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二卷1-31完) by:王紫稼
16卷2(1)
“旧地重游,是否感慨万千呢?”雨扶风笑道。我只轻叹了一声。怎么可能没有感慨呢?当年我被一乘马车从城中那荒弃的庭院送到码头的船上,心中只担忧着主人是否好侍候,会否遭同济所忌。而其后发生的一切,却都是如此不同。我思想着这三年的生活。真的,一晃已是三年多了。走的时候,我还只是束发少年,如今已年近弱冠……长清他怎么样了呢?真的如当年雨扶风断言的那样,后悔了吗?“紫稼,该你了。”雨扶风拈着棋子轻敲棋枰,“在思量什么?”
“自然是感慨万千。”我叹道,看一看棋枰,落了一子,“我在想,一晃三年多了,不知徐爷怎样了。他毕竟算是我干爷呢!”
“没有想碧桃?”雨扶风应了一手,笑吟吟道:“她是你讫今唯一的女人呢。”
“那只是在徐府中闲的无聊作出来的。”我从容自若道。跟了雨扶风这么久,我已知道他何时生气,何时只是闲话取笑,再不会无谓自惊自扰。雨扶风果然亦只淡淡一笑,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他当然知道我。三几年来,除了最初那几个月,再没有连续三天不要我服侍的日子。更隔不多时就给我上一玉势,加上各种秘制药物,我哪还有可能去想女人?除了服侍他,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欢好过。“近年余来,除了在爷榻上,紫稼就没有动过情呢。”我轻轻落子,眼睛盯着棋盘说道。这是实话。就连对天风丑,亦仅止于心动而已。若雨扶风连这都容不得,那我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想到天风丑时,天风丑就来了。他一改在宫中时散淡不拘的装束,换过一身淡青色劲装,头发梳得丝毫不乱,肩宽腰窄,双腿挺直修长,虽然没有佩带兵刃,亦是卓尔不群,英姿潇洒。只是神态仍是老样子冷淡淡的。“住已经安顿好了,风丑在西市边上吉安老栈包下一个独院,仆役们已经都过去了。马车等在码头,爷和紫稼也可下船了。船上我会留下四个人看船。”
“那就走吧!”雨扶风笑道,拂乱棋盘,长身而起。我连忙也站起来,取过装棋子的盒子,将黑白子分开放好,叠起棋枰。天风丑则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茶壶茶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一行三人,就下了船坐上直开到码头的舒适马车,向那什么吉安老栈去了。
今到苏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日里雨扶风忽然在宫里呆得烦闷了,想出外散散心。今同行的除天风丑和我,还有寅卯两名男弟子,丙丁戍已庚五个女弟子,和八名白袍仆役。其他人都留在宫中,由天祁子统管全宫。
到了客栈,各人分配了屋子――最好的一间上房自是属于雨扶风的。诸事安置妥当时,已是午后。大家都饿了,纷纷跟伙计要了茶水吃食,胡乱吃了便各自休息。不知是否上午多吃了点心,我并没吃饭的欲望。在床上靠了一会儿,但觉心思烦乱,再躺不下去,只得起来。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不见有什么可做之事,忽然看见天风丑一个人坐在厅上,喝茶。我犹豫了半晌,鼓起勇气蹭去门边,试探道:“风哥也累了一路,不去歇会儿?”
天风丑淡淡道:“我没事,倒是你比较辛苦。”
他倒也不是客套。极乐宫上自雨扶风下至普通白袍仆役,无不习武,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只我一个。我就曾见识过祁子连续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仍是精力充沛,这点旅行自算不得什么,我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在船上晃了这些天,昨晚还伺候那位爷,早四肢酸软、全身无力。偏是实在睡不着!
我道:“也还好吧!坐船到底比陆路省力,一路上的事,又都是你照应。”
天风丑看着桌上的几碟茶食,并不理我。我跨在门槛上,讪讪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退步转身。忽听得他道:“你是江南人,苏州可算是你老家,不介绍些江南风物给我吗?只这点心都这么精致,人说江南山温水软,果不我欺。”
我诧然,望着他纹丝未动的侧影,巨大的喜悦从心底里泛涌上来!
两年前风丑私自离宫,给雨扶风抓回来后大加惩。本就冷淡难近的人儿,自那之后更是孤僻少言。不到万不得已,几乎不与一众弟子说话,尤其不肯理睬我。不想今日会主动找话题与我说。
(2)
我淡淡笑道:“当然可以。你该听过‘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苏州的街巷临河,小桥流水,粉墙黛瓦,简静雅洁。‘山温水软似名姝’、‘三山六水一分田’,苏州的山光水色,争妍斗奇……这苏州原是软红尘中,第一等的富贵风流之地。”
其实我虽长在苏州,却也没有见识过多少苏州风景。在蝶舞楼时年纪还小,不曾跟客人出去过。跟了长清后,更是高墙锁,任什么山光水色、风月无边,都不与我相干。好在这些年在极乐宫,着实读了几本书,难得天风丑主动跟我说话,自然要找些内容出来讲。
天风丑不发一言地倾听,微微垂眼望着茶盏,疏密有致的睫毛在脸上洒下淡淡的阴影,那一份清美,令人浑然忘言。可惜好景不长,没说得几句,雨扶风房里传出话来,叫天风丑。我们只好停止闲话,天风丑端起茶一饮而尽,转身进内。我百无聊赖,亦回房休息。
我的卧室正在雨扶风的隔邻。客栈的房间墙壁并不厚,在我房中,隔邻雨扶风房内的动静可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我回去不久,就听到邻室传来天风丑服侍雨扶风欢好的声音。我不禁倚在榻上,瞑目幻想起天风丑在榻上的美态。
那趟天风丑私逃被抓回来,受罚时的美态全宫男弟子都曾见过。且自那之后很长时间,雨扶风总爱召我和天风丑共同服侍,还拿他做模特教我工笔人物的技巧。故此我对那美景实在是刻骨铭心的。
可恨扣门声惊醒了我的绮梦。“紫稼,有人来拜访爷。”是卯弟子!
雨扶风召了弟子进房,这个时候谁又敢去打扰?有人来拜,自然只好来找我。只因卯弟子等虽也是极乐宫弟子,入宫更比我早得多,却远不及天祁子、天风丑和我三人受重视,如今在宫中,除开雨扶风,我已是祁子、风丑下的第三号人物。
我无可奈何地从榻上起身,走出房门。“我们午后才下船,谁会这么快就来拜访爷?爷曾把要来苏州的事通知本地的朋友吗?”
“这好象没有。”卯弟子道,“来人叫做徐才,自称来自什么公府,说他家主人是爷的朋友,多年没有见过了,十分想念……咦,紫稼你怎么了?”
我的脸色定是变了!我的天!公府?那不是长清家的人吗?而且来人姓徐,那是不会错的了!这么快就要与长清碰头吗?我该怎么见他?还叫干爷?还有,他是否真的如当年雨扶风断言的那样,后悔了呢?
宫中大多数人都不知我以前在徐府的事,我猜至多只天祁子和天风丑知道吧?因此我听了卯弟子的话,亦只搓一搓脸颊,道:“没有什么,我们去见见吧。”
寅弟子正在院厅里与来人应酬,见我们出去,笑向来人道:“这位王公子,是我家表少爷,有什么话你跟他讲都是一样。”
这徐才约是二十几岁,生相倒还清秀,尤令我高兴的是,当年我在徐府时,他还不在,因此并不认得我。听了寅弟子的话,他面无异色地向我行礼,道:“原来是王公子!这是我们爷的拜贴。我们爷与雨大爷是多年的交情了,好几年不见,非常想念。今听说雨大爷又到苏州来,十分高兴。我们爷想今晚在蝶舞楼设宴给雨大爷接风,请雨大爷和公子一定赏光。”
我欠了欠身,双手接过拜贴。果然是长清那一笔熟悉的瘦金字体。垂头道:“我一定把徐大爷的好意转达我们爷。只是这种事情,怎么有我等侧身的地方,徐爷请我,真是太客气了,万万不敢当的。”
长清怎么会下帖子请我?还请在蝶舞楼?那可是苏州第一流的风月场啊!当年长清就是在那里将我重价买下的。只不知那将我从那穷乡僻壤几乎已没有印象的亲生父母买来的“阿爸”还在不在?
“我们爷果然不知道王公子也来的。”那徐才欠身恭敬陪笑道,“不过既是雨大爷的表少爷,又是这般出色人品,家爷怎么会不欢迎。”
这人倒也机伶,又有决断。以我的样貌打扮、卯、寅弟子表现的态度,虽然帖子上没写,他擅自连我这“表少爷”一并邀请,依长清的性子,只会高兴,不会见责的。只是他又怎知我的出身?长清若见到我这昔日私宠忽然做了座上客,会欢迎才怪!就是蝶舞楼,若有旧日同侪在,亦会大吃一惊。
不过这些话倒不必与此人解说。我淡淡地,示意卯弟子封了个赏封给他,打发他回去。
请帖上开宴的时间是酉正。而天风丑事毕自雨扶风房中出来时就已申时末了。我将拜帖和请柬一起拿去给雨扶风。雨扶风接过手打开看,笑睇我道:“可见我说的不错!我和你打赌这三年来长清定是四在寻我下落,想再将你讨回去。所以才能我一下船就得到消息,并立即安排了蝶舞楼的宴席。”
我并不能如雨扶风般肯定,但我亦绝不会和他赌。三年来,雨扶风无所不知的本事我见得多了。我垂首无语。雨扶风再怎么宠我,说穿了我亦不过是他的娈童,他怎会将我看得重过朋友?这非关我自轻自贱,而是事实,三几年来,我在极乐宫,除了陪他上榻而外,亦从没有别的事要我做。寅弟子向徐才介绍我是雨家的表少爷,不过是个好听的称谓,谁也不会当真的。若不是极乐宫中风气如此,寅弟子他们又有谁会把我看在眼里?因此若长清当真向他讨我时,雨扶风未必不会应允。
“开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那么,你是喜欢留在我这里,还是喜欢回去徐府呢?”雨扶风随手将拜帖请柬放过一边,淡淡问道。有这一问,可知我并没有弄错自己的地位。
“紫稼也不知道,或许,还是留在宫中吧。”我轻声回答。雨扶风眉梢一扬。这是要我解释。心知诸如“我舍不得离开爷”之类虚饰套话儿是骗不过雨扶风的,我垂首望着自己的脚尖,实话实说道:“服侍过爷,再服侍长清就轻易得多了。根本可不当一回事。但我已快二十岁了,还能在徐府呆多久呢?且徐府大太太二太太姨太太那么多,丫环仆妇成群,再加上当年的事,长清要把我放在内宅,定要给我去势的,我可不想……”
雨扶风面上浮现一个狎亵的笑容,伸手到我胯下,隔着下裳抓着我那话儿,笑道:“你这混帐,敢跟我说出这种话来!你留着这东西要做什么?趁早去了安生!” 我轻咬住下唇,没有言语。雨扶风是爷,我不能躲开他的揉弄,只得把目光转去一旁,不去看他的手。雨扶风笑扯了我一下,道:“怎么不说话?爷就给你去了,你怎么说?”
一半是怕,一半也是被他弄的,我轻轻颤抖起来,喘息道:“爷当真要那样,紫稼有什么话说!”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哈!这么爱哭!”雨扶风大笑起来,揽我入怀,俯首噙住我的嘴儿,无限温存地卷着我的唇舌,手已滑进我下裳内去。不一时,就弄得我欲仙欲死,不住声地呻吟叫喊起来。
16 卷2 - (3)
雨扶风、天风丑和我三人同坐在车里,马车向蝶舞楼驰去。至今我亦不知若今晚长清真如雨扶风所料,开口向他讨我时,他会如何回答。不由不心中忐忑。侍侯雨扶风不是很舒服的一回事。纵然已三年多了,他偶然兴发时,仍难免要弄得我昏死过去。但若回徐府,我的担忧绝非多余。在蝶舞楼八年,徐府三年,我们这种人的结局见得多了。从十二三岁开始直到十四五时,年纪幼小,得家主或客人喜欢,万事都好;十六七时,虽然差了些,多些修饰功夫,施粉拔须,也还混得过;到十九、二十岁,就是残败柳,无人问津了。我已算得是异数,已经快二十岁了,胡须并不怎么生,只唇上微有些软毛,加之相貌出众。国色天香四字,该可当之无愧。不知情的,当我十六七亦不稀奇,但是我自家知自家事,年岁不饶人的。若去了势,或可再维持两年?也不会再久了!那时……
我侧目看身边的天风丑。他比我还大一岁,今年整二十一了。虽然相貌清秀,不知是否习武的缘故,面上自然有英挺之气,他的胡须是剃过的。不是娈童们为了掩饰年纪的拔,而是正常年轻人的修饰仪容,再加上他的剑眉凤目,整个人阳刚气十足。走在街上时,不知有多少女人会偷看他!除了雨扶风,大概亦很少男人敢妄想把他弄到榻上去干他后庭吧?偏偏雨扶风喜欢!还能干得他死去活来。我忽然想到,一直不知天风丑被爷干的时候,是象我一样多数时真的觉得快活呢,还是只是装作快活的?所有我在场的情况,天风丑不是受罚就是被用了药,应该不能算数的吧?他自与雨扶风同床时,不知是否会动情的。
天风丑发觉了我在看他,侧目向我望来。虽没有出声,目中却现出询问之意。我吓了一跳,自然不敢直言拜上,只好装出个笑脸儿。坐在对面的雨扶风忽然笑说道:“风丑你不要理他,这混帐初时还在担忧我把他送还徐长清,后来就都变了胡思乱想!”我的天!难道雨扶风真的能看穿人的念头?刚才我望都没有望过他,他怎会把我的心思知道得这么清楚?我骇然望着他,什么担心都吓得没有了。
多年未到,蝶舞楼前倒仍是当年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马车停下,天风丑先跳下车去,伸手扶雨扶风下车。事实雨扶风当然不用人扶,但大爷们就得有这个款儿。我跟在雨扶风后下了车。仆役驾车驶去一边,雨扶风当先迈步进楼,天风丑和我跟随其后。事到如今,我也就豁了出去,一切听天由命了。
三年多了!在这等风月场,三年差不多就是一世。蝶舞楼几乎全班人马都已换过,连迎门的伙计都已不认得我。一叠声的“三位爷请”,把我和天风丑都当了大爷。自是因我们除了走在雨扶风身后外,衣衫饰物都没有丝毫下人味儿。而多人走路,有先有后也是正常事。
雨扶风随手赏了伙计块碎银,说:“我们是来赴徐二爷的宴的。”
伙计脸上的笑容立刻更浓,腰亦弯得更低:“哟!那您定是雨大爷啦!怎么这么久不见到敝楼来?敝楼原来侍侯过大爷的哥儿没有不惦记您的呢!”看来雨扶风三年前来苏州,亦是蝶舞楼的豪客。我当然相信没人能忘了他。他不仅囊中多金,榻上亦无人能承受。
长清的宴设在三楼的雅座包房。除了主人,还有两位陪客。我都看着眼熟,却想不起名字了。应是当年在徐府时见过的,是长清的朋友吧。我落后一步,跟在天风丑肩后。雨扶风笑吟吟地跟长清和两位陪客招呼,听来大家都认识的。
一翻扰嚷,寒暄见礼后,一位被唤做“刘兄”的陪客才发现有意落后的天风丑和我,道:“哎呀!雨兄怎么还不给我引介一下这两位年轻世兄?”他也是把我们当成雨扶风请来的陪客了。另一个姓吴的客人打量我几眼,目中微有疑惑,不知是否亦是看着我眼熟?我微垂着头不敢则声,长清若有所思,一时没注意到我。
“什么‘世兄’,刘兄不要太抬举他们了。这是兄弟家里的两个孩子,都跟了我多年的。风丑,紫稼,过来见过三位爷。”雨扶风从容道。天风丑应声上前,不卑不亢地欠身施礼。长清听到“紫稼”两字就是一呆,我行礼时也没有反应。刘、吴二人更是明显感觉意外,尤其是对我,一时不知当否还礼,都只胡乱地点首应声。我就知原在徐府时曾见过这两人,此刻他们该是已想起了。
厅中出奇地沉默了一阵,还是长清首先长叹了一声,目光复杂地望着我道:“紫稼都长这么高了!我差点儿认不出呢。”
“真的,换上这样一身衣服,乍一见我还当是哪家的贵公子呢!”吴姓客人恢复仕绅气派,矜持地拈须说道。
刘姓客人亦凑话道:“是啊!要不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嘛!”
他们看我的目光又恢复到三年多前的样子。我心中一阵不自在。这种目光,我原本是熟悉的,但如今却久违了。那是种欣赏珠宝珍玩的目光,仿佛我是件死物。即使在榻上,把我压在胯下时,我亦不曾在雨扶风眼中见过同样的目光。我垂下头去,免得他们发现我的不自在。耳中听得雨扶风淡然道:“这可不只是衣装的过。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紫稼原是极聪明的孩子,三几年功夫怎会不大变样呢。这两个孩子,一文一武,都是兄弟的得意弟子,可从不把他们当娈童看的。”
天!雨扶风这话不会只是说说的吧?想起他从没有那种眼光的事实,我真盼他这话是当真的。侧目看天风丑时,却见他一面漠然,似乎知道我在看他,口唇微动,以仅能我听到的悄声道:“可惜到榻上时,就不当我们是得意弟子了!”那语气与其说是不以为然,倒更象是取笑。我忙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徐长清看着我,欲言又止。三年多不见,他似乎老了好多!希望不会完全是因为我吧?但看他望我时的复杂神情,可知雨扶风说他会后悔的话并没有错。想讨我回去多半也是不假。但雨扶风既表示我是他的“得意弟子”,讨我回去的话他大概一时也说不出口了。我倒有些可怜起他来。
这席酒也不知是怎么吃的。席上各人说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耳,眼中只晃着长清白了的头发和投向我的复杂的眼光。连行的酒令也没有往心里去。不过看众人的反应,倒也没有出大庇漏,没砸了雨扶风派我做他文事上的得意弟子罢?
盼到席散,一行人一路客套着下楼,我和天风丑随在最后,前面雨扶风和徐长清这主人殷殷话别,忽然背后传来一声颤呼:“紫稼!”我的天爷!这声音一入耳时,我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儿,这……这不是媚香吗?原是我在楼中时最要好的兄弟!我车转身。
不知从哪个房中跑出来、呆然立在我身后的,正是苏媚香!我永远认得他!虽然他身上的衣裳旧了,当年珠圆玉润的脸庞也憔悴见老得多了,我仍是一眼认出了他。不用他多说一个字,我就已知是什么一回事。来前我还担心今后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已经都发生在媚香身上。媚香只比我小一个月,在这一行中,早已“人老珠黄”了。媚香一向会打扮,胡须拔却了,脂粉亦上得恰到好,但在灯光之下,还是不难看出痕迹。
“直娘贼你个……”廊下一间小房冲出个粗横汉子,一手抓去媚香手臂。廊下的房间一向都是不再被客人喜欢、身价最低的哥儿陪酒的地方。当然,蝶舞楼毕竟是第一流的风月场,身价再低的哥儿亦要比起那下一等的相公院相公身价高些,但媚香怎至于就到这一步呢?到这一步,客人们往往都只是些满身铜臭的行商或孔武有力的镖师,媚香当年亦是楼中顶尖儿的头牌,怎么能受得?
我不由自主伸臂护着媚香。手臂伸出去,才想到看那汉子的粗横,我怕是对之毫无威慑作用。何况这里是蝶舞楼,他是客人。结果那汉子倒没有如我想的大打出手,目光在我面上一转时,竟转手向我抓来,猥亵笑道:“呵!你护着他?那你来陪爷……”
我心中惊慌,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天风丑就在我身边。天风丑剑眉一竖,抬脚就踢在那汉子胯下要害,冷喝道:“混帐!也不照照自己的德性,就来动手动脚,满口胡柴!”
那汉子惨叫着捂着伤跌退,四周立时一片混乱。又有两个汉子从房中冲出来,骂道:“反了天啦!相公也敢打人!他妈的蝶舞楼就这么待客人?”
天风丑冷哼一声,左脚稳立,右腿倏弹,立时又将那两个汉子踢倒在地,接着一个旋身,一脚扫在路边一株树上,碗口粗细的树干应脚而折,喝道:“都给爷闭口!”四周倏地静了下来,连赶来的蝶舞楼掌柜保镖亦慑于他这一脚的威势而噤若寒蝉。走在前面的雨扶风徐长清等也停下来。雨扶风望着我们,眉头微皱,却没有出声。
天风丑见雨扶风不出声,就没了顾虑,冷笑道:“这位哥儿是我兄弟的旧识,碰面说两句话儿又犯了哪家的王法?你这蠢货竟上来动手动脚出言不逊?蝶舞楼怎么样?蝶舞楼就不用讲理了?”
三个当事的客人早被他踢倒,当然没有本事回嘴。蝶舞楼的掌柜陪笑赶过来:“这位爷,您消消火儿,众位来到蝶舞楼,就都是客人,我们谁也不敢怠慢的。您中意媚香,那是他的福份,下趟……”
掌柜的没有看到我,竟当成是客人在争风吃醋了。大概还在奇怪媚香这样“过气”的哥儿亦会惹得天风丑这等“贵公子”发火吧!天风丑眉梢一扬,我赶忙抢在他前面开口:“蔡掌柜,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在争风吃醋。”掌柜的一转头,看见我,立时呆住。我紧拉着媚香的手,道:“我和媚香当年的情份你也知道。如今媚香也不小了,就请楼里开个价,放了媚香。和那三位客人只是一场误会,这三位今晚在楼里的用,全有我们候了,算是赔不是。”
有钱好办事。蔡掌柜怎会计较媚香这样“过气”哥儿的去留,连声答应。那三个客人既慑于天风丑的厉害,又得了实惠,乐得趁此叫几个出色哥儿乐和,亦没有什么话说。事情立刻摆平。长清和刘、吴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雨扶风任我们“造反”,不知是什么一回事。直到这时雨扶风才淡淡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你们办完了这事儿也早点回来。”转身径去。
我和天风丑带着媚香一起跟蔡掌柜来到帐房。蔡掌柜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当年我在楼里时,他待我不错,但我知道那只是因为当时我是楼中最红的红牌。果然,进了帐房,他竟一口开出一千两银子的天价。不过雨扶风走时也没交待,这事儿自是由着我们办。他可是听见我说要给媚香赎身的。更恃着有个“武功高手”天风丑在侧,我哪还怕他?
我冷笑道:“掌柜的别忘了我当年也是楼里出去的。徐长清清清楚楚跟我说过,买我时身价银一千五百两。那是五年前,我王紫稼。媚香当年好象也还没有我红,五年后的今天你跟我要一千两,当我是冤大头?”我随手解下腰间玉佩扔在桌上,“这玉至少值五百两,就算你三百两,立刻把媚香的身契给我,我带人走,除了身上穿的这些,一切衣服首饰都不要你的。看看媚香身上穿的,你也不怕丢你蝶舞楼的脸!”
那玉佩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极普通的一块玉,五百两可能不值,三百两是绝对不止。蔡掌柜拿起来看了看,约摸是看我一付开口不二价的样子,再看看一旁神情冷然的天风丑和姿容不复当初的苏媚香,终于换过笑脸,道:“好,就看紫稼的面子,我这就叫他们把媚香的身契拿来。”
我和媚香、天风丑一同从蝶舞楼出来时,已是近三更时分。整条街,车如流水马如龙,载的都是出来征歌逐色的人。一走出街的范围,街道明显冷落下来。我和媚香并肩而行,媚香淡淡地跟我说他的遭际。风月场中最平常的经历,正与我原先想到的一样,归结到“暮去朝来颜色故”七字。天风丑背着手走在我们前面半步的地方,也不开口。
“我偶然听见上菜的伙计议论,说你回来了,贵公子似的,所以跑出来看看,却没想到……”媚香有些哽咽,“为了你和碧桃的事,当年我没少劝过你,可还是闹出事来。那阵儿听说徐爷气得不行,把你送了人。送给个姓于的外乡人?弟兄们私底下议论说姓于的很厉害,再胆大的哥儿都不敢上他的榻,我还着实替你担心。怎想得到会有今天!”
显然上菜的伙计没提到今天我是跟着雨扶风来的。至于弄错了雨扶风的姓氏,“于”“雨”一音之差,以讹传讹那是毫不稀奇。不等我开口,前面走的天风丑已失声喟叹:“原来爷竟是恶名在外的!”
媚香呆了一呆,望望天风丑,又望望我,一脸疑惑。我咳了一声,道:“不是于,是雨,下雨的雨。这些年,我一直是跟雨爷。这位风哥,是雨爷的弟子。我们住西市吉安客栈,等会儿你就会见到爷了。对了,风哥,我们就这么带媚香回去,爷不会怪吧?”
媚香吓了一跳,失声道:“你替我赎身不是你的钱吗?你……”
“连我自己也是人家的,我哪来钱给你赎身?”我叹道。
天风丑缓了一步,与我们并肩而行,看着一脸惶惑的媚香,淡然道:“紫稼你不要吓唬人!苏兄弟不用担心。刚才紫稼说要给你赎身时,爷就在旁边都并没说什么的。放心,不会有事的。”
媚香抓着我衣袖,怯怯道:“真的没事吗?”
我心里也比他好不到哪里,硬着头皮道:“该是没事吧。再说,现在这么晚了,你只光身一人,不跟我们去,能去哪里呢?”媚香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16 卷2 - ()
回到吉安老栈,寅弟子看一眼媚香,似笑非笑地对我道:“爷吩咐了,要你们回来后就去见他。带着你的朋友。”
天风丑应了一声,就向内走。我只得拉着媚香跟着。心中却忽然担心起来。如果雨扶风要媚香侍侯可怎么好呢?我当然不是吃媚香的醋,但爷那大家伙,媚香受得了吗?那我岂不是把媚香从狼窝拉到了虎嘴里?我摸了摸怀中媚香的身契,后悔没有在路上把它撕掉。没有身契,媚香才是自由之身。若让它到了雨扶风手里……
真是怕什么准来什么。进了雨扶风住的后院上房,行过了礼,雨扶风第一句话就是:“帮你的朋友赎了身?多少银子?身契呢?”
我只得自怀中取出媚香的身契送上,道:“身契在这儿,是以那块玉佩做价三百两银子。”
雨扶风接过身契看了一眼,再看媚香:“唔,你叫苏媚香?”媚香低低应了一声。雨扶风再看一眼身契,随手撕了。媚香“啊”地一声,抬起头来,一面惊喜。雨扶风再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可去投靠的?”媚香摇头。雨扶风耸耸肩道:“那也没关系,你又不是小孩子,需要大人照顾。这样吧,今天已这么晚了,就先在这儿住一晚,明早让风丑些银子给你,典间屋,置块地,做点小本生意什么的。以后吃粥吃饭,就靠你自己的本事了。现在你且下去,自会有人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
媚香不敢置信地望着雨扶风,泪水夺眶而出。我亦大为喜欢,心忖就冲他这样厚待媚香,则无论他要我怎样,今晚亦都是随他的了。雨扶风似乎听到我的心语,斜睨我一眼,唇角逸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得我心中一跳。
媚香出房去后,房中只得天风丑和我与雨扶风相对。雨扶风端起茶杯,慢慢啜着茶,且不出声。天风丑和我交换个眼色,微微欠身道:“今日风丑和紫稼的擅专之罪,还请爷恕过。”
雨扶风叹了一声,道:“这种先斩后奏的套话儿,今后不说也罢。”
我不由想笑,连忙垂下头去。天风丑却仍淡淡的,道:“是。”
雨扶风看了我两个一会儿,唇边又浮现那古怪的笑容,道:“信赏必罚,一向是本宫的规矩。套话儿可以不用说,规矩却不能坏。你们两个,今天都别想逃了。”我和天风丑听了,不由得又互望了一眼,都没有出声。雨扶风淡淡一笑,放下茶盏,立起身来。
***
我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一清醒过来,立刻觉得全身无力、遍体酸软,脑中昏昏沉沉的,一时竟记不清昨夜都发生了些什么。依稀是雨扶风轮流干我和天风丑,我还被捆起来过……稍一移动身子,下身的强烈刺激立即令我全身僵住――又给戴了“装饰品”吗?
我伸手下探,果然摸到坚硬的托子环锁,那话儿硬硬地竖着,倒没太多感觉;后庭涨涨的,不用摸也知道是放了大家伙在里面;肩臂上火烧一般,想是夜来给捆得太久太紧的缘故。地吸气呼气,我慢慢运起天风丑教的内息心法,身上好过了点儿,这才睁开眼睛。
一张眼时,我就看到榻前苏媚香的面孔,竟是在我自己房里!“唔,媚香你这么早?”我懒在榻上,含含混混道,又再闭起眼睛。
“早?快是午时了呢。”媚香轻声道,“大家都起来了。”我仍是头脑昏沉,虽听见了,却一时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仍旧闭着眼睛不出声。媚香带点焦虑地轻声问我道:“昨夜你服侍雨爷吗?这样子……是否亏得太多了?”
我张开眼来,懒懒道:“没有什么。唔,你说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答话从屋门传来。
媚香闻声一惊,转头看去,“啊!”地惊呼一声,站起身来:“雨大爷!”我也吃了一惊,在榻上撑起半边身子,却又牵动下身,“哎哟”一声躺倒回去。
雨扶风穿一件淡色轻衫,悠悠闲闲地踱进房来,面上笑吟吟的:“媚香你不是我家奴仆,不用那么多礼!”又斜睨着我道:“其实纵是我家的人,碰到紫稼这样不识礼数的,我亦拿他没法子。”雨扶风并非特别看重礼数的人,这话倒是玩笑的成份居多。
我刚自挣得自榻上坐起身,闻言不禁哭笑不得,脱口而出道:“爷现在说得跟没事人般,却不想想夜来怎么折腾人家来着?紫稼怎比得上爷的龙马精神。”媚香约是想不到我讲话这样放肆,“啊”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口。
雨扶风耸了耸肩,笑向媚香道:“看见了?这哪还有点尊卑之分!”媚香见他没有发火,惊魂稍定,呆怔着没有回答。雨扶风本还要说什么,目光落在媚香脸上,忽地顿住了语声。我微怔,亦向媚香看过去。媚香相貌本就不逊于天风丑辈,加之昨夜回复了自由身,心情愉快,又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夜良好的睡眠之后,就又焕发出青春的色彩,看去已没有昨晚那般憔悴。虽是晨早起身没有妆扮,但雨扶风一向是更喜欢脂粉不施的清净脸孔的。
我没有出声。我不是妒忌媚香,我是真的不愿媚香被雨扶风看上。服侍雨扶风,不是完全没有快乐,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确是太大了。
媚香悄悄瞟了我一眼,垂下头去。在蝶舞楼那么多年,自然懂得男人那样眼神是什么意思。雨扶风俊逸潇洒,温文儒雅,又是身家富有,行为慷慨。实际等于是他为媚香赎回自由身,又答应送他银两安家。媚香再怎么厌倦风尘,感恩图报下,若雨扶风想要他身子,他又怎会拒绝?此刻媚香自然不会联想起,当年楼中弟兄们听闻我被长清送予雨扶风时,是怎样的担心,以及我为何今晨仍起不了榻。看外表,雨扶风也不象是那样的人。
雨扶风缓缓伸手托起媚香下颏,轻抬起他微垂的面庞,目光专注地停在他面上。媚香晕上双颊,偷瞟向榻上的我,有些手足无措。雨扶风则根本当我不存在,另一手已抚着媚香的腰臀。我转头望向墙壁,思忖着是否该这刻就识趣地让出床榻,退出房去,让他能与媚香欢好呢?
“嗯!”媚香自鼻中轻轻吟了一声,面颊更红上来。我正想起榻避出去,雨扶风却忽然瞟了我一眼,放开了手。“对不住,我一时忘形,失礼了。”雨扶风轻笑着向媚香道。
雨扶风转身出房。媚香再瞟我一眼,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去:“紫稼,我并不是……雨爷对我那样慷慨,我……”
“你不必解释。”我轻轻道。
媚香抬起头来,焦急地望着我:“紫稼,我……”
我知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伸手握住他手,诚恳地道:“媚香,我们是什么情份?你真的不必解释。”媚香与我对视着,片刻,微微笑了。他看出了我的诚意。我也笑起来。好朋友毕竟是好朋友!我再想到是否该警告媚香?媚香该不会如普通人般,以为我怕他争宠吧?但该怎么跟他说呢?
媚香道:“紫稼你还不起来吗?”
我下定决心,望着媚香道:“你在蝶舞楼,这二年一定受过不少苦?为什么不早两年找个靠得住的人跟他去。”
媚香轻叹道:“既做了这一行,那些话就说不得了。昨天我大概都跟你讲了。你也知道,不是没有人要赎我回去。但是我们这样的人,到了主人家里,又有什么好?在内宅,是太太丫头们的眼中钉;到外宅,更被人瞧不起。碰上多疑心狠的,干脆将你阉了,一辈子再没个指望。哪就碰得到似雨爷这样的了。”
我就知他会说这最后一句,其实我等的亦是这句话。闻言叹道:“各有各的苦,雨爷人是不错的,但是有些事情,不是真正经过,怎也不能知个中况味。”
媚香亦是聪明人,看了我一眼,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还怕我会多心吗?”
我道:“你刚才问我为何此刻仍不起榻?”媚香扬起眉,看着我,没有出声。我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道:“昨夜我和风哥一起服侍爷,直弄了整夜,最后我都不知是睡还是昏过去的,而且……”我犹豫了一下,掀去被盖,拉着媚香的手到我身上,让他隔底衣摸到下体的“饰物”:“摸到了吗?”
媚香脸上先是一红,随浮现骇然之色,问:“那是什么?”
“爷喜欢的‘首饰’,前面用的零碎儿就不说了,后面还放了一只玉质的那话儿。”我耸耸肩,“自我到雨府,就开始给我后面用那个东西,从最小的起始,一共用过八只,尺寸各有不同,逐加上去。按规矩这东西一放入去,除非爷发话,不可以拿出来的,我经过最久的一,整整放了十日。这么过了三四个月,我后面才算完全可以承受爷的家伙。”
“那……要多大?”媚香脸色变得惨白起来。
我扁扁嘴,大概比给他知道。“也这么多年了,爷狂起来时,被干昏过去都还难免。你该知我为何跟你讲这个。你若真想在床榻上报答雨爷,心里要有些准备才好。”媚香无言。
***
下午,媚香向雨扶风告辞。
天风丑不是我可以比的。虽然同样被折腾了整晚,穿着衣服也不看不出他有没有被爷“精心打扮”,照样一大早起床练功夫,并没有象我般睡懒觉。而且,一如他贯常的细致体贴,早早将昨日银票准备出来给媚香,足足一千两银。媚香来见雨扶风时,我和天风丑都在旁边。雨扶风听媚香说要走,沉吟了好久,才微微点头。那自是因为午前在我房中时发生的事了。
媚香神色复杂地瞟了雨扶风一眼,道:“雨爷对媚香恩重如山,只恨无以为报……”说着垂下头去。
雨扶风上下打量着媚香,若有所思道:“其实,你也可以替我作事。”我们几个都大感意外。雨扶风道:“雨家在各地也有些买卖铺号。象风丑、紫稼这样的弟子,年纪大了又不愿意出去自立门户的,都可以给安排营生。你要愿意我也可以让你在我家店里做活。要不想在苏州,去金陵、岳阳等地的店铺也行。”
媚香呆了一呆,又惊又喜又有些胆怯地,问:“真的可以吗?我不懂做生意的。”
我完全理解媚香的想法。在蝶舞楼那种地方长大,从小学的就是怎样服侍男人,哪知道什么经营之道。就算身子自由、有数百千来两银子做本钱,赔钱的机会也一定是比赚钱的机会多。再要运气差些,碰上点儿水火灾祸、地痞恶霸,又不似极乐宫弟子习有武功,独自打拼随时有覆顶之虞,还不如在雨家的店铺里做事来得省心又牢靠。
雨扶风道:“当然可以。要不你去金陵吧!”他取出一块寸许长的长方形铜牌递予媚香。牌子仿佛已用了好久,被许多人手磨得光亮,牌上并无任何字迹图案,只在一端打了个洞,系以红绳。“你拿这个去金陵城东仙客来老店,叫掌柜的带你去见雨狂,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他会给你安排。”
媚香大喜接过,跪下拜谢雨扶风,又谢了天风丑,跟我道别。天风丑叫客店的伙计替他叫马车来。我送媚香到客栈门口,心里犹豫要不要警告媚香小心雨狂。那人我是见过的,两年前天风丑私逃被捉回来,受刑时动手的就有那个家伙,也是个色鬼来的。转念再想媚香也曾是蝶舞楼的红牌,色鬼应付得多了,这种事应该用不到我来提醒,就没有多言。
送了媚香回来,雨扶风还坐在原,若有所思模样。听到我进来,就抬起脸。
(5)
晚上雨扶风召我侍寝。做到半截时问我:“紫稼你是否真觉得跟我是很苦的呢?不仅有那样粗大的家伙,而且还总喜欢变着法子玩儿。”
其时我正仰在他榻上,两腿给屈折起来绑在身体两侧,腰下用垫子垫高,那话儿上束了金环,后庭里巨物翻搅不休……他来问我这种话!我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在淫声燕语间漏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爷…噢…何必……啊…何必问……爷还不知…呃,不知……紫稼……想什么吗?”
雨扶风似乎呆了一呆,动作微微停顿,不知呢喃句什么,猛然加剧了冲刺的频率,一边伸手松开箍在我那话儿上的金环。我尖叫着一泄如注,两眼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回神时,腿上的绑带已经松开,一个白袍仆役正在替我清洁身体,雨扶风已不在房里。
日,仍不见雨扶风的踪影。徐府又送来一张帖子,请雨大爷、“风公子”、“王公子”游园。天风丑不想去,问我,我哪里敢一个人去见徐长清!最后还是照天风丑的话、以雨扶风的名义写个回帖婉谢了。
又过了一日,雨扶风依然没有出现。我跟天风丑打听,他也说不知。同来的女孩子和寅、卯两弟子,亦都有些惶惶然起来。近午时分天风丑召集众人,宣布说大家可以各凭己意出去游玩。但是女弟子必需要有男弟子和仆役陪同,且必须在定更天之前返回客栈。
听说可以去逛街,五个女孩子无不欢呼雀跃,嘁嘁喳喳吵嚷一阵,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分做两拨,自说自话地派定寅、卯两人做她们的陪护。中饭也不在店里吃了,跑回房去画眉均粉,要去外面酒楼尝试豪华大餐。寅卯两个连抗议的机会都没有,只得苦着脸去了,还是天风丑看他们可怜,又叫了两个白袍仆役分别跟去,免得他们照顾不来。
难得有自在游玩的机会,我本来也不想错过的。不过宫里这些女弟子我可不敢招惹。极乐宫的女弟子,自然都是绝顶美女。或清丽或妖娆,随便出去一个都足以招睐大群蜂蝶苍蝇。那护使者又岂是好做的?寅、卯弟子功夫厉害也还算了,我要跟着出去,就纯粹是自讨苦吃了。
而且这些女人个个对雨扶风痴心若狂,偏生那位爷好男风胜过爱美女,男弟子中更特别偏宠天风丑和我,大大冷落了她们,早令她们心怀不愤。我又没有天风丑那与生具来、令人不敢轻侮的清冷气质,若非给雨扶风的“无所不知”镇住,早不知这些女人会弄出什么手段来整我。
以此之故,从天风丑宣布允许大家外出,到几个女子吵闹分组,裹胁寅、卯弟子一起去逛街,整个过程之中,我都老老实实缩在角落里闷声不吭,极力使自己显得不起眼儿。而众人结伙离店之后,我也不想出去了。
别人都出去了,客栈里只剩下我、天风丑和几个白袍仆役。出来后白袍仆役们换了平常家仆装束,外人看不出异常。我们在宫里耽久了的,却早不会将之当成活人看待。能有机会与天风丑“独”,这念头只要想想,就已令我心儿乱跳。更何况当初包下这个独院时,早就给了店家“未经呼唤不得打扰”的吩咐……
众人急着出去玩耍,摆了整桌的中饭菜肴几乎没动过。天风丑好象也没啥胃口,随便夹了几条青菜,就放下筷子,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去,直当我不存在。
我满心胡思乱想,也再顾不上吃饭。不过,想归想,我也做不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来是不敢,再者就算我色胆包天,天风丑也不可能放任我胡来,真要惹他生气起来,我就有难了。我所能做的极致,就只是跟在他身边磨蹭罢了。
天风丑在自己房间门口停步,转身问跟着他不放的我,道:“紫稼你有事?”
我心里有病,吓了老大一跳,下意识地退后小半步,吃吃道:“呃,我…你…那个……”
天风丑眼神冷下来,皱起眉头,语气生硬地道:“既然没事,就自己出去玩吧。别来烦我!”转身进房,房门紧贴着我的鼻尖关紧,然后是清晰的门闩划上的声音。
我噘起嘴巴,很是不高兴。什么嘛!当人家洪水猛兽一般,居然还闩门!好象我会闯进去非礼他似的!哼哼,如果我武功也学得象他那么厉害……
我怏怏不乐地转身走开,脑子里还再想天风丑关门前瞪向我的冷淡眼神。他好象真的很生气,脸色都发蓝呢……咦?发蓝?我猛地立定脚,想起一件事来。
天风丑的脸怎么会发蓝,那明明是他额头上的刺颜色显现出来了嘛!
两年前出逃被捉回来后,雨扶风给天风丑行了黥刑,叫人用特殊药物在他额头上刺了一朵盛开的紫薇。平时看不出,只有动情之际才会显现。我曾见过很多,不可能弄错的。只是以天风丑的冷淡性情,除非是给雨扶风狎弄,又或被用了药物,就没见他动过情欲,我才会一时想不到。
不过,今天也没见有什么特别刺激的事,天风丑这个样子,莫不是雨扶风离开前在他身上弄的手脚?那位爷的手段好多,不知道今又是什么样?雨扶风不见了一天多,想必他已忍挨了许久,到现在是再也忍不住了吧。说不定他忽然决定让大家出去逛街,也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这事来。
想通了这事,我不那么气了。别看天风丑整天板着一张冷脸,好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其实脸皮薄到不行。进极乐宫的日子比我还久了,对这种事居然还会觉得害羞。这是我了两年多才得出的结论。若不是因为害羞,当初被爷当众惩罚后,哪至于要好几个月不跟大家说话?又没人会因他在爷的手段下表现出放荡模样而轻看他了。
既然发现了天风丑的状况,我更不想出去了。虽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根本不容我接近。不过我的房间就在他隔邻,客栈的房间墙壁又不厚,就算我很君子地不去钻洞偷窥,他既然已经忍熬不住,早晚难免出声,只要我回去屋里,听一曲美妙乐章还是极有可能的。
我站在院了中间思来想去好一阵,终于长叹一声,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拳,叫上个仆役离开客栈。两年前那件事后,天风丑就不大爱理人了。对其他男弟子还稍好些,大半年后就约略恢复常态,独独对我另眼相看,直到这出来苏州,才渐渐会主动与我说几句话。我还是多克制一点,不要再在这关键时候惹他不高兴吧。不过……真是舍不得啊!
今天天气晴朗,阳光很好。我浑浑噩噩地走了一阵,晒得发燥,肚里也有些空虚起来。再过一个街口,却见前面楼上挑出个大大的“酒”字,顺脚走进去。只觉得满楼嘈杂为之一静,便听见一声惊咦。
我猛然醒神,满脑袋乱哄哄的莫名念头一时俱散,抬起脸来,就见五、六个仕绅说笑着从楼上下来,前晚在蝶舞楼见过的刘、吴两人也在其中,打头的徐长清正正与我四目相对。
“真巧,碰到徐爷。”我心里叹气,硬着头皮欠身行礼,说道。
长清脸上现出个说不出怪异味道的笑容,要回礼不回礼地抬了抬手,到底腰身发僵没能弯下身子,勉强应道:“紫…呃,王世兄也来吃饭?雨兄在后面么?”目光掠向我身后。
我心下冷嗤,道:“雨爷另外有事,只我自己出来转转。”长清眼神更加复杂起来,隐隐透出混杂难分的欣喜和失望。一时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他的想法。雨扶风不在,他想要如何对我,都少去许多颜面顾忌;然而我可以自己跑出来的事实,无疑表明雨扶风对我的宠溺信任非比寻常,换个角度讲,就是我已对雨扶风死心蹋地,他要想覆水重收,绝不会是容易的一回事。
沉吟片刻后,长清说道:“今年的新茶才刚下来,我们正说要去品尝。此外,东街集雅阁茶楼新聘的糕饼师傅,一手好素点做得极精致的。紫稼也一起来吧。前天不及详谈,我也很想知道你近年的生活情形呢。”
我忽然极不耐烦。努力挤出个笑容,支唔道:“徐大爷几位先请。紫稼还不曾用饭,唔,这个……”
长清笑道:“那你吃了饭可要过来呀!徐才,你留下来伺候王公子用饭,一定要请王公子过集雅阁去。”
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家丁答应了一声。我心中气恼,勉强维持着恭顺的样子微微俯首,没有出声。还当我是他家娈僮,派家人看着怕我跑掉么?
***
我到底是没有去集雅阁茶楼见长清。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就算那徐才两天下来已经从府里的老家人口中打听出我以前的身份,现在长清到底还叫我声“王公子”,他哪能守在饭桌旁盯着我吃饭?只能在楼下等着。我上楼落坐点菜,悄悄吩咐同来的白袍仆役想法子“救”我,使我等会儿不必去陪徐长清喝茶。
结果我饭还没有吃完,又有一个仆役跑来找我,说道雨扶风叫我即刻回去。这令我十分诧异。我知道宫里这些白袍仆役本领极大,几乎任何事情吩咐下去,都可以顺利达成。可是,这个家伙一直跟着我不曾离开,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不会真的这么巧,雨扶风恰好出现了吧?
客栈里还和我出门时一样,我们包下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出去游玩的男女弟子都还没有回来,更加不见雨扶风的影子。我问去酒楼找我的仆役:“爷在哪里?”
那仆役并不出声,指一指天风丑的房间。一时间我还以为真是雨扶风回来了,现在天风丑房里。正自心儿跳动,想着快快回屋里去听壁根儿,忽听那仆役说道:“风丑要你回来后就去见他。”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地望着那张毫无特色又木无表情的脸。那仆役完全无视我的惊讶,拖着我的手臂直到那扇紧闭的门前,说:“风丑,紫稼来了。”一伸手推开房门,把我塞进房去。
顾不上打量房间中的情形,我先转头看那道门。门在我身后重又紧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抬着的门闩随后落下,再把门闩紧。是那仆役隔着门扇操纵的吧?这好象要有十分厉害的内功真气才能做到呢。我就说极乐宫这些白袍仆役一个个本领大得不得了,真奇怪雨扶风从哪里找来这些人的。
不过,我毕竟不是习武的人,这种事惊讶一下也就算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面对:这里是天风丑的房间耶!半个时辰前他还是那副样子,现在找我来……我地吸气,转身面对房间内部。
和隔壁我的房间差不多大小的房间,同样只有床、桌、两把木椅的简单阵设。天风丑身着薄绸短衫,半跪半伏地蜷在床头。听到声音抬起来的脸上,一对美目依然明澈清冷,衬着汗水洇湿的额发缝隙里露出的蓝紫色刺,却有着空前强力的魅惑。
我胸中满是窒息的感觉,恍若瞬间坠入地狱中永不熄灭的岩浆。
我蠕动着嘴唇,“风哥”两个字却是怎么也吐不出来,想要问他找我做什么,也根本发不出声音。我不是没有见过天风丑动情的美态,但是,独自面对这样的他,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若不是脑海中存有雨扶风的阴影,以及天风丑在众弟子,包括我自己的心目中都备受敬爱,我一定即刻扑上去了。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天风丑移开眼睛,向我伸出手臂,手指轻轻勾了勾。
理智的最后一根丝弦就此断裂!
7
“呼!”从虚脱般的极乐中稍稍回复,我满足地长出一口气。
怀中的身体温热,肌肤细腻坚实、四肢充满了弹性和力量。纵然已在刚才的疯狂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我依然不想放手。无奈有些事并不是想就可以!我终究没有雨扶风的非人禀赋,一度紧密联接的部位,不受我控制地松脱分离,温暖润滑的液体沾在我们的肢体上。我的头脑渐渐回复运作。
天风丑眼睛睁着,目光专注地在头顶的帐子,仿佛那里蕴涵着世间最精微的奥妙。只是额发掩映下梦幻般的紫薇,和依旧不受控制地震颤蠕动的肌肉,都清楚明白地显示,所谓的“专注”不过是虚假表像,他并没有如我一般获得满足。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天风丑会这样肯定是因为药物的缘故。极乐宫的各式秘药,无不是造来满足雨扶风需要的。那位大爷又岂是容易满足的?
我不禁大是汗颜。想当年我初到极乐宫,受那整套玉势的调教,就多亏了风丑帮我,还曾因为我的缘故害他被爷罚。现在角色调转,我却全没想过怎么帮风哥,反而只顾满足一己私欲,趁虚而入大占便宜……我滑低身子,吻上那汗水洇湿的胴体,立刻掀起又一阵波澜。
***
接下来的两天,五个女弟子已在寅、卯两弟子陪伴下,陆续把苏州城郊逛得差不多。天风丑身上的药性完全发泄掉之后,又再恢复常态,每日大半时间留在房中打坐。对我还是没有太多好脸色,幸好也没有更加冷淡。我虽然心痒痒地不断回味那种极乐,却也只能自己躲在屋里暗中解决,到底不敢过于造去纠缠他。
这几天里徐长清又下帖子请过雨扶风一。我拿给天风丑时,他没有再问我的意思,径自拿起笔来写帖子回掉,不知是编的什么籍口。此外还有几个本城仕绅也送了拜帖来,其中有几个居然是直接写给“王紫稼公子”的。我派仆役调查了一下,才知道是那天在酒楼里和长清一起的几个人。想是不清楚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和长清、雨扶风的瓜葛,纯粹是冲着我的相貌来的。我自然也编造种种理由予以婉拒。
第三天雨扶风终于出现,完全不提他失踪这几日跑去哪里做了什么,当然也没人敢去问他。天风丑汇报了几天来众弟子的活动,以及收到的拜帖、置的方式,并不曾提起我对他做过的事,不知是否因为当时众人都在的缘故。虽然他不说,我也完全不指望雨扶风会不知道。且不说这位爷无所不知的诡异能力,天风丑肯定是被下了药的,除了雨大爷,又哪有人能给天风丑用那种药物!药性要怎样才可以发泄,他当然也清楚。
那天晚上天风丑服侍雨扶风。我在自己房里竖直耳朵整晚,也只听见两人交欢的声响。难道雨扶风竟然不知道我和天风丑的事?
雨扶风回来的日,来了三辆油壁香车。五个女孩子被打发上车,分由天风丑和卯、寅弟子陪着去了。看那精致的车辆、以及女孩们登车时满面凄楚惶惑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满心震骇!
这还是我第一意识到,雨扶风一样会舍弃他的侍寝人。这五个女子就这样离开极乐宫了吧。雨扶风是把这些美人儿送人了还是转卖了?或者择配遣嫁?她们的未来会是怎样的?今天走的是这些女子,什么时候会轮到我?
女孩子们离去后,雨扶风就叫仆役带我去净身清洗。我满心的感慨立时烟消云散再没一丝剩下。大上午就这么吩咐,想必不是兴动情浓。定然是和天风丑的事犯了!
客栈里毕竟不如极乐宫方便,好些凑手的器具都没有,两个仆役了往常一倍半的时间才将我洗得满意。到雨扶风房里时,他正坐在桌旁,就着不多几样清淡小菜独酌,脸上已经有了一两分酒意。
见我进门,雨扶风伸出手臂,待我走到近前,就搂着腰肢把我抱进怀里,一只手掌早从衣袍开口伸进去,摸上我净身后赤裸的腿儿。脸贴上我脸笑吟吟地问:“我出去这几天,紫稼有没有想我?”
这话我却没法回答。想他吗?时至今日,无论我的身体灵魂,哪一没有烙上他的印记?即使在最混然忘我的极乐中,他的阴影也依旧不曾淡去!可是,这是他意之所指的“想”吗?我乖顺地伸展双腿任他摸弄,咬着嘴唇没有回答。雨扶风低头咬啮我颈侧的细嫩肌肤,似真似假地生气道:“好啊,有了风哥就把你爷忘了!真真是小混蛋!”
我心中剧震。虽然知道是瞒不过,亲耳听见他说出这话来还是由不得我不怕。想当年我只不过对天风丑动了动心,替我受罚的天风丑就给他干到昏过去,今当真做出事来,想那罚再怎么严重都有可能。嗯,当年长清因为我和婢女私通把我送了人,雨扶风说他“傻”,那么他是不会拿把我送人做罚了?不知会不会是象两年前对天风丑那,也给我脸上刺什么的?刺也就算了,反正平时也看不出,可千万不要也判我几天枷禁,受尽欲火煎熬啊!
骂了几声“小混蛋”之后,雨扶风强着我喝了七八盅看似清水,尝来香醇的陈年梨白,喂了一粒药性并不十分强烈的春药,嘴里放了嵌口,那话儿上束了环扣,后面塞进一只玉球和大号玉势,叫我去墙角儿跪着,一直到晚上。
空着肚子服下春药又戴上那么多零碎儿罚跪整天当然很是难过,不过只要想想自己犯下的事,这“惩罚”竟是轻松得不敢相信了。我很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可是想到天风丑那被抓回去,雨扶风至少拖了一个多月、直到大家都以为没事时才宣布对他的罚,我就无论如何也乐观不起来。
8
这天午后,雨扶风带了寅、卯两人,去赴二株园袁靖安公子的诗会。
自从玩儿失踪回来,雨扶风一直情绪低糜,整天躺在屋里,什么也不做。徐长清等以前有交往的文士来拜,也只推有病不见。就连那床榻上的事儿,都明显地兴致大减,那些喝酒吃饭的请帖,都是直接由天风丑或我回帖婉谢。只是这袁袁靖安不同于旁人,就是雨扶风,要在那个圈子里厮混,也不能太过驳这个人的面子。
袁家是苏州仕绅中的首领,簪缨世家。袁老爷子乃是当今太傅、文坛领袖。长子袁而,字靖安,天生清贵高华、才情卓萦,十四岁进学,十七岁中举,名动天下。不想中举那年秋天,与一班仕子去虎丘游玩,失足滑倒,顺着山坡摔滚了一里多地,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也断了一臂一腿,在床上躺了一年多。耽误了大考不说,右臂还落下毛病,僵木不很听使唤,阴天下雨时时疼痛,原本一手好书画也大受影响。
经这一番打击,袁大公子心灰意冷,就此弃了科举入仕的念头。满腹才情都转去研究园林建筑、鸟虫鱼,把他家一个二株园挖挖补补,十几年下来,竟作成江南第一名园。每日里便与一班清客文人在园子里吟诗听曲、饮酒赏,倒也闲散风流。
当年我还在蝶舞楼时,曾在些酒宴欢会场合见过袁靖安几,倒是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对我们这些侍候的人,也都温和客气、彬彬儒雅,并不召人讨厌。我也不知道雨扶风是早就与袁靖安有交情,还是想要籍机见识二株名园,总之看到袁家的帖子,就一振数日的颓风,欣然决定赴会。
雨扶风去后,客栈里只剩下我和天风丑,以及几个仆役。如果没有召唤,那些白袍仆役向来就跟不存在一样,几乎可以说又是我和天风丑独。我当然还是有心没胆不敢去招惹他,乖乖缩回自己屋里看书加胡思乱想。却不想呆没多久,“咯咯”敲门声响,竟是天风丑走来找我。
“紫稼,我要出去走走,你也来吗?”一身淡青色劲装,天风丑一手扶着门框,对我说道。身后院子里阳光烂漫,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那一对眼睛,仍旧透出冷淡清澈的光。
我脑袋“轰”地一声,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天风丑竟主动找我一起出门?莫不是做过那事,就真的不一样了?早知如此,我……
“紫稼!”天风丑的声音把我惊醒。我眨一眨眼,张开嘴巴,一时不知要怎样回答。我当然愿意和他去。不过,简单的一个“好”会不会太生硬了?让人觉得我心中勉强,他会不会高兴呀?或者我应该说……不等我想定,天风丑已经不高兴了,声音冷硬起来:“不想来算了,我自己去。”转身就走。
“啊!不!我去!我去啊!”我大急,脱口叫道,从床上一咕噜滚起,趿上鞋抢出房门。匆忙中抓在手里的外衫拖在地下,绊得我一个踉跄,急忙抢前两步,勉强保持着平衡。
“咦?你这人……我好歹也教过你两招的,怎么走两步路还会跌跤!”天风丑从门口退到院子,伸出一只手来防我摔倒,说道,“先把长衫穿好。这样子出去成什么。”
“啊!是。”我匆匆穿着衫子,小心地窥看他的神情。刚才那话,埋怨和不以为然中,恍惚有着取笑的味道,是我听错了吗?他在笑话我?
惯常的清冷神情令我的窥探无功而返。天风丑默不出声地等我系好长衫的扣绊衣带,提上鞋,这才召过一个仆役,交待他说:“我和紫稼出去逛逛,晚饭不回来吃了。爷若早回来问起,就说我们入更之前一定回来。”那仆役面无表情地应了。
***
苏州的美女就是多!真是奇怪,上出来时怎么就没发现呢?我与天风丑漫步在下午的阳光里,走过两条街,不由泛起这样的念头。
真是的,上出来时满心想七想八,错过了多少美景啊!唯一令我不满的,便是投过来的众多含情眼波,倒有七成的终点都是我旁边那冷人儿。而所有目光中来自男人的那些,倒是无一遗漏,全都照顾了我。真是一群没眼光的家伙!天风丑相貌虽不及我漂亮,长年习武练就的完美身材和肌肉弹性却不是我可比的,尤其那的紧窒美妙……
“紫稼。”天风丑突然叫我。我唬了一跳。难道他真知道我想些什么?扭头看时,还好仍是那一零一号表情。“我们进去喝杯茶好不好?”他说。我这才注意到我们正停在一家茶楼门口。
我没有反对。因为那件事,我这几天心神总是绷得紧紧的,生怕雨扶风忽然说出要罚我的话来。他越是温和好侍候,我就越是担心。桌子上有他大爷在,吃饭就不很有胃口,今天的中饭就没吃几口。去茶楼再吃些点心也好。我抬头看看,黑漆匾额上“集雅阁”三个白字,颇有点儿洒逸的禅味儿,似是名家手笔。我下意识地想知道是谁人的字,却没找着上下款儿,只在左下角落里看见个行草小字,我竟不认得。不过,集雅阁这名字倒是哪里听到过。
跟着天风丑身后走进茶楼,立时有个白衫黑裤、干净利落的伙计迎上来,微笑着把我们让去楼上。坐定后,天风丑要了新下来的绿茶,又问有什么茶点。那个生相斯文的伙计笑吟吟地递上一张单页,推荐说道:“这是敝楼新近推出全素斋点,香酥适口、甜而不腻,很多贵客都极喜欢的。两位爷要不要尝尝?”
听见“素斋点”,我猛然想起是在哪里听到过这名字了。不就是那天长清和那一帮文士要去喝茶、还想要我也去的地方?那天被天风丑叫回去,今天却又陪着他来此喝茶。思忖间,听见天风丑要了两碟什么酥、什么糕的,又把那单子给我,让我点。我摇头示意不必,伙计便退下了。
茶水和点心很快就送上来。天风丑坐我侧边,这时就执起茶壶,左手轻轻扶着手腕,冒着热气的茶水稳定地注入我面前的茶杯。我痴痴地看着他白皙秀美的手。我曾经机会亲自领教过那修长手指的力道,对此并无怀疑。不过,若只看这倒茶的姿势,没人会相信他是个武功高手。就连扶在腕上的左手都与他身上的劲装不相称。只有惯穿宽袖长衫的文人,才会在斟茶倒酒时下意识地拢着手腕,避免宽松的衣袖落在桌上的杯碟里。
现下天风丑穿着劲衣,却仍不由自主摆出这样的姿势倒茶,自然是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雨扶风不喜欢紧窄合身的武士服装,我进宫三年多,也只见他穿过两三。极乐宫里所有衣服都是宽宽松松的。尤其我们这些“弟子”的日常衣袍,不仅宽大,而且式样简洁,扣绊都少得不能再少,我一直怀疑雨扶风是不是特意找了脱卸最为方便的式样来给我们做衣服的。
天风丑再给自己杯里倒上茶,放下茶壶,随手把壶盖揭起,翻转过来,放在茶壶边的桌上,又将一双竹筷推过去斜放在茶壶近旁。我有些惊异。将茶壶盖揭起以示需要添水,是茶馆里约定成俗的作法。但那通常只是将壶盖儿稍微抬起侧搭在壶口,很少有整个拿下来放在桌上的。而且这么一大壶茶才刚倒出两杯,根本不需要这么急着添水。那只筷子更是完全没必要去动。
添水的伙计走过来。瞄过我们的桌子,眼光微变。近前给壶里加满热水,盖回茶壶盖子,顺手收走天风丑移乱的筷子。天风丑随手打赏他一小块碎银。虽然我没看出什么,但是这样简单的互动,总给我种十分古怪的感觉。我看着那伙计满脸堆笑地收起碎银道谢离开,目光转到天风丑脸上。
天风丑与我对望,冷冷的眼睛里现出一些些笑影,轻轻淡淡说道:“江湖上有许多传递消息的法子。雁门是效率最高、信誉最好的一家。”
我狐疑道:“这里明明是集雅阁,你又说什么雁门?”
天风丑道:“雁门分枝遍天下,并不是每一分枝都是他们的产业。而是采用合作的方式。店铺利用雁门的服务召徕顾客,雁门利用店铺的地方场所。与雁门合作的店铺五八门,客栈、茶楼、酒店、甚至普通商号都有,根本不可能有统一的字号。辨别与雁门合作的店铺的方法,是其招牌上都会有“青鸟”两字,喻示‘青鸟传书’的典故……”
难怪我不认得门口匾额上的落款,原来那是自左至右横写的两个字,而不是我以为一个整字!我还以为是哪位姓字冷僻的书法大家呢。我不由得翻起白眼:“那你今天出来,就是要找这什么雁门了?是爷吩咐的?我又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做什么把我扯来!”还以为他是寻机与我出游,谁知是有事。
天风丑摇一摇头,淡淡道:“我看你这几天都闷闷的,心事重重模样,才叫着你一起出来散心。而且,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不相干,也不关爷的事。”
9
我们并没有在集雅阁坐很久,天风丑也再没有其他让我觉得古怪的举动。只是最后结帐的时候,天风丑为我们的一壶茶两碟素点心付了一百两的银票。也不知道他是请雁门送信,还是打探消息。我根本没有看出他们什么时候做成的交易,更不用说交易的内容了。
从茶楼出来,天风丑又再问我想去哪里,我没有主意,他便说去看船。我随他慢慢地一路逛过去,看了许多新奇物儿,足足了个多时辰才到码头。
码头上乱纷纷的到是人,且是跑船抗活的粗人居多,我远远地看着,就有些后悔。亦步亦趋地跟着天风丑穿过一堆堆的货物行李和闹攘攘的挑夫人客,找到我们来时乘的船。留在船上看守的四个极乐宫仆役一个不缺,见我们来,很恭敬地上来见礼。天风丑约略问了这几日的情况,又再交待几句,就带着我离开。
从码头出来,好容易避过那些敞胸露怀、帽歪巾斜的痞棍混混,重又回到秩序较好的商街,我这才松一口气,放松手中紧扯着的天风丑的衣袖。天风丑睨我一眼,以眼神问:“怎么了?”
我道:“怪道书上说天下码头都是龙蛇混杂之地。那些粗汉盯着我看的样子,简直是饿狼看猎物般,吓死我了。”
天风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奇怪,停了一停,说出句我万万想不到的话。他说:“既知那目光吓人,以后就别那样看我。”
他……天风丑说我的眼光吓人?我曾有用看猎物的眼光看他?!我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浑浑愕愕地跟着天风丑往前走,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后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在城中逛。我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天风丑身边,完全不知他还要做什么,去哪里。走在他身边,就是幸福。就这样一直逛到天色暗下来,街上的店铺纷纷打烊,酒楼客栈挑出大大的灯笼。
走过一条两旁全是酒楼的街道,天风丑放慢了步,边走边左右瞧看。我以为他在考虑在哪里吃晚饭,便也跟着张望,看见听说过的酒楼,或一些老字号时,便告诉他,尽我所知给他介绍各家的菜式。天风丑迟迟不做主意,只默默听着。整条街走完,也未做出决定。我心里很觉奇怪。天风丑平日行事很是果断干脆的,也不十分讲究饮食,在哪里吃饭这种小事,委实不该如此犹豫不决。
看看到了街口,天风丑停住。我跟着站下,借着路旁酒楼大门的灯光看他,居然一脸若有所思神情。我试探地道:“全苏州有点名气的酒楼都在这条街上了呢,很难选吧!嗯,我觉得……”
天风丑一言不发,转身往回走去。终于拿定主意了吗?我咽下后半段话。走回街道三分之一长短,天风丑脚步微顿,忽然转进左手边的巷子。我在后面跟着,走不多远,忽然发觉不对。
这道巷宽窄只勉强容得一车通过,巷两边疏疏落落,挑的尽是红灯,空气中浮荡着软腻的脂香。虽然昏暗中不太看得清,也不难判断是什么样的地方。天风丑到底要做什么,竟往这种地方走。
“风哥!这里……”我伸手扯住天风丑的衣袖,停下脚来。
天风丑扫我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想来?”脚步不停。
我近乎本能地跟着,脑中一片空白。他知道这条巷里是什么所在,难道就不知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这两年我虽读了不少书,道德礼法什么的学了好多,只是自己的出身经历摆在那儿,从没把那些东西真正看进心里去。我忌讳的,也根本不是道德礼法。在徐府的时候,我敢私通婢女,实是少年初尝情味,不克自制,换了现在未必会做出来。更何况雨扶风也绝不是徐长清可比的,同样的事,犯在他手上,可不会是转卖送人之类的结果。
浑浑噩噩中思虑未定,我已跟着天风丑入小巷。两旁红灯光影映照下,我俩的装束外貌,立即如来大群莺燕,“公子”、“少爷”地赶着乱叫,满眼缤纷,满耳娇声,浓郁的脂香呛得我鼻子发痒直要打喷嚏,身体左、右、后背不知挨了多少温软柔腻的挤擦,心中尚自惊疑不定,血液流涌却不免加快了速度。天风丑身手高明,走在我前面,手臂略微拨挡,轻轻易易将挤上来的涂脂抹粉的女子们分开,走入一不宽的窄门。
进门是个木扶疏的小小庭院,穿庭而过就是灯烛辉煌的大厅。厅中陈设华丽雅致,壁上挂着诗词书画。十数个老嫩不拘的人客,分四五桌坐着,俱都衣服丽都,气派不凡。几个彩衣绣带的女子穿梭走动,为各桌送茶添水。听见我们进门,目光纷纷转过来,声息为之一静。
“两位公子来啦!快这边请……”随着娇音,一个白衫红裙,双十年华的女子婀娜走来,无比亲热地伸手拉向天风丑的衣袖,笑容满面地招呼,“两位公子贵姓?喝茶还是听曲?向来是哪位姐妹招呼的?”
听她的口风,再看这房舍布置,应是比较斯文风雅的顶级书寓。我略松口气。方才外面那架势真是吓人,还好天风丑没把我带去那些二三等的所在,这里的气氛就好多了。这迎客的女子虽然年纪略大,相貌却是颇佳,脂粉浓淡恰到好,装束举止也算雅致,看在眼里还是很舒服的。
天风丑大概也有同感,这没再推挡,任红裙女子拉住自己袖子,口里应道:“我姓风,他姓王,麻烦姑娘帮忙我们找个清净房间,预备几样精致酒菜,我们尚未用饭……我们第一来,在这里并无什么熟人的。”
红裙女子美目亮起来。
我有种想翻白眼的感觉。只论态度,这番话讲来倒也称得成熟老练,只是太客气了,实在不是跟书寓中人讲话的口气。就是没有那最后一句,只凭这股客气劲儿,人家也知我们是第一来的雏。看这鸨儿的神情,没准儿还当我们是专门来开荤的童子鸡……
嘿嘿,这个你可看走眼了!我心中窃笑,忽然闪过一念,斜目瞄向天风丑的背影:不知风哥与他那位胡小姐有没有过……唔?
红裙女子的手已经从扯衣袖转作直接拉手儿,半边身子几乎靠上天风丑的手臂,神态亲妮地娇笑说道:“原来是风公子、王公子,你们可算来对地方了。我们涵碧楼的小菜,全苏州都是头一份儿。后面竹字厅正空着,两位请随我来。不过,风公子王公子到涵碧楼,不会是只为了精致小菜吧?不叫几个姐妹唱几支个小曲儿助兴?”
说到最后一句,满面含春,眼波流转间,尚不忘照应旁边默不出声的我。那一股媚人风情,便是见惯风月的我看在眼里,也不由心中微荡,果然是不负“苏州第一书院”之名。
1
这间“竹字厅”中所有陈设器具,都是竹制,别有番雅致况味。顶级书寓自有其高明之。我们随着红裙女子温言进入小厅时,已有两个年方垂髫的清秀丫头在忙着铺陈桌椅,四样看着就清新适口冷盘已经摆在桌上。等天风丑和我入座,温言又问我们想叫谁陪酒。
我隐约知道这种高级书寓,虽也做皮肉生意,却总要半遮并掩,不是一般青楼妓馆的直白。姐儿们不仅要有好相貌,更要懂琴棋书画诸般才艺。这里的“校书”,都要经专人调教,多年习学,才有资格挂出牌子接客,还有许多“卖艺不卖身”的。就是不以这旗号做招,也轻易不会灭烛留客,总要听曲、喝酒、弹琴、下棋地来上三五趟,有了一段时日的交情,才谈别的。初上门就留宿是不可能的。
也是因为知道这规矩,我才能安心跟着天风丑进来。吃吃酒听听曲儿什么的,便是雨扶风知道了,也不会怎么严重。从这温言只问陪酒、唱曲儿来看,我所知大略不差,更是安心,胆子也大起来。我兴致勃勃地接口道:“刚才我风哥已说了,我们还是头一来,哪里知道你们这涵碧楼哪个姑娘出色啊!温姑娘总要先介绍一下吧。”
温言微觉意外,眼光往我脸上飘,掩口轻笑道:“王公子说得是。两位同来,又不宴客,想是兄弟相会,要安安静静地说说知心话儿。太闹的就不必了,奴家有两个妹子,刚从乡下来不几天,极擅清唱小曲儿的,要不叫她们过来两位见见?”
这种书寓哪会让刚买来未经调教的女孩儿出来接客,“刚从乡下来”什么的也只是那么一说。不过,听这口气,应该是新人了,说不定还是清倌人。以天风丑的性子,想必会喜欢。这样一想,我便说:“好啊!温姑娘的声音都这么迷人了,你说她们小曲儿唱得好,一定不会错的。风哥你说呢?”我转头征询天风丑的意见。
天风丑微垂着眼,并不看我和温言,手指拨弄着桌上摆的一副牙箸,淡淡说道:“你想叫什么人我不管。我不要新人。我头一来,要找个温柔懂事的,相貌看得过去就行。”
我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这个……他真要在这里开荤啊!还“相貌看得过去就行”?
温言也一脸愕然,却未多说什么,俯首说了句“奴家尽力为公子安排”,就退了出去。
这就是相貌出色的好了。换个平常人客,第一进书寓就提出这种“过份”要求,就算她们不愿轻易得罪客人,鄙薄轻视的眼神只怕也是难免。但是,天风丑这样的佳公子如此表示,大概只会令这些高级“校书”们暗自窃喜吧。
温言去后不久,两个十、五六岁,眉目清秀,身段妖娆的女子抱着乐器进来,见礼后报上名字,一个叫蓝蝶,一个叫燕艳。
“……温姐叫我姐妹先伏侍两位公子几段小曲儿。”
蓝蝶如此说,好奇的目光直往天风丑身上溜,显然知道他就是那全然不顾书寓的规矩,一来就挑明要做入幕之宾,还要“温柔懂事”的人了。她旁边的燕艳也是一样,注意力全在天风丑身上。两个女子头上梳的分别是双鬟髻和三丫髻,果然都是清倌人。温言把她们派了过来,想是因天风丑的要求有违常例,需要时间与那些红姑们通气,让她们先来唱曲儿服侍我们吃酒的。
其实我都隐隐听见厅外廊上碎步声环佩声,不知是不是这涵碧楼里“温柔懂事”的红姑们听说了消息,跑来相看值不值得她们放下身段,破例灭烛。听这动静,大概就要下去争竞吵闹起来也未可知。
这时,经两个小丫头一番忙碌,酒菜皆已出齐。冷热荤素俱全,都是精巧小碟,不下十几二十样儿,倒也摆了整桌。酒温好了筛在杯里,清水一般,香气醇和浓郁,是极佳的梨白。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明明天风丑说了不要清倌人的,这两个女子还全都端着杯子往他身边凑。直到蓝蝶抢先一步让天风丑自她手里接过酒杯,另一个燕艳才不甚情愿地转而奉酒给我。估计是她们这样的新人,不敢过份争抢客人,犯了书寓里的管理规矩。
不管怎么,我大是郁闷,瞪着天风丑,怨道:“你明明没我俊的,怎么可以这样!”
天风丑淡然而笑,随手把几乎靠进他怀里的蓝蝶推向我身边,道:“看看,我兄弟不高兴了。还不快去陪罪!你们两个都去顾他,不用理我。”
两个女子登时都面露幽怨,却还是过来向我敬酒陪罪。我郁闷的是天风丑抢我风头,哪里是真在乎这些女人。胡乱应付过了,就埋头吃菜。
天风丑今天的行事太诡异了,我才不信他会真的对风尘女子有兴趣。她们虽也算不错,比起宫里的女弟子们,风姿样貌上,到底差着一筹。我的眼光高,天风丑又怎会差了?别的不提,就是当年的胡大小姐,风情上或许差些,美丽却不稍逊。更何况风月事上,天风丑向来很冷淡的,除非是吃了药……
我瞄眼过去,今天出来他束了发,整个额头裸露出来,细腻润泽莹白如玉,也不象么!而且,就是真吃了药,家里还有雨大爷,还有我啊!尤其是我……就算是家不抵野香,苏州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凭他风哥的武功才情相貌风度,想要,哪一个弄不到手,还用到这种地方来?
还有,雨扶风若得知他跑来与这里的女子狎妮缱绻,这后果……
席间蓝蝶燕艳各自唱了两支小曲,又敬我们酒。我胸中存了偌大一个疑团,第一吃酒的好奇兴奋也都淡了,只想着快快填好肚子,追问他的真正用意。以此之故,很快就吃得饱了。
天风丑想也明白我的心意,见我放箸,也跟着停了杯,吩咐撤去残酒,换茶上来。说:“我们先谈点事。姑娘们且下去,看看温姑娘安排得怎样了,我时间不多,入更前便要回去,让她赶紧着。”
不只蓝蝶、燕艳,就连伺候酒席的两个小丫头,听见这话都显出呆然的神情,我更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出来。这种话与街边的野娼说也罢了,在这种地方……天风丑又岂是这么粗俗急色的人!偏生他讲话时自有其理所当然的气度,令那些女子呆然之外,倒也发不出脾气。
待女子们出去,我定一定神,忍不住道:“现在已不早了,离入更至多只剩个把时辰,哪有你这么急的。”
天风丑不料我说起这个,微微一愣,忽地偏转脸儿,鼻子里冷哼一声。默然片晌,并不接我这个话茬儿,道:“到此为止,都还没什么的。接下来……你这便叫车回去罢。爷知道你管不住我,不会怪到你身上。”
我呆道:“爷那里……瞒不住的吧?”天风丑看我一眼,便如看白痴一般。我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怎么想起来做这种事……”
天风丑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做这事就很奇怪吗?”目中闪过异色,不过就又恢复平淡,不容我再说,扬声道,“是温姑娘么?你们可以进来了。”
11
在吉安老栈侧门外下车,把天风丑给我的一块碎银交给车夫做车资,我走进客栈。
我们包下的独院里黑黢黢的,没一个人。只两个窗户里透出灯光,分别是雨扶风住的正房和西厢天韩寅的屋子。这么说他们已回来了?天秦卯房间里黑着灯,不知是已睡下了还是在雨扶风房里?
我踮着脚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溜回自己屋去。才到房门,就听见邻房雨扶风屋里熟悉的声响,提着的心稍稍放下――爷忙着取乐,发现我回来的可能性就小得多了。再过些时天风丑也回来,或者竟能瞒过去也未可知。
不过片刻我就已知道自己的念头是何等不切实际。
开了条门缝溜进去,摸着黑到床边,还不及坐下身子,门扇就是一响,白袍仆役尖锐无感情的声音随之响起:“紫稼过来净身,爷要你伺候。”我无声哀叹。倒不是为了要服侍那位爷,只怕他问起天风丑,却让我如何回答?
我重又从房里出来。院内的小厨房和东厢的几个屋里都亮起了灯,一个白袍仆役正从厨房里往东厢送水,另一个仆役就等在我房门口。我乖乖随那仆役过去东厢,净面洗手,又除了衫裤,任他们内外灌洗。折腾一大轮之后,一个仆役给我件宽衫披着,比个手势示意我自去雨扶风房里。
房里点着明烛,榻上帐子放下一半,帐内安了两粒明珠。雨扶风斜披着衫子,半坐半倚在床头。天秦卯跪伏在侧,被他拿玉势弄着后庭,正自呻吟不绝。见我进门,雨扶风瞄过一眼,道声:“玩儿回来啦?”拍拍天秦卯的腰肢,“乖,你且去歇着。爷要好好问问这擅自乱跑的家伙,去哪里疯了这大半天回来。”却也听不出喜怒。
天秦卯伏在榻上行了个礼,从床脚找着自己的衫子掩着身体,与我点头示意,便退出去。一个仆役随即进来,将榻上略略收拾了,雨扶风便招我近前。他已玩了一阵,兴致正高,直接就将我按在榻上交欢起来――还好他先给我后庭内用了药膏,不然我可惨了。
更夫的梆子声响自客栈院落外面的街道上传来的同时,雨扶风在我身体里爆发。事后,也不叫我去清洗,随便扯条丝帕拭擦一下,就那么把我抱在身上,手掌在我赤裸的腿儿上游移摩挲着,问:“涵碧楼的校书够温柔么?”
我心脏蓦地紧缩。雨扶风果然知道了!此时再去想他是如何知道的,已经毫无意义。难怪我问我们的行为是否瞒不住雨扶风时,天风丑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一早就知道雨扶风会知道的吧?却还要做那种事,莫非他不要活了?
正当我惊魂未定之际,房门一响。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吓然竟是不知何时回来的天风丑。他头发解开了,身上换了往日宫里穿的宽袍,脚下踏着双木屐,整条小腿都露出来,明显也才经白袍仆役们“彻底清洗”过了。看来是我们回来前雨扶风就把一切都吩咐下了。初时我还庆幸经此一来身上不会留下什么脂粉香的破绽,现在才知无论有没有破绽事实都不可能改变。
天风丑走进来,反手掩了门,躬身行礼,叫了声“爷”,声音竟如往日一般平静。不过,我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有点儿苍白,黯然销魂的味道。雨扶风也不说话,拍着我的背示意我从他身上下来,移到床榻内侧,腾出一只手来,示意天风丑近前榻前。一待天风丑来到伸手可及的范围,就扯下他身上的宽袍,抛去一边。
宽衫下果然再没有衣物,天风丑什么都没发生般抬腿踏上脚凳,屈起一膝跪在床沿,美丽的胴体毫不在意地展露。这真是反常极了,以前雨扶风要他伏侍时,若有我或他人在旁,他虽也会服从,却总有点特别的地方,今天虽也怪怪的,却又有所不同。
我胡思乱想间,两眼也不忘贪婪地欣赏着美景。雨扶风放开我,扯天风丑进怀里,问他道:“我正在问紫稼,涵碧楼的校书可够温柔,他答不出。你说呢?”
天风丑道:“嗯。”
雨扶风问:“那你干么急着回来?”
天风丑仍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都一脸平静淡然,我却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雨扶风温柔地拥着天风丑,指尖在他的胴体上掠过,轻轻拨弄他胸前的细小凸起;嘴巴在他颈间挨挨擦擦,不时轻咬浅啮……
天风丑身躯四肢渐渐放松,肌肤染上淡淡的血色,胯下之物隐隐抬头,额间的紫薇也开始现形……我轻舔着给愈渐高昂的欲火炽干的嘴唇,心中涌起一丝嫉妒。
他便从不曾如此温柔地对我!
雨扶风无限温柔地拥着天风丑,不断挑弄他,令他的欲焰愈烧欲烈,然后,突然将怀中人儿推到我身上。
“紫稼,好生伺候你风哥!”钻入耳中的声音有如梦幻,我早经点燃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缠上去,几乎立刻就突入那紧窒之中。怀中的身体猛地僵住。冷冷的声音又再传来:“风丑,我要听你的声音。”
雨扶风的手继续以某种诡异的方式在天风丑身体上游移,细碎的淫媚低吟传入耳际,我再不能保留有丝毫理智,任凭如海欲潮将我没顶。
***
温热的布巾以精准至分毫不差的力道、动作在我身上擦过,令我完全清醒过来。全身都是满足后的慵懒,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仍在雨扶风的榻上。一个白袍仆役正给我擦身。雨扶风身上也清理过,靠着靠枕,目光阴沉地望着床脚。
天风丑遍身狼狈。手臂弯折着束在背后,头发挽起吊在帐顶,分开的双股上还沾着点点浊液,垂下的指头大小的紫丁香坠却表明尺寸最大的那只玉势已埋入那后庭妙,那话儿也在银托银环的紧紧束缚下高高挺立着。
我全身发冷,心惊胆战。看这个样子,分明是做完后什么清理都没有就直接把那些东西给加上了!且不说这对身子不好,雨扶风少少的有些洁癖,很少这么干的。今显然是真的生气了。却不知挑起天风丑的情欲,再让我和他做,是不是也是对天风丑的刑罚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方式未免忒古怪了点。而且,风丑被我干算是惩罚的话,让我干他莫不是奖赏么?我又做了什么值得受“奖赏”了?
雨扶风没有再说什么。待我身上收拾得差不多,就打发了仆役,熄了灯,搂着我睡了。天风丑便在床脚捆了整晚,直到日天亮才放下来。
12
那天在袁靖安的诗会上,雨扶风似乎很出了一些风头,只隔了一天,袁大少就又来请参加个什么“游春会”。雨扶风决定带我同去,留下寅、卯弟子在客栈“看家”。
至于天风丑,前晚为涵碧楼的事捆了整晚,清早本已放了的。却不知怎地,没过两个时辰又给雨扶风叫进房去,直折腾了整天。晚上召我侍寝,还给他用了药,上了玉势和托子,才放出去。
这么连着两晚下来,今天早上天风丑虽仍按往常的时候起来,明显地精神不济。雨扶风还不肯相饶,决定了赴袁家的约,临出门之际,还给天风丑服了一剂春药,让白袍仆役把他绑了,赤着身吊在房里。说是免得他再跑出去偷腥。
今天的聚会地点却不是在袁家的二株园。雨扶风带我坐着马车一路西行,走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太湖之畔。
远远地看去,就觉着今天湖边很热闹,湖边车骑如云,水中大小船只挤得满满的。无论岸边水面,游人如炽。个个冠带齐楚,服饰妖娆,衣香鬓影中,年轻女子竟是意外地多。我们的马车极尽艰辛地在拥挤的游人群中前行。偶然听到车外人群的交谈议论,我才知道这所谓的“游春会”,竟真的是一会。
这会之举,通常是书寓、伎寨、相公院等风月人家联合起来,各自派出自家最出色顶尖儿的姐儿哥儿,献艺较技、争奇斗艳。又遍邀当地仕绅,风流名士为评判,选出魁,拟出谱,雕刻印制行销各地。出赛者一旦选入谱,自此艳名流传,身价激增,所属的楼馆,也立时声名大涨,客似云来。故此这等会,在江南富庶之地极为盛行,象苏州这等大城,一两年总要办上一。当年我便是在会上夺了魁,才一挂牌便做了蝶舞楼的头牌,旋被徐长清赎归,真正送往迎来的日子,只得半年不到,真是很幸运的了。
马车穿过拥挤的游人,来到湖边的一栏杆圈起的空地。空地周围插着一些青缎锦旗,旗上黑色丝线绣着的“袁”字表明是袁家占下了此。马车一靠近,就有青衣小帽的仆役迎过来,车夫报上雨扶风姓氏,又取出请帖。便有仆役指引着他停车,另有仆役奔去禀报。
袁家占下的这片地极大,直接湖边码头,几只宽大的画舫已经停在那里。雨扶风带着我下车,走没几步,便有个清客师爷模样的中年人从码头的方向匆匆走来,远远地就开声招呼:“柳相先生总算来了,大公子还直担心先生不肯赏光,正拟再派人去催驾呢……”雨扶风亦笑着迎上,说些“言重”、“惶恐”之类客套。
我保持三、四步的距离跟着雨扶风,心里想说那“柳相先生”的称谓,想是雨扶风的字还是号,与山海经里写的九首蛇妖相柳不知有没有瓜葛。那怪物据说就住在扶风(这里紫稼记差了)那地方……哈!雨扶风会是蛇妖么?据说蛇性贪淫,似乎满有点道理,九个头倒不曾见……
“紫稼,来见过文先生!”雨扶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忙赶上两步,与那文先生揖身见礼。文先生从容还了半个揖,认真打量我两眼,欣然笑道:“再世延年的大名,文敬早已久仰,可惜无缘得见。此听闻紫稼重回苏州,文某还想着要求谁引介,不想今天柳相先生就把你带来了。”
我微有些吃惊,偷眼看向雨扶风。要知“再世延年”(注)四字,乃是我当年代表蝶舞楼参加会,以一典短歌《北方有佳人》独占魁之后,风月场中给我的绰号。这个文敬如此说,自是知道我的出身,且语中颇多钦慕之意,这不是给我找麻烦的吗?
虽然如此,我心中却无怨怪之意。这文某人虽只还了我半礼,说话也全然是以上凌下的口气,但是目光清雅,神色从容,并无一丝狎亵轻玩,比之前些日蝶舞楼宴上,跟徐长清的刘、吴两人,强过不知多少。
雨扶风并无不怿之色,笑吟吟骂我道:“不要跟我这儿扮可怜儿。你的胆子还小了!”又向文敬道,“诚瑜兄你不要看他现在一副乖样,其实胆子大得很。今天这种风月盛会,我原不想带他来的。可若单独留他在家,又不知他会疯去哪里,还是拘在身边放心些。既然诚瑜兄有心,等下我若顾不及,你可要替我看住了这孩子,别让他乱跑。”
文敬笑呵呵道:“只要柳相先生放心,文敬求之不得。”雨扶风淡笑以应。
两人说说笑笑着走向码头,沿着搭好的栈桥踏板走上一只巨型舫。船上已有许多人在,见了雨扶风都纷纷上来招呼。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不时被雨扶风叫着见过甲先生、乙老爷,居然也忙得很。雨扶风叫我见礼的人中,只有极个别一、两个人偶然言及到我的过去和娈宠身份,大多数人都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仿佛我真是跟着先生师长出来见识盛会的富家公子。
船舱里摆了丰富的瓜果小吃,许多小厮侍女来来往往,给客人们奉茶斟酒。宾客们很少有单独一个人前来的,身边的同伴有艳丽妖娆的美姬,亦有傅粉涂朱的娈僮。只不过除了雨扶风,很少人会给他人引介自己的身边人。女人们还好些,娈僮里我的装束待遇绝对是独一无二了。
我也见到袁靖安。与三、四年前相比,他倒不十分显老,还是那么温和客气、彬彬儒雅。我行礼时,也是还了半揖,还伸手托我的手肘,说:“几年不见,紫稼生得是越发俊秀了。柳相说你很爱读书,诗也写得不错。什么时候拿大作来给我看看。”我唯唯地谦逊几句,他便又去招呼别人了。
不知何时画舫离了岸,慢慢荡入太湖――只是仍旧在近岸一带水面上晃,这种画舫,可不是用来游湖的。各样的彩船,也陆续离岸,在游船画舫间穿梭。每只彩船上都搭起彩台,苏州各风月班里的美女俊僮就在台上歌舞,将悠扬的乐曲和歌声洒遍湖畔。
我看见了蝶舞楼,涵碧楼,也看见其它许多书寓、青楼的名字。当然,真正争魁的较技节目不会在这个时候就上演,要留到近晚上灯时分才开始的。现在还只是各家争彩头、壮声势的阶段。
舫上众文士互相招呼寒暄,吃着点心瓜果,喝着香茶美酒,谈诗论文,吟风弄月,我夹在中间,多少有点别扭。就算雨扶风不把我当一般娈僮,袁靖安也十分客气,我也还是要表现得乖一点才好。这种仕绅云集的地方,谁知道雨扶风的容忍限度在哪里。所以,虽然大多数摇头晃脑摇出来的诗文都有够烂,各人身边的美姬娈僮说来吹捧拍马的话说得有够肉麻,我都只是老老实实坐在位子上,好象害羞地低着头,不让人发现我笑破肚又或酸倒牙的表情。
这么闹闹嚷嚷一两个时辰,差不多快是争魁的夺轴戏上场的时候。袁靖安这苏州第一大才子,名士之首,风流班头,那评委的身份自是跑不掉的。座中另外还有两人也要参加评判,看看时候将近,便要动身到另一只评委会所在的画舫去。
两只画舫在湖上渐渐靠拢,袁靖安和另两个人,以及四五个他们最得意的幕僚清客纷纷起身,预备过船去另一只画舫。袁靖安忽然与雨扶风道:“柳相也一起去看看吧!你再会韬晦,歌舞和乐理上的品鉴功夫,我也知道了。一起过去帮我参详评断嘛!”
那个幕客文敬也在旁怂恿,诡笑道:“就是就是。柳相先生,那些争魁的美人儿,献技之后可是会到评委舫上拜谢的喔……”
雨扶风笑道:“原来如此!”已有允意。
我心中暗骂这两人多事。要知这魁评委,却不只是他们这班文人,一些富豪巨贾、主管官员也都会被邀请担任评判。那些人多半都没什么才学,甚至有的连附庸风雅的功夫都作不来,但是人家有钱,会这等盛事还要靠他们赞助,参与较技的哥儿姐儿们还盼着他们的彩金,这评判当中,就总也少不得这些人。而这些人虽然才学不济,好色贪淫之心却不少逊,又不似读书人脸薄,参选者献技后到评委舫上时,说不准就弄出什么尴尬事来。当年我就几乎吃了亏。雨扶风若真与他们同去评委画舫,我自然也得跟着,万一……
心念未已,却听得雨扶风说道:“能参与魁评判,籍机见识几个美人当然是好,不过,听说今年的评委中很有几个粗鄙之徒,我却不想紫稼过去。你们真要我去,除非诚瑜肯留下来,替我照顾紫稼!”
连我在内,听见这话的人皆是一呆。七八个人面面相觑半晌,袁靖安大笑起来,道:“柳相说得有理,紫稼果然是不过去为好!诚瑜你怎么说?你听琴的本事好象很差劲啊,角、徵都分不清,去了也是白占位子,留下来陪紫稼吧。”
文敬苦笑道:“东主你都说了我角徵不分,我又没有城墙厚的脸皮,自然是不过去了。”侧过头来看我,忽然眯起眼睛,色迷迷地凑过脸来,不怀好意道:“嘿嘿嘿,小紫稼听到没有?雨大爷让我‘照顾’你哟……”
我略微瑟缩,目光溜向雨扶风,心里却没觉得怎么怕。这人样子做得恶心,其实一看就是逗趣取笑的。何况雨扶风现在还没走开,他便是真对我有企图,也不会现在表现出来。我看雨扶风,主要是想知道他的真正用意。真就这么把我一个人扔下吗?
16 卷2-13
雨扶风随袁靖安等去后,那文某人便挽起我的手,笑嘻嘻道:“好嫩的手儿!”又说:“刚才那么半天,我看你都只是干坐着,也不吃喝东西,不觉得肚饿么?还是不喜欢那些点心?想吃什么,我替你去看厨房有没有。”
我任他捉着我的手,摇头道:“我向来食量小,还不很饿。”
其实是来的车上,雨扶风专门交待我不许乱用饮食,尤其不许喝酒,饿了渴了也只可拿辟谷丹顶数。大概是因我酒量虽还可以,却爱上脸,略略沾一点,就晕满双颊。雨扶风就向来爱灌我酒,说什么“美人饮教微醉后”云云。以己度人,怕由此引来无谓的麻烦。
文敬怀疑地看看我,笑道:“怎么可能,差不多大半天了啊!不是怕我给你下药吧?”直望进我眼睛去。
我璨然,亮出没被他捉住的手掌中的小竹管,道:“就是啊!雨爷临走时给我的,说不可以吃文先生你给的东西喔,还说你若……嘻,就要我拼命吹这个哨子。”
文敬瞠然,下意识地松了拉我的手。与我瞪视半晌,忽地笑道:“柳相先生说你只是装得乖巧,我原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然是不错的。哪里找了段竹枝,就哄我是哨子。且不说这湖上这么闹,吹哨子会不会有用。两只船早分了开来,当真有人要对你做什么,柳相先生听见哨音,一时半刻也赶不过来啊!”
我收拢手掌,紧紧地将小竹管攥在手心,偏着头做可爱状,笑而不答。这文敬眼睛倒好,我故意半遮半露,都给他看出不是哨子。他却不知这竹管真真正正是雨扶风临去时塞在我手心的,也确是给我有事时报警求救之用。据雨扶风说道,只要将这小东西弯折后随手抛出,方圆十里之内,他定可收到,随时可以赶回我身边。这话听来神奇,在极乐宫这么多年,知雨大爷迥异一般文士的本领,我却不会怀疑他的说话。
不过我这时亮出此物,倒不是要向雨扶风求援,只是逗一逗这个文敬。整个下午听那些歪诗和肉麻吹捧,没东西吃又不能随便与人说话,无聊死了。此人既主动来挑逗我,可不能怪我以牙还牙。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我早看出此人性情平易爽朗,不是开不起顽笑的,对我又甚是喜欢,不会真的为此生气。何况,我不是也让他拉手了?
文敬也看出我跟他顽笑,果然没有生气,反而就坡下驴,笑嘻嘻上来占便宜,一手将我攥着小竹管的拳头握住,亲昵地凑在唇上香了一香,半真半假地道:“真是调皮小子!再这么没大没小地,我拼着柳相先生回来怪罪,也要先教训你!”拖着我到二楼舷窗边,专为袁靖安等人所留、视界最好的一座位,按在我椅上,自己也不客气地紧傍着我坐了,笑道,“好啦,几家书寓名楼的歌舞都快开始了,我们就在这里看。让我文某人也享受一下美人在怀,歌舞娱目的乐!紫稼你真的不饿?至少吃些水果吧。这里有些果儿还是从岭南和海外贩来的,很是新奇美味。”
我略略扭身闪开他搂我腰肢的手臂,浑似不觉地笑道:“我真的不饿。我剥几个果子给先生好了。”伸手拿了个胭脂色泽、葫芦状奇果,拿在手里研看了半晌,掂起桌上的小银刀,削去果皮,切下一片浅红色果肉,送去文敬唇边。
文敬笑嘻嘻地伸嘴吃了,问:“你识得这果,知道要去了皮吃。”
我撇唇道:“这个皮看样子就不好吃嘛!”文敬微笑,告诉我此果名为番石榴,产自岭南云云。我嗯啊答应,慢慢地切果给他,忽听得湖上喧声渐起。
湖上,五六只彩船聚成半圆,簇拥着一只极大的画舫在中间。那舫上居中搭着彩台,想是今晚夺魁、献艺较技的所在了。这时已有一人站在台中,提高了声音说话,不外是些盛会难得、风月无边的话,骈四俪六,半通不通。隔得也远,说话人底气亦不甚足,我勉强听得四五成,知道表演就要开始,再顾不得理会文敬,弃了银刀果儿,趴在舷窗边看起热闹。文敬也不在意,与我一起观瞧,还向我介绍台上之人,各家献艺的顺序、歌舞曲目等事。
能到这时的,都是苏州有名的青楼书寓,接连五、六出,或歌或舞,登台的人儿自都是百媚千娇,在我看来也只平常,比极乐宫的女弟子们差得远了。倒是文敬在旁,不住地拍案抚手,大赏大赞,摇头晃脑,就差没有流口水了――却奇怪并不给人萎琐下流之感,反倒别有种疏狂狷介、放浪形骸的狂生风度。
彩台上演出开始后,舫上之人渐渐聚往能看到表演的舷窗边。我们的位子好,占了老大一面舷窗,正对着彩台,看得最是清楚。因是主人袁靖安的座席,文敬又是袁家颇有地位的幕客,初始并无人过来相扰,这时歌舞愈见精彩,便有一些人凑近来凭窗观看。文敬专注于歌舞,并未理会。我初时也一心在外面的表演,三五个节目下来,也不过如此,就分了心,注意到身侧传来的淡淡幽香。侧目看时,心中就是一动。
就在我身边,一个五旬多年纪,身材微胖,稀疏半长胡须,穿着青缎暗长袍的儒士,携着个鹅黄衣裙、云鬓高挽的女子,正自凭窗外望。女子依在男人身边,状似亲密,螓首微偏望着外面彩台上的歌舞,自我的角度,却不难发觉那一双美目,流转间频频向我顾盼,却正是涵碧楼的当红阿姑,颜沁蕊颜姑娘,亦正是那日我离开涵碧楼时见过一面的,温言介绍给天风丑的“温柔懂事”的女子。
颜沁蕊身边的男人我并无印象,想必不是大儒名士,与袁靖安那个圈子还要有些距离。但看他衣料华贵,配饰高雅,举止间颇有贵气,也不是一般落泊文人、巨商富贾可比,多半是仕宦中人,身份可能还颇高。但是目前应没有实缺现职在身,否则不会这样公然携妓出席盛会。应该是新近才到苏州,未及融入当地名士的圈子,才会受此冷落,不仅还耽在这边,甚至连个好点的座位都没有。
诸多思量迅速掠过脑海,我离座起身,恭谨地向青袍男子行礼,轻声道:“先生来此坐了观看吧,紫稼已坐了整个下午,也要活动活动。”
这行动显然大出那男子的意料,很是怔愣了一下。文敬被我惊动,转头看到那男子,亦是微惊,连忙起身行礼,称“岳大人”,连呼“怠慢”,将自己紧挨着我座位的椅子移开些许,再三请他坐下。
这人果然是个当官的。略客套了两句,就矜持地落座。文敬看看岳大人,又看看我,眼神中微微地透出为难。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穿着打扮,与一般世家公子无异,雨扶风也一直将我当后辈子侄般介绍给袁靖安等人,我又主动让出座位,礼貌上他该为我与岳某人引介。可是我曾为蝶舞楼名相公的身份,知道的实在太多,尤其今天这等场合,根本瞒不了人。袁靖安那一班风流自诩的名士,可以脱略俗礼,装糊涂当我良家子弟接待,这姓岳的官场中人,多半不屑于此。看他只与文敬客套说话,全不理我这真正让出座位的人,就可知道。
这样的态度我却见得多了,哪里会在乎。何况我给这姓岳的让座,也不是为了要讨好他,而是要制造机会与颜沁蕊暗通款曲。因此与文敬目光相接,我只淡淡一笑,摇摇头,打个眼色,示意他不用理我,自己回座就是。文敬还我个承情的眼神,重新落座继续看节目,并主动向那岳大人介绍起来。我立在文敬座椅和侧窗板壁间的空当儿,随手取了颗龙眼慢慢地剥,等待适当的机会。
约摸半柱香之后,那位岳大人重又沉浸到外面湖上的美妙歌舞,和文敬声情并茂的介绍中去,我亦剥好了一粒龙眼,便伸手轻扯倚身靠在岳大人座椅侧傍的颜沁蕊的衣袖,待她看过来时,将去皮的龙眼递上,再使个眼色。
颜沁蕊美目闪动,看一眼岳老头,见他全神在外面湖上的歌舞,就稍稍退身过来,接了龙眼,悄声问道:“真不敢相信。你真是五年前的魁,蝶舞楼的‘再世延年’王紫稼么?那姓风的又是谁?”
16 卷2 - (1)
“风哥是雨大爷最得意的弟子。”我道。这个,也算是实话吧。
颜沁蕊狐疑地看着我,好一阵,才道:“他今天没来?”我耸耸肩。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颜沁蕊口唇动了动,半晌,到底不曾出声。
我好奇地看着她。那日,从我离开涵碧楼到天风丑回到吉安老栈,只隔了个把时辰。真办事固也勉强够了,我却总不免无疑。涵碧楼这等高级书寓,在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非是普通青楼可比,身份差点儿都不敢进去。看颜沁蕊的相貌穿戴,当是楼中数一数二的红姑娘。只看岳大人这种崖岸自高的老头竟肯带她参加今天的盛会,就知她的风情和手腕。
这等女子阅人多矣,因天风丑的出众人品,又是“初哥”,一时心动结下露水缘份或者可能。事过之后,便是春梦无痕。今天见了我,得知我曾经的身份,好奇之下问上几句也罢了,这样子欲言又止,却是为了什么?
与我相视片刻,颜沁蕊悄悄移开视线。不知是否错觉,我仿佛看见她粉颊上隐隐透出红晕。咦?难不成不仅武功,连那件事儿上天风丑也得了雨扶风的真传,一趟下来,就将涵碧楼的红校书降服了?想想风哥那身量,固然比我强壮些,好象也没有雨大爷那么天赋异禀,不至于那么厉害吧!
我暗暗摇头,摒弃这可笑的念头,忽听得颜沁蕊细不可闻的声音传入耳中:“……回去替我跟他说,那件事……我想过了……让他明晚来涵碧楼。”
这回肯定不是我的错觉了,沁蕊姑娘容颜如醉,星眸欲滴,看得我两眼发直,呆怔了好一阵,才道:“呃,我尽量。不过,爷为那事……很生他的气……这个,那个,我怕他这两天轻易出不去。”
颜沁蕊微微一怔,随即神色略黯,没有再说话。我心中好奇不可抑制,正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设词试探,忽听见喧声四起。下意识地循声往窗外湖上看去,只见那做彩台所在的画舫和周边彩船不知为何乱成一团,船上诸人前奔后窜、大叫大嚷,一片混乱景象。奇道:“怎么了?”
坐着的岳、文两个回过神来,各个摇头,神色颇有不同。文敬是单纯的惊慕赞叹:“竟有如此奇事!”
岳老头儿却是满脸不以为然:“这盛会之中,众目之下,这人居然就敢……啧啧!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现今的人啊!”很是不屑地扫了我一眼,站起身,与文敬略一举手,道,“出了这事,想袁公子几位就要回来,先生事忙,岳某不再多扰。改日再登门拜望靖安公子。”
我一头雾水。“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这老头儿带个女校书在身边,想是不喜男色,说出这话也不稀奇。不过他刚还只是搭架子不理人,当我不存在,怎地忽然就出言讥刺起来。就算他不知袁靖安对雨扶风的推崇,不用顾袁家的面子,对我这娈僮说这种话,也颇失他岳大人的身份吧。
目送岳某人携颜沁蕊去了,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文敬。文敬苦笑道:“岳麓岳大人为当世经学大家,性情端严自律,对有些事……嘿!”
嘁!端严自律得携妓来观会。我心中不屑,做出委屈的表情,道:“可是初时岳大人也没有这样……紫稼没有哪里失礼啊!”
文敬叹道:“不关你事,出了那种事……”目光转向湖面的纷乱,我也跟着探头向外张望。
真是奇怪,到底是什么事,竟令那些彩船乱得没头苍蝇也似。听岳老头儿的说话,似乎还挺严重,甚至这“游春会”都会受到影响,就此草草收场。我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只顾着猜测天风丑与颜沁蕊的瓜葛,完全忽略了会,明明发生了大事,居然毫无所觉,不要惹文敬怀疑才好。
文敬倒是没想那么多,又感叹一阵,就向我解说。
文敬一直在这边,也不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他只见到彩台上蝶舞楼的新人十一郎献艺已毕,正在退场。代表涵碧楼的姊妹方清方灵正欲登台,忽然之间,一片黑雾不知从何而来,将众彩船笼罩,瞬息即逝,然后彩台所在的画舫就又有人嚷嚷“十一郎”,又叫喊方氏姊妹亦不见了,彩台上下就乱起来。
啧!听了文敬所言,我第一句想到的,便是他片刻前那句感叹:竟有如此奇事!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莫不成世上真有鬼怪神仙,“一阵妖风”摄了俊秀男童女童当点心去了?真是太诡异了。难怪岳老头儿说袁靖安他们会很快回来。全苏州最好的书寓和相公院的参赛者都丢了,还做什么会。
片刻后袁靖安一行果然回来。众人早没了先前的兴致,个个脸青唇白、惊魂不定模样。雨扶风也与他人一般,面色发白,眼神闪烁–我却看出那其实是兴趣好玩的光芒,根本不是害怕。只是在一众文士中装个样子,起哄看热闹,实际心里说不定早知道事情真相。
留在画舫上的人纷纷围上去问讯。雨扶风也不理人,径直到我身边,向文敬颔首示意。文敬问“出了什么事”。他也沉着脸不答,扯嘴角做出个极勉强的笑纹,简直炉火纯青。文敬便道:“紫稼便交还先生照料,敬过去大公子那边一下。”
雨扶风点一点头。文敬便离开我,加入围着袁靖安等人的圈子。纷纷攘攘中,画舫慢慢掉头向岸边靠过去。
***
回客栈的路上,雨扶风告诉我,所谓的“黑雾”、“妖风”,其实只是障眼法儿。十一郎和方家姊妹也是被人掳去的。
“这几人轻功不错,驾船的那个技术也极高明,都非泛泛之辈。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掳几个风尘男女,还用这样招摇的法子。看来有热闹了。”雨扶风抱我在怀里,笑吟吟地说着,手掌插入我襟底,姿意揉弄,很是兴味盎然模样。看他如此高兴,不知会不会就此饶过风哥?我心中思忖,想起颜沁蕊托我带给天风丑的口信。
看来会上的突发事件,终于扫去雨扶风几日来的阴郁心情,令他故态复萌起来。一回到客栈就拖我入房上榻,大干起来,直将我弄得遍体酥软,疲不能兴,方才意犹未尽地放我出来,又叫了天韩寅进去伺候。
从雨扶风房里出来,已有仆役预备了热水。我一径打发仆役下去休息,洗沐浴身之后,窥得无人注意,便溜入天风丑房内去。
仍是我们出门时一样,天风丑赤裸反缚着吊在梁上,头低低地垂着,静寂若死,若非身体仍在药物作用下呈极度亢奋之状,我定会当是个死人。
“风哥!”我低低叫。那满溢情欲的美丽身躯应声轻颤,低垂的头似欲抬起,又终归不抬地微微动了下。我心中猛地一痛。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这人心中恐惧抗拒的对象。天风丑当我又是奉命来干他的吧?他到底还是不喜欢我。
硬压下渴盼上前抚慰那躯体的欲望,我站在门边,放轻声说道:“今天我随爷出去,碰到颜沁蕊。她很挂着你的样子,要我跟你说,你说的事她想过了,请你明晚去涵碧楼。”
天风丑又是一阵震颤,费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散垂的发丝瞟向我,半晌,几不可闻地轻喟:“谢了,紫稼。”
15
话我虽然传了,心里却丝毫不信天风丑能去涵碧楼赴约。事实上,会回来那晚,雨扶风直与天韩寅嬉戏了整晚,根本就把天风丑忘在脑后,生生吊了整晚。第二天午后想起来,又过去那房里,呆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我窝在房里,隔板壁听着时断时续的呻吟和喘息声,坐也不是卧也不是,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快上灯时候,雨扶风叫上我和天秦卯出外面用餐。天韩寅不似天风丑或我那么“久经考验”,纵然有武功在身,伺候了雨扶风整晚,今天行动上也有些不便,故此留他看家。天风丑我一直没机会见,也不知是否仍吊着。
我们去了苏州有名的品味斋吃饭,随后去戏园,又再去吃宵夜。满城里的人都在议论前一晚会上的怪异事件,九成以上人认为是鬼怪作祟。嫌疑对象有虎丘的老虎精、太湖的鲤鱼精,君山上的蛇精……诸如此类,掳去俊男美女做点心、当寿礼(据说太湖龙王的寿诞快到了)、充姬妾,各自说得活灵活现,人人恍若亲见。偶有几个略知江湖事者怀疑是否采淫贼所为,立被群相驳斥,说淫贼岂会驾乌云,乘怪风,御剑飞行,来无影去无踪……
天秦卯与我听在耳里,几乎要笑到内伤,雨扶风亦整个晚上兴味盎然,心情好得不得了。直到街上打了二鼓,宵夜馆子都开始预备打烊,才施施然返回客栈。
除了天韩寅的房间,我们包下的院落里阴沉沉的,所有房间都黑着灯,一个仆役手挑着个白纸灯笼,在院门迎着我们。雨扶风看见这人,面色便是一沉。宫里带出来的仆役向来死板,不懂看人脸色,一如平常般躬身行礼,直接了当地说道:“爷回来了!天风丑要我禀爷知道,他有私务理,告假一个月……”
天啊!这家伙居然又逃掉了!我整个人都仿佛空了,僵在当地,做不出任何反应。恍惚间听得有声音问:“什么时候走的?”
仆役答:“酉初。”
雨扶风冷哼一声,拂袖往自己住的正房走。仆役连忙赶前两步,给他照路开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震骇中回神,侧目看一旁的天秦卯,却见他也不比我好去哪里,整个人被雷击到般全身僵直,转头往我看来时颈骨都仿佛咯咯做响。我们两人呆瞪了好一阵,最终也没人敢吭半个字,就那么沉默地各自回房,在窒息中静待雷霆。
***
接下来的几天,雨扶风谢绝了一切文人仕绅的邀约拜访,整日呆在客栈。寅、卯两人和白袍仆役们被他支使,出出进进十分忙碌。我更是命苦,被他拘在身边片刻不离,日夜承欢也还罢了,难过的是那份提心吊胆――任他表面再是平静,全身上下打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杀气,让我清楚知道天风丑此行为后果之严峻。
天风丑出逃的第五天,黄昏,有人来求见雨扶风。天韩寅送来的拜贴落款是“中原骆”。这骆某人明显不是袁靖安徐长清者流,雨扶风看了帖子,就吩咐请来人进来相见。那是一个四旬上下,精壮膘悍的汉子,腰挎单刀,一派武功高手的样子。身后跟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捧着一只檀木雕礼盒。
这人进来屋内,与雨扶风拱手为礼,自称是“金刀蔡庆”,奉“骆副教主”之命前来拜会“极乐宫雨宫主”,又取出礼单奉上。
雨扶风淡淡地答应他几句“久仰”、“岂敢”,接过礼单一阅之下,神色便和缓了好多,微微带上点笑模样,道:“贵教对雨某人还真是费心思呢,实在令扶风惶恐。”
那蔡庆陪笑道:“宫主言重了。敝教上下对极乐宫钦慕已久,只恨亲近无门。直到三年前雨宫主于九江惊鸿一现,敝教多方查探,方才略窥门径。秦教主和骆副教主本打算天暖些后亲赴贵宫拜山。不想宫主兴动出游来到苏州。无奈秦教主月前赴关东理教务,一时无法回来,只飞书传讯总坛。敝教骆副教主昨日才从总舵赶到,特命蔡某先来致意,明日便在敝教江南分舵设宴,请雨宫主赏光赐教。至于这些须薄礼,原本不足一晒,尚请宫主笑纳。”
雨扶风道:“蔡舵主太客气了。骆副教主盛情,雨某本该亲往拜会才是。不过舍下日前才出了一点意外,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令雨某无心他顾。明日之宴,实在不暇分身,还请蔡舵主回去,替我在骆副教主面前谢过。待过了这一阵,雨扶风自当亲赴洛阳,向秦、骆两位教主请益。”
蔡庆极力劝说,道:“不知雨宫主何事挂碍,敝教江南分舵近在君山,若有可效力,宫主尽管吩咐。”
雨扶风微笑摇头,只说“私务不敢有劳”,坚持不肯赴宴,又要将礼物璧还。蔡庆再三磨了许久,也只说得雨扶风收下那只雕礼盒――那绝对不是全部礼品,否则也不用推让这么半天。雨扶风没容我看到礼单,自己去窗边提笔写了谢贴,原单子交蔡庆带了回去。我随着雨扶风送他到客栈门口时,看见停着两辆乌篷马车,帘子遮得密不透风,不知内中装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让雨扶风一见礼单,便即和颜相向。
送走了蔡庆回来,雨扶风冲我挥挥手,自己却在院子里停下,叫过寅、卯两人吩咐事情。我自回到屋里,见那尺许见方、外表十分朴素的雕木礼盒就放在桌子上,心下好奇,走去打开来看。
但见盒内红绒衬垫上,摆着一对明珠,一双玉璧,也都稀松平常。此外就是双手合拢大小、贝壳状珐琅盒子。盒儿瓦蓝瓦蓝的,嵌着金丝纹,亮闪闪十分精致漂亮,倒看得我两眼放光,不由自主伸手去拿。刚刚拿得入手,就听见门响,雨扶风进来了。我微微一惊,连忙窥看他神色。
还好这什么蔡舵主的来访令雨扶风心情好转许多,见我擅自翻看东西,也只瞪眼睛轻骂一声“没规矩”,并没有发作,一径走去床边。我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去替他解外衫,脱鞋袜,垫枕头,伺候他大爷靠得舒舒服服,跪在床前脚踏上给他捶腿。只是心里还在琢磨那个珐琅盒子,看那份精致,似是装盛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用的。拿在手里重甸甸地,绝不会是空的,就不知是什么好玩物事。
雨扶风感觉到我的走神,伸掌捉着我手儿,侧目道:“小混蛋终日里只是胡想,从来不会专心吗?”叱道,“既然你这么想要,爷就给你。自己去拿过来。”
我微微一呆,意识到他说得什么,不禁微觉心慌,又有点儿惊讶。莫非那珐琅盒中是什么折腾人的物件儿?那什么骆副教主到底什么来头。听来不象是和雨扶风早有交情的样子,初通问就兴把那类东西送礼么?此时容不得我不肯,只得起来,从桌边将那重甸甸的盒儿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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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看见珐琅盒子里的物件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贝壳形的盒子里,金银丝线稀疏串起的五粒金珠,中间三粒不过指尖大小,根本不在我眼里。唯有两头条有一颗金银相间光彩灿然的鸭蛋大圆球,稍稍有点儿尺寸,却也不见何特殊之。谁又想得到这些球儿珠儿是会动的。
我仰在榻上,腰下用垫子垫高,雨扶风挑弄我一阵,就将珠串慢慢顶入我后庭,直到一端的大圆球进到极里面,整条珠串大半埋入,只留另一端的大圆球在外。圆球和珠儿各自震颤旋转,尤其是那三颗小珠,不一时就令我酥麻了半边,后庭里从内往外痒起础?
“呀!”我大叫。雨扶风突然提着我两只脚踝,猛地刺穿了我。那感觉永远也无法习惯,再加上后庭诡异地震颤……那该死的骆某人,送来的果然不是什么好物儿。
“这种缅铃中土甚少见到,难得一出现三粒,再加上精工镶嵌……紫稼,这滋味是不是很棒?”雨扶风也明显感觉不同,微微兴奋地说道。
缅铃啊?好象在哪本书上看过来……雨扶风突然急速抽送起身子,我骤出不意,给刺激得尖叫出声,心思就断了。
巅狂中不知过了多久,雨扶风放松捉着我脚的两手,缓下动作。我终于可以喘上口气,却也已遍体酸软,丝毫气力也无――就算我还有力气,也没胆子把他大爷从身上推开,故此我仍被他压在身下,后庭内的充塞、震颤依然未变。
“唔,紫稼。”雨扶风呢喃般唤着我的名字,舔食着我的口唇和颈项,颇透出几分惬意。我只剩下本能地呻吟。
便在此时,房外传来低唤:“爷。”
咦?叫“爷”,是寅、卯还是仆役们?他们怎会不知这边房里在做什么,居然敢来扰雨扶风的兴致!我脑子立即清醒了不少,瞄眼看身上的雨扶风,一双修眉果然微微皱了起来。不悦道:“什么事。”
“涵碧楼发生骚乱,闹得很大,我们要不要……”
这回我听出是天秦卯的声音。涵碧楼发生骚乱?关我们什么事?难道是天风丑……
雨扶风眉头继续皱,呼吸数,便已平复下欲火,没事人般自我身上下来,披衣起身,道:“进来说。”全不理我仍自瘫在床上。
天秦卯进得房来,弯身行礼,并不抬头往床上瞧看,只是俯首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听天秦卯的说话,天风丑出逃的日,雨扶风便派了人去涵碧楼查问,得知正是那晚,陪过天风丑一晚的红姑颜沁蕊和鸨儿温言分别离楼他往。温言据说是家中有事回乡探亲,颜沁蕊则是从良嫁人,跟一个北方来的客人走了。雨扶风认为探亲从良都是籍口,两人的离去多半都与私逃的天风丑有关。令几个白袍仆役通过种种手段追查之外,又叫卯、寅两人轮班监视涵碧楼,看能否捉到那两个女人的些许痕迹,再追出天风丑的下落。前几日都没发现可疑迹象,但是自前天晚上开始,进出涵碧楼的宾客中,武人明显增多,今晚上灯之后,更是接连去了五六起挂刀佩剑的江湖豪客,然后就是争风斗气,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越闹越大。
我蜷在床上用力咬枕头角儿,忍耐着后庭中缅铃的刺激,觉得天秦卯未免过于大惊小怪。一群人逛青楼争风打架,和天风丑有什么相干,用得着他特特儿地跑来禀报?害我给雨扶风丢得不上不下的。
雨扶风却不这么想,并无一字怪责天秦卯的打扰,反而详细询问那些江湖客的衣着相貌,言语举止,叫哪个姑娘,动手后的武器招式等等。莫非那些人真的和天风丑有关?应该不会吧!天风丑那个“索仇郎”,除了那个胡大小姐家里,还有别的什么同伙么?难不成那些人里就有那什么金波府来的?
天秦卯似乎料到雨扶风会问这些,看得十分仔细,回答得极为清楚。雨扶风默然聆听,神色平静,直到天秦卯提及一行三个未曾真正参与冲突,却明显武功极高的人物时,才忽然动容。具体来说,是在天秦卯说出那三人中一个黑衣佩剑、被同伴称为“容大侠”的人时,雨扶风双眉倏扬,目中泛起异色。
16 卷2 - (17)
补注:上节文中所说“缅铃”,纯是紫稼以一些笔记小说中的描写为依据空想出来的。设想中三粒小珠是“缅地有淫鸟,其精可助房中之术。有得其淋于石者,以铜裹之如铃”(赵翼《檐曝杂记》),两个大球是“里边放了水银,外边包了金子一层,烧汁一遍,又包了金子一层,这是七层金子包的,缅铃里边水银流出,震的金子乱滚”(《绣榻野史》http://wwwb2b-chinesecom/content2php?id=26),算是两者结合,真实功效如何完全没有做过论证,顺笔胡编,诸君幸勿究是幸。
***以下正文***
苏州第一书寓涵碧楼失火,烧伤烧死数十人,庭台楼阁毁去大半,如此大事,一下子轰动了全城。近晚时分,袁靖安写了信来,说他们一伙苏州风流仕绅,打算在寒山寺做场法事,超度涵碧楼火灾中伤亡的几位名校书,又在江边一园林中设祭,邀雨扶风参加,还要写诗词挽联云云。
想想昨晚天秦卯闯来禀报的,武林人打架争斗之事,我都知道涵碧楼的事不是普通失火那么简单。雨扶风自然不会不知。他以家中有事为由,写了辞谢不去的回信,封了五十两奠银随份,又假模假样写了首百多字的乐府诗,通篇都是什么“天妒红颜”“碧落黄泉”之类酸溜溜的话,一起给袁府的仆役带回。转回头召了寅、卯两人和几个仆役,交待一阵就都打发出去。
当晚,众仆役与寅、卯二人没一个回来,偌大院子只剩我和雨扶风在。日近午时分,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复命,什么某某人去了哪里,某某与某某会面之类,尽是一些江湖人物的行迹。我也不知那些名字都代表着什么人,只约略猜想,是与涵碧楼骚乱火灾事件有关。
所有人都回来之后,雨扶风便吩咐算结店帐,收拾回船,说是要离开苏州。我大觉突兀。这么全无先兆地,就要离开苏州了?雨扶风到底在想什么呀!
雨扶风不理我的疑惑,自回房去,接连写了十几张辞别柬帖,连同丰厚的小费一起给了负责照料我们这个院落的店伙计,叫他下午再送去给徐长清、袁靖安等人,就叫收拾离店。到码头上了船,赶着启碇离岸。
船开了半个多时辰,我都还有着做梦的感觉。真的就么离开苏州了?天风丑还没有找到呢,雨扶风不要抓他回来了么?
我向来少出门,有太阳时勉强分辨得东西南北,坐船大概知道顺水逆水,至于这水道方向,前路目的什么的,就超出我的能力了。眼看着船行江中,水面越来越宽,水流渐缓,不是来时见过的景致,不象是回去极乐宫的样子。又行了一阵,迎面驶来一只快船,远远地叫过来:“是极乐宫的船么?”循声看时,却不是那送缅铃的蔡庆又是谁人。
雨扶风走出船舱,隔船与蔡庆答话。我才知船行方向就快到太湖,蔡庆又邀请雨扶风去他们那什么教在君山的分舵,还说“副教主尚未离开,极盼与宫主一见”的话。雨扶风想了一想,就答应了。于是,蔡庆的船掉头引路,我们的船相随在后,进入太湖浩渺的水面。
回到舱中,雨扶风吩咐寅、卯及仆役们一番,又特别交待我到君山后,记着不可以离开他身边。“天鹰教中龙蛇混杂,多有不逊之辈,你不懂武功,又天生来一副让人欺负的样子,到时记得要跟紧我”,他说。
我为之气结。什么话!我哪有“天生来一副让人欺负的样子”……正转着念头,雨扶风的魔手摸上来,指尖轻捻着我的耳垂,弄得人痒痒的。立时泄了我的底气,也许……真有点儿……“啊!”我轻呼一声,却是手臂被拉扯,整个人摔在他怀里。
船到君山,受到颇为盛大欢迎。码头上排出百多条彪形大汉,统一黑色劲衣,红巾抹额,腰挎单刀,个个挺胸凸肚、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模样。不要说我,便是寅、卯二人,看这个架势都悄悄跟紧了两步,只有那班没心没肺的白袍仆役,才能一切如常。
那位骆副教主,约摸五十来岁,身材高挑适中,样貌也算端正,只是唇薄如纸,细长的一双眼,开合间精光四射,一看就是极刻薄难对付的人。不过,骆某人对雨扶风倒是十分客气,一见面就大说客套话,什么“气度不凡”、“修为高强”、“成就不可限量”,好一番吹捧雨扶风。雨扶风也投桃报李,大拍天鹰教和骆的马屁。我不懂江湖中事,不过听他说何时挑了某某帮,在哪里杀了某某人什么的,也知道这天鹰教威风厉害得紧。
相互的吹捧寒暄中来到天鹰教在君山上的分舵,是一占地颇广的庞大山庄,建筑十分富丽堂皇。大厅中早摆妥酒宴,菜式极尽丰盛,很有大碗酒、大块肉的梁山味道。与宴诸人中虽不见猛张飞黑李逵那类角色,也无不透着张扬,与文士们的聚会明显不同。
宴会之后,骆又亲自引着雨扶风参观,最后来到一院落。“时辰也不早了,雨宫主修为厚,身边的人只怕会觉得劳累,早点休息罢。”骆说,第一把目光落在我脸上,与我目光相对,还笑了一笑。
我垂下眼。这人眼睛厉害,能看穿一切般,肯定知道我的身份……雨扶风也看看我,顺水推舟道:“嗯,其实我也已有点儿乏了,今天就先告罪,明日再向骆教主请益。”
骆含笑答应,眼光又在我脸上打个转,说“好好休息”,带着一路随同的蔡庆等人,转身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隐隐有些不安,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好象有点古怪呢。
不片刻后,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安排给我们休息的院落里,木扶疏,楼阁精巧。远远地见到我们,正屋门前廊上两双男女分别左右屈身相迎――虽都弯着身子看不清样貌,只凭几人的身段发色,就知非是平常仆役,而是专门调教过了的美姬娈僮。难怪骆走时特意多看我那一眼。哼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天鹰教如此讨好雨扶风,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客院中一切起卧用具极尽华美,派来服侍的两男两女,更都是万中选一的绝色,两个少年的相貌身段儿,放去蝶舞楼绝对会立刻红透半边天。两个女孩儿年方及笄,秀美娇娆不必多言,最难得的则是两人相貌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孪女,比之寻常美姬的诱惑力却又大得多了。且这四人显然都还是子。在这柳华的江南,这样的四个人儿,没个三五万两银子根本不可能弄到。不过,最令我惊诧的却还不是天鹰教笼络雨扶风的不惜工本,而是雨扶风对此的态度。
对那四个男女团团围着捧水送巾地奉承的俊僮美女,雨扶风全不假辞色,说什么“不惯外人服侍”,无视四人凄惶战栗的可怜样儿,将他们全部赶走。看得我一头雾水,不知他大爷什么时候转了性儿,这样高素质的俊男美女居然都能不理。
接下来的事表明雨扶风根本不是顿悟前非,要改邪归正做君子人物,只因他一赶走天鹰教的美人,关了房门,就直接拖了我上榻。而且明显是给那些美人刺激到了,接连要了我四,尚且不肯罢休。随我怎么哀告求饶,提醒他外面还有四个清纯美人轮候,他也全不理会。我竟不知是该得意自己“三千宠爱在一身”,还是悲叹自己不幸被他大爷另眼相看。
一夜不得好睡,清早雨扶风起身的声响把我从乱梦中惊醒,但觉四肢百骸都散了架一般。还好雨扶风也不介意我不伺候他起身,自己穿衣着袜,在床角打坐练了半个时辰的内息,又说出去打拳。
那几个俊僮美女昨晚被赶出去,今晨又早早赶过来伺候,雨扶风一开门,外面就传来恭谨请安的娇音。我遍身酸软爬不起床,头昏昏地也未听清雨扶风说什么,直到两个宫里跟来的白袍仆役走进房来,替我擦身按摩地收拾,才算略略清醒了点。
经过白袍仆役的放松按摩,又内服外敷了极乐宫秘制的药丸药膏,我身上的酸痛好了些。爬起床来梳头洗脸,略拍了些胭脂掩饰前夜过份放纵的苍白,总算把自己收拾得可以见人。然后就有人来,说“骆副教主请雨宫主早餐”。
早餐摆在一景致颇佳的亭子里,除了骆,便只有蔡庆那个舵主做陪。这见面两人对我的关注明显增加,多半是因为昨夜事,觉得有必要重新评估我在雨扶风身边的份量。却不知是他们做得太过明显,雨扶风又不是傻的,哪会相信天上掉馅饼这等美事,不对他们派来的美人保有戒心才怪,可不是有多么偏宠我。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地位,注意力全放在桌上的八宝粥、海棠糕、桂熟藕、糖油山芋等等精致美味的苏州小吃上,绝无旁骛。奈何桌子上另有几位各怀心思的大爷,我就是想安生吃东西也不行。
骆最先发难,很是亲热地夹一片糖藕到我的小碟里,笑吟吟地说:“紫稼也是苏州人吧,尝尝这糖藕看。我们北方人就不惯这么甜的点心。”我道声谢,专心吃东西。骆某人还不肯放过,再三逗我说话。那个蔡庆也很会敲边鼓,找出话题和雨扶风纠缠,让他不能给我解围。
我用食物塞满了嘴,咿咿唔唔地应付骆,不与他多言。骆拿我没法,耗了一阵后,终于再把目标转回雨扶风,解嘲地笑说:“呵呵,有这样的可人儿在身边,难怪雨宫主看不上那几个粗手笨脚的孩子。”
雨扶风伸手摸一摸我的头,淡淡答道:“紫稼确实很好,不过要说苏州风月魁首,蝶舞、涵碧两楼倾尽心血调教出来争夺魁的司徒十一、方氏姊妹粗手笨脚,却未免过于言重了。”
我愕然抬头。昨天那四个男女中,莫非有会上被“妖风”掳走的蝶舞楼新人十一郎,和涵碧楼姊妹方清方灵么?嗯,那样美貌风流的孪女,应该不会有很多对才是。原来这事是天鹰教做下的。两个男孩也都有争“魁”的资质,只不知哪一个是我的“同门”,难为天鹰教这些人,能找到另一个足以与蝶舞楼重点培养的新人不相上下的男孩。
骆似有不悦,道:“雨宫主若不是看不上,又为何拒之千里,可是不愿与骆某结交么。”
雨扶风毫不在意,从容道:“岂敢,若是拒人千里,又怎敢到这君山上来?只是天鹰教如日中天,骆教主身份尊崇,雨某何德何能,谬蒙青眼,不免惶恐。”
骆笑道:“雨宫主虽然自韬晦,怀袖收容却是名动江湖。敝教秦教主与在下向来十分仰慕,故多方寻觅贵宫所在,就是为了邀请雨宫主加盟,敝教愿以副教主之位相待……”
耶?原来是拉雨扶风入伙的。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就想起《水浒》话本里,水泊梁山的头目们拉人上山,“快来坐把交椅”的道道儿,胸中涌起诡异的感觉。不知雨扶风是要象武松李逵般欣欣色喜,还是如徐宁卢俊义的勃然大怒?
雨扶风淡淡道:“雨某只爱吟风弄月,倚红偎翠,终此一生,并无争雄江湖之心。两位教主如此厚爱,却不敢当。”伸臂揽我入怀,起身迈步就走,一边凑着脸香我面颊,口里说道,“一夜叨扰,也是时候告退了。”
骆也不生气,仍自坐在原,道:“还是多留两日吧。昨晚敝教属下在淞江口踩上索仇郎的踪迹,再有三五日,必能将他带回此。”
雨扶风脚步倏止。
16 II (18)
我们的船驶离君山。
今天的天气甚好,艳阳高照,晨雾已经散尽,湖上波光滟潋,明媚喜人。我的情绪却恰与天气相反,心上重甸甸的,歪在舱房内室的床榻上发呆。
虽然我不太懂江湖事,也知道天鹰教那样的强势组织通常是不喜欢人违拗它的意旨的。从缅铃礼盒到昨晚的两双男女,又有“一人之下”的副教主骆亲自出面,很可以看出他们招揽雨扶风的决心。被雨扶风这样迅速直接地拒绝,我不相信他们会就这么算了。那个骆,可不象是易与之辈呢。事实上,他最后的那句说话,威胁之意就连我也能清楚感觉出来。索仇郎岂不正是天风丑在江湖上的绰号么?虽说他这逃跑,只要被抓回来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但是,落到别人手里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当时雨扶风给骆的回应就很说明问题。“那孩子再怎么调皮,也是极乐宫的人,就不劳贵教费心了。”轻轻淡淡的言语,罕见地透着阴风煞气。然后雨扶风房间也不回,就那么带着我直接去往码头,同时发出一声龙吟长啸,
从山上下到码头,寅、卯两人及一众仆役已听到雨扶风啸声招唤而汇集,便即启碇离去。天鹰教一众人等,大概还未接到命令,并没有上来阻止我们,只是颇有些透出神色不善,本就不怎么斯文的人,一个个阴沉下脸,更又多几分狰狞和杀气。
隔邻的主舱室内,雨扶风召集寅、卯两人及一众仆役说话,调度安排事情。此时整条船上气氛凝重,我不敢擅自离开自己舱房,只得扒在床上,头脸贴着床头的舱板偷听。奈何夜来被折腾狠了,委实精神不济,一颗头昏昏沉沉的,耳里的声音仿佛是来自远方云端,飘忽混乱,不知所云。
接下来的两天,一直都在船上。船离了太湖,顺水下行,想是向淞江口接应天风丑去。船上的仆役多受命离船,去了别,只剩下寅、卯两个和两名仆役,驾驭偌大一只船,颇觉人手不足,雨扶风参与帮手,轮班掌舵、扯帆什么的,所有人都在紧张忙碌。我却生起病来。
其实也不算是生病。实在是我们那位雨大爷,越忙精神越好,可能再加上心中气恼――不管是天风丑,还是天鹰教,大概都够他大爷气的――需要发泄的关系,连日的需索竟是格外大起来。这档子事上,宫里一众男弟子,本就只是聊备一格,此时又要人手驾船,雨扶风也不肯把寅、卯两人的气力全在床榻上折腾光了。同样消耗体力,扯帆拉索那等事却不是我能力所及,便只剩下床榻上的用了。只要是不需雨扶风顾船的时候,也不分白天黑夜,他大爷兴致一来,便抓了我去,无休无止、变着样地玩儿,弄得我连日来头目森然,腰酸腿软,整天窝在榻上起不得身。
***
离开君山的第三天,船过金陵。
此江面宽阔无比,往来的船也极多。我们的船并没有靠金陵码头,而是在下游里许开外,江心南侧一沙洲边停傍。是夜,三更多天,我正在雨扶风榻上,有人一身黑蒙头蒙脸神神秘秘地找上船来。
不过,这神秘于雨扶风无效。雨大爷显然早知有人要来,也知道来得是谁,直接叫入舱来说话。那人进来,裹得密密的黑布缝隙中那两点晶亮,先就往我裸在被单外的臂、腿上转,抛过个明明白白的挑逗眼色。黑布揭开,果然是曾经见过的雨狂那家伙。
雨扶风也不避忌,双手扶着我腰肢上下颠弄,被单下的身子接连不断在我身体中穿刺,只把眼略斜扫过一道眼神。那狂徒即刻乖乖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叫:“爷!”我心中大是解恨,后庭内关键又恰给他撞到,本能地挺直上身,发出兴奋地尖叫,两眼发黑,不知今夕何夕。
待我从极乐的云端略略降回人世,再辨识出言语的含意时,已经错过了开头。雨狂立在床前地下,规规矩矩地垂着手说话:“……他们分开来走,我们的人手主要顾着这边,那两个女人让天鹰教抓了去……没料到玄剑会插手……在江洲,就是……我们的人已守住了外围,尚未及与他对面……”
雨扶风绝对是天下最最荒淫的家主爷,听取手下的报告时都不肯消停,更不顾我亢奋后的疲惫身心,继续折腾我可怜的身体,害我不时分心,一番话听得断断续续。
直到雨狂结束了整篇禀报,雨扶风这才收紧勒在我腰上的手臂,将我整个人“钉”在他那巨物上,暂停下动作。
“这样啊!”雨扶风下巴在我头顶心轻轻摩动,一只手在被内捏弄我胸脯,沉吟说道,“啧啧!真是好命,什么时候都有美人相救……容若思名动天下,还是先想法子调开一下……两个女人的事,江洲里面还不知道吧?总共就那么两条水道进出……你们知会他一声好了。”
雨狂答应。
雨扶风又问:“岭南怎么样?”
雨狂道:“一切顺利。那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颜清很容易就哄得他信了。”取出一个手掌大的粗布小包,放在床头桌几上。
雨扶风点一点头。
雨狂走后,又折腾了我好久,雨扶风才勉强尽兴。我全身骨架都给折腾得散了,瘫在洇湿的床褥上,手指都动不得一根。还是他自己起身,披衣出舱去打水净身,又换了被褥。不等完全收拾妥贴,我就已滑入昏沉睡眠之中。
船在江上再停了一天,派出去的白袍仆役陆续回来,又再启碇,继续顺流下行,自淞江口出海,转向南行。我们的船是江船,并不适宜航海。一出淞江口,便晃得厉害,我更是吐得稀里哗啦。不过近些天全是以辟谷丹、奶羹之类食物为主,吐来吐去也只有一些汁汁水水。
雨扶风这时总算显出点儿温柔情义来,不再没时没点地折腾人,容得我消消停停地在舱内休养。还特意交待厨房弄药粥来给我喝,又亲自指点我练习天风丑教下的内功,又安慰我说,至多过两三天要弃船登岸,之后我便可以好好调养休息。
船沿着海岸行三天,转过一海岬,远远地就看见荒无人迹的乱石滩上冒出的烟火。想必是一早约好的信号。船当即就落帆下锚,停了下来。此一片乱石,我们的船虽是江船,吃水不,也靠不得太近。雨扶风和寅、卯两个交待几句,伸臂抱我入怀,身形起,瞬间掠过百多丈水面,不等我反应过来,两脚就踏上了实地。
我靠在雨扶风怀里,仰起脸呆呆地看他,好久好久回不过神。直到他呵呵笑着,低下头香我的脸,这才猛然醒觉,转头再看海上,就见仆役和天韩寅、天秦卯他们,正自七手八脚地把船上的救生小船放下水面,跳上小船往岸边划。
16 卷二 (19)
寅、卯等将将踏上海滩,随着一声巨大的声响,我们乘来的大船船身倾斜,随即断裂,缓缓沉入海面。最后留在船上的两个白袍仆役腾身而起,籍着三两块露出海面的礁岩垫脚,掠上石滩。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整个过程。看了满脑子侠义传奇的效果这时便显示出来了。我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意外事故,根本留在后面那两个仆役故意将船弄沉的。看来我们是要从此弃舟走陆路了。这样一只大船价值不菲,极乐宫再是奢华,雨扶风再是有钱,不到不得已,也不会自己毁掉它。莫非……是天鹰教的人追在后面,要对我们不利么?我打个寒颤,下意识地往雨扶风怀里靠了靠。
雨扶风知道我心思般,拥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又再将脸在我头上靠了靠,温言轻语道:“呵,我只是不想麻烦,甩开他们算了。你乖乖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怕的。”
我把头埋进他胸前,不出声,肚里暗道,我也很怕你这位大爷,又要怎么办呢?
除我之外,所有人都似乎很清楚下一步要怎么样。一行人在岩滩上会合,很快整理好随身物品,便即动身起程。行进的速度很快,风驰电掣一般。我被雨扶风手臂挽着,两脚全不沾地,但觉风声掠耳,两旁景物飞速退后,晃得我目眩。只得闭着眼睛,把性命交在雨大爷手里。
我又一见识了“武功”的强悍。一行中除我之外,每个人都背着带着或大或小的搭裢包裹。雨扶风虽没有行囊,却抱着我,一个多时辰跑下来,这些人居然个个行若无事,就连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寅、卯两人,也只微微有些气喘――这都还是人么?
也不知在荒野里走了几十几百里路,来到一小镇,已有人预备下一辆马车,等着我们。雨扶风带着我和寅、卯两上坐上车,一个白袍仆役驾车,其余人等各自去了别。
我这些天被雨扶风折腾得厉害,在海上又吐得一塌糊涂,再赶了这一大段路(虽然是给雨扶风抱着跑,没费我什么气力),早就困顿不堪。上了马车,靠在雨扶风身上,听着车轮辘辘的声响,晃晃悠悠中,不一时便昏昏睡去。
当晚我们歇在一田庄。我被雨扶风抱着从车上下来时,正睡得两眼迷离。天色已晚,四下里一片昏黑,只有前面一个青衣小帽的下手挑着个昏蒙蒙的牛皮灯笼,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所在,只恍惚看见飞挑的檐拱,雕的门柱,仍是苏浙一带的建筑样式。
一夜无话。
日,我睡到近午时才起,雨扶风、寅、卯等人全不知去了何,有个年方垂髫的小丫头给我端来脸水巾栉等物。我起身梳洗,一边暗暗在心里稀奇,不知这是什么所在。一路出来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仆役伺候起居的,怎么忽然改了章程?看小丫头的仪容打扮,并不似是客栈书寓,倒象是什么富户人家的内院,难道会是雨扶风的世家通好?
洗漱毕,小丫头又送来粥饭点心,同来一个三十来岁,仕绅装束的男人。生得舒眉朗目,很是端正,手里假假地拿着把折扇,笑吟吟一脸不怀好意。
我微微一呆,觉着这人看着面熟,在什么地方见过。便听他笑笑地道:“怎么,才两年多不见,紫稼就把我忘了?这可真让人伤心呢!”一边在摆了饭食的桌边坐下,拿小碗盛了一碗香喷喷的紫米粥,放在靠近我这边。
看得久了,再听见声音,我终于想起,这人名叫郑仪,天风丑上私逃被抓回,受雨扶风惩,就是这人和雨狂、颜清三个执刑。当时这郑仪占了风哥好一番手脚便宜呢。这人和雨狂还有些瓜葛,并不是什么能让人放心的好人。
我问:“郑仪你怎么会在这里?爷呢?”
郑仪笑道:“有没有搞错?这里是我家耶!我不在这儿又在哪里!”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这里是他家!
郑仪又道,“爷和天韩寅、天秦卯两个出去了,下午才回来。你不懂武功,呆在家里比较保险。呐,先吃点东西,要觉得精神还好,可以去园里转转。我这虽算不得什么名园,却也多少有点看头。因为爷来,我前两天就让内人回娘家暂住,你也不必有什么避忌。只不要出去,随便你走。”忽然露出一点坏笑,“要不,我来陪你……”
“呃,不用麻烦了……”我连忙回绝。开玩笑!看样子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陪我?说得好听,还不是想占我的便宜!难得雨扶风不在,没人折腾我,正好舒散身心,哪用他来捣乱。不过,听他说内人什么的,竟是已经成家。再看这屋舍器用……极乐宫出来,叫雨扶风“爷”的,能有这么个结局,该是再没有他求了吧!
郑仪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随意吃了些东西填肚,在院子里转了转,就又回到屋里睡觉――到底是还精力不济!到晚上,雨扶风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前几天才不告而别的天风丑。
16 卷二 (2)
再见到天风丑,我得出一个结论,便是极乐宫纵有千般不好,雨扶风再是难伺候,也要比偷跑出去来得好些。
天风丑此一比上趟的惨状好得太多,却也在身上手臂、大腿等紧添了两三道沾染着暗红色泽的布条儿。脸上气色还算好,只在眼中透着点迷茫和灰心,想是因为被抓了回来的缘故。
雨扶风没表露出太明显的怒气,只叫他随我下去洗浴,上药裹伤。“出去胡混了这些天,也不知都做下什么好事!你替爷洗彻底一点。”丢下一只鼓囊囊的锦锻搭裢,回房去了。
搭裢中密密的针角缝成一只只隔袋,整整齐齐地插放着各样稀奇物件儿,除了七八样盛放药膏药丸的盒儿瓶儿,便是各式各样清洗器具和古怪“首饰”,圆的长的什么都有。我一看之下,眼睛就忍不住溜向天风丑。
在极乐宫这些年,这些东西早都熟识,何况雨扶风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只是这种事通常都是由宫里那些死板得不似真人的仆役来做。换我来的话,手法不熟练会不会伤到天风丑还在其,能不能抗拒得住不在半途中把他吃干抹净,才是大问题。尤有甚者,除了清洗净身的工具之外,那些“首饰”,天风丑是绝对不会喜欢由我给他戴上的。
天风丑的脸色果然变得很难看,偏转头望向另一边,不吭声。我不敢多言,籍口叫下人预备热水浴盆,溜了出去,心底不期然悄悄涌起一阵阵兴奋和渴盼。不过,雨扶风并没有完全放纵我胡为,郑仪亲自跟着抬浴盆提热水的下人到来,那个替我们驾车来的仆役也跟在后面,还有雨狂那个狂徒……不用说都是雨扶风叫来的,看这个阵势,是没我什么事了。
我松口气之余,又不禁失望,悄没声地退开。虽然我自己是很想留下欣赏天风丑的美丽,但是风哥是绝对不会乐意的。在宫里这些年,这事早不是第一,可是,对他来说,有我在旁边,是屈辱的吧?
忽然衣袖被人扯住,一转眼就看见雨狂那厮怪怪的笑脸。他道:“嗨,别走啊!紫稼小可爱,你可是我们今天的监工呢。不公平啊!你才伺候爷多久,知道什么,竟叫你监督我们干活儿?”斜睨过来的眼里,很是透出点不怀好意,看得我暗暗心惊,不敢答言。这家伙不会是不愤雨扶风派我“监督”,生气了吧?以后会不会在暗地里给我使坏啊!
看我惊吓的模样,雨狂有几分得意。我不敢回言却又让他觉得无趣,喃喃道:“啧,这么胆小!”丢开手,走去天风丑那边,直接就伸手扯他衣带,被天风丑不客气地拍开。当然,天风丑也知他们是雨扶风派来的,除非下定决心反抗雨扶风,没法躲避的。所以拍开雨狂的手掌后,也便自己解衣。
雨狂并不勉强,旁边郑仪指挥着仆役刷盆倒水地忙碌他也不理,自顾袖着手儿站着看天风丑脱衣,嘴里兀自嘟嘟囔囔地不肯消停,说什么:“不是我说你,小风你看着挺聪明的人儿,爷压箱底的功夫都给你学到手,怎么就学不乖呢?明知爷最不喜欢翘家的孩子,还三番两地偷跑……可怜我们老哥儿几个,退休了退休了还不得安生……”
天风丑不理他,自己脱了外衫长裤,略一犹豫,将中衣也褪了,只剩下裹伤的布条。
从天风丑动手解中衣扣绊的那刻开始,我就再没法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在旁边目光灼灼地尽我“监督”的职责。到他停下手时,口水都几乎没有流出来。那雨狂却还不知足,说道:“伤口也解开来。虽然说外伤沾水不好,但我不亲自看看可没法放心。万一留下疤痕,没法跟爷交待的。”于是天风丑身上最后一丝布片也去掉了。
眼看着天风丑的身体在那几个人手中颠来倒去,揉搓灌洗,每一分隐秘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我只能紧紧地攥着两手,极力克制自己不至于冲上前去。动手的三个人中,那仆役自不必说,雨狂、郑仪两人,照例不免大占手足便宜,却也居然井井有条,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洗得差不多。
给天风丑臂上腿上的三刀剑伤口敷了药,涂了三年前用过的那种粘粘的翠绿药膏,又把鳞茎、银托子、锁阳环等几件“饰物”用上,雨狂长吁一口气,抻了抻腰,返身就扯住郑仪:“啊!受不了了!眼看着吃不到嘴啊!小仪仪我好可怜啊……”一颗头在郑仪身上乱嗅乱蹭个不休。
郑仪被他一扑,踉跄倒退两步,一边忙着拦挡他乱摸的两手,一边仰起头来,躲开他凑上来的嘴脸,目光转到我身上,道:“好了,你带风丑过去,爷在房里,有话等着问他呢。”说到后来气息渐促,不过看他的样子,也不甚讨厌雨狂的胡闹行径。
待我和天风丑出了房,身后已是一片春声。啧啧!果然是两个厚脸皮!那仆役还在里面收拾善后呢……
我侧头看天风丑。见他还是惯常冷冷的模样,只是额际透出淡淡的蓝紫色,不知是因为雨狂涂在鳞茎上的药膏,还是那声响闹的。他并不看我,揽着衣袍前襟,踩着木屐慢慢往我睡了一下午的正房走去。雨扶风正等在里面。
16 卷二 (21)
雨扶风很出奇地没有等在床上,而是在靠西墙摆放的长条书桌前,弯着腰,就着儿臂粗的大蜡烛,研究一只淡色玉佩,听见门响,才放下东西转过脸来。
我行了个礼,没敢多话。天风丑也躬了躬身子,不出声。雨扶风拖过桌前的酸枝雕太师椅,坐下,冲我伸开手臂。我乖乖地走过去,让他将我搂着。雨扶风手掌在我腰臀间上下摩挲,一样是半晌不出声。
我感受着腰背间的温暖压力,忐忑不安的心中,忽地翻腾起莫名的燥意,身体不由自地轻轻扭动,隔着几重衣衫,摩蹭着紧紧相贴的身躯。
雨扶风明显有了反应。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在我腰间的柔嫩用力一扭。骤出不意下,我“啊”地叫出声来。雨扶风低下头,狠狠咬上我的脖颈。咦?这人什么时候变身做僵尸了么?我脑中闪过这搞笑的念头,但觉一痛之后,颈间隐隐透出丝丝麻痒,全身都软下去。
早就知道雨扶风调情手段的厉害,但是今天这个样子,却还是我第一领教。怎么还咬人啊?怎么给他咬一下,比服了什么春药的感觉都厉害呢?不管了不管了,我张开手脚,整个人挂上去,感觉到臀下紧贴着坚硬灼热的巨物……嗯,那个东西……我听见自己饥渴的呻吟。
雨扶风站起来,一个转身将我放在椅子里,三两下撕掉我身上的衣衫,就将我的腿儿架上椅子扶手……
雨扶风曾多说我“淫荡”,叫我“小色鬼”,我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经君子人物。自小到大的经历,更早让我的心灵身体都习惯了情欲,但是,真要说我多么喜欢这档事,却又不尽然。尤其雨扶风床第间很疯,家伙既大,精力又足,我向来都是有点怕他的,只是明知不可能逃避,才不得不时时接受他的“宠爱”。
但是,这一却是全然异样,后庭被穿刺撕裂地痛楚丝毫无法令我胆怯。我清楚地感觉到身下之物的灼热肿胀,听着断续不成声调的呻吟自喉间泄漏,发现自己仿如置身梦厣般,无休无止地与身上的躯体厮缠,不住地需索。精神也足得不得了,往常跟雨扶风做这么久,我早被干昏过去了。
终于,雨扶风低吼一声,猛烈地冲击着,在我身体最发泄出来。我无意识地尖叫,眼前阵阵发黑,头脑竟是十分清醒,居然听到关闭的房门外OO@@的声响。
郑仪也是极乐宫出身,不至于来听这窗根儿吧?是了,雨狂那厮也是个能闹的,到这时他们就算完事,多半也是才罢战不久,哪还顾得上这边,多半是郑家别的下人……想起早上见过的小丫头,我心中微荡,脚跟勾住雨扶风的后腰……
可惜我精神再好,也抵不过雨大爷这样的怪物。经过方才的一场酣战,我没有即时昏睡过去已是异数,哪还有主动厮缠再来一的力气!脚下一勾的同时,本是想伸手搂他肩颈拉起上身,却不想略略一动,腰酸得断掉般,完全用不上力,又颓然倒回椅子里。
雨扶风也发觉了门外的异动,大概也是因此忽略了我的异动。他直起腰,扶着我双股的手掌下移,挪到两只脚踝,握住,拉开,就离开我的身体。股间的粘滑,和原本紧贴着的温暖移开后的微凉,又引得我一声轻吟。
雨扶风两手移往身前,将我腿儿合拢弯曲,就那么让我窝在椅子里。扯过原本穿在我身上,被他撕开丢在一旁的绸裤,略略擦拭下身,再随手将弄脏的绸布片儿扔在我身上,一边整理着衣衫,移步走去门口,一边丢下一句:“风丑替他清理一下,弄他去床上躺着。”
天啊!天风丑!他一直在旁边,我竟忘得干干净净!我脑中方才“嗡”地一声,梦一般的紫薇已映入眼睑。我痴痴地望着那朵,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往常每见到天风丑额上的紫薇显形,我总免不了兴奋情动,臆想他美妙的胴体。而那又多半是他正在雨扶风身下的时候,总可以让我大饱眼福。今天他还衣衫齐整,反倒是我……虽说在极乐宫这等所在,完全不必为这事觉得羞耻什么的,却也还是有点儿怪怪的。
除了额际蓝紫色的朵揭示出某种信息之外,天风丑脸上没太多表情。他走到太师椅跟前,俯身自地上捡起我的外衫,展开,将我蜷在椅中的身体整个掩住,伸臂将我托起――是托,不是抱。他的左掌在我颈后,右掌托着腰下,两只手都是温温的,淡淡的暖意便从手掌贴住的两小块肌肤漫延开去,仿佛温泉冲刷过整个身体。
“唔……”我舒服地哼着,突如其来的疲惫溢满全身。
外面确实有人,但显然不是来听窗根儿的。我隐约听出是天韩寅的声音。雨扶风跟他交谈片刻,回转身来:“我有事出去,紫稼你自收拾了睡。风丑,你好生看顾紫稼,另外,桌上那两样东西是给你的。别的事情,待我回来再和你算帐。”就那么拉开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半天回不过劲来。
这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事情,雨扶风居然就这么走了?还叫我睡觉,让天风丑照顾我?那可是刚才被他大爷抓回来的、前些天偷偷逃跑掉的天风丑嗳!天风丑照顾我?他要再偷跑怎么办?叫我看着他比较正常吧……
呃,还好没叫我看守。没锁没绑,好象也没被禁制住武功的天风丑,真要再跑的话,我能看得住才怪了是。正胡思乱想着,忽然看见天风丑拉门往外走,我唬了一跳,撑起半边身体,叫:“风哥!”
天风丑脚步微顿,侧转脸说道:“我找人弄些水来给你擦洗,这就回来。”淡淡一笑,身影消失在门外。
我茫然地倒回床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笑容,那朵紫薇……
不一时那个白袍仆役端着水进来,到床边帮我做清洁。天风丑也跟着进来,走去另一边,把我被雨扶风撕下随手扔在桌上地上的衫裤收拢,顺手拭去太师椅上留下的欢爱痕迹,直起身……忽然停下。
我眼睛一直看着天风丑,看他动作一僵,目光立时便循着他的视线方向落在书桌上。从我的角度,书桌上的物件只能看个大概。笔墨纸砚那类正常都有的物事不必多提,桌子中间空,好象放着一方绸帕,和一块玉佩之类的饰物。
我想起雨扶风临走时,曾提到桌上有两样东西。我们刚进来时,他正就着蜡烛看的,就那个玉佩呢。是给天风丑的?
22
仆役替我擦净身体,收拾退下之后,天风丑还站在那里没有动静。我隐隐猜到几分,胸上仿佛给压了什么,一时不敢出声,只能靠在床上,定定地看着他。
天风丑终究没有伸手去动那两样东西。呆站了一阵,就转身走回床边,脸上还是那么淡淡的。“紫稼你觉得怎么样?用不用我找药来给你?觉得肚饿么,要不要叫人弄点宵夜来?”他问我,好象从来没有逃跑被抓回来这回事。
我下意识地摇头做答,完全不能理解这人的心思。他怎么就能永远摆出这副不动声色的表情呢?
天风丑道:“那就早点睡。想你也乏了……”手一挥,三丈外书桌上巨烛应手而灭。
光线骤暗让我小吃一惊,不过,更让我吃惊的还在后面。黑暗中一双手伸过来,将我锦被内的身体向床榻内侧推了推,紧接着厚厚的床褥微微下陷,又一个身躯躺上来。这是……
“风哥?”我试探地轻呼。
回应我的是一声简短的鼻音,却又熟悉得我不可能弄错,正是天风丑。他居然会主动和我睡一张床?我喉间发紧,想说点什么,努力了几,还是发不出丝毫声音。
今晚夜色很好,蜡烛熄灭之后,月光把窗纸映得雪白。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房中各样器物的轮廓又都隐约可见。我在枕上歪过头,瞪大眼睛望着近在身侧的黑黑的人形。天风丑侧身躺着,面向外,只给我沉默的背脊。他的身子微微蜷曲着,气息有些凌乱,提醒着我他额际显形的刺青。
雨狂用在鳞茎上的药膏,看来效力很强呢。不用说,一定是雨扶风吩咐下的。虽然很是折磨人,但是,考虑到天风丑私逃这样的事实,如果只是这样,他真该庆幸前世烧了好香……呃,不过,今生到底落在极乐宫雨扶风怀里,这香好得也是有限呢。
不管怎么说,听着那轻促不规律的声息,想象天风丑此刻的难过,我心里很不好受。除了鳞茎,雨狂同时还给他戴了银托子和锁阳环,想要帮他纾解,至少要取下三样中的一、两样……我可没那么大的胆子。
更令我羞愧无地的是,随着耳边那隐隐渗透着情欲的呼吸声,我自己的欲望又再蠢蠢欲动……难道我竟是某些传奇说部里提到的那类“下半身动物”,只会想那档事?明明不久之前才和雨扶风耗去了大量精力,现在身上都还在发软,竟又动了心思。
我咬住下唇,难耐地蠕动着身体,无声地在心里背起内功心法。这艰涩拗口的口诀,向来是我被雨扶风的各样媚药、古怪“首饰”弄得难以入眠之际,用来分散心思的绝妙手段……不过,今天这杀手锏也变得不甚灵光。无他,背着背着我便忍不住想起,这套口诀正是旁边这正在发出恼人喘息的人教给我的……
无声地背诵接连中断了七八之后,我放弃了睡觉的努力。再一把头转向外侧,看着除了那极尽耳力才能听到的细微声息,再没有分毫动静的人,轻轻地叫:“风哥。”
“嗯?”天风丑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再还我一个鼻音。
我定定地望着脸前近在咫尺的暗影,口唇翕合,半晌才挤出结结巴巴的几个字:“风哥,我……我睡不着……”
这一动静大了些。缓缓地转动,从侧卧改成仰躺,天风丑说道:“你也睡不着?”声音平淡如常,一点儿没有要隐瞒他自己也睡不着的意思。当然了,他睡得着才怪。雨狂给他戴那些东西,是我在旁亲眼看到的,另外还有那朵紫薇刺青……我当然知道他的状况。他接下去说,“那我们聊聊天好了。”
这虽然不是我叫他的本意,但我也不好意思直说。想想聊天也不错,至少不会惹他不悦。于是我说:“好啊!风哥你这些天都去了哪里?真是和那个颜沁蕊在一起吗?你们……”
“嗯,我们原本在一起。只是那天温言带来消息,说涵碧楼失火,伤亡很大。她们惦着楼里几个要好的姊妹,一定要赶回去。又恰好发现一些行迹可疑的人在追踪我,就决定分开走……”天风丑说到这里,语声停了停,忽然问我道:“真的是失火吗?”
我呆了一呆,才意识到他是指涵碧楼,挠挠头道:“呃,好象是有江湖人去闹事……”就把那日我听见天秦卯禀报的,他们怎么追查,怎么监视,怎么有许多江湖人到涵碧楼,又怎么争风斗气打起来,最后怎么起火,慢慢回忆着说了。
天风丑不出声地听我讲,直到我说完,又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我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天风丑这出走,与那名叫颜沁蕊的校书有极大关系。这边他走了,那边颜沁蕊也摘了牌子从良,是人都看得出这里头有蹊跷。紧接着涵碧楼就出了事,知情人难免不会怀疑,那是雨扶风的迁怒。天风丑原本大概就是那么想的吧?
我忽地有些不高兴,脱口说道:“爷才不会做那种事!”
天风丑并未反驳,我自己却险险惊诧得咬了舌头。雨扶风不会做那种事吗?我凭什么有这个信心?我……突如其来的慌乱令我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就和那个女人……”
表面看来天风丑因颜沁蕊而出逃,全然一见钟情,相约私奔的模样。颜沁蕊托我带话,说过她“想过了”,邀天风丑再到涵碧楼,也确乎有点那种意思。但是我知道天风丑并不是不通世务的多情公子。他到涵碧楼根本就是计划好的,颜沁蕊也是温言推荐的,只是因她“温柔懂事”,应该谈不上和天风丑有什么感情。
天风丑淡淡说道:“我并不是要离开极乐宫。我请求颜沁蕊一件事,她说要考虑。托你带话约我,估计是考虑之后,愿意答应了。我不想因为我失约,又再横生枝节,让她有机会改变主意。可是当时爷正在气头儿上,把我绑在房里,一时半刻不会放。就算我求爷,爷答允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
我目瞪口呆,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就因为这个?就是为了不让那个女人有机会改变主意?他知不知道逃跑是一件多么大的事?逃跑被抓回来的后果是多么严重?竟然……天风丑找上那个颜沁蕊明明是很偶然的,换句话说,随便一个有点经验和姿色的青楼女子都可能做到的事,他竟然为了不想“横生枝节”就从极乐宫逃跑!
我第一开始怀疑天风丑的神智。
23
今晚天风丑的话比平日多。我不知他是不是用这种方法来分散心思,就和我背内功心法一样。从他还算平稳的话声间隙里偶乐漏出压抑的低促喘息来看,这个猜测绝对大有道理。我心里越来越痒,实在受不了了,终于忍不住从顶着锦被爬过去。
天风丑身子动了动,说:“你干什么?”
昏暗中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动作,语声并不高,微微带着斥问的味道,以恍惚透着慌乱。奇异的感觉自心底升起:清冷高傲的天风丑呵……“风哥,你知道我向来喜欢你的。”我耳语般地低喃,小心地伸出手。
“紫稼!”声音仍旧带着拒绝,但是黑暗中轻轻颤动的身体却没有太明显的移动。
极乐宫药物的厉害,我自己也尝过的,套句传奇话本里说得烂俗的话,真是化百炼钢做绕指柔,任什么贞节不屈的人,也是抗不住。天风丑最让我惊异的,便是这么多年下来,仍能保有那一份清华冷傲。不过,即便是他,也总不免要在雨扶风样多的手段下,露出淫欲媚态,侍奉承欢。
今夜也是如此,虽然他说话声还能保持平稳,心里大概也确实不想我亲近,但是欲火如焚的身体,却已无法逃来自另一个身体的吸引。
我在黑暗中搂住那不知是抗拒还是接纳地颤抖着的身躯,脸颊贴近炙热蒸腾的脸颊,呢喃道:“风哥!风哥!”
嘴唇碰触着柔嫩的肌肤,品味轻颤的眼睑和细碎的毛发……我闭上眼睛,怕触到他愤怒的目光――他肯定是生气的。虽然他的身体正浸透着渴望,但是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碰他,我本也不配、不敢碰他,奈何世上还有一句俗语,叫做色胆包天……
***
天气很热,太阳也很晒!今天的天气真是反常啊!将近五月的江南,应该是多雨的季节吧?为什么会这样!可怜我的娇嫩白皙的肌肤,这么长时间晒下来……希望那瓶“珍珠膏”真有雨扶风说得那么神奇吧!
我满怀哀怨地顶着大太阳在院子中央……呃,站桩!又叫扎马步。两脚平分与肩同宽,半蹲,腰背挺直……总之是很别扭很不舒服的姿势就对了。
据说,这样可以锻炼腿部的力量,练好了就不容易被摔倒什么的;还据说,站桩是最最简单的入门级功夫,每一个习武之人随随便便都能站上一半天……这话我本来不信的,不过现在信了。因为天秦卯也和我一起站,一样顶着太阳,与我隔着丈多远面面相对。一站半个多时辰,没事人般,我只觉腿酸得快要断掉。
这自然又是雨大爷的样儿。
昨晚上他丢下我们出门去。我们睡不着觉,只得聊天闲话消磨时间。可他在天风丑身上用的媚药很厉害,到后来天风丑不时分神,难过至极。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也受到影响,不免爬过去与他亲近……这事自然瞒不过雨扶风的明察秋毫。午前他回来,便罚我在太阳地里站桩。
“小色鬼一再偷腥,屡教不改!看来平常的惩戒你是记不住的了。今儿爷就换个样儿,罚你晒太阳。”雨扶风如此说,交给我一大瓶“珍珠膏”,要我先抹在头脸等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免得“晒黑晒粗了肌肤”,又叫天秦卯和我一起站,“做示范”。他大爷自己关了房门在里面“惩罚”天风丑。
这一站便是大半个时辰,中饭也没给吃……我汗流夹背,全身都在打晃儿,真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狠狠地瞪着对面的天秦卯。这个家伙怎么可以额上汗星都不见一点呢?真是不公平!
天秦卯见我瞪他,眼睛里明显地透出笑意。与我对瞪了一会儿,忽然说道:“紫稼你不可以在心里骂我喔!我根本什么都没做,会在这里完全是给你陪绑啊!”
呃,好象是这么回事!被他一说,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啊?”
“至少,等爷那边完事……”天秦卯往紧闭的房门方向投过一瞥。
天呀!让我死罢!那位爷玩儿起人来……
又站了许久,我开始两眼发黑摇摇欲坠的时候,救星终于出现。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急匆匆跑进院子,看到天秦卯和我姿势古怪地面对面站在院子当中,就是一呆。好在东厢房中,天韩寅早听见他拖泥带水跑来的声音,迎了出来。
想是郑仪的吩咐,被天韩寅拦下的小厮态度相当恭谨,陪着笑与他说话。天韩寅点一点头,叫小厮等在院门,自走去正屋门前,轻轻扣门,低声禀报。不一时回来,与小厮说:“你下去吧。我随后就出来。”
小厮去后,天韩寅走过来招呼我们:“秦弟,紫稼,你们运气不错,有贵客来了。爷交待都去更衣整容,不用再站了。”
我“噗嗵”一声,瘫坐在地下,腿酸得再挤不出一丝力气。天秦卯收了站桩,笑吟吟道:“还好还好!想来这人是老天爷知我冤枉,派来搭救我的。果然是举头三尺……”
天韩寅笑斥道:“不过站了个把时辰,哪有这么多废话。紫稼不习武功,你帮他一把。动作爽利些,不要找爷骂。我还要出去迎客。”边说边往外走。
天秦卯走到我旁边,拉起我的手臂搭上肩头,揽着我的腰帮助我起身,嘴里问着:“知不知道来得是谁?”
“玄剑。”
天韩寅已经走出院门,听到问题,头也不回地丢下这么两个字。天秦卯露出明显的吃惊神色。我不由得问:“玄剑?好奇怪的名字。”
天秦卯道:“那不是名字,是江湖人的外号。”扶着我向厢房里去。
我恍然:“啊!我知道了。就象风哥的‘索仇郎’一样。这么说来的也是江湖人了?厉害不厉害?也象风哥那么大名气么?”
天秦卯笑道:“玄剑的名头儿,比索仇郎可要响得多了。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一边扶我在床上躺下。
一个多时辰站桩,他恍若无事,我却没法与他相比。腰背酸软,两腿上筋肉颤动,止也止不住。天秦卯用上内力替我按揉,半晌才渐渐好些,可以自己平稳走路。天秦卯又去打水来给我,拭汗换衣,半天才收拾齐整。
“你先在屋里歇着。我去看看烧水煮茶什么的,有事再叫你。”天秦卯如此交待我,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酸痛的两条腿,一边想着玄剑这称号颇是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2
房门上传来两声轻扣,随即被推开,天风丑蹒跚着走进来。我当即一呆。有客来了,雨扶风会把他放出来是早已料到的,但是,他为什么会到这边来?不是该去浴房洗浴……洗好了也该去分配他休息的房间。天秦卯带我过来这里,还让我在此休息,这里总不会是安排给天风丑的房间吧。
虽然说也有天秦卯恶作剧报复我连累他“罚站”的可能性存在,不过想到天风丑进来前还敲了门,我很快就将这假定排除。忽然一念闪过心头,我为之凛然:不会是为了昨夜里的事来找我算帐的吧?
天风丑目光在房间中掠过,到我面上时微一停顿,几乎没有眨眨眼的功夫,便又移开,最后落在靠墙叠放的巨大樟木衣箱上。箱上挂着锁,内中不知有原屋主的什么东西在,天风丑的目标则是箱子顶上的两只包裹。我认出那是弃船时候,寅、卯两人带在身边的。
天风丑走过去,略微看了一下,将其中一只包裹打开,拿出一套衫裤,走去床脚屏风后面。是了,他离开时应是没带什么衣物行李在身边,故来寅、卯这里找衣服替换……不一时天风丑就换好衣衫走出来。
那是一身白绸衫裤,尺寸非常合身,我猜原本就是天风丑的衣服,寅、卯知他会很快被爷找到,替他带着的。他的腰身总是挺直的,剑眉凤目,雪白的衣衫,真真是临风玉树一般……看在眼里,我还真是佩服自己昨晚上的胆量呢。
找出木梳梳理凌乱的发丝,在脑后束起,天风丑转身面对我。我坐在床上,微微仰视着他清冷的容颜、不带感情的眸光,说不害怕是假的。风哥一直对我很好的,今也不会打我吧?呃,原来他穿白衣也这么好看的……
天风丑微微摇头,似乎还叹了一声,不再理我,又转脸去包裹里,找出件淡黄色外衫披在身上,束了衣带,拉门出去。我心上一松。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顾不得腿上还酸,手忙脚乱地跳下床追出去。
他的步态还有些微的不自然,不过,要不是在极乐宫久了,我又对天风丑的一举一动尤其关注,记忆在心,却也看不出来。看这个样子,现在该是已没什么零碎“饰物”在他身上了。大概是人来得比较突然的缘故吧。
雨扶风在正房简厅待客,隔邻就是我在里面睡了两夜的那间卧房。简厅的门、窗泰半敞着,从院子里看进去,清清楚楚。客位正座上,黑袍黑发,就连手边倚的长剑,都黑漆漆没半分杂色的人,侧对着这边,正和雨扶风说话。
还隔着半个院子,看不清眉眼,听不见语声,只那么随随便便坐着的样子,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在哪里听到过“玄剑”的名字了。船泊金陵那晚,雨狂到船上来时,曾言及在淞江口一带,天鹰教的围追堵截下,亏得此人出手,天风丑才没有如温、颜两女一样被捉了去。雨扶风还说此人“名动天下”,是个“美人”,名字好象是叫做容若思的……
思绪再往前回i,天鹰教第一出现,送雨扶风缅铃那日晚间,天秦卯禀报涵碧楼“失火”的经过时,也曾提到黑衣黑剑的“容大侠”,当时雨扶风就很是关注。
天风丑直接走入厅里,躬身行礼,叫“爷”、“容大侠”。雨扶风看他一眼,点点头,目光就落在我脸上。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也跟着进来了!往日我是不会这样冒失的。除了主人吩咐,娈僮不可以出见宾客,这是常礼,无论少小时的蝶舞楼,还是后来的徐府,都是如此。今天我这是发了什么昏!天风丑……我能和他比么?更不用说这位“容大侠”很可能根本是为他而来,雨扶风有吩咐他过来见客。
只是既已进来了,也不能就这么再出去。我不敢和雨扶风带点冷厉的眼神对看,硬着头皮俯首躬身,也含混叫“爷”、“容大侠”。
约摸是当着客人不便发作,雨扶风没有多言,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是紫稼。”
陌生的声音传入耳鼓,舒和安静地:“好灵秀的少年!雨宫主门下果然不凡。”
平平常常一句话,竟令我心中一切的不安烟消云散。再没有丝毫胆怯,我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说话之人。这一看,便直了眼睛。
果然是极出色的人品!纯论俊俏秀丽,容若思或者还略逊我一筹。年纪自然是长些,却也不会超过三十岁。身材修长,仪态从容。不知是否一身黑衣的缘故,肤色微显苍白。就那么闲闲地坐着,恂恂儒雅,安静平和中,自然透出凛然风骨,令人不敢轻亵。
世上竟有如此男子!容若思!容止若思!他可真真是叫对了名字!
我心中感叹,口里不知怎么就说出来:“难怪爷说是‘美人’。风哥能为你所救,爷都嫉妒他的好运呢!”
“紫稼!”两声喝斥并做一声,一个是震骇惊疑,一个是羞怒交加,正是天风丑、雨扶风两人。
不怪他们!我被这一喝醒过神来,自己都恨不得就此消失在天地之间。这可是天风丑都要喊“大侠”,雨扶风都要叫雨狂“调开”才做行动的人呐!我王紫稼又是什么身份,初初见面,竟对他说出这种话来!
容若思看我的目光亮起来,眉梢轻扬,转向雨扶风。
雨扶风俊面微红,也不知是恼怒还是尴尬,神色变幻,良久良久,终于化作无奈,苦笑说道:“小孩子乱说话,尚乞容兄勿怪。全是雨某教导无方……”狠狠瞪我一眼,斥道,“还不退下!”
我心中涌起异样感触。三年多来,第一听见雨扶风这样客气地和人说话。与文人仕绅的酬酢不论,在江湖武林人士面前,雨扶风一向表现得相当强势。无论是当年追捕天风丑时见过的傅君杰陶鑫之流,还是前几天在天鹰教的骆蔡庆,似乎都不放在他眼下。今天这个样子,是因这容某人比傅陶骆蔡之流更要厉害呢,还是因为我言语冒昧失礼在先?那斥退的话儿,口气倒是满严厉的,不过,我怎么竟不觉得害怕呢?
16 第二卷 25
虽然不是真的害怕,我还是表现出很惶恐的样子,低下头往外溜。我刚才的话实在是太无礼了,否则雨扶风也不必这么急着替我道歉。
不过,天鹰教都没能让雨扶风这么紧张过。难道容若思一个人比天鹰教一堆人还厉害不成?还是说雨扶风有求凤之心……这样的大美人,又是有大本领的武功高手,雨大爷绝对不肯放过,此时摆低姿态也是理所当然。无论是哪个原因,我都还是乖一点的好。容若思到底是不是为天风丑而来,以后我总会知道。
然而,不等我退出厅门,一声“且慢”阻止了我的脚步。容若思语声依旧平和安静,既没有升高也没有降低,丝毫听不出被冒犯的恼怒。
我偷眼窥看雨扶风,见他微皱着眉,有点儿疑惑又有点儿不愉地看着容若思:“容兄……”
容若思唇角微微逸出丝笑纹,静静地注视雨扶风,道:“我看紫稼不是信口胡言的孩子呢。雨宫主真的说过那种话么?”
雨扶风为之一窘,静默片晌,忽地展开笑颜,爽然道:“容兄这等人物,难道当不得‘美人’二字?嫉妒什么的,却是这小混蛋说的。风丑是我的弟子,雨某再是心胸狭窄,也不会因他被容兄所救,便即心生芥蒂。”
“那宫主又何必责骂他!”容若思说得云淡风清。目光斜向侧旁站立的天风丑,转了话题,“也不会责骂惊鸿吧?他前些日才遭到围杀,受了不轻的伤。那些人还不肯放手,一直在搜寻他的下落,不得已我才带他觅地隐藏。昨晚我外出探听消息,回去才知惊鸿已随宫主离开。听居停渔父所言,当时宫主十分……嗯,十分严厉,我还以为……所以赶了过来。”
又对天风丑道,“惊鸿,今天你的气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伤势有变?这里房舍条件好,雨宫主是你师尊,还有紫稼他们照顾,养伤该是比较方便。不过也要小心,好生在床上多躺些日,不要以为皮肉外伤就可以轻忽,你流了太多血,补回来要不少时间呢。”
天风丑微垂着头,说“让容大侠担心了”,很是恭谨客气。我不知他脸上是什么样表情,自己觉着这容若思有些天真。他还真以为我们是普通所谓的弟子么?亏他还看出“气色差”来。不要说天风丑受伤失血在先,便是囫囵人儿,媚药再加上极乐宫特有的“惩罚”,气色能好那才叫奇怪了。就这也还是因为雨扶风昨晚一和我干完,就又有事外出,没顾上他的缘故……偷眼看雨扶风,果然是一脸似笑非笑。
雨扶风唇边含笑,意有所指地问道:“这么说容兄此来,是误会我是要擒捉风丑的仇家,担心他了。还是说,怕我惩戒他私离师门?”
容若思微微凝目,说道:“宫主门中事务,若思不敢置喙。虽说惊鸿擅离师门,有不是,但他有伤在身,纵有责罚,也要请宫主酌情延缓才是。”
“喔……”雨扶风仍然含笑,眼里透出些许暖昧,“若思还真是关心风丑呢。”
嘁!还说不是嫉妒!不嫉妒说这样的话。还有还有,连称呼都改了,“若思”也叫出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容色靓丽、风度不凡的“大侠”,看他做何反应。
容若思皱了皱眉。
雨扶风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说下去:“你既关心他,何不小住几日,待他休养得差不多了再走。雨某也正好籍机请教一二……”
容若思皱着眉思忖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点了点头。
雨扶风显然对容若思怀有企图。见容若思答应留下,很是高兴,惩戒天风丑的事都放在一边,整个下午扯着容若思“切磋武功”。到晚间,又专门交待郑仪预备了丰盛精致的酒馔,请容若思共餐。
容若思的酒量很一般,三五盏下去,就绯红了脸颊。本是不肯再喝的,奈不过雨扶风频频邀饮,一来二去的,也有了七八分酒意。看看快二更天,好歹要了饭吃了,雨扶风还想留他品茶夜谈,他却说喝了酒体倦,要早些睡。
“小弟量浅酒醉,委实是不能奉陪了。”晕红着脸,那柄通体墨染的长剑杵在地上稳着身体,容若思言道。不愠不火,安静恬然,意思却坚决。显然仅仅七八分酒意还不够让他这位大侠糊涂到看不出面前之人的别有用心。
不错,经过一下午的观察,我知道自己初时认为他“天真”是不对的。想也是这样才合理,且不说容若思的样貌与“愚蠢”相去甚远,就说他能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活到快三十岁,还闯下颇大的名头,又岂会看不出雨扶风那么明显表现出来的意途。只是不知为何他不曾拂袖而去,反而装聋作哑,和雨扶风虚耗时光。
因为了天风丑,还是他其实也对雨扶风有意?还是……
我听见雨扶风很是遗憾地叹声说道:“这样啊……好吧。我已叫人收拾了旁边的小楼出来,就让紫稼陪你过去。紫稼,你好生伺候容大侠,若有怠慢,可仔细着。”
啥?我几乎没伸手去掏耳朵。雨扶风是说,让我“伺候”容若思……会是那个意思么?我抬头看去,雨扶风面色平淡,不见有任何的暗示。再瞧容若思,正自微低着头,没持剑的右手拢在嘴边,小小地打着呵欠,很有些迷迷瞪瞪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注意雨风扶的说话。
26
下午天韩寅指挥着几个郑家的仆役收拾铺排旁边的楼阁时,我也溜去看过。这时得了吩咐,便趁着容若思与雨扶风互道晚安的当儿,找郑仪派在院里侍候的仆妇讨了个灯笼,给醉得醺醺然的容若思引路。
小楼不大,也不知本来住的是什么人,却是精致玲珑。一楼一大两小三屋,居中最大的一间布置成堂屋,其实也只四丈方圆。我把灯笼交给郑家派在楼里的仆妇手里,嘱她预备洗漱热水,引着容若思转入左侧偏房,那里有楼梯通楼上卧房。
卧房里已经点起灯烛。米色的床帐用金钩挂着,床上铺着全新的锦缎被褥,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排的,枕头上居然绣着并蒂莲……整个房间里都是浅淡色泽,一身黑衣的容若思身其间,醒目非常。
进了卧房的容若思没了方才那酒体倦的样子,却也不说话,就在靠门最近的椅上坐了,垂着头想心事。
热水还没有送来,我一时无事可做。下午时看雨扶风缠着他“切磋”,感觉这位大侠性情颇是沉静,不很爱说话的,何况又挑明了招牌叫做“若思”,不知有多少大事要想,我也不敢冒然上去聒唣。站在那里左看右看,有点发呆。
桌上灯跳了跳,外面楼梯上也传来仆妇端水上来的脚步声。我连忙走到桌前挑灯,出去接水进来,试探地说:“热水送来了,容大侠烫烫脚歇息吧!”
容若思微微一惊,回过神来,抬起头,明澈如水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不知怎地我只觉颊上微热,竟有些讪讪不安似的。奇怪!我又没做什么,怎么会有这样虚心的感觉?
容若思“噢”了一声,放下一直握着不放的黑剑,来接我手里盛着热水的铜盆。
这个自然不能劳烦到容大侠。我连忙往后让,屈身半跪下来,将盆放在容若思脚前的地上,口里说:“让我来……”
容若思没再出声,微微抬起脚让我替他脱靴。我手上熟练地动作,偷眼向上看时,见他容色又再回复若有所思的沉静,脸却偏向一边,看着他的黑剑。这位大侠显然不是江南富家出身,不习惯给人服侍洗脚呢!如果我再多“伺候”点儿别的,却不知他会怎么样?
洗好了脚,仆妇来端了水出去。我从脚凳下面寻出一双屋里穿的布鞋给他趿着,他原来的靴子袜子摆在床前,动手铺床。不一时一切弄妥,回身再看,容若思已经又把剑拿回手里,站在当地,看着床前的我,有点欲前不前的样子。不习惯被侍候的模样更是明显,大概他要等我铺好床走开一边,才会过来。
本来我也不一定非要伺候到何等地步,雨扶风交待的话很是含糊,并没有一定要我怎样怎样。而且,前段时间我被雨扶风弄得很是辛苦,能多几晚休息本是好事。只是看他洗脚时的样子,让我很是好奇……大侠浚和雨扶风会很不一样吧?
我垂手敛容,低眉顺眼地蹭过去,伸手向容若思腰间的束带。
其实我心里很害怕。容若思这个大侠武功有多么厉害,我并不是很清楚,也并不当真以为我会有机会面对他的剑。这人的举止言行,又一直是很温和很安静,完全不似天鹰教的那些凶人,本来我是不应该怕他的。可是,就是他那份安静平和,偏偏就令我感觉胆怯,还有那柄黑漆漆没有任何装饰的剑……
一直到我的手摸到衣带的扣绊,容若思都没有出声或者动作。不过,我隐约感觉到他的紧张,明显是不惯给人这样接近的缘故。奇怪他并不阻止我。
衣带松脱,黑色的袍襟散开,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我抬起头,突然发现与那张脸庞的距离竟是那么近。容若思俊美的脸庞沉静如水,颊上还有着淡淡的晕红,目光正对着我,却是清澈得不带半点渣滓。我不禁微微一颤,攥着手中的衣衫稳定身子,垂下眼去,再不敢接触他的目光。
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出,隐隐的热力感觉却是清晰异常。平和安定的声音:“我没什么事了,紫稼你也早点去休息吧。”
“哦……”我给这一声惊动,回复动作能力,仰起脸,小心地避开不与他目光对视,轻轻道,“可是……爷让我服侍你呢。”
容若思身子微微震了震,没有拿剑的手臂抬起,将我稍稍往外推,说,“不用了,我还要做晚课,你回去吧。”
我忽地有些胸闷。他说“不用”,他还推开我……
从小楼出来,我发现自己无可去。前两晚我睡的地方,是这独院的主房,自然是属于雨扶风的。寅、卯两个住在东厢,西厢是灶间和浴房,似乎没有给我单独安排睡觉的地方呢。虽然无可去,我到底还是走回去。已经被人赶出来了,难道还继续赖在小楼里不成!
我走去敲下午天秦卯扶我进去过的那间东厢的门,天韩寅也在屋里,两个都还没睡。听我说了无可去的事,两个无良的家伙便都笑起来。
“哎呀!除了正屋,这院子也就是东厢能住人了。只有两间啊!我和韩哥也要有地方睡觉不是?嘿嘿,紫稼啊,你说你今晚是去韩哥那边,还是在我这里凑和一下?”天秦卯笑嘻嘻地,故意做出一付猥琐表情,凑到切近,眯着眼看我。
哈!拿这个吓我!我推开他凑近的脸,撇撇嘴:“我就要睡这里,你自另找地方好了。”给这一闹,原本有些灰黯的心情有所恢复,想到可以休息整晚,高兴起来。忽又想起一事,问:“你们把两间房都占了吗?那风哥……呃,风哥现在……”
天风丑在弟子群中很受尊敬。两间厢房,就算他们原本是一人一间,天风丑回来,也必然会主动腾出一间来,根本不需雨扶风吩咐的。
寅、卯两人互相看看,一个摇摇头,另一个耸耸肩,两人齐齐现出无奈和“你猜对了”的表情。天韩寅挑起拇指,向正屋方向比了比。
我长叹一声。本来还以为,为了下午的那番话,雨大爷会看在他正打主意的容若思份上,暂时放过天风丑,容他养养身子的……
27
再一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床榻另一侧早已空空,被褥都收拾过了。我长长地打个呵欠,拥被坐起,揉揉眼睛四下里张望……
一出了房,就看见天风丑、天秦卯在院子里,好象是在练拳,时时停下来讨论,好象是新学会的套路。最让人意外的是天风丑,穿着他喜欢的淡黄衫裤,为了不防碍视线,头发束了起来,脸色虽还是冷冷淡淡的,精神却相当不错,完全没有被玩弄整晚的样子。
那两人也发现了我,停下手来。天秦卯看看天,“哎呀”一声叫起来,“我说怎么紫稼这么早起,原来已是这个时候了!风哥,让紫稼陪你慢慢练,我还有事……”匆匆忙忙跑过来,从我身边挤进屋,抓了一件外衫,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跑出院子去了。
天风丑站在原,与我的目光相接,比个手势,说:“你的早点在厅子里,洗把脸就去吃吧。”语气态度很是平淡。
我简单洗漱了,走去厅里,果然看见桌上摆着四色点心,一盅莲子银耳。天风丑仍在院子里练拳,并不理我。
莲子银耳炖得火候很足,又甜又滑十分爽口,我竟不知不觉将整盅吃了个干净。吃完放下碗,一抬头,却见天风丑不知何时走了来,左肩倚在门上,正正地注视着我。我心里一跳,打了个嗝儿。
“吃好了?”天风丑问,走进来。
“呃,是……”我连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碗盘。
每与天风丑一起给爷招去,事后他都会有一阵不搭理我。我猜是给我看到他被玩弄的样子,抹不开脸。那我和他……也是好几天假装看不见我。前晚我又趁爷不在,占了他好多便宜,现在他也该不理我才是,怎么会看顾我早餐,又这样眼盯盯地看我。看他今天精神不错,莫非是要和我算总帐了?
四下里安静得古怪,听不到一点儿声息。其他人都哪里去了,难道只得我们两个在?
我把碗盘和剩下的点心送去灶间,天风丑仍站在厅房门口,只把目光追着我。看我从灶间出来,出声招呼说:“紫稼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讲。”
天风丑退进厅里,在一张椅上坐了,比着手势示意我也坐。我心中忐忑,硬着头皮蹭过去。不过,天风丑开口头一句话,就让我心里一松,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他说:“你不必做出这样子来。我不会找你算帐的!三年多了,早知道你……哼哼,再怎么和你计较也是无用。”
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天风丑,却也没想到他会有朝一日把此事挑明了说。我的脸皮再厚,这时也说不出话来。天风丑也没给我说话的时间,继续说道:“爷带了韩寅出去,秦卯也有事在身,又特别交待了不许我出门,所以我想拜托你,替我送一个信。”
咦?我奇怪地看着天风丑。无论是给什么人的信,拜托到我头上,想是很严重很紧急的了。天风丑向来神神秘秘的,倒也不怎么稀奇。只是他何以忽然这么听话起来了,雨扶风说不许他出门,他就真乖乖呆在家里了?终于给雨扶风的手段弄怕了么?不会这么巧吧,之前多少年都没能让他听话的,这抓回来不过两晚就搞定了?雨扶风昨夜又用了什么新奇厉害的手段么?看他今天精神饱满,神气充足的样子,也不象啊!
天风丑无意解答我的疑惑,不再多言,垂在身侧的手指,散漫地抚弄着一块玉佩……呵,对了,玉佩!从没见他戴过这些东西的。看那淡淡的黄色,式样纹理都不似极乐宫中的物件,莫不是……
我忍不住好奇,问:“这是爷叫你戴着的?有什么古怪么?”
天风丑微怔,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垂眼,现出个微涩的淡淡笑纹,道:“这是先父的遗物,原本是在舍弟手里的。”
我呆了一呆,忽然想通了。“你弟弟……爷……”
“我进宫前安排小弟去了岭南,前些日爷的人找到了他……爷说,如果我……”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他肯这么听话,送个信还要拜托我。不过,雨扶风虽然没说不许我出门,可也没说我可以出去啊!而且我来时是半夜,迷迷糊糊的,除了知道这是郑仪的家,什么地界都还搞不清呢。我能给他送信?送去哪里?
我问出来。天风丑道:“不用去哪里,还记得上跟你说的雁门?嘉兴这里也是华富庶之地,肯定有雁门的合作店铺。我把联系切口教给你,你去城里热闹市集中转转,定然能找到。”
听起来很简单的。既能讨好风哥,又可以逛街,赶早点回来,爷应该不会骂的吧!这样一想,我心热起来,点头答应。
天风丑便将如何辩认与雁门有关系的店铺,如何接头,如何寄信等等仔细告诉我,拿给我一只精心包裹的小包,和一只蜡丸。我满心好奇,想到自己也可以充当一回武林人士,很是高兴地换了长衫,收好蜡丸小包,便要出门。却又被天风丑拦着。
天风丑说道:“从这里入城,恰要经过最乱的城隍庙街。你衣裳鲜亮,相貌又出色,这样子出去,只怕会招来某些混混痞棍。你不懂武功,会很麻烦的。叫郑家人驾车陪你去吧。”
我骇然色变。该死,怎么竟忘了!混混痞棍也还罢了,我们放船出海,又沉船就岸,折腾这一大轮,可是为了躲天鹰教的那些凶人呵……我一直跟在雨扶风身边,骆蔡庆都见过我的,我出去若是被他们的人看见认出……
天风丑不料我吓成这样,奇道:“怎么了?”
我想起天鹰教出现时,天风丑已经走了,所以还不知那些凶人的事。哭丧着脸将此事说了,怯道:“那些人都好凶,势力似乎也蛮大的,这个……那个……”
天风丑也是微惊,皱起眉头:“原来是天鹰教,难怪……”
我定定地看他。发现到我的目光,天风丑解释道:“这天鹰教是中原一带的黑道霸主,近年开始进入江南地界,势力发展甚快。前些天在淞江口,我被他们二三十个人截着围攻,却又不下杀手,若非容大侠出手相助,最后肯定力尽被擒。我身上的伤就是那时受的。我还在奇怪是怎么一回事,却原来是他们想捉了我威逼要胁爷入伙……”
吓!二三十个人围攻!难怪他又跟上似的,惨惨地被抓回来。“对了,容大侠也说你流了很多血,要多多休养呢。这两天你……”我咽回后半段话。
上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照进厅里,照在天风丑的脸上。额头光洁,面色莹润,散在肩上的几缕发丝,佛若黄金的色泽。哪还有前两天的惨相。难道昨晚雨扶风没有……
我可不信昨晚雨扶风叫了他在房里,只是叫他消消停停地睡觉坐息。这样个人儿在床榻上,我都抵受不住,何况雨大爷!就算是容若思,也没有那样的份量吧。
28
马车在嘉兴城最主要的商街上缓缓行驶,我躲在车帘后面,一个个店铺招牌地看过去,寻找雁门的标记。直到商街中段,最华最热闹的所在,才发现了一个有着“[青鸟]”字样的招牌。
那是一间银楼!我敲敲车板壁,示意车夫停车。用预备好的绫缎在腰身上缠了几层,让身材显得比较粗壮。套上雨扶风的一件长衫,儒巾低低地压在眉毛上,又再按了按唇上粘的髭须,这才下车,走进银楼。
银楼的伙计以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连忙照天风丑教的,比出雁门的联络手势,问:“掌柜的在不在?我是吴老板介绍来的。”
伙计的神色有所缓和,点了点头,道:“客官里边请。”人只在原不动,另有一个正拿着抹布各拭擦的伙计,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给我带路。显然这迎门的是真正的银楼伙计,擦东西打杂的才是雁门的人。
我随着打杂伙计进到银楼后面,一个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桌几把椅的小房间,照天风丑教的说了切口,把蜡丸和小包一并拿出来。那伙计接过蜡丸捏碎,从中取出一张纸条,看过之后,就收下了小包,递给我两只银发簪,和一纸收据,问我要两百两银子。
两只发簪无论式样做工都十分普通,加起来也不值十两。收据上的字迹一如鬼画符,我完全辨认不出写得是什么。好在天风丑交待过,我没有多言,把纸条裹了银簪,一起收在袖里,付了银票。忽然想到,天风丑给我这银票,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出来好象都是他管帐的,不知是不是假公济私来的。
从银楼出来,我有些犹豫还要不要逛街。难得出来一,就这么回去实在不太甘心。可是,自己知自己事!无论再怎么装扮,我的身材、举手投足的动作,到底不似寻常男人。再加上明显不合身的袍子靴子,和那两撇滑稽透顶的胡须,简直就如直接在身上刷上“我很可疑”四个大字一样,根本瞒不住有心人。唯一的效果只是遮掩我的真实相貌。方才那银楼的伙计一见我就看贼似的,便是明证。雁门做生意最讲究隐秘,我打扮得再怎么奇怪,也不会多问什么,但若真这个样子去逛街……
虽然据天风丑说,天鹰教是最近这一两年才开始向江南发展,到目前为止,除了太湖的江南分舵,发展重点主要放在在苏州、金陵等几个大埠头,象嘉兴这样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城镇,势力就差了好多,未见得有那么巧地发现我。不过,涉及小命的事情,总归还是要谨慎才是。唉唉!都还是算了!
我心里叹气,没精打采地登上马车,叫车夫掉头。
马车顺着来时的路出了商街,往座落在嘉兴南城外的郑家庄院行去。出了城门,道上行人不再似城中那么多,我便挂起车帘,靠着板壁坐在车角,看路上的风景。此时午时方过,阳光灿漫,微微地有点小风,偶然将点点杨吹入车内。如此美丽的天气,可恨我却无福消受!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路口有个简陋的茶棚,早上来时还很冷清,现在却坐满了歇脚的人,茶棚外的木桩上栓了几匹骡马,甚至还停着辆颇有气派的黑油壁马车。马车从旁经过时,我敏锐地察觉到,车厢内有一双眼睛正往外看,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唇上贴的髭须。
车夫赶着车驶上道左略为窄小的岔路。我目光无意间瞥见那驾车的马儿,就是一愣。马儿左股上的烙印标记,好生眼熟。圆圈圈里面一个篆书的“F”字,不正是徐长清家的么?不知道徐家的哪一代祖上作过极大的官,据说是当时皇帝亲自封赐过“F国公”的,所以徐家在苏州的主宅,一直都叫“F公府”,府里的马匹牲口,也都烙有“F”字印记。
马车继续前行,我扭头向后张望,看着渐渐远去的路口,隐隐约约想起,确曾听人提到,徐家在嘉兴县有田庄……不过,还真是巧呢。看看路上再没有别的行人,我挑开帘子,探出头去问辕上的车夫:“除了郑家,这条路下去,可还有什么大的庄院么?”
“啊!从我们家下去,走上七、八里就是徐家庄,顶大的一片田庄,几百上千亩,都是顶上等的好地呢。不过,徐家老爷家在苏州,并不住那里的,只是年前节后偶尔过来看看,平时只有两、三个管家,管着那些佃户。徐家庄再下去,就是桐乡县了。”车夫回答我。
我“噢”了一声,不再言语。
再走了约摸一柱香功夫,远远地看到了郑家宅院围墙的时候,后面车轮声响,正是方才茶棚外看到的徐家马车。我们已经快到了,车夫开始呦喝牲口放慢步子,因此很快就给赶上。车夫将马车带往路边,让出位置。对方也不客气,轱辘辘地往前奔。我又感觉车内观察的视线,更有一阵香风扑鼻而至。
好生奇怪!我心里大是惊疑。这香气若有若无,乍闻来清清淡淡,细品则柔腻入骨,引人暇思。田庄里的农妇固然用不起这等贵价货,又给人以“狐媚”之感,想来徐长清这等人家的女眷,轻易是不会用的。我却在前不久才曾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那车中,会是那有过一面之缘的涵碧楼鸨儿温言么?
回到郑家庄里,我们休歇院子,换衣洗脸,卸去脸上的化妆,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直待天风丑叫我,才回过神来。
我定下神,把这趟出门的经过说了,又取出那张鬼画符的收据给他。天风丑接在手里,细看了一看,跟我说“多谢”――显然是了却一桩心事,天风丑心情好起来,居然跟我开起了玩笑:“这不是很顺利的平安回来,你怎么这样子?少逛一街就让你这么伤心啊!”
我要呆上一呆,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不相干!回来时碰到南边徐家田庄的车……”说起感觉到车中人看我,以及嗅到香味的事,又道,“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可是不知怎地,我就觉得那车里是温言。你不是说她和颜沁蕊回苏州去了?怎么又到了这里,还扯上徐家?”
天风丑皱一皱眉,说:“我与她们分手,已是四五天前的事。尽够到苏州走一个来回。或者是那位徐爷带她过来玩的。”口气却是没有太多自信。
四五天的时间,往苏州打个来回,他们这等武林高手也还罢了,普通人,又是女子之身的温言,未免有些困难。而且涵碧楼正出了事,那女人若果回去,哪有那么容易即又脱身出来。要说是徐长清带她来的,更是绝无可能。毕竟温言是个鸨儿,并不是挂牌子做生意的校书,徐长清找她出来做什么。
我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在金陵城外那夜,雨狂到船上,曾提到天鹰教分别堵截你和两个女子,容若思救了你,两个女人却为天鹰教所擒……原以为就是温言和颜沁蕊,今天却又……难道那车里并不是她?”
天风丑修长漂亮的眉毛微微促了起来,沉吟着并不说话。
29
雨扶风和天韩寅出门还不曾回来,天秦卯也不知被指派去做什么,隔壁小楼里的容若思更是动静全无――我甚是怀疑昨夜里雨扶风偷过去把容大侠吃干抹净了。若不是那位爷目标别指,今天的天风丑精神哪会这么好的?我恶意地猜测着,到院里小厨房弄些饭菜吃了,端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天风丑在院中练拳。
天风丑还在练早上那套拳。估计这整个上午也没干别的,我看他身法招式明显比早晨流畅熟练。拳脚展开,翻翻滚滚行云流水般,配衬着他修长的身形、俊挺的容颜,煞是好看,看得我目醉神迷。
今天的天气也好,阳光烂漫,暖风熏人。坐在太阳底下,全身都漾起懒洋洋的感觉。看着看着,我开始失神,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我并没有睡着,失神的时间应该也不很长。有点朦胧的眼睛,忽然清醒无比――我毫不怀疑是那个纯黑色身影的缘故。虽然没有一丝声音,我朦胧欲睡的目光也完全不曾捕捉到它的来踪去迹,突然出现那一片纯净的黑,也足以冷水浇头般使我清醒过来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灿烂的阳光把那人额际飞扬的碎发照得乌金一般,看着那背光的暗影中,依旧引人的眼眸。
两人就在院子中间,肩挨着肩,天风丑喁喁低语,容若思凝神倾听,好一派旁若无人!
还是他们练武的人一起,容易有共同语言啊!我噘一噘嘴,不情不愿地想。昨晚还假模假势地赶我走,还不是给爷搞定了?现在又来勾搭风哥……
仿佛听到我的心思一样,容若思侧过脸来,向我微微而笑。阳光洒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美丽得耀目。只听见他对天风丑说道:“好吧,我去看一看,你耐心等我消息。雨宫主回来问起,你就说我自己有事,又出去了。”
天风丑道:“那就拜托容大侠了。”
容若思点一点头,又冲我笑笑,说:“紫稼没睡着啊!难道也对这套小巧功夫感兴趣?那就先让惊鸿教你。惊鸿真是武学奇材,半天就已练得有七八分功夫,教你绝没问题的。”不待我答话,挥挥手自去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以为他是雨扶风吗?这么老气横秋地,风哥的聪明用得到他来夸赞么?居然还叫天风丑教我武功!我练不练武功哪到他说话……
天风丑倒似乎认为容若思的态度理所当然,拿汗巾抹着额走过来,道:“容大侠说得不错,这套折梅手小巧灵动,倒不一定要有厚的内力才能学。紫稼你好生练习上个把月,熟练了之后,别的不说,对付三、五个普通汉子也足够了。要不要学?也是个防身的本事。”
显然,在天风丑心目中,容若思完全有资格用长辈的口吻说他是“武学奇材”,根本已经把他放在了和雨扶风同一级别,却又没有对“爷”的奉迎委屈……如果叫天风丑就此跟着容若思,想他是绝不会擅自逃跑,也不需要拿他的弟弟来要胁的了。
我心里第一对我敬爱的风哥生出不满,又替雨大爷悲哀,他那么多年都没能完全收伏的一颗心,短短几天功夫就沦陷给那个叫容若思的家伙了!
虽然我不吭声,但是想必脸上的表情透露了什么信息。天风丑看着我,沉吟了好半晌,才带点解释意味地说道:“折梅手是容大侠今晨教给我和秦卯的。按江湖规矩,我们不能再教给别人。不过这门功夫内力要求不高,真的很适合你的情况。”
这样说来,倒难怪容若思会说那些话。我有点意外,又隐隐有些后悔。真象天风丑说的,那什么折梅手不需内功,练上个把月就能对付三、五个汉子,我真应该好生学学,至少以后有机会逛街的话,不必再担心那些混混流氓……不过我也抹不下脸来立时改口求他教我,胡缠说道:“原来他有教你功夫。难怪你那么恭敬,跟对爷似的。你不怕爷……”
我话说到一半,就见天风丑面色大变,心里打个突儿,意识到这话大大不妥,更颇有揭天风丑创疤之嫌。无论事实怎样,我可不想让天风丑就此与我翻脸,连忙再打岔,换过话题:“你刚才跟他说‘拜托’,是拜托什么事啊?”
天风丑沉着脸良久无语。直到我以为他再也不会理睬我了,才冷冷地回答说道:“我请容侠走一趟徐家庄。你见到的那辆马车里要真是温言,颜沁蕊又去了哪里,她们是否真的曾为天鹰教所擒,又为什么会跑来这里……这些事都要想法子弄清楚。”
我愣了一下,奇道:“这个很要紧么?那未必就是温言,可能是别一个女人用了那种脂粉。就算我的直觉不错,车里正是温言,也没什么相干。或许她们并不曾被天鹰教捉去,是雨狂那厮弄错了;或者他说的根本就是另外两个女子……”
天风丑微微摇头:“反正我总要弄清楚颜姑娘的下落。温言和她离开后不久,我就被天鹰教的人截住围杀,我本就在想……”语气里很有点担忧的意思。
我大吃一惊。天风丑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颜沁蕊了吧?她比他大好几岁呢,容貌虽也算可以了,却哪里配得上天风丑这等人物!又是风尘出身,便是金波府的胡小姐,也强过她一大截儿啊。我直盯盯看着天风丑,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我的目光下,天风丑脸上浮起奇怪的红晕,偏开脸不肯看我,小小声说:“我们一起那几天,她说……日子正好……很可能……会怀上……呃,那个……所以……”
我费力地在脑袋里拼凑着零碎的字句,好半晌才理解了他在说什么,震骇得张开嘴,吐不出半个字。
或许是有了开头,后面的话有点煞不住,也或者只是在自言自语发泄他满心欢喜兴奋(?)的心情,天风丑完全当我不存在,继续呢喃说道:“当初说得好好的,我求师学艺,洗雪家仇;二弟娶妻生子,传承风氏香烟。那小子竟还有脸写信来问我要侄儿,说什么他跛了脚讨不到媳妇,真是没用!”
天风丑两年半之前那离宫,就是独自闯去仇人的老窝报仇,当时闹得很大,到都听得江湖人谈论索仇郎,说起当初还是小孩子的风家兄弟在仇家追杀下的九死一生,惊险恐怖之极,断腿断手、全身瘫痪的都有。后来知道索仇郎是天风丑,只以为是江湖人的夸大,现在看来是他弟弟腿上落下伤残。大概也是为此,才有两兄弟各自分工,一个习武报仇,一个娶妻生子的决定出来。说起来,腿脚有残疾虽然未必会影响子嗣,但在这要求男人担负起养家糊口重责的世道里,也确实不易讨到老婆。
不过我当然要站在天风丑这边,同意他的说话,那位未曾谋面的风家二少,确确实实是个“没用”的。天风丑索仇郎做得很成功,学了功夫――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杀了仇人完成了自己的那份;他弟弟却……
我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天风丑忽然想起去涵碧楼那种地方,就是想找个女人给他生儿子么?呃,应该不对。从生儿子的角度来看,找个小家碧玉金屋藏娇,才是正确的选择。虽然说一样不太可能瞒过雨扶风,后果一样会很严重,但是,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自己儿子的母亲是风尘女子的吧。莫非是先去实习一番,再……我甩甩头,感觉思想已经完全混乱了。算了算了,天风丑从来莫测高,已经发生了的事,我管他初时是怎么想的。且先回到眼下。
嗯嗯,不管是存心还是意外,现在是颜沁蕊很可能怀上天风丑的孩子,所以他不能置她于不顾,必需要弄清楚她到底有没有落入天鹰教手中,所以,那个我觉得是温言的女人是个很有用的线索。天风丑被雨扶风禁止出门,所以他拜托了容若思去查……那么,容若思昨晚到底有没有被雨扶风吃干抹净?为什么忽然教天风丑、天秦卯他们功夫?他无视雨扶风的不良企图而留在这里,又和天风丑那么的亲热,到底是何用心?
3
近晚时分,雨扶风和天韩寅回来,天风丑很是一本正经地向雨扶风报告说“家中无事”,雨扶风也没多问什么。
稍后天秦卯也回来了。他显然是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回来后略歇一歇,喝点茶水,洗过手脸,就向雨扶风复命,禀报了许多嘉兴城周边地方,江湖人物的动向等等。正说着时,厨下的仆妇进来请示什么时候开晚饭,就打断了。
雨扶风且先不答那仆妇,问:“若思呢?还没有回来?”
这问题寅、卯两个自是无法回答,我也不吭声,大家都看天风丑。天风丑神色如常,回道:“容大侠午后就回来了。是我拜托他一件事,又出去了,走了快两个时辰,应该也差不多会回来了。”
雨扶风斜着眼睛看他,曼声道:“你的事情倒还真多呢。”天风丑不吱声。雨扶风默然半晌,添上一句:“这么热心替你跑腿办事,他对你可也好得很那!”
没人敢答腔儿。
我们吃了极沉闷的一顿饭,饭后雨扶风丢下我和寅、卯两个,叫了天风丑进房。两人悄悄问了我原委,各自吐舌缩头,悄没声地溜回厢房。
大家一时都不知要做什么,也不敢高声,在这个时候触了雨大爷的霉头,可就是找死了。睡觉又还嫌早。天韩寅便叫天秦卯教他容若思那套折梅手。那是今晨容若思起来,看见他们三个做早课练拳脚,一时兴起传给三人的。学到半途天韩寅给雨扶风叫了出门,并没有学全。给天风丑那么一说,我也对此有了一些兴趣,便在旁边跟着学。
折梅手并不是单纯的拳法,而是一套近身搏斗的小巧功夫,招式相当复,手指的变化尤其多,主要以擒拿、点穴、扭脱关节等方法制敌。其中除了点穴需要内力,全靠技巧变化。所以天风丑说很适合我。
我记性本就不错,下午看着天风丑练了一下午,算是有些印象。天秦卯见我关注,也特意放慢了速度,一招一式地分开讲解,一遍下来,也记了个七七八八。天韩寅原就习武,身手比之天风丑虽有不如,比我却要强过太多,更是不成问题。天秦卯教了两遍,我们就都学会了,剩下就是勤加练习,灵活应用。
屋子里空间有限,不可能让两个人一起拉开拳脚演练。招式教完,天韩寅盘膝坐在床头,半闭着眼睛,象是在头脑中冥想回味。天秦卯自找了本闲书,歪在枕上看。我在床前空地上比划,心里却挂着天风丑不知会被爷怎么折腾,很难集中精神,比了半天,也没见什么效果。
二更鼓响的时候,容若思回来了。我并没有听见声音,是床上打座的天韩寅突然睁开眼睛,一跃下地,走去拉开房门。我跟过去,看见正房廊下风灯昏黄的光圈边缘,一身黑衣的人正与白袍仆役说话。那仆役正自指着我们这边说了句话。
容若思转过头,看了一看,走过来。天秦卯也走过来。我们三个挤在厢房门口,眼盯盯地看着这位容大侠,不知他要做什么。
容若思走进房门的亮光,俊逸的脸容平静如常,客气地点首为礼,问道:“紫稼,韩兄、秦兄你们都在啊!惊鸿在房里吗?”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半晌,天韩寅才道:“风哥不在这里。”
容若思露出奇怪的神色,问:“不在吗?我问那位尊管,惊鸿在哪里,他让我过这边来的啊!”
呃?不让他过这边来,难道还让他闯去搅雨扶风的好事不成?我很有种想翻白眼的感觉。这位大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极乐宫“弟子”是什么回事啊!耳里听见天韩寅说:“风哥在爷那里。容侠的事若不急,可否明天再说?”
从容若思的反应来看,这位大侠对天风丑“在爷那里”这句话的意思还是能正确理解的。白皙的脸上掠过一抹红窘,目光也变得闪烁,不肯再直视我们,口里却仍说道:“那个……虽然未必很紧急,不过惊鸿很重视此事。我想还是早一点告诉他比较好。”
看来我见到的徐家马车上的女子,真给他查探出什么事来。不过,雨扶风本就为容若思帮天风丑打探消息的事不痛快着呢,这个时候跑去禀报说,容大侠回来了,口口声声找天风丑,岂不是火上浇油?我是万万不敢的。看寅、卯两人,似乎也没有要去通传的意思。
诡异的沉默在四人间弥漫。
容若思点点头,退开两步,转向正屋方向,轻轻吸一口气,忽然说道:“雨宫主,若思有事,借惊鸿说几句话。”
我正说这样说话那边屋里未必能听到,却见寅、卯两人齐齐神色震动,失声叫:“容侠!”――看来是什么特别的功夫,莫不是所谓的“千里传音”?我紧张地盯着正屋紧闭的窗户。
约摸过了半盏茶功夫,正屋窗纸上影像晃动,房门随之打开。雨扶风斜披着长衫,手里托着蜡烛出现在门口。虽然有点距离,烛光下仍不难看出他眉宇间的不怿。
“若思啊,你这么存心给我捣乱,是冲着我还是冲着风丑啊?”语调怪怪的,听不出是当真生气,还是含沙射影地挑逗。
容若思恍若无觉,淡然微笑道:“岂敢。若思也是不得已。惊鸿呢?”
雨扶风阴着脸沉默以对。又过了片刻,天风丑一声不吭地自雨扶风身侧挤出房来。雨扶风也不拦阻,俟他出门,便退回房内,“纭钡毓亓嗣拧
想是在房里收拾过了,天风丑身上的衣服倒还齐整,只是头发散着,给脸上添了许多暗影,举动也看不出异样。他快步走下门廊。容若思向我们告罪一声,下去迎他。两人在院中会合,也不去别,就那么在黑地里交谈。或者更准确地讲,是容若思低声说话,天风丑微俯着头听,偶尔插上片言只语。
嘀嘀咕咕好一阵,谈话告一段落。天风丑微微弯身,向容若思道谢。容若思挥一挥手,表示“不必介意”。天风丑便回去雨扶风房里。容若思立在原地,看着他进屋、关门,回身复向我们这边来。
天韩寅迎上,问:“容大侠还不曾用过饭吧?我去吩咐厨下……”
容若思微微摇头,道:“不必麻烦,我在外面吃过了。忙了一天,你们也早些休息,明天只怕是不会轻松呢。”
天韩寅与天秦卯互相看了一眼,仍是天韩寅开口,恭敬地道:“是。那么,容侠也早点安歇。紫稼,还是麻烦你陪容侠过去,好吗?”
全然商量请托的口气,根本让人没法拒绝,再说又不是什么艰难复杂的事。我答应一声,上前,引容若思回他昨晚居住的小楼。
仍是那座楼,卧房的陈设与昨晚无异。进房后,容若思照旧默不出声地坐去椅上。我也一样叫仆妇打来热水,伺候着容大侠净面洗脚,展被铺床。
容若思明显比前一晚适应得多了。洗脚时没有再别扭地转开头,洗完后也不曾立即把剑抓回手里。替他宽去外衫时,我偷眼瞧看,他发觉后,居然还冲我点头。
看着那俊美秀雅的脸容,我眼前就不禁幻现出他与天风丑挨肩并头、喁喁细语的场景。记起昨晚被推开的“仇恨”,我故意地贴近身去,半仰起脸,含混说道:“容侠今天……要不要紫稼……?”
颊上擦过微红,容若思终于又再露出昨晚的紧张窘迫。不过,却没有沉默回避,反而认真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带着一抹隐约的好奇,温和地问我道:“你是当真的吗?是雨宫主又再交待过你?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31
我自己怎么想?我也是可以有自己想头的人么?心头掠过一丝迷茫,我嫣然道:“容侠这样的人品武功,对自己还没有信心吗?”手摸上他中衣的扣袢。
容若思窘色更浓,微微向后闪让,有点匆促地道:“别……呃,紫稼……”
容若思身上最引人的,就他那安静中透着凛然的风度。不似天风丑那么冷,永远温雅从容,却自然令人心存钦敬。能令这样一个人从容不再,露出手足失措的样子,感觉委实奇妙之至。
我几乎未经思索,自然而然整个人偎上去,双臂环住他的身躯,微仰起脸儿,柔声道:“容侠,不要想那么多了。来吧,让紫稼服侍你,你……会感到快活的。”手掌缓缓移动,抚过他肩背腰肢,隔衣感触着他柔韧有弹性的身体。
容若思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想要挣脱,手臂伸了伸,又似乎胆怯地不敢碰我。那样子好玩儿极了。不过,他的力气真的很大。我毫不怀疑,只要他稍一发力,我绝对是骨断筋折的下场。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丝毫恐惧,反变本加利,双手轻揉慢搓,渐行渐下,用上了近两年学会的挑逗手法。
纵然容若思剑法绝世,这事上却还嫩得很。我手没动上几下,他身子已不由得放松下来,目中光芒微微散乱,呼吸也明显开始促急。我微踮起脚,凑上他的脸庞,轻柔地碰触。左膝略微前送,抵在他腿间……嘻,好象有反应了呢!
容若思身躯震了震,捉住我的双手向外拉扯,整个人退开半步,地吸气,大梦初醒般道:“紫稼!你……你干什么……”
据说武人对身体要害的保护尤其敏感,想是我最后的动作刺激到他,可惜了……我遗憾地想。他的力气果然很大,我的手给他捉住,就如被精钢束缚着,丝毫挣动不得。不过我还不想放弃,凝视着他原本明净通透、如今却薄雾轻笼的眼眸,腻声说道:“容侠不喜欢么?”
容若思又是一震,红热未褪的脸上神情愈见复杂怪异。片刻静默之后,他偏过脸不再与我对视,放开抓着我的手,退步拉开距离,掩起被我松脱些许的中衣衣襟。
我下意识地揉着重获自由的手腕,心下犹豫要不要继续。这样的大侠客、极品美人,占便宜的机会绝对是百年不遇。看他的反应,倒也不是那十分拘泥不化的道学……他并没有直接踢我下楼,也没有疾言厉色的喝斥,不是么?只不知这位大侠的底线在那里,可不要真的玩儿过了头才好。
思量间,就听见容若思的说话。容大侠的语声很轻,字句清楚,语调稍微有点艰涩,却也基本恢复了惯常的平和安静。容若思道:“谢谢你,紫稼。只是我实在不惯……你还是回去休息罢。如果雨宫主怪责于你,我会与他说的。”
我再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他居然谢我,还说要在雨扶风跟前替我说话!他以为我只是受了雨扶风的吩咐么?虽然说若没有雨扶风昨天那句话,我绝对不敢擅越雷池,与他动手动脚,但若不是我自己情愿,又哪会如此主动挑逗……当真是大侠做得久了,想不到会有我这么好色贪淫的人儿么?
我惊诧地看过去,却只看见真诚的歉意和羞惭的晕红。怎么好象是反了过来,我被他调戏了呢?
这晚,我躺在厢房的床上,望着熄灯后的室内黑沉沉的天板,听着身旁天秦卯平稳的呼息,许久无法入睡。
仿佛只是合了下眼,天就又亮了。我被叫醒时,仍倦得几乎没睡过一样。我的倦意想必很明显,叫我起床的天韩寅皱起眉头,问:“怎么,没睡好么?”眼光溜向天秦卯的方向。
其实同在宫中这么多年,每个人是什么脾性,大家都心知肚明。天韩寅该知道天秦卯不会把我怎样,否则我也不会就这么与他同住一房――说来惭愧,好象除了我对天风丑,宫中一众男弟子都是清清白白,没有那么多暖昧。会这样说,倒是有点奇怪。
天秦卯也觉惊讶。不过他向来是爱搞怪的,脸上现出夸张的惊吓表情,故做惶恐打躬作揖,道:“韩哥,我可什么都没做!你老人家千万要明察啊!”又冲我瞪眼拍床,做逼供的架式,喝问:“紫稼,你快老实交待,昨晚不睡觉做什么去了?”
我被他这一喝,倒清醒了许多,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床着衣,随口应付道:“秦哥还好意思喊冤!明明是你呼噜打得山响,吵得我睡不成。”
天秦卯当即叫起撞天屈来,那做张做致的样子,逗得我笑起来,什么倦也没了。问天韩寅道:“韩哥来叫我,可是有事么?”我不象他们要习武做早课,除非有事,没人会在早上喊我起床,向来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天韩寅摊摊手,满脸同情地望着我,道:“今天一早,容侠过来约风哥出门。爷许是许了,却不大高兴,自己闷坐半晌,叫我来找你过去。”
听得这话,我的笑脸登时变作哭脸。不是吧!大早上的,就要去做那位爷的出气筒么?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只是,叫苦归叫苦,我还是加快了动作。这等风口浪尖儿上,可不敢让雨大爷等得久了。
三两下洗漱完毕,梳过头,换件衫,拿铜镜照照,疲倦憔悴的一张脸,看着就让人郁闷!这个样子过去,绝对没有好果儿吃!连忙找出胭脂香粉。折腾一轮之后,总算把脸色弄得差强人意,至于睡眠不足满布红丝的眼睛,就没什么立竿见影的法子了。只得由着它去。
一如天韩寅所言,雨扶风独自在屋里。靠在靠椅上,手里拿着本簿册,却不曾看,目光定在空,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我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心翼翼地说:“爷安好!”往常这个时候,雨扶风起床至少也有个把时辰了。打坐练功、活动拳脚的早课已经做毕,早餐多半也已吃过,正是置极乐宫日常事务的时间。现在这个样子,果然是情形不妙。
雨扶风在椅上动了动,眼睛转过来,上下打量着我,轻飘飘扔过一句:“容若思不肯干你,就至于你难过成这个样儿?”
我大惊失色,扑地跪倒。想要分说辩解,口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毕竟我确实是因容若思而失眠――只不过不是因为欲求不满,而是因他会问及我自己的想法,还有那一个“谢”字。
我固然可以把这些都说出来,也能够让雨扶风相信我所言是实。但是,有必要吗?以雨扶风读人心思的诡异能力,我的心思什么他不知道?会这样说,根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找个发泄的由头罢了。容若思,天风丑,我算是给你两人害得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