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第三部《太平长生》 上
1 簪叶立秋
桂子弄影,缠碧枝,复叹广寒无双。疏疏密密又经年,行行复复如前。雕琼觞,自有指怜,再将心事藏。黄粱梦尽,白头江南相望。
四海平心难平,尚不止行,唯把一人寻。思远浮世万里烟,心忧尘寰百样情。怅然若失,频顾八方,静水流。何人能解其意,举杯赞杜康。
雪落,只得一树枯枝。仰首,竟有一鸟飞过。
我垂下头来,月华剑泛着白光。
回身望向天南,卷云碎。
喉间一热,强自咽下。
眼前一,忙的扶住身侧梅树,恍惚间,一人立在树后,伸出手来,口里道:“怎地才来?”
伸出手去,握住一把冰凉。
回眸,血色残阳。
猛地醒来,微喘,
方才闭目小憩,莫非作了噩梦?心内不平,缓缓闭目。
又听门口儿响动,懒得睁眼,遂沉声道:“小冯子,桌上的折子已用过玺了。左边的三份送到户部去,就说准了,叫南宫好生办差;当中的送工部去,万寿节的工事往年怎麽办今儿还怎麽办,叫古大人不用费神了;右边儿的头两份给兵部拿去,告诉四王爷,尽快让兵士返乡,老停在东也城外,莫非叫禁军看热闹?剩下的拿吏部去,林大人…”
“我就在这儿听你说,何必老叫小冯子跑腿儿?”
我一睁眼,连之侧首立着,也就笑了:“你怎麽来了?”
“还问我?”连之瞪我一眼,将个药碗递过来:“你把这御书房耳室当自个儿府里了?虽说皇上叫你监国,可没叫你不吃饭不睡觉不吃药!”
无可奈何笑笑,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免不了皱眉摇首:“好苦。”
“苦?”连之哼了一声,“还以为你早不知甚麽叫苦了。”
我起身笑笑,拉他手道:“怎麽这麽大火气?都八月立秋了。”
连之瞅我一眼:“小冯子今儿一早跑我那儿跪着就不起来,非要我来劝劝你。”
“这叫甚麽话。”我不由皱眉。
连之忙道:“自个儿不心疼自个儿,还不许奴才们心疼麽?你这主子实在可以啊!”
只好笑笑不答。
连之叹口气,轻轻抚我面颊:“这才月余,你看你那脸,又瘦了一圈。”
我握住他手,不在意道:“也没甚麽。”
连之缓道:“皇上叫你监国,你何苦事事亲自看着?朝臣又不是白拿俸禄的。”
我涩涩一笑:“自然不是白拿,还瞪大着眼睛,只盼着我一时不慎,出个大丑。”
连之靠得近些,偎在我怀里:“你多虑了。”
“我亦希望如此。”叹口气,环住他腰际,“小心驶得万年船。”
“皇上甚麽时候回来?”
“说是四天后到。”
连之闷声道:“岂不是万寿节那日?”
我微颔首:“初五是父皇寿诞,好日子。”
连之身子一抖,声儿有丝犹豫:“再三天,就,就是初八了…”
我拍拍他后背:“初八?初八又如何。横竖进洞房的是我。”
连之举目望我一眼,轻轻推开,缓缓跪下扣个头。
我静静望着,没有扶他。
连之哑着嗓子:“下官今儿这话,只是说与权倾朝野的三王爷,而非说与刘锶听。”
我扶着桌沿,食指轻扣。
连之低声道:“先恭喜王爷大婚,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举案齐眉,相携相老。”
“相安无事,就罢了。”我淡淡的回了一句,连之却又叩首。
“三王爷,子嗣之重,想来不必我细说,还望三王爷早些开枝散叶,多子多福。”
我叹口气:“连之,你这话,我听来字字锥心。”
连之仰首惨笑道:“三王爷,下官说这些,亦是字字血泪。”
脚踝一软,索性坐在地上,拉起他手来:“若我此生不碰刘滟,又能如何?”
连之收回手来,目光炯炯:“三王爷既娶了郡主,就该克尽夫职。”
“哼,她与我皆晓得内情,还指望我如何?”我摇首道,“正室自是她的,还想怎样?”
连之叹口气:“郡主终究是女儿家,三王爷就是有气,也不该发作于她。”
“我自会敬着她,贡着她…”
“可不能疏远她!”连之声儿大了些,“三王爷,皇上想甚麽你还不明白?娶了安俊侯的郡主,这卫国里头儿,谁还能对你即位说个‘不’字。日后真登大宝,她贵为国母,与王爷就是万民表率!”
“我晓得。”扯着嘴角一笑,“翻翻那些个后妃传,皇后与皇帝相敬如宾也就是了。”
“下官不是担心这个。”连之摇首轻道,“要是下官没看错,王爷真坐了那个位子,自是古往今来后宫最安宁的皇帝了。”
我倒觉得好笑,他却叹口气:“除了正室,只怕不会再娶了吧。若要王爷纳妃,王爷也必会准的,可真会碰那些女子?王爷心里明白。所以郡主…你要好好疼惜。”
“最好生个儿子出来,一劳永逸是麽?”我苦笑三声,“若我不愿呢?”
“那麽下官只好于王爷成婚日请辞了!”连之满脸正色,冲我直直叩首。
“连之,连之…”我摆手道,“你也逼我麽?”
“这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望王爷仔细掂量。”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轻道:“好,好!方才是林尚书说与三王爷的,我还想听听连之和刘锶怎麽说。”
连之身子一颤,久而不言。
我举目一望,他眼圈泛红。见我望他,忙的以袖掩面而拭。我只静静待他垂下手来,方道:“连之,我不怪你,能这般说,你心里必是痛的,不会比我少半分。”
他声儿有丝暗哑:“若我说走,你会走麽?”
我只一点头:“你会说麽?”
连之一愣,方惨淡一笑:“也是。无论哪个身份,都不可能叫你走。诸事浮光掠影,自乱人心,你无心,故而不乱。”
我胸前一痛,柔声道:“无心,却也晓得疼。连之,你让我很疼。”
连之再也忍不住,拥着我轻泣:“本来该着我劝你,怎地又反过来了?我,我…”
我轻笑道:“我无心,所以我不疼;你太善心,帮我的一块儿疼了。连之,你真是天下第一好人。”
连之摇头叹道:“你不是不晓得疼,而是太疼了,疼得太久了,反倒忘了疼,还以为自个儿天生就不会疼。”
我眼里一热,贴着他耳侧轻语:“所以你莫要再说了,若我一夜之间想起疼的滋味儿,我怕我受不住跑了,这天下岂不大乱?”
连之忍不住一笑:“真不知说你甚麽好。”
“说甚麽都好,只莫要再言离别。”我诚心道,“我实在经不起有人再从我身边儿走开了。”
连之柔声道:“若你作得好,谁会走呢?”
我闭目道:“好,有人走;不好,亦会有人要走。只是,作得不好走的人更多…罢了。”
连之轻吻我面颊:“无论如何,我这儿,你随时可来歇息。”
我轻抚他发髻:“可方才还有人说要辞官?”
连之赧颜垂目:“那还不是怕你一意孤行…”
“连之啊连之,你晓得我脾气秉性,还这麽说,不就是要我亲口说了才放心。”我立起身来,“其实这些日子我想了不少,刘滟是娶定了的,我这麽怕麻烦的人,怎会叫自个儿后院再起火…”猛地想到一人,忍不住连连咳嗽,眼中泛起雾来。
连之亦起身扶住我:“这麽些日子了,还是放不下麽?”
我淡淡的回了一句:“有的事儿,非要过了才晓得后悔,人心岂非很下贱?”
“怎能如此说…”
我扬手打断他:“若是初,也还罢了,若这事儿犯了两回,你说那人是不是蠢的无药可救了?”
连之轻道:“你那二,说的,是文思呢,还是韩焉?”
我万万不曾想他竟这般说,一时愣了。
连之扶我坐下,递杯热茶过来,低声道:“有件事儿一直不曾跟你说,一来我实在没脸说,二来,怕说了,你那性子又要弄出事儿来。”
“现在我就算要动作些个,也要收敛些。”我点点头,笑得苦涩难当,“连之,你总是替我先想过千百回,才会告知,以后可不许了。”
连之面上一红,却又转黯:“文思会走,也是因着我。”
我倒一愣,他似是拼着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他是为着救我,才…若不是我一时大意,他也不会…”
“连之!”我缓缓放下茶杯,“连之,莫要说了,莫再说了…”轻扬手,“你来,你走过来些。”
连之垂首行过来,我紧紧拥住他:“记得我说的话,文思的事儿,是意外,与你无干,与你无干。可记得?!”
连之身子一抖,终是忍不住靠着我流下泪来。
我抚着他经骨分明的脊背,眼中又酸又痛。
文思,你的事儿,没那麽简单,我此时不追究,并非我不在意你。你既选了跟我,我没护住你的命,就该护住你的名!
连之,这事儿你拖到今时今日才说与我,心里必是每日煎熬挣扎吧?怕我怪罪事小,怕我分心才事大。你体谅我,你一片真心,我懂得,我都懂得,只是你憋屈自个儿,与我,并无益,反叫自个儿难安,何苦来哉?
门外小冯子的声儿:“三王爷,林大人!”
连之忙的退开一步,自擦着眼眶,我轻笑一声:“莫擦了,再擦也看得出哭过。”
连之瞪我一眼:“也不想着祸头儿是谁!”
我笑笑:“是是是,你若忌讳,就去书房里间儿吧。”
连之又瞪我一眼,才行礼入内。
我待他进去了,方朗声道:“进来吧!”
小冯子轻手轻脚进来,垂目跪下:“禀告三王爷,方才张将军送了皇上的信儿来。”
“呈上来吧。”
“是。”小冯子躬身双手奉上。
该是通告何时回来,并着万寿节的事儿。
我自想着,展开一望,才看得几行,触目惊心。阅罢了,不觉紧紧皱眉,口里唤道:“小冯子,去请亓相过来…还有各部尚书大人也一并请了。”
小冯子见我面色不对,忙的应着去了。
连之这才出来,忧心道:“怎麽了?”
我浅浅一笑:“真是塞翁失马。”说着将文书递给他看。
连之看了几行,忍不住掩口低呼:“甚麽?皇上遇刺了!!!”
2 出兵久明
一室肃然,无人轻语。香鼎袅腾,燃着素心香。
我瞅瞅亓过,他拔拉着胡须,面上淡淡的。又望着南宫,他收了嬉笑神情,难得正经。再看庭继,还是一脸肃容,望不透心里想甚麽。镗儿铭儿偶尔交换个眼色,也不敢言语。古华还没到,我也就不急,自顾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扣着桌沿。
又等了一阵,古华才匆匆来了,忙的告罪:“监国大人赎罪,下官方从长华殿过来,路上担搁了。”
我摆摆手:“也没甚麽。既是都到了,也就说说吧。”
亓过瞅我一眼:“三王爷今儿急急叫了来,却安稳如常,心里定是有了主意。”
连之轻道:“皇上不在宫里,虽说三王爷暂行监国之职,也得与重臣商议方可定夺。”
庭继也道:“这事儿来的蹊跷,皇上出巡,并未通报天下,怎地引了贼人注目呢?”
“只怕不是贼人,而是有心人。”我口里笑笑,放下茶杯。
“有心人?莫非早对皇上起了害心,这回子抓着机会了?”南宫一愣,张大了嘴。
“这也未可知。”我起身行至他们中间,“只现下不是追查的时候儿,把父皇平安接回宫里才是头等大事。”
亓过道:“按着皇上行程,这回子已是返程,现下该在六百里外的久明县。”
我点头道:“正是。张大人的信上也说是久明县外遇袭。”
镗儿抓抓头:“那我现在点齐兵马去接父皇。”
庭继轻摇首:“不可如此大张旗鼓。”
亓过亦颔首道:“皇上出宫,本就是微服,现在弄大了,只怕引起朝野震荡。”
我轻笑道:“亓相所言甚是。小王的意思,是请亓相代理朝政,小王亲自去久明县恭迎圣驾。”
庭继一皱眉:“皇上不在朝里,监国又出行,只怕不合规矩。”
“不合甚麽规矩?”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作儿子的竟要被那几条陈腐之言绊住,眼睁睁看着父亲于危难之中,这就合规矩了?”
众人忙的躬身:“监国息怒。”
也就摆摆手:“我没生气。久明县来回不过六百里,精兵简装,不过一夜的路程,算上可能遇顽抗,横竖三日后我就迎了父皇回来,还有甚麽不妥?”微微眯眼,“莫非几位大人连三日也撑不下来麽?”
亓过躬身道:“事无大小,自当监国亲断,下官们岂能越俎代庖?”
我冷冷道:“各部尚书皆是饱学之士,安邦定国四个字莫非是玩笑?”
古华躬身道:“各部内务,尚书自有权专断,但若事涉重大,就不是能独行的了。”
我颔首道:“所以我不在时,由亓相暂领百官,实是决断不下,再传书不迟。”又不觉笑了,“况且不过三日,料想不会出甚麽大事。”
铭儿跪下叩头:“还望三哥体念,带我一块儿去吧。”
镗儿也跪下道:“我也是!”
我叹口气,叫二人起身方道:“你们都去了,兵部谁看着?”
两人拉我衣襟:“三哥!”
拗不过,只好叹道:“罢了,你们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拦着,只是你们两人中只能去一个,兵部还是得有人看着。”
镗儿抢道:“老五,前儿就是你跟着三哥去的南边儿,这回子该我了。”
铭儿一脸不甘:“可三哥去申国没带着我啊,不算不算。”
镗儿笑笑道:“一人一,早说好的,怎麽,现在要当着大伙儿耍赖不成?”
铭儿瞅瞅我,又望望连之,见我们都只管笑着,也就一甩手:“罢了罢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看着兵部,不会比你管的差!”
我呵呵一笑:“这是朝廷大事儿,哪儿有你这样耍小孩儿脾气的?”
铭儿ぷ帕车溃骸拔揖褪切『⒍,三哥放心我看着兵部?还是带我去吧。”
我哭笑不得,拍拍他脑袋:“胡闹,胡闹!”
铭儿摸摸头:“就晓得三哥不会准。”
我也就笑笑,再交代几句。盘算一阵,不可太招摇。遂招了蒋含来,令他点起中军二队,随我出城。
立在城门。连之易服相送。眼中恋恋,却不言一字。
我叹口气,宽慰他道:“又不是不回来了,这模样儿是个甚麽意思?”
连之瞪我一眼:“你且混说去,反正你福大命大,又有的是人惦记,也就不差我一个。”
“可少了你,还有甚麽意味?”我轻笑笑,逗他开心。
连之笑罢了,方正色道:“三日,这可是你说的,若是晚了,莫怪我以后都不理你!”
“才说完要辞官,现又说不理我,真是难作人,人难作啊。”我大大叹口气,皱皱眉头。
连之掩口莞尔方道:“时辰不早了,你一路小心。”
回他一笑,方策马出城,扬鞭低喝一声,六百人扬长而去。
行了一阵,前哨来报张庭复信。
展开一看,方放下一半心来。信里云,父皇无事,长公主只是有些受惊,并无大碍。贼人似是早有准备,久明县已被占了,县官儿迎敌时被杀。现一行人困在县衙内,暂无危险,只食粮仅够两日之用,要我速来。
烧了复信,即令全军急行,务必在明晨赶至久明县。又派镗儿持我兵符至邻县调兵来助。
百里奔袭,不沾水粮,入夜后,着军士于郊外稍歇。
子敬看不过,要我用些。我只望了一眼,就又推开:“父王想必没用呢,作儿子的怎麽吃得下?”复又上马前行。
衣带雨,额沾露,通身薄汗,赶至久明县外一里时,正是五更。遇着镗儿,他领邻县县令已在此候了半个时辰。
县令跪下叩首道:“见过三王爷。”
我瞅眼那人,剑眉星目,挺鼻朗面,不由心生好感,遂柔声道:“累你久候,起来吧。”
他扣个头才起身道:“谢三王爷。”
我略一寻思:“你是叫尹赜吧?”
他面露奇色:“三王爷好记性。”
我微微一笑:“前见你,是今春试后,父皇大殿上吧。”
尹赜点头道:“确是。当时还记得三王爷得胜还朝,英雄气概。”
“不过是武人罢了,治天下还需尔等文官啊。”我笑了一回子,方道,“久明县现下如何了?”
尹赜接过一只火把,自怀中取了地图,逐一指给我看:“久明县于此,愆水绕城而过,自为屏障。又有甫水自城中流经,是用水来源。城内积粮可供全城民众一月之用。”
我皱眉道:“一月?”
“正是。”尹赜叹口气,“久明县几日前已闭门不启,下官觉得有异,却又不好插手邻县事务,遂上了道折子,不想三王爷竟亲来了。”
我与子敬交换个眼色,并不接话,尹赜又道:“三王爷,莫非城里出了甚麽大事?”
我略一思付,展颜道:“兵部接了消息,说是有些个乱贼闹事儿,又看着你的折子,我放心不下,就来瞧瞧。”
尹赜微微一顿,才笑道:“有三王爷在,甚麽样儿的贼人不平?”
我摇头一指进久明县门:“麻雀虽小,五脏具全。小城如钉,莫一时大意,扎了手。”
“十指连心,必是痛极,谢三王爷提点。”尹赜打个躬,面上带笑。
这倒是个识情趣的主儿。记着他考的是二榜状元吧,似乎不是谁的门人,这才放了个芝麻小官儿作着。若非如此,今儿倒也没这缘法了。
遂点头道:“汝可有何妙计?”
尹赜忙道:“于三王爷面前论兵,何异于班门弄斧、孔门卖书?”
“哪儿那麽多混话,叫你说就爽快些。”镗儿撇他一眼。
尹赜望我一眼,方道:“那就要看三王爷是要攻城,还是救人了。”
我眯起眼来:“破城如何,救人又如何?”
尹赜笑笑:“若只是平乱,则计策多矣。但若救人,却要难些。若是下官没想错,三王爷没有攻城,只怕是有些忌讳。”
我摇首道:“何以见得?”
“三王爷领兵六百,要平了久明小县,不费吹灰之力。”尹赜缓缓言道,“三王爷急行而来,就算是修整军士,也毋需调兵邻县。况且这江山何王爷不熟识,却要听我一个小小县令大放厥词,可见心中慎之又慎。”
我倒笑了:“若你没读过兵法,我倒真不信了。”
尹赜眼角一弯:“幼时确是念过《六韬》。”
我微微颔首:“上古奇书啊,好!”
尹赜轻声道:“三王爷要下久明,有两个法子,不知三王爷想行哪个?”
“说来听听。”我席地而坐,也叫他坐下。他却碍着礼数,扭捏半天方斜斜坐了。
“其一,围兵久明,断其水源,每日只攻而不占,乱其心神,不出五日可下。”
“是稳妥之策,但只怕断其水源,引起民变就不美了。”我微摇首。
尹赜叹笑道:“三王爷真是宅心仁厚,下官本想说在水中投毒的,真是汗颜。”
我倒吓出一头冷汗,若真下毒,害了敌军不说,只怕累及父皇,遂道:“不可不可。再说另一法。”
“其二,有些风险。”尹赜缓道,“久明县北门下有条秘道可通鄙县县郊,只是年已久矣,不知能用否。”
“你怎知有条秘道?”
“下官祖籍久明。曾听家父说过,二十年前,皇上平兰修王乱时,曾困兰修王于久明县,时兰修王撅地为道,想避开大军。皇上神机妙算,先下一程,堵在道口,活捉兰修王。至今仍为久明县津津乐道。”
我暗自颔首,这事儿倒不假。兰修王是父皇十四弟,不服父皇称王,起兵为乱,父王一战而平,斩其首,厚待其后人,遂再无宗室为乱。
只是这秘道,本以为是杜撰之事,不想是真罢了。
尹赜又道:“下官愿为先锋。”
我想了一回子,方笑道:“你那地图再与我看看。”
展开细看罢了,方笑道:“我有个法子,虽阴损些,倒能兵不血刃。”
一指愆水:“这段也流经你那儿,何妨引水入地道?就算里头儿有伏兵,也无妨了。”
“再等久明县门一乱,骑兵突袭,可下久明。”尹赜连连点头,“好计,好计!”
“引水需几日?”我暗自算着日程。
“半日可好。”
“调我三百人助你,务必于今日巳时前弄妥。”我起身理理衣襟,“迟则生变,撅地时留心些,若是中途堵死了,小心河水倒灌。”
“下官明白。”
镗儿瞅他一眼突道:“以你之才,又怎会只是个小小县令。”
尹赜一愣,却笑道:“这事儿谁晓得,也许只是为了今日能替三王爷分忧罢了。”言罢行个礼,自去了。
子敬低声道:“这个尹赜,非池中物。”
我摇首笑笑:“岂非池中物,若他日后飞黄腾达,我必不惊讶。”
子敬点头不语,我舒口气:“不早了,你且歇息片刻,今儿定要直下久明县。”
3 祸不单行
两个时辰后,天色大亮,尹赜骑马而来,云说地道已清理好,待我下令即可引水而灌。
我只一点头:“镗儿,你与尹大人同行吧。”
镗儿皱眉道:“三哥呢?”
“自是去城头,声东击西,真真假假罢了。”我摇摇头,“那三百人你自带了,黄箭升空,即可引水。若见红箭破空,则来东门相助,若是蓝箭,则直下北门。”
“可三哥只得三百人,怎生强攻?”镗儿还是不放心。
“无妨,我自有道理。这三百人还多了些。”我自一笑,往着两人行远,放回身道,“子敬何在?”
“爷请吩咐。”
“找身便利点儿的衣衫来,我要先行。”我拍拍身上的软甲,这牢什子的家伙,穿了一日,浑是难受。
“爷想先入久明县?”子敬一惊,跪下道,“万万不可,爷三思!”
“你也晓得来这儿是作甚麽,我没得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叹口气,“若是父皇有个万一,就不是说笑的了。”
子敬扣个头:“这些奴才也晓得,只求三爷带着子敬一块儿去。”
“那倒不必,你留在这儿看着蒋含,不要功亏一篑。”
子敬嘴角一动,我望他一眼,这才垂首去了。少时,拿了套寻常布衫,也就换上,将月华剑挂在腰际,又吩咐道:“我一走,你与蒋含先去东门候着,让六十人列队佯攻,叫骂不妨大声些,但不可轻易出击。每半柱香,就叫四十人做出后队援军之样,三炷香的功夫,可见我放出黄箭,此时一鼓作气,直取城门。若半刻可下,则罢了;若半刻不下,这红箭你收着,唤镗儿他们来就是,不可勉强,记得了?”
子敬垂首道:“爷…还请保重自个儿!”
我只笑笑,望城西门而去。
西门城头守军森严,我沿墙行至西南角,方唤出亓家四人。四人先行越墙而上,少时亓烟探头一唤:“主子!”
也就跃上城头,见地上横七竖八睡倒几人,不由笑言:“还是一般利落。”
“主子谬赞了。”四人躬身答了。
瞅着不曾惊动他,遂道:“亓塘与我同行,你三人留于此,一回子好接应他们。”三人也就拔下守军外服换上,我与亓塘闪身下城不提。
小心晃过几队巡兵,街上空空如也。亓塘轻道:“主子,作乱的尚不知是谁,手下只唤他大人,倒是不曾扰民。”
我一点头:“去县衙。”
亓塘引路,转过两个街口既是。
我远远打量片刻:“围而不攻,想活捉麽?”
亓塘轻道:“也曾打过,张庭几打退,遂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皇上那儿也折了不少人。”
我颔首一想,父皇那儿本就没带几个人,能撑到这回子,张庭也算不易:“可有旁的消息?”
“受得虽紧,但里头儿不乱,皇上也很好。”亓塘眼瞅着守卫,口里轻道,“主子可要奴才先行?”
“不必,潜进去再说。”
“奴才晓得县衙里的池苑通着外头的甫水河道,主子往这边行。”
“待我入内,你自回去照应飒儿他们。”
“是。”
绕至县衙后门,果有人把守,遂与亓塘联手,不时斩杀六人,趁着后援未至,忙的跃入水中,潜行穿过墙垣,亓塘断后。
睁眼一片青绿,辩着方向往前,突地一阵箭雨落下,心知到了。足一点水中石基,穿身出水。
箭雨随行而上,拔剑挥开,口里道:“住手,是我!”
“停,停!”听这声儿,必是张庭无疑了。
站定了,还剑入鞘,轻笑道:“张大将军,好久不见。”
“真是你?”张庭似是不信,上前拉我胳膊,左看右看,“你还真来了?”
我左眉一挑:“怎麽,我不该来麽?”
张庭一拍额头,呵呵直笑:“哪儿的话,只是没想到你这麽快。”
“父皇在这儿,我这作儿子的恨不能飞!”也就笑笑。
张庭引我入内,颇有兴致,连连道:“你来可就好了,大大振奋军心啊。”
我瞅着内院之人,或伤或倦,心知这几日他们实属不易,不由心里一叹:“多亏有大将军在!”
“那有甚麽?我张家吃了皇粮,就该把这命给了皇帝。”张庭拉拉胡子,笑得畅快无比,“何况你来了,我还担心甚麽?”
笑罢了,先去换过衣衫,再由张庭引至内室门前,里头儿隐隐有声。
张庭轻轻扣门,里头答了一句:“谁啊?”
“属下张庭。”
我一愣,突地想到,父皇没登基前,张庭一直是父皇手下大将,军中几十年,现在也改不了口了。
“进来吧。”
张庭一推门,冲我眨眨眼睛:“偶尔给皇上一点儿惊喜也是好的。”
也就回他一笑,轻轻入内。
浓浓的佛手香,差点儿载个跟头,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愣了。
二人坐着,正在对弈。一人眉头紧蹙,举棋不定。一人端着青瓷杯,浅浅含笑。还有一女子立在后头,眼中含笑望我,一指掩唇,叫我轻声。
好半晌,那人将棋子掷回篓中,口里大笑道:“朕输了。”
那人放下瓷杯:“皇上过谦了。”
“小焉现在一胜一负,皇上打算怎麽办呢?”
“之r,你说呢?”
“不如…叫老三与他下第三局。”那女子一指我,笑得柔媚,不是崇明长公主又是何人。
武圣这才抬眼看我,眼波一转:“老三,还不过来?”
我突地觉得有趣之极,忍不住笑出声来:“父皇好兴致。”
“苦中作乐又有何不可?”武圣立起身来,“还是韩焉孝顺,不像你,这麽久才来,若不是他说你定会来,朕早不待这儿了。”
韩焉躬身立着:“三王爷心里着急,又是监国,出来不容易。”
“偏你帮他。”武圣笑罢了,牵起长公主之手笑道,“你们年轻人着吧,朕要出去晒晒太阳。”
我忙侧身让过二人,抬眼时,长公主冲我笑笑,一指棋盘,又忙的扶了父皇出去。
好一阵子不言语,韩焉突地一笑:“你不想见我,我也晓得,只是还得勉强你对着我一会儿,等你的中军进了城,我自会走的。”
“韩焉,我倒真想不到你与父皇…关系这般亲近。”
“也没甚麽。”韩焉摇摇头,“既然皇上说了,你我还是下一局吧。”
我瞅他一眼,淡淡的含笑,眼下微微泛青,心里一软:“这几日是你照顾父皇吧,有劳了。”
“皇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哪儿轮得到我多手?”韩焉笑着回身坐下,清理棋盘罢了,方道,“你执黑,或白?”
也就坐下:“执白。”
“后发制人麽?”韩焉掩口一笑,递了棋篓过来,先下一子。
我放了一子,又道:“你几时来的?”
“三日前。”韩焉笑笑,“我在翠羽山等了你一夜,虽见着林大人来了,可还是不信你就这麽将我扔在那儿了。”
“连之说没见着你啊。”我淡淡的,又下了一子。
韩焉回了一手方叹道:“我想见的又不是他,自然不见。”
我放下一子,侧目道:“后来你去哪儿了?”
韩焉面上一笑:“还以为你晓得呢。也是,你这人,只会事后诸葛亮,呵呵。”下了一子,并不答我。
我捏着一子,心里有些烦乱,遂一推棋盘:“罢了,算我输了。”
韩焉一乐:“你这可是替皇上下的!”
“反正不是我自个儿与你下,有何关系?”我立起身来,“韩焉,你该说实话了吧。”
韩焉垂首一顿:“你想知道甚麽?”
“我问你就答?”这小子今儿转了性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若你也答我,我就答你。”韩焉呵呵一笑。我心里一动,果然,这小子,甚麽时候肯吃亏来着?
又想到以前与父皇似也有这种“礼节”,不觉心寒:“若有的我无法回答呢?”
“这个简单,直说就是,不过,答了的,就不可说谎。”韩焉也立起身来,行至我身侧,轻声道,“我坐了一阵,这屋子凉,我们也出去晒晒太阳,可好?”
行到院里,坐于厅内。
韩焉望我一阵,方道:“你问吧。”
我想了一阵,有些不妥,却又不愿放过,遂道:“你是父皇的人?”
“算是吧。”韩焉冲着光亮伸出手去,望着远,眼里迷茫。
“对付谁?”
“在某个意义上,是对付你。”他回过身来,冲我一笑。
我想了一阵,又道:“豳国的事儿,有多少是父王授意的?”
“他只命我想法子给你添乱罢了。”韩焉掩口一笑,“你领军有一手,皇上不过是想看看你理政如何。”
“为甚麽送文思来?”
“怕你寂寞喽。”韩焉呵呵一笑,“谁晓得你竟然勾搭上白槿。”
我一皱眉,他忙道:“玩笑耳,勿当真!文思家的事儿,能帮你扳倒金杰。”
“为甚麽趁我不在,要小权抓了他送到金府?害他,害他…”我强忍下胸中浮起的怒气。
“不过是见你老与白槿纠缠,想推你一把罢了。”韩焉叹口气,作个无可奈何状。
我猛地想起一事:“那晚引我到文思地牢的真是你?”
“现在才想到?”韩焉大大叹气,“看来,我似乎将你想得太聪明了。”
我哼了一声:“你要讨好金杰,大可用别的法子,何必这般下作?”
韩焉瞅我一眼:“莫忘了,在豳国时,你我可是两路人,金杰那头儿我不拉好了,你能这麽容易得了豳王信任?”
我心里冷哼,你我岂非本就是两路:“文思受辱,我自有责任,可你也逃不了!”
韩焉望我一眼:“若不如此,难道要我那时就杀了白槿不成?”
我身子一阵发凉:“白槿…豳国的事儿就不说了,申国的时候,你又如何?”
韩焉笑笑:“跟着你,自是将你一举一动告知皇上,看你防着这个,防着那个的,真是有趣。”
“那遇到袭,只怕也有你的安排吧。”我凝神望他。
韩焉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你竟然看出来了?”
“申王犯不着杀我,可那些人就像不要命似的。”我哼了一声,“本以为有刘钿的人在,后来觉得你的嫌疑较大。”
韩焉叹口气:“其实这些人是皇上安插的,你也没想错,里头儿确有刘钿的人在,不然也不用吃那份苦头儿。”
我一皱眉:“父王派的人?”
“和他帮着刘钿引申王上钩是一个道理。”韩焉伸个懒腰,扭扭脖子,“还要问甚麽?”
“还有二个。”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得强打精神,“其一,第二入豳时,抓了文思又去救的,是不是你?其二,你心里与父皇不是一路,可是?”
韩焉一愣,垂目想了半晌方道:“第一个,我不想答;第二…我不能答。”
我冷笑一声,拂袖而起,行至院中,自袖中取出油纸包好的黄箭,点了引线,不时射入天际,散成一片金黄。
韩焉起身行至我身后:“轻声道,你恼了?”
我回头笑得灿烂无比:“我?自然不是。要恼,也该文思来恼,我还不配!”
如人饮水
韩焉叹口气:“你怪我?”
“自然不怪。”我立起身来,走入阳光所及之地,这些话说得身上阵阵发冷,“你预备怎麽对付白槿?”
“皇上没发话儿,哪儿轮到我动手。”韩焉低着头,浅浅的笑。
“这麽听话?”我倒笑了,咬牙道,“你性子高傲,竟会受制于人,真叫我刮目相看。”
韩焉叹口气:“世间尚有‘不得已’三字,你莫非忘了。”
我摇头立着,有穿堂风过,带来一阵桂子香。
浮香暗涌,水榭楼台,璀璨流光,耀如朗星。风过俱往矣,奈何,奈何!
韩焉低声道:“我是何人,你日后自会知晓,何必今日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回首一望,眼前人如玉如璃,玲珑通透,复思及此人所作所为,心里百味杂呈。
韩焉突地一笑:“若你无话可说,换我来问。”
我微一颔首,他行至我身侧,与我并肩立于阳光之下:“行刺之事,你如何看?”
“说不好。”我叹口气,“久明地界太敏感,要有事儿,只怕也是父皇一辈的了,哪儿是我能管的。”
“那你还来?”
“若不来,岂非更糟?”我凝神望他,“你跟着父皇,当知他心中所想,又何必来问我?”
韩焉不说对,亦不言非,只一笑又道:“我有刘钿的消息,你可要?”
我似笑非笑瞅他一眼:“你要我用甚麽来换?”
韩焉低头默想片刻:“我要甚麽你都给?”
“你不是傻子,我亦不是。刘钿能值多少,你岂非比我清楚?”我微一摇首,并不多言。
韩焉却突地笑了:“为何你我说话,总是这般累人,不是算计,就是试探。”
“说来也容易。”我叹口气,“你我这样儿的人,本就该是兵戎相见,亦或各为其主斗智斗力。隔阂已生,又何必问当初。”
“何必问当初?何必问当初…”韩焉轻笑道,“既你已目我为市侩之徒,那我倒无可顾忌了。刘钿现已离了陈境,不日即回东也。他是皇上派去的,你该晓得为何…”
我扬手打断他:“我不晓得,你言明吧。”
韩焉望我一眼:“你怕得不偿失,索性问个明白?”
我只一笑:“随你想去。”
韩焉垂目道:“皇上本是想叫刘钿娶了刘滟的,谁知刘滟一门心思看上你了,安俊侯自是顺水推舟。你这笨蛋,竟然猜错了皇上心意,弄到今日这境地。”
我摇首一叹:“他那心意,几人能猜着。”
“其实皇上心意极容易猜,你日后只用记着,往为你好的那头儿猜就是了。”
我瞅他一眼,并不答话。
韩焉又道:“其实皇上猜疑心极重,若非如此,当年又如何会下久明、逼死兰修王?”
“事儿涉前代,我管不着。”
“可你也该晓得,行伍间,安俊侯并不与皇上有多亲近,反是与当年的十四王子走得颇近。”韩焉凝神望我脸色,“皇上却杀兰修王,大用安俊侯,你可晓得为何?”
“兰修王起兵为乱,死不足惜。安俊侯是父皇兄弟,大用又有何不可?”我避重就轻,斟酌着选词。
“前代之事,你当比我更清楚。”韩焉摇首道,“初时先王是极爱当今皇上的,但并非愿将大位相托,只觉皇上是一方猛将,可保万世安宁,却作不得一代明君。”
“父皇性子猜疑,有时不免争勇斗狠,虽是贤明,一旦登极,难有治横。”我缓缓言出,倒也不怕韩焉说我毁谤当今皇上。
韩焉点头道:“当今皇上执剑登位,很大原因是为着长公主,这你晓得吧?”
心头似被针尖一刺,隐秘伤痕被揭开来,有种赤裸裸的难堪与伤痛,只得点头示意,也算交代了。
韩焉轻声道:“先王贤明,怎会不知皇上与长公主之事?就怕弄出不雅,才远嫁长公主,孰知竟叫皇上记恨了。况先王诸多考量,最后下定决心不愿将大位相传,这才弄出血溅东也之事。”
我强笑道:“你倒晓得不少。”
“其实你也晓得,先代遗臣又有哪个不晓得?只是于他们而言,谁作主子又有何不同?天上地下的,自然是王室子弟。”韩焉搭上我肩头,“诸如你,若非如此,又怎会有今日风光?”
“风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我面上淡淡的,抚开他手,侧行一步,站得远些。
韩焉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刘钿总算长子,皇上久不立后,自是为你。这几年所作所为,还不是为了你?”
“他究竟给了你甚麽好,竟叫你这般死心塌地为他?”我眯起眼来,道出心里疑惑。
韩焉一愣,额尔叹笑道:“也是呢?我为何替他说好话,白白叫你不快?”
我静静望着他,眼神试探,不叫他逃开。
韩焉复叹道:“真论起来,我不该替他说话,可皇上却叫我明白一事儿,谁说王家无情无爱,只是,只是…”
“只是王室之中,几多无奈。纵有情爱,也是血淋淋的,叫人不敢受,却还得三呼万岁谢恩。”我摇头笑笑,喉中荒凉苦涩。
“皇上给的,总是天大的恩典。他真要对谁好,若不被天下人诟病,就要自个儿受着不被明了之苦。”韩焉柔声道,“若你日后登位,可别如此。”
我想了一回子,方道:“你这清客倒是不错,父皇没有看走眼。”
“可你却看走眼了。”韩焉笑了一回,眼里几多叹息。
相对无言良久,我强笑道:“今日后,你去何?”
“自是替皇上办差去。”
我心里一动,说出口时却又变了言语:“那你多加小心。”
韩焉却眼里一动:“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倒是稀奇。你就不怕皇上是要我对付你?”
“如你所说,他既爱我,又怎会舍得痛下杀手。”我摇头道,“倒是劝你一句,飞鸟尽,走狗烹。”
“晓得了。”韩焉突地一笑,一扫先前暗苦之色,竟焕发别样神采,“你竟懂得替我打算,真叫我受宠若惊。”
他如此说,倒叫我一愣,尚不曾理清,他却环上颈间,贴着我面颊道:“你不用担心我,这麽多年,若没建好那三窟,如何敢作狡兔?”
“你是狡兔?我还当你是忠犬…”
却一愣,韩焉已垫着脚尖吻在我额间。
额尔松开,他笑得开怀:“狡兔许是不当,但我却知你是来捉我的猎犬。”
我叹口气,拉起他手来:“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也不会为难你。”
韩焉左眉一挑:“安分守己?如何算是安分守己,不坏你万世基业,不扰你登位大举?刘锶,你比皇上还自私些。”
“自私?那也无可奈何,我有的本就不多,若不看好了,怎麽死的还不晓得呢。”我嘴角一扬,抚他鬓角。
韩焉握住我手,眯起眼来:“还是趁着现下多看两眼,再过几日,这手,这身子,这人,全都是别人的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刘滟麽?有趣有趣。”
韩焉垂下头来:“你可记得以前应过我,若我作了甚麽你不愿之事,你要绕我一回。”
我颔首道:“自然。”
韩焉抬头笑道:“若我要杀了刘滟呢?”
我笑笑:“那感情好。”
韩焉又道:“若你不娶刘滟,我就不杀她。”
本以为他是说笑之语,他却纠缠于此,不由皱眉,他却又笑了:“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
我叹口气:“韩焉,你想甚麽,我当真猜不着。”
“你想甚麽,我岂非也不晓得。”他亦叹气,十指扣住我手,“明明站得这样近,却总觉得离你更远了些呢?”
我正要答话,张庭却远远跑来,口里唤道:“三王爷,三王爷――”
韩焉身子一抖,猛地抽回手去,行开一步。突地一空,竟有几分惆怅。
张庭奔过来,口里道:“中军破城而入,外头包围已乱,可冲出去。”
我一点头:“韩焉你先掠阵,有劳张将军护送父皇先行,我自断后。”
“你要多少人?”
我暗想一阵:“五人足矣,其余之人张将军带上稳妥。”
“朕又不是甚麽宝贝,要那麽多人作甚?”
我一回身,见长公主挽着武圣行过来,忙的躬身:“父皇不可如此言。九五之尊,天下社稷安康俱在一身,怎能不仔细?何况…”我瞅眼长公主,“何况长公主身子娇贵,也不容闪失。”
武圣眼中柔光一闪:“真是大了,竟懂得体己人了。也罢,就依你吧,你也小心些个。”
遂一躬身:“谨尊圣令。”
武圣一点头:“那就走吧。这小宅子里困了几日,浑身不自在。”
韩焉等张庭引二人去了,突地伸手拉住我左臂,自袖中取了短剑,口里笑道:“这个借我用用,日后还你。”
竟不待我言何,折身先行。
我呆了一阵,忙的回神,选了精壮之士,与张庭护着父皇长公主一行杀出门去。
韩焉手持短剑,招招毙命,转眼间斩杀数人。士人受他鼓舞,无不拼死杀敌。张庭护住父皇身侧,一时也近不得身。父皇本是武将出身,自有威仪,持刀怒目一喝,竟吓退几人。却不恋战,手里扶了长公主且战且行。
我自断后,横剑街口,拦下追兵。武圣行过身侧时,耳语道:“能拖几时算几时,莫要勉强,莫要逞强。”遂点头应了。
暗自估算双方战力,当能撑到子敬蒋含中军来迎。
虽心知已立于不败之地,奈何敌众我寡,难免苦战。
奋力斩杀十余人,牵制追兵不得前行。方舒口气,却也见我方五人已折其三,剩下二人亦是血染衣襟。正被几人围住,眼看难以维系。忙的飞身来救,却露出左侧空隙。一贼侵身而入,眼前白光一闪,心内大呼不妙!
却不觉痛,抬眼看时,那人面目狰狞,缓缓倒下,背上一箭贯穿。来不及多想,手起剑落,救下那两人方回身细看,不由舒口气。
“爷,没事儿吧?”
“三哥!”
我笑笑,口里道:“可见着父皇?”挥剑斩杀一人。
镗儿于马上砍倒一人,方笑答:“见着了,父皇无恙,你放心吧。只是张将军受了点儿皮外伤,没甚麽大碍。”
子敬跃下马来,与我背心相抵:“蒋含引皇上出城了,尹赜护驾,爷且宽心。”
我挥剑刺死一贼,方道:“贼首可擒获?”
“乱贼见大军破城,一哄而散,头目想来已潜逃。”
我微颔首,杀敌不提。
贼人见城已破,我方援军不绝,心灰意懒,或逃或降。
待收回久明县时,不过午时刚过。
5 波澜不惊
问父王讨旨,令子敬暂领久明县职,又留了蒋含镗儿带兵护卫父王一行。我轻骑单身,先回东也不提。
入城足不点地,直入宫中。刚转入御书房耳房,南宫眼尖,见我来了,一叠声儿唤道:“啊呀呀,可回来了――”
我只笑笑,颇有疲色。
连之忙的迎过来,接了宝剑铠甲,递杯茶来,又回身吩咐道:“快准备热水沐浴,再叫御厨把煮着的银耳莲子羹端上来。”
我忙笑笑摆手:“哪儿这般麻烦?取热水来擦脸就是了。口渴得紧,茶水就好,那莲子羹甜腻腻的,喝不下。”
连之替我再满上一杯,见我一口饮尽,不由掩口笑道:“若你还要第三杯,就真是饮驴了。”
我喘口气方道:“你且笑去,横竖现下累得紧,由你糟践。”
南宫耸耸肩膀,退出门去,口里笑道:“你们俩儿就亲热去吧,我可受不了,先回避了。”又神头进来,“桌上的折子记得看看,别忙着谈情说爱的就忘了正事儿。”
连之忍不住笑骂道:“还不快滚?”
远远听着南宫大笑而去,我一皱眉:“这是演的哪一出?”
连之笑道:“这个南宫闵…其实他早晓得这事儿了,不过你别担心,他也有小辫子给我抓着,不敢放肆的。”
我颇觉有趣:“怎麽说?”
“还不是老蔡的事儿?”连之抿唇一笑,见我一脸愕然,竟笑得开心之极,“你就晓得朝政啊打仗的,哪儿会留心这些个。”
我想着庭继一脸正经,不由摇头叹息:“这还真是,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连之笑盈盈的:“你又不是神仙,想不到的多了。不过这个与你也没太大干系,装着不晓得也就是了。”
“不装着不晓得,难道还要我给他两人证婚不成?胡闹。不过两人的酒,可逃不了要请一回子了。”自个儿说的也笑了。
连之笑罢了方道:“皇上没事儿吧?”
“无妨,一行平安。”我靠着椅背闭目,“死了的几个大内侍卫,从优抚恤吧。”
“谁动的手?”
“要看父皇的意思了,唉。”叹口气,睁开眼,捡本折子看着,口里道:“这两天儿没事儿吧?”
“亓相匿了这事儿,也就我们几个晓得你出城。朝臣那头儿不见动静,想是瞒过去了。”连之替我拿了玉玺过来,捡着用印,口里道,“康宁公主也快到了,你去不去迎?”
我看着折子,口里回了:“泱儿麽?怕是脱不开身,镗儿也要跟我随侍…就叫铭儿去接吧。”
连之合上一本折子道:“大王爷…和六王子似是也快到了。”
我哼了一声:“这时候还不回来,只怕就回不来了。”
连之叹口气,也不言语。
我忙着看折子,不过是报喜不报忧的话儿,也就扔下了。突地想到一事,遂问:“连之,有个叫尹赜的,你可认得?”
连之想了一阵:“今科的二榜状元,似是放了县令,怎地?”
“可记得放哪儿了?”
连之再一想,瞪眼道:“我竟忘了,正是久明邻县…”
“嗯。”我点头应了,“他祖籍久明,真是巧了,当日选派守地,可是你分的?”
“那倒不是,选派守地,是由吏部侍郎来作,我不过审看,莫要与籍贯之地相重也就是了。”连之略一思付,又道,“当日新科进士颇多,也就没多留心,怎麽,他有不妥之?”
我一点头,并不提这茬儿:“久明之事他说有所觉察,还上了折子,我却没见过,这是何道理?”
连之面色一变:“不可能,朝臣的折子是直呈的,先到吏部誊隽备案,再送到御书房,其间,其间…”
“其间可动手脚的就是吏部、御书房,以及传送途中。”我颔首道,“连之,你我皆大意了。”
连之身子一晃:“我这就回吏部查阅案卷。”
我拉住他笑道:“若是尹赜没有说谎,那必是有人盯着咱们,你冒冒失失的,岂不正中下怀?”
“那该如何?”
“现下不清楚尹赜是何居心,先看看再说。”我一皱眉,“你暗地里察着吏部,我会看着御书房,横竖至迟初五父王就回来了,太平了月余,可不能功亏一篑。”
连之叹口气:“总是不能叫人消停片刻。”
我拉他手一笑:“要消停?那也行,等你我百年之后吧,呵呵。”
连之瞪我一眼,好气又好笑:“就晓得瞎说。”
我点点头:“人生极苦,若不苦中作乐,能如何?”
连之一愣:“这话真不像你说的。”
“是麽?看来真是变了,变了…”我叹口气,接着看折子,又道:“现下不渴了,那莲子羹可好了,记得加点儿雪糖再送上来。”
连之连连摇头:“真是说不得,哪儿变了,还不是一般嗜甜?”
我只笑笑,见他出门去了,也就一叹,接着用印。
父皇回东也,正是初五万寿节。
虽说父皇早已下旨叫一切从简,可谁敢在这事儿上头省银子?古华想了快两个月,和南宫吵了几回,我左拉右劝,总算是同心协力把这差事办了。
自宫门向东,祭天地;折南拜庙堂,告慰先祖;再沿官道往太庙去,一路百姓膜拜,三呼万岁,口称天降圣君,黎民之福。父皇自是兴致高,竟下了龙撵,扶个老者起身,嘘寒问暖。我却得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和张广都捏了一把冷汗,就怕埋伏着不轨之徒。
好容易平安巡完了,父皇回宫听戏,百官赐陪。我才舒口气,正想去看看铭儿回来没有。高公公却小跑过来,喘个不停,只管拉了我就往泰宁阁赶,好容易能言语了,直道:“皇上,皇上发脾气了,还不快来。”
我一皱眉,顾不得旁的,直往泰宁阁跑。
赶到泰宁阁,门外奴才侍卫的跪了一片,里头儿朝臣们皆垂首颤颤,大气儿也不敢出。台上几个戏子倒不曾跪,却抖得如秋风过叶,若非面上厚厚的油彩遮着,只怕是面无人色。
我躬身溜至亓过身旁,轻道“怎麽突地发了脾气?”
亓过皱眉耳语道:“圣心难测啊。”
再往前看,见着沁儿,好好的明黄缎子裙摆,给她揉得快皱了,也就猫腰过去,轻道:“别捏了,小心一回子父皇又要笑话你。”
沁儿一惊,回头见是我,猛地扑到怀里,带着哭腔儿:“三哥可来了,父皇,父皇好怕人!”
我拍拍她后背,小声儿道:“好好跟三哥说说,父皇怎地不高兴了?”
沁儿皱皱鼻子:“谁晓得?方才还好好儿的,又是听戏,又是打趣儿的,笑个不停,突地翻脸骂人,还踢了蔡大人一脚。”
这一说,我才看清跪在父皇身边的竟是蔡庭继。
“蔡尚书和父皇说甚麽了,叫父皇动气?”
“隔得远,戏台子又吵,听不真切,只记得父皇踢了他一脚,口里说甚麽‘朕的家事,要你多口’之类的。”
不由皱眉,老蔡啊老蔡,有天大的事儿怎麽捡着今儿来说,可不是触霉头麽?
扭头见着郭采,正要过去,却听父皇咳嗽一声:“老三,来了也不见礼,学的好规矩啊!”
我忙堆上笑来,起身往前一躬:“儿子刚进来,不晓得父皇这是新演的哪一出,又怕不合规矩扰了父皇兴致,这才悄悄问问。谁晓得父皇耳聪目明,把儿子抓个准儿,父皇真是不留情面,叫儿子出个大丑,连规矩都忘了。”
“唱得哪一出?朕怎麽晓得,问那台上的去啊!”父皇扫了一眼戏台子,扑通跪倒一片。
郭采忙的陪笑道:“大公主一片孝心,巴巴儿的叫了京里最好的戏班子,皇上还请听戏吧。”
父皇鼻中一哼:“朕作甚麽,要尔等指手画脚?当朕是汗哀帝不成?”
郭采吓得跪下叩首,口里直呼不敢。
我亦不由一抖,这可是杀头的话儿,忙的也跪下:“今儿是父皇的好日子,怎麽和自个儿过不去,父皇消消气儿如何?”
武圣面上一缓:“老三又有甚麽鬼主意?朕可不好糊弄。”
“儿子不敢。”我忙扣个头。
武圣摆摆手:“有你说情,这事儿先罢了。”一甩袖子,坐回龙椅上,举起白瓷杯子又不饮,只管拿眼冷冷望着那一班臣子。
我想了片刻,方道:“民间有个颠倒诗,不如念与父皇。”
武圣道:“念来听听。”
我笑曰:“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看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又怕砖头咬了手。”
大臣里有暗笑的,却不敢大声儿,武圣一展眉头:“民间小调,倒也有趣。老三,还是你知我,去点戏吧。”
我笑笑道:“这头一出,自该父皇来点,儿子怎能僭越了。”
武圣挑挑眉毛:“叫你点就去点,罗嗦甚麽。”
我只得招手唤了戏班主来:“方才唱得甚麽?”
“金玉满堂。”
“很喜庆嘛。”我笑笑,“本也可接着唱,只是父皇恼了,自然不能这麽马虎。这麽着,《玉堂春》吧,再来个文戏,《五女拜寿》末一出。”又回身道,“父皇可想听武戏?”
武圣面上一缓:“会唱甚麽?”
我拍拍戏班主肩膀:“有甚麽拿手的,只管献出来,这可不是藏着的时候儿。”
戏班主这才躬身应了,匆匆去了。
不时台上板起,武圣一摆手,赐我坐了。
我含笑点头,却瞅了一眼还跪着的大臣们。武圣一皱眉,挥挥手,再不看他们。我叹口气,拉了亓过郭采起身,又背身摆摆手,其余大臣才颤颤巍巍起身坐下,也都只敢斜斜虚坐着,眼瞅着父皇神色稍有不妥,又得立即跪下。
我溜了台下一眼,总觉着少些甚麽,一时又记不起。再看父皇身侧。立着的好生眼熟,还不来及细想,郭俊已瞅空过来,低声儿道:“累着三王爷了。”
“姐夫说的外道话儿,自家姊弟,哪儿这麽多虚礼的。”我摇摇头,叹口气,“父皇还夸过这家小生脸子俊,嗓子好,怎的发这麽大脾气?想来不是大姐的事儿吧。”
郭俊小声道:“我坐得远,也没听清。只模模糊糊听见蔡大人说甚麽‘不合规矩,礼数不妥’,又是甚麽‘滑天下之大稽’之类,皇上就恼了,发作起来,踢了蔡大人一脚,摔了杯子,砸了戏牌子。”
我摇头正要言语,却见子敬溜了回来,冲我一点头,又连连指着台上,也就凝神往台上看。
6 走投无路
台上正罢了《玉堂春》,正演着拜寿一节,五女欢天喜地,和乐满堂。我瞅眼父皇,面色和朗,也就放下心来。父皇却见我望他,招手唤我过去。
也就硬着头皮去了,父皇悄声道:“就知道你会逗朕高兴,可这一出,自家人关起门来弄弄,也没甚麽打紧,叫大臣们见了,可有些不雅。”
我一愣,正要问,父皇又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思,也算难得,这个赏了你!”说着自腰间解下块玉来,“收好了,可别丢了。”
我垂首接过一看,竟也是一块梅玉佩,与崇明长公主给的竟是一摸一样,不由一愣。
武圣见我愣着,探头一看,也自笑了:“朕竟忘了,之r也给过你一块,也罢。你就收着吧,日后给了媳妇儿,也算个信物。”
我更愣了,台上却方唱完,并不退下,五女上前跪下,齐道:“古有彩衣娱亲,今日儿臣不孝,给父皇唱个曲儿,还望父皇岁岁安康,朗如日月,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我这才认出,台上那五女竟是刘湄、泱儿、刘滟、铭儿、镗儿拌的,不由摇头叹笑,这鬼主意不晓得是谁出的。
武圣满脸堆欢:“好好好,都起来,都起来,朕有你们这帮儿女,还求甚麽?”
群臣瞅着机会,也就离席拜下:“恭祝皇上寿比日月,福高绵长,天下太平!”
武圣朗笑道:“好,好!都赏,都赏。”
就又是叩头谢恩,好容易罢了,台上再起锣鼓,那五人也换装下来,再来拜会武圣。
我瞅着一片和乐,也就悄声离席,转出泰宁阁,往北而行,不时立在崇明殿外。
想了一阵,这才进去。
玲珑香。
沸水响。
一人清婉,轻纱长袍,垂发素面。
我叹口气,轻道:“给长公主见礼了。”
“我正想着你快来了,且坐坐,水快好了。”长公主并不回头,只弄着茶水。
我也就坐下:“长公主今儿怎麽不去泰宁阁听戏?”
“何必呢?真心替他高兴,在哪儿不一样。”长公主笑笑,扬手替我满上一杯。
也就谢了接过浅饮一口:“好茶。”
“我只晓得你好喝茶,却不曾想也好龙井。”
“不好与完全不愿,还是两说。”我点头想了一阵,“长公主可知父皇身侧空着一个位子?”
她面上颇有些尴尬,见我无调笑之意,也就放下心来:“晓得,本来我坐着,你还没来…后来,后来…”
我离席跪下道:“还请长公主饶了蔡大人此番。”
长公主忙的扶我起来:“这是甚麽话,快起来!”
我摇首不动:“长公主是明白人,刘锶也就不说暗话了。父皇可是有心要给长公主一个…一个名分,却被蔡大人驳了,面上下不来,才闹出这一场来?”
长公主面上青红不定:“这,我也劝过他…”
“这事儿只要长公主定了心,父皇也就不好言语。毕竟朝堂上,不是父皇能肆意而为的。”我磕个头,“刘锶也晓得长公主颇多苦楚,但请看在卫国江山多苦,黎民百姓方安的分上,莫再为难,当下决断。”
她幽幽一叹:“刘锶啊刘锶,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晓得你我之间…”
“不过是长公主与三王爷。长公主是父皇的爱姐,我是父皇的儿子,也是皇上的臣子,于刘锶眼中,没有比这江山社稷更重的了。”我斩钉截铁,毫不口软。
她坐回去,抬手举杯惨笑道:“到底是他养出来的好儿子。你可知,当年若非他坚持,我,我定不会…看来还是他聪明,早晓得这会是他最得意的儿子。”
我只听着,并不言语。她望我一眼:“刘锶,我问你,当日破城,你可知我为何寻死?”
“国破则家亡,以身殉国本是应当。”
“那你可知为何我又苟延残喘至今?”
我抬头望她一眼,长公主淡淡一笑:“再多高人指点,任你有几多智慧,若是爱上一个人,仍是走投无路的。”
我静静的望着她仍旧美丽的脸庞,心中一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恶心,直欲呕出来。
眼前人,真是我母亲?
可她与我父亲是…
我胸前一阵血气翻涌,面上倒笑了出来:“父皇亲手教我的头一件事儿,就是王家无爱。”
“并非无爱,只是爱不起,爱不得,爱不了。”她叹口气,起身行至我身侧,“你晓得多少了呢?”
“该晓得的,刘锶点点铭记于心,不该晓得的,刘锶只当大风吹过。”
“那你可晓得我本是活不过去年冬天的?”她缓缓道。
我身上一冷,没由来的一抖:“长公主贵人贵气,灾祸自远。”
“我能撑到今日,还是因着他的一句话,‘当日无权无势,故而失了你;但若天下唾手可得时,终是换不回你,那要这江山万里又有何用’。”
我抬起脸来,只是静静凝望,竟生出沧海桑田之感。
长公主叹口气,面上一笑:“你去吧,我晓得该如何了。你放心,除了满天神佛,无人晓得你今日来过崇明殿。”
我起身一叹:“长公主,为这万里江山,还请保重自身。这堂堂刘家,实在经不得了,经不得了…”
她却笑了:“你以为我会寻短见麽?”
我回身望她一眼:“除非长公主想刘锶日夜派人跟着。”
长公主起身道:“刘锶,刘锶,你可晓得你为何叫这个名字?”
我默默不语,她自一笑:“若有一人,宁可背着弑父篡位的恶命,宁可兵戈不断浴血征战来思念你,你当如何?”
“若不爱那人,自当远避天涯;若是也爱得无法自拔,就算同落地府,也甘之如饴。”我缓缓念出着几个字。
她却眼中一湿,伸出手来抱住我:“锶儿,锶儿,我的,我的…”
我轻轻推开她:“长公主请自重,刘锶的母亲,不过是个宫人,身份低微。况且,刘锶不属于任何人,真要论,也是属于一个已死的人。”
她颓然一叹,收回手来:“若我能还,甘愿以命来换。”
“不必了。”我折身出门,压下眼中灼热,压下胸内翻涌,沉声道,“你的命,还给那个为你背了一生恶名的人吧。至于我,自有该还的人,也有该讨的人。”
身后呜咽,似是敲打于心,我却终是昂首而去,不曾回眸,尽管步如千斤。
一出门,见着子敬,遂笑了:“你候着多久了?”
“没多久。”子敬躬身答了,“这回子人都在泰宁阁,爷若是要往那儿去,也无大碍。”
我一笑:“知我者,子敬也。”
子敬唇间一动,却不言语。我挑挑眉毛:“有话就说吧,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谨慎。”
子敬摇头道:“爷,有的事儿,何妨看开些?”
我往宗庙走着,口里笑道:“我何如看不开了?”
“是,爷这几年是比已往开怀不少,可是,可是,子敬是笨人,可也看出来,爷更不开心,更把自个儿往里缩了。”
我倒停下步子来,回身瞅他一笑:“能说出这些话来,又怎会是笨人?”
“爷!过了这麽久,镱爷的事儿,为何你还放不下!”子敬含着哭腔。
我身子不由一晃,忙的扶住道旁一颗梅树:“不是我不放啊…可每我想放的时候儿,总有事儿来提点我,叫我想忘都不可了。”
子敬过来扶着我,口里痛念道:“爷,你真要把自个儿熬干了才罢手麽?”
“今儿我听了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不妨说给你听听。”我摇头笑笑,“再多高人指点,任你有几多智慧,若是爱上一个人,仍是走投无路的。”
“爷,爷真是爱镱爷麽?”子敬垂下头来,看不清他眼色。
“我也不晓得。”我摇头笑笑,“真的不晓得。也许是,也许不是。在我没想明白之前,他就去了。任我怎麽喊,他也听不见了;任我怎麽唤,他也不会应我了;任我受了多大委屈,他也不会和小时候一样,握着我的手,替我出头了。”
“爷…”
“子敬,你听我说。”我觉得喉头沙哑,连呼吸之间都艰难,“说方才那话儿的人还说,曾有人对她言,‘当日无权无势,故而失了你;但若天下唾手可得时,终是换不回你,那要这江山万里又有何用’。”
子敬一呆,面色一白,猛地拉住我手臂:“爷,这话听得奴才心惊胆寒,莫要说了,莫要再说了!”
我浅浅一笑:“我只觉得这话说与我,真是最妥帖不过。这万里江山又有何用,又有何用…但子敬,这江山我还是要的,因我要这江山记得,有多少人为这微不足道的一个‘情‘字,甘愿付死,又有多少人,为着那个字,甘愿孤身独行。”
子敬愣在那里,只管望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拍拍他肩膀,强笑道:“镱哥之于我,我之于他,本就是笔糊涂帐,他嫌麻烦,扔给了我。我把这本帐化进这身子里去了,除非我死,断不会忘。只你想,若我也死了,还有谁记得他,谁记得他…”
子敬转身拭目:“爷,何苦为难自个儿,爷那麽聪明,怎麽会,怎麽会…”
我摇摇头,望着那片红墙绿瓦:“这世上,谁不是为难别人也为难自个儿呢?就是作了皇帝,也不见得能高兴几分,可就有那麽多人想方设法的盯着那个位子。或为名,或为利,或为一家一姓,或为红颜美人,或者,只是庸人无所事事。你说,究竟是他们傻呢,还是我傻?”
子敬嘴唇动了动,忍不住抱着我落下泪来。
我摇头笑笑,拍拍他脊背:“好在,你不曾离开过。”
子敬抬起头来:“就是爷赶子敬走,子敬也不会走!就是爷砍了子敬的腿,子敬爬也要爬回来!”
“我有甚麽好呢?不值得,不值得。”我叹口气,“子敬,作奴才的最怕选错主子,我不是好主子。”
“爷确实不是好主子。既不会说好听的,也不会随意打赏奴才,事事自己早想透了想全了,就是把自己给漏下了。让奴才们觉得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不能替主子分忧,也不能照顾好主子饮食起居。”子敬难得开口,说出这些竟叫我一愣,他却停下来,望我一眼,“可是爷心里还晓得记挂一个人,还晓得惦念一个人,爷的心还是软的,作奴才的只是感叹主子心里爱别人胜过爱自己,替主子抱不平罢了。”
子敬跪下磕个头:“不敢求爷忘了镱爷,只求爷日后心里多想想自个儿,多疼惜自个儿吧,这也就当是给奴才的恩典了!”
我眼中一酸,缓缓拉他起来:“我晓得了,你起来吧。子敬,这话也就你敢说了。”
子敬擦擦眼睛,笑道:“爷要发作奴才麽?”
“那倒不是。”我笑笑,望着宗庙那头儿笑笑,镱哥,今儿倦了,改日再来看你吧。有子敬替你看着我,你大可放心了。
7 御赐永璃
初六早朝前,先行入宫觐见父皇。自将月余间政事禀于御书房,事无大小,依政事、民事、兵事、法事、经济事及吏事分条呈上,再依时序先后逐条奏之。
父皇细细听了,偶加评判,或褒扬,或准再议,不一而足。
待我述毕,方惊觉误了早朝时辰。正欲请罪,父皇却笑道:“无妨,这月余累你,今儿早朝你就免了。后儿该大婚,这几日就不去兵部戍职了,回府好好歇着吧。”
也只得磕头谢了恩典,回府不提。
平日里忙得足不点地,突地闲下来,倒有些腻味。想寻个人喝酒去,偏连之他们都忙着,也就不好叨扰。用南宫的话就是:“你且作一回子轻闲人,只管养好了入洞房就是。”
倒叫人哭笑不得。
留在府里也不得安生。里里外外大小京官儿,多少赶着巴结孝敬的,只忙得刘忠劝我出府避避,他也好拿主子不在府里来搪塞。
初六初七就这般浑过去,眼瞅着初八就是大婚。
寅时二刻,解语知忧就叫起了,沐浴熏香,折腾好一阵,换了朝服,先往宫里给父皇叩安,再往内务府送了九九全数,拜过宗庙,已过了巳时。
刘滟那儿如何我自是不晓得,只祭过宗庙回宫时,远远儿见着她仪仗自南门进了内宫,想是拜会妃娉去了。
我自于乾宁殿再拜父皇,于礼数上,宣了大婚的旨意,还要躬听圣训。父皇倒没多说甚麽,只拉我往后宫走。约行了半盏茶的功夫,立在个院子前,方才放手笑道:“到了。”
我抬头瞅了一眼:“永璃宫?”
父皇拊掌大笑道:“可认出来了?”
我望望四周景致,颇有些迟疑:“这儿,这儿似是儿子…”
“就是你小时候儿住的偏殿。”父皇面有得色,“朕差人重修了。”
我倒奇了,这宫里大兴土木,怎地完全不晓得?
父皇见我凝神,竟笑出声儿来:“老三,你定是想着怎地悄无声息多出所殿阁来,自个儿竟不晓得?”
也只好笑笑,父皇更为得意:“这永璃宫修了几年了,全是趁着你出征时秘密建的。银子出自内务府,就连南宫都不晓得。工匠是朕准高公公悄悄带进来的,其余都是朕的亲兵趁着休职来建的。这一圈儿,朕只说禁了,这才没人来扰。修好快一年了,这回子漆味儿也该散了。”
武圣这一说,我倒想起点儿甚麽。前几年父皇似是说过宫里要划出几块作禁苑,只后来一直没动静儿,也就淡了。谁晓得他来这麽一出。
本想推了的,却见父皇满眼欢喜,竟比我还高兴几分。心里一软,遂跪下道:“儿子谢父皇赏赐!”
武圣哈哈一笑,拉我起身:“且进去看看。这儿就是你在宫里的宅子,等大婚罢了,你自去汐阑上任。儿媳妇儿就住这儿,多陪陪朕和你…长公主。”
我一皱眉,他却紧紧拉着我手:“朕晓得你心里不痛快,你那三王府地儿虽小,却是你自个儿心血堆出来的。平日里就是不常在,也十分在意。朕可不想你连个安生地儿都没有。”
我心里一暖,忙道:“多谢父皇体己。”
武圣倒不说甚麽,只叫高公公开了永璃宫门,立在门内直笑,也就随他进去了。
这永璃宫本是一狭长院落。东西向,南北宽不过七丈,东西逾百丈。整座院落自永璃门起,以抚坤殿、畅景宫、惠养亭和静怡轩四宫为主,依呈四进庭院。
永璃门即是永璃宫正门,东端宫墙侧中,门内即第一所院落。
抚坤殿居中而立,后为畅景宫。其间以宽阔甬道相连,抚坤殿后檐廊与畅景宫前廊南北各接转角。游廊七间,围合成廊院。
高公公一边引路一边道:“这畅景宫面阔五间,进三间,本是黄琉璃瓦绿剪边儿卷棚歇山顶,皇上说大婚要喜庆,这才改了红剪边儿。檐下施斗拱,前后檐明间儿各安四扇三交六棱菱扇门。”
我进去一瞅,梢间前檐为泶埃后檐为砖墙,室内明、间儿以扇分隔,遂笑道:“这倒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了。”
父皇一笑,拉我入了明间儿。
只见后檐金柱间亦设扇,扇前设宝座,上悬“太平长生”匾。
忙的跪下扣谢:“谢父皇赐匾!”
高公公扶我起来,满面堆欢:“皇上可心疼人呢!三王爷,您瞅瞅,所有扇可都是银漆描金,心儿那是双层灯笼锦棂,当中夹纱。”又一指,“您再望这儿看,裙板、绦环板,都是绘着五彩吉祥图,幅幅都是皇上亲选的!”
我正欲言,父皇却献宝似的拉我往东、西间儿走。一进门就见着后檐分设红漆描金榻罩和落地罩,落地罩内供着神位。房顶设了软天,顶棚及墙壁通贴团图案银纸。
我心里暗叹,这修得五色斑斓、做工精巧,叫人如何下得去脚?更不用说还要住了。
武圣却兴致颇高,又引了由畅景宫两侧游廊穿行至第三进庭院,院中央即惠养亭。
武圣眯眼一笑:“名为惠养,就是嘱你自个儿爱惜些个,老四老五也说你身子骨儿不太好。多大的人了,还要朕来教麽?”
我忙躬身道:“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不敢了。”
武圣自往亭里坐下,高公公奉上茶点来。父王一指:“用些吧,这回子不吃,就没机会了。”
遂略略用了些。武圣瞅着我慢条斯理咽下个五香金丝糕,饮了挂茶,这才笑笑,指着亭北红墙道:“那后头儿隔着最末一进院子,里头儿的静怡轩,并着泰庆殿的慧曜楼,都划给你作园了。慧曜楼院后的角门儿转出去,就是泰庆殿的泰庆阁,离崇明殿也近些、往北又可到御园。”
我离席跪下叩首道:“父皇天恩,儿子愧不敢当!”
武圣轻轻一笑:“若是寻常人家,儿子要娶媳妇儿了,也是添丁入口的大事儿。可怜朕富有四海,却难享天伦之乐。今儿在宫里,依你旧居建这永璃宫,就是盼着你常回来住住。”
我抬眼望时,父皇耳际不知何时竟生出几丝银发,心里不免一酸,遂道:“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累父皇记挂,真是该死!”
武圣一瞪眼:“大喜的日子,偏触霉头。”
高公公忙陪笑道:“三王爷还没大婚,在皇上面前还是稚子,可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武圣回嗔作喜:“倒也是。”
我只得笑笑。
又坐了一阵子,就见礼部官员过来,一叠声儿的问安:“可叫奴才们好找!时辰不早了,还请皇上、三王爷回麟泰殿吧。”
武圣一皱眉:“怎地去麟泰殿?朕当年是在延寿殿,今儿老三也得这麽来!”
礼部官儿一愣,又不好驳父皇面子,只好眼巴巴儿望我。
我自笑着起身:“父皇有心了,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话锋一转,“只是礼部备下了在麟泰殿,这回子要改,也怕手忙脚乱的,反倒不美了。况且,大哥大婚时,不也是在麟泰殿麽?宫里自有规矩,怎能因着儿子改了。”
武圣一拍桌子:“这宫里的规矩管的是奴才们,还管着朕了?朕的老三,偏在延寿殿不可!”又回身冲礼部官儿喝道,“怎地这事儿没报给朕晓得?”
我忙上前躬身道:“礼部原是呈了折子的,那回子父皇尚在巡猎,儿子就应了。待父皇回宫时,儿子觉着这些个太过琐碎,不敢叫父皇劳神。何况礼部素来行事稳妥,就叫他们承着了。不曾呈给父皇,都是儿子大意了,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面上一缓:“你也是!罢了,离吉时还有一两个时辰呢吧?礼部把这事儿办好了,重重有赏!”
礼部官儿苦着脸要去,我背着拉他耳语:“也没甚麽打紧的,不过将红烛堂作之类的移过来,手脚麻利些也就是了。筵席反正设在三王府和丽砉殿,不用挪地方儿,要人手只管往我府上要去。若还不够,只管找张广要禁军,就说是我的话儿!别扰了父皇就是。”
我说一句,他应个“是”,这番话罢了,他连应了十几个“是”。待他走了,父皇笑叹道:“这些个奴才,连点子小事儿都不会办。”
我陪笑道:“这是儿子考虑不周,还连累了礼部,劳父皇动气了。”
武圣瞅我一眼方道:“老三说话办事儿,这些年倒是圆润不少。朕倒有些想念你小时候儿了。”
我只得躬身笑着,不好接口。
武圣却自顾说着:“小时候儿你性子可倔,被其他势利眼的子弟欺辱了,也直愣愣的顶回去。还记得游太庙烧了你皇爷爷的长生牌麽?朕晓得是老大先惹的你,若你服个软,这事儿也就罢了。偏你瞪着眼睛,死不低头,身上破了,流着血也满不在乎,一心一意要讨个说法儿。你叫朕怎麽办呢?”
我垂目一笑:“父皇英明神武,行事果敢,竟也有为难的时候儿?”
武圣叹口气:“本也容易,可大可小的事儿,偏老二…”
我心里猛地一痛,接口道:“小时候儿的顽劣行径,倒叫父皇记到今日,真是罪过。”
武圣一愣:“…也是,旧事儿了…反正你那性子,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不肯吃亏,不肯服软。不过你比朕厉害,就厉害在那张嘴上了,真不知像谁…”猛地住了口,面上颇有些尴尬,偷偷瞅我。
我只装着不在意:“自是像父皇。父皇是心慧敏利,儿子不过是旁门左道,徒逞口舌之快。”
也就笑了一回子。又说阵闲话,各怀心思,就有些倦了。好在礼部手脚麻利,来报弄妥了,请皇上移驾延寿殿。我要先至汇宁阁换过吉服,才入延寿殿。
先躬送父皇去了,一出永璃宫,就见着庭继连之。
庭继面上含笑:“可来了,大喜啊,三王爷!”
我一皱眉,笑道:“同喜同喜,可惜身上没带着银子,不好打赏啊。”又一眯眼,“不过蔡大人近日也算红鸾星动,就不用刘锶虚礼了吧。”
庭继面上一红,连之上前笑笑:“新郎官儿好气派,新媳妇儿没进门呢,就打趣兄弟们了。”
我负手一笑:“也是也是,这就走吧。叫父皇等着也不是道理。”
连之眉毛一挑,也就不言语。
一路无话。
8 大婚大昏
进了汇宁阁,入得内室。虽说沐浴净身已在府上行过,现下还得走个过场。待清理罢了,庭继推说礼部延寿殿那头儿走不开,匆匆去了。
连之定要亲为我更衣,只得随他。
除了外袍,卸下中衣,只剩袄服。
连之先捡了白提绢的衣,又嫌不够精致,改了素织金绢换上。中衣本定的妆遍地金缎,连之替我着了,却嫌不够贵气,换了明黄暗云缎,又说衬得脸色不好,最终弃了缎子,选定青织金罗料子,挑了蹙金法绣的四合如意八宝连云纹衫子才算罢。外袍按制该用镂和针绣宝照纹的青织金紫白锦,偏他又说郡主穿的是朱雀祥云,我该用麒麟来配。就又打发小冯子往内务府支了青织金麒麟紫银缎来,捡了盘金绣捻金线织七珍纹、首缀百子图的一件,又叫小冯子拿了圈金绣孔雀蓝羽线织雷纹衬底、上盖赤捻金线朱红绣四合如意灵芝连云纹、后补戏婴图的一件,叫我自个儿选定。
我直看得眼晕叫饶,偏连之不依,瞪我一眼:“自个儿大婚还不用心,倒叫作奴才的怎麽着?”
只好胡乱指了那件戏婴图的,连之笑笑:“我也觉得这件好。”
我心道,选这件,也就为着那些小孩儿在背上,眼不见为净罢了。
连之哪儿晓得我心里想的,替我换了,又张罗着罩衣。
我忙陪笑:“虽说过了立秋,可天儿也还热着,穿这些已快出汗了,再弄个罩衣,岂不是把人闷死?”
连之瞅我一眼:“皇家气派,祖宗规矩,是你能改的?”
我只好冲着小冯子苦笑一声,他扭头掩口一笑,倒叫连之瞅见,免不得横他一眼:“还不把绒料和绸料的拿过来?”
小冯子忙的扛来一堆,我暗自叫苦。
连之仔细捡着,口里喃喃道:“今儿江宁府送的潞绸怎麽不如去年的好了,真是糊涂…这织金绸也还好,就是不够暖气儿…素绸倒和你性子…”见我点头,又冷下脸来,“这甚麽地儿,罩服穿素绸?你想叫皇上砍我的脑袋,还是砍了庭继的脑袋?”
我叹口气:“这绸料你没一件看上眼的,不如看看抹绒的吧。”
连之想了一回子:“抹绒倒是细致些,可不如双面绒的贵气,双面绒的又不如织金状绒大气,罢了,还是这个吧。”说着替我着了织金状绒的罩服。
其实口里说热,不过玩笑之语,那些个绫罗绸缎的,哪样儿不是轻薄柔软。连之又用八喜连环玉琉璃腰带束好,别上那两块梅玉佩,这才算着好吉服了。
连之又替我梳发笼冠,挑来挑去,最后定了鎏金嵌珠的玉冠,又替我着了金叠丝、银叠丝戒指各一。
我定定立着快一个时辰,腰酸背痛,又不敢言语,见连之拿个锦盒过来,忍不住皱眉道:“又不是女子,还拍粉不成?”
连之好气又好笑,半真半假瞅我直乐:“你已是面如敷粉、唇如施丹了,还想就胭脂,莫非想颠倒众生不成?”
我只管ぷ帕承Γ他自启了盒子,取个金香囊替我别上,口里道:“今儿大婚,忌凶,那你剑…”
“先收你那儿吧,等婚宴过了,再给我就是。”心里一痛,面上却笑了。
连之沉默半晌,方招手叫小冯子送上靴子来。
先替我着了素绢白袜,又捡了福子靴换上,却又嫌了,非要换楝靴。我怕父皇久候,不由道:“也没甚麽打紧的,快些吧。”
连之本跪着替我换靴,听我之言猛地一顿。我垂目看时,他正仰起脸来。
眼里红红的,口里道:“这辈子,也就这回子能光明正大伺候你穿衣着履了。”
我叹口气,伸手扶他起来:“世事难料。”
连之俯首拭目:“怎生变,也不会是…”
我握着他手:“今时今日,我已回不了头了。若你弃我而去,也是我咎由自取。”
连之忍不住伏在我肩上,身子抽搐,口里哽咽道:“瞎说甚麽…今日才走,岂不是小瞧了我林连之麽?”
我呵呵一笑,抚他后背:“这也是,堂堂的吏部尚书,怎会出尔反尔?”
连之强忍着抽身,轻道:“罢了,你去吧,我,我洗过脸再来。”
我自系好靴子,万分慎重解下月华剑置于他手心,方出门去了。
小冯子见我来了,忙牵马来:“三王爷快些吧,皇上问了几回了!给了旨意,准三王爷骑马过去。”
我点头上马,算着时辰,确是不早了,遂策马往延寿殿赶。
才到宫门,南宫大叹一声,上前拉住马缰:“可来了!怎地这般迟?”
庭继回身不见连之,忙拉他袖子,我只作不见,笑笑入宫。
无非候着拜天地,敬父皇,出宫游皇城,送刘滟入府,这就开席,大宴群臣。文缛节,累人得紧,就不细表。
却不想父王亲来了府上,拉着安俊侯,浑是亲热。我望了一眼,后宫女眷莫说长公主,就连嫔妃也一个没来。也就暗叹一声,跪着迎了圣驾,听完圣旨,上前敬酒。
武圣连饮了三杯,叫我给安俊侯也敬。他自饮了三杯,就推说醉了。我敬罢了,既垂手立在一旁伺候。群臣自是来敬。父皇也就一一应了,笑容满面。
隔阵子,武圣与安俊侯耳语罢了,方朗笑道:“朕在着,你们都不自在,这就罢了,朕回了,你们且乐着。”
也就躬送圣驾,再回来时,果然放松不少,敬酒的也就轮番来了。
年纪长得倒不怎麽为难我,三杯罢了;年纪相仿的,自是不依不饶。我是来者不拒,仰头干了。也不知喝了多少,喝了多久,只道把场子走圆了,又听嚷着要闹新房,也就笑着应了。
自有下人来扶,我只笑道:“自个儿的洞房,哪儿有,哪儿有要人牵着进的?”
就齐齐笑了。进了屋,似有媒人念着甚麽“多子多福”、“百子千孙”之类的,又塞个甚麽什物入手。仔细一看,倒认得,正要动作,喜妇念着一句:“称心如意!”
称心如意?
称了谁的心,如了谁的意?
我只笑着,挑了新娘子盖头,众人哄笑起来,要看我二人饮交杯酒。我亦笑着,喜妇乖觉,送上酒来。我取了一杯,却不见刘滟,一回头,她立在我身侧,耳里只听着有人笑:“三王爷醉了,连郡主都找不着了!”
我只嘻嘻一笑:“谁,谁说的?这…不就在…在这儿?”
稀里糊涂拉她喝了一杯,众人也就笑了,倒似是刘忠进来,把众人劝出去了。
我一定神,只见偌大的喜室徒空,倒生出几分落寞之感,遂捡张椅子坐下,直盯着大红的“喜”字发愣。
一双嫩手置于我肩上,并着一杯热茶:“王爷,且饮解酒汤吧。”
我抬手接了,饮罢方笑道:“怎麽唤我王爷?”
刘滟掩口一笑:“规矩总是要的。”
我叫她再取一杯来喝了,又摇头道:“人前你这般叫还说得过去,现下只有你我二人,还这样…”
“万万不可。”刘滟正色道,“礼节不可废,之前亲昵,贱妾也晓得放肆了,现下已和王爷成婚,就该替王爷多想想…”
我立起身来,仔细打量她,也不晓得是胭脂抹得厚,还是不好意思,脸红得厉害,口里道:“王爷,莫要这般看贱妾…”
我晃了一晃,口里道:“好,好…你,你作你的,贤惠王妃,我作…我的,浪荡王爷!”摇摇晃晃就要出门。刘滟似有来扶,被我推开。
一步三晃行到院里,招手叫个小厮再拿酒来,又叫他们不许跟着。
提着酒坛子行到园里,凉风一吹,倒清醒几分,正想行至小亭坐下,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只是险些。
我握着一双手臂,瘦瘦的,挺干练,练家子。也就笑笑,正要说话,耳际却听到一声轻笑:“怎麽这般不小心?”
我仰头一笑:“多,多谢!”
他自一笑,扶我坐下,口里道:“我有醒酒药,也有百日醉,你要哪一个?”
我大笑:“我,我没醉,要醒酒药…作甚?有美酒,自然,自然是要的。”
他复笑:“你没醉?那你可知我是谁?”
我抬眼看看,目如水,又似星,含着情,笼着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遂道:“坐,坐那麽远,我…我看不清,你…坐近些,近些…”
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过来,抚着我面颊:“这回可看清了?”
我努力睁眼再看时,眉如柳,又似剑,更如远山,不由伸手去摸,口里道:“好,好漂亮的眉毛…我定是,定是见过你的…让我,让我再看看,看看…”
那人却吻住我的唇,额尔放开轻笑:“一嘴酒气,还好是雕,不然非把你扔到池水里洗洗!”
我眨眨眼:“嗯?”
他又吻了一记:“可想起来了?”
我只一笑,有些寂寥,遂伸手拉他入怀,紧紧环住,口里道:“再,再来一,我定能…”
他轻笑着环上我颈子,口里呢喃:“还真叫我说着了…”
我狠狠吻下去,含含糊糊问了一句:“说,说甚麽?”
“卫锶饮酒,礼数全丢。”
倒似九天传声儿,我已不辨东南西北。
9 恍似一梦
雕梁间彩凤影,桂子枝头若含情。媚儿眼,眠月井,石子儿娇声无路归。魅影暗香成冰,风过时梢头笑迎。柔光酿出惑人殷情,逗引出云雨情境。喜的是夜静,一树梅尚思睡。
酒酣,心迷,热的是身,燃的是情。
有人吻来,缠绵缱眷。回身欲捉,却是两手空空如也。待睁眼时,却有浓稠不解。肆意折身欲返,又被牢牢环住。
衣衫半褪,如玉似璞,分不清是月光,亦或凝霜。
指节分明,抚过,竟有流连。
眼前幻化那天那夜,月凉如水,勾人情动。眼角眉梢风韵不减,更添情致。
分不清是谁吻着谁,辨不得是谁拥着谁,此刻灼热,足已溶冰化雪。蝴蝶痴情,并蒂莲开,娇羞颜面,看呆梢头桂;鸳鸯迷离,连理枝璨,肆意伸展,漫溢幽明芳华。
浑身如经火燃焰,烧得喉头干哑。魂魄飘摇九天外,且顾刹那痴恋。
潦草急迫,却又饱含情。若有似无,耳际听得低唤。
却来不及细认,竹君摇曳,濯濯清泉,响在近旁;又等不及再看,兰姬弄影,懒懒流泻,鸣于身侧。
只管吻着清新芳泽,只管拥着馨慧宁静,只管邀月共庆。
庆甚麽?
难得糊涂。
是谁?偏要贴着耳际低喃;是谁?偏要垂下一滴泪来;是谁?是谁…
懑的大胆,敢唤我名讳?!
放眼当今天下,还有谁敢唤我刘锶。
做官儿的,只敢垂目躬身,唤我一声儿三王爷;为挚友,只会含笑拱手,私下里念声儿“你”;下人里头,只管跪下磕头,喊一声儿“爷”!
能叫我名讳的,还有几人,还有谁人?
镱哥?镱哥,是你麽?若是你,何以来的这般迟。酒席早散了…我想敬你,怎地找不着酒坛子,莫要背身而立,且让我看看,且让我看看…
文思?文思,可是你?若是你,怎地走的这般急。我后悔之极…我想救你,怎地寻不到入口儿,莫叫旁人笑话,三王府留你,我府里留你…
却一皱眉,难不成都不是?
还有谁?还有谁!
父皇?自然不是,我是你的老三,我是你的爱子!你给了我命,给了我名,给了我天子能给的所有,你却忘了问问我,要是不要…
长公主?怎能是?如何是?你苦着,你爱着,你选的…我不怪你,不怪你…我有何面目怪你?我只怪自个儿,若是迟走半步,轮回一转,可会换个活法儿?
免得日日噩梦惊醒,只觉得人人圣洁爽利,自个儿最是污秽…
偏那一声声唤,含着情意,带着怨对,裹着缠绵,夹着渴望,一字一句敲在心上,竟叫人想避到里头儿去,一辈子再不出来…
一股销魂的甜蜜涌上来,如潮涨,如月盈,如星灿,如绽,如风舞,如将一生美好留在此…
沉溺着,抚摸着,竟不知裸露的躯体有这般暖意,似是能温入心内。
低喘着,用力着,竟不知嘶哑的声音有这般魔力,似是能唤进心里。
哭泣麽?叹息麽?不晓得,不晓得…
只晓得有唇紧紧贴着唇,有手牢牢扣着颈,有腿定定环着腰,不肯放开,不愿离开…
那阵彻骨的甜腻消下去,如潮落,如月亏,如星隐,如谢,如风散,如将一世气力化于此地…
刘锶…
这最末一声儿,却似在哭。
猛地一抖,再睁眼,散尽。
帷幔低垂,佛手含情,袅袅不语。榻侧小桌白瓷杯,浓浓桂味,和着淡淡书卷墨香。
我缓缓坐起,望着窗外天色大亮,竟有些痴了。
门响时,子敬垂首而入。
“爷醒了?”
“子敬…”我换了一声儿,头却痛了,不由皱眉。
“爷醉得不浅,今儿就好好歇了吧。”子敬过来,替我披件袍子。
拉着领子,这才见着衣衫穿的好好儿的,暗笑自个儿疑神疑鬼,却也不敢大意了,遂想了片刻:“昨夜…我睡这儿?”
“爷昨儿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叫奴才好找。”子敬递了茶来,也就接了。
饮一口,又觉着不对,遂又道:“我昨儿是独个儿睡的?”
子敬望我一眼,浑是不解:“爷昨儿还见客了?不能吧…奴才还是头见爷喝这麽多酒。”
“昨儿来的都是甚麽客啊?”我斟酌着。
“还不是朝里的官儿。”子敬一笑,“府里也是头回这般热闹。”
“那我天天儿的讨媳妇儿,让你热闹够了!”也就笑了,心里疑云重重,“昨儿醉的厉害,是谁将我扶到这儿的?”
“找着爷的时候,已是睡在这儿了。”子敬答了,又瞅我一眼,“怎麽,爷觉得不对?”
“也不是,就怕昨儿酒喝多了,失了礼数。”我淡淡的,正巧解语知忧进来,也就不提这茬儿。
起身洁面更衣,解语口里道:“这件衣没见过爷穿啊?”
我点头道:“昨儿在宫里连之给换过…”一低头,却愣了。
蓝提绢的料子,闻来一股子淡淡的香。
解语没觉着有何不妥,正要替我除了,我忙拦着,口里道:“先不急,备下热水…”
“就晓得爷定是嫌身上一股子酒味儿!”知忧一笑,“早备着了,爷是去…”
“提进来吧,顺道儿把穿衣镜也拿来,我自个儿洗洗穿衣就是。”
三人点头应了,稍顷弄妥,才垂首退下。
我想了片刻,行至镜前,缓缓除了衣。
果然,里头袄服不见了。
镜子里人面色一白,身子一晃。
定定立着再看,并无不妥。身上只是酒后疲软,也无大碍。
许是昨儿酒后热了,自个儿除了,有奴才怕我受凉,又替我找件衣换上…我强自镇定,扬手将垂发挽至脑后,侧身想取个簪子定住,却不意间瞥了一眼,登时呆了。
耳后颈侧一带,浅浅的…面上一红,额尔死灰。
扭身一看,脊背上也有几道抓痕。一转身子,倒也没别的不妥。
手一松,发即垂下,那些痕迹也就望不见了。
连连苦笑,好,好!
泡在热水中,氤氲湿气,缓缓洗了头发,又擦过身子,也就靠着浴桶边合上眼睛。
是谁?!
紧紧握拳,头有种挫败感。
因由,说不清,道不明。
流水滑过皮肤,缓缓落下,我心已宁。
且静思昨日之事。
父皇走后,群臣敬酒,该是醉了,但也记得入新房与刘滟饮酒之事,似是口角了几句,出了房,还叫个小厮给我拿酒…
之后呢?
有人来了。谁?
我一阵头痛,偏生想不起了。
按住额际,叹口气,也就起身擦干,换了干净袍子,正欲束发,见着镜子里不堪入目之痕,不由皱眉。只得又将发髻放下,自嘲一声,好在这几日不用上朝,亦不用出门,横竖挡了这几日为上。
正恼着,却听门外低唤:“爷――”
“解语麽?”我忙的拉过一束发来挡了。
“王妃问爷可大好了?”
“哦?”我愣了一阵,才想起说的是刘滟,也就摇头笑笑,折身开门。
解语眼里一亮,知忧嘴快,笑嘻嘻道:“好久不见爷把头发放下来,还是这般俊些。”
也就笑了:“多大的人了,还披头散发不成?”
解语瞅了知忧一眼:“爷别听她嘴碎。”
知忧一噘嘴:“爷本就不是七老八十,偏要把头发束着。”
我摇头笑笑:“不是说王妃候着麽?在哪儿呢?”
解语暗地拧了知忧一下,方回道:“王妃在厅候着呢。”
也就点头抬腿去了。
走了两步,解语跟上来:“爷的玉没拿呢。”
低头一瞅,腰际空荡荡的,遂笑了:“许是在榻上,你去取了吧。”
解语折身入屋,稍顷回了,笑眯眯的,一伸手:“爷真是小心,睡着还不忘把玉和匕首一块儿放在枕头下边儿。”
接过那匕首一望,不由愣了。
这个借我用用,日后还你。
耳际一热,又是这个声儿自顾笑着。
卫锶饮酒,礼数全丢。
我手一抖,匕首落在地上,并着那块梅玉佩,叮咚脆响。
唬得解语知忧跪下来捡,口里直念阿弥陀佛:“爷可仔细,摔了这玉可了不得!”复又笑了,“还好没事儿。”说着替我别在腰际,也就立在身后伺候。
我连连摇头,可千万别是他啊!
子敬候了一阵,见我愣着,小声儿道:“爷?”
我望了他一眼,他忙道:“爷,王妃还候着呢。”
也就笑了:“这就去吧。”
厅还是老样子,昨儿的大红绸子撤了,方像原来的样儿。
刚进门,就听里头唤道:“王爷大安!”
定睛一看,倒愣了。
刘滟麽,怎地头发盘起来了?
见我愣着,她掩口一笑:“王爷看甚麽?”
扶她起身笑笑:“没甚麽?昨儿喝多了,你别在意。”
她惨然一笑:“是贱妾冒犯了王爷,怎地倒叫王爷给贱妾赔不是?”
我一皱眉:“若你再不改口,我这王爷也没法子在府里待着了。”
刘滟一愣,我柔声道:“且不说娶的是我夫人,进了这门就是王妃,如何自谦亦不能这般说话,叫下人们怎麽看?”
刘滟面上一红,我握她手道:“不管旁人怎麽说,你进了这三王府,就是堂堂的王妃,我马上要去汐阑封地,这东也城里的脸面,全靠你撑着了。”
刘滟嫣然一笑,轻轻偎过来:“晓得了,父亲也说过,叫我好自为之。”
我一挑左眉:“是麽?三日后按理是回门,就一道儿进宫吧。”
刘滟垂首扭捏半晌,方赧颜道:“本来求了父亲,想让我随你同去汐阑的,可父亲说不妥,也说父皇想留我多住东也一阵,怕我长途累着。待你于汐阑安顿了,再去不迟。”
我心里一动,面上轻笑:“我也怕你累着,待那头儿定了…”
刘滟却一笑,贴我耳侧轻道:“我在东也帮你看着,父皇自然不会疑你有歹心。父亲在东也,有甚麽消息我定会即刻叫你晓得,你且放心去吧。”
我嘴角一扬,安俊侯,你与父皇的肚皮官司也快上堂了吧!
1 见龙在野
与刘滟没说几句,刘忠引了小冯子来,说是宫里传唤。
我口里应着,打赏了银子,正要换朝服去,小冯子却道:“还请王妃同行。”
刘滟一愣,冲我一望,颇有游疑之色。
我笑道:“父皇连着王妃也见?”
小冯子忙陪笑:“虽说按规矩该三日后才入宫觐见,可皇上说有要事,长公主接口说也想见见王妃,皇上就点头说了句‘一并传了’。”
我颔首应了,与刘滟回内室更衣。背身立着,自解盘扣,口里宽慰她:“横竖不是甚麽大事儿,不过是长公主要见你,没甚麽打紧。”
刘滟捧了朝服过来,替我着了,也不言语。
我突地想到一事,又道:“昨儿你入宫的时候儿,可去拜了长公主?”
她替我扣着玫璃扣,口里抱怨着:“光是拜父皇的妃娉、王室的诰命、朝廷的命妇都赶不及,哪儿有那闲工夫。”
我一皱眉:“照例有身份的都会在,莫非人多没见着?”
刘滟弄妥了扣子,又拉理袖口:“也是,人太多,磕头都来不及,哪儿会去看谁在谁不在。”
我垂目道:“怎麽也是晚辈,本该先拜的。今儿她既想见你,就该…”
刘滟颇不以为然笑笑,招手叫进两个婢女来替她着衣。
我压下心头一丝不快,转眼望着那两个婢女,眼生得紧。也就回身坐了,装着随口道:“这两个丫头模样倒俊,多大了?”
二人忙的跪下:“奴婢迎紫、奉紫见过王爷。”
我强忍着笑,挥手叫二人起身:“迎子奉子?滟儿,你这演的哪一出啊?”
刘滟一愣,见我似笑非笑又念了一遍,面上一红,连连跺脚:“我…我哪儿晓得,你只管问父亲去!横竖他选的陪嫁丫头儿。”
我面上亦笑,心道:陪嫁丫头儿?只你这宝贝女儿,已如虎狼,再来两个,吃定了刘锶麽?若是想安插人手,刘忠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
也不提这个,待刘滟整理停当,方一同入宫。
高公公笑呵呵的引我二人至永璃宫,一望惠养亭:“王爷王妃请吧,皇上他们可候了好一阵子了。”
我微微颔首,牵了刘滟往里走,她原想挣开,我冲她一笑,她也就赧颜垂目而笑,由我握着。
果不其然,惠养亭里坐着三人,武圣、长公主、安俊侯。身旁小太监眼尖,低头说句甚麽,三人齐齐望来,见我含笑扶了刘滟,更是相视而笑,各自颔首。
我待走近些,方跪下道:“儿子叩见父皇,问安俊侯安,长公主安。”
安俊侯笑而起身,一拍我肩膀:“都成了婚,怎地还见外?”
我忙笑道:“泰山大人教训得是。”
也就齐齐笑了一回子。
长公主自拉了刘滟双手,左看右看,含笑点头。
武圣端起茶杯却不饮:“滟儿啊,这座永璃宫是替你俩建的,也算是宫里的住。老三不日去了汐阑,你就搬进宫来吧。”
安俊侯亦道:“滟儿,还不谢恩?”
我自拉了刘滟跪下磕头,长公主上前扶了,一手拉着刘滟,一手牵着我,目露柔光,轻道:“甚好,甚好。只是入宫陪着我们这些老人家,别嫌气闷才好。”
刘滟大方一笑:“长公主…姑母说的滟儿好没脸子。能伴着姑母,也是滟儿福气!”
听她左一个“姑母”,右一个“姑母”,长公主面色微变,却又笑而带过:“这院子后头儿圃别致,且去看看。”
刘滟笑着应了,自伴她去了。
待行远,武圣一指大理石凳子:“坐吧,自家人就别讲虚礼了。”
我待安俊侯坐了,方浅浅坐下。
武圣道:“本该三日后才进宫的,可现下汐阑出了状况,你得先回了。”
我皱眉道:“何时启程?”
安俊侯叹道:“只给你留了五日,就得动身。”
“这麽急?”我一惊,汐阑出了乱子?
武圣饮口茶道:“陈国唆着桧国屯兵境上,蠢蠢欲动。”
我一顿首:“汐阑之地初平,民心不稳,儿子这就回兵部戍职。”
“朕让你自选兵马将领,此番定要一举灭了这两个心腹大患!”武圣搁下杯子,满目意:“你大军留在东也城外,也是想着有今日吧。若非如此,你亲下的命令,镗儿为何借口推三阻四的?”
我自一笑,并不答话。
“师出无名总不好。”安俊侯微摇首。
我一挑眉毛:“前伐申,多有匿迹,可为口实。”
武圣笑道:“就晓得老三不会轻易饶过!”
安俊侯捻须道:“可有应对之策?”
我垂目一笑:“虽有些眉目,尚需与兵部合议。”
武圣朗笑道:“如此甚好,你且去吧。”
我躬身告退,拿了父皇旨意,自往兵部大堂去。
方入,就听有人唤了一声儿:“三哥?你怎地来了?”
一看却是铭儿,遂道:“自是有事儿。你且去把兵部五品以上的官儿都叫来。”
铭儿望我一脸慎重,忙的去了。
稍顷齐全了,我轻咳一声方说了父皇意思,念了旨意。官员各有议论,我只管瞅着,并不多言。
少时,郭俊先道:“三王爷的意思,是合击,亦或分兵?”
我只点头道:“镗儿,说说你的意思。”
镗儿皱眉道:“互有利弊。合,一军统整,然易受夹击;分,固可各个击破,然粮草运送不易。”
我又道:“张将军的意思呢?”
张广道:“州府官兵可负责沿途输送粮草,只管着各自地界就是。万一不足,亦可自各周府官仓取用。”
铭儿道:“如此就怕互相推诿,反累输送。”
张广道:“明确地界,既可防着中饱私囊,也可便宜行事。”
我见众人颔首,遂一笑:“如此既是赞成分兵之举。好,何人为将,领兵何地?”
郭俊道:“三王爷自是统帅一军,另一军…”
镗儿道:“某不才,愿为父皇分忧!”
张广亦道:“某亦愿!”
我轻笑道:“此番本王为帅,分兵两路,各有统将,互不相扰。”
郭俊一愣:“三王爷不领一军?”
我颔首道:“两路齐下,自要有人看着粮草,交由州府,总是不放心。况需看着汐阑,大战方歇,经不起折腾,民心不可失啊。”
张广一展眉:“原来三王爷还是记挂这个。”
自还有旁的,只不能说罢了。
遂又笑道:“虽说分兵两路,总得互相应和,免得腹背受敌。”
众将议论一阵,均道:“四皇子可为一军,不知三王爷另一属意为何人?”
我轻道:“郭侍郎可为…”
郭俊一惊,忙的躬身:“下官…”
我一想,又摆手改口道:“郭侍郎…可为监军,随我调度。”
郭俊面上一缓,我心头暗笑,又道:“四弟自领一军,拜为上将,五弟为副将,领左翼军十五万,五日后自北门出兵!”
“是!”二人并着左翼军诸将躬身应了。
我溜眼众将,又道:“右翼军十五万,张广为上将…不知张将军可有中意人选为副将?”
张广抓抓头:“本想请五皇子助阵的,三王爷已先派了他随左翼军,这…”
我呵呵一笑:“如此,则请张将军独挑大梁,三日后与本王中军同自西门而出!”
“是!”
我扫眼众将,突见一人皱眉不语,细细一看,不由笑了,朗声道:“尹大人似有话说?”
尹赜忙道:“不过是杞人忧天,三王爷莫怪。”
暂不理会他怎地在此,口里笑道:“愿闻其详!”
“下官以为,不必分日出兵,两路大军五日后同出,气势先声夺人!”尹赜躬身道:“此外,郭大人可为右翼军统帅,张大人为副将,如此更妥。”
我微眯眼:“有何道理?”
“郭大人虽是文官出身,然随三王爷久征沙场,明了治军之策,为总治调度最是稳妥。”尹赜正色道,“张将军武艺高强,胆识过人,有勇有谋,驰骋沙场更为适宜!”
我心里一笑,好个总治调度,就是说郭俊谋略虽长,奈何不善迎敌,对阵拼杀略显不足;那个驰骋沙场,说得好听,不就是说张广粗中无细,难免坏事。不过还算中肯,也就望着张广道:“张将军以为如何?”
张广想了一阵子,方道:“末将一切听三王爷差遣!”
我又瞅眼郭俊,他颇有不愿:“下官确是不善领军…”
尹赜笑道:“堂堂兵部侍郎却言不善领军,说出去岂不笑掉敌国大牙?郭大人虽是自谦,却也莫要长了他人志气。”
我暗地里瞅眼郭俊,他倒不恼,只是面有难色,遂道:“郭大人,可是有难言之隐?”
郭俊面上一红:“只是往日治军,都是随同三王爷拟定战策,突要下官自领一军,有点儿…”
我哈哈一笑:“还以为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儿!郭大人智谋早是全军明了,今日还有张将军在,怕甚麽?”
心头暗道,你担心的,只是怕离了我身侧。又一转念,尹赜倒是个会看脸色的。
张广亦笑:“如此甚好,与郭大人同行!”
我颔首道:“中军二万随我入汐阑,汐阑谵城为敌后大营…”
尹赜一皱眉,正要开口,我抢道:“尹大人随我同行!”
尹赜瞅我一眼,面上一笑,口里称是。
又叫郭俊、镗儿今日各自拟定战策,书文来报;又分派兵部各人,或持兵符调兵,或持令牌调粮,或准备其余军需物资,也不详表。
待理出头绪,时辰不早,也就宿在兵部。
第二日早朝,武圣下了旨意,言明对两国用兵,我上了折子,述了用兵大意。武圣略改了些,其余照准。遂又回兵部调停,各方皆要想周全了,难免不能,好在尹赜常能察觉,尚能直言不讳,倒是得力助手。连着几日,皆是宿在兵部。直至五日后,大军出征。
武圣亲祭天地宗庙,祈福祝祷。饮过烈酒,摔杯而誓:“若不平,誓不返!”
全军亦朗声曰:“若不平,誓不返!”
声如响雷,气贯长宏,旌旗烈风,秋日艳阳,如照胜迹!
11 再入汐阑
无非旧途,重行一望,亦多感慨。战火绵延,累及百姓。然若非如此,天下何以安,宇内何以宁。真道是一将功成万古枯。这斑斑血迹,可会为他日梦魇?
谁又可知。
蒿草戚戚白骨埋,陋室空空血泪多。
为着一家一姓的功名,将这天下弄得民不聊生、污秽不堪,又有何益。
不免拉住缰绳,长长一叹。
“三王爷何故叹息?”
身后轻问,回眸一指:“离平汐阑已过两月余,你且看看,凋敝惨败,何可寻往日华?皆吾之过也!”
“三王爷,人生短短数十载,苦亦苦,病且病,待得两眼一黑过去了,也没甚麽打紧,但若子孙生生世世也受这苦楚,又有何益?”他望我一眼,顿首道,“尝闻三王爷语众将,一劳永逸的法子,莫如换个英明的主子。一战之伤,比之昏君十年,孰重孰轻?”
我心里一动,口里笑道:“尹赜,父皇将你置于兵部,果是英明之极。”
尹赜略略欠身:“皇上圣心恭和,王爷智勇双全,天下何愁不定。尹某三生有幸,得见一统,自当鞍前马后,略尽绵力!”
“才略进勉力?还当汝定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我不由一笑,半真半假试探一句。
尹赜朗声一笑:“何敢自比孔明?才智不及万一,胆略不及毫厘。况于三王爷面前,何人胆敢矜夸。”
倒觉有趣:“文臣好以此剖白,武将则必言‘马革裹尸’,汝又以为如何?”
尹赜轻笑:“若是依着王爷的性子,面上赞着,心里定道,攻城略地,自有专谋,徒逞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我拊掌大笑:“兵士者,自当奋勇杀敌,视死如归。”
“士无谋则身败名裂,将无谋则每战必败,帅无谋则兵陨身死。轻则丧命累身,重则断送家国前程。白起坑四十万,至今耳中尤吟。”尹赜娓娓而谈。
言一句,则心里笑一分,遂道:“甚得吾心!且同行事。此一役后,当叫天下止干戈!”
尹赜含笑躬身:“愿随三王爷!”
复又前行。
一路行至虞郡,突见琼楼,不由停步驻足。
尤记当日于此,嬉笑怒骂。今日再至,则心有戚戚。
不便入内。待行出城外,方唤子敬,令他潜行折返。若是见了红妈妈,则探探韩焉下落。
两个时辰后,子敬回报。琼楼早已几度易手,现下接手得是个寻常布商,买了楼面想做布庄。那个红妈妈,于我回东也前后早已离去,无可问津。
我默默无语,子敬瞅我良久,突道:“爷莫非想起慕容泠?”
我摇头一笑:“只是想起…想起一故人,这才差你跑这一趟。”
子敬叹口气:“不是慕容泠,那定是韩焉了。”
我心里猛地一颤,望他一眼,定下心神:“何以见得?”
子敬垂目道:“自爷领军出城,每日心事重重。虽人前意气风发,谈笑自若,奴才却知爷夜夜难眠罢了。”
“哪儿有这般耸动。”我轻笑道,“不过是行军之事,颇伤脑筋,故而难眠。”
子敬嘴唇略动了动,终是改口:“爷,府上忠叔来了消息,大王爷于爷离京日回了。”
我一皱眉:“刘锐可同回?”
“二人前后差了几个时辰,各由一门而归。”
我略想了想:“今儿的邸报若来了,即刻送来。”
“是。”
待行至汐阑,入得谵城。
按我的规矩,宫城早已尽开,禁苑还与民耕。宫室多弃封。父皇没给旨意,自然是便宜行事。借了原申宫兵部为府邸,暂主行事。
陈越二国本是合击,奈何边境守卫森严,竟不得破。郭俊与刘镗两路大军直指向国都而去,只得分兵急回。镗儿特捡精勇之士二千,伏于撤兵要道险地。首战轻取,越兵折损三成,丢弃辎重无数,军心弥散,而大震我军心。镗儿置信,问趁胜追击至越境,或是整军再议。我即复信,兵贵神速。越军军心涣散、军备不整之时,可乘胜而入。尚需小心诱敌之计。
时郭俊遇陈将,颇为谨慎,行事三思。张广求速出战,颇多訾议。两人各自来信,互指有失。我左右掂量,发了帅令,言辞颇厉。指斥张广不服上司调度,有违军令,散布不利之言,动摇军心,实乃对战大忌!着降一级,打了三十军棍。至于郭俊,主帅号令不明,无方驱策下属,实乃失德,然阵前换将,为兵家大忌,故着打军棍二十。又帅令其翼军,郭俊主帅,乃武圣钦定,需尊号令,否则军法从事!实此意,则是免了传令之费。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岂可因着体制规矩,白白贻误战机。况陈越之国,已是强弩之末。天下苦战久矣,民心思定,宜尽早平之,方和气数。
两令即下,各有展获。遂放下心头大石,专心汐阑事务。
我之于汐阑,可为庇护;汐阑之于我,可有根基。父皇一片苦心,怎能儿戏?自该轻刑戒急,休养生息。遂于三日间连下二令,记有下则:
一、官吏统计属地人口、田地数值,汇成令册,不日上报;
二、愿返乡者,府衙出资;愿留现地者,府衙依龄授田,三年内不征赋税;
三、免汐阑地两年徭役;
四、中军二万,除五千留于谵城护卫,余者分置各州府,为府衙卫,保地方太平;无事则为军屯,不得扰民,违者军法从事;
五、撤各州府私兵,归复为民,低息租地。数值可由各府衙暂拟;
六、重奖耕织,乡县地产头十名,赏金一百,再免一年军役,女子免徭役;
七、女子十六上、男子十八上不婚者,成婚三年无子者,皆罚银二百,罚役三年;
八、逃逸奴籍者,不予追究,记为常户,赠田租田,依各州府情形、人口资质不等;
九、重修林麒书院,请当地大儒讲学,府衙有办置县学者,所资可奉请上拨;
十、凡自荐、保举者,经地方官核准,呈上批定,可授官职,务以保境安民,造福一方为要;
十一、明正典律,虽宗室、望族、官宦者罪,共罚不讳。
由是汐阑民皆称快,月余大定。虽不止立时华,却已安定下来。思及不日即到秋税,因着水患战乱之故,毁了农时。特又下令再申,三年不征赋税。若有冬春食粮之虑,奏请上拨。由是民心愈定,口皆赞言。我亦以为喜。
至于选派各地官员,尹赜提议,原申地之官,降卫者可先拟用,派副手佐之。重镇要隘,则选派心腹有能者。初,各地皆由守军将领暂代,待遴选罢了,逐一上任,自行归谵城报道。
待上述事了了,已过两月。
自接我复信,镗儿铭儿连下越地百城,越王只余半壁江山,投书乞和,自削王号,以“父”礼称父皇,愿为“儿臣”。
镗儿不敢轻断,上书父王,亦密信问我。我自笑回:“他愿以‘父’事父皇,我却不愿以‘兄’事之。”
不日,武圣降旨,越君失德,无可自勉,当顺天意。
遂镗儿挥军北进,直下重镇瞿甫,围困越都。
再说陈地,自我树郭俊军威,他亦发谦和,贵而不骄,亲为抚慰,张广叹服。二人同心协德,同拟战计。避陈将季纳之锋芒,先娶小镇,只劫不占,耗其内力。或诱扰其后援粮草之道,疲军之身。耐心静候,于日前一战,斩敌二万,俘敌八千,季纳中箭,陈军自此心散,或逃或降,只余万余苦守陈都。
武圣下旨劝降,言善待之。陈王倒是硬气,抵死不降。郭俊张广虽兵数占优,然所夺之地亦需留军守备,故而分兵过众,所余之部与陈军相近,不能压服。且所余陈军顽抗,遂相持十日不下。
郭俊由是投书来问,我复之曰:陈地之难,险在陈都地势之要。且陈王心定,兵卒一心,故难立克之。然我军兵多将广,且困之。一日不成则十日,十日不成则一月,一月不成则经年。毋庸挂心朝议,自有我一肩承担!
尹赜笔录罢了,不由一笑。怪之,对曰:“三王爷说话一语中的,且析且辩,且勉且励,且责且威。施恩不难提源,高明,高明!”
我微微一笑:“此言差矣。皆是同朝为官,怎有‘责’、‘威’之说?唯共勉耳。”
尹赜诚心道:“三王爷非常人,尹赜今日始知武圣之言。”
不由奇道:“父皇何言?”
尹赜笑对:“因当日救驾之功,承皇上天恩,随同返京,入兵部行事。戍职前入宫谢恩,皇上独语臣下,言三王爷心细如发,明目如电,洞悉千里,运筹帷幄,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然心劳甚,需常有人在侧解忧。”
我不由好笑,前头儿那些哪儿是父皇口吻?只那“然”字后,倒有些意思:“故而父皇叫你来作者解忧人?”
尹赜跪下道:“不敢相瞒。本三王爷此番入汐阑,皇上已有意下旨立为储君。然安俊侯以天下未定、储君不益离京二条为由劝阻了。”
我眯起眼来:“尹赜,这些只怕不是一个小小兵部参事可知的。”
尹赜浅笑答曰:“三王爷英明,下官原亦姓刘,曾犯不赦大罪,是皇上宽和,赐姓的尹。”
我心里一动:“父皇赐姓?你原姓刘…”想到一茬儿,竟一愣,不敢置信,直视其面!
12 用人之度
尹赜垂目一笑:“三王爷早已洞悉一切,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略一沉吟,皱起眉来。
迎父皇回宫后,即暗中查探尹赜底细。尹赜于吏部履职时,只云长于燔州,丝毫不提籍贯久明之事。映儿至燔州再探,街坊邻里思良久,方有所忆。皆言其人少时沉静讷言,并不见得出众几分。其父母亦是寡言少语之人,自云避兰修之乱背井离乡。五年前亡故后,尹赜悄然离开。街坊皆以之归乡。映儿急智,自解为远房亲戚偶然路过,虽尹赜已迁,然长者需拜。扫墓时,又借口年久当修,暗地里开馆验过,确是病亡,才又厚葬。也不言尹赜现下为官之事。然五年间尹赜去往何,暂无法查出。
于兵部时又见尹赜,遂留心内务府的卷宗,亦不见有何不妥。况宗室玉碟我亦暗中叫小冯子验过,十四叔一脉早于兰修一事杀尽,无一幸免。
今儿尹赜这一说,我倒有些眉目,遂笑道:“幼时曾听柳太傅言,兰修王少年英雄,风流为一时之冠,尤爱听笛…”
尹赜抬眼望我:“下官却不知三王爷也喜听笛。”
我并不理会,只笑道:“宫里轶闻也云,当年皇爷爷封地时,舍不得十四叔远离东也,本想叫他留在京里,谁知十四叔慕恋久明一绝色,竟自请封地,皇爷爷爱子心切,竟然准了,一时传为美谈。”
尹赜一皱眉:“虽说宗室谱牒上,三王爷称一声‘十四叔’并无不妥,可终究是犯上作乱之贼,三王爷还是谨慎言行的好。”
我摆摆手:“父皇既能容你,又怎会怪我唤一声十四叔?”
尹赜一愣,方躬身道:“皇上与三王爷均是宅心仁厚。”
我笑笑拉他起身:“想来你也定有满腹话儿要讲,可惜只能捡着要紧的说了。”
尹赜这才仰面一笑,缓缓道来:“兰修王虽有妻妾,却爱慕封地一妓,竟要娶进府中立妃。倒不同于宫里说的,是爱极而求去久明,实乃行久明在前,遇美人于后。然此事太过离经叛道,先皇自是不准。奈何兰修王几顶撞,先皇怒不可遏。时皇上居东宫,领内务府提点之职,先皇就密令皇上赐死此妓。”
我示意他坐下:“我且猜猜,父皇若不是斩草除根,就是滴水不漏。”
尹赜浅浅坐了:“皇上密侍来时,却发现那妓者已有身孕,毕竟是皇家骨血,不敢造,遂回禀了皇上。皇上…”言于此,颇有踌躇,一顿方道,“皇上言于先皇,先皇本就于震怒中,令皇上不得留情。皇上念着兄弟之情,不忍心下手,故而杀一女囚替之,将那妓者妥善安置,待时机成熟再还与兰修王。”
我望他一眼,约莫晓得些了。父皇是否言于皇爷爷尚不可知,总之留下这一身两命,无异于卖个人情给兰修王。只即有此一层关系,为何兰修王后反?
尹赜幽然一叹:“世间事,又怎会尽在掌控之中?”
我略一想,方道:“之后如何?”
“妓者足月诞下一子,依皇室子弟惯制照看。”尹赜道:“然兰修王犯上作乱,罪不可赦,妓者殉节而死。”
我默然不应,额尔方道:“若是如此,那孩子岂非也该赐死?”
尹赜轻道:“皇上却赦了这个孩子,只是令其迁居燔州。”
我直视他:“可这小孩儿为何又重返东也了呢?”
“自是不愿一生寂寥。”尹赜轻轻一笑,“这小孩儿若是有力气,倒也愿作个农人,多种粮食,免掉些负累;若是精通武艺,莫如投身沙场,保境安民,成就些功业。可惜这小孩儿只会读年,只能走功名仕途一道儿了。”
我望他良久,方道:“当今皇上即之杀父仇人,当真能放下?”
尹赜坦然道:“尚且不谈忠孝之辩,若非皇上,此子坟前草枯荣几度矣!”
我叹口气:“生子如此,幸甚何哉!”
尹赜轻笑道:“三王爷不看低下官,下官已铭记于心。”
我垂目道:“只怕不止这些吧?”
尹赜叹道:“三王爷…不敢有瞒,兰修王当年叛乱,却是罪不可赦,可也是情有可原。”
“如何算是情有可原?”
“兰修王虽是先皇爱子,然并无非分之想。若非有人挑拨,怎至于如此。”
我猛地立起,肃声道:“尹赜,且不论你出身如何,就方才的话,你已可死千百遍了!”
尹赜毫不退缩,亦起身一躬:“皇上明白的,三王爷今儿也明白了,如何作,皇上没叫下官说。”
我冷冷瞅他一眼,心里微恼。
这意思,明指着安俊侯!谁不晓得当年他与兰修王私交最好,可谁又能忘了平兰修王乱,他立下汗马功劳,故而父皇留他性命,打发到安泽、俊州作个两地侯爷,面上风光无限的安俊侯,背地里鼓捣甚麽,藏得可!
尹赜并不起身:“三王爷忌惮的,皇上也考量着,此番王爷成婚,大王子并未在东也;赐三王爷的永璃宫,明面儿上说的是王爷幼时住,可谁看不出来,永璃宫正门,东端宫墙侧中,整个儿皇宫里,除了东宫,还有哪所宫阁敢这般开门的?”
我闭目细细看了一阵,方睁眼道:“你起身吧,我晓得了。”
尹赜道:“容下官多嘴,三王爷当真晓得了麽?”
我呵呵一笑:“尹赜,如你晓得该找谁报仇一般,我也晓得了。”
尹赜方长舒口气,面露喜色:“如此下官也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怕三王爷忌讳了。”
忌讳?自是有的。你言语之中,真多假少。是否全为父皇授意,尚不可知。然你表明是父皇的人,也言明安俊侯之事,至少表明一点,父皇与安俊侯之间,已是剑拔弩张。安俊侯定是以不堪之词,告密当年是父皇下的手,策反兰修王。而转眼之间,却又甘为父皇马前卒。两面三刀,小人嘴脸!或是本想策应,却自知不敌父皇;或是起初就为自保,说动兰修王不过是投诚一子。显然,安俊侯并不知父皇留了妓者之命。由此,安俊侯何样人,父皇心中已明。
然父皇何以留安俊侯?说来也极容易想。安俊侯平乱有功,该赏不该罚。何况父皇弑父登基,还需粉饰太平。而此事不提,多半是父皇拿不到实据,否则当年定已将安俊侯斩于马下。
留个安俊侯,定了左右摇摆朝臣之心,也叫安俊侯自个儿不敢造,赏了封地,撵出京去。就算他有贼心,兰修王之事尚在眼前,谁敢响应?
除此之外,于汝之事,可再学得一点。用人驭心,方显其诚。当点透,不可蒙蔽,免得受恩者悖逆。
思及此,遂笑道:“哪儿有甚麽忌讳的,左右不过同朝为官,共奉一主。”
尹赜旦笑不语,也就罢了。
匆匆不觉已过菊月,连着汐阑事忙,重阳日也不曾燕饮辞青。好在头几日尹赜子敬提醒过,忙着挑了汐阑盛产的瓜果送回东也,就算意思到了。倒是父皇赐了重阳糕及菊酒;崇明长公主有心,赏个厨子来,专作茱萸羹。军中骑射打围自是免不了,亲去了一趟,定定军心,蒋含倒也罢了,只管嚷着要我射箭,只得混乱应付过了。寺院要办狮子会,本该由住持来行,想到战事方罢,免不得与民生息,也就匀出些银子,算是官府办的。
突又记起暮节也为休息日,出嫁女子当与是日归宁。果不其然,下午接着泱儿来信,云说豳国事务颇杂,今年不能归了,修书两封,一于父皇,一于我,并着满满两瓮桂。看时,朵朵瓣丰硕,已晾干捡过,片片晶莹。难为她有心记着,倒又忆起幼时,她也常于此时替我收着桂,好于冬春泡茶。不由颇多感念,回了信,呆了一阵,方要至集市上选了个茱萸囊,又想倒送至她手上时,早过了今日,不由连连叹气。
子敬忍不住道:“爷就别挂着了,府上忠叔自会打点,早早就叫奴才挑了汐阑的稀罕物儿送回了,只是想着琐碎,就没告诉王爷。至于王妃,一直在宫里,安俊侯也在东也,犯不上折腾,按着礼数给就是了。”
我不由一笑:“还好府上有刘忠看着,这儿还有你盯着,不然可要出丑了。”
子敬摇头道:“爷公务重,这些时奴才的分内事儿,只是康宁公主那儿,爷还是亲笔写个甚麽,奴才也好交代。”
遂复了信,交予驿使送回。
秋主杀,战事频。
陈国那头儿,郭俊令士卒扎营垦荒,作出长围的架势。陈都内里有些动静,几试探,均被张广领兵击溃,再不敢轻易出城。倒是夜间有陈军来降,虽人数不多,却也可作城内人心惶惶之兆。郭俊问收编与否,回之曰,恐为诈降,则立杀;然陈军疲敝,不可枉杀,不如善待,传出名声去,引更多兵卒来投。彼时,则陈都易下也!
镗儿那头儿倒不忧心,只是去信,叫他莫要放纵手下兵士劫掠,更莫闹出屠城之类。毕竟攻城容易建城难,汐阑月余,已叫我有所感。何况,攻城略地间,手段太过阴狠,自是心里痛快了,却免不得朝里丘八拿捏。平天下时自不会有人言语,待得太平几年,翻出些旧帐来,岂不难为?
转进阳月头一桩大事,就是寒衣节。
此日祭祀祖先,做封包装纸衣帽及纸钱等物焚化,曰送寒衣,故民间亦称哭节、烧衣节。这倒也罢了,要紧的是,此日亦是牛王节,要祀牛王,行牛王会,因着是日,农事毕。劳作一年,今儿起可歇一日。
批完底下呈的折子,我搁笔饮茶,瞅眼尹赜,他正忙着分捡归类,遂笑道:“许久不曾上街,今日且出去看看,也算偿了九九不得登高之憾。”
尹赜一愣:“王爷想出府?”
我颔首道:“每天光看折子哪儿行,也该亲见才是。”
尹赜晓得劝不住,无奈道:“王爷自个儿当心些。”
我一挑左眉:“你也去。”
尹赜一愣,只管瞪着我。
我心里好笑,面上却正经道:“这巡查之事,你自然也要去。”又回身拍拍子敬,“有子敬在,何事之有?”
尹赜一阵苦笑,只得罢了手上的差事随我骑马出门。
13 寒衣静心
出了府上,刻意绕过几条街,先捡着寻常百姓民居看。
好在谵城是降的,入城后又明令不得扰民,故于房舍并无多大损害。只户户门前皆悬素,家家门后俱焚灰,望来触目惊心。
不免一叹,拍马又往城外赶。
外城多辟为田,分与农人。此时地头粮食已收,播种的皆是越冬农物,诸如豆麦之类。遂下马行看,田地平整,颇为喜人。见远有农人经过,也就上前搭话。慢慢问了些农事,这才回身。
尹赜道:“王爷说些甚麽?”
我翻身上马道:“谵城还好,今春水患不曾波及,战时亦多加留心,使之免受侵扰。”
尹赜亦上马道:“观城中之粮,应可有所盈余,是否要留心奸商之流压低米价?”
我摇首道:“大可不必担心。”
尹赜奇道:“珠水一带,食粮定是有缺的,难保不会趁机抬价;而谵城等地,远离水患之所,并未经战火磨砺,当可保有八成以上…”
我轻笑道:“莫非忘了,方入汐阑时,我连下几令,既免了今秋赋税,又拿出姿态来,要各地上报是否需要上头儿拨粮。若你是商贾,可有兴趣来倒手卖粮?”
尹赜想了一阵方道:“如此也是。只下官担心两点。其一,若各地需粮颇巨,王爷何弄粮食?其二,如此高调行事,恐商贾生变。”
我拍马缓行:“各地之粮,我早已算过,就算再添一倍,亦可应付。珠水一带不过是穿行几州,况受灾最重的,还是下游之地,并未伤到汐阑根本。”
尹赜跟了上来:“王爷如何算的?”
我只一笑,并不答话。当日攻城之时,早已料到会有此日,故而绘下沿途地理山川时,亦补上了农事街道。想着战后重建时,也可省些力气。只不想父皇会派我亲来罢了。
尹赜见我不答,遂又道:“汐阑多豪富,王爷要当如何对付?”
我见已快回到官道上,遂轻道:“豪富过甚,总不是好事。”
“王爷想以此打击?”
“此其一。”我拉住缰绳,“若是不满,定有动作,如此也可尽快看出其实力几何。”
“王爷有多大把握?”
“甚麽把握。”
“完胜之机。”
我朗笑道:“尹赜啊尹赜,你以为呢?”
“依着王爷的性子,若无七成的把握,定不会行事。”
“可惜此,我只有五分把握。”我收了笑容,口里淡淡的。
尹赜道:“可明言法令…”
“那倒是捷径。”我一夹马腹,缓缓前行,“只是也明确将己置于其反面,立成众矢之的。”
“王爷手握重兵,若有为乱,大可借机除了…”
我望他一眼:“看你长得斯斯文文,没想到也是个狠心肠啊。”
尹赜面上一红,忙道:“王爷莫要取笑。”
“玩笑耳。”我摆手道,“初见你时,我已说过,天下可马上取,却不可马上治。尽诛杀天下人以求太平,何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最终必是落得个群起而攻、身死名笑的下场。”
尹赜叹道:“真不知王爷如何由此信心。”
我轻笑道:“所以我只敢言五成把握。”
“剩下的五成呢?”
剩下的?不由嘴角上扬,快了。若是我没想错,也就该着这一两日,总得有消息了,此为“其二”。
尹赜见我笑着,却不答话,只得望向子敬。子敬耸耸肩膀,两人皆是一脸无奈,我看在眼里,倒也有趣。
回程颇顺,绕过聚集街道,捡着背街而行就是。
远远望着一片热闹,子敬不由笑道:“没想到今儿还有成亲的人家。”
尹赜亦望了一眼:“自王爷下了政令,哪日没有结亲的?”
我呵呵一笑:“如此岂不是日日有喜,天天有福?”
尹赜叹口气:“虽然晓得王爷是要衍人口,可这是否操之过急?”
我拉住缰绳,望着那新郎一笑:“你看新郎高头大马,神采飞扬,小登科确是令人精神一振啊。”
尹赜道:“王爷还特令府上拿出专银来,替家贫者迎亲,这,这成何体统?”
“爱民如子莫非是虚言?”我笑道,“儿子成婚,父母者倾囊相助有何不妥?”
子敬道皱眉:“不婚不娶不子的罚,是否重了些?”
我幽幽一叹,并不答话。
大战之后何以安?我自考量过数度。受田为一途,消除奴籍亦是一途,减免徭役赋税自是少不了,可人心何以宁?
家。
诚然,家之于人,岂止遮风挡雨之所,乃是心安之所。孔丘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亦将家至于国前。百姓关心的,绝非当朝谁人为皇何人为相,而是今日家中可有米粮为炊。民众度人,亦以家国为观。有家者,知担当,晓进退,家中有妻有子,又能自给自足,谁会想着悖逆呢?
汐阑之所在,地广土肥,水泽绵长,只要调度得法,未尝不是一块美地。当务之急,无非是尽快定下人心来。若说罚重些,那也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罢了。
思及此,遂笑道:“确是有些重,只这也不过权宜之计,待明年,自有改动。”
尹赜瞅我一眼,掩口道:“也是呢,若不改,只怕没几个大臣敢来这汐阑做官儿了。”
我一想倒也笑了:“也不尽然。南宫尚未婚,庭继尚无子,他们俩来了,就先交银子吧,至于其他,倒也不妨事儿。”
子敬低声道:“要是爷不快点儿改了这规矩,只怕自个儿也要受罚。”
我只得摇首:“愿罚,愿罚!可离罚还有些年不是?”
也就齐齐笑了
自于心里补上一句,只那时,这法令还行不行,我还在这汐阑不在,谁说得准。
待轿过了,复行。
尹赜随着马儿身子一晃一晃的:“说实在的,下官觉得王爷行这婚法,还有别的意思。”
“哦?”我望他一眼,“说说看。”
“皇上后宫遴选也快近了。”尹赜目视如前,“虽说前几年的皇上用国有战事推了,大臣里却有议论的。毕竟皇上的家,不是一般人家啊。”
我摇首道:“这与我何干?”
尹赜轻道:“三王爷心里明白,今年内,定要将陈越二国收了,到时候,定有些个奸猾之臣上书再提此事。王爷是不想…”
我叹口气。一入侯门似海,又有几人得见君颜?就算一夕之欢,徒惹半生嗟叹,何苦?何苦!自怨自艾倒也罢了,若是有些野心的,弄出些个手段,岂不是搅得宫里不宁?父皇与长公主…总算是蹉跎半生,好容易清静几日,竟要扰了麽?我确是于心不忍。别的地儿如何,我管不了,只这汐阑,务必要干干净净,此其一也。
至于其二,也是替我自个儿打算。好歹是大婚方罢立即出仕,按规矩又不能携家眷,难免叫有心人揣测。还记得上任头日,就有大户送了银子一万并着美人十人。我将那银子转交府衙,只云大户捐了助民的,退了他的美人,修书一封,言辞颇厉。可其后仍有此类事宜,遂想一劳永逸。摆出这架势来,看谁还敢往我府上送美人的!
只这些,说来实在不雅,也难以启齿,故而不答为上。
尹赜见我不语,也就不提这茬儿。待过了几条街,方扬鞭一指:“王爷,绕过前面小街,就是开元寺了。”
颇有些踌躇,子敬见状轻道:“爷要去?”
不由想到那日浴佛,阴差阳错作个甚麽了佛子,稀里糊涂淋了一身凉水,那老和尚倒会说话,甚麽“今日舍身,定有善报”,我怎地没看出来?
遂摇首道:“出来好一阵子了,还是回吧。”
尹赜掩口轻道:“今儿开元寺也要作水陆道场,算的上盛事,不过终究晦气些,王爷还是避一避的好。”
我心里一动,横他一眼:“祭祀先祖,哪儿算晦气,有何好避。”遂行到庙前,翻身下马,将马缰递于小沙弥,抬腿入寺。
宝相庄严,素香告慰,愿求佛组,永出苦海。
我燃上三炷香,子敬替我插于香案上,自跪下闭目。
寒衣告冬之将至,镱哥,天上凌霄殿亦多寒气,你可自个儿当心,莫要损了身体。文思,你身子弱,还是多穿些,莫要怕臃肿,你那身板儿,再穿多少也是瘦精精的…
有些抑郁,遂磕下头去。心里默念,愿佛祖有灵,保佑当佑之人。若已往生,不妨平淡快活些,莫如今生,惊险刺激又有何用,我宁可他们一生平淡,一生安康。
有的人,一生只求太平,却偏偏不能如愿…
我睁眼起身,本想唤子敬买个长生牌位,却又觉不妥,只得罢了。
子敬倒手里取了些纸衣帽及纸钱等物,小声道:“也不知爷要不要,奴才擅自买了些来。”
我接过一笑:“多谢,子敬。”
行至殿前,正欲点燃,却听耳侧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抬首望时,却是住持。
也就回了一礼:“大师有礼。”
他望我一眼:“这位施主好生面善…”
我朗笑道:“大师莫要取笑,我乃俗人也,大师莫说甚麽与佛有缘之类。”
住持一愣,方道:“与佛无缘,老衲又怎会与施主相会于此?”
我一指外面善男信女:“大师请看,这些俱是与佛有缘之人。”
住持双手合十:“既如此,倒要请教施主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着子敬先行焚化那些物件,方道:“今日寒衣节,自该告慰亲友。何况,这开元宝刹,名震南北。”
“那施主是要问佛,还是求佛?”
“几人敢问佛?”我轻笑道,“自是求佛。”
“那麽,施主请。”住持躬身合十。
我回了一礼,方折回大殿,亲上了一柱香。住持替我请了签筒,念过经文,方递至手中。
我跪下合目,静思片刻,方睁眼摇签筒。
稍顷,一签自出,正待伸手拾,已有僧人拾了,口里道:“第七签,枯木逢春,上上――”
1 枯木逢春
小沙弥取了签条,我接过一看,面上倒笑了:“难得难得,我竟有这运气。”
尹赜笑道:“恭喜三…公子。”
我一笑,回身对子敬道:“替我敬香油二斤。”
子敬躬身去了,自有小沙弥引路。
我望眼住持:“大师能否替在下指点一二?”
住持口呼佛号:“还请施主予老衲看看签条。”
遂递了过去,住持轻念道:“总断为,枯木逢春色更鲜,顷然枝盛长新芽。时人莫把作柴砍,等待春来又吐。”
我微颔首:“听来倒是不错。”
“岂止不错,是时来运转之签。”住持含笑道,“不知施主求的甚麽?”
“今日寒衣节,自当求家宅。”我谨慎道。
“家宅?”住持望我一眼方缓道:“烟障消除福自来,吉星一点照汝家。不须乱听旁人话,树正何愁日影斜。”
我默默念了一遍,笑道:“这倒是个活话儿。”
住持道:“施主家原有不少杂务,扰人心神,但云开月现,复有晴天。”
“那‘旁人话’,说得还挺贴切。”我呵呵一笑,自有计较。
住持又道:“这签若是求功名也甚好。”
我微愣:“功名?”
“自然。”住持颔首道,“又待山中待好音,无人揪采说知音。如今喜得东风力,叶茂枝遍地春。”
“听来倒是喜气洋洋的。”我面上一笑。
“无人揪采说知音”一句,待颇合前几年的情势,至于那“东风力”,倒有些意思,不知东风何在,又如何“叶茂枝遍地春”。
“施主早遇贵人,只不晓得罢了。”住持想了一阵又道,“自签条来看,是上上大吉,先贺喜施主!”
“不敢不敢。”我忙躬身回了一礼。
尹赜却突地一笑:“大师,您还是替我家公子看看姻缘吧。”
我一愣,住持却笑道:“这签求姻缘也极好。”
我正欲推了,尹赜却抢道:“何如个好法?”
住持道:“岁年久坐无人了,今日枯木长嫩芽。两下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我不由笑了:“这听来不似好签啊。”
住持缓缓道:“这位施主面相极贵,却是清寡之人,自有知心人,何需挂牵?”
我默想一阵,方道:“既是‘久坐无人了’,在下不求‘有人了’。既说‘枯木长嫩芽’,为何又是‘对面不相识’。岂非是自相矛盾。”
住持摇首轻笑:“人世苍茫,一日间可见百千之人,又怎会人人皆有善缘。”
“那如何晓得谁是那个有缘人?”尹赜瞅我一眼,掩口偷笑。
“这还要施主自个儿斟酌了。”住持望我一眼。
我不觉好笑,遂道:“可惜在下已娶妻了,可算找着有缘人,何需再看。”
住持皱眉不语,半晌方道:“缘法际会,自有因由。施主且保重吧。”言罢双手合十,口呼佛号而去。
尹赜替我接了签纸,见我定定望着,不由笑道:“三王爷信这些?”
我伸手接了签纸,纳入怀中:“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那三王爷是想灵,还是不灵呢?”
我呵呵一笑:“那签上其实我只看一条。”
“除却家宅,王爷看哪个?”
我一笑摇首道:“投神作福保安康,保汝平安把愿还。虽然保脱无灾祸,过了前滩防后滩。”
尹赜一愣,我已出的寺去。
今日倒是有趣,这“本身”一项,自是除却家宅最为要紧的,那甚麽“有缘”“无缘”的,于我眼中,怎及“前滩”“后滩”来的要命!
这个老和尚,古怪得紧,还是叫亓塘查一查妥当。
如此想着,与子敬尹赜缓缓回府,一路无话。
刚进府,小厮来报:“三王爷,方才有位公子给王爷送了份礼物。”
“公子?”我倒一奇,“没说名字?”
小厮递上一物:“只给了这个东西,并不曾言姓名,还说王爷见了,就晓得他是谁了。”
我瞅眼一看,一方锦盒。
子敬替我拿了来,我轻轻一掂,不由笑了:“不沉,想来不是金银财宝。”
尹赜道:“看规制,也不似玩物。”
我颔首道:“我倒真猜不着,横竖打开看看就晓得了。”说着扬手要开。
子敬却一把拦住:“爷,还是小心些吧。”
尹赜一愣,忙道:“正是!这盒子不大不小,不轻不重,正是装暗器的架势。王爷小心!”
我哭笑不得:“暗器?我又不曾招惹江湖人士…”心里一动,后头儿的话儿自是说不下去了。遂沉声问那小厮,“那公子甚麽模样,多大年纪?”
小厮躬身道:“回王爷的话,那公子快二十的年纪,斯斯文文,白白净净,长得倒是一般,也没甚麽惹眼之。”
换言之,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个想让人记不住的人。
我淡淡道:“我没告诉他,我立了规矩,不收礼的麽?”
那小厮忙道:“回王爷,奴才说了,可那公子只是笑笑,放下这盒子就走。等奴才追出去,早不见人影儿了。”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各有思量。
“那公子可说他会再来?”尹赜想了一阵方道。
“那倒不曾。”小厮忙道。
“如此倒也有趣,横竖是甚麽,总得打开来看看。”我伸手拿了盒子,叫下人拿了几层棉布来裹在外头儿,又取了手套来带上,这才摸索着扣动开启。
并无想象中暗器射出的细碎之声。
我解开一看,只不过是个寻常的盒子,里头有一封信。取来一看,只有提头,上书“谨拜卫三王爷锶万安”,并未封口。字迹却不认得,许不是平日相熟之人。
打开看时,两页纸。一张仅七字,另一却多些。可惜字多未必要紧,不过是张三百两的银票。
再看另一页,愈发有趣,遂念道:“v都共饮分冬酒。”
尹赜皱眉道:“v都?那不是陈国都城?”
我默想一阵,此时何人会请我至陈都,为何要请我去陈都,为何料定我定会去陈都?
倒也有些想法儿,却难以自圆其说,不免有些憋气,随手将盒子扔在桌上,却不想盒子一歪,倒在地上。
子敬替我捡起时,却嘴里咦了一声。
“怎麽?”
“爷,这是…”子敬忙道。
我一看,原来盒子被这一摔,方显出个暗格来,里面还有一封信,衬个什物。
子敬小心将信递来,我一看,莫说落款,此回连提头也无。
里面却只有两句诗。
得失荣枯总在天,续后人情已不常。
我念了两遍,毫无头绪,遂又问:“子敬,下面是甚麽?”
子敬道:“看来是件衣衫…”
“衣衫?”我更奇了,子敬递了过来,我细细一看,登时愣在那里。
衣。
男子着的衣。
素织金绢的男子衣。
我手里一抖,衣衫落在地上。子敬替我拾了,见我皱眉,又不敢问。
我缓缓靠在椅背上,闭目道:“子敬啊,从这儿往v都走,多久可到?”
“若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一月可到。”
我冷笑道:“这倒算的真巧了!”
尹赜轻道:“分冬酒按俗是冬至前夜饮的,今儿是寒衣节,正好还余一月半。”
我慢慢睁眼:“也即,我尚有半月可作准备。”
子敬惊道:“爷要去陈都?小心有诈!”
我摇首道:“还不晓得是甚麽人要见我,偏生选这麽个龌龊地方!”
尹赜道:“可否叫郭大人及张将军加紧攻势?”
“那倒不必。”我轻按额头,“以将军之名督战,方能不引人注目于其他。”
子敬道:“那汐阑这儿…”
我叹口气道:“只得拜托尹大人了。”
“下官是三王爷的属下,怎能叫王爷独自涉险?”尹赜正色道,“三王爷毋需担忧,汐阑地并无大碍。手下各级官员亦已熟悉各自所辖。况三王爷早已定好秋冬之策,交由官衙执行就是。”
“总得留个人看着。”我摇首道,“陈都那儿是甚麽状况还不清楚,若出了茬子,我可赔不了你一条命。若是因战事,那还能说是为国捐躯。这纯属私人恩怨,不宜将汝卷入。”
尹赜跪下道:“下官终究不放心,若是三王爷有个万一,下官是个死;王爷平安了,皇上那儿问起来,下官亦是个死,还不如跟着王爷,也算死个明白!”
我叹口气:“也罢,你也有不得已,是我考虑不周。”
子敬叹口气:“还以为能好好于汐阑安生几日。”
我轻笑摇首:“安生?这世道,谁能安生。”
两人望我一眼,均不言语。
我强打精神道:“尹大人,劳烦你今夜将前几日议过的章程拿来审了。若有不妥,尽快挑了于我;若无不妥,尽快拟成公文,分发各州府。”
尹赜躬身去了。
“子敬,你将那锦盒拿去细细验看,蛛丝马迹不可放过。”听他应了一声儿,我又抬眼道,“那张银票,上头有银庄票号,也去查查。”
子敬接了银票,也就去了。
我叹口气,将那信拿来反复验看,终不得其所,只得又扔下。
连着几日不得闲,尹赜先将汐阑政务理了,又交待了下头儿的守官儿,生恐哪儿不曾想到,出了状况应付不来。我倒劝他毋需太过,横竖每日的情形,还是要报来与我。
尹赜大叹:“等报来再作理,这事儿早翻上天儿了!”
只得笑笑罢了。
倒是子敬颇有斩获。那锦盒上雕的龟纹,是陈国王室御用的。而那张银票,也是陈国内务府与各地银号连用的。
子敬之意,是陈国有意刁难。
我却半信半疑。陈灭在即,先前硬气不降,也就犯不着要挟我,这般“罪证确凿”,倒似栽赃架祸。
子敬遂道:“既如此,爷为何还要至v都?”
我心里一黯,子敬又道:“那件衣衫,看来眼生的紧,爷怎麽一见脸色都变了。”
我叹口气,这话要我如何说与你?
只好笑笑,推说就当汐阑初定,也该略尽我这将军之责。
不日出了谵城,望v都而去。我与子敬带着一百士卒,轻装先行。尹赜自领其余之部,而后出发。我虽不至日夜兼程,却心有记挂,白日里倒算得马不停蹄。
15 围而不攻
行至v都,不过二十日功夫。
其间倒不曾如我预想,路上会有伏兵之类。沿途匆匆看过汐阑情形,比我预想好甚多。可惜不能细细察看,只得传信叫尹赜多加留心了。
城外大营见着郭俊张广,还不曾言其他,已对我只带一百士卒之事,颇多怨词。
我耐心听罢,方笑道:“兵贵神速。”
郭俊叹道:“几三番如此,真不知王爷是自个儿不在乎,还是觉得属下的脑袋长得够结实?”
也就笑着搪塞了几句,叫他取了v都地图来看。
v都不大,方圆数百里,只能算是小城一座。小,自有小的益。
易守难攻。
我细细看过v都地图,不由颔首道:“也难怪陈王有此信心,宁死不降。”
郭俊道:“护城河且急,吊桥机关把守甚严,下官几派死士前往,皆被拦回。”
我颔首道:“城内食粮还够几日之用?”
“照说应该断粮半月了,可守城之士望来精神抖擞,我方士卒都目为妖术。”张广搔搔头答了。
我皱眉道:“甚麽妖术!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硬撑罢了。我军说是妖术,在陈军眼中亦可说是仙术,如此蔓延开来,岂非乱我军心?”
张广一愣:“末将这倒不曾想到。”
我瞅眼郭俊,见他垂目不语,遂缓道:“围而不攻,不过是权宜之计,困其心为上。如今其心不乱反定,怎是为将之道?”
两人身子一抖,双双跪下:“愿请主帅责罚!”
“若要罚,也该先自我始。”微微眯眼,“将令不确,致使号令不专,手下将领不明所在,我自会上书父皇请罪。”又道,“至于你二人,往大了说,可为隐瞒军情不报!”
两人叩首道:“自甘领罚!”
我鼻中一哼:“罚?自是要罚的,可不是现下,你二人记好了此番,将功折罪也就罢了!”
郭俊垂目道:“久围不下,领将担其则。空熬粮草,俊愿领罚!”
张广抢道:“末将亦有失职,三王爷明鉴!”
“这回子倒抢起来了?!”我冷笑一声,“围困v都是我定的,我亦有言在先,出了岔子有我扛着!”
两人对望一眼,郭俊拱手道:“还望三王爷明示!”
我正色道:“围困v都,本为消耗陈军。拖个两月,至冬令时节,那时城中就算尚有余粮,亦要为冬日柴草所扰,彼时定有破绽。”又道,“此二月间,只管看住了,也就无妨。”
张广愣道:“原以为王爷是宽吾二人之心,不想有这般计较。”
郭俊亦道:“下官愚钝…”
我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是我不曾说清。你们且起来,今儿我刚到,就叫主将慌作一团,让下头看见了,又不知编派些甚麽。”
两人也就起身。郭俊略一想方道:“今儿王爷到了,定有良策。”
我面上一笑:“先去看看v都城头再作道理。”
策马出了大营,约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即至v都城下。
望时,旌旗迎风,咧咧有声。陈军士卒虽面有菜色,却也精神抖擞。见我军一队行来,即刻鸣号,不时城头戒备森严,弓弩一字排开,竟有几支流箭射来,直指我帅旗!慌的郭俊等人挥剑隔开,力劝我退开十丈。
我倒一笑,马鞭一指城头:“若是我中军被困几月,尚有这般风采,也算成了。”
张广道:“不过虚张声势耳。”
我摇首道:“虽是虚张声势,却也井井有条。你听方才号令声,中气十足,毫无惧色;再看士卒,面色坚毅,目中有神。”
郭俊轻道:“如此看来,这几月困城,竟毫无收效?”
“那也未必。”我扬手叫个小兵送上箭来,“你们且细看。”
郭俊接了一看,惊道:“木箭?”
我眯眼道:“你们以为如何?”
张广意气风发道:“既然城中守备已到如斯境地,正是我大军直取之时!”
郭俊一皱眉:“如此明目张胆,小心有诈!”
“故意示弱,若非逼不得已,既是险中求胜。”我轻道,“依着v都现下情形,求胜非有外援不可。”
“四下之地早被我军占领,桧国自顾不暇,哪儿来的援军!”张广想了片刻,又蔑笑道,“除非有神仙!”
“外无强援,内里疲敝,多半是陈军诱敌之计。”郭俊亦道,“我军围而不攻,城中鸟兽难出。多半城中有埋伏,陈王想趁乱逃出城去,好图东山再起。”
我略一点头,若在平日,此论颇有道理。
可巴巴儿的叫我来了,还敢打这主意,陈王也懑的大胆。
又或是有意为之,摸不清陈军打的甚麽主意,好叫我军自乱阵脚?
说来疑点颇多。
先是那神秘男子。
若真是陈王所派,必是心腹之人。他如何能从v都至谵城,毫发无伤、全身进退?不若直接刺杀我,卫军大乱,陈军自有可趁之机。
若非陈王之人,为何假冒?还有谁的势力我漏算了不成。
由此而来,即是那个锦盒。两层机关,算准了我定会看到夹层麽,或又是扰乱视听?亦或是夹层内外出自两人之手,各有用意?
信函银票,不过是逼着我亲来v都,那诗该如何解,尚无头绪。
最最头痛的,莫过于那衣…本该在韩焉手上,何以落入他人之手?韩焉虽是阴狠些,却不会这般下作,以此来要挟,定是被人胁迫…
思及此,心中一乱,不由皱眉暗骂:“该死!”
“末将无能,叫王爷苦心白费,真是,真是…”
我猛地一惊,回过神来。见张广满脸大汗,郭俊亦是小心垂目,不敢望我。也就一扯嘴角强笑道:“我自说陈军,非言汝二人,宽心耳!”
郭俊这才轻道:“倒是头见王爷这般动气…”
我咳嗽一声方道:“久而不决非驭战之道,今儿先回吧。”
张广瞪眼城头道:“待末将出了这口鸟气!”言罢伸手拿了强弓,竟拉满弓弦,一箭呼啸而出,自射下城头号兵,方恨声道,“入城非杀尽这班贼寇不可!”
我摇头一笑,并不多言,策马回营不提。
回营又细细想了一阵,还是摸不着头脑,遂又将近日战况拿来细细看了,还是无从下手。不免心头微叹,皱起眉来。
子敬进帐轻道:“爷,莫要太过忧心。”
我瞅他一眼:“这事儿急不得,我晓得…”
“可爷却静不心下来。”子敬淡淡道。
“倒也是。”我呵呵一笑,“好多年不曾如此了,宛如回到幼时,真真有趣。”
子敬侧首一顿:“爷总是想的仔细,可会反乱心神?”
我一愣,额尔大笑,派他肩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子敬,说得好!”
子敬一愣:“爷说甚麽?”
我笑尤不停:“这事儿本简单之极,却叫我自个儿想麻烦了!”
子敬咳嗽一声:“那恭喜爷了。”
“也没甚麽好恭喜的。”我缓下劲儿来,“尚且不知对错,只能姑且一猜。”
子敬默然立了片刻,方倒杯茶来:“爷还是当心身子吧。”
“无妨无妨。”我连连摆手,“这回子精神得紧!”
子敬嘴唇动了动,终是一言不发,打躬退下了。
我尤自欣喜,连连搓手。
我想不出,自是因着想得太多,就怕算漏了哪个。便宜之途,莫如反其道而行之。
若我是陈王,如何解围?
其一,诈降。伺机而动,或杀刘锶,或图谋再起。只陈王明摆着不选此途,不议。
其二,突围。城中军力几何,不能尽知。然若占优,早已冲杀出来。故所余不足以一战,这才多方规避。城外郭俊之兵有一万,则可知城中不足此数。围得铁桶似的,大军杀出,有去无回,就算侥幸逃脱,亦难再招齐人马,定会被周围兵力所歼。
其三,将计就计。卫军围而不攻,自是想困至城中军队军心涣散,或是依着前例,叫城中百姓疲战,自开城门迎敌。故严令军士不得露出怯态,再多方引导民众,使之明了国亡家破之耻,不能轻易投降。而一旦降卫,多半会遭屠城之灾。如此倒也能撑个月余。然粮草终是头等要务,总有耗尽一日,定要与此前想出破解之策。
要扰敌,又不能轻易出战。只余攻敌军软肋一途。
郭俊与张广,面上安和,不过是碍着我的脸面,背地里都各有计较,若是能说动其一,则大有可乘之机。可陈王却找上我来了,只见两解。一则为此二人中无一人能动,迫于无奈,只能铤而走险。说动二人机会不大,威胁我,能完胜之机更小,故此途多半不是。
二则,陈王有旁的途径。只这颇为怪异,何以与韩焉扯上关系。
思来想去,只怕是韩焉另有所图。依着他的性子,怎麽大胆怎麽来…
凝神一想,若是韩焉所为,他定有所图,我却猜不到这一步。
却又转念一想,若非韩焉所愿又如何?韩焉心性高傲,定不会自愿将与我关系和盘托出,今儿这情景,可见远在我意料之外。莫非韩焉受人胁迫,逼不得已出此下策,或是他根本就不知情?
倒又笑了,为何这般在意?不就是攻下v都罢了,哪儿来这麽多计较。回至最初,无非是我军攻城,陈兵死守。
至于那“v都共饮分冬酒”,并着两句酸诗,多半是激我前来设得套儿也未可知。
想我自问谨慎,却也有心急之时,真是大了反不如小时仔细了麽。亦或总是占先,有些骄态,行事大意起来了。
如此一想,吸口气,定下心神,屏除杂念,再细细想了一回子,方叫郭俊张广入帐商议对策不提。
16 所漠所耻
是夜二更,月朗星稀,风过萧瑟,惊起梢头眠雀。
自领一队伏于城东,二千兵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也就传令下去,先登城头者,赏百金、连升三级!
候至二更初刻,猛见西天红云突现,隐隐喊杀声震天。
蒋含猫腰过来:“爷,行了吧?”
我摇头轻道:“不急。”
城头虽惊,却阵形不乱,不见骚动。
半柱香后,北边儿亦是杀声儿大作。蒋含嘟囔道:“爷,这回子行了吧?”
我笑道:“还不是时候。”
城上士兵跑动换位,已经撤走一些,剩下的还是紧盯城外,谨慎仔细。
算着时辰快至二更初刻,郭俊当至南门举兵,遂望眼城楼,举臂张弓,一支火箭直向城头帅旗而去。随后火箭如暴雨倾盆而下。
烈火迎风,耀目招展。
城头一阵大乱,一队忙着灭火,两人奔走高唤将军之名,其余则战战兢兢,直视城下暗,不敢懈怠。
蒋含拔出剑来,低喝道:“爷,这回子总行了吧?!”
我笑而摇首,正欲言语,就见城头季纳着着战袍匆匆而来,遂先射一箭,方朗声道:“且行!斩季纳首级者,赏千金!活捉者,加封千户!”
一时杀声震天,士卒憋了几月,早有满腹杀气,今日寻得出口,还不如破堤江流,倾泻而出,无可阻拦!
先以飞弓弹石入城,砸伤守备几人,冲倒帅旗几面,并着火箭强攻,拦截之势顿减。趁这机会架上云梯,自领十余名勇士先行登城!
我侧首避开一刀,挥剑砍倒一人,翻身跃上城楼,连连挽剑,刺杀数人。后头士卒受我激励,愈发强勇,喊声阵阵,奋勇杀敌。
城楼上一片混乱,我且战且行,见着季纳踪迹,正扬手砍杀一人,不由大怒。回身见头二十名士卒已拦下原守备之兵,后头我军源源而上,也就顺手再撩倒一人,大喊一声:“我乃卫国刘锶,汝等速速放下兵刃,可留命一条!”
我军即退后一步,停身不前。
守军颇惊惶,有几人正欲弃降,却被季纳一刀斩杀:“季纳治军,只有死战,绝无投降!”
“刘锶敬将军是条好汉,可兵士之中几人无父母,几人无妻儿?!”我冷笑一声,“身死而不扬名,命丧而非宜家,如何是大丈夫?”
季纳皱眉道:“若是放下兵刃,真会放过这些士卒?”
我朗笑道:“岂止士卒,城中百姓自也不扰!”
“好!”季纳回身道,“尔等速速放下兵刃!”
“将军!”有几人厉声道,“我等与将军生死同守此城!”
季纳道:“刘锶虽是敌国之将,但也算说话算数,你等降了,也可少受些苦楚。”
一人道:“将军,刘锶怎会放过降兵,不过是骗我等降了,再行绞杀!”
我冷笑道:“好没道理!刘锶向来说一不二!只是既降了,就该有降兵之相,若有反心,则莫怪刘锶军法无情!”
季纳身子一颤,这才看清他身上中了流箭数支,均被切肤割去箭翎,方才混战,一时竟没看出来。
不由柔声道:“将军身上有伤,不易拖延,这就随刘锶医治去吧!”
季纳瞅我大笑道:“刘将军想笼络末将麽?”
我上前一步,使个眼色予蒋含:“季将军英雄人物,刘锶仰慕已久,叹无缘同朝尽力。此番征战,虽非同效一方,却对将军治军行兵愈加敬畏。今日竟能亲与将军一战,真是幸甚!”
季纳身子一晃,面如金纸:“好一张利口!季纳治军不如你刘锶,兵卒降你也无不可,然你要的话,只有季纳尸体了!”
我再上前一步躬身道:“将军莫要动气,伤口还是尽快理的好,血流不止,总不是好事!”
季纳吐出口血来,往后一栽,几个士卒忙的扶住:“将军!”
蒋含早绕至几人之后,猛地驱前扣住季纳手腕,任凭近身几名守军横剑与他颈上:“你们将军若再不医治,神仙难救!”
季纳已说不出话来,我定定立着:“若是敬重你们将军,他叫你们降了,军令也可不遵麽?”冷眼一扫,气势逼人,“若是心中还记着你们将军半分好,就别拦着!”抬手一挥,蒋含自与几个士卒抬起季纳下城去了。
我眯眼轻道:“你们几个,倒也是汉子!我刘锶敬重季将军,亦是敬佩他手下的真英雄!你们既已降了,我也不要你们现下跟着我厮杀,且留于此地,自有医班来替你们包扎。若是见了卫军,且说降了,也就无事!”又瞪眼道,“但若心怀不轨,小心刘锶的手段!”
几人身子一抖,忙的扔下兵刃,只方才那几人尤自立着。倒有几分佩服他,遂缓声道:“有话要说?”
“若真能救下季将军来,愿为引路!”
我望他一眼,心里一颤,笑在面上:“好个忠心为主!”
也不说多话,转下城楼,依计与郭俊、张广、子敬会于东门下。白日望过城楼守备,又析过战况,推测季纳定将兵力部署匀当。先前几门此地而攻,不过是引着季纳来东门探视,我有十成把握制住季纳!只是收投一事,倒在意料之外。
原以为是陈王心定,却不知是季纳得军心。
攻入禁宫,也非难事,见城门已破,禁军亦作鸟兽散。几不遇抵抗,进占宫城。那士卒倒是驾轻就熟,不时即引入陈王寝宫。彼时,陈王尚在梦中。睁眼见大势已去,也就束手就擒,只是斜眼打量我:“你来了。”
我轻笑道:“陈王高卧,倒是卫锶叨扰了。”
陈王一笑起身着衣:“本以为你还要过几日才到,本王也没备下美酒,倒叫三王爷空跑一趟。”
我垂目望着月华剑尖:“陈王送的大礼,又是拜贴又是赠银,卫锶又怎敢不来。”
陈王一笑,系上盘扣。我挥手斥退兵士,子敬略有游疑,我使个眼色,他也就颔首去了。再回身,却见陈王含笑望我。
不由皱眉道:“陈王约了卫锶,倒不知有何见教。”
“三王爷,你我作个交易可好?”陈王回身坐下,一脸轻笑,还倒了杯茶,浑是自在。
我立着静思片刻,方道:“有点儿意思。”
陈王目露柔光:“三王爷竟不问是何事麽?”
“眼下境地,陈王自比卫锶明了几分。”我也不看他,还剑入鞘,“却敢与卫锶言交易,可见有卫锶不得不允的道理。”
“请上坐!”陈王含笑扬手。
“多谢。”我淡淡应了,也就坐了,“陈王可言否?”
“三王爷若是放了本王,本王担保这陈地尽归三王爷所有。”陈王递杯茶来。
“貌似陈地现已尽在我卫国掌中。”我浅抿一口,含笑道,“上好龙井,陈王果是风雅之人。”
“于卫倒是如此,于三王爷,倒远非如此。”陈王瞅我一眼,“陈地若非季纳失职,又怎会叫三王爷得以长驱直入?”
我略皱眉,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际,君臣尚且这般生分,陈何以不亡?遂叹息道:“季将军当得忠臣之名。”
“三王爷意思是,本王当不得贤王之名?”陈王眯起眼来,上下打量我。
叫他瞧得浑身不爽利,遂起身道:“此世间,有漠视欢愉,却厌恶苦难者,其人不慕华,却耻于声名。季将军乃此类人也。”
“那三王爷以为本王是何类人?”
我打量一眼,金银错的烛台,镶漆雕银的镜台,镂空刻的紫檀木屏风,柳酥纱的帷幔,再望望那件看似寻常的外袍,轻笑道:“享福之人。”
“才四个字?”陈王大笑道,“本王将这偌大一片地界交予三王爷,王爷又何必这般吝啬?”
我一挑左眉:“那末…再加四字,慷慨之人。”
陈王又笑了一回子,方道:“言语得体、和谐悦耳却非男儿荣耀。”
我轻笑一声:“多谢陈王指教。”
陈王摇首道:“陈地自有风光,三王爷会喜欢的。”
我踱了几步方应了:“却不知陈王要甚麽?”
“刘钿的项上人头。”
我猛地一顿:“甚麽?”
陈王一笑:“刘钿的项上人头。”
“要卫锶以我国王子之首级换我国之地,陈王玩笑否?”我觉得有趣之极。
“若你用刘之羽那老贼的头来换,也可。”陈王却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陈王真是雅士,喝龙井亦醉。”我摇首笑道,“不过卫锶倒能体谅陈王之心,这话卫锶就当不曾听过。”
如何将这话引至韩焉身上,心里转过千百回,亦难以出口,遂笑道:“陈王请安睡吧,明日请随大军同行,定会保陈王一路平安至东也。”
“三王爷心里记挂着一人,就这般难以出口麽?”陈王呵呵一笑,“卫王残忍,刘钿刻剥,那方是一对父子,怎能生出三王爷这般人物来,真是稀罕,稀罕!”
“若是韩焉在陈王,倒不妨请来一见。”我心里一动,面上却淡淡的。
“韩焉?”陈王一愣,复又释然,“是了,与你自是无所隐瞒。”见我目有色疑色,遂笑道,“他自称飞景,可是三王爷赐的名?”
我一愣,心里莫名难安,遂正色道:“韩焉与卫锶并无干系。飞景倒是卫锶的奴才,怎地跑到陈王这儿来了?”
“是麽?那有趣得紧!”陈王大笑道,“三王爷的好奴才,竟在背后统了主子一刀,多亏本王替三王爷抓了,这可得好好谢谢本王!”
我淡淡道:“若是忤逆主子的,大不了打顿板子,打发出府也就是了。背地里使绊子的,就该活刮了。”
陈王哈哈一笑:“三王爷好狠的心肠!那般水似的人,三王爷倒下得去手?”
我笑道:“倒要请教陈王的手段了。”
“打板子吧,又青又紫的怪怕人;使鞭子呢,血淋淋的多晦气。况且他又有些功夫,那些皮外伤也算不得甚麽。”陈王眨眨眼,笑得甚是开怀:“多亏吉妃出了个主意,说是宫里发作奴才时,喜欢用小针来扎,出血少,好的快,最要紧的,是解气。”
瞅眼我握紧的拳,他又笑道:“三王爷放心,我也就白天儿无事时弄一两个时辰,没两三天嫌气闷,也就罢了。”
我一扯嘴角,强笑道:“这就罢了?”
“自然没有。”陈王笑眯眯道,“宫里的侍卫告诉本王,江湖上有种功夫,叫甚麽分筋错骨手的,能把人身上的关节一块块全卸开,再一块块接回来。本王觉得这个新鲜,就试了试。”
我心头一凉。卸开关节,形如脱臼,这硬生生拉裂开来…况全身关节悉数打开,也需十几个时辰,那岂不是…
陈王颔首道:“三王爷放心,本王的手下有分寸,并不曾弄痛飞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本王就觉得那些江湖伎俩也没甚麽用,早早儿把那个侍卫砍脑袋了。”
我吸口气:“陈王手段果然高明…”
“别急啊,精彩的还在后面。”陈王笑嘻嘻道,“他害本王这麽惨,自然也不能叫他好受,就当是帮三王爷管管奴才了。”陈王瞅我一眼,“不过你放心,他那身子可干干净净的,没我的意思,谁都动不得他。我不过是叫人喂他吃了药,又怕他伤着身子,就没敢给他女人…或是男人…”见我皱眉,他又大笑起来,“三王爷放心,放心!本王有叫人在旁边看着,嘴里也塞了布条,不会叫他寻了短见!”
未等我反映过来,手早已拔出月华剑指在陈王喉间,口里吼出的声儿就似不是我的:“在哪儿!”
“甚麽?”陈王尤自笑得开怀。
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飞景,他在哪儿?!!”
17 难以言说
陈王尤自带笑,波澜不惊道:“何必怒目而视、拔剑相向,本王求的,不过是一颗三王爷的仇人头颅。”
我身子一抖,猛地清醒几分。
仇人?!
刘钿行陈地,定有所图,且多为父皇授意,否则连我大婚亦不回,恁的费解。韩焉何以纠缠期间尚不可知,定是与刘钿起了龌龊,才被…只韩焉为人精明,怎会着了道儿?又或是韩焉开罪了陈王,可他言行向来谨慎,不似轻挑之人…
陈王扬手推开剑尖:“三王爷可想好了?”
我瞅他一眼,冷道:“你觉得他的命值麽?”
“他?”陈王仰面耸肩,“不晓得三王爷说的是韩焉呢,还是刘钿?”
“两个,两个都是。”陈王阴冷一笑,“韩焉,竟然敢伤了我!死一百都不够!至于刘钿,本就是个卑鄙小人,不提也罢。”言罢却又调笑道,“不过这卑鄙小人倒难得说了句实话。”
我哼了一声,他却接口道:“刘钿说,捏着韩焉,不怕刘锶不听你的。”
我横他一眼:“他给了你好消息,你却要他的命?”
“本王本是不信的。也不怕叫你晓得了。”陈王自顾自饮茶道,“刘钿来我这儿,不过是要我出兵助他除了你。可季纳说贸然起兵,只会叫卫国有机可趁。”
我心下一动。卫国兵权自在吾手,刘钿若要以继位相争,只能暗中换取他国相助,此法与灭申国如出一辙。若说是父皇的主意,倒有不妥。莫非是刘钿私自打的主意,又或是断章取义,明里是应着父皇的规矩,暗地里说辞一变,方算是真为自个儿打算了。
陈王又道:“本王倒觉得有点儿意思,可季纳食古不化,非说此时不易战。刘钿可是拍着胸膛保证,桧国一并出兵,定叫你刘锶小儿有来无回。”
我冷冷一笑,陈王叹口气:“说到底,本王也没想清楚,到底是刘钿输给了你,还是本王输给了刘钿。”
刘钿不过是一石二鸟,从大了说,他赢了父皇交代的差事;往私心讲,他自是输给了我。至于陈王,明面上,你是输给了领兵的刘锶;究其源,终是输给了父皇。
陈王瞅我一眼:“你若能杀了刘钿,韩焉自会还你。”
我皱眉道:“陈王可知有命活到那日否?”
陈王大笑道:“这个你不用挂心,若在生前不见刘钿之头,自有韩焉之头来偿!”
突觉好笑:“你以为抓了韩焉,就能制住刘锶麽?”
“若非如此,三王爷又怎会持剑相向呢?”陈王溜我一眼,志得意满。
然一阵凄厉之声响彻宫苑。
陈王面色惨白,捂住右耳,滚在地上。
我盯着月华剑上血滴下,口里淡淡的:“不会听话,要那耳朵作甚麽。”
陈王连连抽气,身子颤个不停。
弯腰垂目,嘴角轻扬:“陈王,虽说飞景只是个奴才,可是打狗看主,我的奴才就不由你费心了。”
“你,你,你敢杀了我?!”陈王双目乱转,捏着往后缩。
我慢慢立直身子:“杀你?若无父皇旨意,就是你自个儿也不能杀了自个儿。”遂又笑道,“可陈王是个聪明人,方才那些折腾不死人的把戏,听得刘锶心里痒痒,也想试试了。”
陈王面如金纸,咬住下唇不语。
我笑得开怀无比:“来人――”
知得多,记得牢,才是痛苦之始。
叹息着醒来,马车尤自颠簸前行。怀里环着一具温暖的身体,稍稍拥紧了些。却又不放心,扬手探了鼻息脉搏,虽是微弱,却聊胜于无。
那面颊,苍白瘦削。那眉头,轻轻颦着,眼睫轻颤,唇间紧抿。埋首裘锦之间,尤自瑟缩不已,双臂交握,蜷缩着,颤抖着。
作噩梦了麽?怎地眼角氤氲。才轻触到,竟然滴下泪来。而那眉,竟拧得我心里一紧。遂轻抚他眉梢,久之,方缓了下来。
我替他拉好锦被,马车却一顿停了。听得帘外子敬唤道:“爷――”
我抬手掀开帘子:“甚麽事儿?”
子敬端着两个药碗:“爷,该吃药了。”
我微微颔首,取了一碗,凑到他唇边,缓缓喂他吃药。
虽是不曾睁眼,那药到了嘴边,灌进喉里,却也能吞咽。若非如此,早饿死了。
子敬静静望我喂完药,方捧了另一碗:“爷也要吃。”
我苦笑一声,摇首道:“我早好了,不用了。”
子敬瞪我一眼:“爷,虽说琥珀霜的毒有胡太医解了,可那药爷伤身!”更何况,更何况…”却又垂目道,“救出韩焉的时候儿,爷还…”
我扬手不悦道:“那是征战太累,积劳成疾。”
子敬望我一眼,又躬身道:“爷说是甚麽,就是甚麽吧。奴才记性不好,都忘了。”
我又怎能忘。
你可曾见过一个人,浑身一点儿暖意都无,浑身布满针眼,毫无血色,嘴唇却被咬得鲜血淋漓,就似,就似雪地中一朵惨败的红梅。
陈王没有骗我。
韩焉身上毫无外伤,见红的地方,亦只是他自己能咬到的薄唇。
吃了甚麽药,我不晓得。只晓得他浑身冷汗,下体竟冷硬如枪。胡太医只敢抖着,说是甚麽糜烂之物,韩焉运功抵抗,却是火上浇油。却又不能解脱,耗去太半本元,终是撑不过晕了。
几乎是吼着问他怎麽能解,胡太医忙的说了,也不等我应,就滚出去煎药。
多日不曾进食,故是因由,可眼神涣散,就似行尸走肉一般。不,连行尸走肉亦不如。
陈王,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是亓塘抱着韩焉见我时,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尔后,吐血晕了。
一日后醒来,子敬这般告知。
我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只是如此?陈王若还没死,就别杀了,我要他生不如死。”
子敬身子一抖,与蒋含面面相觑。
我只摆摆手:“带上韩焉,先行折返汐阑。旁的事儿,扔给郭俊吧。”
只今日,就该到汐阑了。你的毒,早已解了。韩焉,为何你还不醒?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睡着算怎麽回事?
我刘锶就算不是好主子,却也好吃好喝的贡着你,你就是勉强些个,也该笑笑给我看看。就算不笑,骂两句也好。
不,不,我竟忘了,你不会骂我,你只会想着法儿的气我。
这亦是气我的吧。
我一点儿不生气,你又输了,还不快起来,重新想个法子再来气我?
…
好,好,算你恨,我是有些生气的,你跑就跑吧,怎麽这麽笨,叫刘钿给卖了呢?好,好。你不笨,是我笨,我笨!
你就这麽睡着,足有一月了!你不是最喜欢跑麽,怎麽不跑了呢?你岂非最喜欢气我,我现下就守在你这儿,你怎麽反倒不理睬我呢?
最多,下回子我装着被你气到了,可好?
你快起来,这回子不是说笑。
怎能容我多想,回了汐阑,尚有一堆政务要打理。镗儿那边儿,早已攻下城池,现在返京途中。父皇也来了旨意,要我回京。
回京?自是该的。大胜回朝,该赏的赏,该赐的赐,该升的升,该见的见。
我想了这一路,终是想不透,你何以至此。
父皇不许我问,我也探不来。毫无章法,毫无方向。
头一,我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儿。
都是为着你,韩焉。
你还不醒过来笑话我麽?
搁下笔,回身望望软榻上扔闭目沉睡之人,我叹口气。
子敬替我磨着墨,轻道:“爷,有句话,奴才想问又不敢。”
我皱眉道:“说!”
“爷…对韩焉…算是甚麽?”子敬垂目望着,脸色看不真切。
沉默半晌方道:“我也说不清楚。”
“爷…”子敬突地跪下叩首道,“有件事子敬瞒着爷,还求爷责罚!”
我只一顿首:“起来回话。”
他执拗着不肯起身:“当日爷大婚,晚上喝醉了酒,韩焉,他,他来找过爷…”
我一点头:“这我早晓得了。”
子敬伏下身子:“奴才正刚寻着爷,却被他制住…”
“除了他,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点了亓塘的睡穴;除了他,还有睡能叫忠心耿耿的子敬三缄其口。”我摇首笑笑,“你起来吧。他也没怎麽样,貌似他反是吃亏多些。”
子敬面上一红:“韩焉他…他叫奴才不要和爷说。”
我笑道:“所以那日你才装傻。”
子敬垂目道:“奴才…”
“子敬,你说谎时,会屏住呼吸一顿,下改了吧。”我摇首笑笑,又提笔写折子。
书汐阑政务,书征伐因果,书留守部署,书…
心乱如麻。
子敬问得好,韩焉于我,算甚麽?
仇人?我尚且不知有何仇怨。
敌人?若他是刘钿之人,刘钿何以如此对他;若他是父皇之人,刘钿胆子也大了些;若是别国细作,他多得是下手机会。
恩人?诚然,他替我挨过一剑,几乎送命。
友人?我与他待人接物相去甚远,几无相投兴趣。
可为何,我会为他动气,我会为他揪心…
写罢最后一字,我闭目叹气。
子敬替我裱好折子,方道:“爷,这话儿奴才说来不妥,只奴才忍不住。”
我睁眼一笑:“今儿话还真多。”
子敬静静道:“奴才觉着,所谓矢志不渝,只不过找不到更好的;没有所谓难舍难分,只不过没找到更爱的。有个话儿,佛祖叫‘缘灭’,可一段缘分没了,自有另一段‘缘起’。万事皆在‘衡量’二字。”
“子敬呐,活得不惬意,要面对,就得‘忍’,要逃避,就得‘忘’。”我缓缓靠在椅背上,“忍是心头一把刀,忘是心灰心死,哪个儿都不容易。”
“要是奴才,一定选‘忘’。”子敬盯着我,目光透彻清朗。
我随意的笑笑:“自然,忘的话,总有机会。可我一直是忍,忍成了习惯,就不记得,原来也是会忘的。”
“爷一边儿忍,一边儿骗着自个儿。”子敬轻道,“虽奴才亦不懂韩焉是何人,怀着甚麽心思。可爷的心思,子敬都看出来了,怎地爷自个儿反看不透呢?”
我目瞪口呆,半晌方强笑道:“我?我想甚麽?”
子敬摇头叹息:“管他韩焉是甚麽人,是谁的人,爷若是真想,哪怕用强的,奴才敢说韩焉也不会…”
“住口!住口!!”我一拧眉头,“子敬,你晓得自个儿在说甚麽麽!放肆,放肆!!”
子敬嘴唇一动,我瞪眼望他,他眼中却含着痛惜,含着劝解,含着鼓励。
我身子一抖,缓缓展眉,低声道:“…子敬,我这样儿的人,韩焉这样儿的人,不是一路的,只和斗智斗勇、短兵相接,至于旁的…”
子敬张口急道:“可――”
我一摆手,觉得浑身疲累不堪:“子敬,你话太多了…”
子敬面上青红交加,终是躬身退下了。
我回头望望榻上之人,竟轻笑出声。
诚然,韩焉,若我要你,你定不会拒绝。可真心假意,虚虚实实,谁辨得清?
只在这个事儿上,刘锶不愿再输一回。
况且,你我这样儿的人谈情说爱,岂不是笑话?
韩焉,你倒是有些脾气的,竟敢断了陈王的子孙根,难怪他这般折腾你。
只他究竟作了甚麽,叫温和如玉的你作这事儿?
好,你不应我,装睡是吧?我现下得空,我等你答我就是。
18 初露端倪
尚未等到韩焉醒来,我已前后接了父皇两道圣旨,着我即刻返回东也。
头一道,我以汐阑军务为由,回说稍迟几日,要郭俊尹赜领兵先行,自与镗儿会师东也。而后一道,父皇语气颇严,隐隐含着疑色。转念一想,方打了胜仗,却不回都城,反而躲回自个儿封地,确是大大的不妥。
回东也,则又有计较。
韩焉怎麽办。
同行?不妥,太招人注目;留于谵城?亦不可,路遥易生变。左思右想,甚难决断。
猛地想到一点儿,不觉莞尔。何故为难?实是顾此失彼。我既定是要回东也,然韩焉不可留于谵城,且二人不便同行,如此一来,则二人分开前行,且不了了?
遂寻子敬来,交代一番。不日返京,我与蒋含引中军沿官道折返。五日后,子敬带了韩焉与胡太医,取道珠水,由水路前行。途中修书刘忠,嘱他秘密于东也寻干净的宅子,以便安置韩焉。
一路风尘。
赶回东也府时已入夜,解语知忧伺候着梳洗罢了,本该问问府上情形,奈何困倦得紧,也就睡下。第二日先往镗儿铭儿府上行,走到半路,又觉得这回子不宜太张扬,遂又折回来,独自上朝不提。
到的稍早,朝臣亦只得三两人。见罢礼,觉得无趣得紧,遂行出屋来,立在院子树下。抬头望时,只剩枯枝残叶,地上落黄正被宫役扫作一堆。见我来了,忙的行礼,摆手叫他们自便,我难得清静片刻。
“三王爷到的可真早。”
这戏谑之声,不用猜,也晓得是南宫那厮。
“你不也一般早?”溜眼他身后之人,笑道,“刘锶倒没想着还能见着蔡大人。”
庭继面上一红,冲我拱手:“三王爷莫要取笑。”
“不是我有心取笑,只是二位大人感情…甚好,叫刘锶心里艳羡。”挤挤眼睛,开个玩笑。
“三王爷…”庭继窘得不行,讪讪的冲我一笑。
“有甚麽好艳羡的?”南宫瞅我一眼,“三王爷风流天下,这一路行来,定有邂逅艳遇,还不从实招来?”
我只觉好笑:“这可真是冤枉。刘锶可是出征,怎会如南宫大人般好命?”
“得了得了,谁不晓得你三王爷是何样儿人?”南宫摆摆手,望着庭继直乐,“他就是一张嘴不饶人,你别往心里去。”
“那是自然。”我呵呵一笑,“刘锶若是得罪了蔡大人,还望南宫大人美言几句,莫叫蔡大人心里介意才是。”
庭继连连摆手:“这,这…三王爷久不在京里,定有些事务要说与南宫,下官,下官先行告退了。”竟不待我应他,匆匆去了。
见他回了屋里,我掌不住大笑道:“这麽个矜持的人,居然叫你拨撩起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南宫连连挑脚:“谁说是我拨撩他了?哼!”
“诶?”我倒一奇,“看老蔡的样儿,不像是会…”
“这就说来话长了,改日你闲了,一路喝酒去再说。”南宫掩口笑罢了,方正色道,“你怎地现下才回来,皇上发过几脾气了。”
“有些许杂务担搁了。”我避重就轻道,“父皇着急叫回来,莫非东也出了甚麽岔子?”
“真出了大事你会不晓得?”南宫叹口气,“只是有些征兆,我也说不准。”
“甚麽征兆?”
“先是大公主给皇上说了些甚麽,皇上就把康宁公主招了回来。这回子住在你那永璃宫里,也不知与刘滟相得如何。这转眼都快一月了,别说甚麽朝会之类,我可是连康宁公主一面都没见过。”
我皱眉道:“父皇没和你说过因由?”
“若是要用银子,皇上才会想起我来。”南宫一耸肩,“这事儿连之叫我装着不晓得,也不要和你提…”
“所以你就背着人,先在三王爷面前告我一状!”
我一回头,见着连之满脸不悦,南宫忙的躲到我身后:“我…我甚麽都没说…三王爷也甚麽都没听见。”
暗中握住南宫的手,叫他别怕。面上笑道:“也没甚麽。”
连之瞪我一眼:“方才见着老蔡,他说你们在这儿,我就猜着没好话儿!”
“这就冤枉了。”我轻笑道,拍拍南宫叫他先走,“我不过是问问近日父皇心性如何,免得一回子触着痛。”
连之望着南宫走了,方道:“自刘钿回来,皇上就有些变化。大事儿倒也没甚麽,只是有些个蛛丝马迹的,叫人不安。”
“说说看。”我拉他走远几步,压低了声儿。
“康宁公主回来了,却行同软禁内宫。四王子五王子得胜还朝,照例该赐宴封赏,皇上那儿却毫无动静。反是刘钿那厮,皇上说他甚麽忠心体恤、孝友恭顺,赏了两城食邑,还有旁的金银珠宝。”连之满脸忧色又道,“而前几日朝上,皇上又寻了个茬子,骂了亓相,扣了他一月俸禄。”
我一皱眉:“你和南宫庭继呢?”
“我历来小心,你不在东也时更是谨小慎微。就是刘钿想怎样,也不会叫他寻着把柄。”言于此,连之又叹气道,“倒是南宫他们,根本不避人,我说过几,老蔡虽是明白人,可南宫就有些恼了,真是没办法。”
我想了一阵方道:“刘钿回来,皇上说他办的甚麽差?”
“先是南下赈灾,后你与申国开战,他被申国抓为人质,后英勇逃脱,辗转而回。沿途取得几国山川地势、军备布防等,算起来,你与四王子他们能势如破竹,还有他的功劳呢!”连之嘴角一扬,淡淡讥讽。
“真真强词夺理!”我一笑摇首,“不过父皇都认了,我们作臣子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皇上有意抬着刘钿势力,说他久无子息,还赐了他几个女子。”连之叹口气,望我一眼,“可刘滟还住在永璃宫里头,除每日拜会长公主外,不见出宫。”
我一笑:“那安俊侯呢?”
“回他封地去了。”连之叹口气,“皇上这心思,真叫人琢磨不透。”
“所谓圣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我拍拍他肩膀,“时辰不早了,上朝吧。”
无非是朝会惯例,告了军情谍报,述了汐阑政务,自请迟归之罪。
武圣倒没说甚麽,只不过点个头:“陈王自绝了?”
“儿臣不才,没能活捉陈王。”我垂首躬身道。
倒没追问,只挥手叫我归位,这也好。
跟着庭继出列:“启奏皇上,明日亚岁,礼部会同工部已于月前筹备。此为明日行程,后附所费明细。恭请皇上御览。”
高公公接了折子呈上,父皇大略看了,口里道:“此事已议过几了,就这麽办吧。”又看了一眼,皱眉道,“祭祖之后就不要行街了,免得扰了百姓。”
“可这是祖宗定制…每年亚岁后行街,让百姓知晓皇家孝道,这是…”庭继据理力争。
武圣一皱眉:“罢了罢了,朕这几日精神不好,叫老大替朕祭吧。”
此言一出,庭继登时愣了,朝臣里也议论纷纷。
我悄悄冲旁一看,亓过也回身望来,四目交接各有计较。
武圣咳嗽一声:“怎麽?”
庭继忙的一躬:“臣…遵旨!”
我瞅着南宫狠狠瞪他,不由好笑。按例,亚岁祭祖,本该皇上亲为,若是皇上不便,则由太子代替。我朝至今尚无储君,父皇这一说,莫非是有意的?
遂回身望眼刘钿,他正出列跪下:“父皇明鉴,儿臣福浅德薄,恐难担此大任。”
“那朕叫谁好啊?”
“三皇弟战功赫赫,政绩卓著,实乃翘楚。”刘钿溜我一眼,目光闪烁。
“老三,你怎麽说?”
“那些不过是父皇早有决断,儿子那点儿薄功也是祖宗保佑。”我垂目出列,必恭必敬。
“既然是祖宗保佑的,那你去祭也是应该。”父皇话锋一转,“就这麽定了,老三既然回来了,就你去吧,顺便也祭了阵亡将士吧。”
我本想推了,转念一想,就又应了。抬眼时,不期然,见刘钿眼中带笑,也就一笑回位。
又有其他朝臣报了事务,等一一论定,已交卯时二刻,遂散了早朝。
送走父皇,我正犹豫着先去兵部,还是入宫谒见父皇,就见刘钿刘锐行过来,也就打起精神,面上堆笑。
“三弟别来无恙。”刘钿笑着要拉我手。
如何厌恶亦不打笑脸人,我一躬身,不着声色避开他手:“大哥不一般精神奕奕?”
“这回子咱们兄弟可是快小半年不见了。”刘钿也不以为意,收回手来,“若是今晚得空,不妨来我府上饮杯水酒,也算是替你接风。”
“大哥真是了解刘锶,晓得出征在外不能随意饮酒。”我笑道,“本不该辞的,只…”
“只甚麽?”刘锐瞅我一眼,“大哥请你,就是给足了你面子!”
“锐儿!怎麽说话的?”刘钿喝了一声,“这是你三哥,没大没小!”
我一皱眉,这话里话外的,指着我的不是,遂改口道:“既然大哥有这份雅兴,那就厚颜了。”
刘钿呵呵一笑:“那今晚恭候三弟大驾。”言罢拱手,刘锐亦随他去了。
我冷笑一声,慢慢走出宫门。
“为甚麽三哥不推了他?”
也不回首:“镗儿,你说刘邦能推了项羽麽?”
“可现下实力比对,你并非颓势。”
我轻笑道:“这就更该去了。”
“镗儿不明白。”
“不明白?”我回身拍拍他手臂,“那今晚与三哥同去,如何?”
镗儿侧首一笑:“愿随三哥一行。”
“好,你且去挑份礼物,莫丢了脸子。”我叹口气,“我还是进宫一趟,好歹要拜会父皇他们。”
镗儿应声而去,我又叹口气,这才往内宫行。
19 疑云重重
照道理,这回子父皇该在永璃宫,就先朝那儿走了两步,远远见着一队车撵出来。忙的闪身树后,待过了,才认出是父皇的车撵。眼瞅着是往崇明殿去了。
我冷笑一声,如此倒也不急着先见父皇。只永璃宫前的侍卫,也稍多了些。既他先往长公主那儿去了,我且绕至泰庆殿。
果不其然,泰庆殿空空荡荡,打扫的宫役亦偷闲去了。我穿过泰庆阁,绕过慧曜楼,就是一片园。好容易走过了,果寻得个角门。按着方位,角门转出去,就该是永璃宫的静怡轩了。
偏生麻烦,一推那角门,竟反锁了。俯身往门缝里一看,倒是不曾见着有人。再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方提气跃身,自墙头翻过。
静怡轩门虚掩着,门口不见奴才伺候着,也就绕过不入。眼前一面红墙,暗想,后头儿该是惠养亭了。
我小心转过红墙,果见亭内有人。二人背身坐着,正咬着耳朵。遂暗笑一声,轻轻上前。小冯子乖觉,见是我,满脸堆欢,正要禀报,我忙的作个手势,叫他禁声儿。
“皇嫂,听小冯子说,昨儿夜里三哥就回了。今儿早朝也应了,不晓得甚麽时候会进宫?”
“二皇姑也别着急,兵部事儿杂,多半被绊在那儿了。”
“可怎麽着进宫拜谒,也该来这儿转转啊。”
“许是父皇那儿有甚麽要紧的事儿,我们就安心等着吧。”
“皇嫂倒是看得开。”言罢叹口气。
“看不开又能怎样?父皇给了天大的恩典,在这宫里赐了院子,能不来住着孝顺麽。”她亦叹口气,“只是委屈了二皇姑,和我一般困在这儿。”
“皇嫂说的外道话儿。”一阵轻笑终是掩不住疲倦,“若不是皇嫂在这儿,泱儿一个人回来了,还不知怎生无趣呢。”
“既然无趣,何不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我轻笑接口。
“哪儿那麽容易,父皇…”猛地一顿,两人侧首一望,俱是一惊。
泱儿最先回过神来,猛地扑进怀里来,带着哭腔哽咽道:“三哥,三哥――”
我轻抚她发髻:“怎麽了这是?”
泱儿紧紧环住我:“三哥,你可算回来了!”
我只得一笑,抬目望时,见刘滟眼中含泪,却面上带笑,斜倚石桌,并不上前。
遂于泱儿耳边轻道:“泱儿莫哭了,叫旁人看见,还以为三哥欺负你。”
泱儿这才放开手来,红着脸道:“是泱儿不谨慎了。”
“也没甚麽打紧。”我取了怀里绢子递过去,“擦擦吧,妆都糊了。”
泱儿忙的擦了,终是不放心,忙告退,说要去内宅洗洗脸。起身跑了几步,又扭头冲刘滟挤眉弄眼的,见我皱眉,一吐舌头,笑着跑了。
我摇头笑笑,望她去了,这才进了惠养亭。刘滟只是瞅着我笑,并不开口。
我随意道:“怎麽瘦了,宫里膳食不合口味麽?”
刘滟却跪下来,行了大礼。我俯身拉起她手来,正要言语,却听她仰面轻道:“王爷回来就好。”
心里一叹,面上笑得愈加和缓:“好,好。”拉她起身坐下,方道:“几个月不见你的信儿,还以为出了甚麽状况。”
刘滟面色一白:“本是好些事儿要告知的,偏几个送信儿的都是拂晓被发现死在城郊,滟儿怕出茬子,就不敢再派人了。”
“你信上写了甚麽?”
“也没甚麽,问安罢了,只是略提了父亲要回封地之事。”刘滟一皱眉,“我曾在父皇面前提过这事儿,父皇只是淡淡应了一句,就没下文了。”
我暗想了一阵方道:“也没甚麽打紧,横竖你在宫里,要比在外头安生些。”
“安生?倒也是,每日问安罢了,就是枯坐整日,不能随意出宫,又不便拜会其他妃嫔。”
“父皇心里有所倚重,你不好随意结交后宫妃嫔,原也在理。”
刘滟望我一眼:“倒是刘钿来拜会过。”
“哦?”我嘴角一弯,“他甚麽时候来的?”
“你走后两日…不,三日时,他回了东也,进宫拜会父皇时,两人一块儿来的。”
“说些甚麽?”
“父皇在,他好些话咽下了,不过有些古怪罢了。”刘滟叹口气。
“古怪?”我瞅她一眼,“不会是拿话气你吧?”
“倒也不是。只是,只是…”刘滟面上一红,吞吞吐吐。
我心里一动,笑道:“可是问你子嗣之事?”
刘滟瞪我一眼,羞红了脸。
我呵呵一笑,拉起她手来:“这人浑是无趣,且不理他就是。”
刘滟轻轻抚我手背:“滟儿不懂的是,二皇姑匆匆的被父皇招回来,却又不见有何事商议,每日只是在我这儿喝茶聊天儿,晚上回她寝宫去睡。日复一日,已不少日子了。”
我喝口茶方道:“泱儿那儿,我也说不准。只若我没猜错,父皇要有大动作了。”
刘滟紧张道:“可会有事儿?”
“事儿是定会有的,只是不晓得发作到谁身上了。”
“甚麽发作啊?难道三哥才回来,就被父皇骂了不成?”一阵嬉笑声儿传来,我扭头见是泱儿,也就回她一笑。
泱儿大大方方坐下:“三哥快给我说说你此出征的趣事儿!”
“还不一般打打杀杀的,哪儿有甚麽趣事儿。”我给她倒杯茶,她忙的谢了接过。
我瞅她一眼:“泱儿,暮节那日还收着你信,说是豳境事杂,今年不回来了,怎麽现下又在这儿了?”
“本是如此,谁知父皇给的回信里,叫我立即回来,却没说出甚麽事儿了。”泱儿噘起嘴来,“谁晓得回来了,又不提这茬儿了。”
“你就没问?”我轻笑一声,扬手叫小冯子拿些瓜果糕饼来。
泱儿瞅着小冯子去了,才压低声儿道:“父皇只和我说,‘叫你回来自有朕的道理’。”
我垂目想了一阵,也就不提这些。又说阵闲话,也就说要往崇明殿拜会父皇及长公主去。
刘滟送我出了永璃宫:“今儿晚上…”
我回身笑道:“今儿约了刘钿,怕晚了不能入宫,你先睡吧。”
刘滟只得笑笑,我自往崇明殿去,却扑了个空。小太监只说父皇与长公主出宫去了。我只得先回府。
一进门,刘忠就拿了刘钿的拜贴来,约我今晚酉时到他府上一聚。
我边走边脱了外衫:“老四来了麽?”
“三哥还说,这回子才回来!”镗儿自大厅探出个脑袋来。
“有些事儿耽误了。”我淡淡一笑,子敬接了外衫,递个暖手炉来。
我轻抚面上九朵梅,心里一叹,塞入袖中方笑道:“你来了多久。”
“与三哥散了就过来的。”镗儿替我倒杯茶,加了两勺糖霜方递来。
我饮了一口:“没见着老五?”
“若是给他晓得了,我还能一个人跟着来麽?”镗儿笑笑,我亦笑了。
“此出兵,愈加沉稳了。行军布阵,颇有章法,进退之间,考虑周详。”我点头轻笑,“可独当一面了,三哥心里甚是安慰。”
“还不是三哥教的好。”镗儿满面红光,兴奋得紧,“遇着事儿时,就想,若是三哥会如何,这就心定下来了。”
“别光捡着好听的说。”我拍他脑袋一记,“回来这些日子,可有去拜过淑妃?”
“自是有的。见过父皇,就去见了长公主、媛妃娘娘和母妃。”
“我不在时,朝里可有甚麽值得留心的事儿?”
镗儿侧首想了一阵:“也没甚麽大事儿。就是父皇不知怎地,似是对老大很宠,又是封赏又是赐人的,隐隐有打压咱们的意思。”
“你怎麽晓得是打压?”我眯起眼来。
“宠着刘钿,又骂了亓相,对我和老五,没说赏赐也就罢了,不过是问了战况,竟不了了之。”镗儿浑是气恼,搁下茶杯望着我。
“父皇自有道理。”我耐心道,“官职上,以你的年纪作这官,已是没有先例了;爵位上,皇室身份本就极贵,况且你没行冠礼,也没大婚,委实难加了。”
镗儿瞪大眼睛:“那也不能连个‘赏’字都没有吧?”
我摇头叹笑道:“你也不是真在乎那点儿金银珠宝吧?”
镗儿搔首道:“那是!”
“既如此,又何必计较?”我轻笑道,“父皇要刘钿作了甚麽,我还没猜着,可大约有点眉目了。”又耐心道,“等把刘钿的事儿弄明白了,这不就结了?”
镗儿侧首道:“就怕没等查来,老大仗着父皇,有些甚麽动作,咱们措手不及就糟了。”
“这你放心,在东也的地界上,谁要动手都得想想父皇。”我饮口茶又道,“今儿晚上你也多加小心,指不定会出甚麽状况。”
“三哥放心,我早有准备。”镗儿眉飞色舞道,“我早暗中派了三百人埋伏在刘钿府邸周围…”
“胡闹,胡闹!”我一瞪滟,“这算甚麽意思?”
镗儿一愣:“当然是怕刘钿不利于三哥…”
“刘钿再大胆,亦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你这麽作,岂不是先露了怯态?”我叹口气,“就算刘钿不说甚麽,你私调兵部人马,叫禁军心里怎麽想?”
镗儿一愣,想了一阵方垂首道:“三哥,我错了。”
“这也不是甚麽错儿。”我柔声道,“你怕三哥吃亏,三哥谢你了。”
镗儿不好意思笑笑:“那三哥,现下怎麽办?我这就叫他们撤回来。”
我一抬手笑道:“罢了,都去了,再叫回来,反而惹人怀疑。就这麽着,我自有道理。”
又问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也就分别洗浴更衣,与镗儿、刘忠骑马往刘钿府上不提。
2 孰为刀俎
到刘钿府上时,正是酉时二刻。
远远就见府门大开,灯笼高悬,明晃晃的映着“钿王府”三字,描漆旒金,倒是气派。门口一溜立着七八个小厮,一色青衫,个个面目清秀,身高也相仿。门前台阶上,只第四层与最下层立着两排人。一为苍衫,一为白衫,或持香炉,或举香扇。当街口就立着几个护院武师打扮的,见我一行到了,远远就通报,待我行至门前时,刘钿正好迎出府来,身后跟着管事的。
“三皇弟!”刘钿亲自迎来,按住辔头,替我接了马缰,又待我下马后,亲自接了外衫,又冲镗儿道,“不想四皇弟也来了,还真是稀客,稀客!”
镗儿行个礼也就罢了,我只一笑:“有劳大哥了!”
“说的外道话儿,自家兄弟也这般,倒真是生分了。”刘钿笑眯眯瞅我,将外衫递与管事的,自拉了我入府。
倒不好挣开,也就由他拉着:“大哥出趟远门,好容易回来了,该是我这作弟弟的来请才是。”
“好容易?”刘钿拉我一路往南厅走,“可是责怪我这作皇兄的没回来喝你的喜酒啊?”
“大哥这不是拿话儿说我?”我朗笑道,“本该等大哥回来的,可…”
“我晓得,我晓得。”刘钿连连点头,“父皇急着抱孙子啊。”
“那倒是,不过横竖有大哥在。”我溜他一眼,“父皇心里可是替大哥着急多些。”
“啊呀,这话也就只能咱们兄弟说说,父皇也不知怎麽回事儿,着急成这样儿。”刘钿口里虽是埋怨,可怎麽听,怎麽觉得透着扬扬自得的劲儿。
又一想,刘钿不是外露之人,这般撩拨,定有古怪,遂不理这话儿,只装着看他园:“记得上来大哥府上拜会,还是大哥封了王爷的时候儿,这一晃好些年了。”
刘钿一愣方笑道:“还真是好些年了。”
“记得那时候儿园里种的牡丹…似是八宝香吧,开得娇艳欲滴,灿若云霞啊!”我随手一指他院中枯枝,“这没几年,大哥就改了昆山夜光?真是愈加叫人仰视了。”
刘钿也立住了:“这叫甚麽话儿?怎麽改还不是离不了‘俗艳’二字?哪儿及得上三皇弟梅来得高洁?寒风不惧,傲视霜冰!”
“那牡丹富贵逼人、吉祥如意,可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大哥怎好如此说?”镗儿一抿唇,“三哥就是喜欢梅太过,才叫别人以为他自个儿也是这般冷冰冰的,多大的误会啊!”
刘钿哈哈一笑,复又拉镗儿前行:“若是四皇弟喜欢,我叫下人送两棵好的到你府上就是。”
“那倒不必,实在喜欢得紧,刘镗亦会厚颜再至大哥府上的!”
三人齐齐笑了,也就进了南厅。
方进门,还没看清里头儿的人,就听齐齐唤道:“给大王爷、三王爷、四王子见礼了!”
我忙的回礼,才看清竟是慕容泠并着白槿。不由暗皱眉头,面上还得带笑:“大哥好大面子,请得来二位王子。”
刘钿笑得惬意:“那还不是三皇弟你面子大,若不是有这二位王子作陪,我也不敢请你啊。”
我一躬身,装着诚惶诚恐:“大哥这话真是折杀刘锶了!”
刘钿上前一扶:“今日请你和二位王子来,不过想着明儿就是亚岁了,咱们先热闹热闹才是。”
亚岁不至皇子先饮,非礼也;私请他国王族,非制也。你敢如此大张旗鼓,背后谁撑着,这几句话就露了底。遂一笑道:“那感情好!”
正说话间,刘锐却自外头进来,连连冲后招手:“快,快!”
一溜烟进来一队婢女,手捧碗碟匙箸,还未望清菜色,已闻得扑鼻之香。
慕容泠起身道:“有劳锐王子了!”
刘锐瞅他一眼,并不答话,却指着一道菜冲刘钿笑道:“大哥,我亲作得鱼,一回子你定要尝尝。”
镗儿道:“平日六弟爱打雀儿逗马儿,却不晓得竟是庖丁再世。”
刘锐瞪他一眼,我忙接口:“这鱼看来稀奇,六弟怎麽作得?”
刘锐望我一眼,方懒懒道:“鱼是上好鳜鱼,打小儿就用人参枸杞养着。作时先一分作五,鱼头是精华所在,以灵芝、血燕清蒸呈上;鱼腹单独除下,此本就醇厚肥美,过滚油烫熟了,再以葱姜去腥,直接淋上蒜羊香肉末汁,反复几,万万不可等到肉色转才盛出;鱼身各部,肉嫩而刺多,故用炖的,炖至筋骨松脆,可化在口中方成;鱼尾多是弃而不用,实乃大谬,此灵活柔软,最是可口,故裹上松绒香菇丁绊香糯米蛋粉,放进香油里炸到金灿灿的,也就起锅了;剩下的一份内脏,同鲜鲍鱼汁、童子鸡汁混合,文火熬两个时辰就可。再以时鲜菜蔬点盘装了,就可上桌。”
一顿话听得几人面面相觑,慕容泠扯个笑脸:“这般讲究…”
“那是闲人有闲工夫弄出的玩意儿,有甚好夸耀的。”白槿嗤之以鼻。
眼见刘钿皱起眉头,我忙举箸笑道:“也就六弟这般伶俐之人想得出精细的点子,我且先尝尝。”自选了块鱼腹轻咬,连连点头,“当得一个‘鲜’字!”
刘钿亦尝了一口:“岂只是鲜,嫩而柔滑,清香爽口!”
镗儿吃块鱼身,方颔首道:“形不坏,骨已烂,真是厉害,厉害!”
刘锐听出那话外之音,皱眉瞪眼:“甚麽乱七八糟的,真是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我接口道:“六弟心思这般多,倒真是食客的不是了。”
白槿皱眉吃块鱼杂,奇道:“若说是神仙肉,我也信了。”
刘锐笑看每人尝了其余各方道:“不知各位最中意何?”
刘钿道:“鱼首之味,最是难忘。”
镗儿叹道:“鱼骨已化却留其形,最是难得。”
慕容泠道:“鱼尾酥脆,别出心裁,以诡奇胜。”
白槿噘嘴道:“鱼腹鲜香可口,当以纯胜。”
我笑道:“各有千秋。”
刘锐一转眼珠,不悦道:“若定要分个胜负呢?”
我只一笑不答,回身一望刘忠:“忠叔,你也来尝尝。”
刘忠忙的躬身:“奴才不敢。”
“叫个奴才来吃,三皇弟也太…”刘钿嘿嘿一笑,并不说完。
刘忠举目道:“奴才虽没福气吃,听几位主子说了,心里倒也明白。”
刘锐噗哧笑了出来:“那你倒说说看!”
刘忠咳嗽一声方缓道:“几位爷都是见惯大场面的主儿,还不懂得比奴才多?只是奴才以为,各说各好罢了,对那鱼而言,人为刀俎,哪一块不是一般的?”
我暗自点头,说得好!且将你一军!
刘锐面色一变,刘钿倒是一挑眉毛,转而望我:“三皇弟果然高人,府里一个奴才,也有这般见地。”
我只一笑,并不答他这句:“不知六弟还备了甚麽,三哥可是嘴馋得紧。”这道菜,吃其味还在其,试探些甚麽,也就刘钿与我晓得了。
倒是刘忠明白,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算是戳着刘锐痛了。老六想挑着剑拔弩张,我偏不应,且看你玩甚麽样。
我非刀俎,亦非鱼肉,你能乃我何?
也就饮酒三巡,用些旁的什物。刘锐请的好厨子,亦或是自个儿好手艺,倒也算是口齿留香。
喝了一阵子,各怀心思,颇有些气闷,刘钿突道:“这般饮酒也太拘谨,不如行酒令?”
刘锐道:“大哥想怎麽玩儿?”
刘钿道:“斗诗连句也没甚麽难的,不如取了叶儿牌来,抓着甚麽算甚麽!”
白槿忙道:“我可不会这些个。”
刘钿柔声道:“又不是输钱输米的,热闹热闹罢了。”
我只笑笑望着慕容泠:“九王子怎麽说?”
慕容泠本有些游疑,见我问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三王爷若有兴致…奉陪就是!”
刘钿拊掌大笑道:“甚好,甚好!霓月,还不快取了叶儿牌来?”
早有伶俐丫头儿取了来,这回子忙的呈上。
刘钿取了牌来,洗净了,背面冲上放好,又取了三个色子轻笑道:“霓月伺候这游戏惯了,还是她来掌牌吧。今儿我是东道,本该先掷这第一把。可尊老护幼是家训,不知白三王子与六弟,哪个长些啊?”
白槿与刘锐交换个眼神,说了几句,刘锐耸肩道:“我虚长几个月。”
刘钿将色子递了过去:“如此,就有请了!”
也无异议,白槿扬手撒个一、一、五,自个儿也笑了:“若是再得个一,岂不是豹子?!”
霓月取了第七张牌,轻念道:“越调、平湖乐,作藕韵,思归题。心不愿,身远游,当罚三杯,众可陪饮一杯。”
白槿闻言面色一变,我亦皱眉。调、曲牌都没甚麽打紧,藕韵亦不难,只那题…瞅眼刘钿,见他正襟危坐,并无半分不妥。
白槿道:“几番风雨几番愁,凋敝相思豆。烈酒征衣北风吼,子良谋,转眼已做白头叟。江南美秀,终非吾土,问何时能归否?”言罢连饮三杯,方狠狠一瞪刘钿。
刘钿却笑而击掌:“妙,妙!众当陪饮一杯。”
也就都饮了。霓月数着第七个,方笑道:“该着慕容王子了。”
慕容泠接了色子,扔个二、三、二,还是个七点。大丫头取了第八张道:“今儿与这七还真有缘。”看了一笑,“双调,蟾宫曲,丝韵,情思题。自苦难安,当自罚三杯,敬酒一轮。”
我闻言一怔,心里倒有些感叹。今儿这儿牌掷的,真是难解!
21 峰回路转
慕容泠苦笑一声:“倒是贴切。”与我目光交会时,竟有叹惋之意,我只假作不见,他自饮了三杯,
饮罢酒,慕容泠方道:“半生不懂情思,才会情思,便恼情思。眼似空茫,耳如苍苍,心如絮丝,叹一声无人可思。”遂逐一敬酒,我暗叹口气,白槿却看在眼里,意味长冲我摇首一顿,只得回了一笑。
霓月轻笑道:“再数个七,该着六王子了。”
刘锐连连摇头:“怕甚麽偏来甚麽。”也就接过色子来,撒个四、六、四。
“十四点。”霓月抿唇道,“越调,天净沙,袅韵,女子题。大吉大利,众恭贺一杯。”
我笑道:“看来六弟好事近了,这一杯,该敬,该敬!”
众人齐齐笑了来敬,刘锐推不过,只得饮了,眼中狠狠一瞪刘钿。镗儿一努嘴叫我,只一笑,微微摇首。刘锐喝罢了酒,方道:“红红绿绿袅袅,芳芳灿灿姣姣。姐姐风风韵韵,婷婷巧巧,娇娇嫩嫩好好。”
才罢口,众人皆掩口而笑。镗儿一挤眼:“好个姐姐风韵,娇嫩得好,娇嫩得好啊!”
霓月亦笑道:“真是好口彩。接着…该三王爷了。”
我点头接了色子,一把扔个六、一、四,自笑了:“十一?有些意思。”
霓月看了牌面,莞尔一笑:“倒是巧了。亦是越调,天净沙,换常韵,以无常题。漂泊不定心难安,树欲静时风不止。当自罚三杯,八、十五者陪饮一杯。”
我心里一算,岂不正是白槿与慕容泠麽?扫眼刘钿,他一脸安然,只管呵呵笑着望我。也不好发作,遂饮了三杯,轻扣杯沿:“朝朝暮暮长长,晨晨夕夕莽莽。朗朗濯濯苍苍,惚惚恍恍,事事兴兴亡亡。”
言罢与他二人同饮一杯,浑是尴尬,也就匆匆饮下。
霓月见我三人饮了,方道:“若是十一,则该着…大王爷了。”
刘钿哈哈一笑:“看你们大显身手,我可坐不住了。”伸手撒个五、六、二,自个儿大笑道:“十三点。”
霓月忙取了牌面来看:“南吕,四块玉,仍是藕韵,三国题。兴亡成败,百年弹指,翼德玄德,卧龙凤雏,都是为他人作嫁。当敬诸君一杯。”
刘钿朗笑道:“这岂不是要做曹操的诗?”摇首一想自个儿先笑了,“诸位就当听个笑话儿吧。”自又笑了一回子方道,“英雄否?草鞋公,泪眼汪汪脸皮厚。吕布斩在白门楼。孙仲谋,铜雀台,也来凑。”
众人撑不住,齐齐笑出声来,各自敬酒一杯。等歇了,霓月方道:“这十三算下来。又该三王爷了。”
我半真半假道:“就晓得大哥你没安好心,这回子非把我灌醉了,明儿可怎麽祭祖啊?”再撒竟是三个六,作个十八点。
霓月笑道:“好彩头,好彩头!”
刘钿亦笑道:“如此真是天意,祭祖又怎麽耽误了?误不了,误不了!”
霓月掩口笑道:“双调,寿阳曲,飞年韵,酒为题。满座者皆同饮三杯。”
我哭笑不得:“还真是应景。”
遂于众人饮了,方道:“糖作莲,再满杯,桃谢了李飞。醉醺醺眼见双燕追,自酣不觉又一年。”
刘钿大笑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心道,谁不晓得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这回子还说风凉话,若不是想看你玩儿甚麽把戏,早拂袖起身了。
霓月正欲递色子,门外家丁却转进来,与刘钿耳语片刻。刘钿眉头一皱,却望我笑道:“三皇弟,外头有个奴才要见你呢。”
我倒奇了,这回子谁寻我?遂道:“不是甚麽打紧的事儿,难得来大哥府上,还是罢了,别叫那些奴才搅和了。”
刘钿摇首道:“那奴才说三皇弟府上出了乱子,非见三皇弟不可。”
我假怒道:“哪个奴才这麽大胆啊?”
刘钿招招手,回身笑道:“三皇弟自个儿见见不就晓得了?”
来人一进门,我倒真愣了。
子敬?
子敬一头一脸汗水,想是急驰而来,见了一屋子人忙的跪下:“给各位爷见礼!”
刘钿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巴巴儿的赶来,不是有事儿要见三皇弟麽?”
子敬瞅我一眼,小心道:“爷,府上…”
“府上怎麽了?莫非还翻上天去了?”我冷冷道。
子敬忙的垂首:“奴才知错了。”
我一瞪眼:“知错?搅了几位爷的兴致,你…”
刘钿忙道:“三皇弟!先问问他甚麽事体,这奴才我看着眼熟。平日里见你带进带出的,想来是个乖觉的。”
我哼了一声:“还不快说?!”
子敬垂目道:“爷赎罪,若不是东厢走了水,奴才也不敢来扰了兴致。”
我心里一惊,镗儿唬得立起身来:“三哥宅子走水了?”
刘钿不紧不慢道:“那三皇弟还是快回去看看吧,反正那些兵卒在外头候了这麽久,也该活动活动了。”
我笑道:“那是自然。还是大哥有见识,看那廊下卫士,换了好几拨。若不是子敬来了,还不晓得今儿晚上哪有事儿呢!”
刘钿眼中寒光一闪,口里却亲亲热热的:“若是三皇弟有看上的,只管开口就是。”
我只笑笑:“君子不夺人所爱,敬谢不敏。”
刘钿道:“既然三皇弟府上有事儿,就不留客了。”
白槿与慕容泠亦起身:“那我等亦告退。”
一行人都说走,刘钿也不阻拦,亲送出门。我自着了外衫上马,白槿与慕容泠同乘一车,告辞刘钿也就不提。
走过几个街口,我一拉缰绳,白槿等人亦停了下来。
我沉声道:“二位王子,刘锶府上有事儿,就不送了…”
慕容泠一掀车帘:“若是三王爷方便,我与槿王子还有话说。”
我瞅眼身后一闪而过的人影,心里冷笑一声,朗声道:“二位请了!”又压低声音道,“一个时辰后,城东双柳巷,门前有棵大柳树的就是。”
言罢也不等应,扬鞭绝尘而去。
一路快马加鞭,甩开身后尾巴,叫镗儿与刘忠先回府,弄个样子就是。我自与子敬往双柳巷走。
子敬急道:“还请爷赎罪。”
我狠狠抽了一鞭子方道:“没甚麽好赎罪的。”
子敬垂首道:“爷今儿晚上本可套出些话儿的,偏叫奴才搅和了。”
“也没甚麽。”我摇首道,“刘钿口风严着呢,不是那麽容易。”一顿又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且看谁算得过谁!”
子敬一愣道:“爷今儿不只是吃酒行令麽?”
“哪儿那麽简单。”我摇首叹道,“一入府,就开始算计着了。”
那话,明里暗里试探着我与安俊侯的浅,若是原先说的不错,刘滟本该嫁了他的。若真是如此,安俊侯也恁的糊涂。刘钿早有妻室,嫁过去也作不得正。除非…自然,安俊侯有意扶他上位,另当别论。可父皇还在,安俊侯也不敢这般大意。尹赜的话不敢全信,可也透出股子端倪来。
父皇不见得多信任安俊侯,可朝堂内外却作得亲热。这就叫人费解。
也想过几回子,只觉得父皇别有意,是作给人看的。若是最初,为了朝政稳当,倒也说得通;前几年,没有口实,也不便定罪。可现下,结了儿女亲家,怎地有别扭起来了?
想不透。
夹杂上刘钿的事儿一想,倒有几分道理。
刘钿之心,父皇又怎会不知。莫非是想将安俊侯与刘钿送作一堆,好一网成擒?
没由来打个抖,若真如此,父皇之狠,远在我所想之上。
忙的否了。
若是父皇有意将安俊侯与刘钿送作堆,又何必允了我与刘滟婚事?这其间,定有我没想到的。
既想不到,不妨置之死地来看。
若是父皇有意传位于刘钿,则安俊侯与我结为翁婿,可划为一党。只要寻个稳妥之机,定可一网打尽。虽我有些势力,可在父皇眼中,也不过尔尔。逼急了,我敢放言,卫国中还没有能胜过刘锶的。
又一笑,父皇真存了这个心,也不会百般示好。
转念一想,许是缓兵之计也未可知。
赐了名衔,那个甚麽汐阑王,岂不是将我置于危地?常年出征在外,哪个环节一疏漏,总有下手的机会。何况,我的身世…终是王家的污点。若是我,也会寝食难安。
不觉摇头苦笑,父皇终是不放心我。
且慢,若父皇真想杀我,也多的是机会,不必等我势力坐大。但依着他的性子,若是想着我尚能替卫国一统效犬马之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叹息一声,父皇啊父皇…
且再想,若父皇并非算计我,而算计安俊侯又当如何?他与父皇毕竟同为一朝之子,对立在所难免。不论当年十四王子叛乱之事,有关与否,父皇不信任他在所难免。借我与之结为翁婿,又造出与之亲厚假相,好挂个干政罪名。可这也绕得颇大,不像父皇行事作风。
真真圣心难测!
“爷想甚麽这般入神?”
猛一顿,见已快进城东,遂道:“也没甚麽,子敬。”
子敬轻道:“爷说今儿也不是一无所获,突地没了下文,叫奴才心里惶恐。”
“其实说来也容易。”我略略说了今晚之事,方道,“你看那酒令。虽是短短几句小令,却也透着学问。”
“还请爷明示。”
“先是那个色子,掷出的点数太过齐整,总透着学问。”我想想霓月,不由笑了,“还好是她,不然真不晓得今儿要闹成甚麽样儿!”
“影儿这般是否太过冒险?”
“不打紧。”我淡淡道,“影儿是聪明人,晓得如何应对。刘钿死都想不到,我的人,竟敢明目张胆来个偷梁换柱。”
子敬又道:“那小令又有甚麽讲究?”
我耐心道:“先说白槿那个。明摆着挑起他不臣之心,甚麽‘思归题、心不愿、身远游’,白槿那话儿,若是有心人记着了,到父皇耳根吹吹风,没事儿亦作有事儿。”
“那白三王子岂不危险?”子敬惊道。
“无妨,这不过是看我的动静。”我摆摆手,策马转过街口,前面小道折西,就是双柳巷了,心里不由一宽,“好歹是刘钿做东,闹出来,他亦脱不了干系。”
子敬恍然大悟道:“难怪刘钿请了二位王子。这麽想来,慕容王子的,也是一般意思。”
“大体不差,不过他挑着慕容,是用‘情’字罢了。”我叹口气,这招儿颇的狠毒,就算我面上过去了,难保慕容不会记恨白槿,“最厉害的,莫过于刘钿自个儿那一首。”
“那不是戏作之词麽?”
“就是玩笑话儿,才见真心。”我叹笑道,“那小令,明明是用阿蛮口气来说,当我听不出麽?甚麽草鞋公,那不是指着刘家麽?何况刘备身世可疑,若非验明乃是王室之后,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刘钿是刺我软肋呢!”又一笑,“下一句倒有趣,‘泪眼汪汪脸皮厚’,刘备伪善,刘钿来个指桑骂槐!后一句‘吕布斩在白门楼’,意思着武人难逃一死。却又说‘孙仲谋’,那倒是个明白的主儿,论面皮厚薄,倒和刘备难分伯仲。可刘钿话儿一转,拿他娘子做文章。‘铜雀台’说的是大小乔,孙权娶大乔,周瑜迎小乔,那是妯娌兄弟,亲亲的干系。可曹植一篇文,倒叫后人颇多狎戏。我方取了刘滟,他有意刺探,故有此言。最狠的莫过于后一句――‘也来凑’!想他起始一句‘英雄否’,其心可诛!”
子敬一愣:“爷可想多了?”
我又抽了一鞭:“我倒盼着是我想多了。可你看看父皇近来言行,多有不解之,我亦只能往最坏那头儿打算了。”
子敬惊道:“爷是说…”
“万不得已才会如此。”我劝慰道,“眼下还不会逼得我门前来。好歹一堆人在我手上,父皇总要顾忌些个。”又一笑,“最要紧的,是刘钿这般张狂,明摆着告之我,韩焉的事儿,是父皇授意。虽不明白是为着甚麽,可韩焉还活着,就是我的胜算!”
子敬摇头道:“奴才不懂。”
“没甚麽打紧,过了今晚,你就懂了。”远远瞅见那棵大柳树,我放缓马速,“该在的人都齐了,也是时候问清楚。这还得谢你赶来,韩焉醒得正是时候!”
22 出人意料
刘忠寻的宅子,不过是个二进的小院儿。平日里也不怎么出入,我碍着些个,也不便来探。到门前,自下马。子敬轻扣门环,三缓三急。
少时门吱呀一声,解语露出半张面孔,见是我,忙开门道:“爷!”
我略略点头:“醒了?”
解语侧首躬身,让我进了:“半个时辰前醒的,忠叔随爷去了大王爷府,只好找子敬了。”
刚进院子,胡大夫匆匆赶了来:“三王爷!”
我示意他前头引路:“如何?”
“身上针眼儿都是皮外伤,用了上好伤药,并无大碍。接回了骨,这都没甚麽打紧。就是身子弱,那药伤身得紧,也颇歹毒。”胡大夫边叹边行,“寻常人若是误食那药,至多难受一阵,排解了也就是了。可韩焉偏运功抵抗,反让那药劲儿渗入,又久不得排解,甚是耗损。也算三王爷救得快,否则,就不是功力丢了一半儿这般简单了。”
我猛地一顿:“甚麽?他功夫…”
“三王爷宽心,宽心!”胡大夫忙道,“亏得王爷一路上替他按摩周身筋骨,回来后奴才亦每日银针刺穴,只要醒来后,好好调养进补…”
我摆摆手,抬腿往院里走:“他醒来这阵子可有何不妥?”
“只是不说话。”胡大夫见我脸色不对,又道,“他现在身子虚,少言语也好。”
“那现下我去见他,可会…”转念一想,又咽了半句。
胡大夫摇手道:“无妨无妨,只三王爷叫他少说话就是。”
我微一颔首:“晓得了。”
立在门前,倒有些游疑,扬手轻扣,里头静寂无声。遂再扣,亦无应。反复几,还是不应。怕他有事儿,也就吸口气,推门而入。
一阵冷香袭来,没由来一抖,原是窗户大开,扬起帷幔层层。
我正欲关窗,身后轻道:“别。”
回首一望,韩焉歪在榻上,举目凝视窗外。锦被只至腰间,身上胡乱裹件紫貂皮子,衣也不扣好,散着大半个胸膛。面色白皙,眉宇间淡淡的,说不清是个甚麽神态。
我一皱眉,行过去替他系好扣子。他也不看我,只顾瞅着远。替他弄妥了,我起身望望暖炉,清灰冷敝,怪不得屋里冷得怕人。
我正欲叫人进来,他却懒懒道:“就这麽吧。”
“你身子不好,不该受凉。”
韩焉却又不言语了。
我立了片刻,顺着他目光看出去,原是一棵梅树。正欲开口,他幽幽道:“罢了,还是关了吧。”
我压下满腹狐疑,扣上窗棂,重燃炉火,方道:“你作甚麽?”
他突地一笑:“只是在想,那梅,甚麽时候会开。”
我倒一怔,韩焉又道:“似乎我该多谢你。”
我轻摇首,他复又笑道:“可我不会谢你,若是你想永除后患,不妨现下杀了我。”
我皱眉不语,他侧首望我片刻,方道:“那麽,你定有话想问我了。”
我想了想,捡张椅子坐下:“陈王为甚麽对付你?”
韩焉笑得甚是开怀:“我绝了他子孙后代,他这麽招呼我,算是客气的了。”
“说实话,韩焉。”我瞅他一眼,递杯热茶过去。
韩焉轻笑接了:“我不曾说假话。”
“若你是随意挑拨就会暴怒之人,就不是我认识的韩焉了。”我回身坐下,自饮了一口茶。
“多谢三王爷看得起了!”韩焉呵呵一笑,喝了一口,“只是这事儿干系太大,我怕说出来,吓坏了王爷你!”
“哦?吓吓看。”我淡淡道。
韩焉笑叹道:“我不过是颗棋子,自以为过了楚河汉界就是将军,谁晓得还是个小卒子罢了。”
“与刘钿有关?”我斟酌着。
“算是吧。真论起来,倒也是自个儿大意了。”他叹口气,“我想听你说说。”
“你与刘钿行至陈国,另有所图…事情败露,刘钿献出你作挡箭牌。”我踌躇着,终是答了。
韩焉拍拍手:“倒全被你料中了。”
“可我想知晓详情。”我盯着他双眼,“若是刘钿真…”
“他对不起我,莫非你杀了他不成?”韩焉似笑非笑瞅我一眼,“何况,哪一边儿都不是好人,又能怪谁呢?”
我细细体会一阵方道:“这事儿是刘钿自作主张,还是…还是父皇的意思?”
韩焉左眉一挑:“三王爷,这事儿就点到为止吧。”
我摇首道:“你是不想说,还是怕说?”
韩焉掩口笑道:“韩焉不想说。”
我望他一阵,叹口气道:“随你。”
韩焉垂目一顿:“你变了,刘锶。”
我轻道:“是麽。”
他仰首笑道:“若是以往,我这般说话,你会恼的。”
我一摇头:“是麽?”
韩焉望我一眼,轻道:“刘锶,行过来些,可好?”
我倒一愣,还是慢慢起身,行至榻侧。他缓缓拉起我手来:“好冷。”
我皱眉正欲缩手,他却紧紧拉住,一手慢慢环住我腰间轻道:“从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人,冷到骨子里去了。”
我一皱眉,他倒是笑了,仰首道:“说你变了,我岂非是五十步笑百步?”
叹口气,轻抚他脊背:“韩焉,胡大夫嘱你少说些话。”
他一笑摇首:“刘锶,我想喝酒。”
“不行。”
“那你且当我喝过酒,醉了,可好?”他轻轻挣开,目光闪烁。
“想说甚麽?”
“刘锶,你我本不该如此。”韩焉突地笑笑,面色柔和。
我轻轻坐下方道:“那该如何?”
“本不相干的人,硬是撞到一块儿了,你说是为甚麽?”他双眼一眯,看不清神色。
“我又不是神仙。”我自嘲一笑。
“还以为你会说‘造化弄人’呢。”韩焉呵呵一笑。
“真要说,也只能是庸人自扰。”我摇头亦笑。
“庸人自扰麽?”他侧目想了一阵,展颜道,“也是呢。”突地望我一眼,“刘锶,你不恨我麽?”
“为甚麽要恨你?”
“若不是我一时心急,也不会,也不会害死文思…”他垂目叹息一声。
我心里一痛:“你也不想,算了。真论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儿。”
他抬眼望我轻道:“你又想说,都是你的错儿,是不是?”
“难道不是麽?”我强笑道,“是我心急了些,若非如此,至少可保他太平几年。”
韩焉伸手抚我眉间:“这真是庸人自扰了。”
我一动不动愣了半晌方道:“韩焉,我不管你以前如何,若你愿放弃过往,我…”
韩焉忍不住笑道:“这话儿自你嘴里说出来,也算稀罕。”
我面上一烧:“你这人,真是…”
他环住我颈间一吻:“刘锶,你可晓得,我要的,你给不了,如同我要的,你给不了一样。”
我几乎不曾想,冲口而出:“你要甚麽?”
韩焉一愣,方笑道:“我最想要的…头一件,不说也罢。第二件,我早知你做不到。第三件,说也无用。”
我倒笑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早说了,我醉了。”他轻笑道,贴着我颈侧轻道,“你真的来了,我真是没想到。”
我心里一动,正要言语,他却抢道:“可你来了,一边儿我感激你,一边儿,却更恨你!”
我一皱眉:“怎麽说?”
“私心里,我是想你来的,可另一边儿,你我身份太过特异,来了,怎不叫我猜疑?”
“你怀疑我是故意来的,救了你的命,好叫你为难不成?”我眯眼轻道。
韩焉笑眯眯道:“若你是我,也会这般想。”
我叹口气:“那你为何送信叫我来救?”
“有麽?”
“若没有,那件衣,如何解释?”我望着他双目,眼里一眨不眨。
韩焉一愣,面上竟有一丝薄红。扭头不看我,我扳过他肩膀,逼他望我。韩焉身子动了动,终是赧颜道:“陈王欲逼你来,又怕你不至。刘钿就说叫他拿个我身上的物件…”
“这衣衫你随身带着?”这一下惊讶倒是货真价实。
韩焉面上红的愈加明显:“是啊,不行麽?”
我心里又甜又酸;“韩焉你…你真傻…”
韩焉埋首入我怀里:“确实,傻得厉害。”
我环住他,口里轻道:“韩焉,你是甚麽人,我现下不想问,也不愿问,还是那句话,若你放得下过往,我…”
韩焉仰面打断:“不是我放得下与否,而是韩焉亦是个好面子的,不愿一辈子只作第二!”
我一愣,他惨笑道:“三王爷心里早有人排在前面,韩焉虽不是甚麽好人,却也不愿久居人下。”
我手一抖:“甚麽?”
“何况,三王爷会这麽说,韩焉是否可以为原因有二呢?”韩焉摇首轻道,“其一,收服韩焉,于公则少一劲敌;其二,于私可稍解心头不安。”
我面上一红:“哪儿来这麽多歪理。”
“你若是介意那天之事,你大可放心。”韩焉一挑左眉,“且不说没几人晓得,就有天大的胆子,谁敢拿这个说事儿?”
“还有几个人晓得?”我大吃一惊。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也不算少了。”韩焉瞅我一眼,偷笑道,“其实子敬也晓得,若非他引开了那几个暗哨,我又怎能…”
一阵头痛,难怪这事儿问过亓塘他们,却都说不晓得,可子敬,也恁的大胆了些。
韩焉轻笑道:“其实子敬这个奴才,倒是明白人。晓得怎麽算是对主子真的好。”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我不会怎样的。”我摇首道,“我只是不懂,为何他们皆以为你我之间…”却又说不下去了。
韩焉笑而摇首:“我怎麽晓得,许是‘身在庐山中’吧。”
我默念一遍,倒笑了:“不曾想,我刘锶自诩聪明,却还是看不透。”
“这能看透,就是神仙了。”韩焉掩口一笑,颇有得色。
我叹口气:“韩焉,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我醉了,自个儿说甚麽都不晓得,又怎知是说给谁听?”韩焉笑着,眼里却一黯。
我搂住他道:“韩焉,你要走了,是麽?”
“你留我?”他于耳侧轻笑道,“这不像你啊,三王爷。”
我一愣,他却扣住我手臂低声道:“方才有两个人来了,立在门口听了好一阵…”
我一惊,忙的抬头,韩焉又笑道:“这回子早走了,你退步了,三王爷。”
无非是白槿与慕容泠罢了,我叹口气:“算了,找机会再解释吧。”
韩焉点头笑道:“你欠的太多了,小心还不起。”
“那就不还了。”我摇头笑笑。
韩焉一愣,掌不住大笑起来,却又一阵咳嗽,满脸气恼:“这真叫人窝火!”
我笑道:“等你养好些吧。”
韩焉叹口气:“早走迟走亦是走,何必呢?”
我心里一动,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望着他。
韩焉瞅我一阵,笑得苦涩:“别这麽看着我。你我之间,容得下天涯碧海,就是容不下那个字。”
“不是容不下,而是容不得。”我摇头笑了,“你醒了没走,等我回来说了这些,不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麽?”
韩焉眼里一闪,忙的垂目道:“我也说了,不作第二。”
我叹口气:“我还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倒笑了:“我不也是?”
两人也就都笑了。唤了胡太医来用药罢了,两人洁面更衣,相拥而眠,并不多言,只是拥着。整夜无语,只是梦见一丛丛梅盛放,我立在其间,竟不辩东西,寻不得来路,认不出归途。
23 亚岁入冬
刚交丑时三刻,身侧浅浅动静,我只管闭目沉吸,并不动弹。觉着怀中人缓缓脱身而去,唯有心里叹息一声。
听着声响,是下榻着衣去了。
细碎之声罢了,却闻得一声轻叹,忍不住睁眼望时,就见韩焉侧身而立,握着一枚玉佩。他自望得出神,颦着眉间,薄唇紧抿,指尖轻触,勾描之间,刻出梅神韵。点罢心嫩蕊,却突地转过眼来。
忙闭的上双目,呼吸一顿。
他并无言语,也未行来。又听得衣衫沙沙声。
遂眯着眼来看,只见他背过身去,将我腰带上玉佩取下,换了方才手中那块挂好,又将我常带的纳入怀中。
我心里一酸,却又涩得难言。开不了口,只得展眉装睡。
稍顷,窗棂轻响,一阵凉风抚过,颇有些寒进心里。
我缓缓睁眼,咳嗽一声:“子敬。”
“爷。”门口一响,子敬垂首而入,“要跟麽?”
“…算了。”我摇摇手,“叫解语进来梳洗吧,时辰不早了,要先回趟府里。”
回府换了朝服,父皇昨晚派高公公赐了玉带金冠等物,刘忠只得说我去了刘钿府上来搪塞。我亦没说甚麽,整装罢了,与镗儿行向朝堂。途中,镗儿提及昨夜曾手书一封,叫铭儿与蒋含暗中调了中军士卒戒备,好待今日行街时有所防范。我颇感欣慰,此事作得甚为得体,遂夸了他两句。
百官到得颇早,我虽是应时而至,却也显得迟了。
远远亓过迎来,忙的立住行礼,他压低嗓门儿道:“昨夜去了何?”
我一皱眉头:“宫里出事儿了?”
“皇上派人寻你入宫,管家却说你去了大王爷府上,大王爷那儿却说你与两位王子早走了,这下出了茬子,皇上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我轻道:“父皇恼了?”
“也不是。”亓过叹口气,“听说高公公回了话儿,皇上摔了杯子,若不是长公主拦了,指不定禁军大半夜要搜城找你这个王爷。”
我一阵头痛:“我去看个友人,就宿在他那儿了,倒没想着会有这麽一出。”
亓过意味长道:“三王爷还是自个儿警醒些的好,这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呢!”
我颔首道:“多谢赐教。”
正说着,有人插话:“三皇弟可来了。”
扭头一笑:“大哥可早!”
刘钿先冲亓过点个头,算是见了礼,口里又对我嗔道:“三皇弟昨夜去了哪儿?”
“自大哥府上出来,醉得不行,行了半路,挣不住,也就找家客栈随便将就了。”我口里淡淡的应了。
刘钿作个急色:“三皇弟倒是一觉好梦,我就惨了!大半夜的,父皇还来我府上要人。”
我忙笑道:“给大哥添麻烦了。”
刘钿摇首道:“甚麽麻烦,还不是记挂着你安危,我可是一晚没睡好!”
“我不也是?”我打个躬,“一时贪杯,今儿起来还阵阵发晕,真怕一会儿出了纰漏,丢了面子。”
刘钿笑道:“瞧你眼发青的,还醉着呢吧?”
我轻笑道:“那还不得怪大哥府上酒好!”
正说着,父皇也到了,交代了几句,就叫行事。礼部官员行前,父皇拉我上了我龙撵,并不言语,只是神色凝稳,手上紧紧一握,随即下车去了。
高公公大声喝道:“起――”
禁军开道,百官随后,浩浩荡荡往宫里社庙前行。
亚岁亦称冬至朝,当祭祀祖先。社庙早打扫一净,燃着长明灯,帷幔低垂,沉香凝滞,黑漆漆的牌位,俯视着子孙,俯视着世间,俯视着天下。
庭继声朗气定,沉着有力,念罢了祭文,高声唤叩首进香。
接过高公公递来的三柱香,举至眉端,朗声道:“历代先祖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创下基业,圣祖韬光养晦、苦心经营,皇上雄才大略、安邦定国,此乃先人垂怜、祖宗保佑。我朝声威赫赫,鼎定乾坤,当以解救天下万民为责,当以恩披世间黎民为任!祈先人圣听,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
“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众臣亦齐声而应,庙堂回声不觉。
我率先跪下,先举香三叩,高公公接了插于香案上,我复又叩首三记,方跪着颔首。
礼部官员自呈上香烛元宝银锭等物件来,我先燃了一张地图,接着燃了《佛本生经》一卷,又燃了纸人、纸车马、纸宫殿等物,这才罢手起来,折身退后半步,自有礼部官员依焚化什物。
眼望火光冉冉,白烟夹杂着香鼎之气混合而上,冲至庙堂横梁之上,几番逶迤,自天顶气窗穿出。那些馨香,含着一个后人纯真的感念,蓄着一个家族殷切的希冀,存着一个王朝宏大的构想。
我定定望着,火光映得人人面上通红,映得眼里闪烁,好似也映得心里透亮。他们的眸子里,看我时,带着敬畏,带着惶恐,带着叹服,自也有不安,也有畏缩,还有平淡。
不动声色扫过众臣一眼,替天子祭祀,谁都晓得意味着甚麽。我留心刘钿的面色,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望我一眼,只是流连于金盆内灰烬与高堂上灵牌之间,连眉头亦不曾皱一下。
待这边儿结了,高公公冲我打个躬,我晓得该往宫外行街了,遂微微颔首,率先出了庙堂。众臣随后而行,井井有条,悄无声息。
无人注意到,那堆灰烬中,夹杂着一团烧焦的面团;无人留心到,那些烟气中,混合着一股食粮的味道。
镱哥,那只八戒我烧了,它先我一步来陪你,可莫要别叫他人抢了去。
方出宫城,夹道围得密密实实,人头蹿动。见着车撵来了,黑压压跪倒一片,口里喊得震天响:“皇天在上,保佑我卫朝万岁,万万岁――”
庭继回首望我一眼,我只一笑,点头示意他前行,他一皱眉,与身侧官员说些甚麽,那官员连连点头,不时小跑过来。
“蔡大人说甚麽?”我轻道。
他先跪下行礼,方起身轻道:“蔡大人的意思,是说没想着百姓来了这麽多,禁军总共二千,护送队伍的不过八百…”
“叫老蔡安心,今儿不会出茬子的。”
我含笑拍拍他肩膀,看他面孔生,多半上刚调入京城的,竟被我这一拍吓得面上一白,复又转红,诚惶诚恐道:“是…是!”忙的小跑回了。
庭继听得连连皱眉,又回身望我,我只一笑,冲他挥挥手,他只得叹口气,方又前行。
张庭张广怎可能眼看着有乱子不管?这些百姓里头儿,早暗暗混着禁军的人,稍有异动,还未出手,定会被擒住。何况中军也在,出不了茬子。
只这些,不能告知庭继你罢了。
行到半途,前面队伍立住不行,我一扬手,叫停了队伍。禁军士卒来报,有个老翁跪在道上,捧着些物件,自说是献给皇上的。
我一皱眉,遂朗声道:“请老人家过来!”
少时,禁军引个七巡老者过来,远远见着我就跪倒在地,手上捧些甚麽高举过顶,拜倒。
我下了车撵,行至他身旁,柔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老者仰面道:“今儿是冬至,民间要献鞋袜给尊长,亦要宴请先生、定教习。小老儿受京里百姓所托,要谢谢当今的皇上,若不是他和历代先皇,咱老百姓自个儿都吃不饱,又拿甚麽来告慰自家祖先?”
我细细一看,原来他手上捧的,不过是一些鞋袜衣带,手工绣的,虽是粗糙些,摸来却也暖心。下头儿亦有一幅消寒图。
我含笑接了:“本王定亲手将这民心民呈给皇上!”
老者又扣个头,与周围百姓齐呼数声万岁,方起身下去了。
我折身返车,复又前行。
一路往西出城,行至外城天殿祭天,又往地阁祀了社稷,取道东门回城。待行回宫中,这祭程方算罢了。
宫里小冯子带了父皇口谕,宣我入永璃宫伺候,其余朝臣可先行回府,今夜申时初刻入华延阁饮宴。
匆匆行过抚坤殿,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风起薄凉,吹得枝头寒鸟轻鸣,仰首望时,只见振翅远飞,落下两片白羽。
小冯子轻道:“三王爷快走吧,皇上在畅景宫呢!”
我回他一笑,这才前行。
通传,叩首,问安,奉上那民意,父皇抿嘴一挑眉毛:“老三不止会带兵,还会御民了。”
我只笑笑,这朝堂上无非是骗骗我,我哄哄你,只要面上光彩,何需计较背地里的乌七八糟。
长公主笑道:“今儿也是女红开始,滟儿绣了锦裘,你不看看?”
我这才见刘滟自堂后转出,手里捧着几件大氅,含笑跪下:“给父皇见礼,给――”
父皇哈哈一笑:“免了免了,和老三都起来吧。”
没由来一丝不悦,面上却笑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会女红。”
长公主掩口笑道:“你不晓得的多了,滟儿温柔体己,知书识礼不说,还有巧手一双。”
父皇抖开一件大氅披上,口里连连赞道:“好,好!”
滟儿一笑:“父皇喜欢就好。”
长公主又道:“今儿也该作圆子供神祭祖的,不知御厨房可单独备下了?”
我一愣,这不过是民间习俗,尚不曾于王家祭祀行过,故而没准备,现下她这一说,还真有些棘手。
刘滟却轻笑道:“滟儿觉着要御厨房弄了,心不诚。就越礼先弄了些,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一笑:“这有何好怪罪的?倒要赏你呢!”
刘滟忙的跪下:“是滟儿分内事儿,怎敢邀赏?”
武圣朗声大笑道:“一个老三已是机敏过人了,现下加个滟儿,可怎生了得!”
刘滟含羞望我一眼,我只好回她一笑,她赧颜垂目笑了,我却心里一叹。
长公主拉她起身,亲亲热热说一阵方道:“那我这就与滟儿先行部置,你们男人家先说着。”
也就躬身送她走了。
父皇停一阵方道:“今晚华延阁宴,还是你领头儿。”
我忙躬身道:“替父皇祭祀已是极大恩宠,儿子受宠若惊,这晚上…”
“今儿的晚宴,不同寻常,交给旁人,朕不放心呐!”
我不由一抖,抬眼看时,武圣眼中一片冰凉,竟不免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
杀气隐隐,这暖室焚香,竟盖不住阵阵血腥之气。
2 亡羊补牢
胡乱搪塞了几句,武圣只说倦了,遂躬送圣驾返回寝宫。我立在永璃门前紧紧皱眉,涌上七八个念头来,却一时不晓得该选哪个为上。
微微颦眉,吸口气。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父皇究竟想做甚麽、如何做!
子敬替我批件衫子:“爷莫要太过担心。”
我缓缓摇首,冲外行了两步方道:“子敬,你去找麒尉,他已改了名字混入禁军,你去探探今晚禁军可有何异动,若是要紧,…”
“是!”子敬颔首道,“爷可还有吩咐?”
我抬腿往宫外行,口里道:“请镗儿、铭儿、连之和…庭继到府上来,我候着他们。”
子敬应了,我又不放心,补了一句:“麒尉如能到我这儿来,最好不过,若不成,定要问清楚了。”
子敬肃容而去,我与他各行一方不提。
回了府上书房没多久,镗儿铭儿他们先后都到了。
我待他们饮了茶,方笑道:“老蔡啊…若是不介意,我便这样唤你了。”见庭继含笑颔首,我又道,“老蔡,昨儿只说我替父皇祭祖,没说要我领头儿作华延阁的宴吧?”
庭继一愣:“本该一气儿行完的,怎麽,皇上又说不要三王爷领宴了?”
我哭笑不得:“老蔡啊老蔡,此真是被你害死了!”
庭继一脸不解,连之轻道:“本来行完也非没有先例,只我亦以为王爷仅祭祀罢了。”
庭继摇首道:“皇上本就想王爷把这事儿办妥了,又怎会分作两截儿?何况朝上王爷也没细问,我当王爷已晓得了,这才没多嘴。”
铭儿道:“三哥不想领宴麽?”
镗儿望我一眼接口道:“蔡大人,不知今晚华延阁都请了甚麽人?”
我不由一笑,微微点头,方转向庭继:“正是!老蔡啊,今晚除了王室子弟外,还请了谁?”
庭继奇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朝里的大臣…”突地脸色一变,“这回子皇上说是称帝以来第一个亚岁,要恩威并施,故而还请了住在京里的…”至此已说不下去,一张脸煞白,只管望着我。
我扫眼众人。铭儿只管拉着镗儿小声儿打探,镗儿正和他咬耳朵,铭儿听了连连点头;连之面色阴晴不定,似有话说,却咬着下唇不开口。
正要开口,门外子敬朗声道:“爷,来了。”
我冲他们使个眼色,四人乖觉,起身转入内室,我方道:“进来吧。”
子敬轻启半门,一人闪身进来,子敬自将门合上,那人反手将门扣好,方跪下叩首道:“麒尉见过三爷!”
“罢了。”我微微摆手,“你到禁军有一阵子了,可有甚麽不妥?”
麒尉躬身道:“虽没被张家父子怀疑,可也没被当作心腹,奴才失职,愿受爷罚!”
我轻笑道:“自灭了申国回来,你方入禁军,能叫他们不起疑已该赏,何罚只有?”
麒尉低声道:“本来是有个事儿的,只奴才自个儿也没探明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与爷,子敬大哥就来了。”
我颔首道:“但说无妨。”
麒尉道:“张家父子在禁军中秘密挑选了一批人带走,并不提去何,也不说做甚麽。”
我一皱眉:“甚麽时候的事儿了?”
麒尉想了想方道:“最初那天似是四王子班师回朝的日子,后来又有过几,但昨儿又选了一些,内务府那头儿也嚷嚷禁军要了好些弓弩,可也没见着用在何。奴才本以为是要他们混入百姓中,好暗中护着游行的安危,谁知今儿在人堆里,奴才一个眼熟的都没见着。”
我缓缓点头:“麒尉,老莫有和你联络?”
麒尉垂目不语,半晌方身子一抖:“…不曾。”
我行至他身侧,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敢说,今儿晚上你就能见着了。”
麒尉猛地一抬头:“爷怎麽晓得?”又惊觉僭越了,忙的低头道,“奴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我轻笑道,“你在禁军时,有易容吧?”见他点头应了方道,“既如此,今儿你就别回去了,晚上与子敬随我进宫。”
麒尉眼里波光一动,忙的跪下:“奴才…奴才不知该说甚麽了!”
我呵呵一笑,拉他起身:“那就甚麽都别说了,这回子先下去好好歇歇,晚上等你立功!”
麒尉拧着扣个头才起身退下了。
待他出了门,我低声道:“你们以为如何?”
不期然,四人均是惨白着脸转出来,不发一言。
我咳嗽一声:“怎麽哑巴了?”
庭继身子一晃:“皇上,皇上不会是想…”
我望眼连之,他幽幽一叹:“该来的躲不了。”
镗儿皱眉道:“可这也太冒险了。”
铭儿道:“虽说收服了天下,可也着急了些。”
我连连点头;“你们说的,都不错。现下怎麽办呢?父皇明摆着把我推到这浪尖儿上了,没事儿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有个甚麽茬子,各位都跑不了。”
庭继一昂首:“我这就找皇上理论去!”
唬得连之忙拉了他:“这节骨眼儿的找了去,不是自寻…”后头话咽了下去,满眼不安,只得转目望我。
镗儿亦道:“蔡大人三思。”
“该三思的是皇上!”庭继一顿又道,“四海初定,就算要铲除异己,也不该这麽心急,叫那些降臣如何心安?”
铭儿搔首道:“我倒觉得父皇有些道理,尾大不掉,终是祸患。”
庭继气呼呼道:“我自然晓得不能久留这些人,可现下动手,实在不妥当!”
“老蔡,你先别急。”我眯眼笑道,“父皇是何样儿人,怎会想不到这些,既然他下了决心,说甚麽他亦不会听的,万一惹恼了他,你怎麽办?”
庭继一瞪眼:“身为谏官,此分内事耳!”
“好个强项令!”我鼓掌赞道,“可惜你遇着的不是光武帝,而是武圣!”
庭继一愣,又道:“若真这般行事,天下必会大乱!”
我瞅眼连之:“你怎麽说?”
连之沉吟片刻方道:“皇上定有准备,才会这般动作,依我之见,不妨作壁上观。”
我点头笑道:“这亦不失为一条道儿。”
铭儿皱眉道:“父皇也真是,吃饭罢了,偏要弄出这些恼人的玩意儿。”
镗儿忙的拉他袖口,悄声道:“你这张嘴早晚要惹出祸来!”
我装着没听见:“镗儿,你又怎麽说?”
镗儿转过头来,皱眉道:“三哥是问我怎麽办呢,还是问我以为三哥该怎麽办?”
这小子,倒真是长成了些,遂点头笑道:“是你如何?”
镗儿清清嗓子道:“若是我自个儿,自然是甚麽都不晓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儿玩儿,该醉自然醉。”
我哈哈大笑道:“是我又如何?”
镗儿小心望我一眼方道:“若是三哥,镗儿以为最好顺着父皇的意思为上。”
我点点头,又对庭继道:“你也听见了?”
庭继哼了一声,扭头不看我。
我心里一叹,面上笑道:“老蔡你也别恼,礼部该怎麽办怎麽办,我这儿,你就别担心了,就和老四一般,作个明白人吧。”
庭继瞪我一眼,一拱手拂袖而去。
连之等他走远方小心道:“你要我们作甚麽,这就说吧,离入宫可没几个时辰了。”
我心头一宽:“亏得还有你们几个明了刘锶是何样儿人。”
镗儿轻笑道:“三哥就说吧!”
铭儿眨眨眼睛:“虽说我不太明白三哥想如何,但只要三哥发了话儿,就没有铭儿做不到的!”
我不由一笑,轻道:“那敢情好!”
再入宫时,只觉着疲累不堪,偏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面上挂足笑意,周身撑起厚厚障壁来,方能挡了明枪暗箭。
方瞅见华延阁,就被郭采叫住了。他语多试探,我装着糊涂。心里倒嘲弄一番,平日里看来不偏不倚,还以为当真是个一心为国,不管谁人得势亦一般对待之人,看来,圣人亦不能免俗,何况是个假圣人。
没说几句,南宫自后首赶上,也就岔开话儿去,只说说今儿的菜色,要演的歌舞。笑了几声,转入殿门,就见着亓过早到了。
正想过去说话儿,偏又叫张广看见了,凑过来说说笑笑,倒也不好立时就走,也就敷衍几句,心里挂着今夜之事,总觉着他话里话外有些意思,却又抓不着边际。说了一阵,有禁军来找他,他告了罪先行一步,我方舒口气。细细想想方才说的,也无不妥。遂自嘲一笑,真乃杯弓蛇影。
给亓过行了礼,他亦躬身回了,起身时却一指口道:“三王爷,今儿这儿进去的,只是佳肴醇酿,出来的,亦只是华章美辞。”
我一皱眉:“亓相这话说得刘锶云里雾里。”
“今儿你甚麽都别作为好。”亓过望我一眼,满目意。
我呵呵一笑:“我可是领宴,若是甚麽都不作,父皇只怕要我作信使,直接去见先祖们了。”
亓过眯眼笑笑:“如此最好,三王爷是聪明人,晓得甚麽时候儿该闭上眼睛。”
我颔首道:“多谢亓相指点!”
他摆摆手:“你且应酬去吧,不用守在我这儿,叫旁人见了不好。”
我面上笑着告罪,心里却冷嘲,聪明?自然,聪明很好,但若与“智慧”相较,终是天渊之别。刘锶早不是当年的刘锶了。
转身与其他大臣寒暄应对。谁家女儿嫁了,谁家儿子娶了,谁又纳了小妾,谁又得了独子,这些都是明面儿上能拿来打响儿的;谁在外头金屋藏娇了,谁的夫人勾三搭四了,谁家强占了几多周围的田,谁家又逼死了几口佃户,这些都是暗地里眼神儿透着的。你捏着我的痛脚,我抓着你的短,谁没个软肋,只看你懂不懂去寻了。
叹口气,这朝堂说是一团和气、上下一心,皇上文滔武略、心怀天下,谁不晓得里头如何麽?可偏又那麽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儿钻!
绕了一圈儿,该说的说了,该见得见了,该来的亦来了,抬头望时,只差父皇…不对,怎地白槿他们那边儿,竟还空着两个位子?
招手叫小冯子拿了礼单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眼望见那个名字,竟愣了片刻。这当口,高公公尖细嗓门唤了一声:“皇上驾到――”
苦笑一声,果不其然,那后头跟的,可不是麽?!
25 云散月现
从未想过会如此重遇。
原以为会是战场短兵相接,亦或是商场尔虞我诈。老天今日志得意满,也来玩笑。
武圣瞅我一眼,并不言语,径直上座。
那两人,竟不望我,只寻了自个儿的座儿,端的潇洒大方,不愧是一国王子。
慕容澈,好久不见,一张秀气容颜,竟添了几分倦色;韩焉,看来出人意料,乃君之专长。刘锶愚钝,自愧不如!
他竟是虢国王子,三年前破国时,我并未注意有此一人,以他才华,虢何以亡?为何我完全不知有此人存在。父皇,你藏的好,竟毫不留余地。
如此一想,倒可解了心头疑问。
你与父皇之间,定有若干约定,否则,以虢之小境,与卫国并无姻亲往来,怎能让王室一脉苟延残喘至今;无怪乎你能翻云覆雨至此,各国朝堂之间能游刃有余。父皇暗中扶持,还不是为了卫国,你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懂鸟尽弓藏?
至于慕容澈,我当真小看了你。想来灭申时,你悄悄潜逃至桧国,就是与韩焉及刘钿来个内外接应。你投了桧王,刘钿又来搅和。桧王举棋不定,而韩焉自可有所动作。难怪父皇对我派镗儿行桧国不置可否,原以为他是碍着镱哥与文清娘娘的事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侧目望眼刘钿,他面色和煦,正与身侧大臣说些甚麽,见我看来,点头一顿,竟是一笑。
笑得好,若是我,定也是笑。看来刘钿早知韩焉身份,两人联手,将我逼到如斯境地。难怪父皇厚赏,赏的好,赏的好!只你于此事中得了甚麽好,倒想不出了。
“三王爷?”
我一顿,举目看时,原是庭继,遂笑道;“何事?”
庭继轻道;“都到了,王爷快些领宴吧。”
也就颔首应了。一定心神,该如何还当如何,怎能因着此事乱了手脚。
即使多麽震惊,亦不可言说,不可表露,除非是弦外之音,另有所图。
不摊牌,无杀机。今日父皇明摆着将我推到这儿了,我当如何?
敬酒一巡,遥祝上苍,祈佑黎民;敬酒二巡,感念先人,恩泽社稷;敬酒三巡,各路神仙,庇护皇家。
无法向上苍推卸的,被迫挑起的担子,即是责任。
韩焉,你做的这些,当得起卧薪尝胆四字。一贯谦恭,只是因着复仇条件差一点儿才成熟。你如今势力渗透天下商界,朝臣中有多少是向着你,我说不准。你当是以复国为念,父皇忍你势力作大,好下手摘瓜,你不会无所觉察吧?
原以为父皇是想对付那些降国之人,如此看来,你才是心腹大患。
只是父皇,你藏得这般,万一我猜错了,岂又是大罪一桩?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掩着浓浓杀机。
见酒已半酣,父皇离座赐酒,与降人喝酒谈天,混是洒脱。那边儿罢了,又行至朝臣这边儿。与刘钿并未多说,刘钿巴巴儿的讲些甚麽,父皇只一瞪他,也就罢口。
转身到我跟前儿,忙的起身陪酒。
父皇瞅我一眼,幽幽道;“老三,今儿晓得该怎麽做了?”
我忙欠身道;“儿子愚钝。”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父皇言外有话,“你心软,舍不得下手,就不要管朕如何作,看着就好。”
我身子一颤,忙垂目道;“父皇教训得是,儿子晓得了。”
武圣这才颔首去了镗儿铭儿一边,说说笑笑,毫不见丝毫杀机。
如此方是一国之君的气度,我苦笑一声,看来我当真不是为君材料。
等这一圈儿罢了,父皇推说累了,先行去了。走时,却又交代一句,叫各位不醉不归。
郭采又喝了几杯,推说年老不胜酒力,也就走了。自他之后,老臣们纷纷告辞,我并不阻拦,横竖今夜父皇要对付的不是他们。
果不其然,没多久功夫,高公公来传我,说是父皇要见我。
这就起身离席,行过韩焉身侧时,他只是一望,内里似有话说,却不曾开口。
御书房,终年不散玲珑香,既浓且醉。
“老三来了?”
我忙躬身:“父皇万安!”
“今儿怎麽话少?”父皇端坐龙椅之上,不怒自威。
“今儿是亚岁,满天先祖瞅着,儿子岂能放肆。”我斟酌着。
“是麽?”父皇叹口气道,“韩焉的事儿,你怎麽看?”
我垂目道:“父皇一片苦心,真乃卫国之福。”
“你也别恼,韩焉之用,朕亦是百般考量。杀之定可消弭百事,然弃之可惜。”父皇瞅我一眼,“用且防之,你可懂了?”
我倒一愣,父皇,这算是对我解释麽。一想方道:“父皇教训得是。”
武圣细细打量我一阵才道:“朕能替你做的都做了,接着就看你怎麽做了。”
我不由一愣,举目望时,父皇脸色讳莫如。垂目一思,并不接口。
武圣又道:“老三,你心不狠,做事留有余地,本是好事儿。可要看对甚麽人了。民间说,救了田鸡饿了蛇,该怎麽办呢?”一顿又道:“最好是两不相帮,一并干掉煮了吃!”
我笑道:“是,多谢父皇教诲。”
武圣微微眯眼:“用人当如何?自是量体裁衣,只能以其才适其位,则能以其位反适其才?所谓用人得当,不外是将之置于其位上,使之才学得展,且莫反其道行之。”
我垂首一躬:“还望父皇明示!”
武圣咳嗽一声道:“老四你就用的好,他和你一般心性儿,几番历练,可为将才;然老五,性子偏软,终不是驰骋沙场之人,早年跟着你,并无不妥。现下再留于兵部,反是阻了他的前程。”
我跪下叩首道:“是儿子考虑不周。”
“这也罢了。”武圣摆摆手,“朕明儿就会下旨,兵部给老四看着,你就挂个虚职吧。”
我一皱眉,这不是要削我兵权?遂道:“既如此,儿子求父皇将蒋含中军一并收归,免得…”
“朕不是要你的兵权。”武圣横我一眼,“而是要你入朝理政!”
我装着惊讶:“父皇言重了。儿子领兵部,亦是一般,莫非兵部出了茬子,叫父皇挂心?当真该死!”
武圣哼了一声:“别绕圈子!你那点儿心思,当朕看不出来?”
我忙的垂下头来,他又道:“你那性子,恨不能现下就飞出宫去。可你要晓得,朕这些儿子里头儿,朕只放心你!”
我磕头三响:“儿子定当忠心为国。”
“你的忠心,对朕就够了。”父皇淡淡道,“他日为君,定要谨记天下之责。”
我身子一抖:“父皇…”
武圣一摇手:“你该晓得,朕养你这麽久,可不是为了养个武将!”
“儿子从不生非分之想,父皇明鉴!”
“若朕要你想呢?”
我一愣,抬头一看,父皇满面慎重,不私试探,亦非玩笑,遂肃声道:“儿子自问不是为君上选。”
“那麽谁是?”武圣语气一转,“老大其心不正,与老六行那苟且之事,如此能为一国之君?”
我指尖泛凉:“儿子亦有不妥之。”
“故朕替你下手,你可明白了?”
我大惊失色,原来,文思真是,真是…竟不忍再想。
武圣自顾言道:“本想给他一杯美酒上路,谁晓得韩焉那小子敢来搅和。”
我眼角轻跳,当真是错怪了他。武圣察我不语,轻笑道:“朕看上的人,谁跑得掉?”
自然,你狠得下心,出得了手,我,我却不能如此。
武圣话锋一转:“那些扰你心神的,早些除了为好。你与老大针锋相对,却又给自己留着后路,扶着老四,朕不说甚麽,可不是默许了。老四不是那块料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我忙道:“儿子不敢。”
“你娶刘滟也是好事儿,减了安俊侯野心,叫他摇摆不定,真若是叫他和老大勾搭上,还说不准要闹出甚麽茬子。”武圣目有意,“他现下回了封地,老大孤掌难鸣。朕这几日行些手段,就是叫他暂不设防,你才好上位。”
“儿子何德何能,叫父皇这般垂爱。”
“老三啊…”武圣一声轻叹,“你是朕一心所望,万莫辜负了朕…”
我心里一凉,面上却笑道:“儿子定当牢记父皇今日之言。”
“小时候,不能对你好。皇家之中,皇上的爱,不能随便给,不能随便现,那是毒药,杀人不见血的。”武圣缓缓道,“朕晓得你有将才,才不顾规矩调你入兵部行军,虽是累些,可实打实的功劳,谁能说个‘不’字?你治夕阑,颇有成效,可入户部;朝臣之间,亓过是朕股肱之臣,晓得朕的意思,这些年明里助你,你亦懂得分寸。张庭张广不过是替朕看着你,你倒真是滴水不漏,谙为官之道,吏部亦可为之。”
我忙躬身道:“父皇谬赞了。”
武圣笑道:“郭采早给我上过折子,说他老了,郭俊还年轻,也不可接手,你晓得了吧?”
右相?我眉毛一挑:“父皇,儿子年纪尚轻,出任此职,恐多不妥。”
“事在人为…”
话音未落,门外隐隐杂声,高公公隔门道:“皇上,皇上!”
武圣一皱眉:“进来吧。”说着扬手叫我起身。
高公公进来跪下道:“起奏皇上,华延阁,华延阁走水了!”
“甚麽?!”我瞪圆双目,“还不快救火!”
“禁军正做着呢。”高公公颤声儿道:“也不知是哪位大臣喝醉了酒,踢倒烛台,这才,这才…”
父皇淡淡道:“可有大臣受伤?”
“这个还不清楚。”高公公滴下汗来,“里头火光熊熊,看不清里头儿如何。”
“都还有甚麽人在里头儿?”我心里微乱。
“回三王爷,里面是其余几国的王族,呸!奴才该打,是那几个诸侯王子。还有几个大臣。”高公公自个儿掌了嘴,面上红起一片。
武圣道:“烧了多久了?”
高公公道:“到这会儿,怎麽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武圣一点头:“叫张庭他们动作爽快些。”
“是!”高公公躬身去了。
武圣又道:“且慢!”
高公公忙的折回来:“皇上还有甚麽吩咐?”
“…等火都灭了,再来告诉朕。”
26 一波未平
高公公忙的去了,我虽有些应对,终究挂心,偏又碍着父皇,不好离身。
武圣端着茶盏,眼却瞟我;“老三,今儿喝了不少酒,舌头还爽利吧?”
我忙躬身答了:“倒叫父皇记挂,没甚麽打紧。”
武圣饮口茶又道:“尝尝这茶,说是承天府新品的白毫。”
遂接了宫女奉的茶碗,饮了一口:“好茶,好茶。”
“朕倒是中意普洱多些。”武圣眯眼笑笑:“晓得你爱喝白茶,就叫内务府捡了今春新茶来试,亦是不错。老三是个会享受的主儿。”
我忙躬身道:“父皇言重了,儿子知错。”
“朕有说你错麽?”武圣瞅我一眼,“锦衣玉食,钟鼓之乐,王家气派,那是该的。至于…”
我心里咯噔一下,猜着他要言欢爱之事,忙着留神。果不其然,武圣搁下茶盏道:“至于房纬之事,本不该朕多言,可你也确实有些过了。”
我正欲辩解,武圣一扬手;“朕听滟儿说,大婚那日你醉了,一宿没回房,接着又赶上夕阑之事,至出征前都没见她一面。现下回来几日了,也没在永璃宫住上几天,这可不太妥当啊。”
我颔首道:“儿子俗务缠身,等闲时,宫门早闭。况此事也不急在片刻,太过宠爱,恐滟儿娇纵,也怕大臣们颇有微辞。”
武圣哼了一声;“你娶的正室,连碰都没碰过,朕可没看出有甚麽太过宠爱的?”
我忙陪笑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武圣瞪我一眼,叹口气方道:“老三,你同朕说实话,你是不喜欢刘滟,还是…”
我一怔,武圣咳嗽一声:“狎戏娈童,本也没甚麽,可你要将心放正。”
这话里话外指斥颇多,一时倒也不好接口,只得垂目听着。
武圣又道:“白槿和慕容泠的事儿,朕估摸着,你还是考虑社稷的多些,但当了结时却拖泥带水,总不是好事儿。朕替你收拾过一,这是第二了,别叫朕再来第三。”
我背后一凉,真不知华延阁现下是何状况,也不晓得子敬麟尉他们得手没有,转念一想,还有连之并着南宫,就算有些不妥,也不会出大乱子…
“…老三,老三?”
我猛地一惊,忙道:“在!”
武圣横我一眼:“你和林连之两个,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却不动手,你可晓得为何?”
我翻身跪下:“父皇开恩!”
武圣轻道:“一来,你二人行事低调,哪儿像南宫那厮,招摇得叫朕讨厌!”
我正想分辩,武圣连连摆手:“可朕装着不晓得,压下不少弹劾他二人的折子,只为朕心里疼惜人才。你可晓得了?”
我忙颔首道:“父皇谋略远,儿子记下了。”想来连之当无大碍,略略宽心。
武圣又道:“其二,无论如何,终是我朝之人,是卫国子民,弄不出甚麽乱子来。可白槿之流,非我族类!”
我不由一抖,武圣肃声道:“尤其是韩焉,他的心思,不必老三你差,可别被他的样儿骗了!”
我苦笑一声:“父皇所言极是,儿子,儿子晓得了。”
“当真晓得了?”武圣舒口气,“朕知道你不忍心,这回子可会埋怨朕?”
我压下心头不快:“儿子不敢,不敢。”
武圣鼻里一哼,正要言语,外头高公公又道:“皇上――”
武圣起身道:“怎麽?”
“华延阁火灭了,皇上可是要去?”
武圣行过来,瞅我一眼:“朕和老三一路去,备撵!”
一片焦土,七零八落。偶有余星火苗,散着阵阵焦气。
触目惊心。
我跟在父皇后首,心里煎熬,面上却得淡淡的不露痕迹。
武圣且行且言;“怎麽回事儿,说来给朕听听!”
张广打个躬方道:“回皇上,三王爷走了没多久,筵席西头儿突地起烟,少时竟蔓延开来,一发而不可收拾。臣忙的招了禁军来救,这回子方扑灭了。”
“好好儿的怎地起火了?”武圣一顿立住,“可有伤人?”
“缘由现下还不晓得,初步推定是某位大臣酒醉,不小心碰倒烛台,周围皆是酒水等物,这才引起火来。”
酒水?只怕是早在地上撒过桐油,否则今儿的麝香,何故烧得这般浓?我冷笑一声,也没言语。
张广又道:“烧伤的臣子居多,一些个惊起退出时,有所挤踏,多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这麽说,还有伸了腿的?”武圣一皱眉。
张广啪的跪下:“奴才失职,奴才该死!吏部、户部有几个员外郎没救过来…”
“张大人说是西首先起的火,那不是其余诸国王子所在?”我轻道。
“正是!”张庭额上浮起薄汗,“来的几位,若非正在救治,就已寻着尸首…”
武圣喝道:“这真是笑话,笑话!”
我瞅眼张广,浑是好戏,这惊恐的样儿,还真不像是装的。
“都找到了?”我颇有些好笑。
张广望我一眼,滴下汗来:“查验之下,…少了,少了…”
“少了谁?”武圣瞪他一眼。
张广慌着磕头:“没见着虢国王子韩焉,和,和申国的慕容澈…”
我一愣:“慕容家来了两位王子,另一个呢?”
“只略有灼伤,已用过药,暂居太医馆歇息。”
我心里一动,武圣道:“朕想进华延阁看看。”
张广本想拦着,却被父皇一瞪,只得跟在后头。
掩住口鼻,远远望着,多是烧焦的杯碟等物,宫人忙着清理,一片狼藉。西侧火势最大,烧得面目全非。
武圣小心绕过焦黑之地,连连叹气。突地一顿,又折身停住,抬脚踩着一物:“甚麽东西?”
张广俯身弄了一阵,撬起块巴掌大的物件:“皇上您看――”
武圣一皱眉:“黑漆漆的,怎麽看?”
高公公乖觉的接了:“奴才给您擦擦。”自袖中取了方巾,擦了一阵,复又呈上,还叫个宦官取了宫灯。
武圣瞅了一阵,面色大变,盯我一眼,将那什物狠狠砸来:“老三,你好啊!”
我不便躲,身身受了,那物件跌到地上,再抬眼时,武圣已拂袖而去。
缓缓拾起那物件一看,不由大惊,这不是我调动中军的铁符麽?!!
张广轻道:“三王爷,方才禁军于乱中抓着几个不该出现与此的人,瞅着倒像是中军的士卒,不知三王爷…”
我将那铁符纳入袖中,抬眼笑道:“张大人说笑了,此刻中军都好好儿的在城外二十里的营帐内,又怎会在此?”
张广呵呵一笑:“既如此,也就不麻烦王爷随下官至天牢一看,但要劳烦王爷将方才皇上寻着的物件交给下官,好歹起火之事颇多疑点,还望三王爷多包涵。”
我踌躇一阵方道:“也没甚么打紧…”
“三王爷,好歹死了几位王子大臣,也伤了不少人,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下官这禁军统领只怕是当到头儿了。”张广眯眼一笑,我没由来身上一冷。
却也不好推脱,只得自袖中取了铁符交予,张广看了一眼,面上颜色一变,打个躬急急去了。
蒋含这厮,怎麽办事儿的!我紧皱眉头,握起拳来。
不对,蒋含大意,子敬不会轻敌。何况还有连之看着,这铁符来得古怪!莫不是有人驾祸?
丢了韩焉,意料之中。可慕容澈怎麽回事儿?我倒不觉得会是韩焉带走了他。
叹口气,好在白槿没事,韩焉…
摇摇头,折身望永璃宫行不提。
刚进永璃门,刘滟已迎了出来:“可回来了!”
我倦倦一笑:“怎麽还没歇息?”
“小冯子说华延阁走了水,死伤不小,万幸王爷在皇上那儿。”刘滟接了我外袍,“怎麽这麽久才回来?”
我进了抚坤殿,自有个婢女送上热水来洁面。也就擦了眼角,递回巾子时,觉她眼熟,遂道:“你,…叫迎紫是麽?”
“迎紫是她姐姐,这是奉紫。”刘滟掩口一笑,回身递杯茶来。
我接了笑道:“我不在时,累你们照顾王妃了。”
奉紫垂目道:“是奴婢分内事。”
刘滟起身替我更衣:“若没她们陪着,还真有些寂寞。”
我歉意一笑:“我以后定会多陪陪你。”
“王爷国事要紧,我也没甚麽关系。”刘滟替我扣好盘扣,转至身前,一手轻抚我肩膀,“王爷记得府里有我就成了。”
我心里一叹,拉起她手道:“这回来,应该能多待些时日了。”
刘滟浅笑着偎在我胸前:“王爷…”
轻轻环住她腰间,她仰起脸来,贴着我颈侧轻道:“王爷今日累了,可要,可要安寝了?”
我不由一抖,柔声道:“累是累了,可现下还不能歇息,你若倦了,就先…”
“王爷…”刘滟抬起脸来,眼里含着幽怨,“王爷,天大的事儿,也得先叫人养足了精神不是?”
我笑着吻她额头:“怎麽,这永璃宫闹鬼不成?”
刘滟一噘嘴:“其他妃嫔娘娘都打趣我好多,问我甚麽时候替皇上生下龙孙,我,我…”
我一阵头痛,只好笑道:“理她们作甚?你只管安心就是。”
刘滟见我如此“冥顽不灵”,只好叹气道:“王爷,虽说皇上心向着你,可子嗣终是传宗接代的大事儿。王爷这儿,没人敢来过问,自是不着急,可…”
我一皱眉:“怎麽,有人拿这个说你甚麽了?”
刘滟一脸委屈:“倒也不敢当面说…”
我扭头见着奉紫在一旁,遂冲她问道:“奉紫,你来说。”
奉紫垂目道:“奴婢不敢说。”
“恕你无罪,王妃受了甚麽委屈,你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我拉了刘滟转身坐下,只管正色望着她。
27 一波又起
奉紫一抿唇,犹豫片刻方道:“也就是懿妃宫里有些烂舌头的,编派说王妃言行有失,才叫王爷…才叫王爷没那心思。还说,还说王妃没妇德,王爷对她没兴趣,也不会劝着王爷纳小,真是霸着…”说着扑通跪下磕头,“奴婢说不下去了,王爷赎罪!”
我略略点头,抬眼看着刘滟,握着她手微微加劲。刘滟却只回我一笑,委委屈屈的。
我叹口气:“别人不晓得也就罢了,奉紫你见天儿跟在王妃身边,有没有言行不当,你比谁说话都有理儿。那些个胡言乱语的,听它作甚?”
奉紫摇首道:“奴婢只是替王妃心疼罢了。”
我颔首道:“你忠心为主,是个好奴才,王妃有你照顾着,我也放心些。”又对刘滟一笑,“都是些无稽之谈,你也别往心里去,横竖都是些老货,发发牢骚罢了。懿妃甚麽人,父皇好些年没招她侍寝,心里难免龌龊,只不去理她就是。”
刘滟忍不住笑道:“亏得三王爷不是宫女,要不真是说话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我倒也没恼:“我这王爷可是真刀真枪上阵杀敌,个个儿见血的。”
说得两个女子都笑了,我亦轻松道:“后宫里头的事儿,本和咱们没干系,可现下住在这儿了,就得打起精神来应付。舌头一动、双手一伸,都有千百双眼睛盯着。虽说忍让也是一途,可于事无补,反叫人看轻了。”
刘滟颔首道:“我也晓得,可毕竟在这宫里,我辈分最低…”
“做事儿先看有理没理,有理了,不怒自威;没理了,百口莫辨。”我接口道,“可在后宫,女人堆里这一套是行不通的。理曲,可气壮倒也颇能直些。况且,我堂堂三王爷的正妃,会怕了一群侧室不成?又不是打一辈子的交道,该硬气的时候儿可不能软了。”
刘滟忍笑道:“说得容易。”
我正经道:“统御后宫也是一门学问,万幸我不用学。但滟儿,你要晓得,王妃之于王爷,不仅仅是同室而卧这般简单,好些事儿,都只能王妃出面来作,你可晓得?”
刘滟一愣,我耐心道:“官场上的事儿,男人之间讲得太过分明,有时不免剑拔弩张,这时候儿,就得官太太们显出能耐来。再如治家,我常年不在府上,就是回来了,也没空管着,别小瞧了那针尖大的地儿,你去问问刘忠,就晓得也不容易了。”见她点头,又笑道,“现下在这宫里,旁人看你,想的自不再是安俊侯的郡主,而是我刘锶的妻,多少软刀子硬刀子明里是冲着你来的,谁不晓得背地里是说我?我只讲一句,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消望着背后捅刀子就是。”
刘滟呵呵一笑:“难怪王爷总是战无不胜。”
我一捏她脸:“笑我麽?”
刘滟忙着扭头来躲:“不敢不敢。”
等笑罢了,我方正色道:“今儿说得多了,你且想想,我还有事儿,你就先睡吧。”
刘滟叹口气起身,吩咐奉紫替我新泡壶茶来,方告退了。
待屋里清静了,方唤了齐飒来问今夜之事。她只说一直跟着我,也不曾见着华延阁情形。想了一阵,叫她回府上,要刘忠作些准备。
突又想起子敬麟尉一直不见,倒有些疑虑。又想那铁符,来得蹊跷。
隐隐觉着与刘钿有关,却又忍不住挂着韩焉去向,绕了几圈,不得其所。耳际又闻敲二更了,遂起身回畅景宫歇息。
进屋时,幽黄烛光半明半昧,鼎里烧着银莲香。
香味儿浓浓,熏得差点背过气去。本想唤奉紫另拾掇一间屋子,一抬眼,见榻上刘滟早睡下了,又想起方才所言,叹口气也就罢了。奉紫伺候着除了中衣,仅着衣上榻。刘滟尚在梦中,睡得玉面凝绯,樱唇微启。满头乌丝散开,大半个雪白肩膀露在外头儿。我望了一阵,觉着好笑,这般折腾也不怕着了凉,遂上前替她盖好,这才睡下。
却始终觉着不惯,说不清是不习惯这床,或是屋里烧的银莲香。折腾到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晚睡得不太稳当,起得比平日稍迟,心里有些着急。自顾忙着洁面更衣,刘滟手忙脚乱,一时拿错了玉带,转身又撞到水盆。我忍不住叫她坐在一旁歇着,就怕她再添乱。
奉紫掩口偷笑道:“王妃还是头回替王爷着衣,难免,难免,嘿嘿。”
我瞅着刘滟涨红了脸,忙宽慰道:“也没甚麽打紧,交给奉紫来作就是。”
刘滟讪讪道:“平日里见娘为爹爹着衣,浑是熟练,真没想着竟是这般折腾人。”
就又说笑一阵,突地想起今儿是住在宫里,从永璃宫行到大殿,不过一盏茶功夫,这才放下心来。胡乱用了两口雪百合红莲粥,抬腿就往外头儿走。
刘滟送到永璃门外,口里轻道:“王爷今儿中午想吃甚麽?”
我停下脚步:“你拿主意吧。”
刘滟想了一阵方道:“早上吃得太少,中午就用些五福子鸡、八宝鸭、松绒嫩豆腐…”
我忙道:“也别劳神,煮下一锅雪耳炖木瓜吧。”
“就这麽点儿?”奉紫接口道,“昨儿的饺子还有些,不如…”
刘滟瞪她一眼:“隔夜的东西也好拿来给王爷用?”
我摆摆手:“也没甚麽,就这麽办吧。虽说是在宫里,可也仔细些,免得叫人在父皇耳里说永璃宫太过浪费。”
刘滟侧目一笑:“也在理儿。那饺子馅儿,王爷是想吃水晶琉璃馅儿,还是木蜜燕卵馅儿?”
我拉拉衣襟:“水晶琉璃就是吃个鲜味儿,现在虾子不新鲜,还是罢了。木蜜的本也不错,可添了龙眼总有些怪,不如改用五果吧。”
奉紫忙道:“那可巧了,昨儿奴婢方去内务府要了些杏仁儿。”
我含笑点头,出门东行。
走了两步,就见子敬匆匆来了。回首看看前后无人,岔过路去,绕个圈子,拉他转进诘J殿。
诘J殿本是皇上二轮选秀后,秀女们暂居之地。父皇好些年不曾选妃,前几年起,又陆续遣送宫人出宫,故此当无人才是。见诘J殿大门上锁,舒口气,方小心翻身而入。
子敬紧随其后,方立定就急道:“奴才办差不力,还望爷责罚。”
我轻道:“慢慢儿说。”
子敬跪下叩首道:“昨夜爷离了华延阁,奴才与蒋含分兵两路,他暗中护着王爷…”
我一皱眉:“我怎麽说的?你们在那儿,就是要盯牢了华延阁,跟着我作甚麽?!父皇还能在御书房杀了我不成?!!”
子敬身子一抖,没敢应声儿。我吸口气,缓道:“罢了,你也是好意。接着说。”
子敬头也不抬,闷声道:“奴才于暗小心守着华延阁,爷走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里头儿有些乱了,太远望不真切,奴才正想派个小子去看看,谁知给一阵箭雨逼出来了。”
“看来张广晓得你们在了。”我淡淡道。中军里头果有二心的,只不晓得是刘钿的卒子,或是父皇的人马。
子敬轻道:“奴才觉着不对,留下几个随我与禁军周旋,其余的都派进去护着几位王子。可谁晓得突地又起了火,烟雾缭绕,里头儿大臣惊起逃逸。好容易找着白槿主子,他却又不走。”
我皱眉道:“他没事儿就罢了,按他的性子,也不会走。韩焉呢?”
“奴才没见着。”子敬举目望我一眼,忙又垂下,“里头儿乱得不行,奴才亲见着禁军趁乱对一些王室下手,可惜来不及一一救下…”
我闭目想了一阵,方道:“罢了,之后如何?”
“其后寻着慕容泠王子,他像是喝了不少酒,只管望着火里钻,奴才不得已,打晕了他交给太医馆。禁军越聚越多,奴才恐脱身不易,就叫先退了。”
“中军可有死伤?”
“蒋含那边儿全身而退,奴才这儿伤了五个,有两个不见踪迹。奴才打探得知是被禁军抓了,现在天牢。”子敬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我微微颔首:“调动中军的铁符是蒋含拿着吧?”
子敬一愣:“爷调人时给过奴才一块,奴才已还了爷。另一块该是在镗主子那儿。”
我一惊:“甚麽?”
“本该在蒋含那儿,可蒋含说镗主子奉了爷的令,收了那一块。”子敬有些惊疑,又不敢问。
我紧紧皱眉,负手轻扣手腕。猛地一顿,厉声道:“子敬,马上回府,叫刘忠带秦莘胡太医马上进宫进长公主,旁的都不用提。”
子敬一愣,我又道:“还不快去!”
子敬忙起身应了,也顾不得甚麽忌讳,急急越墙而去。我忙的唤了亓塘出来,要他回去护住宅子,留心来往之人。再告知亓檀,留心刘钿动作,别扰了亓过府上。等这些罢了,才猛地想起要误了早朝,匆匆往大殿赶,心里连连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28 明枪暗箭
到大殿时果是迟了,朝臣已站齐,个个面色不一,人人讳莫如。见我匆匆而来,纷纷侧目,并不说话,眼神却透着古怪。
我放缓脚步,留神望刘钿脸色。他却朗然一笑,叫我心里一紧。回身瞅着连之,他目有急色,正想过来。我忙以目光止了。亓过冲我微微颔首,也就略略宽心。转目又见郭采冲我摇手,倒又糊涂了些。转身不见镗儿,心里不由犯疑。再寻了一圈,不见张广和尹赜。
微皱眉头,这阵仗,是要来个三堂会审不成。鼻里一哼,兵来将挡,怕了不成。
方站定,高公公已是一声高喝:“皇上驾到――”
下跪,磕头,三呼万岁,礼罢,起身。
武圣瞅眼众臣,方缓缓道:“今儿不说旁的事儿,只问一遭。昨个儿夜里,华延阁出了乱子,张广何在?”
无人应声,武圣皱起眉来,高公公忙道:“禁军统领张广何在――”
还是无人应着,群臣纷纷侧目,间或有些言语,朝上微有词声。
武圣咳嗽一声,等静了些方道:“张庭?”
张庭身子一抖,出列道:“臣在。”
“你儿子呢?”
“臣,臣亦不知。”张庭位于我前,望不见他脸色,却见身子微颤。
武圣哼了一声:“好个不知。父不知子所在,官不知职所安,好个卫朝大将军!”
张庭猛地跪下,连连叩首:“臣知罪。”
“朕说你有罪了麽?”武圣面色阴晴不定,“你既说你有罪,那朕倒要听听,你何罪之有?”
张庭愣了半晌,答不出话来,只得叩首。
武圣正要发话儿,大殿外侍卫却报:“禁军统领张广、兵部门外郎尹赜见驾――”
武圣微微摆手,高公公朗声道:“传――”
张广匆匆而入,身后跟着尹赜,行过身侧时略略一顿,就又上前见礼。
武圣颇有些厌烦,摆摆手免了礼:“张广,昨儿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张广躬身道:“回皇上,关押于天牢的疑犯有了新口供,臣这才来迟。”说着自怀中取了一纸,上手呈上。
高公公下来接了,交予武圣,武圣看了两眼:“张广,你可晓得这张纸会掀起多大风波?”
“此乃臣职责所在!”张广跪下磕头:“亦不敢知情不报,欺瞒皇上!”
武圣嘴角一杨,将那供词递予高公公:“念!”
高公公忙清清嗓子,朗声念了。
字正腔圆,字字惊心。
念一句,朝臣叹一句,待念罢了,朝臣反是悄无声息,整个儿大殿静得如无人一般,只闻得香鼎内燃檀木之声。
武圣瞅我一眼:“老三没话说?”
我含笑出列一躬:“父皇明鉴!”
“那犯人自称是受你指使,埋伏在华延阁附近,数十人之众,皆手持利刃,心怀不轨,你还笑得出来?”武圣淡淡的,只眉脚一挑。
我望在眼里,心下一转,遂道:“不过是犯人一面之词,他是否真为我中军士卒尚不可知,又怎知他怀着怎样龌龊之心,往刘锶身上栽赃?”
张广道:“三王爷这话可仔细了。下官已多方查证,那个兵卒确是王爷中军士卒。”
我摇首道:“中军扎营城外,没有将令不得出营,就是守将蒋含,亦要有我调军铁符方能离营。”
张广道:“敢问三王爷,蒋含何在?那调军铁符何在?”
“蒋含此刻应在城外营中,铁符我持一块,另一块平日存于兵部,战时居领将之手,二符相合方能调动中军。”我应声而答,毫不露怯。
“虽说中军不算朝廷体例,可也与朝廷无二了。”张广轻笑一声,“不知三王爷如何解释这个?”
尹赜呈上那块漆黑的铁符,瞅我一眼,并不言语。
武圣看了一眼,叫群臣都看了,方道:“老三,你怎麽说?”
我呵呵一笑:“且不说烧个面目全非,那铁符也不是甚麽机密的物件,东也能工巧匠不少,只要给得起银子,甚麽铁物作不出?”
“这麽说,你意思着有人陷害你了?”武圣往后缓缓一靠,口里淡淡的。
“儿子不敢。只是昨儿人多手杂,现下出了些乱子,张大人负责宫里安危,原就是认真谨慎的好官儿,这会儿难免心急罢了。”我瞅眼张广,面上含笑。
张广一瞪眼:“三王爷的意思,是说下官不明就里,胡乱栽赃了?”
“张大人言重了。”我不急不徐道,“一块儿烧焦的铁符,能想到刘锶身上,且不惧刘锶身份,敢直言进谏,刘锶心里佩服得紧。”
张广哼了一声,却又不好再言。
武圣听了一阵方道:“众爱卿可有话说?”
亓过使个眼色,叫我莫急。
南宫出列道:“回皇上,臣以为,三王爷忠心耿耿,断不会行这悖逆之事。且只凭一枚铁符就言有罪,这也太儿戏。”
“此言差异,南宫大人。”张庭出列道,“兵符于将军而言,不啻为要命的物件,定该片刻不离左右才是。”
“在此,在此。”我自怀中取出铁符呈上,笑道,“另一块现在兵部,不妨由…”
“兵部那块并不在,就不用麻烦了。”
我一愣,回身望时,见刘镗昂首入殿。他望我一眼,跪下给武圣行礼。
武圣皱眉道:“罢了罢了,老四,你说不在,甚麽意思?”
镗儿躬身道:“儿臣方才受张统领所托,去兵部寻过,铁符确实不见了。”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我侧目打量一眼,他却不看我,只是垂目躬身:“儿臣亦查过兵部铁符调动文书,最末一,是出兵陈桧二国之时。”
刘钿突道:“兵部上下都是老三的人,这话儿说来可就不好听了。”
我一挑左眉,铭儿却抢道:“这满朝上下还都是父皇的人,莫非你也眼红麽?”
猛地掩口垂目,这个铭儿,当真气得死人,笑得死人。
武圣大笑道:“这话儿虽是不妥,可朕听着舒服。老大,你当真眼红麽?”
刘钿忙出列躬身:“儿臣不敢,不敢!”
武圣收敛笑意:“那你倒说说,方才那话甚麽意思?”
刘钿皱眉道:“儿臣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三皇弟为人精细,做事滴水不漏,这当口儿的出了这麽一桩,总是叫人心寒。”
我头皮一紧,这个刘钿,端的歹毒!却又不好回话。
连之出声道:“大王爷所言甚是!三王爷为人谨慎,公私分明,诸位大人皆是有目共睹。若真有悖逆,又怎会留下这天大的破绽?”又一笑,“何况,死的那些王孙公子,哪个不是三王爷的手下败将,若三王爷真要他们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而我朝殉职的几位大人,与三王爷并无私交,亦无龌龊可言,怎能生拉硬套到三王爷身上呢?倒是出了这摊子事儿,宫里难免人心惶惶啊。”
我暗赞声好。连之轻轻几句话,就将担子推回张广身上了。
刘钿咳嗽一声:“我也没说就是三皇弟嘛。只是现下天牢关着中军的士兵,华延阁又搜出中军的铁符,据说这铁符还是父皇亲自发现的,难免叫人猜疑。”瞅眼父皇方道,“三皇弟也该说些甚麽才是。”
我呵呵一笑:“此事我毫不知情,又能怎麽说呢?”
“皇上,诸位大人,请听下官一言。”尹赜突道,“关于铁符,下官倒是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是三王爷授意取的。这铁符自出征后,一直在蒋含身上,三王爷回东也不足一月,颇多事务缠身,兵部事宜多是由四王子与郭俊郭大人协理。中军也未交接,一直驻在城外。况且中军本不在朝廷体例之内,三王爷行中军之事,皆以法度,正是忠心明证。”
亓过缓缓颔首:“尹大人算是初入兵部,他的话,总有些道理吧。”
左相这般说了,朝臣亦有议论,郭采轻轻一笑,出列道:“老臣不才,倒觉着这事儿纠缠与此,浑是没有道理。”
张广闻言面色一变,刘钿亦是眉脚轻轻一动。
郭采接道:“华延阁走水,里头儿死伤数人之众,可为京中第一要案,不知裴大人怎麽想?”
裴少西这时才出列言道:“依下官浅见,若是往常问案,自该辩明华延阁内死伤原因、起火因由,行凶动机。张大人现说华延阁是起火,既抓到几个所谓疑犯,也即是那两人放的火了?则动机何在?行事前后情形如何?这些,那供纸上没言,下官也没听出来,下官愚钝,还望右相见谅,还望皇上赎罪。”
武圣展眉笑道:“你这刑部尚书不开口,还真险些忽略了。”又正色道,“也罢,华延阁之事…朕派刑部掌理,赐你丹书,凡问案所需,不论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准你搜宅拿人!”
刘钿正要言语,武圣又道:“为免嫌隙,汐阑王刘锶自今儿起,暂缓各项差事,暂居永璃宫。”武圣瞅眼刘钿,冷冷道,“由朕亲自看着,你们都放心吧!若真有罪,就是朕的亲儿子,也不会手软!”
刘钿身子一抖,跪下颤声道:“吾皇英名,万岁万万岁!”
群臣亦跪下道:“吾皇英名,万岁万万岁――”
我只觉好笑,也就磕头不提。
29 闲来无事
寒风来,候雪埋。稀稀疏疏漫天外,枯枝有谁待,何问几时开。
无可奈,独自挨。空空寂寂一水白,流年又几载,往昔已不在。
整日里忙得不知天南地北,突地静下来,还真不晓得这般惬意。
这日只管看书,到三更天方睡下,免不得被刘滟唠叨几句。偏到五更时,生生醒来,横竖再难合眼。苦笑一声,当真是奔波命,早于心内说了千百遍不用上朝,可到了时辰终是睡不着。
也就起了。
先往园练剑,约到卯时二刻罢了手,略略有汗,刘滟怕着了凉,备下热水洗了一回子。这才用了两块酥饼,嫌不够香脆,就又放下了。转念忆起久不练字,就在静怡轩书房内写了一个时辰,竟有些手酸,心里倒是畅快不少。混到这会儿,见窗外日头明晃晃的,就叫奉紫往院儿里放把躺椅。
东也还是老样子,冬天儿阳光暖眼,却似旧灰熄尘,不带半点儿热气儿。好在冬不,这回子还能在外头儿坐坐。
微微闭目,斜斜靠在躺椅里。风过略有些发冷,一拢袖里暖手炉,有些凉了。正想叫子敬,却又一顿,张口喊的改作奉紫了。
“王爷要甚麽?”奉紫轻道。
“拿块毯子来。”
少时,轻薄之物覆上身来。
我睁眼笑笑,算是谢了。
奉紫竟面上薄红:“王爷手炉该凉了吧,奴婢给爷换一个。”
也就递过去,交接时不意碰着了,我倒不在意,她却忙的转过眼去:“王爷…王爷若是想小憩,还是回屋里吧。这回子着凉了,晚上又该发热了。”
我一笑闭目:“无妨无妨。”自将暖炉至于腹上,双手合围拢着,浑是舒坦。
“甚麽无妨,这时节的还在外头晾着,真是不懂疼惜自个儿。”突地插进个话来。
我一睁眼就见刘滟自院门行来,遂笑道:“难得能晒晒太阳。”
“王爷在外头还晒得少了?”刘滟立至我身侧:“这回子难得闲下了,却不好好调理。”说着一掀毯子,“这麽薄?!”
奉紫面色一白,我忙起身笑笑:“好好好,这就起来。”
刘滟瞪我一眼,嗔道:“有刚炖好雪燕莲蓉银耳羹,王爷可要尝尝?”
我望畅景宫走,口里应了一句:“也好。”
入屋坐下,奉紫奉上白瓷碗。才一揭开,香甜之气扑鼻。再一望,里头晶莹纯亮,轻轻一转汤匙,流畅自如,不觉啧啧称赞:“这燕窝倒是好。”
“用的是雏燕新巢,最是难得。”刘滟掩口轻笑,“晓得王爷爱吃甜的,特叫多放了一勺雪糖。”
我用了一口,甘香爽滑,也就笑了:“难为你有心。”
刘滟侧目坐下:“永璃宫里也可作些细点,只要用大菜还得去御厨房知会一声儿。”
“哪儿那麽麻烦。”我摆摆手,“难得我闲了,倒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奉紫接口道:“王爷还会…”
刘滟瞪她一眼:“哪儿用得着王爷亲自动手,还是交给她们吧。”
“君子远庖厨,本不是说男子不下厨,而是言杀生血腥,不合孔孟仁义之道罢了。”我又喝了一口方道,“除却那些,还有好些能用的,今儿就叫你们开开眼。”说着放下碗来,起身叫奉紫替我更衣。
奉紫手脚利索换了短装,又替我挽着袖子,忍不住道:“王爷可要奴婢先备些甚麽?”
我略想了想,笑道:“旁的倒没甚麽,就怕我吃得甜,你们受不住。”
刘滟忙道:“没有的事儿,王爷只管放心。”又瞅我一眼,“可要我替王爷作些洗涣之事?”
我含笑轻道:“你大早儿的就起了,现下不妨歇歇,奉紫跟着我就是了。”
刘滟檀口一动,还是咽了话儿,只把奉紫背身拉了,交代一阵方罢。
取了些糯米,细细捡了一把颗粒相近的,捏在手心缓缓过水。复又拿片嫩荷叶,不想叫冰渣子冻了手,也就笑笑就手裹了。灶间水方滚,正好蒸上。转身一看,奉紫已把莲子百合捡好,正欲用水来净。
忙的拦了:“别用新水。”一指方才二过糯米之水,“使这个。”
奉紫侧目想了一阵,方欣然应允。
洗罢了,叫她起火燃锅,待新鲜籽油沸了头,趁尚未起烟时,将莲子百合过油一抄就起,此时油方透香,撒些黑芝麻热炒,叫小室内生香方好。
我自将莲子百合至于蜜汁内浸着,见她那儿好了,就一并放入。细细s着,用文火隔姜汁慢慢炖着。
折身抓把生去皮,奉紫机灵,拿了杏仁来弄。
我轻笑道:“奉紫啊,你跟着郡主多久了?”
“奴婢自小就和姐姐入府了,五年前才跟着郡主…王妃的。”奉紫一吐舌头,放下剥好的杏仁,又去调弄红豆沙。
我搁下生仁,往灶上瞅了一眼:“王妃一个人在宫里住着,你常和她说说话儿,也免得寂寞。”
奉紫眨眨眼睛,将我搁下的生仁用温牛乳泡了:“王妃平日也不多话儿。见过皇上后妃的,就自个儿看书,并不常出门。”
我心里一动,这个丫头儿倒是乖觉,遂笑道:“跟了王妃五年,总晓得她爱吃些甚麽吧?说与我晓得,也好叫她欢喜。”
奉紫将杏仁洗了置于一,方道:“王妃倒没甚麽忌口的,也不见得偏好甚麽…对了,王妃打小不喜食辣。”
我应了一声,隔着蒸笼能闻见清香,这就取了来,小心将荷叶取了,里面糯米熟了七成,遂对奉紫道:“你将这个研磨成粉…”
“晓得王爷要做酒酿丸子了,只不懂王爷要用甚麽来配?”奉紫接了,边磨边问。
我回身见姜汁微微有声,遂瞟了一眼道:“里头混进…”
“啊?糯米本就香稠,莲子百合又润得紧,不怕…”奉紫猛地一顿,“难怪王爷要先过油了。”
我只笑笑,将莲子百合取了,以细纱布裹着滤了蜜汁,尝了一个,甜滑爽口,方道:“一并磨了。”
奉紫翠生生应了,自转身专心应付。
我取了桃、李、红枣、龙眼并着木蜜各一把,洗净切细,混在冰糖燕窝熬得汤里浸着。回身见奉紫自弄好了一小碗,忙笑道:“够了够了。”
奉紫笑道:“奴婢这就净手去。”
只一笑,丸子要圆,料要匀当,手劲儿非巧不可。我这双手拿惯了刀枪,捏起园子只怕太过硬实,还是女子劲儿好。
也就撒了一把桂进去,贪香,又添了一把,混在那白糯之中,不减甘香,反添姿色。
奉紫探个头,连连赞叹:“原用桂,难怪香得清爽。”
我只一笑,接着的她都晓得,也就转身把方才浸好的五果以银勺取了,至于微热的红豆沙中。奉紫团着丸子,忍不住插口:“王爷,这也太甜了吧?”
我只笑笑,依旧轻拌,待混匀了,才垂手取块陈皮,细细切碎,加水煮上。
奉紫只管瞅着,手头儿倒没停。
我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儿。倒是警醒的丫头儿,话说半分,两不得罪。难怪安俊侯将你放在刘滟身边儿。
我只想着,见她弄好了丸子,遂笑道:“你洗了手,拿些上好酒酿来。”
奉紫眉眼一弯:“要色清透亮,酒糟凝而洁白的,可是?”
“别忘了取坛底的,味儿要好些。”我自笑笑,陈皮水已好,遂取了一半,将五果红豆沙小心放入,文火炖上。
奉紫转身离了小室,我立起身来,摊手将拿一篓生拿了,细细往里探。触着一张条子,取出慢慢看了,扬手塞到灶下。再净了手,取新麦研面,细细捶打,先添些松绒。待揉匀了,又加些栗面。和好了,再放入少许糯粉。揉好发酵,奉紫这才回了。
一瞅灶上丸子翻身了,遂笑道:“取了加酒酿加陈皮水煮。”
奉紫一愣:“不等酒酿先熟?”
我笑道:“若等那熟了再下,不过是个二等。”
奉紫点头应了,面上颇有新奇之色。
我望在眼里,并不说她,只叫她拿些菊、龙井、茉莉、玫瑰来。
奉紫一皱眉:“王爷要用来作?”
我试试面团松软方道:“有何不可?”
奉紫忙道:“不敢不敢。”就又去了。
我冷冷一笑,往灶里加把稻杆,又添些新木。调弄一阵,见红豆沙好了,就以玉碗乘了,放入冰中冻上。这才出门,回身望望,小室上炊烟袅袅,飘然远行,遂一笑,折身回屋不提。
困在这永璃宫里,不过是作个样子,只作戏便作全套,索性都瞒了,这才能成事。
我不动声色,将面团切小,拍饼,隔着雕窗户,又能见着外头巡逻卫兵。
这两日皆是如此,想来要至裴少西问出个子丑寅卯时,这些个碍眼的才能散了。父皇将我留在宫里,不管是真恼我,亦或是暗中护着,往小了说,于我至少好有二。
一来是我避了风头儿,免得硬碰硬,横竖明面儿上我理亏;二来就算刘钿要使手段,亦不敢伸到宫里来。
只想不透镗儿那儿,照理说,他不该这般行。莫非是被刘钿拿捏着甚麽,又或是父皇耍了手段?好在蒋含那厮机灵,营里那头儿对付过去了。方才的条子是映儿往刑部送出的,意思着裴少西现下暂无举动。不知他是碍着各方势力、正在考量,还是如我一般,欲盖弥彰呢?
就又笑了,父皇恼我也是应该。刘钿说我居心叵测,“看来”倒真是如此。只不管洗清了“谋逆”罪名,或是洗不清,父皇已晓得我动了救人的心思…
猛地一惊,如此说来,韩焉不见人影,也可想作是被父皇抓了,慕容澈亦同。而白槿、慕容泠现在太医馆,岂非更多下手机会?
“…王爷王爷――”
我身子一抖,转身笑道:“怎麽拿这许多?”
奉紫放下大篓:“王爷是仔细人,作奴婢的爷只好多拿些,叫王爷有的选。”
“就不怕我挑了眼麽?”口里一笑,“还是你来吧,捡着瓣丰美、蕊嫩茎细的用。”
“是!”奉紫答了,又掩口笑了,“也算是皇宫里甚麽都不缺,若是寻常人家,单这秋冬要寻这些个,已是难于登天了。”
我面上笑笑,只管往灶里又加把稻杆不提。
3 有凤来仪
弄上桌时,刘滟睁大眼睛连连赞叹:“亏王爷想得出。”
“这两个先好了,就趁热先尝尝。”我笑着坐下,奉紫先盛了一碗酒酿丸子给她。
刘滟舀勺一尝,奇道:“竟不甜,飘着香,却有些酸。”
遂略点头:“这丸子作得好,小小圆润,似极大的白米。”
奉紫忙道:“这不过是个手上功夫,哪儿及得上王爷费心?”
刘滟又尝一口:“端的怪异,那酸进了嘴,落了肚,反是透着股酥酥麻麻的香劲儿。”
“桂酒酿丸子不是甚麽稀罕物儿。”我喝口茶方道,“难得是酒酿与桂。我贪香,多放了把,若是少些个,香味儿更淡,滋味儿更妙。”
刘滟搁下小盏,瞅着细白紫碗:“这又是甚麽?”
我替她揭了盖子,刘滟笑道:“莲子百合红豆沙。”
奉紫轻笑道:“王爷起了新名字,管这叫‘沧海沙’。”说着也就替刘滟以新盏盛了小半盏。
刘滟浅抿一口,皱眉道:“如何叫这个名字?”
莲为君子,红豆若美人,百合百合,百年好合,本该是郎情妾意。可那陈皮过水,撒出股稳劲儿,亦透着辛洌,苦尽方得甘来,却带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你不懂,我亦不求。
我只笑笑,并不答她此问,只道:“不好吃麽?”
刘滟忙摇首道:“怎会?平日吃的,总是甜得要命。可这一碗…嗯,香则香,不浓,甜亦甜,不腻。细细尝下来…可是用了陈皮?”
我略点头,奉紫笑道:“王妃当真了得。”
刘滟正欲言语,外头小冯子却喊了一声儿;“崇明长公主到――”
也就起身迎了出去。
一袭紫裘,脖上围个鹅黄绒巾,手里拢着白貂皮子袖儿,头上梳个G云髻,只斜斜插根飞凤钗子,垂下细细珠子,作个寻常宫装打扮。
我上前打个躬:“长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刘滟亦道:“皇姑母好久不来,还当姑母忘了滟儿呢。”
长公主含笑摆手:“行了行了,快起来。”
她身后两个宫婢跪下行礼;“见过三王爷、王妃!”
寒暄几句,让进屋里,长公主见着桌上吃食儿,笑道:“这是午膳呢,还是…”
我抢道:“不过一时嘴馋弄的,倒叫长公主笑话了。”挥手叫奉紫上茶。
长公主掩口道:“闻来倒是不错,老三这儿藏了个好厨子。”
刘滟吃吃笑道:“倒确是个好厨子,只面上看不出罢了。”
我也不恼,只笑笑叫婢女撤了。
长公主饮口茶:“老三浑是小气,有好的躲着与媳妇儿偷吃。”
我哭笑不得:“本是试着作的,原想着若是不错,就给父皇和长公主送一份儿…”抬眼欲吩咐一声儿,叫拿些新鲜的来。
刘滟一笑起身:“奉紫,你与我同去,多取些来。”
两人施礼罢了方去。
长公主瞅着走远了,方收回目光,只管饮茶,也不开口。
我默默想了一阵,起身冲她跪下。长公主忙的立起来扶,口里道:“这是作甚麽,还不快起来?”
我轻道:“多谢长公主相救!”
她叹口气,还是拧着要拉我起来,也就起了道:“长公主肯帮刘锶这一遭,刘锶没齿难忘。”
长公主持我手坐下,眼中满是爱怜:“说甚麽傻话。”
我轻道:“那两人,也只有交给长公主…”
“你既晓得那两人了…为何还唤我作‘长公主’呢?”她望我一眼,眸子里透着哀怜。
身子一抖,一个字哽在喉间,却生生咽下:“长公主,礼不可废。”随即将手抽回,又道,“这两人,本是该死的人了,长公主仁厚,留了他们一命,刘锶亦是心服。”
长公主幽幽叹口气,拢了拢云鬓:“你找着的人,你不动手。却巴巴儿的送我这儿了,岂不是将我一军?”
“刘锶绝无此意。”我亦叹气,“刘锶从未想着要找他们,却偏巧撞到眼前来了。刘锶愚钝,不晓得该怎麽办了,这才还给长公主。”
“还?”长公主眼波一转,“要还也该还给你父皇吧。”
虽是极力压着恼火,这话里话外还是叫我听出些甚麽。也就笑笑:“刘锶现下自身难保,软禁在这永璃宫里,行同废人。长公主以为如何?”
“你把他二人送到我,就不怕我转手给了皇上?”长公主溜我一眼,“又或是给了刘钿作个顺水人情?”
我只躬身笑笑:“刘锶送还这二人,也不过是想求个安生。若是刘钿收了,感激长公主的话儿自是少不了。”
长公主噗哧一笑:“罢了罢了,还是你父皇才说得过你。”言罢柔声道,“闷了几日,可有些不耐?若是想,我求皇上他…”
我摇手道:“刘锶谢长公主恩典,只这事儿,还是由它的好。”上前扶她坐下。
长公主笑盈盈坐了:“你也别担心,皇上不过是脸子冷着,心里还是向着你多些。”
我略略皱眉:“长公主,这话儿在刘锶这儿说了也就算了。”
长公主略显惆怅,说不出话来。浑是尴尬,遂强笑道:“也不晓得长公主用过午膳没?”
她自笑笑:“倒不曾,原想见你一眼,就回的。”
也就点头道:“那敢情好,长公主若不嫌弃,今儿就在永璃宫将就一顿吧。”
长公主眼里一湿,忙的侧身掩饰:“那也好,就怕…扰了你们小两口儿。”
我只笑笑起身,吩咐宫婢几句,嘱她告知刘滟如此这般。少时刘滟取了些茶点来,我自起身,换她陪着长公主说话儿。
等弄妥当了,自领奉紫等几名宫婢,嘱她们捧了食碟上菜。
先上几道小菜开胃。
千层凤、墨龙丝、江米藕、菌子玫瑰爽。
长公主望了一眼:“老三儿信佛的麽?”
我摇首道:“不过偶尔想换个口味罢了。”
长公主一样用了一点儿,望着那墨龙丝道:“发菜本是寻常,那香气用的甚麽料?有股子茶香。”
我笑道:“加了些龙井叶罢了,长公主真神人。”
她倒笑了:“以茶入菜?这倒是个巧思。”
刘滟接口道:“就他能想出这般折腾人的法子。”
也就齐齐笑了,巧着上四冷盘。
刘滟指着一碟道:“王爷取的叫紫气东来。”
“倒是好彩头。”长公主吃了一块,笑道,“好清鲜!…我晓得了,冬瓜裹杏子卷儿,下头是海带趁着蒸的。”
也就笑着替她布菜:“长公主尝尝这个冬菇酿芋茸。”
“卖相就好,当得‘浓妆艳抹’四字。”长公主连连点头,用了一勺。
刘滟一噘嘴:“姑母也要尝尝滟儿的手艺。”说着急急添了一勺雪耳冻红莲,满怀期待望着长公主。
长公主笑盈盈尝了:“难得雪耳熬得恰到好,真是用心。”
刘滟得意冲我一笑:“奉紫的手艺可是我教的。”
长公主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
也不理她二人说笑,慢慢用了一箸香片芸豆,皱眉道:“看来不该用香片。”
长公主亦尝了一口:“芸豆本细腻,香片又柔,合在一起难免流于疏离。不若换作寿眉?”
我想了一阵,也就颔首笑了。
四热炒一上桌,长公主就掩口笑道:“老三当真是要修仙成佛不成?”
籽油菜心、松仁珍珠米、草菇糯莲蓉、乌参素什锦。
我望了一眼笑道:“还望长公主别嫌刘锶小气就是。”
也就打趣一阵,略用些梅子酒,添些意味,说些闲话,众人皆欢。
末了上份山水豆腐。只用黄豆、山水、栗粉、石膏点了,以木桶盛着,薄勺子一下儿舀到碗里,也不用佐料。
长公主尝了一口,不禁笑了:“当得一个‘美’字!如绝世女子不施脂粉,浑然天成。”
我颔首道:“这还是刘锶出征时,见当地人这麽吃,浑是痛快,就留了个心眼儿。”
长公主轻道:“倒是,皇上他最喜用豆腐制食,每日午后睡起都要用碗玉子豆腐…”又猛的一顿,我与刘滟皆装着不闻,也就罢了。
甜品上的桂八宝紫米莲子粥。
刘滟直说:“又香又甜又稠的,今儿晚上可得少吃些了。”
长公主轻抚她脸颊笑道:“瘦得紧,老三要怪这宫里把他王妃饿瘦了!还是老三懂得疼惜人。”
我忙道:“哪儿的话儿,长公主说笑了。”
她自饮了小半碗:“色鲜味美,团锦簇一般,真叫人不好下口。”
也就轻问道:“不晓得点心长公主是中意茉莉饺子,或是五蜜糕?”
“可吃不下了。”长公主连连摆手,“虽说你这菜里不见荤腥,却叫人不知不觉间用了不少。”
我亦不勉强,只回身低语,吩咐奉紫将这两分儿点心送崇明殿去。
这就撤席,请她到慧曜楼用茶。对着外头儿御园,也好散散心。
刘滟亲捧了茶来:“五茶,可姑母开胃的。”
“五?”长公主瞅我一眼。
我略略点头:“金银、木棉、夏枯草、槐,并着白菊。”
长公主笑道:“消滞解胀,作餐后饮最佳,老三真是想得周到。”
我只笑笑:“那是滟儿想的,不干我事儿。”
刘滟正要打趣儿,外头却是高公公嗓子尖细,唤了一声儿:“皇上驾到――”
长公主面上一愣,刘滟颇有些吃惊,我心里冷笑一声,也就起身接驾不提。
31 山雨欲来
慧曜楼本是泰庆殿的末首宫阁,前头儿依为泰庆阁、济晤馆、左右两个麒泰轩,归入永璃宫后,又起了个偏殿补足,以角门为界划开两宫。自御园斜穿往西,行约半柱香的功夫就是崇明殿。
我出门倒是愣了,父皇是从角门过来的?照理说,御书房也罢,大殿也罢,都该是往永璃门进来才是。心里嘀咕着上前见礼。
武圣扬手罢了,只对长公主道:“来老三这儿怎的不说一声,叫朕好找。”
“本想着望一眼就走,偏生叫老三两口子的手艺留下了。”长公主笑笑上前,“皇上不是在御书房麽?这回子怎的又打这儿来了,用过午膳了麽?”
武圣与她并肩而行:“你来那回子被老大拖着,等打发了他…”我早早侧身躬立,让他二人先行。武圣溜了我一眼,又道,“等打发了他,你已走了。朕到崇明殿,你又不在。再问去了何,那些奴才真是混帐,只晓得你去御书房了!”
长公主笑笑与他入了慧曜楼:“见你和老大说话儿呢,我不好扰了,也就先走。突地想起老三在宫里,也就过来看看他。倒没想着皇上会来。”
武圣贴着她耳侧不知说句甚麽,长公主身子一顿,掩口笑了,回身望我一眼,面上似有薄红。
待二人入屋坐定,小冯子垂首呈上茶锺来,武圣道:“朕在崇明殿候了好久,若不是小冯子拿了些什物送进来,朕还不晓得你们在此。”
长公主旦笑不语,刘滟却乖觉:“这麽说,父皇岂非尚未用膳?真是儿臣不谨慎了。”忙的起身唤奉紫,“去把‘沧海沙’拿了来,先给皇上用些。”又回身行礼,“还得累父皇候着,儿臣真是惶恐,这就告罪先去作着。”
武圣略笑:“这回子已不打紧了,也别麻烦弄了,有甚麽就用甚麽吧。”
刘滟自笑着去了
缓缓转过眼来,见武圣正望着我,不由道:“父皇赎罪。”
武圣一愣:“赎罪?”复又笑道,“这倒新鲜。老三,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我眉毛轻挑:“私留长公主于永璃宫,自请长公主用膳,且不说招待不周,还累父皇空候。”
长公主掩口而笑:“好个老三,真叫人莫可奈何!”
武圣只嘴角一紧,并不答话。恰奉紫捧了“沧海沙”进来,就起身替父皇及长公主盛了。折身摆手叫奉紫去帮刘滟。
武圣尝了一口,拧起眉头:“这就是‘沧海沙’?”
长公主道:“莲子、百合、红豆沙,煮得细致…啊,是陈皮!用的极妙。”笑意盈盈,眉眼弯弯。
我只笑笑,又望父皇。
武圣拿扭着白瓷碗:“极品陈皮,于此羹中有妙用。宛如开国丞相,贤能通达,偏又含蓄退让,永不争抢,却遍览风光。”见我默而不答,遂又把玩碗上文饰,“老三,你可猜着老大找朕所为何事?”
我抬眼一笑:“既是大哥背着儿子找父皇说的,就是不想叫儿子晓得,还望父皇体念大哥一片苦心。”
武圣指尖一顿,与碗沿所触,压得略白,面上却笑,又望那沧海沙道:“这与此味同,味美鲜香,吃过了,却只会惦记那点儿陈皮味儿,岂非喧宾夺主?”
“若少了那点儿陈皮,有如何叫尝过的,分得出孰是谁家?”我浅浅一笑,“不过父皇教训得是,儿子以后不用就是了。”
武圣侧目瞅着,缓缓搁下瓷碗:“老大说的,朕自不会信多少。可你说的,朕也不会信几分。朕不信你会背地里伏兵宫中图谋不轨!刑部那儿朕压着…”
我心里一动,无怪乎映儿探不着甚麽。再一转念,父皇压了刑部,我人又在宫里,刘钿难免急了,竟巴巴儿的赶着去见父皇麽?这麽说来,华延阁之事,刘钿定是晓得的,十之八九还是父皇授意的。如此来看,这“背地里伏兵宫中图谋不轨”,当是刘钿告我的罪名。中军里头收买了两个小子,只消说是蒋含带了进宫,这就够得上我的大罪!朝上我是咬着蒋含那晚在营里,这被捅出来不过早晚的事儿,虽我早有说辞。就怕这厮那性子,被人激两句,再拿我来胁他,蒋含一头应下来,这浑是说不清
果不其然,武圣接着道:“可就算刑部朕压了,也有旁的折子上来,只说蒋含那夜不在营中…”
我抬眼正色道:“多谢父皇恩宠!刑部办案,裴大人素有章法,亦以严谨称,儿子并不怕那些莫须有的。至于蒋含…”留心父皇眉脚一动,我即垂目道,“且不说那夜儿子入宫领宴,根本不曾见过,就是…”
武圣冷笑道:“你自然不必见他,早预谋好的,何须几三番确认,反露了马脚?”
我微微皱眉,还没答话,武圣又道:“老三,朕晓得你治军严,可没想着叫你再宫里演一遍!”
我起身跪下:“父皇息怒。”
武圣双手交握,拿捏着甚麽:“还有那甚麽铁符,本已为是个西贝货,可老四郭俊看了都说是真的。朕还是不信,将你那块拿了细细比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扣下头去,这话明明是指着我别有居心,却又一来又撂下句话,既不信刘钿,亦不信我。这回子拿捏着确凿证据,步步逼近!口上虽是唤着“父皇息怒”,心念急转,“父皇,父皇!儿子,儿子…有苦衷!”
“苦衷?甚麽苦衷。”武圣狠狠一拍椅子扶手,“有甚麽苦衷大到你不惜说谎欺瞒朕?有甚麽苦衷大到你不怕背上谋逆之名?!”
我眼前一亮,展颜笑道:“有父皇这句话,儿子安心不少。”见武圣左眉一挑,又忙道,“大哥定是误会儿子了,还望父皇明鉴。”
长公主忍了好一阵,终是撑不住接口道:“皇上本无此意,你…”
武圣哼了一声,长公主不再言语。我心里一笑,刘钿自然晓得我并非兴兵逼宫,不过是自作主张,出了纰漏还得抵死不认。只这话儿听来,父皇似是有所打探。打探?探甚麽?自是打探他不晓得的,打探刘钿不晓得了。
猛地一顿。那晚华延阁内,因着铁符叫父皇惊觉,现下将我圈在宫里,莫不是为了看我如何部署?如此说来,父皇亦不知韩焉去向才是。没由来一喜,心头微松,才小心道:“儿子纵有万般不是,亦不敢不利父皇,不敢不利我卫!”
武圣沉着脸,目不转睛直瞪我。我面上含笑,心内打鼓,如此好阵子方罢:“老三,你现下想的,是朕以前想的,朕实在不忍心…不忍心见你与朕一般…”
我一愣,他却又道:“你不想这些人死,也是死;你想这些人该活,却活不成,可晓得为何?”
我跪着躬身:“儿子愚钝。”
“对,你是愚钝!”武圣嚷了这句,就又压低了声儿,透着阵阵凉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同情、善意,甚至是感情,简直无谓,怎能生,怎能有!”武圣眼露凶光,“此乃为人主者大忌!”
“上天亦有好生之德,已得全胜,何不留一线?”我垂目强辩。
“留一线?那倒是。”武圣嘿嘿一笑,“留得贤名,留得仁名。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将军的梦!暂不说现天下一统,君王之道,就是邻里之间、友朋之辈,留一线亦要分时机,你以为如何?两国征战,怎能养虎为患,再纵虎归山?!”
我轻道:“畏虎者,方视物为虎。其本非虎,奈何以虎强之,甚至赶尽杀绝…”
“是麽?”武圣嗤之以鼻,“粉饰太平的日子早过了,如今四海一统,这些王侯子弟,尾大不掉,于国岂是幸事?”见我默然,遂又柔声道,“老三,你聪明,也有胆色,懂得以退为进,以攻为守,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可为何你不懂,为人君者…”
“儿子从未敢有此非分之想。”我冷着脸应了。
武圣闻言唬起脸来,长公主面色一变,暗地里扯他袖子。武圣本想言语,见长公主连连使眼色,也就强忍口气道:“好!你没想过就罢了!但身为王子,要体谅皇上的不得已…”
我忍不住跪着仰起头来:“皇上自是有许多不得已。要当皇帝,第一要紧的,就是要仁爱天下,厚泽万民,决不可将这情意只许给一个,只看一个,只爱一个。不仅如此,就连甚麽脸面体统也尽可舍去。只要是为这朝廷,为这江山,皇上要断了七情六欲,要泯灭人伦纲常,那些体制规矩,不过是作给奴才们看的。等下奴才们晓得上头那个不过是秃驴加无赖时,这皇帝也就是一代明君了!父皇,不知儿子说的,对是不对?”
长公主急道:“你这孩子,瞎说甚麽?还不给你父皇认错儿!”
我瞟她一眼,满面急色,手里紧紧攥着袖口,溜着父皇脸色,还得冲我使眼色。心口一酸,这话说得极重,得罪了父皇也是情理之中。流矢所及,伤了长公主,实非我愿,却也无可奈何。
抬眼望向父皇,此刻,我跪着,却是扬着头。
而武圣,虽是坐着,却是低下头来。尽管于他眼里已看到雷霆聚集之势,我却毫不畏惧,甚至面上还生出笑来。
《静水流》第三部《太平长生》 下
32 急转直下
武圣与我对视良久,我目光炯炯,他闪烁不定,终是一叹,忍气道:“朕也不想,亦不愿,可你也瞅见了,朕付出了多大代价!”
是指奴才们私议纷纷麽?我呵呵一笑:“那是自然。灭了数国,死了数王,普通的小卒子数不胜数!挽回一个字,却才发觉得了个砒霜!”
武圣面色铁青:“你乱嚷甚麽!”
我把心一横,磕头三响:“求父皇开恩,饶了白槿他们。儿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他们决计掀不起浪来。”
武圣咬牙切齿道:“说了这许多还是不懂麽?!”
我硬挺道:“儿子只晓得他们不该死,卫国也不该再涌血潮。”
武圣怒喝道:“真是冥顽不灵!看来你真是伏兵来救的了?!”
我叩首道:“何苦再添杀孽?豳地泱儿已是大权在握,夕阑若出半点儿差池,儿子提头来见。”
“你这一颗脑袋倒能担保这许多?”武圣鼻里一哼,“再说,等真出了乱子,那就晚了!”口里愈严,忍不住呵斥,“你拼命求朕放了那几个小子,当真如此舍不得麽?以前你年纪小,贪新鲜也就罢了,朕睁只眼闭只眼,因你自个儿懂得分寸,晓得收拾!现下都大婚了,怎麽反倒不如小时候了!”言罢重重一捶小几,白瓷碗摔了下来。
一地碎渣子。
红豆汁淋淋洒洒淌着泪水,混着龙井茶渍,一塌糊涂。
我紧紧皱眉,强压无名火道:“父皇,儿子只是怕人背后笑我卫国毫无容人雅量…”
武圣扬手一掌抽在我脸上。
面上一片火辣辣的,眼前突地一暗,耳里一阵蜂鸣,吵得头痛欲裂。好阵子方复明,才隐隐约约听武圣冷冷道:“…老三,也不怕同你说句实话。容人?自然,你是容得下,可朕容不下!朕也不能叫你容下!”
我强忍心头一阵苦笑翻涌:“父皇不愿容也就罢了,何苦逼着儿子…”
“朕可以不要江山,朕可以不要名声,朕甚至不在乎这脸面!”武圣恨声道,“可朕,决不能容最看重的儿子不要这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大笑道,“是为了我,原来是为了我,还是为我!”猛地立起身来,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却也不在乎,“父皇好个‘最看重’,作儿子的就只能三呼万岁,扣谢恩典了麽?!”
冷冷扫他一眼:“我是你最看重的儿子?为了我,你可以不要这个不要那个,我却要收拾剩下的一切,连摇头的机会都不能有!”回身一指长公主,“那麽她呢?最看重的女人?君王不讲情,这是你拿了无数人的血教会我的!可她怎会在这里?这里怎会容得下她!!!”嘴角涌上一丝嘲讽,“话又说回来,既然这里容得下她,也就容得下我,甚至容得下旁的!”一指心口,“所以才会有这麽个腌j东西,有这麽个下流胚子!当真是皇恩浩荡,天恩难测!”
踉踉跄跄行到门前,一指那重重宫闱,一指那四角天空,大笑道:“好个皇家气派,好个天子姿仪!一屋子男盗女娼,分桃断袖,下流浪荡!”
扬面一阵大笑,回身撞翻了茶几,又踢倒了椅子,被椅腿一绊,摔在地上时,又拉倒了其他物件。香鼎摔得震天响,香灰入眼,几欲刺出泪来,偏心里腾腾火起,燃得四肢百脉快化了一般,哪儿能流下泪来?
听得杂乱之声,才见门口侍卫围了一片,却被武圣铁青面色吓得不敢动弹,只管傻愣愣瞅着一地狼藉。
我笑呵呵望着武圣,他面色青而转黑,却咬牙不语。我盯着他上下打量时,见他牢牢握着长公主之手,两人均是定定瞅我。
一股恼恨涌上来,翻身起来见着物什就杂。纽纹盘龙的铜镜,密色细理卷云的瓷瓶,檀木雕镂空的屏风,湖绿挑金绣八宝连云的帷幔…随手撕扯,任意打砸,只差,没把墙上月华剑取下来一同痛快!
等刘滟领着奉紫赶来时,屋里早没件东西完好无缺。
我大口喘气,立在屋子当中,瞅着这堆腌j笑道:“人是残败柳,用的,自然该是破烂!”气儿一松,跟着一跤栽倒,小腿直颤,竟立不起来。
武圣等我这回子静了,这才冷冷道:“都愣着作甚麽?”抬眼望我时,眼里不见底,“三王爷得了失心疯,方才发作起来,砸了东西。你们先把三王爷送畅景宫那头儿,一路小心,别叫他伤了自个儿。”又冲门外道,“小高子,去把太医院的叫来看看,是要用药了。”又对小冯子道,“小冯子,带几个伶俐的奴才去趟内务府,把这间屋子的物件再领一份儿来。”交代罢了,才冲我一点头,“你今儿病了,朕就当没来过,你说的,朕当没听见。你好好养着,等好透了,再来见朕。”
言罢拉了长公主就走,长公主拧不过他,又不好言语,只得望我一眼,匆匆去了。
我冷笑连连,却倦累的紧,似把一生的怒火都烧尽了,竟得轻松畅快之感,而后涌上的悲凉空旷,把我逼入了昏黑之中。
无梦无扰。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时方睁眼,就见刘滟斜斜倚着榻侧屏风,眼角犹有泪痕,只管紧紧握着我手。心里一叹,遂轻声唤道:“滟儿…”
刘滟微微一动,迷迷糊糊望了一眼,猛地坐起来:“王爷?!”
我忙叫她小声些,别惊起旁的人:“我有话问你。”说着撑着身子坐起。
刘滟眼圈一红,扑进我怀里:“王爷…三哥!可吓死滟儿了。”
我嘴角一扬,轻抚她鬓角:“终于舍得把那甚麽‘王爷’换了?”
刘滟身子一颤,扭过头来瞪我一眼,又羞又恼:“甚麽时候了,还混闹?”
我捏捏她面颊:“我倒真不晓得现下是甚麽时辰,你说与我听听。”
刘滟哭笑不得,叹口气方道:“早过了子时。父皇说你得了失心疯,太医们来过几回了,都说除了老毛病,身子没甚麽大碍。就怕是撞了甚麽不干净的,蒙了心神。又怕你再发作起来,就下了贴静气凝神的药,对外只说是亚岁祭祖敬神,讨了天神喜欢,特降到你身上,有所垂询。这回子走了,你太过损耗,需要静养…”
我一挑左眉:“这算是神话我一俗人麽?”就又摇首笑了,“我隐约记得有些侍卫进来,他们…”
刘滟眼中一暗,垂目不语。
我一顿:“…全部?”
刘滟轻轻点头。
忍不住皱眉,缓缓闭上眼来,叹口气方睁眼道:“宫里头儿怎麽议论的?”
刘滟道:“宫婢们都说王爷是天人临世,侍卫们都传王爷…”
不觉好笑,遂一摆手:“是麽?那你以为如何?”
刘滟一愣:“王爷说甚麽?”
“没旁人时,还是叫我‘三哥’吧,你那‘王爷’听得我别扭。”我拉过她手来细细看着,“我是问你,你以为我是个甚麽东西临世呢?”
刘滟红了脸:王爷是…王爷是滟儿的三哥!”又一顿,急急改口,“三哥是…三哥是滟儿的夫君!”
我笑了一声:“好乖觉!”又眯眼道,“自然,我是滟儿的夫君。滟儿,你亦是我刘锶明媒正娶的妻,此生刘锶亦只得你这一个妻!”
刘滟一惊,默然不语。
我又笑道:“莫说甚麽三妻四妾、侧室庶妃,无论今后如何,刘锶亦不会再迎新人入门。”
刘滟这才明白过来,又羞又笑:“三哥真是,真是…”
我扬手打断道:“滟儿,说句不中听的,以我今时今日之势,甚麽样儿的美色寻不着?可刘锶并非贪色慕颜之徒,亦不是少年小子、初出茅庐,自会取舍。”又一捏她手腕,“你且安心吧。”
刘滟红透张脸,垂首轻道:“我自然晓得三哥是何样人,可父亲偏说…”忙又抬首笑笑,“我早说过,三哥不是朝三暮四之人。”
我暗自思量一番方道:“滟儿,我敬你宠你,绝非仅因着你是我妻,在下人跟前儿也不得不作些态势。你才学样貌都当得起。可你要记着,夫妻本是同林鸟…”
刘滟猛地一顿:“三哥说甚麽?”
我展眉笑道:“现下我遇着些琐碎事儿,父皇有些误会…”偷眼打量她神色,口里倒淡淡的,“想必你也晓得了些,我就不瞒你了。”
遂将此事和盘托出,自要略去要紧之。
刘滟听了果有疑心,只问道:“三哥怎麽晓得父皇要动手?”
我笑而摆手:“好歹是一场父子,他预见血,眼中寒光必现。”
刘滟略略点头:“那为何假手与人?特别是交代大哥…刘钿,刘钿!”
我轻道:“这事儿怎能叫一国之君亲为?何况,心腹士卒较之于血缘宗亲,父皇自有取舍。”
刘滟似懂非懂点头道:“原来如此。”却又一扭头不悦道,“那为何三哥要对着来?当真不愿父皇这般行事,劝就劝了,又何苦…”
“莫说时辰赶不及,就是劝了,父皇不见得听。”我斟酌着应了一句。
刘滟叹道:“那你何不假作不知,也免得惹出这些事来。”
我微微皱眉:“滟儿,若我不是卫国的三王爷,不是这牢什子的汐阑王,我才懒得多事。”
刘滟幽幽望我一眼,偎进我怀里闷声道:“滟儿也晓得三哥担心甚麽。这江山初定,免不得有些个兴风作浪伺机蠢动的。三哥不想叫父皇背着恶名,又不愿见社稷动荡,浑是两头得罪,各不讨好!”
我心里犯疑,面上却笑,环住她腰际:“好滟儿,这份心思父皇都想不到,你却明白了,真不魁是我千挑万选迎进门的妻。”
刘滟赧颜道:“我哪儿有这麽厉害,还不是父亲说的。你的知音,还是父亲呢。”
说时她自笑了。我亦展颜,心里却转过几个念头,口里装着漫不经心道:“滟儿你也是,岳父都回了封地,怎好再叫他挂心我们这些琐事?”
刘滟一吐舌头:“我只是写些日常小事儿罢了。父亲回信却道父皇最近要弄大动作,依着三哥的性子,定要惹出祸患来。才叫我多提着你些。可三哥回来至今,我也没见着几面。还没找着机会说呢…这才坏了事儿。”
我忙拍她后背:“哪儿的话,有你陪着已是帮了大忙。”
安俊侯果是交代刘滟了些事儿,只他不曾言明,故刘滟拿捏不准。被我一激说漏了嘴。
遂又道:“岳父亦是关心我,晓得我心高气傲,不好明里帮我,扰了这麽个大圈子,倒叫我汗颜了。”
刘滟满面堆欢:“父亲原也说过不可叫你知晓,偏我又不能常陪在你身边儿,哪儿能事事都管到?这下你知道了,我可算不用每天弄些有的没的充数了。以后再有甚麽,三哥教我。”
我只一笑,贴着她耳侧轻道:“先别告知岳父我晓得了,你才好下笔不是?”
刘滟搂着我颈子到:“晓得了!”
“晓得了?”我故意扳起脸来,“岳父叫你莫说与我时,你不也应…”
刘滟忙的掩我口,嗔怪道:“会答应,还不因着父亲说是为了你好?可若是三哥自个儿的主意。滟儿决不相阻。”又柔声道,“三哥方才说敬我宠我,只要我一个,滟儿心里感激。可我也晓得,不过是宽慰之辞。”声儿渐渐低了,她垂目不语。
我轻捏她耳际,刘滟一笑,复又昂起头来:“世间何人可与三哥相较。”她言中情思翻涌,却又一字一顿,“父亲,是长需敬;三哥,却是亲,是痴爱。”
33 一念之间
言爱慕与否,于我并无太大波动。因我了然,眼前人,我与她并非同一念想。所求有异,如何能携手并行。妻子妻子,要的不是爱,而是支持。
无论我今后如何,妻将是我一家之掌。“妻”之,意在联合,意在笼络,意在安心。父皇要看我稳重,臣子要看我安乐,我必须有个妻。虽无可奈何,却是不得不为。
娶妻生子,命也。
镱哥,若你不死,只怕也免不得如此。万幸你去了,否则我情何以堪。
命也,命也…
“三哥?”
我身子一抖,回过神来:“滟儿…”
刘滟嗔怪道:“方才说的…三哥可听见了?”
我浅浅一笑:“字字牢记于心,决不敢忘。”
刘滟这才展颜轻笑,伏在怀里,轻抚我垂下的头发:“三哥头发真好。”
我一挑眉毛:“是麽?那你替我梳好,我要出去。”
刘滟一愣,见我起身着衣,睁大眼道:“这回子快子时二刻了,三哥要去哪儿?”
我找件浅灰裘袄着了,回首轻道:“今儿扔了这麽大块石头入水,怎麽着也要听个响儿不是?”
刘滟眨眨眼,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三哥怎麽好好儿的发作起来了,父皇也和往日不同…”
“若你累了,就先睡。”我系好衣带,“这事儿不可和旁人说…”
刘滟过来替我梳发:“父亲也说不得?”
“自然。”我想了一想,补上一句,“也不可说与奉紫。”
“奉紫?”刘滟替我插上发簪,“那小丫儿挺乖觉的啊?”
“就是太乖巧,小心着了道儿。”我不咸不淡应了一句。
“难不成你想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刘滟气呼呼顶了一句。
我缓缓摇首,拉起她手道:“不要小看自个儿。这话是说身边儿的人不可小看。简言之,夕阑一个小民说我贪污受贿,较之于子敬说我寻问柳,你更信哪个?”
刘滟脸色一变:“三哥当真在外头有…”
我哭笑不得,忙道:“你看你看!是不是?所以说难养,就是这个理儿。亲近之人,日日瞅着你,稍有不慎,他们全记在眼里。而流言之传,也是自身侧之人流出。”见她缓缓点头,又道,“滟儿,你在内宫难免遇着这些蜚短流长,可要留神!”
刘滟抿唇一笑:“原来三哥还是提点我。”
自然,娶妻既是不可避免,那麽后院起火决不允许。遂一笑起身,取了墙上月华剑:“我去了。若五更还未归来,你就报告父皇,说我失踪了。”
“甚麽?”刘滟一惊,“三哥要去何?”
我一笑:“总会回来,且宽心待之。”
外头儿虽有看守,若安心要走,哪个能拦下。只不想叫他们察觉,遂小心行事。晃开卫士巡兵,自西北角门出宫不提。
远远离了宫城,转入窄巷片刻,一道白影随后而至。
“爷!”
“亓檀,老爷子怎麽说?”我背身而立。
“回爷的话,亓相并无特别交代,只说此事四王子作得古怪,不晓得筹谋甚麽。但朝堂上对此事讳莫如,都不大敢提。”
自是不敢,此事无异于烫手山药,谁拿着谁麻烦,也就笑道:“那你查过老四没有?”
“自爷暂居永璃宫始,四王子频频与大王爷密谈…”
“密谈?”我一挑左眉,“具体情形如何?”
“据亓相言,两人朝堂上并无不妥,亦不显得如何亲近。但私下里见过数面,每均是在存芳馆。”
“存芳馆?”我皱起眉头,回身望他,“老四府上甚麽时候起了这麽个馆阁?”
亓檀面色颇有些尴尬:“那不在四王子府上…那是,是东也一个妓院。”
我哦了一声,也不提这个:“这回子老四在府上?”
“不,今个儿也去了。”
“这麽晚不回府。老五不疑?”
“前几都是等五王子睡下了,四王子才自后门悄然离府的。”亓檀躬身轻道,“今儿爷作了这一出,五王子担心爷府上,就搬去那边儿了。”
我心里突地一暖。
“爷?”
“晓得了。”我忙应了一声儿,“那个存芳馆…怎的没听过?”
“一年前才开的,平平无奇。”
我冷笑一声,掩人耳目自然要寻些不动声色之地,遂点头道:“去我府上,给铭儿通个气儿,叫他别担心我。自个儿该怎麽着还怎麽着…”一想不妥,遂摇首道,“罢了,就说我的意思,要他马上搬回自个儿府上去。他的心我晓得,犯不着这麽行事,太扎旁人眼睛。还有,老四的事儿不可叫他晓得,若是镗儿露出马脚,想法子替他遮着。”
亓檀虽有疑色,去也应了,折身离去。
默默踱步,刑部里头儿,裴少西循规蹈矩的提审过堂。那两个中军卒子,只说是蒋含带的入宫,而审问蒋含,那傻子只说甚麽都不晓得,似是受了刑,却还是咬死不松口。
这麽说自是隐患重重,可要他编派些甚麽也不可能,只是皮肉受苦,好在映儿自会照应,出不了乱子。
父皇那儿,本想寻个机会找高公公探探口风,今儿这一闹,只怕也是不易。父皇作得态势,竟是默许我麽?冷笑一声,只怕父皇也想不透我究竟要如何,索性随我闹去。
镗儿之事还是想不透,若是因着铭儿,我早已言明,怎会还是为这缘由不成?若是旁的,实在费解。
又转念一想,存芳馆?好,且去一探。
果是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一色的女子旖旎,飘香酒酿,琴瑟箜篌。
我想了一阵,绕到后门,翻身入内,上了屋顶。这存芳馆不过三进的宅子,我一间一间寻了,除非内有暗室,定能找着。
虽是笨法子,却有奇效。东边儿小院内室,大有乾坤。算着方位,轻轻揭了一片瓦,往下一瞅,正见刘钿与镗儿饮了一杯。遂屏息凝神,细细留意。
刘钿搁下酒杯笑道:“听永璃宫的小太监说老三疯了,又打又砸,浑是热闹。”
镗儿道:“三哥不是寻常人,小心有诈。”
刘钿道:“是麽?太医也说是迷了心智,我倒不信那些,老三多半是看大势已去,装疯卖傻的吧。”
镗儿摇首道:“装疯卖傻是自然,可大势已去倒不见得。”
“是麽?”刘钿轻蔑一笑,自倒了一杯,“你倒说说看。”
镗儿垂首不语,片刻方道:“刑部那边儿你我皆说不上话儿,裴少西又是个榆木脑袋,万事循规蹈矩,蒋含死不开口,一时间却也奈何不得。亓过那帮子是三哥的奴才,上下活动不少,中间那些大臣只作壁上观。关键还在父皇那儿,他不温不火的样子,不像是…”
“我就是想不通父皇究竟是个甚麽意思!”刘钿干了一杯,重重将酒杯放在桌上,“一边儿叫我动手,一边儿却不准我管老三的事儿。”
“若是三哥倒了,最大的好还不是大哥你得了,父皇是不想把你推到前头儿去。”镗儿口里淡淡的,我在屋顶上,望不见他脸色如何。只是寒意入骨,有些难耐,又不能随意动弹,果然这上房听墙角的事儿不合我来作。自嘲一声,又往下看。
刘钿连连摇手:“我看父皇还是舍不得,但他也该晓得,若我把这事儿揭出来…”
镗儿忙道:“大哥不可!若是如此,三哥根基不浅,未必失势;反是惹恼父皇,大大不妥。”
刘钿哈哈一笑:“我自然晓得,这才拿捏着不说,就看父皇怎麽个意思。”
“伴君如伴虎,父皇可晓得你知道此事?”
“我透过口风,他那麽精明,怎会晓不得?”刘钿洋洋得意道,“你当我怎麽晓得的?还得多谢白槿那傻小子。你当他娘怎麽突地得了豳王宠爱,还不是因着沈莛秦莘是我卖给她的人情。可那蠢女人,竟然叫老三把他们救了。”
我心里一动,这事儿怎的没听沈莛说起,看来我当真疏漏了不少地方。
镗儿轻道:“这麽说,三哥将秦莘交到我手上时,他已经晓得了?”
“父皇口风严,老三最多心里泛嘀咕,也不敢那麽猜。何况那时候秦莘没醒,他能知道啥?”刘钿替他倒杯酒,“我也不过是查了父皇四大密侍的蛛丝马迹,往高公公那儿打探来的。你也做的好,没叫老三起疑。”
我手心一湿,好险!若我就这麽去寻高公公,只怕已然坏事。又一想,如此说来,镗儿与刘钿挂上,并非近日之事。一阵百味杂呈,忙得一定心神,再往下看。
镗儿敬他一杯道:“老哥知道也好,可父皇不会因此忌惮大哥麽?”
“他?现在他得偿宿愿,朝政都不大理会,自以为交到老三手上是水到渠成,可他那是人算不如天算,计较太精,总得把自个儿算进去了!”
镗儿轻笑道:“这麽说,大哥手上捏着绝杀了?”
“最初当真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不过搭上郭采那个老家活还是有些好的,毕竟大姐那儿我说的上话儿。郭俊就算心里向着老三,也不能拧过他老子和娘子去。”刘钿志得意满饮了这杯,“何况老三那性子,死要面子,外头儿再冷还不是心软。拿捏着这点,他终不是我对手。”
“那倒是。”镗儿亦一笑,与他同饮一杯。
这话透着蹊跷,刘钿显然还有旁的门路,可终究忌惮着镗儿些,不肯言明。我想了一阵,还是猜不出,也就暂不理会。
刘钿吃口菜道:“倒是老五,不是我说,他心里可只有老三一个,你可看紧些!听说他今儿跑老三府上住着去了?”
镗儿忙道:“他那是一时迷惑,我会慢慢劝他。”
“你也别心急。就算父皇名面上是囚禁老三,我总能找着下手机会,等老三是个死人了,老五还能怎麽着?最后还不是便宜你小子?”刘钿一阵大笑。
镗儿陪笑几声道:“那太医馆那头儿大哥怎麽布置的,打算甚麽时候下手杀了白槿他们?”
“现在我心思是在老三身上,父皇的意思没太明白。现下除了白槿和慕容泠反倒没大多意思。”刘钿立起身来,我忙的一缩,免得叫他瞅见。
刘钿却是行到火盆旁拔拉一阵:“今儿还真冷。”
镗儿道:“入冬自是如此,还好不曾落雪。”
“下雪不冷化雪冷。”刘钿回了座,拉拉白裘皮子,“你还是尽快把老五劝回头,他要这麽护着老三,等日后清算老三逆党,我怕我也保不下他来。”
镗儿笑道:“那是,那是。我会慢慢劝他,毕竟年纪还小,大哥莫要…”
“年纪小?”刘钿哼了一声,“你和他一般大,怎的你就看得透,他就想不通?”
“老五就是这麽个傻子,我会再劝他的…”
一阵风起,吹得浑身冰凉,正想运功抗寒,却见屋上沙尘自空隙落下,暗道一声不好,就见下头儿刘钿举目一望,口里喝道:“甚麽人――”
3 生死一线
正待抽身离檐,镗儿却拍桌起身,自屋内破瓦而出,一剑刺来。忙的侧首避过,却已被他见着脸面,镗儿一惊:“三哥!”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话,踢开他剑尖,飞身下屋,落在院中。刘钿早追出屋来,见是我,竟不惊异:“我正想着禁军那些个脓包怎麽困得住老三。”
我缓缓握住月华剑柄,望见刘钿亲兵已将我团团围住:“大哥倒是轻闲。”
“自然,自然!”刘钿整好以待,满面笑意,“三皇弟可就不太吧。”
我轻蔑一笑:“你暗地里作的这些勾当,怕父皇不晓得麽?”
“父皇就是晓得,又能奈我何?”刘钿左眉一挑,“你行军宫中,意欲不轨,胆大包天,罪证确凿!”
“罪证确凿?”我哈哈一笑,“若是刑部定了案,自有内务府来领人行刑,何劳大哥?”
“礼之所在,大义灭亲!”刘钿面色一凛,“你叛逃出宫,其心可诛!”
“较之大哥与四弟密谋的,不知与刘锶哪个重些。”我轻笑一声,又正色道,“不过刘锶倒是佩服大哥,连四弟都能说动,真乃神人也!”
“顺天而为,有何不可?”刘钿得意洋洋,瞅了镗儿一眼。
镗儿嘴唇一动,我目光炯炯,他却不敢直视,转过眼去。我呵呵一笑:“镗儿,怎麽了?莫非几日不见,竟不认得三哥了?”
“三哥…你束手就擒吧!”镗儿憋了半晌,冒出一句来。
我一愣,竟止不住笑意:“甚麽?你说甚麽?!”
“何必与他废话!”刘钿摆摆手,“左右,还不与我拿下!这可是大功一件!!”
周围自不待言,两三人同时攻来。
我冷笑一声,侧首让过一刀,一脚踢开左边来人,一掌打在右首之人颈上,喝道:“大胆!”
刘钿哈哈大小:“大胆?老三,你还当自个儿是汐阑王,是三王爷不成?你私自出宫,又背着逼宫之罪,人人得而诛之!”
我俯身让过背后一剑,扬手挥开两人,翻身踢开两个,后头儿源源不绝又要攻来,遂一皱眉,朗声道:“刘钿,要抓要杀也该父皇下旨,你有甚麽资格动手?!”
“那好啊,你束手就擒,我们这就进宫面圣,看父皇怎麽说!”刘钿立在檐下,口里连讥带讽。
我避过左侧长枪,后仰闪开前刺利刃,冷笑道:“要刘锶被你抓住,下辈子吧!”
刘钿一拍手:“那就没得谈了?好!一定要给我抓住他!死活不论!先刺中刘锶者,赏二百金!!”
“大哥…”镗儿唤了一声,面有不忍之色。
刘钿却拍他肩膀:“可别妇人之仁。”
我鼻中一哼,足一点地,飞身踢倒三人,踏在一人肩上,二指夹住面前那人手中刀刃,力透刀背,顺刀柄传至那人虎口,小兵受不住,翻身栽倒。再一用力,借足下之力,倾身向前,抓住刀柄旋身而下,立在圈中,嘴角一扬:“谁还来送死?”
周围侍卫面面相觑,刘钿一跺脚:“上啊!还愣着干甚麽!”
前头儿几个交换个眼色,一个冲我面上刺来,一个攻下三路,还有两个自左右杀来。我口中一笑,往后一弯腰,避开最前一刀,抬腿踢中他腹部,借力翻身正巧避开下三路之击,右手一伸,一刀毙命!左右夹击又至,忙的左手撑地,一脚踢开一个,旋身踢飞另一个,旁的人又杀到,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这回手下再不留情!
踢、拍、拳、掌、拐,刺、劈、砍、划、挑,招招见血,刀刀封喉。瞬间倒下一片,刘钿脸色愈加难看,狠狠咬牙道:“上啊,上啊!抓不住他,你们都得死!”
我正杀得性起,突地背后一股风至,一人喝道:“小心了!”
回身一刀架住,口里笑道:“镗儿还是好心肠,哪儿有偷袭还示警的?”
镗儿面色阴晴不定:“三哥,请出招吧!”
我手上一抖,松开二人缠斗之势,缓缓笑道:“镗儿,你的功夫还是我教的。”
“镗儿多谢三哥栽培!”镗儿轻轻一笑,扔下那刀,冲个侍卫道,“拿我剑来。”
周围士兵纷纷住手,围在四下,自有人取了镗儿屋中宝剑来呈上。镗儿拔剑出鞘,作个起手势:“三哥请!”
我瞅了一眼,一挑左眉:“这剑还是你头随我出征时,我送于你的。”
镗儿一愣,转眼望向剑身,盯着剑柄轻道:“是麽…”
挺身一剑刺出,镗儿躲闪不及,被我架在他喉间,满面愕然。
我含笑轻道:“镗儿,记得三哥教过你甚麽?偷袭,一定要出其不意。”
镗儿一垂目:“记住了,多谢三哥――”竟侧首晃开,一剑自腰间横劈。
我回刀一架,他力大,竟挡不住,抵向腰际,忙的侧身滑步让开,推开三步。举刀望时,竟有一缺口,遂扔开这刀笑道:“镗儿,很好,很好!三哥…替你高兴!”
“我晓得你心里想甚麽。”镗儿沉声道:“三哥,镗儿本是极敬重你的,可你,可你太叫镗儿失望了!”
我奇道:“这话怎麽说的?”
镗儿瞪我一眼:“三哥做事雷厉风行,细致果敢,军中谁不佩服?智谋机敏,天下谁可比肩,谁不倾心?可那是以前!”眼中凶光一闪,恨声道,“三哥自往豳国一行,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做事前思后想,优柔寡断,哪儿还有半分将军气概?!镗儿不服,镗儿不服!!!”
我轻笑道:“三哥从未变过,是镗儿长大了。”
镗儿手上一抖,忙又抓紧剑柄道:“休得胡言乱语!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仰面一笑:“至于麽?你要我死,明说就是,何苦搭上你这一条命。”敛笑正色道,“今儿的事儿可别叫铭儿晓得,不然他发起疯来,可别怪三哥没提点过你。”又扭头瞅眼刘钿,“你与刘钿合谋,本也无妨,只那人可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你早作打算…”
“刘锶!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想挑拨我们兄弟情意,我呸!”刘钿踌躇满志,回首招来弓弩手,列在前首一排,直指向我。
“也不知谁挑拨的。”我鼻中一哼,“这箭,是指着我呢,还是指着镗儿呢?”
镗儿身子一抖,刘钿忙道:“别听他胡言乱语,四弟,杀了他,这天下还不是你我囊中之物?!”
镗儿闻言一怔,咬牙直刺过来,我正欲滑步左侧让过,谁知他是虚招,剑锋一转,跟到左边儿。不由微微一怔,忙拂袖挡开,踢他下首。镗儿却不闪不避,只管挺剑再刺。我这一踢本是虚晃一招,杀招于对敌时敌人回撤之际,他却不顾,我只得右手一拍他剑身,借力腾起,一脚踢向他背后。
镗儿面上一笑,扬手来抓我足踝,待我避过下落时,算着方位横剑刺来。我只得于空中强扭后翻,险险避过要害,终是慢了一步,被他刺在腰侧。落地站定时,腰间剧痛,不由笑了:“镗儿倒真是大了。”
镗儿面无表情,一剑直指我面前:“三哥,我跟了你这麽多年,你会怎麽出招,我早已想过五数!”
正想含笑赞他,左腰间却痛得厉害。伸手一按,又湿又冷,虽不曾刺中要害,却也伤到血脉。再溜眼四下合围侍卫,今日还是大意了,不该调亓檀离开,自个儿孤身一个前来。看来,我又高估自己了。
伸手往下,缓缓拔出月华剑,一拂剑身。面上暖暖一笑,怎的忘了,镱哥,你从未离去,今日,你我且并肩一战!
再举头一望,口里稳稳道:“既如此,三哥就不客气了。”
虽则不愿先行出手,但今日时不利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一剑强攻,刺向镗儿左肩,他回剑一挡,跟着倾身而上,二人缠斗于一。他早瞅见我腰间泛红,亦料定我打的是甚麽主意,故而并不上当,只在外圈打转,毫不理会我故意露出的破绽,只静候我气力不支之时。
左半边身子失血过多,渐渐麻痹,我面上含笑,手上不停,眼前却渐渐模糊,一咬舌尖清醒几分,不由起疑。这一刀再,也不至如此,就算打斗不停,血流也不会这般快速。况且伤口何以麻痒难当…猛地一顿,大笑道:“刘钿,你这小人!”
镗儿见我突地停下,恐怕有诈,忙后撤一步,横剑胸前。听我之言,一想之下,忍不住回首喝道:“你在我兵器上落毒了?”
刘钿展颜道:“兵不厌诈,我有说过没毒麽?”
我呵呵一笑:“镗儿,记着了?就该这麽来!”
镗儿面上青白交加,颇有迟疑,我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前突一剑刺到,他忙侧身右撤,我早算到他会这般退让,已然候在此。他闪避不及,被我左手扣住左腕背到身后压牢,右手握剑架在颈上。
镗儿面色一白,闭目道:“动手吧!”
我溜眼刘钿:“你说呢?”
刘钿细细打量自个儿右手指甲一阵方道:“随你好了,反正我要的,也只是你的命!”又冲镗儿笑道,“你放心,你舍不得杀你的。你别看他那样儿,不过是强弩之末,你只要轻轻一挣,就能脱开!”
我心里苦笑,不愧是你下的药,果然清楚!但现在刘锶要赌一把了!
俯身贴着镗儿耳侧道:“好镗儿,你跟着三哥这麽久了,也该晓得三哥的脾气。若是真有甚麽,会直接抓你麽?”
镗儿一愣,我又道:“刘锶不怕死,却也不会枉顾自个儿性命,你们不怕死的,就都来啊!”
左腰愈加疼痛,连带左手都有些麻木,却还得硬撑着,一步一步拉着镗儿往院门挪。这一把,刘锶早已买定离手!
刘钿面色阴沉,望着我即至院门,突道:“放箭,放箭!!”
我一怔,手上一松,镗儿趁机左臂一弯,正撞在我腰上伤,忍不住右手一软,被他脱身而去,好在他颇有些忌惮,若是趁机补上一剑一脚,只怕不用刘钿费甚麽劲儿,我已不支倒地了。
一剑挣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子。刘钿大笑拊掌:“还看你神气甚麽!放箭,放箭!把他给我射死!”
眼看箭雨袭来,我苦笑一声,避是避不过了,这一把看来是买错了大小…
说时迟,房上突地飞下三人来,黑衣蒙面,拦在我身前,挡下一阵箭雨,更有一个杀入前方,手起剑落,招招阴狠,瞬间已杀了七八个弓弩手。刘钿大惊,连连呼叫,侍卫合围而上。另外两个黑衣人扶起我来,飞身上房,剩下那个杀了一阵,扔下几颗烟弹,顿时烟尘四起,辩不得东西。又踢倒几个火盆火把的,我四人忙的趁乱离开。
翻过几条街,落下时有一辆马车候着。听得声响,一人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可来了。”
我勉力一笑:“尹赜?”
尹赜跳下车来扶我:“三王爷这是怎麽了?”
“被刘钿那家伙暗算了。”一人拉下面巾,与尹赜一同扶我上车,“爷小心。”
我皱眉道:“子敬,你来了,府上怎麽办?”
子敬嘴唇一动,另一人急急道:“爷别担心…”
“蒋含,我和你说的甚麽。受不住刑部大刑麽?竟敢私逃?”众人扶我躺好,我忍住腰间剧痛,抬眼问道。
蒋含取了面巾,讪讪笑笑,起身道:“我,我给爷驾车去。”说着与子敬窜到外头,一时车动飞驰而出。
尹赜取水喂我吃药,剩下一人忙的撕开我腰间衣襟,替我伤上药。我抬眼看时,他眉间紧颦,指间轻颤。
我倒忍不住一笑,他手上不停,口里却狠道:“笑甚麽?玩命儿很爽快麽!”
“我方才和刘钿买大小打赌来着。”我挣不住扬手一把扯下他面纱笑道,“谁晓得我和他都买错了,这把是豹子,你韩焉作庄家,通吃!”
35 佛成道日
阴沉沉漫天云黑,乍起个惊雷,问何时人间祥瑞。枯枝悴,融霜凝冰悄然坠。瘦竹疏梅,孤瓣残蕾。陌头雪初飞。
“我说的,你考虑得如何了?”
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盯着替我换药的韩焉笑道:“我有得选麽?”
韩焉手上一用劲儿,紧紧一勒腰间束布。我不由一疼,痛下汗来,忙的笑道:“玩笑罢了,当不得真。”
韩焉起身净手,头也不回:“虽说现下武圣明面儿上不说甚麽,可东也暗卫早已四下出动,还不是寻你?”
“你晓得里头儿有几个是寻我,又有几个是杀我。”我灌了杯雕,又自斟一杯,“现下我已不能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府上不提也罢,就连南宫的宅子都有埋伏守着,除了你这儿,我还能往哪儿去。”
韩焉擦手一顿,才又回身坐下:“说得好听,若没有我,你自有活法儿。”
我只管斜眼瞅他含笑,直瞧得他浑身不自在,口里道:“看甚麽?”
我垂目一叹,提起酒杯道:“死不了,求不得解脱啊。”
“说谎若是一种礼貌,接受谎言岂非也是?”韩焉接过我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我笑道:“我何曾说谎?”
韩焉起身行到窗前:“刘镗是你心腹,我可不觉得他会真心投靠刘钿那厮。”
我望着窗外一片萧索,摇首道:“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韩焉一指我腰间:“伤口宽一寸二,二寸一,虽血流得多,却避开了要害,若再往上一分,可刺中肾脏。若不是刘钿落了毒,你不会…”
我轻咳一声笑道:“为何不夸我身手灵敏,将将避开要害?”
韩焉哼了一声,自顾倚着窗棂,手上捏着酒杯把玩,却不开口。
我躺在榻上,缓缓往下靠着,斜斜枕在软垫上,曲起左腿莞尔一笑:“其实镗儿也有他的道理,若我上头儿也有这麽个哥哥…”
韩焉突道:“蒋含越狱,子敬离府,满城通缉。你这堂堂三王爷也有今日?”
我慢慢合上眼睛:“起落如潮,长伏随风。随遇而安,何须强求。”
韩焉笑了一声:“说得好听。”
我闭目摇首道:“哪儿有你说得好听?”
听着他行过来,搁下酒杯,又折身我榻侧坐下。一只手轻触我面颊:“那麽,答我。”
我扬手握住他指尖:“我带兵入宫并不是要杀你。”
他轻轻一笑,指尖脱开我手掌,抚过面颊,往下缓行,留于颈侧。
我睁开眼来,他眸中湖光潋滟,却波澜不惊,直压得屋内佛手香颤,只敢往窗外吹去。颈上血脉汩汩的搏击,透过他指尖,我听得愈加清晰。
韩焉手上渐渐用力,一片血气哽在面上,颇有些难受。我浅浅一笑,并不推他,只盯着他渐渐逼近的脸。依旧是眉宇清俊,眼中饱含试探与谋划。我勉强道:“你…不信?”
突地颈间更紧,只觉胸口痛得似要裂开,全身血液都聚于脑中一般。韩焉却薄唇轻启,低声道:“你可想过杀人?”
我努力笑道:“…自…自然。”
韩焉左眉一挑,右手亦抚上我颈间:“怎麽杀?用剑,用刀,暗器?斩、劈、锥、砍?倒是声色艺全,足以满足人的兽性。”
我已有些头晕,却仍笑道:“…不若,不若…亲…手,亲手…掐死,对方…”
“如同我现在做的?”韩焉又收紧几分,笑得妩媚风雅,“自个儿的双手,感到生死界线。你的命,就似从这指尖传来,是何等美妙…”
猛地抬手按住他脑后,往前亲住他唇间,方略略触到,韩焉浑身一抖,一把将我推开。我重重靠在软垫上,大口呼吸,吐呐之间喉头痛得紧,不由喘息道:“蛇蝎美人啊。”
韩焉回复平静,淡淡道:“你我现下均是被追杀之人,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条件。”
我抚着喉间指痕苦笑:“在申国时,你救过我一命。前几日你又从刘钿手上救了我,我岂非又欠你命?我不曾忘记,何苦这麽来提醒我。”
韩焉道:“那麽你是答应了?”
“我方才就说过了,我有得选麽?”举目窗外,不由绽出一丝笑意。
韩焉侧目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若是如此,岂不是浪费你苦心救我?”我缓过劲儿来,拉起他手来,“你想我帮你成事,也不是不可。”
“你要甚麽?”韩焉紧紧盯着我。
我一瞥窗外道:“你看,下雪了。”
韩焉一怔方道:“是呢,今儿都初八了。”
“佛祖今日成道,佛寺今日皆会制粥舍众,皇上亦会赐粥百官。”我轻笑摇首,“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把戏。”
韩焉美目一转:“你是说…”
我颔首道:“你根基打得扎实,卫国又是初定天下,要掀起风浪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韩焉微微眯眼:“你还真是翻脸不认人,卫国江山有一半是你打下来的,竟毫不在意麽?”
我大笑道:“你也说是我打下来的了,再打一又有何不可?”
韩焉道:“真不知你这人是识时务,还是…”
我缓缓合上眼道:“倦得紧,我累了。”
韩焉愣了一阵,方悄声出屋。
“爷。”
“子敬,来得正好。”我睁眼一笑,“将酒壶拿来。”
子敬一愣,还是垂首替我拿了。
我饮了一口,低头笑道:“子敬,老四那边儿甚麽动静?”
“并无异动,只是刘钿上报,似是说爷夜闯王府,意欲行刺。丝毫不提四王子也在。”
我一挑左眉:“这倒聪明,父皇究竟没舍得明着杀我…白槿他们呢?”
“软禁在宫中,暂无危险。”
我略一点头:“中军被禁军接管了麽?”
“按爷的意思做了安排。”子敬想一想,又道,“张庭扑个空,气得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状,说爷有异心…”
我朗声一笑:“异心?这倒没说错。”
子敬不解道:“若说爷出宫打探,子敬想不通,可与韩焉合作,这,这…”
我浅浅一笑,又饮一口酒:“子敬,我从未说过要作皇帝,也从未说过要对某人忠心耿耿。”
子敬一皱眉头:“奴才不懂。”
我捏着酒杯轻道:“子敬,这江山我毫不希罕。以前我只想为镱哥讨回公道,可我困在永璃宫时,想了许多…”
镱哥,你若不死,会想作皇帝麽。
我要权势,无非是想替你要回公道。可这公道又如何说得清?就算说清了,我心安而已,与你又有何益?我敬你,我尊你,你对我,又是如何呢。
不可假设,无法想象,难以言说。
于这朝政间杂,我变了多少。是否已无法认出当初那个小子?我不怕死,亦不怕辛苦。我只晓得一点,当初害死你的,无非是我的身份;现在困扰我的,亦是这个身份。
我不懂如何脱下,亦不懂如何取舍,但我晓得,再背着“三王爷”这个招牌,我只会离你愈加遥远。
“爷?”
我一挑左眉,笑道:“无妨无妨。”
子敬嘴唇略动,却躬身不语。
我起身下榻,子敬上前替我着了外衫。遂一笑:“子敬,你当才想问甚麽?”
子敬忙道:“奴才不敢。”
我抬腿往院里行:“但说无妨。”
子敬踌躇一阵方道:“爷要与韩焉合作…是否因为…”
我猛地停住,回身瞅他眼睛:“我不提,你还敢说?我与刘滟大婚那日,你…”
子敬啪的跪下:“爷息怒,爷恕罪!”
我淡淡道:“我为甚麽发怒?我又为何要恕你的罪!”
子敬身子一颤:“爷,奴才…”
我叹口气:“你起来吧…反正韩焉与我,本就是笔糊涂帐,我也懒得去管。”
子敬小心立起,扶我行在院内石子路上。
我扬手接住几片雪:“今年雪下得倒早。”
子敬陪笑道:“确是如此。”
我拍拍手道:“方才你在门外,也听到我们说话了?”
子敬轻道:“嗯…只是奴才不懂,爷就不怕韩焉真的…”
我一摆手:“他若真要杀我,多得是机会。”
子敬又道:“可这个韩焉邪气得紧,爷还是多加小心。”
“我亦不是甚麽好人。”摇首笑笑,“子敬,我从未想过甚麽幸福之类,我只晓得每日要作甚麽,每句话说了要有甚麽用。可我就算权倾朝野,还是不快活。”
子敬眼里一红:“爷…”
我轻笑笑:“可我还是这麽过了二十年。又有甚麽不好呢?曾以为镱哥是我的梦想,可我太早失去了,而后复仇成了我的梦想。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个圈,却发现真凶是我自个儿,你说好不好笑?”
子敬忙道:“爷,别说了…”
我缓缓前行:“你看天上下雪,地上积雪,若是出了太阳,雪又化了,明年又会降下来,而我就这麽老了。”
子敬大惊道:“爷!您才二十,甚麽老了。”
我一指胸膛:“不,是它老了。”
子敬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我攀住一枝枯枝,“真话最不好听,真心最狰狞,一个人,若是真心展露得太多,于己是危险,于人是为难。所以我不求真心。”
“所以三王爷总能行事无缺。”
“你也来了?”我挑眉一笑,“尹大人。”
尹赜驱前一躬:“三王爷可大好了?”
“王爷甚麽时候猜到我是虢主的人。”尹赜含笑而道。
“这很容易。”我侧目笑笑,“这麽顺利而又不起眼的晋升,不是我的人,不是父皇的人,不是刘钿的人。父皇对你恩而不宠,原以为你是忌讳十四王爷之事,可通观你与我随军之事,足见是有高人指点。”
尹赜一笑打躬:“何露了马脚?”
“其实你毫无破绽。”我摇首笑道,“只是…”只是我最不想的,就是你是韩焉的人。故而你一举一动不由自主比对于他,这真算是“天随人愿”了。
尹赜又道:“虢主说王爷愿与他合作,共商大计!”
我微微颔首,尹赜道:“王爷恕罪,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
“请讲。”
“王爷怎能与虢主如此淡然而?”尹赜溜我一眼,“若是王爷怀着歹心,别怪尹赜不留情面。”
见子敬亦是这般望我,遂轻笑道:“曾相互利用、彼此出卖,如此试炼过的,仍要携手合作,这不是太蠢,就是太精明。你以为呢?”
尹赜与子敬均是一愣,韩焉却自院外进来,见我三人立着,不由皱眉道:“这是作甚麽?”
我笑笑:“看雪。”
韩焉一愣:“看雪?不回在屋里看?”说着上前拉我入内,口里嗔怪道,“你非要烧起来才罢休!”
我并不答话,也就由他了。
回头望望子敬尹赜,二人若有所思相对颔首。我立在门边,指着墙角莎草兰道:“方才我看住它那短短一瞬,开了。”
韩焉回头望了一眼:“给你换药时,你看的就是这个?”
我笑而点头,轻道:“今儿是佛祖得道,且让我禅一回,可好?”
韩焉叹口气:“晓得你想出去走走,也罢,今儿街上人多,当无大碍。”
也就一笑:“多谢,多谢。”
36 十日起兵
兴冲冲抬腿正欲出门,早被韩焉一把拉住,斜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我左右检视,不觉有何不妥,遂道:“怎麽?”
尹赜一笑:“莫非三王爷就想这般出门不成?”
我一挑眉毛,作个恍然大悟状:“正是正是,子敬,取我斗笠来。”
韩焉伸手一拦:“虽飞雪戴笠无不可,然则街上车马行人,总有触碰,还是仔细些好。”
也就拱手一笑:“如此有劳虢主了。”
韩焉瞅我一眼:“新鲜!”拉我入房,洁面易容不提。
我端坐闭目,尤笑言:“早知虢主手法精妙,刘锶今儿有幸…”
韩焉一拍我面颊:“收声!”
也就含笑闭口,由他鼓捣,也不知用的甚麽,面颊清凉,颇有寒气。预言,却又千头万绪。
片刻韩焉方幽幽道:“甚麽虢主,你趁早改口。”
我才皱眉,他却气道:“别动。”只得屏气凝神,又听他言,“你我身份现下颇费事儿,自该改个称谓,可若你这般,还不如不改。”
我略扣食指,以示赞同。韩焉且描且言:“你是三王爷,以后唤你三儿就是。”
我忙的扣两记,韩焉道:“不愿意?总不能叫你大名吧。”
我哭笑不得,再扣两记。韩焉恼道:“得了,你说!”
我不敢睁眼,只得陪笑道:“飞景。”
久不见应,遂微微眯眼,却见他愣在那里,桌上一串儿坛坛罐罐,手上拿着一撇小胡子,不由皱眉道:“这是怎麽个意思?”
韩焉回过神来,瞪我一眼,强贴上了,左右端详一阵:“不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乎?”
我浑身别扭,自个儿伸手按了按:“这倒也好,平白又长了六七岁智慧。”
韩焉哼了一声,俯身净手:“那边儿榻上衣衫,你自取了换上。”
我起身换上蜀锦嫩白中衣,双织金的芽白挑丝衣,阙金绣连云纹的月白外衫,再披上白狐裘大氅,扣上翻绒白狸帽子,撑不到换上莲白鞋袜,已是笑得腰间发痛。
韩焉对镜整装,背身而坐,也不抬头:“晓得你怕冷…”
“不是不是…”我好容易止了,捂着腹间道,“穿成这样儿,倒像是雪堆里爬出来的。”
“不乐意?那就别出去。”韩焉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我忍笑着了鞋袜,起身立在长镜前,细细打量。
镜中人毫不相似。虽还是白,却不似以往那般不见血色,反是透着些瓷色,看来精神奕奕。挑挑眉毛,描粗了些,添了些硬气。添上胡须,倒是沉稳几分。嘴角颈侧均细心补上暗纹,一笑一怒间隐隐得见。有些怪异,却也不觉难受,倒像是瞅着另一种人生历练之后的自己。
韩焉于身后笑问:“如何?”
“若我而立之年是这般模样,我定不会惊讶。”转身一望,差点儿以为看了眼。
若非声音,我定认不出眼前人是韩焉!
远山眉,飞凤眼,浅红抿笑,云鬓轻挽,散下几缕含香。正一手各持一套衣衫问我:“哪个好些?”
我略定定神:“你…扮女子?”
韩焉瞪我一眼:“你身形瘦削没错,可骨硬身长,指节分明,扮女子定定坐着还能骗人。只要一动,全完了!”
我见他自顾换上裙装,忙的转身,却又觉得不妥,转回时,又正对上他的眼,不由大为尴尬。咳嗽一声,勉强道:“你易容就好,作甚麽扮女子?”
韩焉系着带子,漫不经心:“枉你自命不凡。若是两个男子,以你我之姿,定会引人注目…”我正欲分辩,他瞪我一眼,“想想药王祭再开口。”也就一愣,苦笑作揖。韩焉哼了一声,又道:“若是换成中性衣衫,更是引人注目。反不如一男一女,扮作…兄妹,也好。”
这就不引人注目了?我懒得争论,只一笑了之。
行前又逼着我将月华剑交予子敬,一想此剑极易暴露身份,只得除了。尹赜前后望望,啧啧称赞:“真乃一对璧人。”
我浑是别扭,韩焉一拍尹赜脑袋:“胡说甚麽!打今儿起,管他叫三公子,叫我…”
“三夫人。”子敬与尹赜躬身答了,端的齐整规矩。
我扭头忍笑,回身时见韩焉咬牙切齿强忍半晌,方叹息道:“算了,我何苦费心替你遮掩。”
也就正色道:“若说遮掩,你这声儿…”
韩焉一挑眉毛,轻启薄唇,竟作女子娇俏之声:“三公子真是爱说笑。”
我与子敬对望一眼,他一耸肩,我只得笑道:“腹语,抑或口技?”
韩焉掩口笑道:“雕虫小技,你三公子高贵得紧,哪儿看得上眼?”
只好另起一题:“究竟某该如何称呼这位姑娘啊?”
韩焉斜我一眼:“我年纪比你小些…”
“四姑娘。”子敬一颔首,尹赜亦连连点头。
韩焉一甩手:“气死我了!”
“那…还是三夫人?”尹赜溜我一眼,语带笑意。
韩焉狠狠瞪他一眼:“甚麽三夫人四姑娘的,叫我…叫我飞景!”
我一愣,韩焉瞅我一眼:“怎麽,叫不得?”
我浅浅一笑:“如此也好,飞景姑娘…不知我们可否出行了,再不走,天儿都快黑了。”
韩焉这才满面笑意,与我登车出行不提。
小车行至东也国寺前,施粥早散,人流却不息。拉了小沙弥一问,才晓得今儿武圣着大王爷刘钿与五王子刘铭前来致意。白日舍粥罢了,晚上添个灯谜会,多些热闹。
韩焉一挑左眉:“又不中秋,猜甚麽灯谜?”
我轻道:“无非是引你我出来罢了。”
韩焉鼻中一哼:“你又晓得了?”
“你我岂非已在此?”我呵呵一笑,忙的止了他言词,“父皇晓得我爱出其不意兵行险着,故而也该猜到虽在城里寻不到我,可东也之外找着的机会亦是微乎其微。这不管是有意无意,既来之,则安之。且玩儿开心些。”
韩焉奇道:“这话还真不像你说的。”
我只一笑,拉起他手道:“小心走散了。”只管牵他往偏殿后的园走。
天色已暗,燃蜡举烛,灯起百色,煞是好看。各色形制,千姿百态,绝无雷同。掩映地上薄雪,氤氲朦胧,暖暖切切。游人如蚁,摩肩接踵。
我怕走散了,遂握紧了些,韩焉却仰头轻道:“又不是不会走。”
正要回话,却见院门一行人过,住持恭恭敬敬迎了出来。领头的就是刘钿。着件大红袄子,倒是喜气。后头铭儿着件青衫,似有所思,心不在焉。
我正看着,却觉手心一紧,韩焉低声道:“看见了?”
我颔首应了,心下盘算一阵,遂笑道:“走,猜谜去!”
难易皆有,各色谜面具全。倒似回到幼时,只没这般热闹,没这般亲近。我只管捡着字谜的看,间或听听旁人猜的。
韩焉指着一个笑道:“这个有趣。”
我轻念道:“听着颇热,瞅着颇古。”
旁边一个秀才模样的道:“当不是拆字,亦不是添字。”
韩焉轻道:“会意?”
我想了一想,笑道:“去看下一个。”
韩焉奇道:“猜不着?还是猜着了,不想说?”
我贴着他耳侧道:“不想惹事儿,走吧。”
韩焉一哼:“猜不着就明说,我又不会笑话你。”
“你没猜出来,自然不会笑话我。”我拉他往后走,“不过是个‘夏’字,行了吧?”
韩焉一愣,忍不住笑了,由我拉着往后走。此后均是我俩一人解一题,并不声张,待到有人猜出,乐呵呵领了寺里的平安符,两人均是一笑。我尤自留心周围戍卫,着着禁军服色,却都是生面孔。与韩焉交换个眼色,又往后走。
“这个有些意思。”韩焉一指,我定睛望了一眼。
倚阑干东君去也,眺间红日西沉,闪多娇情人不见,闷恹恹笑语无心。――猜一字。
我摇首轻道:“不难啊。”
韩焉掩口道:“不知谁想着三公子呢。”
我失笑道:“不过是个‘门’字。你想哪儿去了?”
“这位公子说中了,当奖。”却被灯下小沙弥拉住,定要我取领平安符。
强推又不好,遂与韩焉往后首禅房前行,却是铭儿闷坐桌前,见人来了,眼也不抬,只管叫卫兵递了平安符打发人走。
我心里一叹,接过平安符时笑道:“多谢五王子。今日小人可是‘翻过一座山,时已日西坠’,这才来晚了。好在得见五王子一面,也不枉此行。”
铭儿挥挥手正欲叫我下去,刘钿之声却自身后想起:“是麽?不过依小王愚见,这位公子只怕不是求平安符,而是‘寻’甚麽吧?”
我回身一躬:“王爷如此说,倒叫小人‘两下难作人’。”
韩焉一扭我手心,又麻又痒,我晓得他明白了,也就垂首望他。韩焉轻道:“你何苦骂他‘王八’,到底是兄弟不是?”
两人都笑了,刘钿一皱眉:“看来这位公子倒是真人不露相,不知小王说两个字谜请公子来猜可好?”
我溜眼韩焉,他却将头转向一边儿,嘴角隐隐含笑。也就笑叹道:“小的才疏学浅…”
“若你答错了,只能说是学识不够,小王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要尊夫人的命,放心吧!”刘钿哈哈一笑,将手一挥,自有卫兵替她抬了椅子坐下。
韩焉恨得牙痒,我只暗中握他手,心里倒觉着好笑。
刘钿道:“孔雀东南飞。”
忍不住一笑,贴着韩焉耳朵道:“看来他看上你了呢。”
韩焉一瞪眼,浑是娇羞,作媚声:“相公还请专心猜题,灯谜的谜面怎可望文生义。”
刘钿一挑眉头:“尊夫人好见识。”
韩焉含笑一礼:“王爷过奖。”
刘钿瞅我一眼,遂拱手答曰:“孙。”
刘钿微微颔首:“杳无一人。”
“既无‘一’‘人’,‘杳’岂非只剩‘古’。”我不急不徐答了。
“春雨连绵妻独宿。”
“莫如‘一’字。”
“残云隔雨笼新月?”
“泓。”
“云破月来弄影。”刘钿有些忿忿而言。
“好谜!”我点头赞道,“云破,去其上‘二’字,以其右下半部叠形,再添‘月’,定是‘能’字无疑。”
刘钿细细打量我一阵,方缓缓言道:“一钩残月带三星,画蛇添足成怪样。”
我一皱眉,觉着韩焉于我手心写一“走”字,遂笑道:“小人觉得王爷之谜甚是有趣,斗胆回王爷一个谜。千载难逢一撇瑕,无边落木萧萧下。本该马上谋行动,奈何七颠八倒瞎。”
刘钿一皱眉,挥手叫我与韩焉退下。
37 千头万绪
转出寺门,方扶了韩焉上车,就听身后有个尖细嗓门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扭头一看,高公公作个寻常打扮,头上带个皮帽,若非声音,倒真看不出本来样貌。
韩焉探出头来,换了嗓子笑道:“不知这位先生唤住我家公子,有何要事?”
高公公垂首一躬:“我家主人方才听了公子高论,甚是仰慕,想请公子及夫人移步。”
我略一皱眉,为难道:“我夫人身子不大好。出来半日,已有些倦了”
高公公忙笑道:“我家主人只是想见见公子,略说些话儿,不会耽误公子太久的。”
我正要言语,韩焉暗低里一拉我手,冲高公公笑笑:“如此就叨扰了。”
高公公面上一笑,伺候我上了车,自个儿驾车前行。
韩焉靠着我,贴着耳侧小声道:“你父皇找你。”
我摇首笑笑:“我倒没想着他也会来。”
韩焉拉起我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你和刘钿打的好哑谜,怎能不把他引来?”
我自一笑,本想混过去。他却不肯放过,只管瞅眼望着。也就笑笑道:“其实我本也只想着告诉老五一声儿,寻人之事,不可勉强。”
“可惜却被刘钿看透了,我估摸着他已然看透你的身份了。”韩焉叹口气,“你看他说的那话儿,‘孔雀东南飞’?一个‘孙’字就先骂上一句。”
我一挑左眉:“就当是礼尚往来好了。”
韩焉瞪我一眼:“杳无一人呢?不是打击你现下情景尴尬又是甚麽?猜个甚麽不好,一个‘古’字莫不是咒你‘作古’麽?”
“那都还好,最有趣儿的是‘残云隔雨笼新月’。”我一笑。这个谜,无非是讽刺我与韩焉,“泓”,水之意,但从水从箭,意思着我二人情逝如水不可留,且不免兵戈相见。却也不便说,遂接道,“至于后一句,什么‘云破月来弄影’,明摆着是讥笑我,偏偏又作个‘能’字,端的阴损。”
韩焉也就笑了一声儿,却又叹气:“你为何作那四字之谜去招他疑心?”
我略略动弹,寻个舒服的地儿靠好:“我晓得他动了杀机,自是要想法子脱身。”
“千载难逢一撇瑕,无边落木萧萧下。本该马上谋行动,奈何七颠八倒瞎。”韩焉叹口气,“‘十’‘日’‘起’‘戈’。”
我眯眼一笑:“厉害!”
韩焉瞪我一眼:“我怎麽不晓得你十日之后要起兵?”
“说了是脱身之计。”我轻轻颔首,“刘钿若是现下动手,可算丢了皇家脸面,怎麽也要背地里动手。原以为路上会有好戏看,没想着父皇还是快了一步。”
“那你打算怎麽办?”韩焉缓缓俯于我膝头,伸手自我靴中取了匕首把玩,“用这个麽?”
我接过来一笑:“那就要看父皇怎麽着了。”
“若他要杀你呢?”韩焉漫不经心道。
“不会。”我摇首一顿,却又有些挂心,“应当不会。”
“应当?”韩焉左眉一挑,“就算不杀你,也会要杀我吧。”
“这话怎麽说的。”我轻拉他一束头发,细细打量他面色。
韩焉叹口气:“我也不晓得,就是这麽觉得。”
“这是你说的话儿?”我哑然失笑,旋即正色道:“韩焉…不,飞景,这不像你的口吻。你这阵子怪怪的,究竟怎麽了?”
韩焉一愣,瞅我半晌没应。我轻唤一声,他才回过神来,面上一笑:“没甚麽,只是我多想了。”
“想甚麽?”我放开他头发,略略动弹。
韩焉突道:“三公子,你对我一点儿不疑心麽?”
我笑道:“疑心甚麽?”
“我当初提的条件,你就当真应了?”韩焉一皱眉头,抬眼望我,“你不怕我得势了,一剑杀了你?”
我叹口气:“死在你手上,好过其他。”
韩焉垂目一叹,两人俱是神伤,也就无话。
不过一刻功夫,马车已停。高公公掀开车帘:“二位,到了。”
我先行下车,回头见韩焉作个弱不经风状,也就忍着好笑,扶他下车,只听他贴着耳侧道:“有埋伏。”
“夫人小心。”我含笑点头,又轻道,“那是自然,也不想想里头儿是谁。”
韩焉眉眼一弯:“多谢公子。”又咬牙低声道,“谁是你夫人!”
我瞅眼酒楼招牌,只管冲高公公道:“有劳了。”
高公公引路前行,少时上了二楼雅室,当中三人共饮。主席上父皇端坐,旁的一个自是长公主,另一个,却是镗儿。
我暗自皱眉,韩焉却悄悄握住我手,也就冲他一笑。
高公公道:“主子,来了。”
武圣打量我一眼:“果是英雄出少年。”
我躬身打个哈哈,韩焉也见了礼。长公主神色憔悴,面色泛白,裹着厚厚的皮裘,尤自唤冷。镗儿面上淡淡的,只管饮酒,也不看我。
武圣望眼长公主:“男人家说说话,不如你带这位小娘子去隔壁饮茶。”
我一皱眉,韩焉却轻捏我手:“如此有劳夫人了。”
两人去后,我有些讪讪的,也不便开口。
武圣突道:“老三,胡闹也该有个分寸!”
我瞟眼镗儿,他亦望我一眼,并不答话。
武圣又道:“老三,悄悄跑了,当真以为朕要杀你不成?”
我默想一阵,遂笑道:“父皇一片苦心,儿子晓得。”
“晓得你还跑?”武圣一瞪眼,“老大说你大闹他府上,可有此事?”
我摇首道:“不曾于他府上闹事。”
武圣一想,大笑道:“不曾于他府上闹事?也即是于别闹事了,老四说时朕还不信。”又一叹气,“这是甚麽时候了,还这般任性,当真要老大参你一本才肯罢休?”
我摇首道:“儿子并非任意胡为,何况…”瞅眼镗儿,“要参我的,又岂只是大哥一个?”
武圣道:“你一走了之,还要朕来替你遮掩,这叫甚麽事儿!”
我垂首道:“儿子叫父皇费心了。”
“老四说你和韩焉裹在一,朕还不信。今儿见了,还真是,真是匪夷所思。”武圣连连摇头,“韩焉跑了,本来朕也不想管了,可你怎麽又和他混在一堆?”
我轻笑道:“父皇想的是天下苍生,儿子却没这抱负。”
镗儿仰头饮了一杯,也不吱声。我心里犯疑,却也不提。
武圣隔了一阵方道:“你吓唬老大说十日起兵,怎麽个意思?”
“儿子甚麽时候说过这话?”我面上一笑,顾左右而言它。
武圣皱眉道:“那谜…”猛地一睁眼,“你是说…”
我摇首一笑:“儿子甚麽都没说。”
镗儿搁下酒杯:“三哥,你没话与我说?”
我望他一眼:“四弟以为我该说甚麽?”
镗儿嘴唇一动,却瞅眼父皇没有开口。我只管眯眼笑笑,镗儿只好道:“你高兴就好。”
我笑盈盈道:“我自是十分高兴,百分高兴,万分高兴。”
镗儿正要回话,武圣一咳嗽:“老三,朕不是怀疑你,只是气你。”
我躬身道:“惹父皇生气,儿子罪该万死。”
武圣溜我一眼:“这事儿老大作得并不高明,你这麽将计就计的,考量甚麽?”
我轻颔首:“父皇,儿子只求心安罢了。”
“心安?”武圣鼻中一哼,“你把朕、把你…媳妇儿扔在宫里跑了,就很心安麽?”
“儿子有苦衷,还望父皇见谅。”我躬身答了,又笑道,“就如四弟一般,也是有苦衷。”
镗儿目光一闪:“三哥,话不可乱说。”
我摇头一笑:“父皇,今儿晚了,外头不太平,还是快些回宫吧。”
武圣望我一阵,幽幽道:“甚麽时候回来?”
我一愣,垂目轻道:“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
武圣突地显出疲色:“既如此,你去吧…”声儿渐渐缓了,“老三,有的事儿,算计得太精,会把自个儿给赔进去的。”
我本已抬腿行了两步,闻言又停了下来,立了一阵,方笑道:“那也比被旁人算计了舒坦些…”
话音未落。就听隔壁房内长公主一声惊呼,伴着些别的声响!我心头一紧,忙的赶过去。
隔壁桌倒椅斜,长公主掩口立在一旁,身子轻颤。韩焉却倒在一边。忙的上前扶起他细细一看,只见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淋,不由一惊,厉声道:“你,你这是怎麽了?”
韩焉见我却是面上一缓,竟笑道:“你没事就好…快走…”说时眼一闭,就往地上滑下。
我心里一凉,忙的抱起他来往外跑。武圣与镗儿立在门边,见我冲来,竟不由自主往两侧一让。我顾不得旁的,跑出大门,抬眼见马车在前头儿,足不点地飞奔过去,扬鞭只管往城东双柳巷赶。
回了住地,尹赜一看这架势,忙的点了韩焉几穴道。我抱韩焉入内室睡下,尹赜忙的坐于榻侧把脉。也就回身吩咐子敬:“马上收拾齐整,尽快出城!”
子敬应了一声:“爷…这回子城门早闭了,这…”
我道:“我这儿有兵部的巡查牌子,当无大碍。”
“蒋含领了二百中军候在城外,是否要接应?”
我一惊:“不是早叫他们撤回夕阑了麽?”
子敬面上一白:“奴才也这麽说,可他担心爷…”
我摆摆手:“罢了,子敬与尹赜分头行事。先叫蒋含撤了!”又回首望尹赜,“他怎麽了?”
尹赜替韩焉盖好被子:“中毒。”
“中毒?”我目瞪口呆,“他会中毒?”
尹赜望眼昏迷的韩焉,紧紧皱眉:“我也想不透,凭他的功夫,应该不会轻易被下毒才是。”
我心里颇烦:“甚麽毒?”
“琥珀霜。”
我身子一晃:“甚麽?!”
尹赜躬身道:“脉象上如此。”
我忙的行到桌前,写个方子:“这能暂时止了毒性。”
尹赜接了,面上犯疑。我忍不住喝道:“琥珀霜算甚麽,我就吃过,不也没死!还不快去?”
尹赜嘴唇一抖:“可一个时辰…熬不好药啊!”
我一咬牙:“治他要紧,等吃过这回药,再走不迟。”说着起身更衣。
子敬本要出门,见我更衣,不由愣了:“爷这是…”
我系上面巾,面无表情道:“差你们办事,难道爷就闲着不成?”
子敬与尹赜身子一抖,跪在我脚旁:“三公子,这回子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儿。”
我哼了一声:“闹脾气?闹给谁看!”说着抬腿就走。
子敬一把拉住我腿:“爷,此刻进宫,凶多吉少!”
“三公子何必亲往?”尹赜亦道,“且三公子说也中过此毒,不如看着…也多些把稳,莫非三公子真要看他死了不成!”
我想了一阵,叹口气道:“你们先去吧。”回身榻上,定定望着韩焉脸孔,竟有些烦乱,无法静心考量,诸事颇杂纷呈,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38 灵台清明
也不晓得坐了多久,听得房门轻响,才缓缓应了一句,只见尹赜端了药碗进来,这才放开韩焉之手,起身接了,又折身上榻,喂韩焉服下。
尹赜打量我一阵,忍不住道:“三公子莫要挂心,飞景主子不会有事。”
我略略抬眼:“尹赜,你跟了他多久?”
尹赜一愣,我又道:“我只是想问问,他以前可曾这般…这般生死垂危过?”
“我跟着飞景主子也不过两年光景。”尹赜叹口气,“五年前我离了老家入东也,原指望着能报效朝廷,却寻不得门路。且我这身份,终是诸多顾忌…罢了,不说这个,只两年前,正是散尽身边财物、走投无路之时,遇着了飞景主子。他倒爽利,起头儿就亮明自个儿身份,问我可有意相助。”说时望我一眼,面有尴尬,“三公子你也晓得,我身受武圣大恩,就算如何窘困,亦不会作背叛之事。”
我左眉一挑,颇不以为然。尹赜瞅了一眼,低声道:“我晓得三公子想甚麽,可这是武圣的意思。在飞景主子找我第二日,高公公就寻了来,要我…”
我一摆手:“这个就不细表了,可我觉着,你心里护着飞景倒是多些。”
尹赜垂目一笑:“叩头再响,体态再软,主子要你了,心底仍是瞧不起。”
我挤出一丝笑意:“父皇他…就是这麽个脾气,心里想甚麽,面上反过来现,你…”又一摇首,“多说无益。你既选了跟着飞景,自有你的道理。”
尹赜轻道:“我心里明白,论气概威武,飞景主子及不上武圣军旅出身;论心机,飞景主子及不上武圣多年谋划;再论手段高明,更是无法相比。可飞景主子有主子的好。”
我叹息一声,不觉望着榻上闭目之人低道:“他好,我自是晓得。”
尹赜想了一阵方道:“三公子,这话儿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也就微微颔首:“你说。”
尹赜道:“这两年间,我跟着飞景主子,他想的、做的俱有他的道理,我说不清究竟好是不好,但跟的久了,自然就想帮他。与其说我是武圣放在他身边儿的眼线,不若说我是甘心留在武圣身侧的棋子儿。可三公子与飞景主子相识不过一载,怎麽会,怎麽会…”后头儿话儿咽了半句,讪讪的不开口。
我一挑左眉:“尹赜,我懂你想的,可我自个儿也说不清。”略略垂目一想,“他是怎样玲珑心窍的人,不消我多言,若说是惺惺相惜,也未尝不可。他要的,我本猜着五六分,现下挑明了,也就不说甚麽。我本也不在乎那些,可有的事儿,人大了,就想的不同了。这本是极简单之事。”
尹赜一皱眉:“这话儿三公子是说社稷,还是情意?”
我哑然一笑:“江山不言人情,人情却依江山。”
尹赜肃然道:“恕我冒犯一句,三公子对飞景主子,究竟有几分真心,或是,根本没那意思?”
我略略摇首:“尹赜,你可知爱情与人情有何不同?”
尹赜一怔,我缓道:“爱情没有条件,而人情有。”又瞧眼韩焉,不禁伸手轻抚他脸颊:“当你觉着是爱呢,偏偏对方以为是人情,等你有感时,他却早退了回去,这岂非是天下最大的误会?何况,人情将将要变时,那些条件自会跳出来,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你就会想,许是得久了,两情杂糅,人就辩不清东南西北。”
尹赜疑惑道:“如此说来,又何必想那麽多?单纯些岂不更好。”
也就失笑:“单纯?那是即将被背叛而懵然不知者的情操。”心中一痛,垂目道:“文思够单纯吧?所以他连自个儿怎麽去的都不晓得;白槿够单纯吧?可他在鬼门关前转了几了!”
尹赜垂首叹息:“我原以为,人会觉着痛苦,是因这世上有人过得比自己好。现下想来,却是因着人的记性太好。”
我略一点头:“记性越好,人越寂寞。”
“那三公子何妨一‘忘’?”
我不由一笑:“这话儿子敬也问过我。我记得当时答他,忘与忍是最常用的,但两者皆吃力。现下再想,‘忘记’比‘原谅’要难,也比‘忍耐’煎熬。”又一顿,“如此类同女子,宫门之外,再美,民女而已。”
“换言之,三公子以为,痛苦,忘记之后,再痛,沙尘而已。”
我一扯嘴角:“尹赜,你很聪明。”
“世上最精明的糊涂便是‘忘记’。”尹赜认真道,“三公子既是明白,又怎会…”
我轻抬手:“如何忘,怎能忘,忘何?若是想忘便忘,就不是凡人了。与噩梦相较,醒时的尘世岂非更恐怖?梦中最大的恐惧亦是幸福,只消睁眼醒来便可了结。而这红尘,却是以死才能最终解脱的幻梦。”
尹赜呆了半晌:“三公子,为何这般想不开?”
我笑道:“并非想不开,反是想透了。你记得我与飞景说过这话儿吧。在你看住它的片刻之间,一朵开了。我那一瞬觉着世间美好,只因我想到,做事顺心最舒坦。不经意的回报,是最沁润人心。”
尹赜一皱眉:“我不懂。”
我耐心道:“以往做事,我是背着三王爷的招牌,有太多顾忌,有太多考量。可现下,我扔了这些,心里痛快不少。”
“与飞景主子,可有干系?”
我柔声一叹:“若说无关,定是自欺欺人,可要说有多大关系…”轻握韩焉之手一笑,“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尹赜大惊:“为何不可能,我觉着飞景主子他…”
“飞景心性之高,不在我之下。何况心思缜密,又有抱负。”我缓缓展眉,“而我,虽无甚麽野心,不想其他,却也不能。我与他,靠得如何近,亦不会将彼此放在首位,又何必勉强。我现下做的,且当是还债吧。”
“还债?”尹赜一皱眉,浑是疑惑。
我慢慢抓紧韩焉的手:“父皇他所作所为,我不能言对错与否,但心里觉着不对的,只能以我心安的法子来还。”
“这麽说,三公子答应飞景主子,只是为了心安?”
“我想…是的。”一点头应了,抬眼见他面上阴晴不定,遂缓缓起身道:“你看着他吧,我去看看准备妥当与否。”
尹赜应了,这才缓步出房。
“爷当真是这麽想的?”
我也不回头,只缓缓前行。月光流泻一地,积雪生辉:“子敬,韩焉以前对我说过,得了人,既是得了名,得了利。他一旦看清对方,便开门见山,决不拖泥带水。他即是这般说过,自有他的意思。”
身后一片默然,稍停方闻一声轻叹。
行至院中树下一顿,抚着树干仰首,语不出口,心内思量。子敬,其实方才我所言,别有意。
你看冷月挂苍穹,云散风回拢。新雪卧寒枝,情向何浓。自是心喜心怯心悲且忧,端的愁煞个人。
琥珀霜,我也吃过,味道不坏。按着分量来下,伤身不伤命。韩焉这一回子发作起来,却与我有五分相近。何以?自个儿落的毒。
长公主何样人?怎会亲手下毒,也不顾我就在隔间。纵使她不知情,全是父皇拿的主意亦有不少破绽。与镗儿眼中震惊之色,作不得假。
却也百味杂呈。
喜的是韩焉无恙,与父皇长公主无干;怯的是韩焉不惜以命相搏,端的狠心;悲的是韩焉已下决心与卫国一抗,逼着我表明何相帮;忧的是这法子太过计较,直如我申国所行一般无二。
叹口气,韩焉,我该拿你怎麽办…
我原说助你,一则不信甚麽天命所授、一统四海;二则你若为上,亦会是贤明君王;三则借此事之机,我正好逃开这吃人朝堂。你却来这一招…罢罢罢,你我之间隔的,岂是千山万水、渊穹苍。本也不敢断言甚麽,偏尹赜这一番话儿,露出些许端倪。我不管他是真心假意、与谁一方。我回的话儿,真假参半。你韩焉听了,真作真,假为假;传到父皇那儿,真不假,假不真,谁能挑出错儿来。至多背后骂一句,刘锶你口舌好油滑,叫人猜不出心肠冷暖并真假!
韩焉,你与父皇是一类人。若是示好露情,刘锶不懂那些弯弯曲曲,待到有所领悟,你们早已凉了心思。这般忖度,真真有趣,有趣!
愈想愈乐,忍不住大笑,却又一口闷在胸前,哽在嗓子里,咳出一声,忙又掩口捂住。
子敬上来扶了,我挑眉笑笑:“无妨无妨。你看雪夜多静,只似千万里外飞山横瀑,亦是清晰可闻。”
子敬轻道:“那爷可听清一事?”
“何事?”
“爷心底究竟想要甚麽?”
我忍不住笑道:“‘官’字两个口。一个说谎,一个圆谎。我做官这麽久,怎会不懂。寻常的官儿,只道是说谎久了,自个儿也当真。我却不如他们,还记得终究是个假。只方才想通了,真假一线,如两口生在一张嘴上,打今儿起,我又何妨自欺欺人一遭。”
子敬一愣:“爷是想…”
我略摆手:“子敬,你跟我年头儿最久,我想甚麽,你也能猜着三四分。倒也不妨叫你明白。韩焉此番找我,可是提了两条路叫我选来着。”
39 度己度人
子敬随我缓缓行在院中,低声道:“本以为爷不会与我说这些。”
“怎会这样想。”我轻笑摇首,一顿方道,“他说的颇简,故我思量颇久。”
其一,他全力助我,剪除异己登得大位之后,重建虢国;其二,我脱离卫国,助他起兵成事,之后平分天下。
子敬大惊:“这,这话他怎麽说得出口!”
我含笑点头:“我早已说过,韩焉看得通透,拿准你心上软,一挤一抓,叫你寝食难安。”
“这江山本就是爷打下的,无论爷心里多不在乎,可又怎会拱手相让。”子敬垂目道:“何况,爷就算与皇上不亲近,终是父子血脉,又怎会背离?”
“时移事异。”我负手缓行,“东虢原有父皇暗中扶持,背地里的势力不可小觑。而士农工商四行内,朝堂他插不进手,可朝臣里就难说,谁没隐秘谁没顾忌,韩焉知晓多少秘密,我不晓得,就算他没拿捏着甚麽,可钱能通神,东虢生意遍天下,在我将军旗树遍天下前,他的商号早已涉及各地。”
子敬垂目道:“那为何他迟迟不举事?”
“先头儿是并未与父皇撕破脸,我估摸着父皇是许了他甚麽,或是二人有甚麽约定。”也就回身立住,“可瞅着往后的势头儿,韩焉明白那个承诺会是一纸空文,也或是父皇晓得再不动手,将治不住他了。你看亚岁筵席上演的这一出,就晓得父皇是真动了杀机。”
“如此他有了借口,为何还要拉爷下水?”子敬一皱眉,“他就不怕爷假意应了,再一网成擒?”又望我一眼,“还是爷本就这麽打算的?”
我摇首笑道:“韩焉不起事,差两个条件。一个你已说到了,借口。亚岁之事,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好好利用,甚至可以掀起这些旧国属民心中愤恨之情。”
子敬若有所思道:“难怪爷那日急着要阻了这事儿。”
我垂目望着脚下积雪:“另一个,就是他没兵。”
子敬奇道:“他东虢人才济济,杀手死士不少,怎会没人?”
“杀手死士与上阵杀敌有天渊之别。”我叹口气。
子敬又道:“那他亦可掀起反旗,招募心异之众。”
“那都是后话。最初起事时,定要声势赫赫,方能显出气魄来。”我抬头一望,月上中天,“找我还真是高明。不说行兵布阵,只要一说,三王爷都反了,这该是多大的笑话。”
子敬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奴才是个笨人,不懂爷的心思,也不懂韩焉想的,可这事儿怎麽听怎麽荒谬,为何他讲的出,爷亦听得进?”
“于他而言,无论哪一个,都大大有利。而我会选,不过是情势使然。”一想尤觉可乐,“这麽想来,倒像是父皇刘钿与他合谋,将我推到此番境地一般。”
子敬叹气道:“那爷怎麽选的?”
“这还用问?”我呵呵一笑,侧身一瞅,那株莎草兰尤自绽放,摇曳风中。
子敬声儿有些迷惘:“爷和韩焉都是厉害人物,奴才看不明白。可奴才晓得,爷和他彼此有情,何苦,何苦…”
“情?呵呵…动心容易痴心难,留情容易守情难,那些个真心实意的尚且不能,何况我与他…打一开始,就注定了不是一路人。即便现下合走一桥,亦是彼此提防,谁晓得何时就会被对方推落渊。”我往前行了几步,脚下薄软,耳闻沙沙声,忍不住笑道,“我胆子小,人又懒,脑子不太好使,早晚会出事儿。”
子敬默然不语,我轻拍他肩膀:“以前你问我,怎能无心,怎能不知痛。我想你是对的。我有心且知痛,只是痛得太久,麻木了。后来感受着些暖意,诸如连之,诸如铭儿,诸如文思白槿…这心又缓了,慢慢又晓得痛了。可我心里明白,要等它再不晓得疼,就又得失去一个至亲至爱,我不知会是谁。可我宁愿一辈子不晓得,就让它这麽不温不火的痛吧,总好过,总好过再死一个…”
子敬眼圈一红:“爷,爷…”
我含笑而立,负手身后:“傻子敬,爷好得很,现下心里明白得紧,亦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
“可,可这真的让您快活麽?”
我一愣,嘴角泛起苦涩,漾到唇边,浮到面上:“快活,自然快活。最大的快乐,有时源于最的痛苦和盼望,而我已提前知晓这快乐的结果,岂非是天大的幸事…”
子敬皱眉不语,狠狠握住自个儿手腕,我旋身往回行,“子敬,这麽多年都过了,你还怕我熬不过这最后一关麽…”
果不其然,韩焉服药后幽幽醒转,尹赜子敬替他运功止住毒性。也不用再收拾甚麽,一径出城。马车一辆,辘轳有声。压在新雪上,如碎玉裂琼。
自帘后见着城门灯火通明,遂一皱眉,轻道:“子敬――”
外头儿应了一声,车身一顿,马儿打个响嚏。
“改走西门。”
“西门?是!”
我放下帘子替韩焉拢了拢白裘围脖,又将暖炉与他换了。韩焉斜着眼睛往来,我只管倒杯热茶递过去:“中了琥珀霜,怕冷得紧,喝点儿暖身。”
韩焉饮了一口,却又放下:“刘锶,你怀疑我?”
“飞景,叫我三公子。”我抬手试他额间冷热,“有话儿等出城了再说。”
“我晓得你会猜是我自个儿落的毒。”
我收回手来:“还好不烧。”又去拔拉盆里炭火,“今儿还真冷。”
韩焉一抿下唇:“你是不是这麽想的?”
我淡淡道:“我甚麽都没想。你刚中毒,身子弱,别老说话。”
韩焉却笑道:“照理说,长公主不会笨到当你的面儿下毒,凭我的功夫,要下药也不容易。”
我眼角一瞟:“你累了,先歇吧。”
韩焉又笑道:“更何况,你那谜说得明明白白,甚麽‘十日起戈’,我都险些被骗了。这谜最难猜的就是第二句。”说着笑意更甚,“‘无边落木萧萧下’,两个萧字,头一个是说南朝齐帝萧道成,后一个是指梁帝萧衍,南朝‘宋齐梁’‘之下’,该着‘陈’了,再无边落木,只得那个‘日’字。”
我缓缓一笑:“这般隐晦你都能猜着,当真知己也。”
韩焉亦笑:“这般绕弯的破谜也就你想的到。”我正欲接口,他却抢道,“更高兴的是,知己不止我一个你父皇想的更远。”
“更远?”我眯眼摇首。
“自然,这般重要的消息你自不会说与刘钿。且你也说了,不过寻个脱身之计,这事儿我既不晓得,你手下节制兵马均无异动,足见是假。”
“我早说了,不过脱身而已,自然是假。”我觉着茶凉了些,就替他新弄一杯。
韩焉待我坐定,就偎过来,伏于怀内,枕在腹上。我轻抚他侧脸,片刻静默之后,韩焉道:“十日起戈,想你那诗,‘萧萧下’后当再拼为‘早’,而‘颠七倒八’的‘戈’字一起,就剩个‘走’了。早走,早走,你是叫刘铭走呢,还是叫你父皇走。”
我轻笑道:“我从未这麽想过,你真是想多了。”
“若非如此,你父皇又怎麽急急把你叫了去?”韩焉略略一动,背身转过,伸手抚我小腿:“就算如此,你父皇要杀我也勉强说得通。毕竟我拐走了他最爱的儿子。”自个儿笑了一声又道,“可这不过片刻功夫,又怎能设下精妙之局。”
“所以破绽颇多,自是他们忙中有错。”我拉过白狐毯来替他盖上。
韩焉轻拉毯沿道:“他们?哼,所谓虚虚实实,不过是个障眼法,归根结底,还不是我嫌疑最大?”
我并不言语,只将他发梢稍整。走得匆忙,还不曾换过衣衫。他衣着轻薄,怕他冻着。
韩焉突地转过脸来:“你信我麽?”
我笑道:“还有一阵才到西门,先睡会儿吧。”
“你信我麽?”韩焉直视我双目。
“不想睡麽?可能是饿了吧。想想也是,到这回子还没吃过甚麽,我记得那边儿有…”起身要取食盒,他却一把拉住。
“你信不信我!”韩焉皱眉厉声道。
我缓缓收敛笑意,望着他道:“那,是你麽?”
韩焉手一颤,缩了回去。我一挑左眉笑道:“是你麽?”
韩焉垂目不语,我叹口气,取块酥饼给他。他接了,咬了一口却又搁下:“你不信我。”满眼冷峻。
我伸手接过那块酥饼,包好放回盒中:“我最后问一,是不是你。”
“原来你真的不信我!”韩焉猛地冲我面上挥来一拳。
我并不躲,硬生生挨了一记,震得半边火辣辣生疼,却忍不住笑道:“我没有不信你。”
“那你何必问我。”
“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我轻抚面颊,疼得一咧嘴,“既你不想答,那就罢了,何必打我?”
韩焉恨声道:“你若毫不怀疑,又何必相问?”
“你不也疑心我了。”我缓缓将手拢入袖中,“你大可明着问我,何必拐弯抹角。”
“你自个儿不也是?”韩焉瞪我一眼,垂下眼来,“刘锶,我晓得你我互不信任,却没想到猜疑顾忌到这个地步。”
我摇首一笑:“猜疑顾忌?有麽?有麽…”
韩焉扬面凄然一笑:“刘锶,若有一日你晓得你错了,怎麽还我?”
我笑道:“没有那一天的。”
韩焉亦笑,两人不再言语。唯有车轮碌碌之声,响在静夜街上,无比寂寞,无比空旷,似要驶向无底渊。如同有种不可抗拒,却无法挣脱的力道,拽着无法逃离的一行人,行在命途之上。
至痛无言
风过无痕香渺,雪止存迹梅俏。人寂寥,烟缥缈,片帆孤舟独钓。空林寒鸦一水笑,满腹心事无表。
取了斗笠,撒下一肩落雪。收回目光,拾起身侧酒爵,仰首饮得一口,冷香沁心。见远缓缓驶过艘画舫,不由嘴角一勾。待行至我小舟侧,画舫一顿,子敬掀了帘子出来,后首跟着尹赜。
尹赜冲我一笑躬身:“三公子,该上路了。”
我冲他摆摆手,依旧立在小舟上不动弹。
子敬轻道:“爷是否还要再待一阵?”
我摇首笑笑,一点小舟,借力上了画舫甲板:“好冷。”
“冷还要在外头吹风,自作自受。”里头儿懒懒传来一句,我笑笑入了舱中。
“今儿觉得好些了?”我捡张椅子歪下了,子敬拿了毯子替我拢在腿上,又将炭盆挪过来一个。
“早好了。”浑是不耐烦的口气。
我暗暗好笑:“怎麽?夫人今儿气不小啊?谁招惹您啦?”
韩焉自里间出来,啐了一口:“少没脸没皮的,谁是你夫人!”
我左右打量他一阵:“虽说吃了解药,怎地脸色还是不好?你身子觉得如何,这时节可出不得茬子。”
“你不也中过?”韩焉摆摆手:“琥珀霜极阴寒,方好时面色难看也在理。”
我冲子敬使个眼色,他自拉了尹赜退到后间去。
韩焉瞅我喝杯雕,叹口气:“大清早的就喝酒,怕醉不死你?”
“好歹快近年关,也不说些吉利话儿。”我呵呵一笑,又斟了一杯:“方才垂钓,冷的紧,喝酒暖身。”
“你谋划些甚麽?”韩焉伸手将我拿杯抢了,却又不喝,拿捏着把玩。
我笑而摇首,另取一杯满上:“你不晓得?”
韩焉瞪我一眼:“从这路程来看,你要去找安俊侯。可我想不明白,那老狐狸会帮你?”
我眯眼道:“谁说是找他帮手了?”
“那你找他作甚?”
“自然是有事。”我垂目又喝了一口,“若非你毒没消干净,我本想独自上路的。”
韩焉满脸嘲讽:“我倒想知道你怎麽会有解药的。”也就坐在我身侧,一拉我手,皱眉道,“冷的怕人。”
“胡太医这些年缩在夕阑,早解了这毒。上我好了,就问他要了些,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我微微动动,脱开他手,“我手冷,别冻着你。”
他却执拗着拉住:“我又不会吃了你,躲甚麽?”
我似笑非笑望他一眼:“我晓得东虢那头儿已布置好了,你还在等甚麽不成?”
韩焉叹口气:“想听听你的说法儿。”
“甚麽说法儿?我能有甚麽说法儿。”也就笑笑,又饮了一口。
韩焉垂目道:“你当真下了决心?”
我摇首道:“这话端的好笑,无所谓决心之类,不过是个活法儿,哪种不一样?”
“战事绝非儿戏。”韩焉瞅我一眼,“你好歹是卫国的三王爷,心里就没有一点儿不妥?”
我笑着拍他肩膀:“我当甚麽事儿!”
韩焉一抿唇:“你恨我麽?”
我奇道:“作甚麽恨你?”
“毕竟是我逼你反的…”韩焉垂首低道。
我叹口气,拉起他手来:“说甚麽傻话。逼着我反的,是刘钿,是父皇,是我自个儿,与你无关。”
“你当真不恨我?”韩焉举目一望,眼里透着光泽。
我垂首贴着他面颊轻道:“那你恨我麽?”
韩焉一愣,我轻道:“你是虢国王子,我灭了虢国,害你成了阶下囚,你恨我麽?”
“不恨。”韩焉突地一笑,“真是怪事,我就是不恨。”
我松开手来,靠着椅背闭目道:“其实我自个儿也觉着有趣儿,怎麽老是和别国的王室纠缠不清?”
“这是老天用别的法子来要你还债。”韩焉笑一声又住了,“刘锶,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睁眼道:“甚麽?”
“这事儿一定要紧,否则你不会连子敬也支开了。”韩焉瞟眼门外。
我略略颔首道:“镗儿的事儿…和你有关系麽?”
韩焉一挑眉毛:“为何问我?”
“你出现得太巧了,还带着子敬蒋含他们,叫人不生疑都难。”我轻扣杯沿,“既然合作,我就不想有的事儿被蒙在鼓里。”
韩焉想了一想方道:“存芳馆是东虢的产业,他们谋划的事儿叫我晓得了,总得有些可疑,遂多留意了些。蒋含是我救的,子敬不过顺路一块儿接了,晓得你离不开那个奴才。”
我微微皱眉:“这麽说,刘钿倒是个人才,能把镗儿说动。”
“我看未必。”韩焉摇首道,“刘镗跟你日子不浅,就算因着刘铭的事儿…”突地一顿,瞪我一眼才又道,“…也不会就反了。你听那日他说的,虽是冠冕堂皇,可总觉着别扭。”
耸耸肩头:“也罢。”遂垂目想了一阵方道,“韩焉,陈国之事,现下你可愿告知了。”
韩焉一怔:“陈国?我不是早说过了麽。”
“不,你没说全。”紧盯着他双眼,“那时你与刘钿俱在陈国,何以他脱身而去,你却被囚禁了?”
韩焉苦笑一声:“你不早已知晓?”
我不答,只替他满上一杯。
韩焉叹口气:“你究竟想知道甚麽,说清楚了我才好答你啊。”
我眯眼一想,才沉声道:“陈宫内见着陈王时,他以你来要挟我,这事端的怪异。”
韩焉面上一红:“初时要求取他信任,刘钿就说我是你…他信了,后来发觉刘钿是骗他,迁怒与你我罢了。”
“真的?”
“自然。”韩焉瞪我一眼。
“可凭你的功夫,陈王怎会得手?”我尤自想不透。
“刘钿暗地里动了手脚。”韩焉耸耸肩,笑而略伤。
“父皇…于其中算个甚麽角色?”我心里微疼,拉他坐近些。
韩焉眼望窗外,颇有嘲讽之意:“初时,叫我全力帮着刘钿成事,我虽心怀戒备,却也百密一疏。”
“父皇定是另有交代给刘钿,你也太大意了些。”我叹了一句,搂住他肩膀,“论起来,还是我害了你。”
韩焉瞥我一眼:“好没羞的话儿,只晓得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我呵呵一笑:“父皇会真心信甚麽人不成?你太低估他了。”
“确实。”韩焉认真道,“我真没想着他会在那时除了我,端的凶险,还好你来了。”
我摇首笑笑:“也没甚麽,你救过我数,就当还了一遭吧。”
韩焉靠在我怀里,轻声道:“刘锶…我想问你个事儿。”仰头又道,“要听实话。”
我笑笑:“好啊。”
韩焉满脸狐疑:“这麽爽快?我还没说是甚麽事儿呢!”
我哭笑不得:“那你问啊。”
韩焉踌躇一阵方道:“翠羽山…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手一抖,愣了半晌。他忙道:“你若不想说,就算了。”
苦笑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晓得该如何说。”
韩焉柔声道:“那就随便说。”
我闭目想了一阵,方睁眼道:“里头儿…埋着我这辈子最珍重的人。”
“刘…镱?”韩焉试探着念出两个字,心尖突地一颤,不由收紧双手,抿起唇来。
“你晓得多少?”
“我只晓得里头埋着刘镱的一件衣衫…你每年初雪都会去看…他死的时候你十岁,他是…是你很爱的人。”韩焉断断续续说了几句,我浅浅笑着,心痛难当。
“镱哥排行第二,是文清娘娘的独子,从小很照顾我,故与他多亲近些。”我勉强笑笑,“至于爱…还没来得及开始,就断了。”
韩焉偎在我胸前,轻轻抚着我手臂道:“他怎麽死的?当真是你父皇…”
我喉间一阵沙哑:“那天下了苏清太傅的课,我忙着去校场找张庭张广习武,回来时镱哥已候了一阵。见我回来,笑着拿了香米桂莲糕给我。我笑着要他也吃,他素不喜干吃糕饼,我就给他斟茶…没说几句话,他就…”
韩焉一把搂住我:“他,他就这麽…”
我眼中一热:“我慌了神,死命搂着他叫传太医…太医倒是来了,可惜也晚了…”
韩焉皱眉道:“茶水有毒?”
我摇首道:“里头儿加了愫紫草。”
“愫紫草?毒不重啊,至多叫人浑身搔痒罢了。”韩焉摇首颦眉。
我叹口气,闭目摇首:“愫紫草会加速毒性运行…香米桂莲糕里头下了琥珀霜。”
韩焉轻道:“那你不也…”
“我那时闹着要他先吃…他拗不过我,就先用了…早晓得会出事,我就该先吃!”紧紧握拳,我心中恼恨阵阵。
韩焉轻握我手:“谁下的毒?”
“后来父皇细细查过前后经过,香米桂莲糕是文清娘娘亲手作的,镱哥一路拿来,并未遇着甚麽人。”我吸口气,“等我时,刘钿来过,两人说过阵话,期间镱哥曾离身到门口叫小太监唤我快些回来。没过多久,刘钿就走了。后来我回来,镱哥就没说刘钿也来过的事儿…”
韩焉默想一阵:“我有个想法,你听过就算了。”
我轻点头:“你说。”
“刘钿嫌疑不小,但文清娘娘…也脱不了嫌疑。”
我无力一笑:“若是前几年,我定会大怒。”
“现下呢,你是不是查得甚麽了?”韩焉有些吃惊,望我一愣。
“从沈莛秦莘那儿得了些消息,再加上找回了胡太医,我拼凑出些端倪,却也无法应证了。”眼中酸痛难当,举手一拭,皱眉闭目,“文清娘娘想杀我,叫厨子在糕饼里落了毒;刘钿不过是帮凶…其实文清娘娘此招颇为大胆,虽说厨子下毒她可推得一干二净,不过那时她多半是想着,我敬她尊她,她又对我爱护有加,旁人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刘钿和她合谋?”韩焉语气不定,似是极为吃惊。
“这就不得而知了。”头隐隐生疼,“也许有,也许没有。或许他最初只是想整我一下,毕竟还是孩童,当不会有那麽重的杀机…”
“我晓得文清娘娘很照顾你,你得知这些时,心里定是难受之极…”韩焉叹口气,环住我腰间,“都过去了,就忘了吧。”
我涩涩一笑:“我不怪她,她也是迫不得已。”
“怎麽说?”韩焉靠在我怀里,呼出的暖气沁到胸膛上,生出股悲凉的温柔。
“你晓得我是长公主与父皇…”说不下去,嗓子哑得难受。
“怎麽没头没脑来这一句?”韩焉一愣,猛地一睁眼,“难道…?”
我吸口气,微微颔首:“我想,文清娘娘能忍受父皇不爱她,可是她终究要替自个儿的孩子打算…”
韩焉一皱眉:“只怕没那麽简单。”
我略略颔首:“太麻烦了,女人。”
韩焉忍不住一捏我腰际:“说甚麽傻话。”
我嘴角漾起丝苦涩:“父皇定是查出了这事儿,才狠心害了她…可父皇心里还是愧疚的吧…我记得文清娘娘去时,父皇眼圈还是红了的…”
韩焉亦叹气:“这真是无法言说。”
我微微摇首:“感觉上事儿就这麽了了,可我总觉得有些甚麽是我和父皇都没看到的,自然也没想到,所以…”
“所以你才要去见安俊侯?”韩焉一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此事与他有关?”
“谁知道,只是感觉罢了。”我强笑道,“我说不好,但不去,总会不安。”
韩焉垂目默然,稍顷才又出声:“你从未怀疑过刘镱麽?”
心似被猛地揪起来,我止了呼吸片刻,才笑道:“我愿怀疑全天下所有人,亦不会怀疑他。”
“为甚麽?这不像你。”韩焉眼里亮闪闪的,瞅得我心里阵阵发慌。
“韩焉,如果此事与镱哥有关…我想,我活不到帮你成事的那天了。”
出乎意料的平淡,万分平静,语气毫无起伏波澜。
韩焉眼圈一红,扭头掩饰:“我就随便说说…”
我柔声道:“有的事儿,我宁愿一辈子没发生过;若发生了,我宁愿一辈子想不起来;若忘不了,我宁愿错的那个是我…”
韩焉闷声道:“对不起。”
我摇首道:“也没甚麽,说开了,也好。”
韩焉突道:“若他骗了你,你还会,还会――”
我粲然一笑:“会啊,自然会…无论他对我作甚麽,我都会原谅他…不,他根本就不会作对不起我的事…你明白麽?”
韩焉愣了半晌,一咬嘴角:“我想,我明白。”
正要接话,外头尹赜轻扣船舷:“三公子,有位霓月姑娘求见。”
我也就笑笑:“可来了。”
1 合谋定赌
韩焉方回了坐定,门帘子一掀,影儿着件水色衣衫,婷婷大方行进来,面上含笑叩首:“给主子见礼了。”
我理理衣襟下摆,也不看她:“起来吧。”
“是。”影儿略略欠身方起,定定立着,也不言语。
韩焉瞅着影儿直乐:“好久不见,钰儿倒是愈发标致了。”
影儿偷眼瞅我,见我垂首饮酒,也就笑笑答了:“虢主不也是?看这眼角眉梢的透着喜气,莫非甚麽好事近了?”
韩焉哈哈一笑,伸手拉我袖口:“这一看就晓得是你的人,那嘴,简直一摸一样。”
我斜眼一瞥他手,心头没由来的痛快,遂面上笑道:“哪儿的话儿,这应对接答,还不是你韩老板教的,与我何干?”
韩焉抿唇一笑:“那我岂非越俎代庖?”
笑而抬手,自斟了一杯递予影儿:“赏你的。”
影儿跪下接了:“谢主子赏赐。”
韩焉溜溜我,又转着望影儿:“又改了唤作霓月他是叫你跟在刘钿身边儿吧?”
影儿掩口笑笑:“虢主好眼力。”
我挑挑眉毛,影儿又道:“影儿僭越了,还得多谢虢主出手相助,救了我家主子。”
我亦笑笑,冲他一拱手。
影儿上前替我二人斟酒,旦笑不语。
韩焉饮了一口,挑挑眉毛:“我倦了,就不同你们说话了。”起身倒是潇洒,偏临了不忘瞪我一眼。我耸耸肩膀,一回头,就见影儿背身掩口,身子一颤一颤的,不由有些赧颜,咳嗽一声,她方回首,满面通红,尤自窃笑不已。
“得了得了,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我举杯掩饰,她却笑得更甚。只得扳起脸来唬道:“好了,再混闹,你就还回刘钿那儿待着!”
影儿扮个鬼脸:“主子是口里吓唬人,影儿晓得主子舍不得。”说着又笑道,“主子当真大胆,居然任凭韩焉这麽杵着。”
“各取所需罢了。”我摆摆手,“回正题儿,你这儿怎麽说?”
影儿正色道:“回主子的话,刑部那头儿因着蒋含逃狱离去,没法子调查,武圣降了旨,稍安毋躁,裴少西也就不理这事儿,将案卷束之高阁。如此一来,刘钿与四主子也不大猜得透,只是背地里谋划着什么,影儿没法子晓得微,但觉着近期会起事。”又猛地想到甚麽,急急道,“十一日,康宁公主启程回了豳地。”
十一日…那不是我离东也第三日?今儿都二十二了…遂想了一阵子方道:“铭儿如何了?”
“听了主子的话儿,回府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似与四主子闹翻了,多日不曾言语。”
我叹口气:“也罢,各人自有福气,求不得那许多。”饮了一口,就又搁下,“本想着你会传书,怎的人也到了,莫非出了甚麽茬子不成?”
“爷算得真准,长公主当真没把他们一直留在宫里,忠叔按着爷的意思送两人去了双柳巷,刘钿按着四主子的消息抓了他们”言于此,影儿日忍不住望我一眼,“爷怎麽就能算到长公主定会亲往?”
怎麽能算到?我摇首一笑。因为她是长公主,因为那是我交给她的人。
沈莛秦莘之于父皇,曾为四大密侍,自知不少私密,想长公主之事定与之大大有关。虽我晓得的不多,却也能揣测一二。既有情谊在,何事不成。况我将之送至长公主身侧,她必知我有所图,亦会施以援手。然宫禁森严,多有不便。藏得一二日,不过图个口风传出。刘钿晓得了,却也得碍着长公主和父皇脸面,不敢贸然行事。过得这一两日,聪慧如长公主,怎会不晓得险在身侧?一旦放出宫门,刘忠定会依着我的吩咐,引他们重回双柳巷。无论镗儿其心何属,刘钿必是后脚而至。只长公主亲往一探,我初时亦拿不大准,好在作了应对,否则必定愧死。遂问了影儿当时之事,大体如我所料。但听她言及定要长公主二择一时,不由叹笑:“好个刁钻丫头!后来如何?”
影儿掩口一笑:“主子难道猜不着?”
略略一想:“匕首,意为玉碎,必不两全;药瓶,指着鸠杀,可保全身。若是我,只选药瓶。”
“主子太过精明。药有千百,其毒各异。主杀主救,一念之间。”影儿抿唇一笑,“可这回子,主子猜错了!”
我不由一愣:“长公主选了匕首?”
影儿一拱手:“长公主先捡了药瓶,捏着把玩,口里笑言,‘一药生一药死,骗旁人莫如骗自个儿’,扬手竟砸了。影儿这一愣神,竟被她抢了匕首。”
我摇首笑道:“不愧是刘氏血脉,端不可小觑。”
影儿道:“岂止如此!平日里长公主温文尔雅,美得神仙似的人物,竟也有发狠的时候。只管提着匕首瞅我,口里竟道,‘本宫之意已决,废话少说’!”
“这原也是长公主的性子。”猛的想起破郑都时,她回身一剑横颈,莫不心有戚戚,“倒是你,好个偷梁换柱。”
影儿嫣然一笑:“那还不是主子想的周全。影儿与长公主缠斗不休,长公主招招霸道,影儿引她打到屋外,亓檀现身来救。砍杀几名护卫,影儿追了出去,用哥哥早备下的替身脱身,再与长公主会和。”
“这麽容易?”我略一皱眉。
影儿吃吃一笑:“全是依着主子计划来的,还能有失?”
“后来呢?”
“哥哥与亓檀留在东也,看护长公主。影儿与胡太医日夜兼程,来寻主子。胡太医不会武功,赶到这儿已是筋疲力尽,就没来拜见主子,还望主子赎罪。”
“也没甚麽。”我轻扣酒杯,缓缓颔首,转了几个念头,虽有疑虑,但也不表,“你也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
影儿躬身退下,到门侧时,却又忍不住回身:“主子,影儿…”却又吞吞吐吐,期期艾艾不肯直说。
我笑笑道:“说吧。”
“主子当真放心韩焉?”
我一愣,缓缓点头,猛一顿,又连连摇首。抬眼见影儿目瞪口呆,忙道:“谁晓得…”
影儿一撇嘴去了,就听与子敬说些甚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将怀中暖炉取了换过,起身拔拉炭火几下,心内微烦,遂起身行至窗侧立着。外头扬些细雪,飞逐玉似的,乱舞清平,竟看得痴了。
也不晓得立了多久,觉着有人行至身后,披件大氅上来。遂回首笑道:“韩焉…多谢。”
韩焉与我并肩立了,望着岸上残枝败节:“你若是担心长公主安危,不妨求我。”
我失笑道:“有亓檀和映儿看着,我有何好挂心的?”
“护着安全,他们倒是够了。”韩焉也不看我,只管弯着嘴角,“可若要送长公主回宫,只怕没那麽容易。”
我摇首道:“我何曾言要送她回宫?若要回宫,方救下时即可何必拖到今日。”
韩焉挑眉一笑:“这几日拖着,无非是叫刘钿两面煎熬。武圣那儿只怕已是天翻地覆,你倒狠心,想得出这麽阴损的招儿来。”
我耸肩笑笑,韩焉又道:“刘钿若是聪明,这几日就该安分守己,你好顺顺当当往安俊侯这儿跑;若他还敢胡来,不用你出手,武圣也会要他好看。”
“父皇不见得晓得。”我摇首笑笑。
“刘钿有几个胆子敢赌武圣不晓得?”韩焉似笑非笑瞅我一眼,“当我傻的?你在永璃宫时,就谋划着这事儿了吧!”
我倒坦然一笑:“你怎麽晓得?我确定当时你不在周围。”
韩焉一挑左眉:“你那永璃宫明哨暗岗的,鸟都飞不进去,人就更不用提了。”
我也来了兴致:“接着说。”
“我的人也只能探得你整日无所事事,练字看书,还下厨料理,真是穷极无聊。”韩焉哼了一声。
我一扯嘴角:“确是如此,当真无聊得紧。”
韩焉横我一眼:“堂堂三王爷亲为庖厨,还不够叫人起疑的?我就觉着刘钿真是个猪脑子!”
我心里一动:“你怎麽晓得的?”
韩焉懒懒一笑:“你是军旅出身,烟火为号不过是常识。”
我大笑摇首:“没想到啊没想到。”
韩焉气道:“怎麽?我不该想到?”
我连连摇首:“我本以为烟火为号,该有很多人想到…”
“要传出消息,方法很多。但有时古老的法子,反而更有用,更出乎意料!”韩焉正色而言。
突地心里一暖,笑道:“若你猜到我说了甚麽,算你厉害!”
韩焉瞪我一眼:“我又不是神仙!既然晓得你放了风声出去,还能不多加留心?我本以为你是传令给刘镗刘铭他们,倒没想着你是交代了钰儿他们。”又一顿,“不过福兮祸兮?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晓得刘镗和刘钿勾搭上了。”
我一皱眉:“别这麽说。”
韩焉满不在乎道:“我有说错?”
我摇摇头:“镗儿…我也不懂,不过我不信他真会为了那些借口投到刘钿一边。”
“看来那一剑是没把你刺醒!”韩焉鼻中一哼,离了窗侧,顺手把我也拉了过来,“又怕冷,又要站窗口,德行!”
我自笑笑:“那我们不妨打个赌。”
“打赌?赌甚麽。”韩焉拢着袖子,漫不经心道。
“我赌在安俊侯那儿,我们会遇上镗儿或是刘锐。”我眯眼一笑。
韩焉眼睛突地睁大:“你是说…”
“怎样,赌麽?”我挑着眉毛瞅他。
韩焉斜眼打量我一阵:“那你说是遇着谁?”
我自斟了一杯饮下,方笑道:“让你先选。”
韩焉想了片刻:“刘锐。”
“好,那我选镗儿。”也就替他也斟了一杯。
韩焉捏着酒杯望我一阵:“彩头是甚麽?”
我呵呵一笑:“也给你定。”
韩焉眼中闪出一丝笑意:“当真?”
“骗你作甚。”我摇首笑笑。
“当真我要求甚麽你都应承?”韩焉笑得开怀。
突地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好反悔,遂硬着头皮道:“自然不悔。”
韩焉呵呵一笑,贴着我耳侧轻言片语,我顿时面上发烧,正要发作,韩焉早跳起身跑远,口里尤自笑道:“答应了,可不许反悔,若我输了,也这麽作就是!”
哭笑不得歪在椅上,子敬端了药碗进来,见我这般不由愣了:“爷?”
我回过神来,苦笑道:“真是天天钓鱼,反叫鱼儿咬断了线。”
子敬眨眨眼睛,我忙接了药碗一饮而尽,就怕他接着问,没想此举吓着子敬,硬是把胡太医传来给我诊治一番才罢休。
2 柏舟客栈
二十三日,小年夜。是日灶君升天,当供灶神像祭神。以饴糖糊灶神口,嘱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宜清扫房舍,扫尘除残,照天蚕。
二十四日,前宋圣祖于是日降延思殿,故曰降圣日。虽与众无关,然皇室一脉仍有祭祀先例,与万圣节同。
二十五日,吾一行已入安俊侯封地内,由是弃舟登岸。影儿子敬与胡太医等驾车先行寻个住地,尹赜打探消息,韩焉易服骑马随我一路。行在街上,见家家作粥,遍及婴孩、猫犬,方记起民间是日以人口粥祀神,以避瘟气,亦称门数粥。
遂忆起幼时某年一时兴起,溜到御厨房外,本欲趁里头忙乱,好偷莲子吃。偏叫御厨见着,哄说未熟,只得罢了。折身出门,却于窗下听他吩咐小太监盛两份送至刘钿及镱哥。镱哥就罢了,怎地便宜刘钿那厮!由是一时怒起,闯将进去,指着御厨鼻子一通大骂,砸了粥碗,掀了菜锅,被厨子一状告了父皇,免不得一顿板子,又罚跪祖庙。将晚时镱哥偷溜进来,面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没开口,带的粥饼早叫我狼吞虎咽三两口下肚,尤自冲他嘻笑。镱哥哭笑不得,连连拍我脑袋,直说我笨。
也不以为意:“谁叫厨子敢这般势利,看我日后怎生收拾他!”
镱哥摇首叹笑:“何必与个奴才计较?给我的,不也就是你的?”
遂笑道:“还是镱哥好。”
自此每年门数粥镱哥都先叫送我这儿一份儿,还特意嘱咐厨房,我那一碗多加些莲子、苡米及糖霜。那事儿之后,已数年不曾再吃。今日突又见着,往事历历,不由收缰唏嘘。
韩焉见我落在后首,策马回身:“作甚麽?”
摇首一笑,扬鞭道:“不过在想何日去见安俊侯罢了。”
韩焉一皱眉:“甚麽时候了,这还要讲究?”
两人拍马缓行,我轻道:“今日方道,不宜马上见他;明日俗不宜出门,当于宅内夜浴,曰‘洗福禄’;后日同,沐浴曰‘洗瞅唧’…”
“二九、三十过大年,除夕事杂,更是没有机会。”韩焉一夹马腹,“如此不只剩下二十八日了麽?”
我扬鞭赶上一步:“后日可行,只是…”
韩焉奇道:“你又想着甚麽了?”
“长公主之事毫无阻碍,我们一路行来未遇阻截…”我皱眉道:“一切太过顺当,反叫人心中不安。”
韩焉大大叹口气,耸耸肩膀:“我说英名神武的三公子,你能不能收起那些来,想想好的一面?怎麽不想是你谋划得天衣无缝,他们毫无办法?”
不觉被他样儿逗笑:“好。”
韩焉一怔:“嗯?”
我摆摆手,说些闲话不提。
沿街行到热闹之地,瞅着子敬候在家客栈前。见我二人来了,忙叫了小二迎上来。韩焉围着看了一圈,拉我往边儿上轻道:“真住这儿?”
望眼“柏舟客栈”的招牌,将马交给小二,回身应了一句:“怎麽了?”
韩焉候着小二去了,轻道:“这人来人往的,只怕不太平。”
“大隐隐于世。”我挑眉笑笑,“这儿消息多,路径好。何况宅子大些,住着也舒服。我可真不想再摇摇晃晃着入睡了。”
韩焉一抿下唇,咽了半句话儿入肚,我只作不见,拉他入内。
上二楼临窗坐了,小二殷勤来问:“这位公子与夫人用些甚麽?”
虽说一路皆是如此,我终是有些不适,倒是韩焉老神在在,笑道:“有甚麽叫响儿的菜没有?”
“小店的挂炉走油鸡、淡菜虾子汤、芙蓉蛋、海参烩猪筋都是招牌菜啊,您尝尝?”小二点头哈腰说罢,见韩焉一脸淡然,不由堆起笑来:“至于旁的,您只管说,小店的厨子定能作来叫您满意!”
“是麽?好大口气!看你这儿门面也不小,总不至是架子空摆设吧?”韩焉面上一笑,点头道:“先来小彩碟二十件,会同干果鲜果呈了作首。对了,梅子定要鲜果,别拿些干货糊弄人。跟着冷盘嘛…今儿冷得紧,胡乱来个香笋鸡丁、醋糟鹅a、五香菌茸、麻辣海蜇肚丝甚麽的,作个四喜彩头就好。五件热菜上酱爆鸭柳、鲍鱼烩珍珠菜、梨皮拌蒸麂子和…挂炉走油鸡、海参烩猪筋,既然是招牌菜,可别偷工减料!”韩焉呵呵一笑,又道,“后三福就用芙蓉蛋、翡翠苁蓉和淡菜虾子汤…”
我瞅眼小二,他手上不停,面上讪讪的,也不敢开口打断,心里暗笑一阵,遂道:“主食有何好推荐?”
小二擦擦额头冷汗:“除了米饭,还有白蒸卷子、梅包子、荷叶…”
“梅包子?”韩焉眼睛一亮,连连笑道,“他最喜欢梅,可偏生不喜欢包子,你叫厨子改了弄梅糕吧。最后再上壶什锦香茶。”又冲我颔首,“可饮酒?”
我正要答话,就见掌柜的匆匆自柜台后来了,冲我二人打个躬:“两位有礼,两位有礼。”
韩焉斜眼点个头,我笑道:“掌柜的,何事?”
掌柜苦笑一声:“可是小店有何招呼不周,怠慢了二位?若有,小的给二位赔个不是。”
我奇道:“掌柜的何出此言?”
掌柜擦擦冷汗,将小二拉到身后:“二位一看就是富贵的主儿,点的这些菜…”
韩焉一皱眉,娇声道:“感情贵店作不出?这可真是,真是…”
掌柜连连摆手:“夫人说笑了。作是能作,可…”偷眼望望我二人,小声道,“就两位,还是后头儿还有客啊?”
我呵呵一笑:“还以为掌柜的是怕我们付不出银子,原来是怕我们撑坏肚皮。”
韩焉横他一眼:“还愣着作甚麽,上菜啊!”
掌柜求救的望我一眼,我只笑拍他将肩膀:“照夫人的话去吧。”
掌柜的连连咋舌,也就匆匆去了。
我轻笑道:“何苦作弄人家?”
韩焉一撇嘴:“谁叫那小二卖弄来着?”
我摇首道:“哪儿有?”
韩焉哼了一声:“我也是打开门作生意的,哪个奴才敢这麽直愣愣的说话,早叫他走人了!”
也就笑笑,抬头见子敬上来了,也就不提这茬儿:“安顿好了?”
子敬颔首道:“回三公子,都办妥了。公子与夫人住后院天字上房,奴才们住隔间,有事您只管叫人就是。”
韩焉眨眨眼:“我想单独要一间。”
子敬一愣瞅我,我笑道:“随他去吧。”
子敬打个躬去了,一脸疑惑。
韩焉正要言语,掌柜领了小二来上菜,遂不语。我捡粒果子尝了,呵呵一笑:“倒是新鲜,贵店的冰窖还真不赖。”
掌柜的望眼韩焉,见他面色如常,方笑笑道:“公子客气了,吃好,吃好!”
二十个小彩碟搁好了,跟着是四喜冷盘。我一样尝了一口,指着五香菌茸道:“好香,用的甚麽油?”
掌柜的笑道:“公子好厉害的舌头,小店用的不是荤油,而是…”
“籽清油过了老山椒。”韩焉也尝了一口,“香是香,可仔鸡不够肥,总觉得分量不足,只能算个二等。”
掌柜的讪讪一笑,我搁下筷子道:“油腻的也吃过不少,冷盘若就是油荤得紧,后首的如何吃的下?”又回身道,“掌柜的,来壶雕吧。”
掌柜踌躇一阵,瞄眼韩焉方道:“就夫人点的菜而言,配汾酒好些。”
我一笑道:“也好。”
韩焉见他去了,望我一眼,似有话说,却又不开口。我只作不见,待菜齐了,一样尝点儿,觉着海参烩猪筋与芙蓉蛋不错,遂多吃了两口。喝了两口酒,只对韩焉说累了,起身下楼到大堂,叫掌柜的记在账上,这才抬腿往后院走。
外头儿热闹,内里却也洁净宁和。
小院杂植梅柳,倒是各有季景。远远见子敬出来,招手唤他过来,问了胡太医住,就叫他出去陪着韩焉。子敬心领神会,躬身去了。
轻扣房门,胡太医在里头儿问道:“谁?”
“我。”
“三公子?”胡太医忙的开了,将我请入坐了,奉上热茶。
我饮了一口,盯着他面上半晌不语。
胡太医微微愕然,上下打量自个儿,没觉着不妥,遂小心道:“三公子?”
我吸口气:“胡太医,你认识沈莛秦莘多久了?”
胡太医想了想:“快三十年了吧…我们四人同为四大密侍,那时候皇上还只是普通王子身份。”
普通王子?哪个普通王子敢配密侍,端的不怕死。也就摇头笑笑,“你们四人感情如何?”
“出生入死,都是兄弟。”
我眯眼笑笑:“是麽?可据我所知,胡太医你不会武功,而高公公…那时候可还不是太监呢。”
胡太医垂目道:“不敢隐瞒三公子,奴才确实不会武功,只因对歧黄之术略有所得,先帝派在皇上身边有个照应罢了。”
“高公公呢?”
“他为人聪慧,善谋略,很得皇上喜欢…”胡太医略略一顿,“后来那事儿发了,奴才就逃了,当时,当时…他还不是太监。后来怎麽成这样儿了。奴才也说不好。”
我想了想,又道:“那沈莛二人呢?”
胡太医面色颇为犹豫:“这…奴才不敢说。”
“说!”
胡太医跪下道:“奴才觉着,现下这两人,样貌变化很大,奴才勉强才觉着有些像。”
我笑笑:“你们也多年不见,样貌改变本就正常。何况两人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胡太医俯身扣下:“奴才替秦莘把过脉,武功内力倒是他没错,只是样貌变得厉害,但沈莛…奴才真说不好。”
我眯眼道:“胡太医,你可有甚麽证据?”
“奴才就是没有确实证据,可心里犯疑得厉害,才请三公子赎罪!”又磕头不提。
我一挑左眉:“这麽说,你是有甚麽法子的了,只是自个儿不敢作,是麽?”
胡太医又磕头不语,遂笑道:“你早猜到我会来找你是麽?”
胡太医抬眼道:“望三公子赎奴才自作聪明。”
我摆手道:“你只管放手去作。”
胡太医踌躇一阵:“三公子早怀疑了,为何…”
早早说了,还不是打草惊蛇。何况,两人被我牢牢“看管”,也翻不起浪来,不如等他们自个儿憋不住露出马脚来。故意送他们至长公主,原想试探一二,孰知却按兵不动。又带二人同行,一路却也无甚举动惹眼。
由是愈加觉着怪异,遂道:“不是时候。不过他…或是他们也太沉的住气了。”言罢起身欲走。
胡太医躬身送我至门侧:“三公子,若有不对,要留活口麽?”
我本已抬腿出门,闻言又顿住:“杀了。”
“是。”
3 旧事重提
出门自回房,正要更衣,就听有人扣门,口里连连唤着:“三公子,三公子!”声儿是尹赜的,却瞥见窗纱上两个人影。后首一个云鬓钗环,是个女子我们一行中,只得影儿一个女子,但她与尹赜并不亲近;另一个是韩焉作女子装扮,可若他来,必自己叫门。何以此人悄无声息?不免心里犯疑,也不应,点地飞身上梁。
外头又叫了一声儿,不见应,咕囔一声奇怪,自推门而入。
尹赜打头儿,望了一眼:“当真不在。”
“明明看见他进屋的,怎的不见了?”
一听不由好笑,韩焉啊韩焉,以为进了屋就可放心言语不加掩饰麽?小心穿帮啊。
尹赜道:“三公子说他倦了,理应在屋内歇息。”
韩焉伸手一指榻上,散着件衣衫:“他本要更衣歇息的。”
尹赜伸手一探榻上锦被:“里头儿温着,莫非刚起?”
韩焉行过去,细细瞧了:“非也。枕上平整,没有睡过的痕迹。被内温热,多半是…”说着一掀锦被,露出个精巧暖炉,套在柔色锦袋内。
尹赜道:“那三公子许是有事出去了?”
“不可能。”韩焉摇首道:“他的剑还在。”
我低头一瞅,月华剑好好挂在床头,不由抿唇,心内暗笑。
尹赜垂首往踏下望了一眼:“可明明见着见他进来了…”
韩焉道:“他走就走,偏叫子敬来拌住我,定是有事!”
尹赜一惊:“莫非三公子被人虏走了?”
韩焉猛地回身望着他:“甚麽?”
尹赜小心道:“方才您递了消息出去,莫非来得这般快?”
韩焉摇首道:“没我的意思,他们不敢随意动手…况且屋内没有打斗痕迹,也无迷药香气…”言罢道,“好好找找。”
尹赜低头应了,又往前后探找。
我疑心更甚,若是有事寻我,屋内不见,自该退出另寻他。可为何留于我屋内。且那句话…端的可疑。也就屏气凝神,小心匿身梁上。
稍顷尹赜又回说不见,韩焉负手立起,转了两圈方道:“那好,我先去,你在这儿守着,若是他回了,你想法子拖住他,别叫他起了疑心。”
尹赜应了,躬身送他出门。自折身我榻上,整理床铺。我待他弄罢,正要回身擦拭时,轻笑道:“有劳了。”
他猛地一颤,举目望时,我翻身而下。尹赜见是我,面色一白。
我自坐下,倒杯热茶暖手:“没话说?”
尹赜身子一抖:“三公子要小的说甚麽?”
我斜眼一瞅他,笑道:“反正你瞒着我的也不是一桩两桩,你喜欢先说哪个都行。”
尹赜啪的跪下:“小的不敢。”
“不敢?”我呵呵一笑,“那我问你,若我不是这回子出来,而是从外头回来,你打算怎麽解释人在我屋里?”
“奉了夫人之令,有话说与公子。”
“夫人甚麽命令?”饮口茶,暖香扑鼻。
“夫人说公子几日来舟车劳顿,当好好歇息,,叫小的拿家传的补药来给公子服用。”说着尹赜自怀中取了瓷瓶,双手奉上。
我忍不住大笑:“好厉害的一对主仆!若非如此,险些被糊弄过去了。”收敛笑意,正色道,“尹赜,你是聪明人,我从来都不喜欢杀人,特别是杀聪明人…”见他面上更白,遂轻道,“韩焉去哪儿了?”
“去见安泽、俊州两地东虢的负责人。”
“这家客栈是东虢产业?”
尹赜一愣:“公子怎麽晓得的?”
我一笑:“韩焉点的那些菜…是暗语麽,甚麽意思?”
尹赜道:“小二报菜就是相询,挂炉走油鸡是切口,意思在问可是虢主来了;淡菜虾子汤是说带的是甚麽人,可要虢内小心;芙蓉蛋是说有事要禀报虢主。”
我觉着有趣,遂笑道:“那韩焉怎麽回的?”
尹赜道:“先来的小彩碟干果鲜果,是说来的人里敌友参半。”
我拊掌一笑:“我晓得了,鲜果是说敌人,我性子爱梅,梅是指我吧。”
尹赜颔首道:“三公子聪慧。前四喜冷盘是指子敬、影儿、胡太医和秦莘,要他们多加留心。五件热菜是说有事要见虢内人,叫老板代为联络,尽快召集。”
我摇首道:“那后三福呢?”
“是说不可轻举妄动,敌人里有的可拉拢过来。”
我侧首想了一阵,摇首笑道:“不过是些菜名,就能叫你们说出这些意思来!”
尹赜磕头道:“还望三公子赎罪!”
我挑眉一笑:“饶你可以,可你要老实回话!”
尹赜一怔:“三公子方才不已问过…”
“那不过是看你老不老实罢了。”我搁下茶杯,食指轻扣桌沿,“尹赜,你根本不是韩焉的人,对吧?”
尹赜面上一白:“三公子说笑了。”
我斜眼一瞥:“你否认?”
尹赜躬身道:“不敢。”
“一开始,你让我以为你是兰修王之后,接着,又突然变成了父皇的人,再见时又成了韩焉的心腹。”我浅浅笑着,目不转睛望他,“我都能看出你有问题,韩焉多精明的人,却一言不发,端的古怪。”
尹赜躬身一笑:“公子想多了。”
“是麽?”我举杯饮了一口,“你若不是父皇的人,就是安俊侯的人,我可有说错?”
尹赜面上一阵扭捏:“三公子…”
我冷道:“方才你说‘前四喜冷盘是指子敬、影儿、胡太医和秦莘’,为何不提沈莛?”见他额际滴下汗来,遂厉声道,“这世上知晓沈莛已死的,只有我,或是数十年前就以为他死了的父皇,你又是如何得知?!”又柔声道,“你混在韩焉身边,他虽不揭穿你,却也不信任你,否则见东虢的人,为何支开了你?”
尹赜面上阴晴不定,见我笑容满面,想了片刻,终是叩首道:“还望三王爷恕罪!”
我缓缓捏紧杯身,口里却淡淡的:“怎麽又改了称呼?”
尹赜不敢抬头,闷声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还不老实交代?”我哼了一声,搁下茶来。
尹赜躬身叩首,缓缓道来。
之前皆如已知,尹赜确是兰修王之子,也确是父皇秘密养大,本想叫他平淡一生,他却感念父皇恩德,想有所建树,以报恩泽。父皇不想他趟混水,遂冷落对待。不想韩焉找上门来,只好将计就计,叫他假意相帮。至于佩服韩焉云云,不过是个说辞。一路行踪,早秘密告知父皇,难怪沿途不见阻碍,原有这一层关系。
我静静听着,细细瞅他面色,不似有诈,遂道:“高公公晓得多少?”
尹赜一愣:“这…”
我笑道:“你别慌,父皇与高公公之间…你不晓得就罢了。毕竟都是一家人,论起来,你也是我堂兄弟,这才提醒你,韩焉不见得不晓得你的事儿,你自个儿该小心。”
尹赜叹息道:“看来我确是大意了。”
“也不见得。”我挑眉一笑,“韩焉多半只是疑心,却没有证据,你还和往常一样,别露出破绽。”
尹赜躬身道:“多谢三王爷提点。”
我本起身要走,闻言又停下:“称呼改了吧,还是叫我三公子。韩焉那头儿我会替你遮掩,你好自为之。”
尹赜躬身应了,我出门不提。
子敬候在院内,见我出来,忙来回话:“爷,韩焉他…”
我一摆手:“我已晓得了,趁他不在,你同我去见安俊侯。”
子敬一愣:“现在?”
我呵呵一笑:“自然是现在。”
子敬随我出门:“安泽、俊州两地皆是安俊侯封地,现下我们是在俊州,若是安俊侯不在此…”
我笑道:“子敬多虑了。快交年尾,安俊侯自该在府内。”
子敬闷声不语。到了客栈门口,小二牵了马来,我大声道:“小二,先替我备着酒菜,待我随意逛逛回来,可要好好喝酒!”
小二满脸笑意:“这位公子就放心吧!”
二人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行了一阵,确定无人跟着,才放缓脚程:“子敬,我困在宫里时,府上究竟如何?”
子敬轻道:“爷不早问过了?”
我笑而摇首:“有些的地方想不透,想再问问你。”
子敬轻道:“爷请讲。”
我缓缓道:“除了铭儿,还有甚麽人来过我府上?”
“四王子接他回府时也来过。”
“秦莘是我交给他的,亦是他看管着,送回后一直没有进府,是刘忠将他们安置在双柳巷麽?”
“是。忠叔一直小心谨慎,仔细看管。被武圣赶走时,还不忘吩咐下人们谨守本分,还好爷亲自将他迎回来了。”
“沈莛甚麽时候由谁带来的?”
“爷交代送至长公主还不见,待长公主送他们出宫时,沈莛已在。”
我不由皱眉:“长公主?”
子敬一惊:“怎麽了爷,有何不妥?”
我暗地揣摩,长公主理当不会混进人来,这麽说…,猛地一拉缰绳,咬牙道:“好你个刘镗!”
子敬忙道:“爷?”
我吸口气:“当日可是镗儿送他们去见长公主的?”
子敬道:“奴才本想送的,可四王子说奴才身份尴尬,不见得能见着长公主,不如由他送去,可稳当些。”
我连连叹气,子敬小心道:“莫非…四王子使了手段?”
我苦笑道:“只怕这事儿谋划得早了,当从我交托他看管秦莘已然开始。”
子敬倒吸口冷气:“这麽作,四王子有何好?”
我抬头望望前面的大宅:“这,就要问问我的好岳父了。”
水落石出
安俊侯府。
门前四个家丁,正往上挂灯笼,旁的也打扫擦拭,端的忙碌。
子敬下马请报,门童瞅我一眼:“我家侯爷这回子不见客。”
我将月华剑取了递给子敬:“我不是客,将这个拿给你家侯爷,他会见我的。”
门童似信非信,却不敢怠慢,先叫下人迎进正厅奉茶,自去禀报。
绕过影壁,当中院内多植梧桐,高大粗壮,虽叶落无几,却挺拔伟岸。两侧抄手游廊,一色儿的青檐黄瓦,绘着五彩图纹。前头就是正厅,紫檀木的料子,匾上书“遁世堂”。
才进里头儿,黄杨木架子屏风,上头儿绣着渊明采菊图,旁边是饮酒诗一首。我瞅了一眼,绕过入内。里头儿炉火红旺,香鼎里燃着麝香,堂上挂着冷月细雪图,旁边对联笔走龙腾,遒劲有力。
我方坐下,小厮送了茶来,并着些糕点。我笑而摆手,正要叫他撤了,就听内堂传来急急脚步声:“在哪儿,在哪儿?”
循声儿就见安俊侯着件黑皮大氅匆匆来了,后首跟着管家模样的人。
我忙的迎上去见礼,面上含笑:“见过泰山大人!”
安俊侯一把拉住我手:“好女婿!可算想起我这岳父来了?”说时把眼一瞪,“我还当你忘了呢!”
忙着躬身笑笑:“小婿身份多有不便,就怕…”
“怕甚麽?”安俊侯哈哈一笑,“这儿冷的紧,跟我入内堂吧。横竖不是外人,见见你岳母也好。”
我使个眼色给子敬,他自随管家下去不提。
路上安俊侯牢牢拉着我手,轻道:“甚麽时候到的?”
“今儿刚到。”我斟酌着,“本不想来叨扰岳父的…”
“说甚麽傻话?”安俊侯瞅我一眼,“这时候不来找我,还想甚麽时候来?”
也就一笑不提。他又问些路上之事,我仔细应答,由他拉我转过几进宅子,入了内室。
榻上歪个美妇,峨眉淡扫,轻施脂粉,云鬓低垂,插着一根玉簪,端庄眼目,风韵尤存,正绣着巾子。见人进来,也没抬头:“老爷,是锶儿麽?”
我轻笑道:“给岳母见礼了。”遂跪下磕头。
只听她低呼一声,忙的下榻扶我:“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又回头嗔怪道,“老爷你也是,锶儿来了,就该叫小子们回我一声儿,这衣冠不整的模样,叫女婿笑话我不成?”
遂笑道:“岳母这话倒叫女婿心里不安。”
她微微一笑,拉我上榻坐下,递快毯子过来:“我听说你怕冷得紧,快盖在腿上。”
也就笑着应了,安俊侯坐她身侧,自有婢女送上茶来。
我饮了一口,自怀中取了对儿琉璃龙凤环:“前几日见着了,就想着岳母神仙人物,佩这个正好。”
她含笑接了,连连称赞:“好手艺,难为你记着。”
安俊侯陪饮了一口,方笑道:“老三这回来,只怕不单单是送这什物吧。”
我拱手笑道:“甚麽都瞒不过泰山大人。”
安俊侯夫人瞅瞅我,又溜溜他,口里笑道:“本来滟儿不在,我还道这回子过年冷清不少,既然锶儿来了,也是好事。”自下榻吩咐下人们收拾东厢房。
我忙道:“岳母莫忙,小婿现在柏舟客栈住着。”
她忙的回身,一叠声儿道:“甚麽傻话,还当自个儿是外人不成?住在外头,叫旁人笑话我家不成?”也不多言,领了丫鬟出门交代不提。
我哭笑不得,只得冲安俊侯打个躬:“真是叨扰泰山了。”
安俊侯拉拉胡子:“老三,你是想问甚麽吧。”
我浅浅一笑:“岳父以为锶儿要问甚麽?”
“没错。”安俊侯索性挑眉一笑,“我这儿确实还住了旁的人。”
我笑道:“那小婿斗胆一猜?”
安俊侯饮口热茶:“猜对了你要甚麽?”
我拢拢毯子:“想问泰山大人一些事儿罢了。”
安俊侯斜眼道:“你不怕我骗你?”
我哈哈一笑:“岳父大人说笑了。”
安俊侯亦含笑点头:“那你猜吧。”
我心内一动:“六弟在呢吧?”
安俊侯拊掌一笑:“聪明。”
我想一想又道:“只怕…老四也在。”
安俊侯搁下茶杯,收敛笑意:“你都猜着了,看来我不答你是说不过去了。”
我拱手道:“还望岳父大人莫要生了芥蒂。”
安俊侯叹口气:“我晓得你定要问这些的,可瞒是瞒不住的,何必呢?”
我亦正色道:“小婿只想问一句,泰山大人为何前后矛盾,叫人如此摸不着头脑。”
安俊侯抬眼一望,我目光炯炯,对视片刻,他叹息一声,垂下头来。
“好锶儿,你会这麽问,可见不是兴师问罪来的。”夫人一掀帘子进来,面上含笑,“是与不是啊,好女婿?”
我起身扶她上榻坐下,又替她斟茶奉上:“岳母说笑了。”
她叹口气,见安俊侯皱眉不语,遂轻道:“老爷,我看,你就说实话吧,锶儿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怕甚麽?!”
话儿还没说,大帽子先压下来了。也不提这茬儿,只管笑望安俊侯。
安俊侯抬眼见我含笑,叹息一声,跪下拱手道:“还请三王爷恕罪!”
我忙起身扶他:“岳父大人!”
他拧着不起:“三王爷恕罪,恕罪!!!”
我亦跪下:“岳父大人,有话请起来说。”
夫人亦叹道:“三王爷,随他去吧。”
我只得起身,不好上榻坐下,遂负手立着,静听他言。
“三王爷,这都怪我一时气愤,上了刘钿的套儿。”安俊侯叹了一声,“这事儿说起来,也是旧恩怨了。”
我并不接口,只听他言道:“前后矛盾?三王爷说得好…”抬眼望我,藏着一摸尴尬,“实是有苦衷。”
我一点头:“愿闻其详。”
“我与武圣是同辈王子,我毫无大位野心,而武圣自小聪慧伶俐,很得先皇欢心。”安俊侯低声缓言,“他与之r的事儿…我也是无意中晓得,当时又怕又敬,武圣好手段,说动我替他遮掩。”又叹口气,“但我劝他,先皇本也没几年好活,等他百年之后,一切不也是武圣作主?可他偏不听…终是兴兵逼宫。”
看来由此两人心生芥蒂?我略略摇头。
安俊侯瞅我一眼:“三王子定是想着因此我们兄弟起了龌龊…确实,那事儿,我管不着也管不了,甚至很是同情二人。但杀死亲父,这,这…”言罢垂目。
我叹道:“岳父可知,皇爷爷曾想叫父皇杀了我?”
安俊侯低声道:“晓得。”我一挑左眉,只听他接道,“可武圣不肯虚与委蛇…这才叫先皇动了废立的念头。”
我一愣,这倒真没想到:“这麽说,父皇起兵,虽有预谋,却也有逼不得已?”
“公允而言,确是如此。”安俊侯叹口气,“这事儿走漏了风声,武圣先发制人,血洗禁宫…”
“与兰修王之事,有何干系?”我转身踱步。
安俊侯垂首道:“本来…先皇是想叫他…”
我略一颔首:“晓得了。后来为何又与岳父大人扯上干系了?”
“王子中我与他交好,武圣就叫我为说客,可两人早因着尹赜母亲之事生了芥蒂,现下加上皇位江山,怎能不眼红。”安俊侯叹口气,“命也,命也!我曾劝他投降,依着武圣的性子,断不会加害,可他不听,终是招致杀身之祸。”
我默然无语,行了几步方道:“因这事儿又怎地与父皇起了龌龊?”
“一则我也曾劝他逃走,武圣以为我不忠心,二来…毕竟我晓得他的秘密太多,伴君如伴虎啊!”安俊侯苦笑一声。
我不由感慨。事故王室中安俊侯能保命,甚至官拜侯爵,自有封地。父皇对你青睐有加,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可心里终究忌惮。你躲在封地居简出,也是想求个太平吧。
“这几年,皇上大肆兴兵,灭国无数,我晓得他是有大志向的。”安俊侯又道,“可他愈是恩宠,我心中欲惊…”
“所以岳父大人听信了刘钿挑拨?”我斜眼打量他,见他叩首不答,遂叹道,“刘钿若有十足把握,又怎会找岳父大人?白白叫父皇猜忌啊!”
“我也劝他莫要如此。可他像鬼迷心窍一般,唉…”夫人擦擦眼角,“后来武圣透着意思想结为儿女亲家,老爷还担惊受怕很久,刘钿就说借机入京,另有打算。”
我叹口气:“刘钿当真是爱慕滟儿妹妹麽?只怕未必。”
安俊侯躬身道:“三王爷说得是。武圣请我入京,一来是之r回来了,怕她寂寞,故招我回京;二来,也是想试探我心意。”
“可惜父皇此举,倒叫岳父更为忌惮,这才下了决心与刘钿合谋吧?”我行了几步,连连摇首。
安俊侯叩首一记:“还请三王爷责罚。”
我上前扶他起身:“岳父请起,锶儿没这个权力言责罚之事。”
“还请三王爷小心韩焉。”安俊侯肃颜道。
我挑眉一笑:“怎麽说?”
“初时我以为他与刘钿一党,豳国之事更叫我信不疑。可兴兵陈国时,我见刘钿并不放心他,派了刘锐同行。详情我也不晓得,但若非刘锐临阵卖了韩焉,他亦不会被抓为人质,要挟三王爷。”
我皱眉道:“岳父大人还晓得甚麽?”
“这事儿后来我问了武圣,他只淡淡说了一句,‘韩焉是时候该死了’,端的吓出一身冷汗来。”安俊侯一脸后怕,“时武圣瞅我一眼,只说我作得那些,他早就晓得,不点破,只为着与他大计无碍,这才装着不知,叫我好自为之。”安俊侯叹口气,“武圣运筹帷幄,对滟儿也视同己出,我能如何?”
我拉起他手来:“岳父…”
他反手拉紧我:“我虽不晓得文清娘娘之事,但我知道武圣对三王爷是真心不假,奉紫迎紫两个丫头,是刘钿的人,有些事我身不由己,但我不能一错再搓。滟儿,是我最疼的女儿,还望三王爷好生待她。”
我叹息一声,真是复驳杂,若非父皇在后头儿看着,早已出大乱子了。
安俊侯又道:“我也没想到韩焉竟是虢国王子,他初时只说是东虢虢主,我目他为江湖人士,并未留心。可现下看来,端的小看他了。亚岁之事,挑明是刘钿之举,但韩焉虽与他分道扬镳,难保不会再勾结。”
我叹笑道:“刘锐来,我晓得是为甚麽了。可镗儿也来,倒叫我想不透了。”
安俊侯瞅我一眼:“三王爷当真不晓得?”
我心里一动:“刘锐来,自是为刘钿说项,镗儿他…”
“三王爷放心,我不是陈王,四王子自不会成第二个韩焉。”安俊侯摇首道,“相信三王爷从未怀疑过四王子,他此番前来,并非与刘锐同行…”
我眼前一亮:“原来如此!”镗儿果是假意投靠。我早告知他安俊侯与刘钿是一路,他小心打点,苦心查探。自我将秦莘交给他,又叫他查过四大密侍之事,他那般聪慧,只怕已是想到其中奥妙。暗地里与刘钿交接,只是替我打算。那一剑,就是为了叫刘钿全心信他吧。
不由摇头苦笑,镗儿,虽说要骗必须全瞒了,可与我商谈不是更好?现下刘钿不见得全信你,还弄得自个儿亦危地,若非安俊侯改了主意,真不敢想你会如何。
安俊侯见我沉思,小声道:“三王爷,现下怎麽办?”
我挑眉一笑:“怎麽办?自是去见刘锐。”
5 粗歌薄酒
鸬鹚杓,力士铛,壶觞樽。丹阕绿烟下,枯枝堆玉间,一人独酌。
我笑道:“六弟好生风雅。”
转回头见是我,却是眉头一拧,星目黯淡,抿唇不发一言。
自坐于他身侧,举杯而饮,不由皱眉:“可惜了这鹦鹉杯。”
刘锐挑眉横目:“这世间表里不一者多如牛毛,岂非独此一件?”
我略一沉吟:“六弟似有所指。”
刘锐轻放酒爵,负手而起:“你倒聪明。”
遂笑道:“我与六弟一父同胞,平日里少些亲近。今儿正好遇上,不妨同饮。”
刘锐理理白狐裘领,傲然一笑:“你以为躲到六叔这儿就太平了?没的好笑。”
我眯眼道:“六弟不笑,我亦不笑,不知有何可笑,何人可笑?”
刘锐一时语塞,涨红了小脸:“我又没请你,干嘛喝我的酒?”
我倒觉着有趣:“这酒非桑洛,亦非X琼,不过是下等酒。六弟竟如此珍爱?”又垂目含笑,“不过也是。六弟选人亦是如此。淡而无味,寡而生泽,端的合衬。只可惜了这酒杯,可惜了这风月…”又捉狭一笑,“难怪六弟言表里不一,佩服佩服。”
刘锐气得满面通红,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狠狠瞪我一眼,气呼呼坐下。
我淡淡一笑,捏着酒杯把玩:“六弟心里有气,只管冲我来,何苦为难我岳丈大人?老人家,气不得。”
刘锐哼了一声:“刘锶你少张狂。莫忘了你现下可是钦犯!”
“钦犯?”我哑然失笑,“怎的不见朝廷发下檄文,红榜官印的来捉?”
刘锐一瘪嘴:“别以为父皇压着这事儿,你就得意了。你那点儿丑事当我不晓得麽?”
我朗声一笑:“刘锶无事不可对人言,倒还真不晓得六弟说的是甚麽。”
刘锐满眼厌恶:“若非大哥不想坏了父皇名声,你早就…”说时啐了一口,不再言语。
我挑眉笑道:“我当是甚麽事儿!不过这可奇了,你能想法子撺掇着陈王那般下手,这时候儿倒手下留情了?”
刘锐哼了一声:“谁叫韩焉那厮不识时务、不识抬举!活该!!”说时眼珠一转,“不过陈王也太心慈手软了,竟没弄死他。真是活该他丢了江山,也丢了自个儿的脑袋。”
小小年纪,心思怎的如此歹毒!我听得眉头紧皱,缓缓捏紧酒杯,嘴角勾起强笑道:“韩焉也算帮过你们大忙,这回子想他死,也不怕父皇怪责麽?”
刘锐翻个白眼:“父皇?没有父皇的意思,谁敢动这念头!”又横我一眼,“刘锶,可别怪我这作兄弟的没提醒你,父皇可是一心要除了他的,你再与他裹在一,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默想一阵方笑道:“原来大哥一直对我手下留情啊?看来刘锶真是愚钝,罪过,罪过!”又一转目,“却又不知六弟千里迢迢来这儿,所谓何事?”
“自然是…”刘锐猛地一顿,“我为何告诉你?”
我忍不住掩腹而笑:“有趣,当真有趣!难怪大哥会如此中意六弟。”
刘锐面色一白:“瞎说甚麽?”
我瞅他一眼,低声道:“六弟莫慌,此事我并未叫第三者晓得,宽心耳!”
刘锐皱眉道:“你晓得又如何?你与老四老五不也是…”
“呵呵,此言差异。”我展眉一笑,“我与四弟五弟情意重不假,可谓兄友弟恭,断无越礼之事,做不到如大哥与六弟这般亲密无间,真是惭愧。”
刘锐面色转红,忍不住拍案而起:“刘锶小儿,徒逞口舌之快…”
我扬手打断,横他一眼冷道:“六弟,口舌徒劳,何益之有?白白污了他人双耳,脏了自个儿名声。”
刘锐忍下半句咽回去,忿忿坐下,尤自怒颜相向:“看你张狂得了几时!”
我举目远眺,暮烟薄霞,耳侧穿风过林,不由笑道:“六弟,不如你我作个交易?”
刘锐瞅我一眼:“你也配?”
我大笑道:“横竖你不吃亏。怎麽,不敢麽?”
刘锐一跺脚:“谁怕了?!”
“那好!”我挑眉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刘锐面上有些悔色,尤自嘴硬:“这可是我听大哥的话,不是怕了你刘锶?”
“大哥?”我玩味的一笑。
刘锐面有不甘:“大哥早说会在这儿遇着你,你也定会提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要我只管应承你就是。”
“是麽?”我面上一笑。刘钿,你怕我不利刘锐麽?有趣,有趣!
刘锐一撇嘴:“废话少说,甚麽交易?”
我负手起身踱了两步:“你是弟弟,叫你选好了。或是我们互问一题,或是要求对方作一事。”
刘锐张口一愣,我接道:“若问,则必答真话;若行事,必不可害人性命、危及社稷。”
刘锐想一想方道:“若我两个都想呢?”
我立住顿首:“随六弟喜欢。”
刘锐轻道:“看来大哥所言不差。”
我装着未闻:“甚麽?”
刘锐忙摇手道:“没甚麽,没甚麽…那我先问!”
我挺直脊背:“请!”
刘锐起身道:“你真是父皇与长公主的…”
我心内冷笑,面上却正色道:“此事大哥与六弟不是早已知晓,又何必来问?”倒也觉着好笑,我不过说个模棱两可,既没认甚麽,亦非否认甚麽。你心里所想,自会往上头儿靠。
果不其然,刘锐点头而笑又道:“该你问。”
我摇首道:“六弟不是还想我作一事麽?请说。”
刘锐眼珠子转得几转,咬住下唇:“你…能不能不与大哥相争?”
我忍不住笑道:“这叫甚麽话?我何曾与大哥相争…好,好,我应承你就是。若以后大哥与我要甚麽,只需他亲自开个口,我定让予他。”
刘锐颇有些诧异:“你答应了?”
我展眉莞尔:“这不是约定之事麽?”
刘锐皱眉垂目,我心内暗笑。刘钿,纵你能料到我会为难刘锐,却想不到我会用这作弄人的法子吧。也就摇头一笑:“那麽该我问了。”
刘锐点头望我,遂笑道:“烦劳六弟详述陈国所行之事。”
刘锐一惊:“这,这…”
我趋前一步:“六弟想反悔不成?”
刘锐连连挥手:“不,我,这…”
我笑道:“六弟方才问的,我可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六弟若是顾忌甚麽,那刘锶可以坦言相告,今日之事,所言之语,定不与他人言。”
刘锐叹口气:“好!算我上了你的当!陈国是吧?本来父皇派了韩焉与大哥去,是设计大哥与陈王联合抗你大军。大哥只说与你有隙,而陈王由此靠山,可先知你军务,得保陈地太平。而你久战不下,父皇必定震怒,责你延误战机。大哥再从旁进言,可叫你撤兵失权。军里有刘镗内应,指你好大喜功,指挥失当,到时候你失宠于父皇,大哥再有旁侧相助,得登大位,必奉边地千里,以谢陈王!”
我连连点头:“好计好计…只是空口白牙,陈王会信?”旁侧?是谁…此时不好问这个,只得忍痛放过这一良机。
刘锐转身不屑道:“大哥用了前头儿诸国的例子,还刻意带了慕容家的小子去,陈王有几个脑袋敢丢?何况又有韩焉在,一说是东虢虢主相助。韩焉那一张嘴,直说得陈王乐翻了天。再说先前,刘镗故意败了几场小的,更叫陈王信不疑。”
我暗自颔首,端的妙计。若不是我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倒还不晓得何日可下陈地。只父皇的念头,定是要取了陈地的,那些话儿,只怕对刘钿他们亦是有所隐瞒。此事与汐阑事同,为何父皇与刘钿故技重施?
刘锐哪儿想着我转了这许多念头,自顾道:“本来汐阑之事就该如此。算你运气好!反叫大哥白白被父皇责骂。不过此番父皇说了,陈地只为第二,第一要务乃是借陈王之手除了姓韩的!”
我心内一惊,此法真是歹毒:“这麽说,也是你们挑唆着陈王…”
刘锐得意一笑:“你以为就你聪明不成?你来了,陈国那些脓包都跑了,陈王急得直跳脚!我这时才入陈地,假装十万火急,只说韩焉与你有那苟且之事,我们都被他骗了!大哥再敲敲边鼓,就说韩焉还是你心腹,无比宠幸。只要抓了韩焉相胁,你就算不退兵,只要韩焉反咬你一口,也是好的!”
我心里苦笑,面上却淡淡的:“是麽?”
刘锐掩口一笑:“谁晓得陈王真是个傻子,居然不能说动韩焉答应。也不知是陈王太蠢,还是韩焉当真对你一往情!”
我叹口气,情…麽?不见得,不见得…指不定父皇又在背后要他作些甚麽呢?刘锐的话能全信麽…仔细应对当时之事,倒也是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如此说来,我救了韩焉,。只怕他以为是父皇早坐作下的安排,这才冷言冷语对我…也许也由此冷了心,一意与卫国为敌,一意与我为敌了吧…
刘锐坐回去,自饮口酒:“我说完了,你满意啦?”
我讪笑一声,瞅眼后头儿稀稀疏疏的园子:“难为六弟了。”
刘锐瞪我一眼:“你还要我作甚麽,说吧!”
我一定心神,和气道:“我想请六弟现下整装回东也去,顺道儿将这个交给大哥,”说时自怀中取封信交了。
刘锐一愣:“现在?”
我微微颔首,含笑而立。
刘锐面上红白交加:“你,你…好!算你狠!”踢了一脚石几,方夺信而去。
我目送他远去,方回身坐下,举杯笑道:“今儿还真冷。”饮了一口,又笑道,“当真可惜了这酒杯。”也不回首,只笑道,“站了这麽久,不冷麽?这酒虽不好,倒也还能暖身,我借献佛…”
“为甚麽救我?”
“因为死在刘锐手上,或是安俊侯手上,太过折辱你。”我呵呵一笑。何况凭刘锐,还杀不了你。只不晓得这是谁的主意。若你此时与刘钿明着闹翻了,我这出戏还怎麽唱下去。
“我不会谢你。”
也就拂袖起身:“我从没想过要你谢。”垂目望着杯中残酒,突又笑道,“莫非刘钿想用这酒腌j死我?”也就大笑而去。
丝毫不理身后那道目光,灼热刺骨。
6 瑶林琼树
绕开家丁之流,自与子敬回了客栈。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不由一笑:“好诗,好诗。”推门而入,笑意满面,“原来这柏舟客栈还有这个典故。”
“你不问我去哪儿了?”他眉眼一挑,没由来一股子凄楚。手上提个酒坛子,桌上歪着几个空的。一屋子酒香,压过佛手。
我笑而摇首:“你不也没问我?”
他略一垂目:“《诗三百》,唯一情字。”仰头饮下一口。
我颔首道:“这首《风・柏舟》虽非最佳,却也直书胸臆。”
“不过是个痴情女子向她母亲无病呻吟罢了。”他转头一笑,想再倒酒,却一滴也无,遂苦笑摇首,“你去见了安俊侯?”
我倚着房门:“你饿了麽?”
“甚麽?”他一愣。
我柔声道:“你赢了,韩焉。”
韩焉摇手一笑:“既然你见过安俊侯了,就…”
“你饿了麽?”我伸手拉拉袖口,“说好的,你赢了,我下厨。”
韩焉一怔,方笑道:“当真?”
“自然。”我轻扬唇角,却不知怎的泛起一丝苦涩,忙的扭头掩饰,“我手艺可没法子和大厨相比,你将就些个。”
眼角瞅见韩焉若有所思,也就叹口气,出门不提。
“只是这样?”韩焉瞪大双眼,语气十分之不肯定。
我望眼桌上菜色,擦擦额头:“不好?”
韩焉一扔筷子:“糊弄人麽?”
我自笑笑,将筷子塞回他手中:“尝尝再说。”
翡翠色,清亮光,淡菊雕边。
清炒苦瓜。
韩焉咬了一口:“诶?”
我眯眼一笑:“如何?”
韩焉摇头道:“淡。”
也就替他夹块儿菜心:“嫩的,我看着摘的。”
韩焉一皱眉:“淡。”
我呵呵一笑,又替他弄片青笋:“这个又如何?”
韩焉犹豫一阵,终是尝了一口,连连摇头:“淡!”
我笑盈盈望他将所有菜吃了一口,口里道:“如何?”
韩焉放下筷子,摇首道:“刘锶,你是没银子买盐,还是忘了下盐,亦或是有所指。”
“无‘言’耳。”我呵呵一笑,“你不‘言’,我怎知你有几多‘言’量。”
韩焉垂首不语,自斟了一杯饮下,面上缓缓驼红。
我叹口气:“我见着刘锐了。”
韩焉哼了一声,我又道:“韩焉,你说话从不言明,当我真的聪明,甚麽都猜得到麽?”
韩焉一捏酒杯:“说?说甚麽,有何好说的。”自摇首又饮下一杯。
我皱眉道:“韩焉,你始终不肯告诉我,为何父皇要杀你。”
韩焉突地抬起头来,双目炯然:“你不早知晓了?”
我摇首道:“若因东虢之事,他早该杀你,迟迟不动手,究竟为甚麽?”
“因为我尚有利用价值。”韩焉呵呵一笑,又斟了一杯递予我,“长公主,替我谢她了,可惜我不能…不能…”
“不能怎样?”我接了酒杯,却盯着他双目。
韩焉望我一眼,突地伸手一勾,环住我颈项,贴着我耳侧轻笑一阵:“我不能娶刘泱,不能娶刘沁,不能娶你们刘家任何一个女人!”
如似雷击,我愣在当下,由他缓缓松手,俊脸露在眼前:“怎麽,不信?”
我迟疑着摇首:“你说,你是说…”
“若能拉拢,以示亲厚,有何能比之翁婿?”韩焉眯眼笑笑,自挥挥手,“我哪点儿好,哪点儿好?我与刘泱见面不足十!”又拉紧我领口,“还是说,这是你们刘家的本事,无论见人或是人见,一眼瞥见了,就此沉沦,无法自拔,万劫不复…”声儿低了,埋首于我怀中。
我一动不动,眼前一片混沌,难怪父皇急急召了泱儿回东也,难怪前后转变如此之大,父皇他…拿捏人心竟至如斯境地,叫刘锶…叫刘锶何以应对!
韩焉闷声儿道:“怎麽?怕了?你现在将我绑了交回去,可是大功一件。”
我略一定神:“韩焉,陈王叫你作的事儿,你为何不应承他?”
韩焉举目一望,并不答我。
我扶住他肩膀,柔声道:“你不娶泱儿,不愿应承陈王,是为甚麽?”
韩焉面上一怔,突急转红,扭头不语。
我捏他转目相向:“韩焉,答我!”
韩焉嘴唇一动,面上突地煞白,尤自不言不语。
我有些急了,正欲再问,他却一笑:“你想听甚麽?说我下流无耻居然会对你有…呸!”
我面色一黯:“是麽?”缓缓收回手来,立起身来,哑着嗓子道,“我叫厨子重新给你作些菜吧…”又忍不住回头瞅他一眼,“别喝了,小心醉…”
“醉甚麽?”韩焉一推我腰间,“我多醉也不会像某些人!”
我身子一晃,苦笑一声:“你醉了…”
“是啊,我是醉了!可我看得比谁都明白!”韩焉猛地跃起,咬牙切齿道,“你喜欢刘镱,那怎麽不为他去死?你口口声声要替文思报仇,一晓得是你父皇下的手,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白槿又怎样?他为你死了几回了,你又怎样待他?!你,你就是个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甚麽谦谦君子,甚麽神机妙算,还不是一肚子乌七八糟!刘滟甚麽都不知道,就这麽白白叫你们的腌j事儿给毁了!你,你,只怕你还暗自得意呢吧!!!”
竟无言以对,愣了半晌。韩焉瞪我一眼,突又大笑:“你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儿?”说时拉起我手来,放在他面上轻抚,只觉着一股热气腾起,“我就是喜欢气你,就是喜欢看你左右为难,就是乐意见你前后顾忌,就是,就是…”突地举目一望,“刘锶,你折腾自个儿就好,干嘛要叫我看见,干嘛要叫我看见!”
我压下心头涌动,想抽回手来,淡淡道:“韩焉,你话太多了。”
韩焉紧紧握住:“刘锶,你喜欢我,是不是?”
我一愣:“胡说甚麽?”
他不依不饶道:“你敢说你对我没那意思?一点儿也没有?!”
我面上一热:“你醉了…”
韩焉猛地咬我手背,立时钻心的痛,我紧抿下唇,不发一言。他一松口,满嘴鲜血:“你怕甚麽?你究竟怕甚麽!!我会功夫,不会死那麽早!我比你还机灵,武圣我都敢斗,你还怕甚麽!”
我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他却逼近一步:“我本来也不在乎甚麽江山社稷,你们看得那麽重,拿去就是,可为甚麽,为甚麽连我的心也不留给我?!!”
我浑身一震,刚欲分辩,韩焉又笑了,满脸嘲讽:“是了,是了,我怎的忘了?你堂堂三王爷,要的是旁人对你俯首帖耳,要的是旁人将心捧上来由你踩踏!我告诉你,韩焉,韩焉不是那麽下贱!我就是叫你一辈子寝食难安,一辈子欠了我!就像,就像刘镱那样…”
“你住口!”我忍无可忍喝道,“我随你说!可镱哥,镱哥他…”
“他怎样?他若活着,见你这样,只怕掩面奔逃不及!”韩焉呵呵一笑,“他死得好,死得真是时候儿――”
啪――!
扬手一掌,打在他面上,亦是打在我心上。
韩焉缓缓拂面,笑得云淡风清:“打我?你打我?!不怕我一剑杀了你!”目露凶光,却又笑得更甚,“刘锶,我看错了你!”
我心内剧痛:“韩焉,别逼我…”
“你怕了?”韩焉挑眉一笑,“你怕了!你怕你会爱上别人,你怕你会为他人慌乱?你怕你为别人牵肠挂肚?你怕你对不起那个死了的人…刘锶,刘锶,你自私得厉害,你自私得厉害!!”
我掩口皱眉:“别,别说了…”
“你逃啊,你躲啊!”韩焉紧紧捏住我手腕,“你往哪儿跑呢?你的心,你的人,早背叛了那个人,在他死的那一瞬间,刘锶也死了!现在这个,不过是另一个刘锶,另一个冷漠无情的假人!!!”
我转身不理,夺正欲门而出,却被他拦腰抱住:“刘锶,刘锶,你怎麽就不懂呢?你该懂的,你该懂的…”
我缓缓合上双目,垂下泪来:“韩焉,我,我…”
韩焉拧着转过身来:“刘锶,我爱你,我爱你啊!”说时竟滴下泪来,“我不管了,就算被你父皇乱刀砍死,我也爱你,我认了!”
我身子一瘫,往下一滑,跌坐地上,连带着韩焉软在地上:“韩焉…”却发觉自个儿哑得说不出话来。
韩焉紧紧环住我:“说你爱我啊…刘锶,我晓得你怕甚麽,我不会死,我以后不会再和你作对,哪怕骗我,你也要说!”
我摇首叹息:“我们,我们不可能的…”
韩焉满脸泪痕,低声道:“为甚麽?”
“你我之间,可谈经论道,可议政言朝,可品诗赏酒,可观语月,就是存不下这个字啊…”我轻抚他后背,压下喉头翻涌情潮,“韩焉,你醉了,我当没听过这些,你…”
他却一扬头吻了上来。
含着泪,微咸,微涩。
不由自主扣紧他腰际,想将这人压进身体里,想将这人吞进腹内,想…
却又放开了,韩焉直视我双目:“刘锶,你今儿没喝酒,还是想要我不是?”
我猛地面上一烫,正想推开他,他却将我压在地上,慢慢凑近,“你清醒着呢,还是想…你嘴里骗得了我,可你别的,都瞒不了人!连你父皇都看得出来,你自个儿为何看不透呢?”
我叹息一声,扬手抚他面颊:“因为我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再爱一了…”
韩焉一愣,我撑起身来,柔声道:“韩焉,你说的对,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他竟不信,摇首预言,我拉住他手,轻道,“韩焉,你不是第二,镱哥…他不会和你争甚麽,你也不会和他争甚麽…你于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是,你我不该…”
韩焉一把抱住我:“抱我。”
我一愣,想转头看他,他却紧紧搂住我:“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刘锶,你不会情话绵绵,那麽,也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我闭上眼睛,第一,那麽认真的吻住一个人。
7 牙床玉枕
温香玉软,锦被罗衫宽。飞碎玉舞凌乱,清月遍撒薄暖。
芙蓉眉目怎观,九曲心思怎算。帐底红鸾鸳鸯,交颈情思乱。
唇齿相依,臂膀围绕,罗衫半褪。一呼一吸之间,暖进心里。
“我从不晓得,你喜欢咬人…”低头吻住一片轻柔,呢喃低语。
“哪儿有?”他半睁着眼,拉下我头上发簪,泻下一头黑发。
“上…害得我三天不敢挽起头发,还不是?”我轻抚他面颊,摇首一笑。
韩焉垂目抿唇:“那是,那是意外…”
我戏谑一笑,举手一观:“那方才这一口,算甚麽?”
他瞅我一眼:“活该!”
我哭笑不得,贴着他颈侧轻叹:“韩焉…”
他柔声应了,扣住我腰间,探入内里,缓缓往上轻抚。轻吻住他耳侧,低语道:“你醉了麽?”
“从未…如此清醒。”他轻笑道。
玉山自倾,容颜如画。香鼎袅腾,暖得春水荡漾,眉酥眼重。彼时异样情愫升腾,于体内纵横跌宕,却又勾人的舒坦畅快。
我只觉身子酥软,不由皱眉笑道:“下的甚麽香?”
“不过是些小把戏,方才你沐浴,我百无聊赖…”韩焉面上一红,“你若不喜欢,我撤了就是…”
“偏你有这些肠子。”我哭笑不得,“自个儿说的,现下要反悔不成?”
韩焉眼中缱眷,映著烛火,似琉璃琥珀,燃着情思:“我若反悔,你又能怎样?”
我摇首一笑:“这事儿无非你情我愿,你若喜欢,我…”后头儿半句却是咽在他嘴里。
我素喜温存缠绵,他却偏好夺人心魄。那吻似要将我吃下肚去,竟由不得片刻喘息。舌尖推来挡去,缠作一,谁也不肯退让,谁也不肯曲守。
我睁眼含笑,正要放开,他却拧着劲儿不松口。双手一路抚摸撩拨,身子竟忍不住随他弓曲。
韩焉微喘一声:“上你喝醉了,我自不与你计较…”我只扬手顺他颈侧轻抚而下,他身子一颤,“这,这我…”却又俯身来吻。
我紧紧环住他腰间,除却碍事之物。等他罢了这吻,见已是袒露周身,遂有些恼:“你方才可是答应我了!”
我轻捏他耳垂:“那你急甚麽,还怕我跑了不成?”
韩焉翻身而起,将我按下:“那麽今儿听我的。”十分得意,万分雅态。
我失笑道:“就你厉害。”
他也不言语,踢开锦被,跨到我身上,一路舔吮,双手不闲,虎虎生威。
我颦眉笑道:“你轻些…呵…”
韩焉口里囫囵道:“刘锶…你可晓得…你皱着眉头却笑,那脸…就勾着人想去亲…”
我合目道:“这麽说…你,你…早就…”
他却顾不上答话,口里含含混混,四造孽,极尽挑逗。通身似着了火,燃起来,烧破天,只烤得口干舌燥。抬手遮住眼前,幻化五彩般若,羽林飞仙,斑斓驳杂。
韩焉却拉开我手,抚在我脸颊:“怕光?”
我轻笑道:“哪儿的话…”
借力一拉,将他按在身下,俯身吻他额际,眉心,鼻端,面颊,唇…手自下滑,颈即锁骨,匀而不寡,瘦而不弱,贪恋那一分滑溜,打着圈儿往下…一拧,他口中哼了一声,睁开眼来:“你,反悔?”
我只一笑,往下含住一边,舌尖一转,轻触顶尖,手掌覆上小腹,平坦结实,再往下…
他一把握住我手,挺起身来,一脸不甘:“不行,我要来。”
我瞅他一眼:“刚才是谁求我抱…”
韩焉一瞪眼:“哪又是谁说听我的?”
我呵呵一笑:“只是我不惯这麽罢了…”捡个舒服位置躺好,也就冲他挑眉道,“那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韩焉哼了一声,笑得邪气十足:“当我会怕不成?”
怕?你自不怕,这天下间你还会怕甚麽…
喘息,发丝…眉目,远近…轻重拿捏之间,竟有落泪之欲。
韩焉且行且住,似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却爱怜无比。又似忍着极大痛楚,忍耐坚挺。我柔声道:“没事儿,没事儿…”
他却顿住,垂目不语。我正要相寻,他却举目来往,眼中似要滴下水来:“还是你来…”
我一愣,他侧身躺下,轻抚我面颊:“你说的对,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尽兴罢了,我又何必计较孰上孰下?”
我正要言语,他却拉起我手往下探:“你别说你不想…”却又赧颜侧目,不敢看我。
心内一笑,却又甜出嘴角:“好…”
再不多言,此刻,片语亦多。
窗外碎霜逐雪,琼高挂。寒枝渡鸦,明月掩户。烛泪半垂,昏黄无声,摇曳几点清芒。榻上横玉生幽,身下赤璞含灼。
春水破冰,涌贯而行。驾马急行,无所牵袢。月生越落,曲起曲散,交颈缠绵,双飞痴恋。天南海北,宇内洪荒,四野直如无人之境,八方就似赏乐之地。
如何排遣?当歌;如何排遣?当舞;如何排遣?当展颜含笑,当携手同游,当共攀颠峰。
卷起四方之风,吹散浓冰稠雾,复见暖阳。
待醒转,屋外月挂中天。
我微微一叹,起身着衣。韩焉尤自闭目,呼吸绵长清幽。我急速点了他几大穴,方替他清理。没见损伤,也就放下心来。他似有皱眉,垂首轻吻他额际,就又散开。
替他盖好锦被,方取水洁面。
整理停当,轻出户门,反手扣好扉侧,见院里有人,背身而立,手握剑柄,小心戒备。遂笑道:“子敬。”
回身一躬:“爷。”
我行至院中,慢慢踏在雪上,耳侧闻那破雪之声,不由笑道:“梅开了?”
“回爷的话,含苞了。”
我举目望望:“倒真是…”
“爷…”
我略一摆手:“方才我点了韩焉穴道,三个时辰里醒不过来的…”
子敬举目一望,闪着莫名情愫:“爷是想…”
“送他走吧,这儿硝烟弥漫,不小心伤到了,终是…”也就打住,另起一题,“他的人早跃跃欲试,只要离了此地,方不制肘。”
“那爷呢?”
“我?”也就负手一笑,“自然是于此地起兵备战。”
“备战?”
我呵呵一笑:“子敬,你可晓得我叫刘锐带的,写些甚麽?”
“莫非故意激怒刘钿之语?”
“算是吧。”我轻声一笑,又收敛笑意,“还要看父皇怎麽想了…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蒋含早在汐阑点起兵马,四方将士亦是爷旧部。”子敬躬身答了,“放眼卫国之中,只怕爷难逢敌手。”
我摇首道:“不可大意啊。何况…”不由回身望了一眼屋内。
子敬忍不住接口:“爷是怕心有牵挂,这才送走韩焉?”
我点头一想,却又摇首一笑:“牵挂麽?子敬,这话儿说得好,当赏,当赏!”也就踱了几步,“他有几句话儿说得很对。”
若爱镱哥,为何不随他而去;若恨父皇,为何不手起刀落。
我确是自私,胆小,卑劣。我不配有镱哥,故他去了;我不配有文思,故他亦去了;我更不配有白槿,故他终不会久留我身侧。
我一直看到离去之人,兜兜转转寻着因果,却是在自个儿身上,能怪谁?
韩焉,也许,这世间你是唯一能与我并肩而行之人,但…
“爷?”子敬颇有不安。
我一定神,回身笑道:“无妨,你送韩焉走吧。告诉尹赜,要他去豳地找泱儿,他自会明白。影儿自有旁的任务。”
“那爷…”
“我?”不免莞尔,“虽说现下只得飒儿与檀儿在我身侧,但堂堂三王爷,总不会在这小地方栽跟头的。”
子敬还想说甚麽,我扬手阻了:“夜了,去吧。”
子敬点头去了,我瞅他背着韩焉行远,心内突地惆怅。
莫非真要相隔两地,方知心中所系?镱哥,你若有灵,可否告知?我与韩焉,究竟谁是谁的魔障,谁是谁的净瓶?
再回屋,只得一人。抚过方才肆意床榻,余温尚暖。流水似浮过眼前,是他年旧事。
走马灯般转过几圈,我觉着心神不宁,就如有事发生,却不知是何不妥。头微痛,有些寒意侵身,遂拔拉一下炭盆,暖了手心。
想了一阵,唤出飒儿来:“胡太医有动作麽?”
“今儿傍晚,他将秦莘沈莛请至房中。半晌不见动静。”
“嗯?”我挑眉一笑,“都死了吧…”
飒儿抬眼一望,复又垂目:“主子英明。”
“不是我英明…”我倒杯热茶,“沈莛是假货,我早已知晓,今儿见着刘锐,我就晓得是刘钿使得阴招,指望着挑拨我与韩焉罢了。虽不知与父皇是否有关,但不能落人口实…”又一皱眉,“只是可惜了秦莘,我还有事儿想问他…”
飒儿身子一抖:“主子,那胡太医为何要…”
“飒儿,你该想得到啊。”我喝口桂,觉着唇齿留香,心情大好,“现下影儿要走,子敬也离开了,我身边没甚麽人,你说,若你是镗儿,会趁机来袭麽?”
飒儿垂目道:“奴婢不知。”
“说实话。”
“虽是天赐良机,但四王子不会兵行险着。”
“好乖觉。”我呵呵一笑,“别忘了,镗儿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想甚麽,他能猜着六分;他想甚麽,我能猜着更多…”
“…主子今儿心性似是大好。”
“怎麽说?”我倒奇了。
“主子很少说这麽多话。”飒儿躬身应了。
我不由朗声一笑:“是麽?”随即收敛笑意,“因为打现下起,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遗言。”
8 除旧迎新
梅初绽,清气满园,簇雪拥翠,掩映着点点嫩蕊。随意望着头上四角天际,寡亮刺目,就又垂下脸来。
安俊侯府里人声鼎沸,热闹盈天,虽不是吵吵嚷嚷,自有一股子喜庆。
喜庆而刺耳。
喜庆得刺目。
虽日暮低沉,大红灯笼早已挂起,亦换了新联,门神贴得威武刚毅,红绸子金锞子点缀着大堂,浑是暖人眼目。我只觉着腻味,闻着屋里厚厚的玫瑰香,只想打喷嚏。也就顾不得什么,落荒而逃。逃到这偏院里,方算是自在些个,就是薄寒入骨,亦不觉着有甚麽。北风吹了一阵,也觉着无趣,就又住了。
喝口雕,身子慢慢暖和些,指间没那么凉,心里畅快了些,竟有微酣的瞬间。眼前朦胧着,泛着白色的光。
明亮,却不温暖。
我竟忘了,这里的冬天,这里的阳光,与东也无异。
红墙外头儿零星响个爆竹,夹着孩童阵阵欢笑。除夕,爆竹。我摇首笑笑,过年,百姓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过年?我不懂。于我而言,过年是一种重的灾难。过年是祭拜天地神灵,过年是告慰祖先圣贤,过年是恭庆父皇登基又一载。这些,与我无关。东也宫墙之内,掩埋了几多情意?梅开得美丽,不过是嘲笑罢了。
镱哥,你又离我一年了…
不知今年翠羽山的梅开了没有,是否仍是万树丛中一点殷红,缤纷白雾内一抹鲜亮。飘飘乎乎,游荡懒散,缠缠绕绕,叶落尽了,枯枝摇曳寒风,冻住了梢头幽香,凝住了梢头雅致。待得春暖,万芳竞妍,梅却悄然而去…如同美丽,只是一己之事,与旁人无干。宛如镱哥你一般,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少年时代,只是微笑着凝望注视你的人。
可又不同。虽明年再现的不是今冬这一朵,却都是含着你血泪的娇艳,而本人,却从此不见。
完完全全,彻底的,脱离了我的眼眸。
不再出现。
吝啬至连梦也无一个。
不再成长的,不止是你的容颜,亦有我的情感。
发乎情,止乎礼,那是因着没有“然后”,没有“然后”…
于是一切美好而遥远,世间所有的丑恶,自此与你无关。只是我独行的慰藉,是我终身的牵念,是我少年时代的南柯一梦。任凭以后喝得如何醉,亦不复现。
胡思乱想一阵,耳侧竟渐渐静了。我摇摇酒壶,空空荡荡。自嘲一笑,正欲起身,却见安俊侯手上捏个明黄缎子,匆匆而来。
“锶儿,你来看看。”一把塞进来,抢了我的杯子,一饮而尽,却又皱起眉头来,“天儿没黑透就喝酒?”
我随意笑笑:“外头儿凉,岳父大人与我进屋再谈。”
“你也晓得外头儿凉么?”安俊侯叹口气,“你岳母催了我几,叫我唤你进屋暖暖。”
我与他并肩行着,含笑称是:“累岳母大人挂心了,刘锶不安。”
入屋坐定,闲话住了,自有下人送了茶来。我展开那文书望着,不由笑容满面。
安俊侯瞅我一眼:“也就你笑得出来。”
我挑眉道:“岳父大人以为如何?”
安俊侯皱眉道:“我倒没想着皇上真信了老大的话儿”
“岳父大人也以为真是父皇听了大哥的主意不成?”我眯眼一笑,“岳父大人想来已有谋划,特来试探。”
安俊侯叹口气:“老三,你怎还能坐得安稳?”
我挣不住笑起来,又连着咳嗽,好容易止了,方道:“岳父大人安心,小婿断不会拖累您的。我本打算今儿晚上动身的…现下,也该请辞了。”
安俊侯一瞪眼:“我又不是赶你走,不过是问你对策罢了。”
我摇首一顿:“岳父大人,朝廷下了这麽一道圣旨,你我还能作他想麽?”就又瞅了一眼明黄缎子,挑了几,朗声念道,“…三王子锶,约束不力,纵兵为患,竟致中军陈兵内廷,实乃大逆不道。禁足内宫,原望其静思己过,却叛逃离京,匿其踪迹,其心为危…原虢国王子焉,圣躬垂悯,得祀先人。孰知其不思圣恩,反生贼心…几番谋划,劣迹斑斑,所行卑鄙无所拟,枉顾圣心,陷己于不仁不义,陷…”
“莫念了,莫念了!”安俊侯忙的摇手,“这圣旨我看了数遍,早了熟于心。”
我也就罢了口,只翻转一展:“那不知岳父大人可看清此?”
“玺印?”安俊侯一怔。
“这是礼部发的旨,加了左右二相的印。”我也就搁下,嘴角带讽,“若是还有皇后,多半还得再加一个章子。”
安俊侯肃然道:“朝廷每年大日分的旨意里,多是宽慰规勉之语,皇上并不亲自下旨,礼部发旨,也就是朝廷的意思。”
“可总得见父皇的印吧?”我挑挑左眉,“庭继行事小心谨慎,怎会犯这般小错?”
安俊侯一惊:“莫非皇上出事儿了?”
我瞅他一眼:“岳父大人…若父皇真的出事儿了,您还能这般悠闲与我饮茶?”
安俊侯呵呵一笑:“老三想多了。”
我心里哼了一声。你想甚麽,还用我明言不成?刘钿与刘锶,你摇摆不定,现下已是迫在眉梢,不能左右逢源,你自是大伤脑筋。
安俊侯笑罢了,颇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道:“老三,你要甚麽尽管开口,只要…”
“敬谢不敏。”我拱手笑笑,“岳父大人多年韬光养晦,何苦今日毁了道行,莫如作壁上观。”
“壁上观?那你要如何与大哥交代!”突地插个声儿进来,安俊侯吓得面色一白,忙不迭回身。
我整好以待,取了桌上热茶暖手,并不抬头,只轻笑道:“镗儿,外头儿冷,还不进来暖暖?”
门启,夹着阵冷风,飘进来几缕幽香。
镗儿昂着头,行至我面前:“刘锶,你若是束手就擒,念在往日情谊,我留你个全尸。”
我哑然失笑:“刘钿并不信你,何苦为他卖命?”
“成事之后,天下共享。”镗儿一字一顿。
“的确诱惑。”我点点头,“自在一方,可随心所欲。但若有刘锶一日,尔等必定寝食难安。”
“所以你必须死。”镗儿拉出剑来,“上没有刺死你,这回子可就不同了。”
“你要杀我,容易得紧。”我唇角一弯,回目却找不见安俊侯,不由笑出声来,“这老匹夫倒跑得快。”
“识时务罢了。”镗儿横我一眼,“你的月华剑呢?快快拔出来!”
我收敛笑意:“我的剑,不杀兄弟。”
镗儿一愣,却又恼怒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不,你敢。”我淡淡道,“只是我想晓得,你可有把握赢了刘钿?”
“你猜着了?”镗儿面色一变,继而平复:“也是…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想杀我,不过我早言过,我不会谢你。”
我只笑而摇首,听他又道:“要将你逼入绝境,只能联手。”
遂大笑道:“抬举我了。”
镗儿摇首道:“你对我是极好的,可你不是我,怎能明了我的感受?”
我沉默片刻方道:“你杀我,可以,你只要答我一句话,你能好好待铭儿麽?”
镗儿一愣,却又怒道:“自然!”
我展颜一笑:“如此甚好,你动手吧。”
镗儿提剑欲刺,却又顿住:“你为何不问其他?”
我瞅眼窗外似飞起薄雪,懒懒道:“镗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父皇他们,你必不会亏待了,兄弟姐妹中,你也只忌惮我一人而已,他们…”
“除了刘钿。”镗儿瞪眼补了一句。
“是,除了刘钿。”我也就一笑,“其他兄弟姊妹你也不会怎样。滟儿…本就与这事儿无关,你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至于百姓…”摇头轻叹,“我本就不在乎,你当作得比我好才是。”
“那为何单单说五弟?”镗儿垂目半晌,冒出一句。
“你为了他反我,我又怎能不问?”我拢拢领口,“其实我早说过,我不会碍着你们,一切全在你自个儿。但你却全无信心。”又摇头一笑,“我死了,铭儿他…你看好了,别叫他出甚麽茬子。至于伤心…也许会有,不过少年人,过一阵子就好了,你有些耐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镗儿躬身应了,却又猛地一怔,“呸!”
我忍不住想笑,又觉着不妥:“只要活着,你们俩都好好活着,总有那一天的…”
“何必假惺惺的!”镗儿举起剑来,直指我喉间,“你以为这麽说,我就心软了?”
我斜眼一笑:“那你手怎麽抖的更厉害了?”
镗儿面上一红,咬牙瞪眼,一剑刺来!
我含笑不动,由着剑气划来。刷的一声,刺在左肩锁骨上,流出血来。我侧目一望,笑道:“你以为我会躲不成?来来来,拔出来,再刺一剑。”
镗儿一愣,抽剑欲往。剑锋却被骨间卡住,一时竟拔不出来。我忍痛笑道:“再用点儿劲儿!”
镗儿愣着望我一阵,突地手一松:“刘锶,今日我不杀你,改日战场上再决高下!”回首夺门而出。
一口气松了,却撑不住跌下椅子,这才瞅见半边儿身子全红了,不由摇头笑道:“见红发财,大吉大利。”
梁上跳下个红影来,一把扶住我:“主子!”
我强笑道:“很好,飒儿,很好!”
飒儿紧咬下唇:“若不是主子下了死命令,飒儿真想,真想…”
我略略摇首:“他刺了我两剑。第一剑,是刺给刘钿看的;这一剑,却是刺给安俊侯看的。甚麽时候,他才是替自己刺的呢?”
飒儿眼中含泪:“主子别说了,别说了…”手忙脚乱替我止血。
我由她伺弄,口里懒懒道:“可惜刘钿还在,否则将这江山给了他,也没甚麽不好。”
飒儿一愣,我忙笑道:“玩笑耳。”
她垂目不语,扶我起身:“主子打算怎麽办?”
我扶着桌沿,默想一阵:“回汐阑。”
“现下?”飒儿顿了顿,“可主子受了伤…”
“皮外伤罢了。”我倒吸口冷气,扯着嘴角笑道,“总不能等着刘钿来抓吧?”
飒儿颔首应了,扶我往外行。路上竟无一人阻拦。不,是竟没遇着任何一人。
出门上马,我回身望着黑漆漆的大门,心内默念一句,安俊侯,岳父大人,今日你的恩惠,他日报与滟儿就是!至于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谈不上旁的。
忍痛扬鞭,急驰于岁末。眼见夜愈,路上早没了人影,唯有马蹄声声,响撤空寂官道。
9 声震天下
没几日,已是武圣二十三年。
正月初一,正日。拜年贺节,祭祖、上年坟,接神、迎神,贴年敬画,吃年糕,进椒盘、五帝盘,需饮桃汤、柏酒,响卜。武圣圣躬违合,由大王爷刘钿领百官行。卜呈大凶,意为主杀,当兴兵戈之祸。大王爷怒,斩司监官,群臣惶恐。
初二,小年夜,亦称狗日,俗谓是日祀新表日首节,当过二节。朝廷惯例,当赐百官新服,增补升迁名当廷而宣。左相亓过、右相郭采均称病不朝,大王爷刘钿代武圣下旨,表致文书洋洋洒洒万余字,敕令大致如下:汐阑王三皇子领兵部尚书衔锶,行有不端,潜迹逆谋,包藏祸心,着即刻返京,自领其罪;锶党羽兵部诸人,暂收监候审;户部尚书南宫闵,党同其祸,念其三代忠良,着夺职降品,外放虞郡;吏部尚书林连之,与锶交往过密,事涉结党营私,滋事体大,即日入内务府候查,其家眷老幼,暂入内宫收归陵烟阁居…群臣惊异,刑部尚书裴少西分辩几句,言语间多有回护,刘钿反言刑部查案不力,杖责三十;礼部尚书蔡庭继据理力争,亦被杖则三十,尚未刑罢,竟晕过去,众臣遂不敢多言。散朝后,三品以上官员求见武圣,均被拦在内廷外,久跪亦不见。后禁军统领张广出御林卫驱散方罢。当夜禁军封闭九门,岗哨严防。
初三,小年朝,亦称羊日,汐阑地俗谓不扫地,不乞火,不汲水。是日亦为田地生日,俗称“田本命”。当日刘锶现汐阑地官府前,亲引当地官吏豪富乡绅等百余人,祭叩土地。
初四,猪日,朝廷下旨,着汐阑王刘锶速速返京。是日汐阑王开仓设宴,布汐阑地新政数条,民亦颂之。
初五,牛日,俗称破五,是日民间家户倒元旦以来积聚弃物送穷,各商号开市,汐阑王亲替东虢新银庄题字,宣年节禁忌自是日起破除。当日汐阑外麇郡守奉旨见汐阑王,不日而出,面色惊恐,时人目以为怪,然不可探一字。
初六,马日。汐阑王令下治军,原中军各将抹兵力马,朝廷震怒,指斥汐阑王行同谋反,当日交临数郡守引乡军来攻,大败而归。汐阑王起兵竖旗,号反权臣,意在清君侧。
同日,豳国康宁女主上折武圣,言汐阑王绝无谋反之心。武圣降旨,令其专心豳国事务,宾主不欢而散。大王爷刘钿言降地进贡不精,削旧地王号为侯,一举激起千层浪,乱心四起。
初七,人日。武圣着大将军张广为主将,四王子镗为偏将,引将二十万,出兵汐阑。兵部侍郎郭俊自请为先锋,以示与叛臣汐阑王刘锶无关,武圣准。
同日,原虢国旧地最先起兵为乱,卫国四境原他国旧地附逆,一时军报频仍。
初八,谷日,汐阑王刘锶不言战事,只于寺内占谷丰欠,得知为晴侧,喜甚,言今汐阑必为丰年。
九日,豳地康宁女主兴兵,置信汐阑,言同除卫之祸害,还武圣清闻。汐阑王刘锶不置可否。
十日,石日,民谓十至,亦唤作十不动。俗信是日忌动碾磨石器,忌动刀兵。大王爷刘钿责成张广速速行军,由是军中哗然。
十一日…
十二日…
重重合上邸报,扔于桌上,闭目皱眉。
“爷!”
“嗯。”我微微颔首,“张庭这会儿到哪儿了?”
“回爷的话,本是合兵来袭汐阑,然各地纷乱,不得不分兵行事,张广急调四围乡军,但虢国反趁朝廷慌乱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眯起眼来:“蒋含…我怎麽听着你的话儿里透着喜气?”
蒋含嘿嘿一笑:“我不会说好听的,反正跟爷作对的,我都不喜欢,巴不得他们见天儿倒霉才是!”
也就无奈一笑:“子敬,准备得如何?”
“三军已然齐备,只等爷下军令了!”
我叹口气,终是要有这一日,躲不过啊…只是东也传不回消息来,父皇的旨意透着古怪,刘钿有这个担子逼宫,也没这个本事才是…突又想到一茬,不由连连摇首,大意了,大意了!怎的漏算了那二人!
正想着,听得外头儿门轻扣,遂朗声道:“甚麽事儿?”
“回王爷的话儿,虢国王子韩焉有信至。”
也就微微颔首,子敬行过去开了门,闪身进来两个人,黑衣斗笠,望不清眉眼。
我正要开口,那人却一个箭步过来,慌的子敬横身拦了,那人一扯斗笠,唤道:“是我!”
我定睛一看,忙起身奔过去,拉住他手臂颤声道:“…连之!”
不是连之又是谁!这满身风尘,眼眶发青,想来一路提心吊胆,怎能过得好?后头儿那人忙的跪下:“给主子见礼。”
“做的好!映儿起来吧。”我微微抬手,“此番累了你,先下去歇了,我转头再寻你。”
子敬乖觉,拉了蒋含映儿二人退下,不忘掩上房门,端的体己。
待人散了,连之方喘口气:“可算活着来见你了!”
我拉他坐下,递杯热茶过去:“慢慢说。”
连之饮了一口,方正色道:“皇上叫刘钿给关了,被逼下的旨,你不可明着与朝廷作对…”
我笑笑:“说明白些。”
“那日影儿救下长公主,忠叔始终觉着不妥,遂与我商议,想将长公主尽快送回宫去。”连之叹口气,“武圣秘密派了人来接,谁想路上出事儿…”
“这漏子出在张庭身上,还是高公公身上?”我皱眉道。
连之一脸忿忿:“张庭转身将长公主送刘钿那儿了,刘钿夜求见皇上…第二天宫里就传出皇上身体微恙,若少了高公公,也不会成事!”
“这些…是你查出的?”我垂目一顿。
“我探的些,韩焉那儿…”连之叹口气,“韩焉也查出些蛛丝马迹,我两下里一思量,这才…”
刘钿如此嚣张跋扈,吃准了我不在东也,禁军调动又在张庭手上,这才不怕亓过他们…只是高公公怎的被他拉拢了,还有张庭,一直以来都将他视为父皇心腹,没想到…原以为会是与父皇相忤,此一招不察,虽面上看来无异,然陷长公主于危地,终是我之责!
但现下不是也不便提这些,只好道:“连之,你家眷…”
“不用担心。”连之轻扣我指尖,“在陵烟阁时,有你的人看着,刘钿没机会下手;映儿与东虢之人合力救我脱困之后,兵分两路,一队护送我来此,一队送他们至亓相。亓相虽无把兵权在手,但要保了你我府上众人性命,并无大碍。”
我摇首一笑:“韩焉也是,直接送过来不是一般的?”
“这话儿说得韩焉冤枉!”连之瞅我一眼,“一群不懂武功的妇孺,来此地不一样是颠沛流离?”
也就不提这茬:“铭儿如何?”
“被软禁府里,我几求见,都被四王子拒了。”连之叹口气。
我心内一叹,面上强笑道:“南宫呢?他那性子吃软不吃硬,使银子又没个准儿的,外方虞郡,还真憋屈了他。”
提到这活宝,连之满面愁容亦稍解:“那厮又怎会吃亏?他走时我去送了,正想劝慰他几句,他反笑嘻嘻的,直骂刘钿榆木脑袋,以为撵走他就动得了国库了。谁晓得他手下那些算盘精可都是他暗里教出来的!”
我拊掌一笑:“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连之笑了一声:“只可惜老蔡陪着打了一顿板子…”神色又黯淡下来。
“无妨无妨,老蔡那儿刘钿抓不着甚麽鞭辫子的。”忙拉起他手来,“只是那三十廷杖,弄不好真会要了命的。”
“裴少西也就隐隐透了皇上的意思,谁晓得踩了刘钿的痛脚,这才…唉。”连之一脸懊悔。
我摆手道:“裴尚书历来行事公允,既不喝酒,亦不豪赌受贿,刘钿拿不着他甚麽,打他不过以儆效尤。”
连之喝口茶:“我只是没想到郭俊究竟怎麽个意思。”
“我原以为他与郭采一般,是父皇的人,可现下看来,郭采是,郭俊却不见得。”我默默一想,又道,“我现下也说不准,还得待与他交手方知。”
连之望我一眼,方小心道:“你当真…要与四王子兵戈相见?”
我大大叹气:“不是我,而是他…”又苦笑一声,“论起来,这一场必不可免。只是不能白白便宜了刘钿合那些亡国之人!”
“那…也包括虢国?”连之静静来了一句。
我倒愣了:“连之,你想说甚麽?”
“我甚麽都不想说。”连之垂目道,“你自有道理,我能作的,只是信你罢了。”
我心内一暖,也不言语,只轻轻拥住他一下,就又放开:“你来,我安心不少。”
连之面上一红,也就掩饰道:“昼夜赶路,困倦得不行…”
我忙起身道:“怪我拖你说话,你去吧,子敬会替你安排好的。”
连之一笑出门,我回身坐下,又静思一阵不提。
5 积劳成疾
上元灯节,东也城东双柳巷走水,烧了几条街子,毁了不少宅院。孰料日五门使官仓被劫,民语是日为耗磨日,官不开仓。今日空仓,年将损耗无度。禁军大肆搜捕,民心惶惶。同日,我中军北上,沿途郡吏或降或逃,几无费一兵一卒。令下重述,起兵只为铲除奸佞,情非得已。军令仍存,不得袭扰百姓,不得打劫商号银庄,不得强抢民用。是故收地一切如常,直如无事一般。
燕九节,东也道观集祀长春真人,号为燕九会。然禁军以聚众生事为由驱除,道人怒极,双方械斗,死伤百余人,时人叹惋。
二十日,小添仓,俗以灰土画仓围、或以梗作仓围于院中,中放粮食,以为祈求。即着令所属之地开仓放粮,以慰冬荒。是日东虢东进,逼近东也东部重镇闵郡。刘镗力抗,双方激战一日,互有死伤。
二十五,老添仓,数粒曰添仓,饱食亦曰添仓。人家又有米积薪者,谓可保积粮丰囤满。是日祭拜仓神罢,引军连下四镇,陈军东也南侧门户度昂郡。张庭急调将帅二万,死守度昂。
至穷九日,汐阑旗号遍插东、南各郡,西侧东虢据守,北有豳国雄视。
却转念一想,以近立春。
立春,立春…
睁眼醒来,腰酸背疼,却是伏案睡了一宿,案前烛火尚明,。耳侧听着敲五更,天际却黑沉沉的,透着死寂。
面前章程是连之送的折子,细表收地立春日事略。盯着文书上俊秀笔锋,不由神游。
幼时每年立春,皆觉无趣。
送春耕人等入宫曰进春,早于前日迎春,是日鞭春牛,祀句芒神,拾土片碎片宜蚕,胡太医令只说能治病,这才添些乐子。与镱哥躲在文清娘娘撵中混出宫去,见农家互馈小春牛,端的和气妥帖;商号酒肆挂饰春胜春幡,迎风漫展,五色斑斓。各家门上早已剪写贴妥春帖,红的暖人眼眸,墨字黑亮亮泛着神采,透着喜气。
按制,皇上、皇后需躬耕、躬桑以劝农。在我看来,父皇扬鞭打牛,远不如挥鞭策马来得爽利。反观文清娘娘,素服洁面,皓腕柔指理桑弄蚕,还赏心悦目些个。不过无趣的还在后首,当日只可食生菜,意为“咬春”,我打小吃这玩意儿,定要肚痛三日不可。那年席上我愁眉苦脸,镱哥看不过,偷偷替我吃了,却叫刘钿告了一状,父皇罚我三日不得食用他物,只准用些食蔬,且不得热过。不过说也蹊跷,自此我再食生菜,竟无异状。现下想来,父皇倒是行个“至之死地而后生”。
无声一笑,却勾起喉间麻痒,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微倾,披着的袍子滑在地上。本想伸手拾了,才弯腰,眼前竟一黑,天旋地转,啪的摔在地上,一头撞在案沿上,半边胳膊毫无知觉。
早前亦有此症状,只不想子敬挂心,也怕动摇军心,故而瞒了。但今时不同往日,整颗心似被细线勒住,胃缩成一团,脑里空寂一片,喘不上气来。我冷汗淋淋,想唤人,却哽着说不出话来,倒是外头儿守卫听见里头动静,进来问一声儿安,才吓得手忙脚乱把我扶起来。
子敬闻讯而至,拖了王府郎中,并着老大个药草箱子。
郎中细细望了我面色,轻声问了近日起居,静静听我答了,方号脉不提。我歪在枕上,只觉着腻味,瞅着郎中面色阴晴不定,只觉着厌烦:“子敬,何必小题大做,我没事儿。”
子敬叹口气:“爷,打回汐阑起,您就没睡过个囫囵觉!事事躬亲,件件亲为,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我笑笑:“真没甚麽。就是伏案睡了一夜,压得身子有些麻了。”
郎中罢了手,我理理袖口:“有劳先生。”
郎中一拱手:“敢问王爷以前可是中过毒?”
我略一颔首,郎中又道:“那毒王爷可解了?”
我皱眉道:“那个大夫已解了多时了。”
郎中垂目道:“若是王爷体己,可否告知小老儿那毒与解毒的方子?”
我心里一紧,没有答话,倒是子敬惊道:“你是说…解药里有文章?”
郎中面上慎重:“这个,小老儿不敢说圆了。”
微微皱眉,冲子敬颔首,唤他取了纸笔写与郎中。郎中细细看了,反复几遍下来,脸色愈加凝重。我斜眼瞅着,不发一言,只叫子敬将昨儿的折子拿了榻上办了。子敬替我架个小几,方好书写。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郎中冲我跪下叩首:“王爷赎罪!”
我也没抬眼:“说。”
“小老儿不敢说…”
我抬头一笑:“那就别说了,下去吧。”
子敬忙道:“爷!”
郎中磕头三响:“王爷若不停了征战,只怕撑不到今年夏天!”
手上一抖,滴下点墨来,氤氲开来,散成一片浑浊。
子敬身子一晃,面色苍白:“甚麽?”
郎中俯身道:“小老儿不敢说谎!”
子敬这才见我垂目不语。慌的迎上来:“爷,爷!”
我举目一望,嘴角竟不由上扬:“真的?”
郎中倒愣了,我才发觉自己笑出声儿来了:“这可真是…我刘锶长这麽大,这可算是听得心里最痛快的话儿了。”就又盯着他道,“先生请起,刘锶尚有几事不明,还要请教。”
郎中哪儿敢起来,只得颤着身子答:“是,王爷请说。”
“我中的琥珀霜已经解了,又是怎麽…”
“下药的人可谓绵里藏针,用心刁毒!”郎中叹口气,“下药的人当熟知王爷起居,至少亦是熟知王爷自小常服的药石。解药中多添了几味引子,不妨碍解开琥珀霜,却能将王爷体弱的虚气引出…”
后头儿话儿我却听不进了:“这麽说,只有我吃了这解药,才会二中毒?”
郎中想了一阵:“理当如此。”
遂心头一宽,再不济,韩焉也有武功底子撑着,不会出事…
子敬急道:“怎麽能治?”
郎中忙道:“小老儿写给方子,能压着毒性,但…不能根治,除非,除非…”
“除非甚麽?”子敬面上驼红,急得连连措手,“莫非少药材?你只管说,就是天上龙凤,我也想法子给爷弄来!”
我轻笑道:“只怕这事儿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郎中汗颜:“王爷说得是。”
我摇首一笑。就算我放过了你,父皇也不会轻饶了你,胡太医,你有恃无恐就因这个麽?想来倒也有些道理,进可要挟于我,退可投诚刘钿…
可惜你此生已没这机会了。
遂眯眼一笑:“若按你开的方子服用,还能称到甚麽时候?”
“最多…一年。”
“不够!”我斩钉截铁。
“若是,若是王爷能爱惜些个…”
“怎麽爱惜?”我皱眉轻道,“叫我别看折子,别领兵出征,别喝酒,别…”
“不是‘别’…”郎中抖着嗓子,却也挺起腰来,“只要不过量,还能再撑个两年…”
“那也不够。”我摇首道,“唉,真是…罢了,生死有命…先生你先去吧。”
郎中踌躇着起身,却又跪下急急说了一句:“王爷还得忌讳一个…”
“甚麽?”
“王爷…房事不宜操劳,耗损精元…不止是与王妃女子若蒲之流,尤要戒的,就是与…”郎中鼓起勇气还是说不全,索性作个闭目等死状。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却又咳嗽不止,只得掩口勉强道:“我,我晓得…咳咳…晓得了,你去罢。”
举目却见子敬满面忧色,我自一笑:“子敬,莫挂心。我心里痛快着呢。只是这事儿可得守紧了!”
“爷!”子敬眼中又痛又悔,跪在我面前,垂目不起。
我轻抚他发髻:“我等这一天好久了…好容易等来了,我怎能不痛快。只是…”手上一顿,“我却没想着叫胡太医摆了一道…其实一年还有余,我估摸着,三个月也就够了…”
“爷!”子敬声儿一哽,叫我眼里一痛,忙的笑道:“我的心思你晓得,这回子岂非是镱哥冥冥显灵,助我一遭?”
子敬仰起头来,满面泪痕:“爷莫说丧气话,天下之大,定有能医好爷的大夫!”
“也许…有吧。”我垂目一笑,收回手来,“只是,治好了,还不是要见这些腌j,还不如…”
后首话儿没说出来,只为眼前猛地晃过个人影,心尖上没由来一疼,竟有些踌躇了。
原是心急火燎盼着,候着,就想着今日,可真的来了,怎的生出依恋来…怕死?非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堆金积玉,是棺材里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栗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污粪土;高楼广厦,琼楼玉宇,是坟山上起不得的高堂;饰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住的败絮。
忍不住大笑道:“子敬,拿酒来!”
子敬愣在当下,我横他一眼:“白乐天唱《长安道》,今日雪止,是该吟咏!”
把酒当歌,自吟片语。白香山文辞清丽,禅风颇厚,我却偏要改了,应作:
梅散去清枝开,独奏一曲酒一壶。众人劝我闲南山,古来愁情堆满怀。君不见卫国人,东也道,一回来,一回老…
51 春寒料峭
时入二月,俗谓丽月,或曰如月。然晴天霹雳,震得我寝食难安。
长公主殁了。
手上一抖,握不住笔端,我勉强盯着跪在面前之人:“映儿…你再说一遍?!”
映儿面有不忍之色:“主子…”
我立起身来一步一步向他逼近:“会不会是刘钿放出的假消息?又或是有人想趁乱谋利?你亲见长公主去的,或是当时在场…”
子敬一把拉住我:“爷!”
我抬眼一瞪:“作甚麽?!”
子敬嘴唇一抖,缩回手来。
映儿哑着嗓子道:“自打奴才与影儿晓得长公主被刘钿囚了,千方百计只想救了出来。”
我摇首道:“影儿曾在他府上埋伏过,只怕没那般容易。”
映儿躬身道:“确是如此。是故奴才与影儿只能暗中埋伏,本想打探清楚再…谁晓得…”
我撑着桌边儿,低声道:“长公主…怎麽去的?”
“自裁。”
“甚麽?”我大惊,“这麽重要的筹码,刘钿会轻易的放她自杀?”
“刘钿确是交代小心看管,然长公主之前一丝一毫怯态也无,看守放松了些。奴才与影儿好容易寻得机会,谁想竟见到…”
“具体甚麽情致?”我沉声道。
“据当时情景推测,长公主有心藏了一只小酒杯,趁沐浴时打碎了,以碎瓷割腕…”
我紧皱眉头:“长公主…是甚麽时候…”后头儿难以出口,一按眉间闭目自苦。
“上月二十四日。”映儿沉声答了。
我颓然跌回椅子上:“影儿呢?”
“还留在东也。”映儿抬头望我一眼,“主子可要…”自往喉间一划。
“不用。”我扬手一挥,冷道,“一刀了解,太便宜了他!”
子敬身子一抖,与映儿交换个眼神,没有言语。
“长公主的事儿,现下刘钿瞒着,并未张扬…”映儿皱眉道。
“这事儿张扬出去,就又是大罪。就是父皇晓得了,亦不会轻饶了他。”我颔首又道,“长公主去时…你与影儿都在身侧?”
“奴才不在,是影儿回说的。”映儿垂目道。
我打量他一阵,咳嗽一声:“映儿,你累了,下去歇息吧。影儿那儿我自有任务,你明儿就启程往韩焉那儿去。”扬手递封信给他,“这个…你一并拿去。”
映儿接了,一看提头,不由愣了:“主子,这是给韩焉的…”
我合目一顿:“这信要紧,我也就放心你去。”
映儿心领神会,叩首下去了。
一时无话。
我坐了一阵,睁眼坐起,提笔理剩余军务。
子敬替我换过茶来,偷眼打量我脸色。只不去理他,批完这几分,又叫他重新拿些来。子敬换了一叠来,期期艾艾开了口:“爷…”
“放下吧。”我头也不抬。
子敬搁下了,却也不走,立在我桌侧。静听他呼吸之间,有些凌乱。遂瞥他一眼:“有话说?”
子敬忙道:“没,没有…”
我一皱眉,索性搁下笔来:“说!”
子敬嘴唇一动,颇有踌躇之色:“爷…为何这般…还能理政事…”
我摇首一笑:“我明白了。子敬,你是想问,为甚麽长公主出了事,我却毫不在意似的,可是?”
子敬垂目不语。
我叹口气:“虽那话我没说出口,可心里,是敬着她的…有的话她想说,却被我阻了…”又忆起万圣节那日,语多绝决不逊,不由心内一痛,“现下想来,她苦在心里,却从未言过,也许去了,反倒干净。”又眼中一狠,“可我觉着,此事定不简单!”
子敬身子一抖:“爷是说…”
“长公主性子刚烈,不像是会轻生之人。”我负手立起,“映儿也没说就亲眼见着长公主行此事,其中必有蹊跷。”
子敬颔首道:“若是刘钿做的,的确有情理不通之。”
“拿捏着长公主,至少钳制了父皇与我,大好的筹码他怎会舍弃?”拿起笔来,沾满浓墨,圈点文书,口内道,“但映儿带了这个消息,刘钿那儿却不见动静,可见多半是真了…”
子敬轻道:“爷…”
我略略摇首:“自杀?我不信;刘钿逼迫?更不可能,这事儿里头儿透着古怪。”缓缓抬头望他一眼,“子敬,若是你,会为了我,杀长公主麽?”
子敬身子一抖,忙的跪下:“爷说这话,还不如叫奴才去死!”
我由他跪着:“若是疑你,就不会同你说了。”也就起身,“我只是那麽觉着…并无真凭实据。”
“敬爷尊爷还来不及,怎会伤害长公主?”子敬叩首道:“爷身边的人,断不会如此行事!”
“非也非也。”我摇首一顿,叹气道,“杀了长公主,也许正是帮了我大忙。”
子敬一愣,我轻道:“合围之势已成,我却迟迟不挥军北进,正是为此!”
“可刘钿并未以此来胁迫爷…”
“那是不到时候。”我摇首道,“刘钿他也晓得,论行军打仗,卫国之内我难寻敌手,是故他打头儿起,就没把地界看得那麽重。他要的,不过是个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
“就算我拿下了这江山,也不过是‘窃取’,多得是异心之徒。”我叹口气,“眼下我虽是‘清君侧’,可要论刘钿有何行为失当之,倒真没几条站得住的。”
子敬皱眉道:“莫非刘钿原本想的就是与爷分治?”
我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摇首道,“这话儿可说得极巧!对我,他可说保守我身份秘密,要与我分治天下;可一旦时机成熟,必定会以此为借口不利于我。但若我不答应,那他随时可抖落出来…孔儒一教,最重纲常名节,那些堪比洪水猛兽!”
子敬幽幽道:“所以爷觉着是您的人下的手?”
我苦笑道:“我亦不愿承认。”
“那麽爷以为是谁?”
我瞅他一眼:“子敬,你的话,太多了。”
若是往日,他必垂目称罪,不再言语。可今日,他却扬面正色道:“爷,恕奴才僭越了,请明示!”
我略略吃惊:“子敬?”
“爷想的,是影儿麽?”子敬不动声色,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我心内一动,笑道:“的确。”
“爷有何凭证?”
“我早已说过,我没有真凭实据。”我回身坐下,拿起茶杯暖手。
“那必有蛛丝马迹胶爷起疑才对!”子敬不依不饶又道。
我浅浅一笑:“影儿能得刘钿信任,固然有她出众之,但刘钿亦不少傻子,太过顺当的事儿,必是后头儿掩着不可告人的腌j。”饮口茶又道,“另一个原因…”
“是甚麽?”
“是她太过忠心。”我沉吟道。
子敬哑然失笑:“因为忠心,反遭怀疑?”
我摇首道:“就是因为她太过忠心,只要是我下了令,无论是出入青楼,为人奴婢,或是旁的甚麽,她不惜一切代价都会完成。”
“爷的意思是…”子敬一皱眉,“可影儿应当不会如此大胆。”
“这谁说得准。”我疲倦一笑,“忠心,有时候也会成害人毒药…”
子敬还要言语,我合目笑笑:“子敬,我晓得你心地极好,可有的事儿,不能只看表面。”
“爷的意思,是要办了影儿?”声儿一颤,我似是见着子敬面色惨白,咬着下唇的模样儿。
“怎麽会?”我叹口气,“她跟了我这麽多年,没一件差事办的不好。更何况,此事…她有她的计较,我有我的苦衷。影儿想的比我多,我该谢谢她才是…”苦笑一声,又道,“若我真办了她,映儿怎办?亓家四个小子又怎办?”
子敬轻道:“爷想算了?”
“不然如何。”睁眼一顿,“只是我也要叫她晓得,自作主张不是奴才的本分!”
“这麽说,爷叫映儿送信,是为了…”
“不过是把他支开。”我起身理理衣襟,“那信虽也要紧,可派映儿去确是大材小用。可我把他支开,一来就是要他晓得,我要给影儿些苦头吃;二来,也是告诉他,不会要了影儿的命;三来,就是要他晓得,我还信任他。”
“这麽说,爷近日就会发兵了?”子敬瞪大了眼。
我颔首道:“自然。”
“韩焉那儿早已准备妥当…”子敬替我批件袍子,“爷的身子要紧,就不用随大军出征了吧…”
“无妨。”我浅笑道,“张庭退回都城一带,集结了所剩军力,当有恶战,我怎能缩在后头儿?何况…”苦笑一声,“我必须得回去。”
“爷还是不放心麽?”
“东也城里,有太多我放不下的…”苦笑一声,“父皇那儿,刘滟,铭儿…这麽一想,我真是欠了不少…”猛地眼前发黑,身子晃得一晃,忙抓住子敬的手,方立定。
耳侧子敬惊呼:“爷?爷?!”又回身大叫,“快传――”
我伸手一栏:“不可!”
子敬回目,满眼急色:“爷!”
“现下好多了。别大惊小怪的。”我勉强笑笑,“三个月,足够我攻下东也,也够我敉平刘钿党羽,只是…”
“只是不够你安排好后事,不够你躲着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人怒气冲冲冲进门来。
我笑道:“你怎麽来了?”
“我来不得麽?”他横我一眼,“还是你本就打算再见之时,是我给你上坟的日子?!”
“韩焉,若我已死,你见我还不恭敬些?”嘴角一勾,我倒有些意外。
他怎麽来了?
52 一叹三惋
“韩公子…这话…”子敬面上尴尬,说得一句,又咽了半句。
“我就这麽说话!”韩焉反手拉住我,替我号脉,面色渐渐凝重,最后一扔我手,“几天不见,就弄成这样,你,你真是!”
我叹笑道:“你没事儿就好。”又回身道,“子敬…”
子敬身子一抖,跪下俯身:“还请爷恕罪!”
我一皱眉,正要上前,韩焉横身挡了:“这事儿子敬告诉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哭笑不得:“我只是想叫子敬下去替你收拾间客房,顺道叫厨子作两个小菜罢了。”
“是麽?”
韩焉哼了一声,回身道:“子敬,莫怕他,有我在,他不敢。”
我一阵头痛,挥手叫子敬下去。他掩口一笑,躬身去了。这才拉了韩焉坐下:“你怎麽来了?”
“子敬说你病了,我也听到刘钿那儿出了些茬子。”韩焉瞥我一眼,“我想着,也许你想见我。”
我叹口气:“韩焉,我心里憋屈得紧,可又没人好责备…”
韩焉立起身来,将我搂在怀里:“我晓得。”
缓缓闭目,靠在他胸前,轻道:“我母亲…死了。”
“我晓得。”
“是我害死的她…”
“我晓得。”
“我自己也活不久了…”
“我晓得…”
我死死咬着下唇,硬将眼里氤氲逼了回去,这才抬头一笑:“韩焉,你若要这江山,拿去就是,但别为难刘家,他们,他们…”
“你放心,若你死了,我才不会放你一个人快活去!”韩焉眼圈微红,却瞪我大声道,“想一个人绕跑,没有的事儿!”
我摇首道:“别说傻话。”
韩焉正色道:“且不说你那不是甚麽绝症,就算真是,我也有法子救你!”
我鼻中一酸:“你…”
韩焉搂住我轻道:“别和交代遗言似的…我可告诉你,你要就这麽死了,我保证要挖你祖坟,烧你祖庙,我保证杀尽天下所有姓刘的,我保证…”
我忍不住环住他腰际:“那我呢?”
“自然是把你碎尸万段,烧成灰,磨成粉,吃下肚去,好叫你这辈子没别的地方可去…”韩焉声儿有些哑,我只作不察,轻笑抚他脊背。
“我会撑着的。”
“真的?”韩焉略略松手,对着我眼睛。
“撑到撑不下去为止。”我吸口气,“你来了,也省得再去找你。”
回身桌前,展开行军地图,两人商议进兵之事不提。
“今日是中和节,百姓以青囊盛百谷、瓜果籽种互相馈送为献生子,百官亦献农书。”韩焉挑着修眉,“今日出兵只怕会招天谴。”
“何况今日还是太阳星君诞!”我浅笑一声,“桌上有太阳糕,你尝尝。”
韩焉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你做的?”
“庖厨间可静人心、思己过。”我垂目望图,“镗儿退回东也七日了,想必已将内外修固一新。”
韩焉起身一指:“张庭张广本亦想退回,现被我困在久明一带,两头切断,可比瓮中之鳖。”
我一笑摇首:“真该庆幸你不是我敌人。”
韩焉呼口气:“我也是。”
两人相视而笑,又甜又酸。
我咳嗽一声:“你说吧。”
“说甚麽?”韩焉瞅我一眼。
我哭笑不得:“你做事儿一向稳妥。不交代好了,你会巴巴儿的往这儿跑?你那头儿,甚麽时候兴兵?”
韩焉一耸肩:“明儿。”
我瞪大双眼:“甚麽?”
韩焉掩口一笑:“可算作弄到你一回子!”
我一皱眉:“可是实话?”
韩焉罢手正色道:“自然。”
“明儿是青龙节,亦是社日,你想怎麽作?”
“龙抬头日,皇家多得是机会要出宫,只要刘钿离了皇宫,我就有法子先将你父皇救出来。”韩焉突又一笑,“我晓得这里头儿也要你相帮。”
“甚麽话,那是我父皇,该是我谢你相助…”
“行了行了,这些以后再说。”韩焉摆手道,“迎紫奉紫已在宫里很久了,刘钿…”
“那两个小丫头儿是你的人?”我皱起眉来。
“你一直以为是刘钿的人?”韩焉一愣,旋即大笑,“看来你也有上当的时候儿!”
我心里一亮:“是了是了,只有是你的人,那些事儿才说得通。”也就一笑,“你骗得我好苦,我一直忌惮这个,不敢贸然行事,不然…”又一顿,黯然不语。
“长公主的事儿不怪你。”韩焉似是看透我心思,轻言劝慰,“现在就利用长公主去了,刘钿分心之时,先将武圣救出来,你的把握就又大了两分。”
我颔首道:“小心高公公,我吃过他大亏。”
韩焉默默点头,方道:“刘锐呢?”
我一愣:“甚麽?”
韩焉瞅我一眼:“刘锐怎麽办?杀了,还是留着?”
我摇首道:“罪不致死。”
“你就是不够狠心。”韩焉叹口气,见我望他,就拊掌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展眉道:“好歹是一场兄弟…”
“我可没觉着他把你当兄弟了。”韩焉瞪我一眼,“明日东虢军先下张庭张广部,你这边儿等那儿来了消息,立即出兵攻城!”
我正要回话,外头子敬却报:“爷!”
“甚麽事儿?”
“有人…求见。”
“谁?”我倒奇了。这个子敬,说话藏着匿着的,透着古怪。
“是,是郭俊!”
这回子我与韩焉都愣了。我咳嗽一声:“他一个人?”
韩焉附耳道:“他该跟着张庭才对啊…”
我一摆手:“请郭大人进来。”就又对韩焉轻道,“他敢来,莫非我还不敢见他?”
韩焉叹口气,也就不说甚麽。
若非方才通报过,我当真认不出眼前人是郭俊。
一袭农人衣衫,卷着裤腿,上下泥点,还隐隐有些褐色印记,浑是腌j。头发微蓬,双目赤红,想是多日未睡了。脸上瘦的凹下去,唇上一点血色也无。
我正要说话,他却先跪下去,磕头三响,并不言语。
韩焉上前扶他,郭俊也不起身,只管望着我。韩焉亦望我一眼,暗自点头。
我皱眉道:“郭大人有话不妨起来说。”
郭俊一抿嘴唇,复又拜下去。韩焉轻笑道:“郭大人能自久明赶到这儿来,只怕吃了不少苦头。”
我朗声道:“子敬,取温水新衣、并着药材来。”
郭俊一愣,韩焉出手如电,封了他几要穴,这才拉他起身坐好。
子敬送了物什进来,我亲手替他除了衣物,不由倒吸口冷气。身上大小伤痕数十,有的还有半截断箭在内。我叹息一声,不忍再看。韩焉净了手,上前替他洗涤包扎,忙了好一阵才罢。
我替郭俊擦了身子脸面,子敬替他着了衣衫。这期间,郭俊始终不发一言,只紧紧咬着下唇,闭目不望。
收拾妥当,韩焉解了他穴道,我又叫子敬送些饭菜来,郭俊也不客气,吃了几碗。虽是饿急,却也斯文有礼。韩焉陪他用了一些,我只管看着,喝酒不提。
待下人收拾干净了,郭俊叹口气,俯身跪倒:“请三王爷成全!”
我眯眼道:“成全甚麽?”
“请三王爷杀了郭某!”郭俊扬面望我,毫无愧色。
“我从不杀自己手下的人。”我捏着酒杯轻道。
郭俊眼眶一红:“谢三王爷还当我是自己人…”
“郭俊,我从未当你是自己人。”我挥手打断他,“我说你是我的‘手下人’,因着兵部之中,你才能出众,是个好下属。你识大体,懂进退,是个好同僚,仅此而已。”又一顿,“若说私交,你我倒也非无一点儿半点儿,真攀起来,你还是我姐夫。”
郭俊面色一白,惨笑道:“这倒是三王爷说的话儿!”就又拜下去,“家父与大公主所作所为不当,郭某虽知,却劝阻不力,致使恼了三王爷,还望三王爷看在郭某忠心耿耿的分上,绕他们一遭!”
“这就是你自请出征,冒伤前来的原因?”韩焉皱眉道。
“是。”郭俊拱手道,“家父与刘钿多有不轨,我身为人子,进不能劝,退不能止,实是心内煎熬。”
我眼前一亮:“这麽说,郭相辞官,并不是他自个儿的意思?”
郭俊叩首道:“自古忠孝不两全。在郭某眼中,富贵如浮云,但不能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儿骂!”
我叹息一声:“郭相与大姐都是站在刘钿那边儿,你真是‘势单力薄’啊。”
“三王爷怀疑甚麽麽?”郭俊抬眼一笑,“这个中曲折,韩公子也是明白人。”
我望眼韩焉,他轻轻点头,我面上一缓:“郭大人,那你今日前来,只为求我杀你?”
郭俊叩首不答。
我自顾言道:“你常年随我出兵,多得是机会下手,你都没有行动。就说行汐阑之时,你只要透点点口风给刘钿,只怕我和韩焉早死在那儿了。”也就叹口气,“若我现下杀了你,往大了说,是于国杀一贤臣,往小了说,岂不是忘恩负义?”
韩焉突道:“莫不是刘钿拿捏着你父亲、夫人这些要挟你?”
我亦道:“又将你作为胁迫他们的条件?”
郭俊眼中含泪,只管叩首。
我起身拉他起来:“郭大人,我…”
“只求我一死,三王爷能放过他们。”郭俊哽咽着自怀中拿了一纸递上,“这是我自父亲那儿零敲碎打记下的,是刘钿的党羽名册,后首一页是东也最新的戍防图。”
我一愣,韩焉冷道:“郭大人离京可是有些时日了,这新的图册…”
“是铭儿给你的吧。”我叹口气,捏着那纸,轻抚上头墨迹。
郭俊颔首道:“五王子…了不少心血,还望三王爷不要…”
我猛地抬头:“不少心血?甚麽意思!”
郭俊扭过头去,身子轻颤,我心里一动:“难道,难道他…”
韩焉轻抚我肩膀:“五王子是大人了,晓得自个儿…在作甚麽…”
我忍着难受,将那地图塞进香炉内:“我不会用的。”
韩焉一惊,忙的过去抢,郭俊却一脸淡然:“郭某不过替五王子将东西带来,至于怎麽用,是三王爷的事儿。”
我颔首道:“郭俊,我应承你,无论如何,我决不追究郭相与大姐之事。”
郭俊此时面上方有一丝笑意:“如此,多谢三王爷大恩!”却头一偏,身子歪倒下去。
子敬扶起他一看,腹中插把匕首,瞬间半边儿身子红透了。我俯身轻道:“郭俊,为甚麽?”
“对父亲大人…我不孝,为了,为了取得刘钿…信任,我,我不得不…这就,这就对不起湄儿…”郭俊面色惨白,却尤自含笑,“可惜,可惜我不肯早些…表明敬佩,敬佩三王爷…之心…”眼望韩焉,却再难发一言,只是勉力躬身颔首,气力一散,终是合目而去。
“韩焉…方才他是谢你替他瞒了匕首之事吧。”
“嗯。”
我没有回头:“郭俊与大姐本是一对玉人…”
“这不关你的事…”
“那麽,关谁的事!”我猛地立起身来,指着尤自含笑的郭俊,“他甚至连与我一党都不是,却也落得这个下场,你说――”
韩焉猛地环住我,轻道:“我晓得长公主和郭俊的事儿叫你心里憋屈,但是,但是你看看他脸上,那不是埋怨,不是愤恨,而是浅笑,是舒心的笑啊!”
我身子一抖:“他们是在嘲弄我!”
“不!”韩焉紧紧扣着我,“长公主最疼你,为你作甚麽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郭俊很孝顺父亲,很爱大公主刘湄,他也很尊敬你这个上司,他这麽作了,自有他的道理。跟你无关,无关!”
我摇首道:“不,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又推开他,用力摇晃郭俊身体,“郭俊,你起来,你起来啊!”
韩焉一皱眉,我只觉着后颈一痛,眼前黑暗笼下来,就此倒地不起。
53 龙抬头日
第五十六章 龙抬头日
二月初二,青龙节,剃龙头。
我醒来时,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子敬守在一旁,见我醒了,忙来伺候。
洁面更衣,我不发一言,子敬揣测着不敢开口。香鼎里的佛手自顾燃着,飘上梁间,模模糊糊熏得人只想睡去。
“爷,该吃药了。”子敬小心呈上青瓷碗来。
我皱眉饮了一口,就又放下,扬手拦了他后首的话儿:“韩焉呢?”
“昨儿化了郭大人,就带着骨质先行了。”子敬垂目小声道,“他说,他说…”
“说甚麽?”
“他说,爷下不去手,他来。”
我一惊,回身喝道:“甚麽?!”
子敬一怔:“他…”
我拿起月华剑就往外赶:“他走了多久?”
“二更就走了,这回子该到久明了…”
我脚下一顿,身上无力,不由皱眉道:“药里下了甚麽?”
子敬轻道:“韩焉说是静心之药…”
我咬牙切齿,缓缓握拳:“他想干甚麽!”
韩焉扶住我:“爷,何苦…”
我冷笑道:“这是我刘家的事儿,与他何干!浑水不是这麽趟的!”一声长啸,见外头儿射进四个人影来,不由大惊,“你们都在?”
四人面面相觑,硬着眉头躬身应了,我又道:“飒儿,我叫你盯着韩焉,你怎麽在这儿?”
飒儿垂目道:“韩焉功夫比我高,早就察觉奴才所在…”
“所以叫他跑了?”我叹口气,又瞅着另一人,“檀儿,我派你留在东也,时刻留心宫里举动,你怎麽回来了?”
檀儿面有疑色,躬身道:“奴才昨儿接了消息,说主子唤回…”
“我何时唤你回了?”
“宫里小冯子递的消息…”檀儿面色大变,“如此说…”
我连连摇头:“韩焉,你好!”
又瞅眼亓烟,他忙道:“主子派我跟着张庭一部,郭俊偷跑,奴才一路跟随…”
我咬牙不语,亓塘身子抖的厉害,口里喃喃道:“奴才一直守在主子身侧…”
扬手打断,闭目想了片刻方道:“若是现下往东也去,以你们的功力,多久可到。”
四人想了一阵,亓檀躬身道:“今日午时可到…”
“若是带着我呢?”
四人齐齐叩首:“主子保重!”
“我就是太过保重了!”我立起身来,“这事儿只能这麽办…取道久明,这就走吧!”
四人只得躬身应了,我又冲子敬道:“你叫上蒋含,马上往东也进发,无论如何,今日日落前定要到了!”
子敬面上作难,片刻方道:“蒋含的队伍…叫韩焉带走了…”
我瞪大双眼:“他怎麽可能…是了,是了…”又颓然一笑,“我竟忘了他易容功夫天下第一!”吸口气,“如此也就只能辜负他一片苦心了…久明是不用去了,直接往东也吧…走!!”
风驰电掣,心急如焚,恨不能飞!也不知该担心谁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到。偏又被韩焉下了药,一运功,千刀万刮似的痛,身上半分劲力也使不得,只能由他五人轮流照应,或背或扶,一路捡着林梢往东也赶。途中只歇了两,胡乱用些干粮,就又起身。沿途见着大批禁军尸首,并着东虢与我中军兵卒。不敢细看,就怕里头儿有一两张熟识面孔。
午时正,恰恰赶至东也城门外。
只望得一眼,我身子一震,几要自亓檀背上滑下。
城门紧闭,卫字旗倒。阵阵腥气,血自城墙下滴下,顺着水道肆意横流。瞅眼防戍的,正是我中军士卒,遂朗声唤门。
士卒一愣:“三王爷?”
我咬牙道:“还不快开门?”
士卒侧目望我一阵:“你真是三王爷?”
“瞎了你的狗眼!”亓塘飞身上城,却又被一阵箭雨逼回,急得他连连怒喝,“你连自家主子都不认得麽?!”
士卒小心望了我一眼:“像是像,可现在咱王爷该在宫里,又怎会在城外?”
我取下腰间月华剑,并着中军令符:“这该信了吧?”
士卒呵呵一笑:“那玩意儿,好造假得很!我不过是个小卒子,哪儿能辨得清真伪?”
我冷笑一声:“那好,你就永远闭上你的眼睛吧!”
飞身上城,士卒终是有些忌惮,一愣神间没有放箭,叫我六人杀进城去。一路血腥,道旁倒毙者堆叠层累,也不看,只管飞身往禁宫赶。筋骨痛得厉害,却也顾不得了。
宫门愈近,杀声愈响。门前混战一片,镗字大旗残破不堪,我心里一紧,提步就往内里赶,却身子一软,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子敬大惊:“爷!”
我勉强摇手:“不碍事…”
亓檀替我输了一成功力,我扭着起身:“别浪费功夫在我身上,你们先进去,子敬同我先往永璃宫!”
亓塘道:“奴才随主子前往!”
“也好。”
“奴才也去!”几人纷纷请命。
我怒道:“甚麽时候儿了,还要我说第二遍?!”
亓檀眼中一热:“主子保重!”起身拉了齐飒、亓烟飞身而去。
我喘口气,撑起身子往永璃宫赶。
永璃门大开,死寂无声。横七竖八倒着太监宫女,我一把推开抚坤殿大门,桌椅歪着,香鼎倾斜,一地血渍。扭头往后首畅景宫赶,甬道上全是血迹,触目惊心。我心跳个不停,拔足飞奔。全然不见刘滟踪影,我皱眉暗苦。忽听西间儿内亓塘喊了一声主子,就又提气往那儿走。
西间儿后檐放的什物翻到在地,红漆描金榻罩七零八落,落地罩裂成几瓣,我心徒然一紧。落地罩内本供着镱哥神位,此刻哪儿寻去?房顶设的软天,顶棚及墙壁通贴的团图案银纸,全染得红彤彤的,尤自滴着血。
亓塘俯身翻过个人来:“主子!”
我俯身一望,大惊道:“迎紫?”再一瞅旁边儿,可不是奉紫?
迎紫勉强张眼:“三…王爷…”
我扶起她来:“你别言语,我给你…”
迎紫一把拉住我:“王爷,您听我说…”
亓塘附耳听到:“主子,救不回了…”
我眼中一痛:“好…好迎紫,你说!”
迎紫扯着嘴角一笑:“这儿的…事儿,是,是刘钿…”
“我晓得。”我咬着下唇,紧皱眉头。
“刘钿,想叫,想叫王妃投诚…”迎紫略转眼眸,强道,“王妃,王妃死都不肯…”
“所以刘钿来硬的?”我叹息道。
“抓了,抓了王妃,可以…要挟您…和,和安俊侯。”迎紫咳出口血来,我替她擦了嘴角,她满眼感激,“主子,慢了一步…追出去了。”连连喘气,似是忍着极大苦痛。
我小声道:“主子?韩焉麽?”
迎紫点点头,望着奉紫:“她是护着,护着…”
奉紫背上伤痕累累,双手紧紧环着甚麽。亓塘将她翻过身来,只见双臂死死扣在胸前,亓塘用力掰开一看,不由愣了。
一方檀木牌位。
我眼中一热,几要落下泪来:“何苦,傻奉紫!”
“王爷…说我们傻,您,您自个儿不也…傻麽?”迎紫气若游丝,“能,能跟着…主子,能,见着…王爷,是,是奴才们…的福气…”眼一闭,竟不动弹了,嘴角尤自含笑。
我脑中一热,死死拉她的手唤道:“迎紫,迎紫!!!”
子敬上来拉我:“爷,爷!”
我红着眼圈:“不杀刘钿,卫锶誓不为人!”
三人取道泰庆阁,往崇明殿走。
行到半路,就见蒋含领着一队士卒,压着禁军往御书房走。
“蒋含!”我大声唤道。
蒋含见是我,不由一愣:“主子?”
我压下胸前翻涌血气:“韩焉在哪儿?”
“韩焉?”
我摇首道:“不,是我,我在哪?”
蒋含更是诧异:“主子在哪儿?这不就在这儿麽,站在奴才面前啊。”
我急得说不出话来,子敬忙道:“蒋兄弟,爷是问,你方才在哪儿见着主子了?”
蒋含摇首道:“主子领着我们攻入禁宫,就分兵四路,主子应该是…领了二千兵往大殿去…”
我摆摆手,抬腿就往大殿赶。亓塘子敬紧随其后,远远听蒋含喊道:“主子――您要我收管的…”后头儿话早听不进去,一心只往大殿去。
大殿外头一片狼藉,张庭父子倒毙路侧,也来不及看,殿内传出个声儿来,我竟一愣。
“刘钿,束手就擒吧!”志得意满,威风凛凛。
“刘锶,你凭甚麽?”困兽犹斗,狂犬吠日。
“你以为抓了父皇和滟儿,我就怕你不成?”
我一皱眉头,正要往里走,却被子敬亓塘二人一左一右死死抱住。
“那你倒是走前一步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麽?”
“若你敢,怎麽和我耗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不敢上前一步呢?”眼前浮出刘钿嚣张模样,我心一紧。
“放了他们,我留你一命!”
“是麽?你说放,可父皇没说放,不是麽?”刘钿一阵大笑,又恨声道,“父皇,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我哪点儿比不上刘锶这臭小子?文才武功,我哪儿不如他!”
武圣声儿浑厚稳妥:“你?哪儿都不如。”
一阵哗然,伴着父皇闷哼之声:“你,你这不孝子!”
“我自是不孝,可刘锶就孝顺了麽?”又扬声道,“刘锶,你若肯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发誓对这皇位没一丝一毫野心,我就放了你夫人!”
“拿个弱质女子相胁,你真是千古第一无耻之徒!”
“我哪儿比得上你?”刘钿冷笑一声,“你明明喜欢男人,还是自己的亲哥哥有那苟且之事…”
“住口!”我大喝一声,挣开子敬手臂,大步冲进殿内!
5 何以止杀
龙廷上立着刘钿,手里一剑横于武圣颈上。刘锐制住滟儿,镗儿拔剑出鞘,横身拦在前头儿,禁军守在四下,中军早将他们团团围住,却碍着武圣他们,不能上前。
前头儿站着“刘锶”,无论身形样貌,抑或神采举止,甚至连嘴角勾起的笑脸,竟让我有对镜自观之感。
下首百官俱在,或惊或愣,或沉吟或畏缩,不一而足。见我进来,殿内一时静了,数道目光投过来,我只稳稳立住,昂首道:“刘钿,我原以为你脑子笨些,却不想连眼睛也不好!”
刘钿一愣,瞅眼我,又望望“刘锶”,口里道:“这,这…”
我上前一步,拉住他手:“韩焉,这开不得玩笑!”
他突地笑了一声,扬手扯下个面具来:“来得这般快,真没意思。”
我哭笑不得:“这甚麽时候儿了,你还…”
韩焉轻哼一声,瞅眼刘钿:“刘锶多情,必然下不去手。”又冲我捉狭一笑,“他要你给他磕头呢,你怎麽作啊?”
我回身望眼刘钿,冷道:“大哥,你一门心思要我死,本也没甚麽。可你现下已是走投无路,何苦困兽犹斗?”
刘钿嘻嘻一笑:“难得你肯叫我一声大哥,不过我不会领你的情就是了。”又手上用力,父皇面色一苦,却不看他,“父皇,你可疼这个儿子了,那就叫他来救你好了!”
武圣气急:“孽畜!”
“对,我就是禽兽不如,可也比你好!”刘钿哈哈大笑,“父皇,你可高贵呢,自己的亲姐姐都不放过,还生下刘锶那个野种来!”
“住口!”武圣气得浑身发抖。
群臣大惊,忍不住窃窃私语。我瞟眼一看,亓过闭目不理,郭采垂目不言,其余众人见我望来,忙不迭一缩颈子,不敢言语。
“住口?我的父皇啊,你作的好事,竟叫两三代人替你补窟窿,你好威风啊!”刘钿贴着武圣耳侧轻道,“长公主都嫁人了,你还不放手,捡个破鞋回来,竟不怕腌j麽!”
“刘钿!”我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少口没遮拦,丢了你皇子身份!”
“身份?哈哈哈哈――”刘钿仰头笑罢了,眼中一寒,“你也配与我谈身份?”下颚一挑,指着被禁军押着的白槿与慕容泠,“你与他们风流快活的时候儿,可想过身份?”又冲韩焉一笑,“韩公子,韩大人,韩王子!小王真是佩服你,为个男人,你竟然连脸面体统都不顾了,更别提你心心念念的…”
韩焉面上一白,正要答话,武圣却抢道:“韩王子与朕早有约定,断不像你这等人所能想的!”
“哦?”刘钿眯眼冷笑,“那不知是甚麽约定啊?可是叫他作你宝贝儿子刘锶的小老婆啊?哈哈――真想不到郡主竟有这等雅量,能与个男人分享夫婿!”
滟儿面上一白,啐了一口:“刘钿,你少没脸没皮的乱咬人!”
刘锐给了她一巴掌:“别以为你老子帮过大哥,我就不敢拿你怎样!安俊侯也是个软骨头,被刘锶一吓,唬得甚麽都认了,早该杀了你祭旗!”
我沉声道:“六弟,滟儿不过是个女子,与这些丝毫无关,你何必为难她?”
刘锐笑道:“六弟?我可担当不起!”
刘钿回首道:“何必与他废话?”又折身对我喝道,“刘锶,你以为现在大兵围着我,我就束手就擒麽?这宫里,哪一寸我没走过?!”
“逃得了今日,可躲得过明日?”我缓缓上前,“就算你得了天下,又能坐得几日安稳?”负手再前行几步,“侥幸逃了出去,你又能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不成?!”
刘钿连连后退:“你,你站住!”
“大哥,你害了不少人了,现在还想害了父皇不成?”我眯眼一笑,又走前几步,“放下剑吧,我保证留你性命…还有六弟,我保证没人敢伤他一根寒毛,你说是不是,父皇?”
武圣一怔,见我望着,只得点头应了。刘钿一愣,我又走近几步:“你若不放心,不如放了父皇,换我可好?”
刘钿皱眉道:“甚麽?”
我浅浅一笑,摊开双手:“你授意胡太医下的毒早已发作,我本就活不了多久,何况韩焉为了假扮我,给我下了克制内力的药,我可说是毫无威胁。你拿我作人质,不是比父皇要好?”
刘钿垂目一想,抬头正要言语,却猛地一惊:“你,你退后!退后!!”
他手上一用力,武圣不由紧紧皱眉,我瞥见他颈上早已渗出血来,不由退了一步:“好,好…”猛地一剑刺出,趁他闪避空隙,拉了父皇左手,将他带离刘钿胳膊,自有亓檀接应他。右手一剑横扫,含着我剩余气力,又狠又准!
中军一拥而上,趁乱砍杀作乱禁军。
刘钿措手不及,眼看躲闪不及,却被一人拦在前头,我忙的收剑,却慢了一步,一剑刺入个软软身躯,定睛一看,连连叫苦:“六弟!”
“锐儿――”刘钿一怔,大喝一声,反手拿了身侧一禁军腰刀,向我砍来。
我左躲又闪,见得已救下滟儿白槿他们,心内一宽,却被刘钿寻个破绽,一刀割在手臂上。吃疼一缩,月华剑脱手而去。我连连退了数步,本就是勉强硬撑,现下只觉着头重脚轻。
韩焉一剑拦了刘钿攻势,回身大喊:“快带他走!”
子敬上来扶了我,我死命不走:“不要伤了他性命!”
韩焉回首一顿,我大喊:“长公主…”韩焉了然一颔首,自此手下多有留情。
斗得一阵,禁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韩焉领军将刘钿与镗儿围在当中,口里轻笑道:“还不投降?”
刘钿与镗儿背心相抵,惊疑不定:“四弟,你可有甚麽法子逃出去?”
镗儿抿唇一笑:“自然有。”
“是麽?”刘钿不由大喜,回身望他急切道,“甚麽法子?”
镗儿志得意满,呵呵浅笑:“法子就是…”猛地挥手,一剑砍在刘钿肩上!
刘钿吃疼大叫一声,踉跄着退了数步,半边身子染红了,满脸惊恐:“你,你――”
镗儿冷笑道:“我是三哥看着长大的,我有今日,全是三哥给的!又怎会因着那无聊之极的因由背叛他?!”说着回身跪下,双手捧了剑垂目道,“镗儿逼不得已,还望父皇、三哥恕罪!”
我正欲拉他起身,父皇却咳嗽一声:“好老四,既然你有心,那就一剑杀了老大,把你的忠心给大臣们看看!”
我一愣,正想言语,却被父皇瞪了回来,只得细细打量剩下兵卒,悄声唤了亓塘来:“你小心看着,别叫余党钻了空子!”
镗儿猛的起身,提剑转向刘钿,步步逼近。刘钿虽已面无血色,却尤自仗剑立着,面上带笑:“你来啊!就算杀了我,你以为父皇会放过你?你以为杀了我,老三就不会疑心你?我不过比你早走一步,你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
镗儿紧咬下唇:“死到临头还挑拨离间不成?!真是死有余辜――”
话音未落,门外闪进个人影来,招招阴狠,一路杀入核心,亓家四子护着父皇一行闪避,却叫那人救了刘钿。又砍倒几个侍卫,闪身飞出大殿去,瞬间没有踪影。
韩焉欲追,我一把拉住,贴着他耳侧轻道:“高公公!”
韩焉一怔,我略略摇首,他只得罢了。回身却见滟儿紧抿下唇,面色惨白,不由一惊,忙的放开韩焉之手,三人相对无言。过得片刻,滟儿方勉强一笑,行礼而去。
就又乱一阵,追的追,守的守,好容易理清了大殿,方请武圣临朝。
父皇清清嗓子,扫眼惊魂甫定的众人,朗声道:“近日巨变,朕心中明白,众卿家也清楚!大皇子刘钿,心积虑驾祸三皇子,居心叵测,实属无中生有,且竟敢威逼宫禁!实是大逆不道,有违伦常!!!”又扫眼镗儿,沉着脸没有答话。
我上前一步抢道:“父皇!父皇明鉴,四弟一片苦心,实数难得。他假意投靠刘钿,就为拿到真凭实据,他埋伏期间,也曾暗中救下不少大臣命来,望父皇开恩。”
“是麽?”父皇微微眯眼。
忙的暗中踢镗儿膝内:“自是!”
镗儿被我一脚踢倒跪下,我亦跪下,抚他头顶,满面笑意:“四弟与我说时,我还怕太过危险,他却有勇气、肯担当,实在难得!”手上一用力,将他按着磕头,我亦俯下身去,“都是父皇英明神武,天佑我大卫!”
“皇上英名神武,天佑大卫――”群臣跪倒,三呼万岁。
武圣哼了一声,叫免起身。又转头望向韩焉:“韩焉,此番你劳苦功高,朕该怎麽赏你啊?”
韩焉躬身一笑:“武圣如此说,倒叫草民于心不安。”
“草民?”武圣一笑,“那好,自今日起,朕赐你最崇高的身份!朕赐你天下男子都渴求的运气!”却又一顿,神秘笑道,“你不想知道是甚麽?”
韩焉一皱眉,偷瞟我一眼,我心里不安,只能缓缓摇首。
武圣咳嗽一声:“韩焉,朕有三个女儿…”我心猛地一紧,抬眼一望,韩焉却面上含笑,躬身静听,“…大女儿早嫁了人,她夫婿郭俊此为了抓住奸人,以身殉国!二女儿也已嫁人,现下更是一方女主!三女儿还未出阁,正是云英待嫁之身,你中意她们哪个都行,朕要招你作女婿!”
微微哗然,却很快止了,只为韩焉朗声大笑不止。武圣面上微怔:“怎麽?你不愿意?”
“岂敢岂敢?”韩焉一拱手,“只是韩某一介草民,就怕高攀不上!”又溜眼堂上众人,“何况草民的东虢,也曾给皇上惹了不少麻烦…”
“哪儿的话,你的东虢,打今儿起,就是朕的意思,你以后好好作朕的女婿吧!”武圣哈哈一笑,“本来泱儿年纪与你差不多,可这傻丫头又说喜欢别人了,你没这个福气啊!也罢也罢,朕的沁儿,可是最疼的小女儿,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我听一句,心冷一分,听到最末,指尖阵阵发颤。勉强抬头看他一眼,却见他也望着我。两下里无言,我抖着手,忍不住想开口大喊,却被韩焉抢了先:“如此,多谢武圣厚爱!”
武圣哈哈大笑,志得意满,众大臣忙的涌上前来,纷纷祝贺。韩焉面上带笑,一一拱手答谢。瞬间,我与他隔了无数层人墙,竟看不清他的笑脸,听不清他的笑语。
我慢慢后退,退出人群,远远立着。抬眼却见父皇眼中寒光点点,心内一紧,喉间却一热,一口血呕了出来。在群臣的恭贺声中,我顺着大殿侧柱,缓缓滑了下去。
天旋地转。
55 须臾沧海
若能就此长眠,岂非快事。
谁又知黑暗中几多惶恐,前不见日,后不见月,当中半点星芒也无。
“你若怕他,不妨变成他。”
谁,是谁?
伸出手去,却两手空空。拔足狂奔,却无路可走,无路可见。
人人皆寻光明,岂知黑暗才是永恒。
死寂的沉沦,无声的窒息,拽住双脚,扼住咽喉,拉住肩膀,一径往下,往下…
沉到最的底部,也许就是一生的归。
可为何这麽久,这麽久还不到?
下面是甚麽?谁晓得。不过另一个龙潭虎穴,不过生生死死另一重天。
可为甚麽还不到,还不到…
漫长,空旷,可笑的我,连伸手掐死自己的力气也无。
想喊,却不知该唤谁;想跑,却不懂该往哪儿走;想用力挥舞手臂,却不晓得该狠狠打在何人面颊。
刘锶,你真失败…
刘锶…
锶儿…
谁,是谁?不要老唤我,我厌恶这个名字,我厌恶这个身份!不要碰我,不要喊我!
有人一把拉住我,那麽用力,那麽痛心,不甘、悲伤、自责、怜惜、疼爱…一瞬间无数种情感涌过来,透过薄凉的指尖,涌过来。
撕心裂肺。
猛地睁开眼睛。
“醒了?可醒了!五天,五天啊!”瞬间的光亮,刺得我不由皱眉闭目,“快传御医,御医――”
这声儿…父皇?
我勉强再张眼,不由愕然。
私心而言,我可想见任何人守在此,却万万没想过是他。四目相对,我只觉得腻味,本想侧身合目,御医就又到了。
武圣起身让御医枕脉,这才发觉他一直紧紧握着我左手。
压下心头一丝怪异,由御医检视。
好阵子方歇,御医转出门去,拉了父皇嘀咕一阵,叩首去了。
这期间,方缓过神来。
外头儿明亮刺眼,日光粲然,皎皎耀目。东君潇洒,无所可及。棱窗半启,微风徐来,夹着股子早春寒意,绞着屋内玲珑香,几欲落泪。回目屋中,湘绣屏风,五彩丝线。绣的一只凤凰,斑斓多姿,妩媚生情。云雾缭绕,神仙风流。可双目精亮,却透着哀伤,许是它早已晓得,此生唯一的属地就是这一副丝阁。出生,长成,老去,死亡,都逃不开命定的轨迹。就是这一泓惊艳,成全了它的美丽,成全了它的宿命。
猛地一抖,这里是,崇明殿。
我一阵头痛。
武圣复又进来,瞅着我脸色,没有轻易开口。
只觉着喉间又热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竟慌了手脚,忙的扶我起身,喂我饮水。
我喝了一口,就又摇首。他将瓷杯交予宫女,替我垫个软枕。
只管瞅着明黄的背面,不发一言。
武圣似在等我开口,我却执拗着不看他。
久之,武圣咳嗽一声,扬手叫侍婢们退下,方轻道:“锶儿…”
我垂目一笑:“父皇请吩咐。”
他面上一愣:“甚麽?”
我笑得更甚:“我于父皇眼中,不过是个好使的物什,不知此番父皇又有何难办的差事?”
“难道你以为朕只当你是普通的皇子不成?”武圣面上阴晴不定。
我细细打量他一阵,方笑道:“儿子不敢。”
“朕晓得你心里有气…”我倒愣了,何时见过父皇有这般轻和口吻,“你想问的,朕告诉你就是。”
我抬起眼来,心内阵阵叹息。
“朕与之r…朕不晓得你知道了多少,朕只能说一句,这辈子,朕只爱过这一个女人。”伴着一声长叹,我不由凝视他眉角,含着浓浓的愁怨,化成几道岁月的纹路,刻下斑驳的情感。
我轻摇首:“这些不是儿子该晓得的…”
“锶儿,这是命,躲不开的。”武圣叹口气,“朕遇着之r,之r有了你,这是命定的,你能往哪儿躲呢?”
“为何选上我?”
“初时,不过是爱屋及乌。”武圣柔声道,“但你的本事,作个轻闲王爷,可惜了。朕虽是你的父皇,却也是这天下的共主!朕怎能忍受大好河山,落入他人手中。”
“可尚有其他王子…”
“他们?”武圣冷哼一声,“老大有才无德,不过是个奸邪小人;老四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可为股肱之臣,但不可托付江山…”
“为甚麽?”忍不住接口。
武圣瞅我一眼:“他没经过你的事儿,虽有才,却少真正的磨砺,最多是守成君主,难成霸气。”就又一顿,“何况你若真想他与老五能太平过下去,叫他背着皇上的大帽子,可行麽?”
没由来一抖,他甚麽都晓得,甚麽都晓得!
武圣垂目轻道:“其实你一直打听朕的四大密侍,朕相信你查到不少了,可关于高公公,你晓得的应该不多,否则,也不会叫他轻易把刘钿救了去。”
我只觉着话里话外透着鬼气,想叫他住口,却又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四大密侍年纪相仿,胡太医不会武功,却精通药理,沈莛秦莘是同门师兄弟,感情颇,高子…打小就跟我,那时候,他还不是太监。”
我溜他一眼,武圣面上一动:“你也晓得,有些事儿,总不能亲自去办…他们四个齐心合力,帮朕做了很多差事,朕十分信任他们。”
心里一动,忍不住道:“可他们…”
武圣略略颔首:“他们先后背离了朕…本来文清贤惠端庄,可朕怎麽晓得,女人竟会狠毒至如斯境地…”
我咳嗽一声,武圣一怔,旋即笑道:“好,好,这个,不提。”
我压住不快:“高公公怎麽回事?”
“他原是最得朕信任的,可他却与慧妃有了苟且之事…”
我大惊:“这麽说,刘钿是…”
“老大并不是朕亲生,可朕并未说过甚麽。”武圣摇首到,“朕当年与慧妃谈过,晓得他们是两情相悦,故想成全他们。可慧妃觉着这是王室耻辱,阻了朕的举动,后来郁郁而终。”他缓缓舒口气,“另一个,觉得羞愧难当,不惜自杀以明心意…”
我觉得不可理喻:“父皇都不追究,他们为何…”
“慧妃是好女子,朕辜负了她…”武圣垂目一叹,“但朕也告诉高子,慧妃纵有行为失当之,孩子却没错,你为人之父,总该有所牵念才是。”
我摇首道:“故而他自残身体,留在这宫里…”
“朕觉得亏欠了他们,对老大多有偏私,只要不出格的事儿,朕都睁只眼闭只眼。”
我不知该如何说,只好道:“大哥…知道麽?”
“应当不知…可现下高子救了他,这就不晓得了。”武圣疲倦一笑,“你可是想问为何朕不曾下令追捕他们?”
我垂目不语,武圣轻道:“知道之r下落的,只有他。若是他告诉朕,之r真的…所以朕放过他,至少这样,朕可以告诉自己,之r在某个朕不晓得的地方,活着…”
不由伸手握住武圣:“父皇…”
他掩饰一笑:“朕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也知道你不可能放下卫国,你是朕的儿子,朕一直知道,也一直这麽相信!”
我忍了许久,终是撑不住,抬起头来,静静开口:“…这因为如此,因着我是你看中的继任者,为了这个国家,我不能有任何的情感麽?”
武圣盯我片刻,轻道:“你以为皇上是甚麽?”
我一愣,他又道:“皇上是人麽?不是,他不可以有人的感情,不可以有人的欲望,不然,就不是好皇上。你看了朕的例子,还不懂麽?可皇上也不是神,虽然皇上必须要自己如神一般,但他终究不是…”
“可我从未想过要做皇上!”我握起拳来,咬牙切齿。
“江山不可儿戏。”武圣缓缓一笑,“你是朕的儿子,是朕选中的儿子,所有的一切,由不得你!”
“所以你杀了那麽多人!”我怒极,一拳挥过去,却被他牢牢抓住。
“朕只是替你除了杂草。”他竟然含笑轻道,“朕也不是甚麽人都会动手,不是麽?”
“为甚麽?”我恨道。
“你可以宠他们,可以疼他们,就是不能爱。”武圣慢慢松开我手,“爱了,就会看不清,听不明,会做错事,这对皇帝而言,是致命的…”他突地一笑,“还是你想像朕一样,被自己最爱的那个儿子,怨恨?!”
我身子一抖:“你打算怎麽对付韩焉?”
“韩焉?”武圣瞅我一眼,“他比你聪明,他也比你有勇气,所以,朕非杀了他不可!”
“不――”我撑起身来,一把拉住武圣衣袖,“他不该死,不该死…”
“他只是朕从虢国捡来给你玩儿的,你却太看重他了。”武圣拂袖冷面,“这样的人,怎能留?”
我胸前一阵难受:“父皇,你不会已经…”
“放心,他现在还活着。”武圣面上一缓,“朕不杀他,也因为他确实于你有恩。”
我苦笑道:“他曾数救过儿子性命!”
“这回也是。”武圣叹气,“胡太医下的毒,没药可解,可韩焉愿以用毕生功力,替你驱毒…”
“那他会怎样?”端的心急,竟忍不住大声。
武圣望我一眼:“性命无忧,只是,不能再动武了。”却又宽我心似的道,“朕晓得之r也很喜欢他,你也是…朕不会下手的,这才将他收为女婿…”
我忍不住大笑:“这算是格外恩宠麽?”
武圣摇首道:“他性子与你一般,骄傲狂放,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怨恨你,也不会离开你…”
我笑得喘不上气:“父皇,父皇,你真替儿子着想啊!”
“没错!”武圣傲然一笑,“你舍不得他,也不可能抛下这江山,朕知道…你想死是吧,朕偏叫你死不成!一将功成万古枯,你不会不懂!”旋又放缓声调,“锶儿,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心软。”
我横他一眼:“这样的人也配当皇上?”
武圣笑道:“可你最大的好,就是晓得自己心软。”他双目炯炯有神,“所以,你懂得克制自己,这是多少帝王都作不到的,朕…也做不到。”
我苦笑连连:“父皇,你说这些,无非是告诉我,这江山,是我的命;所有的一切,都是逼我就范的筹码。”
武圣低声道:“不杀韩焉,不杀白槿他们…已是朕的恩典。”
我勉力躬身:“儿子谢恩了!!!”
武圣笑得无比舒心:“朕一辈子没作过甚麽好事,但生平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你这个儿子…”
我扬首一笑:“儿子一辈子没作过甚麽坏事,但生平最无奈的,就是作了你的儿子!”
他面色一变,扬起手来,我含笑闭目,却久久不曾迎来面上火辣辣的一记。
“锶儿,你恨朕好了,你恨朕,就不会恨自个儿,也不会恨你母亲…”那声儿没由来的凄凉,“你是朕的心头肉,朕不怪你…”
我缓缓睁眼,却头一发现,父皇老了。
“韩焉怎麽办,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当然可以和他浪迹天涯,也可以和他天各一方,但朕知道,你会选出最好的。”他缓缓起身,“朕晓得,你想见他,他就在外面候着,你这回子可要见?”
我身子一抖,只盯着门口不语。武圣摇首一叹:“传他进来吧。”
56 无可寻
青衫蓝袍,眉目如画。脚步轻捷,一点一点,踏在我心上。
“怎麽?”
我展露笑颜:“韩焉,过来坐。”
韩焉亦是满面笑容:“怎麽这般客气?真不像你。”
我瞅着武圣行出门外,方抬手道:“我睡了五天?”
韩焉握住我手,坐于榻侧:“可不是,整整五天,竟没醒过。我从不知你贪睡到如此地步。”掩口一笑,毫无异样,“这回你可惨了,又欠我一条命。”
“反正也欠的多了,我不在乎。”我眨眨眼睛,笑道,“或者我应承你,这条命你何时要,随时可给。”
“你当自个儿懑的精贵不成?”韩焉一扭我耳朵,“不过是个傻子,我要来作甚?”
两人齐齐大笑,竟止不住。
我擦擦眼角泪水:“真是好久不曾笑过,连眼泪都出来了。”
韩焉背身立起:“五天没醒,你该好好洗脸才是。”自去弄水。
我歪在枕上:“啊呀呀,你竟没帮我洗洗?真是没良心,你前回睡了几个月,我可是天天儿帮你净身洁面,一点儿没马虎…”
“这麽点儿事儿,你竟说到今日,好没意思!”一块巾子飞到脸上,把我后半句打了回去:“再说这宫里多得是丫头奴婢,何必找我?”
我嘿嘿一笑,顺手擦了脸:“好好好,不说就是,夫人脸皮薄,相公孟浪了。”
韩焉瞪我一眼:“五天睡糊涂了?胡言乱语!”回身坐下,递了茶来。
我漱口罢了,瞅着他半晌没开口。韩焉收拾罢了,却见我直愣愣盯着他,面上有丝薄红:“看甚麽?”
我摇首轻笑:“韩焉,我们走吧。”
韩焉一愣,我又道:“韩焉,我们走吧。”
他勉强一笑:“去哪儿?御园的梅快谢了,翠羽山的倒该还有…或者去吃酒?不过你身子刚好,不能尽兴…”
“不是御园,不是翠羽山,也不是酒楼茶肆。”我一把拉起他手来,“天涯海角,哪儿都行!”
韩焉眼圈一红,推开我手:“说甚麽傻话…”
我垂目道:“韩焉,你可晓得留下来,你我会如何?”
“你会是圣明天子,我会是皇亲国戚。”韩焉轻轻一笑,“不好麽?”
“我…”我喉间一堵,颓然摇首。
“刘家经不起折腾了,你也是。”韩焉依旧含笑,“天涯海角,就当你我的美梦,不去作,就不会醒,不好麽?”
“韩焉,你会甘心?你怎麽会甘心!”我低唤道。
“我不甘心,我是不甘心。”韩焉收敛笑意,“可我若把你拐跑了,得罪的,将是天下。”却又妩媚一笑,“我有胆子得罪你父皇,有胆子得罪你的夫人,有胆子得罪你的侍卫大臣,我却没胆子得罪你的百姓…”
我扬手一愣:“甚麽?”
“刘锶,其实我自个儿也很奇怪,为甚麽会对你…”韩焉垂目一叹,轻轻抚摸我指尖,“这五天,我想了很多。你最惹人注目的时候儿,不是房闱床缔之间,不是斗智斗力之刻,而是君临天下、气象万千。我愈是与你为难,愈觉着你有一主之风…”
“父皇给了你甚麽好?”我皱眉道,“你今日口吻与他别无二致!”
“是麽?”韩焉挑眉一笑,“我打小自恃甚高,可我心太野,不是居中南面的料儿…”一掩我口,就又笑道,“可你能说出这话来,我觉着…快活,真的,我从没像现下这般快活。”
我眼眶一热:“那就不要离开我,和我一起走…”
“武圣这麽作,已是网开一面了。”韩焉摇首道,“你要走,没人能拦你,可你当真忍心看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再烽烟四起,再血流成河,再…”
“住口!”我一皱眉,“韩焉,说实话。”
韩焉一怔,笑道:“我没…”
“韩焉,你我之间,还要骗来骗去麽?”我冷冷瞅他一眼,他身在一颤,垂下头来。
“没错儿,你我一走了之,没人能奈何咱俩!”韩焉轻道,“可我晓得,你会后悔。”
“后悔甚麽?”
“得了一件,总会想着舍的那一件。”韩焉轻笑道,“不说江山社稷,就论一情字,你随我走了,心里就当真放下了麽?”
我没有答话。
韩焉摇首道:“你不愿骗我,我又快活又难受。你跟我走了,我前面,就会排上一堆人的名字,我虽不是甚麽了不得的人物,可也不愿作最末一名。”
我扬面预言,他却抢道:“可我留下来,就是不让武圣那老家伙好受,就是不让你这傻子太过逍遥!”声儿透着酸楚,面上却笑得开怀,“我才不会像白槿和慕容泠,没志气,没魄力,想要甚麽不去抢…”
“他们…怎麽了?”我略略一惊。
“还能怎样?若不是出家避祸,武圣会放过他们?”韩焉叹口气,“这还得谢你,若不是顾忌着你,武圣早杀了他们百八十回了。”
“父皇那儿,不会怎样…”我尤自一试,抬眼望他。
“若无万全准备,有几人敢任凭别人胁持而面不改色?”韩焉凄然一笑,“张庭一世英雄,领军三十载,又怎会连个小小的东也都受不住?”
我一怔:“你攻城时见着甚麽?”
韩焉一笑垂目:“不过是见着狗咬狗。”
我身子一寒:“禁军是父皇直属卫队,我早该想到…”
“你以为中军是你直属,就可大意麽?”韩焉摇头叹笑,“刘锶,你根本不懂你父皇。”
“我确实不懂,”我不由笑道,“我原以为亓家四个小子他是晓得,却没想到影儿映儿他也晓得。”
“这麽说,郭俊的事儿…”韩焉一愣,我摇手一笑。
“为了取得刘钿信任,郭俊只能接受刘钿的好意;而影儿,不,霓月若是拒绝郭俊,她的身份就会暴露。”我呵呵一笑,“若说这里面父皇没有插手,打死不信。”
韩焉身子一抖:“他…为甚麽…”
“就为给刘钿借口,让刘钿放心的来篡位,让那些明的暗的统统现形…细想起来,你不觉着一切太过顺利,太过顺理成章,以致显得牵强没麽?”我自榻侧取了茶杯,缓缓满上,“父皇算得太细致了,他连你我的心思,甚至他自个儿,都算进去了…”也就饮了一口,“还好,他算计的目的,不是要我死。”
“眼下的情致,是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只能好好儿留下了。”韩焉突地一笑,“你却还想逃?”
“其实又能往哪儿逃呢?”我自嘲一笑,“你说得对,就算我逃了,他也有法子把我骗回来。”扬手一扔,将瓷杯砸在门上,唬得外头宫女忙来收拾。
就又无语对坐片刻。
我只管瞅着,歪在榻上,韩焉待宫女退下了,方轻道:“我晓得你想叫我走,但现下,我走不了了。”
我叹口气,抚他面颊:“你功夫没了,外头儿太危险。”
“留下来,岂非更危险?”
“不,留下来,至少有我。”
韩焉眼里一红:“我又不是女人!要你保护不成?”
“上在柏舟客栈,你喝醉了酒,是为甚麽?”我话题一转,“能让你那样说话,究竟为甚麽?”
“不过是见了个人…”韩焉面上一红,却又眼色一暗,“你别问了。”
“好,不问就是。”我亦不勉强,只轻道,“东虢被父皇亲口认了是皇产,就是削了你权责;朝里你没根基,不是父皇对手;在外,你又没了武功,更是凶险。”叹口气,又道,“你性子高贵,不惯受人恩惠。我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我欠你太多…”
韩焉叹息一声,拥住我道:“你猜到甚麽了?”
我扶他发髻,苦笑道:“你真狠心。”
韩焉却轻轻一笑:“说啊。”
“你这是最后一来见我麽?”
他身子一震,扬面道:“你怎麽知道?”
我摇首道:“你说了一大堆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我还能怎麽想?”
韩焉突地一笑:“刘锶,我就中意你的小聪明。”
我贴着他耳侧轻道:“当真要娶沁儿?”
“嗯。”他的手,缓缓滑进我衣襟内。
拉他上榻,扣着他手腕:“之后讨块封地,远远离了东也?”
“嗯…”他解了我衣带,伏在我身上舔吮。
“…这与你远走江湖…有何不同…”我轻舔嘴唇,身上有些烫,冷的热的蒸上来,眼前氤起阵阵光彩。
“有…很多…不同…”
俯身含住他唇间,呢喃道:“沁儿…喜欢吃咸点…”
“可你…喜欢甜的…”手温柔的抚在胸前,忍不住弓起身来。
“沁儿…爱喝茉莉…”解开中衣,里面每一分每一寸,无不熟悉。
“我家只有桂。”
猛地一凉,原来是他掀了锦被。
赤裸的身躯,早春薄凉,玲珑香,寒色万千。
他俯身吻我:“我家只烧佛手,只喝雕,只使檀木,只种白梅…”
我忍不住一笑:“何苦?”
“你若不想日后我抱着刘沁却叫你的名字,今儿就依了我。”
“我真没想到…”连连叹笑摇首,“韩焉,你也有耍赖的时候儿。”
他没有答话,眼里透着酸楚,切切,我叹笑一声,环住他颈子:“我的命都是你的,还在乎这个…”
清爽的呼吸占据了唇齿,也占据了头脑与心房。
被男人亲吻,被男人拥抱。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躺在他人身下。
疼痛,是两个人的某种牵袢。我给过他,他承受了。现在,我亦同样。
甘之如饴。
并不觉得羞耻,反而觉得快活。
如何快活?
譬如,你想要一件衣裳很久了,费尽周折拿到时,却发现只够时间穿一了,你会如何?
我会穿起来,招摇过市,哪怕心里绝望到死,也会笑得惬意无比。
运卷云舒,开谢。自由如风,来去无常。
由他伺弄罢了,闭目假寐。直至他放心而去。
“你是故意的。”
我勉强起身着衣:“不关你事。”
“你在崇明殿作这事,不就是要气朕?!”
我轻轻一笑:“我当真不知榻侧墙后有夹层,还以为里面有老鼠…”
“哼!…你去哪儿?”
我拉拉袖口:“给我个旨意吧,让我巡游天下。”
“甚麽?”
“天下初定,多得是不安分的人。”
“你为甚麽一见韩焉就说要走?”
“我不说走,他怎麽会留?”
“你算计他?”
“这是跟您学的,父皇。”我背身立着,慢慢笑了出来,“我放不下江山,可我也不想放开他,所以我要找人陪我痛苦一辈子。”
“你是故意气朕!”
“儿子不敢。”我回身打个躬,“儿子待不住的,沁儿妹妹的婚礼就不去了。”
“甚麽时候回来?”
“甚麽时候…”我起身一笑,“等您龙驭归天的时候儿吧。”
转身出门,将将擦黑的天儿,风声似叹息,亦似欢笑。
57 浮生俗世
红杏枝头闹,酒楼春光好。三个酒壶香,何须陌头早。
才下重楼,便见月色沉沉。破冰凝雪只消化,暖阳璨光尚需绽。清风送爽一只燕,剪出人间一分春。
饮一口雕,尝一箸鲈鱼,赞一句好。
千娇百媚,丽人吹箫;柔情万种,佳人抚琴;再赞一句妙,听美人浅唱。
出谷黄鹂,婉转悠扬。
“唱得不错,可惜太悲了。”有了四五分酒意,我呵呵一笑,“太悲,太悲,换一个――”
“那不知大爷想听甚麽曲儿啊?”娇笑一声,藕臂攀上颈侧,带着股子蔷薇香。
我捏着她手:“你这拥翠楼头牌,竟没,竟没拿手的曲子不成?”
“可给爷唱了一晚上,嗓子都快哑了爷还不满意!”媚眼一抛,红唇轻咬,“还是陪爷喝酒爽快。”
我哈哈一笑:“喝酒?好啊,看咱俩,谁先趴下――”点她鼻尖一记,惹来娇笑阵阵。
匆匆上来个人,附耳轻言片语,我收敛笑意,立起身来:“是麽?走!”
“啊呀,大爷――”
“过几日再来寻你。”我回身一笑,扔出几张银票。
下楼出门,就见一辆马车,翻身上车,将将坐定,马车飞驰而出。
“三哥…”
我闭目一笑:“他当真要死了麽?”
“宫里送的加急文书,应该不会错。”
“那就好。”我睁眼望望,不由笑了,“泱儿,你这算是甚麽眼神?”却又瞅眼旁边儿,“尹赜你小子也在?你可是这豳地男主,你们都去了,就不怕出个乱子?”
泱儿瞪我一眼:“那还不是三哥你撺掇的?要真出了事儿,我唯你是问!”
我抚着她膝上小子笑道:“巽哥儿都六岁了,你说话还跟小孩儿似的,难怪他不怕你。”
“听爹爹说,三叔家的哥儿比我大两岁,那就是八岁了,可是?”尹巽歪着脖子望我,我只管捏着他脸笑。
尹赜瞅着我们闹腾,半晌才道:“三哥,我本以为你不会去…”
我手一抖,拍拍巽哥儿脸蛋:“去外头找子敬叔叔玩儿。”把小子打发出去了,方叹口气,“我在外面躲了十几年,也该回去看看。”
泱儿似要说甚麽,却被尹赜拦了。我勉强一笑,起身换了巽哥儿进来,自坐于子敬身侧,本想言语,却又不知说甚麽。喉间一痒,就又咳嗽不休。
昼夜兼程,十日后,立在东也城下,眼望重重宫闱。不禁叹口气,终究是回来了。
崇明殿。
依旧暖暖的玲珑香。
榻上躺着个人,气息微弱,我缓缓上前,唤了一句:“父皇。”
武圣似是拼着很大气力,张开眼来看:“锶…儿…”伸出手来想拉我,缓缓跪在他他前,握住他手。
骨瘦如柴。
“瘦了。”竟是异口同声。两人均愣了,旋即一笑。
“你这十年,竟没回来过…当真怨恨朕麽?”
我垂目道:“天下太平,各地多有腐吏,儿子…”
“腐吏?”就又喘息一阵,“你意思着连之这右相玩忽…职守了?”
“儿子的意思,是汐阑多有不妥,故而久留封地,并非…”却又叹口气,“儿子不孝,没能寻着长公主,就连刘钿与高公公,亦遍寻不着。”
武圣眼中黯淡下去,却又挤出丝笑容:“朕快死了,可朕想,之r若活着,朕就去守着她,若她也不在了…朕岂非,马上就能见着她?”
我叹息道:“是。”
“朕知道,你这十年走遍南北东西,就是不去那儿,是怕朕疑心麽?”
我岂止是不去那儿,就连那儿的消息,也一概不问:“父皇多心了。”
“锶儿,你恨朕麽?”突地来了这一句,我抬眼望他,竟见到两行泪光,与风华正茂时那个父皇无一相同。
“你恨朕麽?”手上一痛,原是他紧紧抓住。
我一笑摇首:“不恨。”
“朕,杀了那麽多人…”
“儿子杀的少麽?”
“可那些人,是你捧在手心儿里疼的…”他合上眼来,缓缓放手,“你走的这几年,朕常常想,是不是做错了…”
“父皇,你没有做错,只是说错了。”我面上一笑,“他们,不是我捧在手上疼的,是放在心里疼的。可是疼的久了,就忘了真的很疼。”
“朕现在要死了,你快活麽?”
“若我快活,就是禽兽不如。”我垂目一顿,又道,“可若我不快活,亦是禽兽不如。”
武圣身子一抖:“你…滚!”
我略略欠身:“父皇保重!”
昂首出门,见泱儿他们进去了,方才折身。小冯子小跑着跟了一段儿:“三王爷可回来了,皇上念叨您好久了。”
我脚下一顿:“小冯子…去社庙。”
馨香三柱,合眼叩首。
“施主回来了。”
我起身一笑,合掌施礼,“圆槿大师有礼。”
“施主浑身戾气,莫非一念含杀?”
“这请雅之地,怎能带杀机?”
“皇上不大好,你…”
我回身扫眼案上香烛:“镱哥,文思和泠儿,有劳大师照看。”
“分内事。”
我回身望他一眼:“圆槿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讲。”
“我死后,请将我灵牌背立。”
“这是为何?”
“我有何颜面去见他们?”遂一笑,“何况,也不想去见那些三拜九扣的腌j人。”
他叹口气,正要说甚麽,子敬一路奔来:“爷!爷…”
一皱眉:“慢慢儿说。”
“皇上,皇上崩了!”
丧钟震天,素服缟衣。
头七过了,继位承天。
滟儿自汐阑过来,带着鄢哥儿,依旧居永璃宫。
“后日册封皇后。”我放下玉箸,取了丝巾拭唇,“滟儿,有个事儿,我想…”
“皇上改叫自个儿‘朕’了。”滟儿一笑,典雅大方,早不是少女风情,如青枣儿似的泛着酸劲儿。
“…朕,不想立鄢哥儿当太子。”终是硬着头皮说了。
“我知道。”滟儿却面不改色,替鄢哥儿擦了嘴,“出去找子敬叔叔玩儿。”
鄢哥儿回头瞅我一眼:“爹,甚麽是太子?”
“找打!”我笑了一声,拍他脑袋一记,他怪叫一声,忙不迭跑出去,不忘拌个鬼脸。
“没个样子!”我摇首一笑,却听子敬问了一声,说是有个小孩儿要见我,被禁军拦在外头儿,打死不走。
“要见朕?小孩儿?”我愣了一阵,“叫他进来。”
滟儿瞅我一眼,没有言语。
稍顷,进来个小孩儿,约莫六七岁的样儿,衣衫有些破烂,却也看得出华贵雍容。再往上看他样貌,我顿时愣了,立起身来:“你,你叫甚麽?”
“你认识我?”小孩儿眉毛一挑,闪着怀疑。
小冯子面色一变,我摆手止了,缓缓点头笑道:“朕…我看你面善。”
“你是那个甚麽三王爷?”
“是,我排行第三。”
“那你有个甚麽月华剑麽?”
我含笑自腰间取了给他,他把玩一阵,舒心一笑。
“我爹叫我来找你。”说着往怀里掏出个东西一递,小冯子接了奉上。
手上一抖,眼眶一热,差点儿没落下泪来:“你爹叫你来的?”招手叫他走近些。
“是啊,走了好远呢!”小孩儿甩甩胳膊,望着我将那物什挂在他腰上,“爹说你家比我家大,可我没想到你家奴才这麽可恶!”
“等会儿我替你打他们出气。”我心里五味杂呈,忍不住上前俯身问道,“你叫甚麽?”
“韩思甚。”
“会写麽?”滟儿突地插了一句,小冯子忙摆了笔墨,“还有,你娘叫甚麽?”
“我娘?就是娘啊,不过爹叫她沁主儿。”韩思甚提笔写了三个字,就又放下。
我望了一眼,忍不住心酸:“你爹为甚麽叫你一个人来找我?路上没遇着甚麽危险?”
“我爹派了十几个人跟着我一路来,他们路上一个个都躲起来,只说是等我慢慢找。”他甩甩头,我心里想到一事儿,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爹――”鄢哥儿突地跑进来,手上捻朵梅,“爹,这朵肯定你喜欢。”却又见着另一个,不由定住了。
两人打量一阵,鄢哥儿突地一指他腰上:“诶?你也有这个?”
韩思甚低头瞅了一眼:“怎麽?”
“我也有啊!”鄢哥儿得意的自颈上掏出一截红绳,上面晶晶亮亮吊着块玉佩。
两人闹到一去了,抢着要看对方那一块。
“一摸一样呢!”
“就是就是!对了,你是谁,为甚麽会有这个?”
“我叫韩思甚,这个是我爹的。一直到我走的时候,他才给我。平时他可宝贝了,连我娘都不让碰。你呢?”
“我?我叫刘鄢,这个我爹说我一出生就带着了,还说一辈子都不能拿下来呢!”
“是麽?”
“是啊。”
我忍不住滴下泪来,小冯子乖觉,忙的领了他们下去。
子敬轻道:“方才收着的消息,虢地王府走了火,府里上上下下烧得…”
我扬手一顿:“找着他了麽?”
“这…”
“找着没有?”
“尸首大多烧焦了,男女都辩不得,更别说…”子敬咽了半句,我叹口气。
“是麽?”我苦笑一声,韩思甚?韩思甚!思甚麽?想甚麽?韩焉,我跑了十年,你就跑一辈子麽?我父亲死了,你也跑了。
忍不住大笑,好,这个儿子,我替你养就是了。
光阴荏苒,岁月流逝。风自吹雪,雪自化水,水自涵木,木再生,散天涯。
现下是熙平十二年。
作皇帝有这麽久了麽?
难怪我老了。
不再随意出宫,不再舞剑吟诗,不再侧马奔驰。也没有添新的妃子。只有那一个正妻,她熙平二年去了之后,整个后宫空了很多。小冯子作了大内总管,常常抱怨我给他的差事太少,对不起拿的那些饷银。
我只笑笑。对皇后,我也只是相敬如宾,自她生下鄢哥儿,我就于她分房而居。现下要再与其他女子同卧,端的愁人。
说到鄢哥儿,他也快二十了。四年前搬出去住时,偏偏喜欢城东的双柳巷,也不管我发了脾气,执意住下了。思甚比他稳重,跟着连之几年下来,倒是颇有些进益。也就思甚的话儿,这小子还听些,我也只能摇头安慰自个儿,当年自个儿只怕还不如他。
镗儿铭儿倒是常常来看我。三人聚在一块儿,也就是喝酒。我不问他们,他们也不多说甚麽。我只渐渐将朝政交至镗儿手上,他自然明白,何用多说。
自家兄弟,有甚麽好说的。
解语知忧终身没有嫁人,我常觉着,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给了你,你却无从弥补,总是有些惭愧。她们倒好,只说这天下,没人配得起我府上出来的。
也就罢了。各人自有缘法,得亦何乐,失亦何哀。
一头黑发早白了一半,脸上添了几条纹路。连之打趣说,若是留了胡子,更添些贵气。我只笑道,等我胡子长出来,你家女儿就该嫁给我儿子了。
南宫管着户部,常常克扣禁宫银子,只叫我少喝酒,说是一代明君的名声,不能砸在酒缸子上了。我只管拉着老蔡笑他,老蔡却说左相府还有公务,一溜烟跑了。
四海生平,太平盛世,大臣勤勉,还要我这皇帝来干甚麽?
我早写好诏书,搁在内务府的密室里,外头儿上了三道锁。钥匙?一把连之拿着,一把我带着。另一把,我让思甚拿着,特意交代了他,无论鄢哥儿怎麽和他要好,也不准给他晓得。
社庙的案上,早几年添了圆槿的牌子,是我亲手写的。我这辈子没能为他做成甚麽,也就替他写个牌位罢了。望着这几个黑漆漆的木板子,常想,自个儿死的时候,会是谁来写我的牌位呢。
我不出宫,翠羽山很久不至。只是常常独个儿坐于崇明殿的梅树下,饮口雕,再抬头望天,只觉着云淡风清。
若是落雪就更妙。
今日就落雪。
今日是镱哥死忌,亦是韩焉不见的日子。
很巧,真的很巧。
打发太监宫女走得远远的,我仰首灌口酒。
镱哥,你也真狠心,竟当真一也没入梦。还是你已往生,早脱离这苦海呢?若真如此,倒是好事。
韩焉…呵呵,韩焉,你会死麽?这天下还有谁能杀你?你不过是躲着我罢了,那麽我等着你就是了…我等着你…
父皇早死了,刘滟也死了,知道这内里曲折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我的皇位稳得自个儿都觉着无趣,可你还是没来。
我晓得了,你要我记着你一辈子,你要我不把你当第二。
好,你赢了,你赢了!
我立起身来,用力将酒壶扔出去,碎在梅树上,一股子酒香,寒气袭人。
我扬面大笑不止。
是你说的,卫锶饮酒,礼数全丢!
也是你说的,只饮雕。
我不是欠你很多麽?你为甚麽不来讨,你为甚麽不来要?!
我身子一软,跌坐在雪堆上,大口喘气。
我要你答应我,以后若我作了甚麽事,你不可以恼我。
你指甚麽呢?若是指你要永远离开这事,我不会恼你,只会恼我自己…
你我这样的人,只和战场厮杀,只和品酒论画,只和…
揪心般的疼。
我却流不出泪来。
我并不怪父皇,若不是他,我又怎会遇着你。
只是,错过的,换不回。
长公主…母亲,你说的好,皇家人,爱不起,爱不得,爱不了…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半江明月…”卢挚的词,我借来一咏,却痛得舌尖发麻。
起身狠狠一击。
雪落,只得一树枯枝。仰首,竟有一鸟飞过。
我垂下头来,月华剑泛着白光。缓缓抽了出来,握在手上,头一觉着沉甸甸的。不如置于颈间,刚巧合适。
回身天南望,卷云碎。
用力一划,暖暖流出些甚麽来。
呵,还好,我流不出泪来,亦可流出血来。
喉间一热,强自咽下。
眼前一,忙的扶住身侧梅树,恍惚间,一人立在树后,伸出手来,口里道:“怎地才来?”
伸出手去,握住一把冰凉。
回眸,血色残阳。
全文完
番外五・俱往矣(上)
不过一刻功夫,怎地天翻地覆?
锶儿,他定定望来,震惊,痛惜,迷惘,猜忌…满眼不甘。当这目光落于己身,我竟压抑得无法开口。不,不是我,我不曾动甚麽手脚。那茶水,是同一壶,我也饮了…
可锶儿他不信。如发狂一般,抱起小焉就跑。
有人行过来,将我扶住。抬头时,之羽眼中,冷冰冰的含着笑。我不禁一抖,眼儿一闭,假作晕撅。他们立时慌了,乱作一团,之羽惊得打横抱起我来,连叫起驾回宫。
马车飞驰,一颗心随着上上下下,身子又被紧紧搂着。耳里听着他的心跳,沉稳,有力,我微微眯眼,瞅见了坚毅的下颚,紧抿的唇角。
硬生生止了伸手轻抚的欲望,一滴泪悄悄咽下。
锶儿曾言,我今生要还,就该还给此人。
不管他变了多少,杀了多少,灭了多少,他终究是…我的之羽。
我的…
“…四儿,听见父王说甚麽了麽?”
窗外柳条新芽,莺歌燕舞,好一派春早风光。我收回目光来,含笑道:“一切听凭父王作主。”
“如此,孤就回复郑王了,三日后启程吧。”言罢摆手。
我仰起头来,想找寻一丝伤情,却见波澜不惊。不由莞尔,父王眼中,我不过是美貌乖巧的女儿,不能上阵杀敌,不能助他理政,唯一之用,就在笼络大臣,或是,和亲外邦。
郑国麽?也好,走的远些。
正要退下,却又听到一叹:“四儿…别怪父王狠心,你再不走,对你,对羽儿,都不好。”
我猛地回过头去,父王面色沉沉:“你们还小,有的事儿,不懂的…”
我垂首回身,摇摇晃晃回了崇明殿。
我不懂青梅竹马,不懂两小无猜,不懂男女大防,自然也不懂甚麽执手相望白头。我只晓得,对着他,心里会快活,他亦快活。
可也晓得,这般是不对的。父王体己,给了我们最好的台阶。
三日,整整三日,我不曾见着他。
金缕衣,玉绶带,峨嵋远山,翠柳春堤。两国欢欣,若是我一人可换来几年太平,亦是值得。
这是王室荣耀,亦是王室悲哀。
前呼后拥,送亲队伍长长,蜿蜒出喜庆的颜色。我登车回望,东也,今日离你而去,自当不再想念。
“之r!”
我不由一怔,是他?
随从让出条道儿来,我眼望着他一步一步行来,手竟轻轻颤抖。
他面无表情,行止撵下,单膝跪下:“四王姐此番前行,路遥途险,千万保重!”
我心头一酸,伸手扶他起来,他却轻道:“等我!”
我大惊望他,他却一如平常,只扶我起身,颔首去了。
愣愣望了片刻,身侧侍女小声道:“公主,该启程了。”
也就由他们扶我上车,手里紧紧攥着的,舍不得松开。偷偷望一眼,忍不住落下泪来。
你能等我。我却如何等你?
打今儿起,我再不是你的之r,我是…郑后!那块玉佩,开在梅欲绽之时,如此最好,永不凋零。
自此天各一方。
一年,一年…美色为先,智谋其后,手段为辅,统领后宫。我谦和谈笑,心头情思疯长,只不去理它。唯有听到他的点滴,会指尖轻颤。唯有紧握袖中玉佩,方能缓了。
他立为太子,他出兵灭国,他一帆风顺,他前途无量。
我只用远看含笑即可。
何需厮守缠绵。
幽幽三载,他要立太子妃了。郑王派我为贺使。他一片好意,我晓得。我会去,我会亲眼见他大婚立妃,我会亲眼见他与别的女子燕好…我含笑谢过郑王,登车启程。
刻意有礼而疏远。
他眼中多了些意,却愈加稳重。扶我下车时,双手交握,指尖发烫,掌心却干燥温暖。我眼中突地一热,强忍欲滴下之泪。
他大婚之夜,却转来崇明殿。
相对无语。
久之,我涩声道“走吧。如今,你是卫国太子,我是郑后,闹出些甚麽,不是跪祖庙可以了结的了。”
他垂下眼来望我:“若是碍着身份,我有法子。”
我一抖,握紧他手:“不可轻举妄动,滋事体大!”
他反手带我入怀:“你只用保重自个儿,旁的,有我…”竟吻上来。
我大惊失色,忙的推他,却不可挣脱。
待他放开,我扬手便打,抬腿就踢。他咬牙受着,不发一言。只管拉扯我衣衫,我恨声道:“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他眼中柔光一闪:“之r,我爱你啊。”
满腹言语,顿化乌有,我目瞪口呆:“甚麽?”
“我爱你啊…之r。”
堵绝一切废话的杀手锏。
我叹息着流泪,错了,真的错了…父王,对不起,我以为远走郑国,就会忘了他。可就算忘了他,我却始终记得,我爱他。
那夜落雪,满院梅绽放,清气满园,倔强而多情。
回郑国时,我的随从里多了两个不起眼的侍卫。沈莛,秦莘。是他的主意吧,怕我出事麽?心内轻笑,做错了事,就该有承担的勇气。我刘之r,不是只有美貌而已。
不久有孕,郑王自是欢欣。我却心里明白,暗地里想打掉此子。不想秦莘回了之羽,不久胡太医暗中混进宫来。郑王又叫人百般小心伺候,我好容易寻着机会时,已过了八个多月。此时再服药,也无济于事。可我不能任其发展,狠心服了药。
剧痛,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醒来时,郑王守在榻侧,温言劝慰。太医告知,是婢女受别的嫔妃指使下药害我。我心里明白,有人背了黑锅。
“孩子呢?”我勉力问道。
“太医说…救不过来…你别伤心。”
“没事,以后,以后我再…”我心里愧疚,伸手拉他。
郑王紧紧握住我的手,流下泪来:“你别多想,养好身子要紧。至于其他…你放心,本王这辈子,定会对你好!决不离弃!”
我微微愕然,太医踌躇着,待郑王去了,方告知,我此生再不能生育了。
心好似缺了一块。郑王愈对我好,心中愈是愧疚。
我自此居简出,不理不问。那时落下的病根,胡太医总是皱眉。逼着他说了实话,我才晓得若是调理得好,还能多撑些年。
常常在梦里见着一个男孩儿,俊眼修眉,聪慧可人,却怨对喊道:“为何杀我,为何杀我!”
喘息着醒来,冷汗淋淋。
魔障!心病…
又过二载,他起兵逼宫,弑父登基。我百思不得其解。父王打小对他器重有加,怎会生出这等事来。逼问沈莛,他吞吞吐吐,闪烁其辞。我隐约觉着,此事与我有关。
自请为贺使,我再回东也。
那个孩子进来时,我心里一愣,似曾相识。对答应谈,有礼,却忐忑。心生好感,却也犯疑。望眼之羽,他目中含笑,我登时明白一切,犹豫片刻,取了那块玉给他,心里叹息。
待他走了,我问:“为何杀了父王?”
“他知晓一切,要我杀了锶儿。”
“甚麽?”我大惊。
“我没的选择。”他叹口气,“锶儿还小,我必须保护他,也要保护你。”
“我不用你保护。”
“就凭郑王?”他哼了一声,“相信我,我现在不会动手。”
“这麽说,你终究不肯放过他?”我微微一愣。
“为甚麽要放过他?”之羽咬牙切齿道,“不说为了卫国,就是为你,我也恨不得马上出兵!”
我身子一颤:“之羽,算了吧…”
他闻言一愣:“你说甚麽?”
“我说…”强压下眼中泪来,“既然锶儿已在你这儿,又何必咄咄逼人。”
“你怕我出兵?”他立起身来,“为甚麽?你不想与我…”
“我想,我很想。”眼前一片模糊,“可我终究是郑后,就算你灭了郑国,我又能与你长相厮守麽?”
“我不在乎旁人怎麽说。”
“那麽锶儿呢,你打算怎麽和他说?”我抬起脸来。
之羽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锶儿他…总会明白的。”
不欢而散。
回了郑国,我小心提防,就怕之羽暗中动手。果不其然,一夜郑王醉了,沈莛秦莘意图行刺。我以身翼之。
沈莛躬身道:“请不要为难属下。”
我冷道:“废话少说,回去告诉他,要打要杀,明着来!”
秦莘叹口气,拉了沈莛叩首退下,从此数十载不再见他二人。
我晓得,依着之羽的性子,没有完成任务的属下,多半赐死。
回首望着榻上熟睡之人,我心内一叹,我欠你的,只能这麽还了,若他真出兵打来,我殉国就是。
这一等,十五年。
进来的,却不是他。
少年人?不,二十了吧。风度翩翩,卓尔不群。刘锶,我认得你了。见着你,我就晓得,死不成了。可我还得一试。
他却不管不顾,以血肉之躯救了下来,说得竟是之羽的话。
崇明殿的梅开了。
我身子一颤,落剑鸣响。我心中翻江倒海,之羽,你狠!
我现下不死,这一路回东也,多得是机会!
番外五・俱往矣(中)
冷醒过来,身侧早空。略略举目,窗外白森森的,不由一抖,缩在锦被内尤觉寒意阵阵。喉间一阵麻痒,忍不住咳出来,又慌得掩住。
“长公主醒了?”榻侧侍婢轻唤道,“皇上走时吩咐奴婢们,长公主若是醒了,就叫传太医来看看,不知长公主是否要再歇息一阵,或是…”
缓缓撑起身子来:“沐浴吧。”
羊脂汤,玲珑香,袅娜腾腾。全身浸在里头儿,才觉着暖和。
回东也一年余,我变了多少?谁晓得。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谁的错儿。
锶儿心思细密,怕我路上自戕,下了药,竟一路睡了过去。再睁眼,已在崇明殿。
我没见着之羽。
“郑后醒了?”声润宛扬,神采奕奕。
屋里无人,我自坐起:“你是谁?”
“韩焉。”他一躬起身,眼角一瞥榻侧外袍,“东也落雪了,还请郑后保重玉体。”
自取了披上:“武圣派你来说甚麽?”斜眼打量他,从未听过他身边有这样人,端的诡异。
“武圣有话要韩某带,韩某亦有话要告知郑后。”韩焉谦和一笑,奉上茶来。
我默然不语,只静静品茶。
“斗胆先告知郑后一句,自杀甚麽的,还是罢了。”韩焉含笑立着,见我瞪他,竟郑重道,“不要浪费了武圣的苦心。”
我垂目静思片刻:“我不会死的。”
“也请郑后莫要想着刺杀武圣。”他俊眼一弯,“且不说武圣身侧高手环伺,就算叫郑后寻得机会,武圣一死,卫国大乱,这也非郑后心中所想吧。”
我霍然抬头:“你说甚麽?”
“郑后是性情中人,韩某甚是佩服。”他面色柔和浅淡,“您与武圣之事,韩某不过略略晓得些,谈不上偏私哪一方。但身为卫国公主,总不好见故土生灵涂炭吧?”
我正要开口,他却接道:“郑后想说郑国之事麽?”
我微微颔首,他大笑道:“郑后果非常人,有情有意。但恕韩焉大胆问一句,郑后想报仇…姑且称为报仇吧,究竟是报哪一家的仇?”
倒是一愣,韩焉又笑:“若是为郑国,自有郑国王族大臣,您既是王后,也是卫国的公主,无论怎麽作,都不会两全其美。”
我心中一阵拥堵,却又反驳不得,久之恨声道:“你懂甚麽!”
“韩某才疏学浅,确是不懂。”韩焉打个躬,“郑后与武圣彼此有情,武圣为了您,不惜背上种种恶名,郑后却不为所动,韩某不懂。”
我冷笑一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你忘了我与武圣是…”
“韩某没忘,相信郑后与武圣也没忘。”韩焉垂目一笑,“可武圣还是这麽做了,郑后以为如何?”
我垂下头来,指尖缓缓按紧杯沿:“此事不容于人伦,他这麽作,岂非是陷二人与不义?”
韩焉摇首道:“郑后没有承担的勇气麽?”
我大惊失色:“住口!”
“武圣沉默少言,只晓得以行动表明一切,郑后自该比韩某更清楚。”他自信一笑,“他那般要强一人,这些话说不出口的,可郑后何等聪慧,又怎会想不到呢?”
我垂目道:“韩焉,这话不该你来说。”
韩焉躬身道:“韩某也晓得僭越了,还望郑后赎罪。”
“我自有计较…”喉间哑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武圣心中亦有计较,但韩某斗胆,想请郑后打今儿起,不妨想想武圣多年苦心,想想自个儿后半生福址。”
垂目不语,韩焉又轻笑道:“郑后若是因自恼身份而轻举妄动,不单辜负了武圣,亦有负三王爷。”
我竟一愣:“三王爷…刘锶?”
韩焉微微颔首:“武圣一片心意,全在郑后身上,就连三王爷,亦是爱屋及乌。”
“刘…锶…”口中缓缓念了一遍,眼前浮现个清俊人来。发如乌丝,面白脂细,语气和缓,似类吾;眉宇堂堂,修目挺鼻,身削指长,似之羽;举止端凝,口齿灵辩,却都不似吾二人。
“三王爷并不知晓郑后就是身生之母。”韩焉瞅我一眼,唇角一扬。
“我晓得,之羽骗他是宫人之子。”我垂目应了,心里突地泛起阵阵酸涩。
韩焉行前一步,低声道:“武圣这般说,亦有苦衷…”
我挑眉一笑:“这个自然,否则如何圆说宫中突增一子。”
“此其一。”韩焉柔声道,“其二,宫人庶出,母既死,不受偏爱不受注目,也才保得太平。”
我轻颔首:“确是如此。”
韩焉一笑:“可这并非最紧要的。武圣这麽作,终是为了郑后。”
我失笑道:“甚麽?”
韩焉又行前一步,满眼柔色:“郑后试想,若三王爷得悉实情,心中会如何想?”
我心口一闷:“恨我吧…还能如何…”
“诚然,尚未出生险些被亲娘毒杀,幼时少于疼爱呵护,忽闻娘亲尚在人间,却又是父亲至亲姐姐,是个违伦之子,叫他情何以堪?何况,这娘亲嫁于他国十数载…”韩焉眼眸流转,句句打上我心尖。
“若他恨我,且恨吧…我并非好母亲。”咬牙撑着说完,袖中腕早捏得生疼,可如何疼,亦难较心头悲苦。
“可若三王爷会记恨郑后,就不是三王爷了。”韩焉突地一笑,“三王爷重情重义,守礼节制,从不口出恶言,从无言行失当,又怎会怪责亲娘?至多苛责自个儿罢了”
我心里方一缓,却又揪得更甚,眼里胀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韩焉又道:“武圣这般作,叫三王爷心里认定了一条道儿,不会怀疑到这上头儿来。何况,三王爷的心思也不在此,不会碍着武圣与郑后甚麽。退万步说,就算三王爷寻着些蛛丝马迹,亦不会揭出来,这是里外都存着脸子!”
我喉间沙哑:“这是他养的好儿子,于我何干?”
“此言差异。郑后数月辛劳才育得一子,且是与心爱之人所生,若非逼于无奈,怎会出此下策?”韩焉溜我一眼,口里不停,“三王爷是郑后于此世间唯一骨血,又怎能不疼、不爱?”言语此,他正色一躬,“恕韩焉大胆,敢问郑后就不曾有丝毫后悔当年下药,复见三王爷时无失而复得之喜,见三王爷傲视天下无不能亲手教养之憾?”
我心中痛甚,半边儿身子又酸又麻,苦笑道:“如何没有?可我又能如何。此生此世,已不能听他唤我一声‘娘’了,再想这些,又有何益?”
韩焉突地单膝跪下,拱手道:“郑后又可知晓,武圣虽疼三王爷,却也患得患失。三王爷天资极高,武圣关心则严…”
“我能猜着。他就那个臭脾气,心头想着好,口里却是骂,性子又犟,不服软,也不喜辨白。”含泪摇首笑笑,心头又酸又甜。
韩焉眯眼笑笑:“三王爷性子与武圣极似,都是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淡淡的,只说一两个字罢了。”
我叹息一声:“真不愧是父子。”
“可三王爷与武圣只勉强算是父慈子孝。面上和乐,背着人时,二人常常口角,武圣怒起时,也曾动手伤过三王爷…”
韩焉声儿愈低,我愈时心痛,竟不由立起身来,行至他身侧垂目道:“之羽打他?”
韩焉痛心疾首躬身道:“这些都还算好的。武圣似是作过甚麽事儿,竟叫三王爷记恨到今日,郁郁不得解。这刺儿横于二人心中,难有贴近。三王爷是极重情之人,再加上生母一事,是他心中碰不得的二块伤疤,叫他对武圣如何生出亲近之意来…这些,郑后可又晓得?”
我身子一晃,他忙的伸手扶了:“郑后,血浓于水,可眼见父子心异,情之奈何?就算武圣有何叫郑后不快之事,三王爷又有何罪,怎该叫他来还?”
我眼中酸涩,终是垂下泪来。韩焉默默不语,只跪着扶我。待我缓下来,方柔声劝慰。我心头翻滚,又愧又悔,前思后想,终是下定决心:“韩焉,我晓得日后该如何作了,你且去吧。”
韩焉展眉一笑:“这些不过是韩焉僭越了,武圣的话儿,还未带到。”
我一愣:“哦?”
“武圣说,‘你只用保重自个儿,旁的,有我。’”
几欲再度落泪,面上却又烧得火辣辣疼,遂另起一题:“韩焉…你究竟是甚麽人?看服色,不是官员;观举止,不是太监;听声儿,不是卫国人。偏又晓得这麽多隐秘。”
“我?”韩焉眨眨眼睛,笑得开怀,“我晓得一些事儿,只是自个儿好奇打听的,武圣并不晓得。诸如今日与郑后所言,亦是如此。至于我的身份…”眼珠一转,伶俐矫捷,“在某个时候,会是刘锶的帮手。”
“换言之,某些时候,会是敌手?”我浑身一紧,警惕暗生。
“这一切全凭武圣安排。”韩焉朗笑道,“韩某贱若蝼蚁,怎能与三王爷相较?承蒙武圣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心尽力。然终有功成身退之时,而父母天授,要伴三王爷一生的。”
我轻颔首:“晓得了,晓得了…这事儿,就他做的出。”
“既如此,韩某告退了。”他躬身而出。
我定定望着他背影,突地问道:“韩焉…你定不是普通人。”
他身子一顿,回身轻笑道:“韩焉,也许只是个不甘平凡的普通人,郑后谬赞了。”
“是麽?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缓缓摇首。此人浑身贵气,言辞机辩,巧舌如簧,心机沉不在锶儿之下,不由展眉道,“韩焉,我觉着与你甚是投缘,以后我唤你小焉,可好?”
他却一愣,面上微红:“怎敢?”
我摇首坚持,他只得跪下道:“如此,韩焉谢郑后错爱了。”
摇首含笑望他去了,回身坐下,竟痴了半晌。
当夜,之羽果来。两下里无言,对坐良久,他叹息一声,起身缓缓拥住我。
我眼眶一热,环上他颈侧,一股子暖意沁入心头。只听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好。”
我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道:“是…回来了。”
“不会再走了?”
“不会再走了。”我应得一句,满脸是泪。
情愿折寿,亦不愿再言分离,哪怕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有何惧,又有何悔?只要他与锶儿好,我心满意足;只有他与锶儿,是我今生唯一牵挂…
“长公主,水温了,要加些热的麽?”
我回过神来,懒懒一笑:“不必了,起身吧。”
裹上裕袍,侍婢替我擦发,口里赞道:“长公主青丝如墨,长软细滑,真叫奴婢们羡慕。”
“羡慕?有何好羡慕的。”我随意应了一声,拉过一把头发来对镜把玩。
“头发乃人血脉精髓之所在,长公主雍容典雅、心思缜密,性子又是温软柔韧,真是合衬!”
“合衬?”拉过几根银丝来,嘴角上扬,自嘲一声,“自然,你看这几根白发岂非告知我已韶华不再?”
侍婢忙跪下道:“奴婢该打,该打!长公主青春常驻,这几根不过是沾上了香粉。”伸手替我拢了几拢,稍稍拔拉,竟隐去不见。
倒是个乖觉的丫头儿,只觉着有些面善…遂柔声道:“罢了,起来吧。你叫甚麽?”
“奴婢叫迎紫。”
“迎紫?迎紫…”我心里计较一番,“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儿,你归哪一宫管着?”
“奴婢归着永璃宫管,本是三王妃的陪嫁丫头。”她垂目小声应了。
安俊侯的人?我略略抬眼,面上一笑:“我看你挺伶俐的,可愿跟着我啊?”
她颇有犹疑之色,期期艾艾不肯开口,只是磕头。
我扬手一笑:“去和滟儿说一声,就说我看上你了,跟她要了,这就回话去吧。”
她这才满脸堆欢,又磕个头才退下。我自着衣打扮停当,带了几个侍卫,取了之羽给的腰牌,出宫不提。
番外五・俱往矣(下)
城东双柳巷,柳树枯寒,瘦枝颓干,积雪堆叠,映着门前小径。
锶儿之前秘密送了沈莛他们前来,我虽没想透,却也晓得滋事体大。何况第二日他即行同软禁宫中,我唯有更小心看护三人。可留于宫中总有不便,又就辗转送出。刘忠好几日没回话儿了,记挂得紧。虽我亲来有些不妥,却也不能假手他人。
门前大柳树…看来说的是这儿没错儿。
推门而入,小院空寂萧瑟,静谧得诡异。内室小门微启,心下稍有不安,正欲折身行出,门内有人笑道:“长公主既来了,何不坐坐再走?”
我回身轻笑:“冷的紧,这儿又窄小,莫如回我崇明殿宽坐。自有香茗暖鼎,不知意下如何啊,大王爷?”
吱呀一声,小门洞开,刘钿立在当中:“长公主端的好兴致,雪方停,这就寻梅来了。”
“客气客气,大王爷不也是方下早朝就来了?”我理理袖口。
“小王不过夜有所感,信步行来一探究竟,竟有惊喜,正不知如何排遣,遇上长公主,怎能不说天助,当敬长公主一杯!”刘钿后退一步,作个手势,涌出数十之众,将我一行团团围住。
只得入内坐了,心内思量不提。
刘钿招手道:“霓月,还不替长公主斟酒?”
上来个俏丽女婢,眉眼风流,进退得宜。双手捧了琼玉杯,满上珠光液,红唇莺语:“长公主请。”
接了欲饮,却见她使个眼色,即以袖掩口仰首,暗地里全数倒入袖中:“好酒。”
刘钿自饮了一杯:“长公主倒是当真疼惜老三,连他的烂摊子也肯收拾,真叫人羡慕。”
我斜斜坐了,眉眼端正:“大王爷说这话儿才是当真有趣儿。”
“长公主,小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刘钿又敬我一杯方道。
我一笑摇首:“本宫倦得紧,吃了酒,有些晕,这就想回了,不若改日再请大王爷相聚,定一醉方休。”
“沈莛秦莘他们在小王手上,虽是跑了姓胡的,可长公主要不晕也难了。”
微微吃惊,抬眼一看,端的闲淡风雅,遂笑道:“你既捉了他们,还问我作甚?”
刘钿略略欠身:“如此长公主是认了与刘锶结党之事?”
我失笑道:“甚麽?”
刘钿一挑眉毛:“长公主何必装糊涂。老三亚岁兴兵中庭,意图谋反,其心腹蒋含子敬纵中军为害,更有沈莛秦莘之流为虎作伥,这是不争之实,长公主又何必替这些小人遮掩?”
我抿唇一笑:“不争之实?只怕未必。”
刘钿自一颔首:“老三如今畏罪潜逃,若非心中有鬼,何须如此行事?”
我摇首道:“这些朝政大事儿,本宫一介女流,纵有心亦无力。”
刘钿眯起眼来:“长公主倒是推得干净。若真没甚麽,又何必助纣为虐?”
莞尔含笑:“本宫行事从不看他人脸色,今儿到这儿来,不过是看望故人,大王爷多虑了。”
“故人?”刘钿搁下茶杯,“不知这故人浅几分啊?”
我冷下脸来:“大王爷好没道理。”
刘钿自一笑:“长公主神仙人物,也会恶脸相向麽?”
“本宫?”扬眉一笑,“本宫真的醉了,分不清眼前是人是鬼!”
刘钿朗声大笑:“长公主真妙人也,难怪父皇心心念念几十年,还是放不开。”
我心头一凉:“混说甚麽?!”
刘钿眯眼上下打量一番:“真人面前不妄语。长公主,您与父皇的事儿,小王略略晓得些。平时作个闷声儿葫芦,可不是说小王心里真糊涂。”
我垂目一顿,也不答他。
刘钿道:“父皇与老三,任谁都看得出不妥,只小王始终没想透个中蹊跷。高公公藏头露尾透出话儿来,叫小王往老二身上想想。这麽一琢磨,倒叫小王冷汗淋淋。”
我一瞥他:“这话真没意思。”
“怎会没意思?”刘钿眼中寒光闪闪,“怎麽都是一家父子,竟真的下得去手!”却又一缓,“霓月,傻愣着作甚,还不替长公主满上?”就又一笑,“可惜老三这麽个玲珑人物,非得生生受了,叫小王这作王兄的,都看着心疼。”
我冷道:“你少寻些茬子就是好的。”
刘钿一口饮尽杯中酒,笑容满面:“这话儿说的巧。老三与我手足同胞,他有甚麽小王能不担待着?可他太婆妈,好不好的都舍不得。小王这是助他一臂之力。”
“好个一臂之力,助进大牢里去了!”忍不住嘲讽一句,这白脸子里头儿裹着黑心,当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刘钿收敛笑意:“那可不关小王的事儿。是他自个儿行事鲁莽露了破绽…”
“露了破绽?”我冷哼一声,“栽赃驾祸还故作清白,大王爷,佩服佩服!”
“好说好说。”刘钿皮笑肉不笑点头应了。
晓得这厮不安好心,总会鼓捣些事儿来,可也没想着他敢这麽胡来。眼下锶儿的事儿,天大的机会砸下来,还能装看不见?没指望你雪中送炭,可也不乐落井下石!
心里恨恨想着,口里淡淡道:“确是如此,可皇上也不是傻子,怎会晓不得你这肠子?”
刘钿一耸肩:“父皇自然晓得。可又怎样?就算有法子洗清了,也不会出落到小王头上。父皇以为把老三收在宫里小王就没法子了?还不是勾勾指头就成的事儿!”
我前后一想,怒火中烧:“锶儿素来小心,稍有不妥亦不会伤天害理,这麽咄咄逼人浑是可恨!”
“啊呀长公主,这同为王子的争甚麽,您还不晓得麽?也是,父皇胸有大志,皇爷爷圣意早定。可我们这班人里,谁没那个心思就负了父皇之子的名声!”刘钿傲然一笑又道,“父皇偏心,这些年明里压着老三,可好一样儿没落下,小王就奇了!一个宫人之子,就算天资奇绝,又怎能鼎定大统?作个股肱王爷怕更好些。可惜小王与他不对盘,说句不好听的,一山不容二虎!”
“虎?你也配?!”我冷笑一声,“你这麽混闹,迟早害了自个儿。”
“多谢长公主提点。”刘钿笑笑道,“鹿死谁手还不晓得,长公主莫高兴太早。”
我横他一眼:“不说旁的,皇上正是春秋鼎盛,哪儿容你放肆!”
“这还得多谢长公主。”他连连拱手,尤自可乐,“若非父皇得偿宿愿,又怎会将朝政交出来,这里外有老三的人,可小王苦心经营数载,亦不是玩笑。”
我摇首一叹:“痴儿,痴儿!自以为是,坐井窥天…”
刘钿面色一寒:“父皇那点子事儿,小王捅了出来,只怕不好看。”
“那你捅啊。”我静静笑着,“若你毫无顾忌,早势在必行、功成名就了,还用巴巴儿的来找本宫?”
刘钿眼珠子转得几转,干巴巴一笑:“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一语中的。”
心头不由冷笑。沈莛秦莘何样人,若被抓,打死亦不松口。若你当真得了甚麽,也不会专程候着我了。可我也着实大意了些,叫刘钿钻了空子。眼下如何脱身为是?
遂摇手一笑:“绕了大半个圈子,该入正题了吧。”
刘钿略动动身子,瞅我笑道:“老三是父皇与长公主的心头肉,小王好歹与他兄弟一场,‘太平’二字,还是敢说的。”
“太平?”忍不住大笑,“是你求皇上给你个太平,还是你翻上天去找个太平?”
刘钿一挑左眉:“父皇作个好计较,自是皆大欢喜、人人太平。”
“甚麽计较?”
“父皇年纪亦不小了,有长公主陪着,再寻了老三回来,不正好快活快活?这些腌j俗事,合该小王这劳碌命来办。怎能因此扰了父皇的清静?”
我心下了然,面上不动声色。这个刘钿端的无耻!想逼宫,又不把稳,趁着锶儿不便,拿捏着我与之羽隐情做文章,软硬皆施,想叫之羽下昭传位给他,好名正言顺不成?
见我久而不语,刘钿颇有些恼,低声催促:“长公主,这可是脱身杂俗、远走静地的良机。小王可作保,事成之后,定保三位终生衣食无忧…”
我扬手打断他:“皇上圣心难测,就不提了。锶儿何样人,他会与你争?没的好笑!要说本宫,亦是无足轻重。大王爷,小题大做了吧?”
“何用避重就轻?”刘钿缓缓逼近,“父皇心思全在老三身上,可他就是个软秧子!这天下要是交他手中,还不知…”
“住口!”我立起身来,“锶儿才冠天下,文滔武略何样落人后?岂容你空口白牙混说!”
“是麽?可若天下人晓得他那隐秘,又将如何?”刘钿嘿嘿冷笑两声,又道,“姐弟乱仑之子,与自个儿二哥暧昧不清,逼得其父下毒手,死了一子一后,这可真是精彩!且不算完,身边男女杂,行些污秽之事,又待如何?更有甚者,被个亡国王子迷得神魂颠倒,扔下家国不顾跑了。这样儿的人,百姓安心随他讨生活、百官放心将身家性命交予?”刘钿一展眉头,趾高气扬。
我咬牙不语,他又道:“长公主,你是明白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相信你也想到了,不妨好生掂量。”
我恨声道:“你想怎样?”
“不怎样,若是长公主有了主意,不妨告诉小王。这之前,只能烦劳长公主住在此了!”刘钿回首冲那女婢一点头,“霓月,好生伺候着长公主!”言罢拂袖而去。
望眼窗外,那几个侍卫早不见踪影,剩下的都是刘钿之人,围得如铁桶一般。
叹气回身坐下。又想一番,只觉不妥。我行踪隐秘,刘钿就算晓得有人收留了沈莛一行,又怎会算准是我?况且他晓得的,不单单是一点半点,光凭一个高公公远远不够…我想漏了谁?
眼前突地跳出两个人影,不由身子一抖。
镗儿真叫我难以揣测…之羽也想不透,直说锶儿对他呵护备至,怎地生了龌龊,想不透。又有小焉之事,之羽没说,可我晓得不是他。这时节动手,除了叫锶儿恨他,别无用…且慢,恨?
我冷汗直冒。锶儿与之羽若说因此相互怨对,便宜了谁?锶儿若是疑着我,还不是定了他反心,这又便宜了谁?…不,锶儿这般聪慧,定不会上当,定不会!可我与之羽都不是,锶儿定以为是小焉自个儿落毒,二人相互猜忌,又有利谁人?难道,难道是…如此才说得通,这与抓了我如出一辙!
猛地立起身来,就往外走。霓月闪身拦在身前,她美目一转,口里笑道:“长公主,要出这个门,您与奴婢就必须死一个。”
我面色一白,她浅浅一笑,摊手入怀,取了一把匕首,一只瓷瓶,口里笑道:“不知长公主选哪一个?”
我后退一步,虽毫不犹豫,伸出手时,指尖却不禁微微颤抖。
我选了,若是错了,何怨何悔?俱往矣,之羽、锶儿莫怪!
END
番外六・思甚思甚
毛笔满墨,宣表轻扬。扬手,直欲一气呵成。
却不知写甚麽,就又踌躇。
“写甚麽都不打紧,用心即可。”
“五皇叔?”我回过身来:“为何要我来写…”
“除了你,只怕没人能写了。”他叹口气,轻抚我头顶,“这是三哥…皇上的心愿吧…”
我咬住下唇,没有言语。
“你一个人静静。”他复又叹口气,将众人赶出门去,就又回身,“你…”却不说完,径自去了。
五皇叔是好人。
我摇首一顿,回身盯着这一方宣纸,却只想落泪。
这人岂非也是好人。
“爹,他是谁?”
那时几岁?五岁,四岁,或是更小。头一忤逆了爹的话,闯进了他的书房。
爹没有发怒,只是叹口气,将我抱着坐下:“他是…爹的仇人。”
“仇人?”我望了一眼,这人眉头微皱,嘴角却含笑。一袭白衫,眉目清雅。
“他问爹拿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却没有还…”爹淡淡一笑,“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还。”
“那爹为何要给他?”
“因为…爹想给他。”
“那麽,爹为何怪他不还?”我奇道。
爹却一愣,突地笑了:“思甚,自你会说话,数这句最妙。”
我更奇了,因为爹居然会这麽笑。
爹从不随意笑,更多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叫人心里堵得慌,似乎多言一句,就会落下泪来。
后来我才晓得,那种神情,叫做寂寞。
所以和爹同卧的时候,他都会紧紧抱着自个儿,以致肩膀上叫他自个儿捏出浅浅的青痕。
娘说,心里痛苦的人,连睡觉时都会伤害自己。
这太难,我不懂。
其实爹很忙,他是一方封侯。
堂堂大卫朝只有他一个异姓侯,他常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夜管家来找他,我模模糊糊中听见爹压低声儿说了句:“是麽?”
管家问他怎麽置,爹用我从未听过的音调,冷冷说:“杀。”
我身子一抖,却叫爹发觉了。他打发了管家,头一将我搂进怀里:“思甚,吓着你了。”
我摇摇头,心里很惶恐。
爹却似在哭:“爹…终于抓住这两个人,不能不叫他们死。”
“爹恨他们?”
“不是恨,而是…很恨!”
我又一抖,颤声道:“比那个拿了爹东西不还的人还恨?”
爹一愣,轻声道:“那不一样…那个人,爹是恨,可是因着那恨,反而…”
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反而”后面是甚麽。
“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怀恨,可我就是要叫他们寝食难安。”爹有喝醉了,如是说。
“思甚思甚…我想念你得紧,你为何不来?”若爹这样说话,那麽他必然也是醉了,否则,他不会叫着我的名字,却似在看另一个人。
他不轻易喝酒,但只喝雕。
怪癖。
爹的怪僻不止这一个。
书房只烧佛手,家私全是檀木,待客只用桂茶,园里只种白梅。
还有,爹只吃甜食。
其实,吃,并不准确。爹常常是泡好一壶桂茶,放上一碟桂莲香米糕,就可以坐上一整日。不言语,没表情,也并不用一点儿半点儿。待天黑时,就叫人扔了,独个儿洗浴睡下。
他真正吃的,却是素菜。
青笋,菜心,还有旁的植株,可他从不加盐。
我不敢问,因为小时候问过一,竟叫爹眼圈红了。
娘吓得一把捂住我的嘴。
娘,是的,我自有是有娘的。
爹叫她“沁主儿”,并不叫她夫人,或是别的。
很礼貌,很客气,也很…疏远,就像两个熟人。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旁人的父母皆是如此。
娘只爱吃咸点儿,最爱喝茉莉,所以她和爹不止分灶,却也分房。
我从不多问,只是不想问。
因为一不小心,不是娘垂下泪来,就是爹红了眼圈。
谁敢问?
也没人敢告诉我,仿佛这是我家的禁忌。
爹常说我不像他的儿子。
可能真的不像。
爹不会武功,我却越学越觉得有趣,爹常常叹气:“学那麽好有何用,莫非你想以后给人作奴才?”
只不理他。
爹不看书,也不写文,我却念得头头是道。爹就又叹气:“学这些牢什子作甚,莫非你以后还想考状元不成?”
再不理他。
爹只会画画,应当说,他只会画那一个人。
这是我与爹的秘密。
爹断断续续说过这个人的事儿。每都不说完,就掩面挥手叫我下去。
我觉着,这个人,一定是拿了爹很珍贵的东西。
可是,爹却不告诉我,究竟他拿的是甚麽。
我七岁时,终于知道了一点点儿。
“思甚,你胆子大不大?”爹有一夜睡前单独叫我去了。
我点点头。
“那麽,爹要你替爹作件事儿,你可愿意?”
我瞪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爹从不与我多言,有时觉着他在叫我,待我应时,他却又扭过头去。
“怎麽,不敢?”爹面上笑着,眼角却透着感伤。
莫名其妙,却又觉着刺激:“好。”
“好孩子。”爹突地傲然一笑,“还记得那个人麽,就是拿了爹东西不还的那个人?”
“记得。”我想了一阵子,“爹要我去把那东西要回来?”
爹笑道:“不是要回来,而是…”爹轻轻抱住我,“只要你在他身边,他就一定会记得他欠了爹东西。”
“不用还麽?”
爹哈哈一笑:“没那个必要。”
我疑惑极了,却不敢问,只因为,爹从没在一晚上笑那麽多,好似,把一生的笑都用尽了。
“你记住,他是这卫国的三王爷。”爹缓缓从颈上取块玉佩出来,替我别在腰际,“给他看这个,他就晓得你是谁了。”
“三王爷?”我有些迷糊。
“他现在该是皇上了,他家比咱家大,你可别迷路了。”爹起身一笑,拍我额头。
我抓抓脑门:“若是他不认我怎麽办?若是他打我一顿怎麽办?若是,若是他有个兄弟跟他长的一摸一样怎麽办?”
爹昂首大笑:“他有两个弟弟,是双生子,那才真像。与他,还未像至你分不出。”
我突然心里一紧,紧紧抱着他:“爹,你不要思甚了?”
爹身子一抖,声儿却极轻柔:“傻思甚,你是爹的孩子,爹不会不要你,只是…”却没说完。
我眼前一黑,就睡过去了,那一瞬间却突然发现爹没告诉我,他叫甚麽名字。
再醒来的时候,早已离家百里之遥。身侧有十几个黑衣人,我全不认识。问,只说是爹的旧部,这回护送小主子到东也。
东也,我晓得,卫国的都城。那个甚麽三王爷,自也在那儿。
这一路,我常常莫名的睡着,等醒来,这十几个人中就会少一些。剩下的只说是藏起来,等我去找。我竟信了。
当然,他们都死了。
死的,还有当时的老皇帝。
还有,我从此再没见过爹和娘。
我却活着见到了那个人。
其实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只是,比爹画的要老一些。其实并不是面相苍老,只是,眼神苍老。
他还是很年轻的。
身体,举止,和爹年纪相仿。只是那眼神,也苍老得和爹一样。
我自然是后来才晓得,那不叫苍老,那叫忧伤。当时只却觉着奇怪,莫非他拿了爹的东西,自己也不快活麽?
后来见着他儿子,和我差不多年纪。
刘鄢。
我说不出甚麽,只觉着有些耳熟,却不知哪儿听过,倒是他身上的玉佩,和爹给我的一摸一样,叫我们好一阵子惊讶。
我和他玩儿了一阵,就累了,和他一块儿睡了。
睡前只模模糊糊觉着,他爹和他娘似乎也是很客气,很礼貌。
原来天下父母都一样…就睡去了。
之后,我没说走,那个皇帝也没赶我走,我也就心安理得住下了。
然后我知道了他是卫国新的皇帝,也知道我只能住在他这里了。
他却好像没有名字,宫里的人都叫他皇上,或是皇兄,刘鄢后来改了口叫他父皇。我也曾叫他皇上,他却温和的笑笑,说要是我愿意,可以在没人的时候儿,管他叫爹。
我不觉的有甚麽不好。
他和爹一样。
一个人喝雕,一个人看白梅,一个人燃佛手,一个人饮桂茶,一个人吃甜点,也一个人坐在檀木椅上发愣。
他并不常常发楞,他比爹忙,此外,他一个人睡。爹至少还会要我陪,可他,看着刘鄢,也想再看另一个人,和爹又像,又不像。
我忘了,可能因为他是皇帝。
他的年号是熙平。
据说,他是卫国有史以来最英明的皇帝。文治武功,选贤任能,克己尚简,堪称帝王表率。
十二岁的我却觉着他和爹没甚麽不同,就问他,皇帝是不是都有那些怪癖。
他却笑了:“我能当皇帝自是不同的。”
“那麽爹与你一样,为何他不能当皇帝?”
冯公公吓得脸色都变了,只管呵斥我。
他却扬手止了,眼里的叹息:“自然因为你爹不想当皇帝,此外…”
“此外?”
又是一个我想了许久也没法想出下半句的话儿。
真公平,他和爹,一人给我一句,好叫我不寂寞。
其实我根本不寂寞。
他比爹关心我,甚至关心到叫刘鄢嫉妒,常常抱怨他对我比对他好。
我只能笑笑摇头。因为我也不晓得为甚麽。
没人告诉我,仿佛我整个人,也是个大秘密。
但我不感谢他,因为他叫我爹不痛快。他看我,永远是面上带着笑,却眼神伤感。我想爹和他也许是好朋友,不然不会画得那麽像。
我开始在想,他和爹,真的是仇人麽?
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事儿始末,是五叔告诉我的。
五叔,是他教我这麽喊的。
五叔是好人。长的很秀气,面相就是心肠好的人。可别人都说五叔跟着他上过战场,我当时真不敢相信。四叔和他很像,却英气很多,这才是大将军的样儿。
他和四叔都没有娶妻,却同进同出,常找他喝酒。我有时替他们斟酒,五叔看我总是欲言又止。
十六岁时,我不能再住永璃宫,五叔送我出宫时,突然问我:“韩焉要你来作甚麽?”
“韩焉?”我有些怅然,有些惊异。
五叔却愣了:“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甚麽麽?”我笑了。
五叔却身子一抖:“别用和你爹一样的脸笑!”
我摇首道:“五叔?”
“别,别叫我五叔…”他叹口气,“他们都不告诉你麽?那好,我告诉你。”
后来我觉着,若是当时阻止了他,我也许会后悔一辈子,但我听了,却不后悔一辈子。
所以我仍然觉着五叔是好人,因为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很爱皇帝罢了。
很爱。
如同我爹一般。
这些是后来的想法,但当时,我无法形容知道那一切时的震惊。
我只晓得我跳下马车,发狂一般奔了回去,我要找他,找他问个清楚!
他却喝醉了,面色惨白,脸颊却驼红,有种妖娆的美丽。
我颤抖着上前唤他,他睁开眼睛,愣了很久,突然搂住我,竟然哽咽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我想推开他,他力气终究比我大。
不要走了,如果要走,就一起走吧…
我瞪大了双眼,也有些恼怒,想打他一耳光,他却流下泪来,口里喃喃念着甚麽。
听不清。
我垂下脸来,想听清些。他却吻住我面颊,这回我听清了。
韩焉,不要走。
我像被火烧着一般跳开,他却倒在地上。看着睡去了,却不停的皱眉。手微微张开,合起时,却在颤抖,就不停的涌出泪来。
娘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心里痛苦的人,连睡觉时都会伤害自己。
我在那一夜明白了甚麽,却又像甚麽都不明白。
韩焉,是我爹。
他也叫韩虢公,熙平元年故去。
而他,叫刘锶,熙平帝。
案上的白烛烧完了。
明晃晃的亮了最末一,只余一缕青烟。
于是,我终于明白该写甚麽了。
下笔再不犹豫。
“好了?”
我没想到五叔竟守在门口,只点头应了。
“你看过皇上的遗诏了麽?”
我摇首笑道:“有必要麽?”
五叔叹口气:“皇上把位子给了四哥…”
我挑眉一笑:“那不很好?”
“可后面有一条,是叫你把他牌位葬到翠羽山去。”
我身子一晃:“甚麽?”
“本来写的是骨灰…”五叔一顿,“可你也晓得…”
我是晓得。
他哪儿有骨灰。
那日他如往常一般,独个儿坐在崇明殿外梅树下看雪饮酒,许久没声儿。等太监撑不住来望时,却只见到酒壶碎了一地,他的剑扔在地上,一树一地的血,就像红梅,又泛着佛手香。
旁边儿是一泓碧湖,并未完全冻上。可禁军怎麽找,也找不着尸首。
所以只能再写一块牌位。一块背身立在社庙里,另一块带去翠羽山。
翠羽山,我知道。
只有去了。
真的一山全是梅树。
自山脚而上,白茫茫一片,竟分不出哪个是梅,哪个是雪。
山顶那株红梅,开得耀眼眩目。
我挖开了冻土,把那牌位埋了下去。
抬头时,见着一张笑脸。
是他!我吓了一跳,眨眼再看,却又没了,枝头一朵白梅,红蕊。
我摇首下山。
…梅开了。
…是,开了。
谁?
猛地回过头去。
只有一树梅含笑。
没由来一愣,今儿怎麽了…就又折身下山。
…走吧。
…嗯,走…
这我没回头,因为眼里流出的泪水,模糊了前面的路,就算回首,也看不见甚麽。
有的事儿,你当真的时候儿,它偏偏是假的,你当它是假的时候儿,它却又真了。
世事岂非本就是如此。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儿。
譬如,爹被拿走的究竟是甚麽。
譬如,他为甚麽作皇帝也不快活。
譬如,爹和他没说完的后半句,是甚麽。
再譬如,刘鄢和韩思甚,是甚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