的话语飘散空中。

“因为你们太臭了。”

“狐王你!”几个年纪较轻的小辈不禁激怒,纷纷拔刀横眉以对。

来此之前,都只是感觉罢了。才踏入雪山之中,阵阵腐烂发臭的味道就仿佛缠身也似地不住袭向自己,明显得想让司马如墨装作没看到还真是困难。

他又没说错。司马如墨皱眉心想。

“嘎嘎嘎!太臭了!?”老者比乌鸦更为沙哑的笑声断断续续笑着。

倏地,嘎然停止。

“再臭,也没有你这杀人凶手来得污秽!”

“狐王还我飞剑山庄的命来!”

“血债血偿!”

“狐王你束手就擒吧!”

司马如墨了然地笑了,就连上苍也不帮他一把,死还得死在这群人的手中。

着实不甘心啊!站在原地,他一动也不动。

“笨狐狸!你还真乖乖地站着让他们砍啊!”萧十三气急败坏赶到现场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这小笨狐喔──

“你又是谁?”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家伙,话还没说完提剑就往十三身上招呼。

萧十三眯细了眼,当司马如墨身上多了几道血痕时终于伸手用力一挥。

“闪开!你们全给我滚离这里!”眨眼间,闲杂人等全消失眼前。萧十三快步赶到司马如墨身侧,小心扶起他。

“狐狸,你没事吧?”萧十三话才出口就发现自个儿真是问了笨话,怀里抱的人根本是进气少、出气多,说剩半条命还是高估他了。

“冷哥哥,小娘子的武功真好。”不怕,有冷哥哥护他,以后就算吵架也不怕打不赢小娘子。

他二人赶到时,正好瞧见萧十三仅仅小手一挥扬起的强风便将众人吹走。男孩居高临下睨视掉了纱帽正奄奄一息躺着的司马如墨。

“翠,他快死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小笨狐若死了的话,不只我,就连你们也有大麻烦上身。”萧十三难以想象梅霖抓狂的话会造成多大的灾害。

“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我杀的。

“这你就不知道啦,小笨狐他……”话说到一半,不远扬起的雪尘让萧十三松口气地露出笑容。

“小笨狐的所有人兼保护者已经来了。”

*****

他真的迷惘了?

这难以摸清的一切,究竟是上天的恩赐?

亦或是──‘惩罚’?

梅若霖,或说是梅霖从未想过、也从来不敢奢求……转世后,竟有遇上如墨的一天,而且他们是这么地靠近彼此,他们还是相爱的……

他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不为遗憾,只是纯然满足地哭泣。

“如墨?”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唤着怀里的人,梅若霖难以置信事情怎生走到这个地步。远远瞧见前方数人蹲坐在地,一股不详预兆笼上心前便拔腿向前奔来,就在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梅若霖一把夺过倚在萧十三胸前的人。

指尖仿佛拧出柔情,他慌了,他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几刻前仍笑语如珠的人此刻却气若游丝、毫无反应。这满身刀伤!这一地血染似的雪堆……是谁忒般大胆下的手,是谁!?

是谁下手动了他呵疼数千年的人!

“如墨醒醒啊,醒醒啊──好不容易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丢下我一个人,你答应过我的……如墨……”如泣如诉的话语,近乎气不成声的喘息,梅若霖顾不得身旁的人一字字说给司马如墨听。

“冷哥哥啊,这人是不是有毛病,那人都变成只狐狸了还哭成这样。”男孩的手脚在碰触到刺骨寒风同时,往热呼呼身体缩了进去,也小声嘟嚷着。

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他懂得很。尤其眼前这文雅男子一脸疯狂的表情,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闪远些免得被台风尾扫到,可就得不偿失了。

“嘘,安静。”静静地看梅若霖收回外显的情感,冷眼扫向四周遗落的刀刃兵器,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这下坏了!发觉事情开始往负面发展,萧十三在心里将那群该死的家伙骂不下百遍,两条腿也没闲着直挺挺走到梅若霖跟前好阻止一场风暴发生,圆圆可爱的脸庞上满溢赔罪的笑容。

“那群人已经被我赶出雪山,看我的面子就算了吧。”已经好久没有同梅霖说话,萧十三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还没恢复记忆前的梅若霖他不敢说,记忆中的他──两人间的相只能……,算了,别再想了。

梅若霖低头轻抚怀里的如墨,静默不语,许久才淡淡开口:“既然小叔都这么说了,就这么办吧。”

还是不原谅我?萧十三在听到那声‘小叔’忍不住悲从中来。

“听武淇说:小叔很早就下来了,是吗?”

“这……这是……”萧十三有些支吾其词不晓得该如何跟梅霖说明。

“先别管这个了,狐狸他──”伸手欲接过梅若霖怀中的狐狸,一直不愿正眼看萧十三的梅若霖这才怒目瞪视眼前的人,很快闪了开来。

谁叫他有不良前科在身呢。萧十三苦笑却仍是强硬抱过奄奄一息的狐狸,就算恢复记忆,论法力来说仍是此时的自己技高一筹。

“我不会害他的,相信我。”

“当年你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吗?亏我这么相信你。”

不说还好,提起往事就连萧十三都忍不住怔住了,而后才继续手下的动作。

“梅霖,手伸出来。”

“我、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背叛他的信赖,就算心好痛好痛……我也……”知道说再多也弥补不了什么,萧十三索性闭口不谈。一只手平放在小狐狸的额前,掌心向下;另一手抓住梅若霖的手掌以相同的姿势从腹部往上移动。

金黄色的光芒缓缓透出,接近掌心的位置更是灿若日阳般令人无法直视,如墨难受地浑身颤抖了下,眨眼间,便由口中吐出一颗约末拇指大小的翠绿珠子。

如墨的真元?梅若霖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为何要将他取出来?手握着珠子疑惑看着萧十三。

“这只小狐狸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居然让真元受这么大的创击。梅霖,你体内的仙气应该回复部份了吧?将他吞下去并包起来。”梅若霖这才注意到翠绿的珠子并不完美,一条密密麻麻沾满了红丝的线从中央贯穿,也不由他想太多,听从十三的话照作。

“小叔?”十三将变成白狐的如墨交到梅若霖手中。

“抱着他,跟我来。”语毕,身影飘忽率先离去。

梅若霖也尾随离去,望着此斯此景终有人开口:“要跟吗?”男人问的对象是怀中苍白面容的男孩,他的身子似乎又变坏了。

回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吐吐舌。

“当然跟,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不看下去。冷哥哥,我们也走吧。”沉重的雪将树枝压出‘劈啪’声响,而后在地面又形成朵朵散,日复一日,又是个无人无声的雪夜。

第十章

“为什么!”夹杂众多不满,极为响亮的反对声音响彻整个大殿,顿时,纷乱的人声、交谈声、讨论声乍然停止。

会议以来,第一有人如此强烈而直接表达他的不满。

众家神仙莫不仰颈望去。

“为什么翔守阁的阁主是飞天,而不是我!天帝,请给我个合理的理由,否则我决不信服。”梅霖一脸愤愤不平,本众神合议最重要的便是指派已经悬荡许久的‘翔守阁’之阁主,议会方开始便点名飞天接任,满心错愕还以为会听到任何理由或因缘,但──什么都没有!

见鬼了他为什么要认同!

眼看合议即将结束,下一举行又是百年之后,梅霖满腔不满全爆发出来。

相较于梅霖的激动,天帝的神色倒是平稳许多;但仍隐藏不住平静下的讶异,他没想到总是安静、乖乖听话的梅霖竟有这么大的脾气,且生起气来的气势远远超过在场所有的人。

瞧!他喊了无数‘安静’之词都比不上梅霖狮子吼的一声。

“为什么是飞天!不,就算是任何人我都无法认同这项决定。论学识、功劳甚至于德性,相信我都比所有人来得优秀。阁主不就是要最好的那一个人吗?为什么我不行!偏偏是他们!”梅霖一指将所有在旁纳凉的家伙全点个到头,而后目光转回天帝身上,凛然地不容欺瞒。

‘翔守阁’乃是负责天、地二界生命循环的重要地位,里头仅设阁主一人,负责归纳、统整、提交与裁决。有一点儿像是精神象征──如同天帝般的存在,但举凡阁主提出的意见多半各执掌的神仙都会认同也愿意实行。

也因为此,在前一任阁主逝世后,迟迟无法决定阁主人选一事就暂缓下来。

“梅霖,你现在负责西园梅林不好吗?”

揉揉额际,对于梅霖所说的天帝都晓得,也提不出任何反驳之言。就连上一任阁主曾私下与天帝畅谈过,他亦属意由梅霖来接管他的位子,就不难想象其资格到底够不够了。

只是,天帝也有他的考量啊!

“我要的是理由,与那无关。”牙一咬,梅霖硬是不肯松口。

梅霖如何能说,‘翔守阁’等同是一个象征。大家认同了他,大家接受了他。

看来还是他痴心妄想呵。

“梅霖你……”

“你一个忌子跟人争什么阁主之位,就连猢狲都比你强。”

“飞天,闭嘴!”

已经来不及了,大殿静默的程度连绣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天帝几乎无法想象梅霖现在是怎样的情形,瞬间唰白的面庞毫无血色,落寞地一个人静立在中央。

──独自一个人,孤伶伶地。

“天帝是这样的吗?”

‘忌子’是最恶毒的话,是用来骂那些不知检点同鬼怪交欢的仙人所生下的孩子,是禁忌之语,而飞天居然说了。

天帝不愿在众人面前打妄语,且他答应过他们会好好照顾梅霖的,就这么一个儿迟疑伤透梅霖的心。

梅霖紧咬着下唇打颤地抬起头来,悲愤之情已然淹没眼眶,他难以置信又害怕地开口:

“祖父,您也是这般的想……”得不到响应,又问。“您也是这么地看我是不是?”

梅霖用力吸吸鼻子,将一肚子涌现的酸楚吞回腹中,昂首阔步朝外头走去。

他没有必要再在这里接受大家的羞辱,就当他在做梦好了。

“虎将、乌拦住梅霖!”天帝一声令下,两名几乎有梅霖二身高、披着战甲的天将左右将梅霖架住。

“闪开,别挡我的路!”手一挥,梅霖丝毫没有用什么力气便将来人飞扔出去。眨眼间,飘忽的身形消失在众人眼前。

此情此景,众神为之哗然。

他们都不明白,这些年来……当他们悠哉度日的时后,梅霖是如何的用心学习。为了不让人瞧不起他,暗地里吃了多少苦头,又受了多少罪。这些人只看得见他们愿意看的事情,其它的却是什么也不管。

令人叹息,又万般无奈啊。

*****

‘嗝’,饱含酒气的一声微微飘荡开来。

纷乱的脚步似是有意,又似无意放任地在林子里闲走,伸手触及的草木莫不被来人沉无法自拔的哀愁允予冻结,秋时节,竟是霜芒满谷,点滴成冰。

“烂酒,又没了……嗝!没关系还有一坛,呵呵呵……”苦笑,真正悲到极点不得不笑啊。梅霖在离开大殿之后,夹杂着愤怒、悲伤、震惊与更多无以名状的情绪直直往内殿飞奔而去,迅捷的速度让人措手不及。

他一路闯到专司宴席美酒的地窖方停下来,艳绝的脸庞是目空一切的冷然,怒火腾腾的气势让侍者们无一敢阻止梅霖的行动。他随手提起三大坛的酒,离去前并将其余的全给打坏了。

顿时,宁静的天界成了琼浆玉液的酒乡之国。

“孰人云:一醉解千愁。呵,醉如何能解愁?我居然也信起这番无稽之谈;思愁千丝万缕缚身,又岂是数坛水酒能解得了。傻了,真的傻了。”虚浮的脚步一个儿踩空,随着酒坛碎裂的声响,梅霖整个人跌趴在地上,是起不来也不想起来。

他醉了吗?该是没有吧。

梅霖困难地翻身爬起就这么往后头大树靠了过去,低低的呜咽声,电光、雷声,‘唰’地一声过后倾盆大雨哗啦落地,洗去泥尘沙土沾染衣,却冲不走满溢的忧愤于心。

“爹、娘!您告诉我,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下来。为什么!?”悲狂的问天,凄然、绝然。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道理,如何奢求老天告诉你答案?

*****

“安静!安静!”

仿佛梦境似真还假,游移的思绪回到那几乎遗忘的数千年前。

在天帝怒然的喝斥声下,众家神仙才一个个分列两旁,肃然而立。还是个孩子的梅霖小手牵着娘亲的裙摆不解地站在大殿中央,同时爹也站在娘的身旁。

“武臣,织姬你们两个孩子怎会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天帝苍老的脸庞略显疲态,无奈地问着。

“请父王赐罪。”

武臣与织姬相望一眼,同声说道。早在被天兵天将压回天界之际,他们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毕竟以他们俩的身份──是天地无法见容的。

语毕,四周神仙们又开始议论纷纷,投以的眼光有惋惜、有兴灾乐祸、有漠然以对,却也有更多的不屑与嗤之以鼻。

这两个孩子……天帝虽然无法理解武臣与织姬的想法,却对他俩毫不抗拒的态度感到无比心疼。身为天帝,有许多时候是必须顾全大局的,这他说什么也救不了他们啊!但,或许并非全然无保。

天帝看了一眼梅霖──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睿智再度回到天帝脸上,众神仙也随之静候下来。

织姬含笑看着梅霖并将他从身侧稍微往前推些,柔雅的嗓音说道:“这孩子名唤‘梅霖’,是我跟武臣的孩子。希望父王能放过他,别同他为难了。”梅霖是武臣与织姬耗尽一身修行才保下来的孩子,神仙本来就不会有孩子的,他们却是逆天而行,靠着修行多年的法力小心翼翼呵护才生出来。

“娘……”梅霖怯生生叫道。

“梅霖是吗?来,孩子你上来。”

织姬面带笑容鼓励地将梅霖推了推,他这才缓步走上阶梯,天帝拉他一同坐在椅子上慈爱地摸着梅霖的头,亦是无言承诺武臣与织姬的要求。

“龙神听令,将织姬、武臣带到转生池投胎,永生永世不得回返天界。”

“得令!”四大龙神分立于两人身侧,转身将二人先后带出。

一看娘亲与爹就要被陌生人带走,梅霖急的也要跟上前,还没跳下椅子便被天帝牢牢抱在怀中,说什么也不放手。

“娘!您们要去哪里?不要丢下梅霖一个人……”

“爹,回答我啊,爹──!”

凄楚的哭叫声,就连一旁的仙人们也忍不住潸然落泪;梅霖小小年纪大概也感觉到此一别就是永远无法相见了吧。

就在武臣即将步出大殿时,他突然停步也不回头问道:“对了,父王。儿润呢?”儿润是天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武臣最宠爱的弟弟。

“西方地界发生洪祸,儿润自请去那里帮忙龙王解决灾情。”一番话说得何情何理,武臣淡然地笑了。

“这样吗?再帮我一个忙转告儿润,我不怪他,一点儿也不怪他。此生有缘无份,只能当兄弟;来生若然有缘有份的话,咱们来生再……再聚吧。”说完,武臣毫不恋栈快速随龙神离去。

天帝的目光瞄向后方的一根石柱,再叹然无语。细细碎碎、儿润整个人跌坐在地哭得是泣不成声,泪水爬满了脸却是怎么也拭不尽滚滚而出的泪珠。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他不通风报信,如果他不领来天兵天将是不是一切就会有所不同,是不是?

*****

大雨打在梅霖的脸上,让人分不出湿咸的是雨水,亦或是泪水?分明已经哭尽了,那这不断从眼眶中溢出的液体又是什么呢?梅霖累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懒。合上眼眸,就这样静静让豆粒般的雨水浸濡全身。

忽地,一个湿软物体悄悄在脸上移动让梅霖疑惑地张开水眸,跳入眼里的是一只约末才数个月大的土黄色小狐狸,他正伸出红润的舌头轻轻舔舐梅霖脸庞,呜呜的叫声更像是安慰似的低鸣。

“怎么啦,为什么还不回家呢?”小狐狸贴心的举动让梅霖露出笑容,伸手一揽将他抱到怀里,轻抚他湿漉漉的皮毛。

小狐狸依旧是呜呜叫着,这时梅霖也注意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与数双朝这里前来的脚步声。他扬起一抹冷笑,静拥着小狐狸等那些人靠近。

“这边、这边,那只小的往这里去了。”

“真会跑,看我等一下怎么收拾他。”

刻意压低音量,猎户小心地拨开挡路的树枝后,却被等候许久的梅霖着实吓了好大一跳。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待在这山野岭。

“小子,快把狐狸交出来。”瞄见梅霖怀里的狐狸,开口索讨。

梅霖略抬眼眸往其中一个猎户身后看去,气绝的母狐狸正倒挂绑着,小狐狸也注意到死掉的母狐,低声凄厉叫着。

“如果我说‘不’呢?”梅霖淡淡地反问。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梅霖低头轻柔地摸着小狐狸,幽幽开口:“你们这些有爹娘的永远不知道失去爹娘的痛苦,他还这么小,就跟我当年一样……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看爹娘被杀,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个样的。”

“小子你嘀嘀咕咕念个什么劲,再问你一交不……”未完的威胁在看到梅霖眼瞳中透出金黄色的光芒,起掌收掌之际,雪白色长鞭浑然通明地出现。

一扬一挥,大地憾然。

“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现在他的心情差得要命。

“呜……呜哇哇,鬼啊!”三个人也顾不得吃饭用的猎具与猎物,连滚带爬快速地逃离现场。

鬼吗?说得真好,他是连神仙都鄙视无物的忌子啊。

也许是感受到梅霖内心的哀伤,小狐狸爬起身努力攀上梅霖的肩头用鼻尖蹭蹭脸庞,发痒的感觉以及他逗趣的模样终让梅霖忍不住笑出声。

“谢谢你,我没事了。”这狐狸真有趣,还懂得要安慰人。跟着梅霖像是想到什么开口:“以后你就跟我在一起吧,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绝对不会的。”

轻声保证如同红丝线般,绵绵密密将梅霖与小狐狸缠绕一生。

*****

谈不上碎步急行,但回响过整个林子的脚步声却是一声快过一声。梅若霖拎着出门方会携着的竹篓连气都懒得喘向前飞奔,此时里头已有七、八分满,山菜野果占了绝大部份,也因此更难拿了。

“糟糕,一不注意在湖边打个盹,怎么天就黑了。如墨肯定饿坏肚子,我得快些才是。”要不是为了帮沾都不沾荤食的如墨补充营养,而且还勉强只吃镜湖的鱼,梅若霖也不会跑离裂风谷,误判回途的时辰。

许是做了许久不曾忆起的梦,心中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梦里的他有快乐,也有伤悲;说已经忘了爹娘离开时的那种痛苦肯定是骗人的,但现在梅若霖应该可以释怀地对着他们说:

现在的我很幸福,请您们放心。

时间过得好快,距离萧十三离开,如墨从‘相思’中苏醒也有一年了吧?二人现所居住的地方便是梅若霖小时候的故居,还没回到天界之前。

平淡又简单的日子,让梅若霖稍微能品味出爹与娘带着他住在此地的那番特殊风情。少去大风大浪与旁人眼光对待,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更不会差到哪儿。如果……如果说真要说遗憾的话,梅若霖眼光放远呈现出一种朝雾看的朦胧感。

从睡梦中苏醒的如墨,若他未曾遗忘俩人相交的过去的话,那该有多好。

那一日──

眼底浮现一抹讶色,为何来到此地?

怀抱着昏迷的如墨,梅若霖随着萧十三的步伐来到千年未曾踏足的故居。当年因为事发突然,而后不想触景生情刻意遗忘他的存在,他又为什么要带来这里呢?

看着萧十三推门而入的背影,纯然地静默不语。

“进来吧,屋内有些乱……”

整齐的摆设,白洁的窗纸与看得出木头原色的窗棂,梅若霖拈指摸向身旁的木柜划了过去,一点儿也不讶异仅是微微且薄薄的尘埃沾在指尖。他直直看向萧十三,等待他的解释。

“毕竟这里是他曾住过的地方。”移开那双似是控诉的双眼,萧十三淡淡一句话道尽一切。

有许多事情非是当事人是永远也不明白的。

梅若霖点个头,是明了,也是感激。

至少因为萧十三的原故,爹亲手打造的家才没有成为废墟。

“小叔,如墨他──”萧十三抱过梅若霖怀里的白狐置于床榻上头,短而急促的呼吸声也渐渐转为绵密又细长的气息,黑气亦尽数褪去,如果不知情的话,莫不以为他只是睡着而已。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雪山清明的灵气已经渐渐为狐狸吸收,加上为数不少的动物诚心替他祈福,看是已经不会危害性命。只是……小家伙是在凡人之躯时就受到剧毒侵身,跟着接二连三重伤未愈,怕只怕……他会这么沉睡不醒。”

“难道连小叔也没办法?”

听这话,萧十三扬起满满自信的微笑。

“我有这么不济力吗?方法是有,不过……”

“不过?”梅若霖开始厌恶起萧十三这种有话不直说的性子,打小时候陪自己玩时就老爱捉弄他,非得哭着跑去找爹才放过他,真是的!

“梅霖,你晓得‘相思’之所以为‘相思’的因由?此毒以思念做为引子,惦念愈,毒发愈重。”梅若霖有些明白萧十三的语意。

“就不知道在狐狸的心中,你的份量占了多少呢?”可爱地笑了。

梅若霖忍怒答道:“小叔,有话直说。”

“一句话简单、明快!只要把引子连同阴影从他的心中拔除,‘相思’自然不药而愈。忘了梅霖这个人,忘了彼此的誓言,忘了……”萧十三面带看好戏的神情一一数着,却被身后惊呼声给打断兴致。

让男子抱在怀中的少年,苍白的脸色更突显难以置信的骇意。

沉重的脸庞,梅若霖问道:“别无解法?”

“别无解法。”两手一摊,他像是那种会故意害人的人吗?

萧十三让开床榻边的位置让梅若霖坐下,轻柔的触抚带了点无法自持的颤抖,感受传达到手部的热度与脉动。

用力呼吸几口,闭上了眼又张开。其实他没有多少选择,不是吗?

“那就请小叔动手吧……”

*****

“如墨,我回来了。今天有你爱吃的山苏跟茸喔!”将竹篓放在灶旁,梅若霖三步并做两步往房间走去。

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入目是满室清冷以及失去暖意的床榻。

“如墨?”有些奇怪司马如墨居然没有窝在床上闹脾气,梅若霖转身往外头走去。直到连找三、四可能去的地方都没发现他的人影时,这才感觉事情不对劲。

他会到哪里去了?梅若霖试着让自己静下心想,而不是像个无头苍蝇似地乱窜一通。从睡梦中苏醒的如墨相当的乖,整个人像是回到当年初变幻人形一般感到新鲜又有趣,除此之外,要他乖乖别离屋子太远也都听进心里,牢牢记住了。

难不成让他们给捉去了!

一阵心悸,梅若霖安慰自己道:“不会的,小叔叔说他们已经跟他约定好了,不会再穷追不舍,不会的。”心里是这么想,脚步依旧不停往山林走去,得要快些找到如墨他才能安心。

如墨会……意动心随,梅若霖身影若飞箭急射而出。

他想:他知道他会往哪里去?如果是如墨的话。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梅若霖来到偌高的山崖边伫足不动,眼前熟悉的背影此时看来却是这么地──令人想哭。他不敢轻易向上前去,怕又是自己的空想,无数梦境反复来回已经消磨掉他大无畏的勇气与信念。

两个人一前一后面对橙红似火燃烧的日阳,迎风静立。

许久,也许过了蛮长的时间,靠近崖边的人缓缓、极为缓慢地转过身来,刺目的光芒让梅若霖无法看清他的面容,更无法得知他激动的心情。

“梅霖,还记得这里吗?”

梅若霖又是一怔,一颗颗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

滴下的泪珠闪射出耀眼的金黄色,清脆敲打地面碎裂开来。

“两千多年了,无止尽的日出日落早就让我忘了等待是什么滋味,也早忘了为什么而等待。”回头看了一眼远方天际,“这里是离你最近的地方,那边就是梅林。”

日阳收起他那热力四射的光束,沉入西方地线。司马如墨慢慢走到梅若霖跟前,任由哭得惨兮兮的人用力抱着自己,声声哽咽的哭泣像是要流尽所有悲伤。

“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忘了你呢!不管你是梅霖还是若霖,你永远是当年英勇救了我一条性命的那个人啊!”以不输梅若霖拥抱的力道回抱着他,交缠颈项地嘶哑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

“别再说对不起,梅霖。”梅若霖抬起泪眼蒙蒙的眼对上同样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睛。“因为太关心对方反而让彼此都痛苦,我也有错,所以别再道歉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重新开始?”喃喃重复道。

“嗯,看是要从我满三千岁那时开始,或是体认到彼此是唯一都可以,我们重新开始。”再坚定地说。

用衣袖重重擦去满脸泪水与泪痕,露出动人心魄的媚惑笑容。

“好,我们重新开始。”

尾声

“梅霖你别再弄了!”如墨实在不好打击努力不懈与锅碗瓢盆奋斗的人,但──如果再让梅霖奋斗下去,不是屋子先被烧了,就是等会儿要将这堆东西吃下肚的人先行阵亡。

很不幸的,十之八九是自己跟即将到来的十三遭殃。

如墨皱着眉将屋里所有窗户连同大门敞开,呛鼻的浓烟迅速向外头窜去,最后只剩下手足无措站在灶前吓呆了的梅霖,一张白晰的脸也像小黑炭似地让人叹息不已。

“你看你,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如墨一边数落,一边帮梅霖整理仪容。

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细细擦拭,抹去一层厚厚炭灰后虽然狼狈得引人发噱,也好过瞧不出五官的模样。

梅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站着让如墨帮他擦脸,‘羞赧’二字可以说是他现在心情唯一的写照。

“可是……可是小叔叔等一会儿要来……”越说越小声,最后他根本讲不下去了。自从几十年前说要学煮菜至今,连烧锅饭都差点儿把屋子也烧了,惹得如墨三令五申禁止他再踏足此地,也不许独自一人碰灶火。

真是数十年如一日,毫无进步。

“不用了,十三那家伙哪一来不是自备粮食。”想是怕吃坏肚子吧?如墨无语问苍天。“走啦走啦,先去换个衣服,他也差不多该到了。”搂过梅霖的腰往外头带,也恰巧得很,萧十三扬着笑咪咪的脸蛋冲着两人笑一路走了过来。

“梅霖你来的正好,喏,这给你。”浑身上下唯一的包袱丢出去,萧十三乐得松口气。反而是眼前两人在看清楚这玩意是什么东西时,重重楞了住。

如墨咬牙切齿一副恨痒痒道:“十三,这是什么东西?”虽然现在没有哭,没有叫,但看起来软软触感的模样……应该是……活的吧?

“咦?看不出来吗?一个娃儿啊!”萧十三偏头又看了一眼安静躺在梅霖怀中的孩子,嗯──应该不会长得不像婴儿啊!

“小叔叔,我想如墨的意思应该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梅霖这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阻止如墨即将爆发的怒火小声地问。

“喔,是喔。”十三了然敲了下手。

“来这儿的途中看他一个人躺在树上就顺手捡了回来。”

顺手捡回来?梅霖同如墨面面相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虽然这娃儿看起来很乖,不会哭又不会闹,火红色的头发以及鲜红的眼色也透露他非凡人之身;但,他们都没有带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不会太……

“小叔叔这……”

“啊!糟糕,我来不及了!”再一会儿他就离开这里前往下一个城镇去,得快点儿追上他才行。萧十三也不听完梅霖困难的话转身离开,跑了三两步才倏地停步回头交代。

“忘了告诉你这孩子似乎看不见东西,等下回我有空来时再好好帮他检查。”语毕,人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怎么这样,小叔叔……”望着消失的背影,梅霖慌了手脚。

一切发生的太快,让如墨想抓回萧十三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同声叹气,收回视线转而观察怀里被丢来丢去却毫无怯意的孩子。

当爹?这可难倒人了!

──全文完──

主 题作 者大小发贴时间

发帖心情:

帖子主题:
发帖内容:
帖子签名:一 二 三 无
用户名:
密 码:验证码: 游客来访

西陆社区 () 版权所有 点击此申请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