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你好番外不信长相忆 by 陶夜
(1)
乐浩听到震耳欲聋的敲锣声,眼睛没张开,手已经伸出去,“砰”一下拍掉那闹锺。又再躺几秒,才慢慢坐起来,把两条腿挪到床边垂下去,叹口气,睁眼睛。
今天总算记得不要闭著眼睛上卫生间。
刚去一家酒店工作,被派做早点,新人麽,总是吃点亏,这倒没什麽,只不过要起早。他同夜狄的生物锺都还没有跟上趟。乐浩低头看,见夜狄裹著被子,还躺在他床下睡得香。前几天脑子里没概念,每天把他踩的嗷嗷叫。
乐浩昏沈沈起来,绕过地上的人,去如厕洗漱。狭小的窗子隐约透进天光,凉水拍到脸上,他完全清醒过来。再走出去时看见夜狄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张手张脚,面孔漂亮的不得了,乐浩瞧几眼,只觉得脚丫子发痒,忍不住望他肚皮上轻轻踹一下。夜狄哼一声,没反应,照睡。
这家夥!乐浩索性将脚搁在他肚皮上来回揉,感觉软软暖暖很有弹性。忽然间脚被一只手捉住,一抬眼,夜狄已经睁开眼,表情还有点懵懂,迷迷糊糊笑,“……浩浩。”
乐浩哼一声,走开去穿衣服。
夜狄一骨碌爬起来,坐在地铺上发呆,半晌才问,“又要去上班啦?”
乐浩撇撇嘴,废话!他看夜狄一眼,“你今天走不走?”
夜狄瞪他,用力摇摇头。
乐浩白他一眼,也不答话,拿了钥匙,径自出门去,留下一室的委屈和寂寞。
一层秋雨一层凉。
地上积了不少小水洼,乐浩漫不经心踩过去,空气的寒度让他鼻子有些微发痒。地上一定更凉,看出来那家夥人种不一样了,居然就能那样一张毯子裹著睡几天。
乐浩说不上来自己想干什麽。打电话给闵泯的时候,其实可以只报个平安,不说地址的,但鬼使神差的就说了,说的时候心跳便开始加快,说完了隐约的不安。不能不承认,他想看看夜狄的反应,走的时候偷溜的,期待麽,看他会怎麽样。
那一天都有点神不守舍,等晚上回到住,看到等在门外的夜狄,先是一块石头落地,然後立刻开始焦躁起来。他究竟在干什麽呀?所以对夜狄没有好脸色。
不耐烦地呼喝他,让他睡地板,每天问“你走不走?”
乐浩不问“你什麽时候走?”
感觉不一样,後一种问法,乐浩一想到心便突突跳得慌。
几天下来乐浩都觉得自己表现的太无礼太绝情,然後又给自己找借口,他都已经收留他了,还要怎样?再然後又想,谭夜狄还真是荣辱不惊,以前对他百般奉迎笑脸相对,现在给他吃尽排头,他倒真是抱元守一,总还是坚定憨颠。乐浩有时候也挖苦他,後来发现没用。他那些话里有话,含沙射影,换了是莫狄修那人精儿,怕不拿著翻来覆去想它个几百遍,说给夜狄听,真是对牛弹琴,他听不懂!
酒店的自助早餐很难翻出样,不过是些点心粥品。高峰时间过去,乐浩靠在角落休息,顺便出神,两分锺没到,便听到其他师傅在叫,“乐浩,添东西!”
明明三四个人在那里,一定要叫他。乐浩不作声,过去干活,其他老师傅聚在後门抽烟。这样人浮於事,倚老欺生,乐浩心想,如果我自己开店开成这样,早关张大吉了。他手脚利索,眼尖心细,很快把要做的事做好,并没有注意到厨房门口一直有人在看他。
过一会儿,那人走过来,问他,“今天是什麽咸粥?”
乐浩抬头答,“鱼茸粥和紫菜瘦肉粥。”然後认出那人是自己应聘来时见到过的餐饮经理,姓氏很奇怪。乐浩当时见他名牌上写著“咸与甜”三个字,非常纳闷。
“客人不太喜欢。”咸与甜皱皱眉,问他,“可不可另做一小份,只要清淡,改用其他料也行。”
乐浩怔一怔,答,“可以。”
这时候後门的老师傅们看见上司来,立刻不动声色作鸟兽散,有人过来热络地问,“咸经理,有什麽事?”
咸与甜道,“没什麽,叫──”他看一下乐浩胸口名牌,“──乐浩再单做一份粥。”
那人即刻说,“我来吧,乐浩刚来不熟手。”
咸与甜看他一眼,淡淡道,“一份粥而已,这个也不熟手,他怎麽做厨师?”
这话听起来奇怪,不知道是在训谁,那师傅讷讷地,只得笑笑走开。
单做,这一定是什麽特殊的客人了。乐浩琢磨一会儿,去取了料来动手,不一会儿端出一份嫩滑爽腴的鸡粥,配上两小碟子卤豆干和糟毛豆,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他招呼服务生,将东西送出去。
2
扰扰攘攘的,还没歇多久,又到午餐时分,外头菜单渐渐递进来。乐浩刚来,只能打下手,又忙又累又不出活儿,正埋头收拾几尾鱼时,听得旁边两个厨师低声嘀咕,“……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客,口刁成这样,特地知会说是要清淡,给他清淡了去,又抱怨咱们是贩燕窝的……”
另一个厨师不解,“菜里哪有燕窝?”
乐浩想一会儿,抿著嘴低头笑,这是谁?说话这麽刻薄。
正忙乱间,外头有人叫他出去听内线电话。乐浩出去拿起,对方口气夹著不爽快,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说,“乐浩,把你早上那粥再做一份叫人送来。”
乐浩一呆,眨眨眼,立即反应过来,有些想笑,问,“连著两顿粥,吃得饱吗?”
咸与甜不说话,在那头长出气。
乐浩心里明白,这家度假酒店,沾了地方的光儿,论风景论游乐是出名的,有这一项就把其他缺点遮掩过去不少。客人很多时玩高兴了,就不太在乎,大不了外头吃就是了,不少小馆子反而名噪一时。
他想一想,说,“不然再加个点心吧。”
对面人已经冷静下来,说,“加一道点心和一道菜,别再给我弄出抹布味儿来。”
喝!乐浩一凛,敢情他是在这儿上火呢。
厨房间说大不大,也是军阀割据,连个炒勺油瓶都几乎有姓氏。乐浩不理别人侧目,自管自安安静静去料理东西,主厨大约也接到经理电话,虽然面色有些不豫,却一声不吭。待烧好的菜端出去,乐浩便又回去干自己的杂活儿。
他上早班,到忙乱告一段落,便自去淋浴换衣,准备回家。
走到後面的园酒吧,吧台里的小服务生一看见他便叫,“喂喂,你是不是乐浩?”
乐浩转头迷惑地看他,那服务生连连招手,“快回来,咸经理找你。”乐浩莫名其妙走过去,问,“怎麽打到这里来?”
服务生笑,“电话哪里都打遍了,说谁看到你就赶紧拦著你。”
咦?
“……叫你赶紧去他办公室。”
什麽事这麽急?乐浩先想到那个嘴刁的客人,不是又有什麽新样吧?还是嫌中午的菜不好?可是都这麽半天了,现在才发作。纳闷归纳闷,他还是一步不停往经理办公室走。敲敲门,里头有人答,“请进。”乐浩推门进去,咸与甜从桌子後头站起来,还没等开口,旁边已经有人问,“中午的菜是你做的?”
乐浩转头,一位头发略有些斑白的老人正站在那里眯眼瞧他,看上去已经有点年纪了,却身板笔直,精神矍烁。
乐浩点点头。
“你……姓乐?”
再点头。
“乐宝原,你可认识?”
乐浩一怔,“……我父亲,叫乐宝原。”
老头儿睁大眼看他,一拍手,“啊呀,我就说麽,中午那个白笋你用了甜酱是不是?旁的厨子没这麽做的,我就吃过一,就是你父亲做的。”
乐浩愣愣地看著他。
老头儿一张脸笑成菊,“阿宝的儿子都这麽大啦?哎呀呀,这个家夥,搬家也不打招呼,再回来想吃吃他的手艺居然找不到人!你父亲现在在哪里?你也学了他的手艺啊?不错不错……”
“呃,”乐浩有点歉然地看著他,“我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老头儿僵住,“……什麽?”
“已经,已经去世十年了。”
老头儿满脸的笑顿时褪光,惊讶中有点不太相信的神气,然後浮上一丝痛惜来,喃喃道,“怎麽会?”
咸与甜看出乐浩的无措,走过来扶住老人,小声说,“爸,你坐下慢慢跟乐浩聊。”又转头对乐浩苦笑,“这是我父亲,他中午吃了你的菜,就一直奇怪,琢磨半天,非要叫你来。我还当他吃对了胃口,所以想找你回来加个班……”
乐浩只余点头的份儿,他也满心的好奇。他的手艺确实是父亲给打下的基础,这老人以前吃过父亲做的菜,居然十几年还能分辨出那个滋味儿来,真是难以想像。
“想当年……”许久,咸老伯才慢慢平静下来,眼里还有些哀色,“我在福瑞楼吃阿宝的菜,惊为天人,他那时候是福瑞楼的主厨,一道全壳甲鱼,多少人慕名而来。阿宝烧菜,最大的好就是不取巧,多平淡的材料照样能出鲜,难得啊难得……”
乐浩笑,“可是後来人家说我父亲的菜上不了台面,撤换了他。”
“哎哎,有眼无珠啊!”老头儿痛心疾首,“我那个时候就请阿宝出来做,他的手艺一定技压四方,可是他不肯啊!那时候你爷爷好像还在,他就说家有老人不远行,可惜啊……”
“咸伯伯也开饭店啊?”
“是啊,我那时在英国开中餐馆,还在美食协会任职,那一年国内也想办协会,所以请了些人来,就是这样才认识你父亲,我们那是以吃结交啊,你父亲後来叫我大哥,炒私房菜给我吃,你那道白笋哪,他可没在外头做过的!”
乐浩听的稀奇,“咦,我都不知道。”
“你那时候小嘛,我想想……”老头儿望著天算,“我回来的时候,你大概是两岁,今年你21是不是?”
乐浩直点头,“伯伯好记性。”
“你做生日的时候我也去的呀,就在你家请的客,你父亲烧菜,你母亲抱著你玩儿,我们都逗你,捻你的耳朵,你这里有颗红痣呀,跟你母亲一模一样,都漂亮。──你母亲现在可好?”
乐浩听到这里,抿抿唇,“……我母亲去得更早,我四岁的时候她就生病去世了。”
老头儿张口结舌,半天才“哎呀”一声。
3
乐浩不记得父亲提起过咸伯伯。他记得自从母亲过世,父亲便一直很沈默,即使後来同闵泯妈妈再婚,也还是少言寡语的。但是咸伯伯记忆里的父亲完全不同,似乎是个年轻开朗,爱说爱笑的青年。他们那时关系一定不错,咸伯伯甚至记得乐家用来待客的粗陶茶壶底上刻的是篆体“乐乐陶陶”四个字,因为乐浩母亲姓陶。
“岁月如流水啊……”老咸感慨万千,同乐浩说,“能再见到你,这是缘份哪,你这孩子也吃了不少的苦吧!”
一句话勾起不知多少心思,乐浩看著老人慈爱的目光,胸口忽然痛一下。想一会儿,浅笑著道,“还好。”
是还好。
乐浩突然想起还在家里的夜狄。
那边厢老咸已经转头去吩咐咸与甜,“阿浩是我故交之子啊,十多年来我一直牵挂,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得天之幸,你可得多多照应……”
咸与甜点头是是是。
老咸还在说,“他如今父母都不在了,无依无靠,我同阿宝是兄弟,他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你也得把他当兄弟,你大了几岁,那就是哥哥……”
老人家有点太热心肠,这兄弟哪是强迫认的。但是咸与甜照样恭恭敬敬回答是是是,抽空还朝乐浩微微一笑,乐浩顿时有点尴尬。最後还是咸与甜解围,劝自己父亲,“爸,乐浩累了一天,先让他回去休息吧,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回去。”老头儿这才醒过来,连道好,嘱咐乐浩明天再过来。
咸与甜陪乐浩一起出去,走了一会儿还不离开,乐浩看他一眼,说,“咸伯伯真是热心,十几年前的旧相识还记著。”
咸与甜但笑不语。
乐浩也客气地笑,继续说,“老人家念旧,咸经理可别当真。”
咸与甜看他一眼,目光有点讶异,说,“你想到哪里去了!”
“……”
“你父亲可不是旧相识,你年纪真的小,完全不记得了,他们的交情可不一般。只可惜隔得远了,後来我家有些变故,你们又搬了家,这才断了音信的。小时候我叫你父亲阿宝叔叔,叫你小耗子弟弟的。”
乐浩睁大眼睛,茫然,“你见过我?”
咸与甜笑,“自然见过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大门口,乐浩还在匪夷所思,忽然被一个人拖住大叫,“……浩浩!”两人一起转头,乐浩一怔之下,眼珠子几乎掉出来。
他看到谭夜狄。
看到夜狄当然不是什麽新鲜事,但夜狄此时穿的却是酒店门童服饰,而且还满脸兴奋。乐浩说话都不利索,“……你,你在这里……干什麽?”
夜狄得意洋洋,“我找到工作!可以跟你一起!”
乐浩嘴巴大张,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点恼怒,放低了声音,道,“你发什麽神经,居然跑来这里工作,还不赶快回家!”
夜狄被他一说,满腔的欢喜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有点委屈,“我想跟你一起啊,我等了好几天才等到他们说招人,还说我条件好,立刻就可以上班……”
这榆木脑袋!乐浩明知一时半会儿跟他说不清,只得忍著气问,“你上到什麽时候?”
夜狄想一想,“说是先上一个连班,我早来了,大概要到明天上午下班。”
乐浩皱眉,新来的怎会上连班,摆明欺负人,这酒店看来风气不好。咸与甜也听出来了,问,“怎麽这麽排班?”又转头问乐浩,“是你朋友?不然我去同他们主管说说。”
乐浩没好气,“他不是我朋友!”
咸与甜一愣。
夜狄垮下脸去,一双眼睛含冤带露,眨巴眨巴,神态极其可怜。
乐浩吁口气,冷冷道,“你愿意做就做吧!”说完甩头便走。
咸与甜急忙跟上去,忍不住回头多看夜狄两眼。
……条件好……是不错!混血儿似的,十分英俊,眼珠子似乎都不是纯黑,轮廓很,尤其那身材,穿上门童制服更加挺拔帅气。
乐浩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原本还想著买点菜回来烧给那家夥,这些天他也著实没吃好,自己上班不理他,他就饱一顿饥一顿的。
其实一直心事著,对他再不耐烦,看到他在眼前,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有个地方塌塌实实,即使明知道这样子是不对的!跟咸老伯说还好,也不是硬撑,──真的觉得已经不错了,想到夜狄赖在家里的样子。
焦躁,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切总会结束。既然终有一天会结束,那还不如什麽也没发生过!可是想到那样子,心里又会不舒服。每当看到夜狄那单纯的样子,火气就会上来,为什麽他就可以这麽若无其事?天真单纯?凭什麽我的心事在你那里就变成什麽也没有?
乐浩一夜无眠,眼下隐隐现出青黑色来。
他下定决心,今天把那蠢货揪回来,送他走!他再也不要跟他牵扯上任何关系!
正要去浴室,大门响,声音有气无力。乐浩去开门,呆一下,夜狄垂头丧气站在门口。见他来开门,抬头,半晌,低声说,“他们把我开除了……”
乐浩先是一呆,继而竖起眉毛怒道,“为什麽?”
哪有这样的?只上了半天班就开除,如果这样还不如开始就别用人。让人去守个大夜然後再走路,又没工钱拿,存心欺负人嘛!他直接预备揪著夜狄回去讨说法。
夜狄耷拉著脑袋,没精打采,“今天早晨领班来的时候,我很客气地跟他打招呼……”
“那很好啊,是要跟领导搞好关系。然後呢?”
“然後,他就骂我……”
乐浩又气,“神经啊!跟他打招呼还骂你?”
夜狄摇摇头,“不是的,我以为他也是新来的人,所以很高兴地跟他说话……”
“……”乐浩表情逐渐平静。他突然意识到刚才被自己忽略的一点。
果然。
“……他说他跟我抬头低头已经见了七八面了,我居然还不认得他,就骂我是笨蛋,……然後就把我赶出来了……”
乐浩面无表情看著夜狄。
那大孩子哭丧著脸,气沮,“他说我IQ得从零倒著往下数,还说酒店请了我会把客人都得罪光。”
乐浩嘴角抽搐一下。这话人家没说错,确实有这个可能。他忍了又忍,终於憋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接著一发不可收拾,变成哈哈哈大笑。
夜狄被他笑的发怔,面色开始变黑,气鼓鼓瞪他。
乐浩笑够了,缓过来瞧夜狄,脸上还是笑盈盈地,半天才开口,“不去就不去吧,那差事你真的干不了,还是乖乖在家待著吧。”
夜狄瘪瘪嘴,走到一边坐下,很郁闷的样子。
乐浩心里一软,“这样好了,晚上我回来做饭给你吃,如果你真的想做事,到时我们再想想去做什麽好不好?”
夜狄抬起头,眼睛一亮,“浩浩,你不赶我走了?”
乐浩早把刚才的决心忘到了九霄云外,笑咪咪回答,“那得看你能不能把我伺候好了。”夜狄欢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
被那温热修长的身体团团裹住,乐浩心里忽然一松,反反复复的思量挣扎好似被那有力的手臂从身体里挤出去。他模模糊糊想,不然就这样把夜狄占为已有算了!
那一天厨房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乐浩起先心思还留在家里游游荡荡,要过好半天,才发现四周不对头。仔细观察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被排挤和欺压了。主厨一句人手不够,乐浩就发现自己被发到後头去备料和清泔水桶。
很无语的感觉,乐浩闷头寻思著,恐怕还是得自己做比较好一点。正想著,旁边有人叫他,“阿浩!”
乐浩忙转身,“咸伯伯。”
老咸满脸震惊,“他们怎麽叫你干这个?”
“这个,”乐浩看看弄污的白围裙,随口说,“总得有人干啊。”
“胡扯!”老咸看起来十分不快,“你一个大厨子来弄这些,厨房里那些小徒弟都做什麽去?”
“呃,”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恐怕还是拜您那一粥一饭所赐,乐浩只得笑,“咸伯伯怎麽逛到这犄角地儿来?”
“哪是逛,我特为来找你,”老咸连连摇头,“这不成,与甜怎麽搅的?让你在这里倒馊水!走走,我们去同他说,不在这里做了!”
“伯伯……”乐浩完全没有表达个人意愿的余地,被咸老伯一路拖著去咸与甜的办公室。咸老伯如入无人之境,伸手在门上砸两下意思意思,一把推开门进去,咸与甜正在讲电话,见势赶紧放下话筒。
“你这小子怎麽搞的,我昨儿才叫你照应阿浩,你今儿就叫他去倒馊水?”
咸与甜莫名其妙,来回看他们,见乐浩一脸的尴尬,“……倒馊水?”他脑子转得快,立刻反应过来,问,“厨房里的人欺负你?”
没等乐浩回答,老咸已经替他做决定,“行了,我也不指著你了,阿浩今天就辞职,不在这干了!”
“那个……”
老咸很独断,“正好,阿浩干脆就跟著我,做我儿子,承我衣钵,省得我在你身上白费劲!”
乐浩听得他这话出口,心里暗暗叫苦,咸伯伯说话太不经大脑,得罪自己儿子没商量,连带著也拖自己下水。他急忙去看咸与甜,希望用眼神告诉对方那不是他的主意。
但是咸与甜没有看他,他死死盯著自己父亲,眼睛发亮,沈声问,“爸的意思是要收乐浩当干儿子?”
“对!”老咸气势如虎。
“那爸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的事业要让乐浩去承继?”
“咸伯伯咸经理……”乐浩忍不住要插嘴。
咸与甜头也不回朝他挥挥手,要他闭嘴,继续问,语气里兴奋之情溢於言表,“……是不是连餐馆和食谱的事都让他去弄?”
老咸瞪他,“怎麽?你不服气?不是我说你,与甜,你看看你连个小小酒店餐厅都管不好……”
“不不不,”咸与甜笑逐颜开,“我很服气,阿浩本身就是厨子,比我强多了,有他帮爸一定如虎添翼!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办认子仪式。”
老咸狐疑地瞪他,“你什麽意思?”
咸与甜面孔放光,说,“这是喜事嘛,早点办了爸心里高兴呀!”
乐浩终於插到那两父子之间说了一句话,“咸伯伯,这不行的!”
老咸回头,“为什麽不行?”
乐浩语塞,犹豫半天。
老咸有点不高兴,“阿浩,你是不是瞧不起伯伯,不愿当伯伯的干儿子?”
“不是的!”乐浩急忙说,“只是──”
咸与甜道,“阿浩,你放心,爸这些年都一直念叨你们,他一定当你亲儿子那样疼的。”
“是,是这样,”乐浩犹豫著说,“我还有个哥哥在D市……”
“哥哥?”老咸有点困惑。
“是,是我爸再婚时带过来的哥哥,大我三岁,我爸去世後都是後来的妈妈和哥哥照顾我,我哥对我很好……”
“那你这位继母和哥哥……”老咸没想到这情形,迟疑一下。
“妈妈也已经去世了。”乐浩轻轻说。
“这样啊──”老咸考虑一会儿,断然道,“好,那我们就一起回去一趟。你们兄弟两个都不容易,我认了你,你哥哥也就是一家人了,以後大事小事有家就有个依靠。”
5
乐浩很困惑,不明白事情怎麽发展到这个地步,不过才一天他突然多出一位干爹和一个干哥哥来。老咸比他霸道,完全不给他多说的余地。
“与甜去订票,我们明天就走,阿浩今天就跟伯伯一起住。”
出奇的是,咸与甜也跟著闹,迫不及待,“好好,我也一起去。”
乐浩突然想到家里的夜狄,“啊,伯伯,不行。”
老咸挑起眉毛,样子有点滑稽,“又不行?”
乐浩挠头,期期艾艾,“那个,家里,还有一个人……”
老咸看他神情,喜形於色,“阿浩,难不成你已经娶了媳妇?”
乐浩眼睛瞪大,媳妇?“不不不,不是的。”他连连摆手,“不是的,他是男的,他是我的……我的……”
老咸小咸一起等他下文,乐浩实在说不下去,夜狄是他的什麽人?
逼到眉毛梢上,乐浩狠狠心,终於说,“咸伯伯,你听我说,他是我男朋友。伯伯,对不起,我很感激您,不想让您不高兴,可是也不能骗您,那个,还是算了吧。”
大不了再走到别去就是了,乐浩心里叹气。咸伯伯那样的热情,可是没办法,他不想到时候在老人家脸上看到大失所望,厌恶乃至觉得被欺骗的表情。785575FC著瘦忍连:)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朋友啊?”老咸满脸茫然,“那也没什麽,你对不起什麽啊?”
咸与甜也是一怔,但似乎是听明白了,於是用眼神询问乐浩。乐浩点点头。咸与甜眨眨眼,一本正经解释给父亲听,“阿浩的意思是他,嗯,就跟你邻居戴维那一对一样,他也喜欢男人的。”
老咸张大嘴,半晌,长长出声,“啊──”
乐浩心反而定了,第一在人前承认夜狄是自己男友,心里有一种酥酥软软的感觉,眼泪几乎掉下来,他几乎想立刻甩头走开,跑回家去。
这时候他听到老咸感慨地说,“可怜啊,阿宝去的早,果然是有影响。”
乐浩抬起头。
老咸似乎忽然想起来,问,“阿浩啊,你也喜欢摇滚乐?”
乐浩被他问愣住,茫然地摇摇头。老咸大感欣慰,“这就好这就好,摇滚乐有什麽好,吵得人头壳痛!”
咸与甜凑到乐浩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我们家隔壁搬来一对同性恋邻居之後,我爸特地去看过心理医生,接受绝对没问题。”
乐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咸状似有点遗憾,“可是这样阿宝可就後继无人了。”
“可以收养嘛。”咸与甜很无所谓,“波力不也是戴维他们收养的,多有天份,现在已经学会做中式炒蛋了。”
老咸连连点头,“对对,比他那两个老爸可强多了,就知道敲敲打打!”他想想不放心,再问,“阿浩啊,你男朋友也不喜欢摇滚乐吧?”
乐浩有点想笑,“不,他不喜欢。”
“那很好啊,”老咸拍板,“叫他来,给伯伯看看。他是做什麽的?”
乐浩抿著唇笑起来,“他以前在学校工作,後来因为跟著我来这里,就把工作辞了。”
咸与甜觑个机会偷偷问乐浩,“是那天门口那个人?”
乐浩脸有点儿发热,轻轻点头。
“样子不错啊,”咸与甜说,“看著挺精神的,叫他跟你一起帮爸爸,英国那边环境也宽松些,压力比较小。”
乐浩看他,欲言又止。
咸与甜似知道他想说什麽,微笑,“你来对我有好的,慢慢来,以後你就明白了,到时不要後悔就好。”
乐浩怔忡,好半天才说,“说不定时间久了,你们会对我失望。”
“不会,”咸与甜很肯定,“爸爸看人才准,他说你是好孩子。”他拍拍乐浩的肩,“爸相信你,我也相信。别多想,快打电话叫你男朋友过来。”
乐浩吸口气,回他一笑,拨电话。
跟夜狄讲完,乐浩想了想,又拨电话给泯泯。
“哥?”
“浩浩?”泯泯有点奇怪,紧张起来,“怎麽了?”他跟乐浩几乎一天一个电话,这时候又打过去,直觉仿佛有事。
“没事儿,我要回去一趟。”
“好啊,”泯泯继而又有点犹豫,问,“夜狄呢?”
“他也一起回来。”
“……哦。”
“是不是莫狄修又找你麻烦了?”乐浩敏感地问。
“那倒没有,开庭的时候见过他,我看他想过来说话的样子,可是後来又没来。”
“嗯,他要再说些不三不四的,你别对他客气。”
“我知道,你把夜狄怎麽样了?”
乐浩撇撇嘴,“那家夥,那麽笨,我能把他怎麽样?”
泯泯在那头轻轻笑,“对他好一点,浩浩,他跟他家人不一样的,……其实夜狄的妹妹人也不错,你知道她来找过我吗?”
乐浩竖起耳朵,“莫珊罗?她干嘛?”
“她来道谢,说我的挺身而出让她及时看清了自己所爱的是什麽人,”这话估计是珊罗的原话,泯泯自己从来不这麽说话,“使她免於掉进可悲的爱情陷阱,虽然脆弱的心灵受到了打击与伤害,但她会站起来的,还让我也勇敢地站起来。”泯泯的语气含著笑意。
乐浩没好气,“跟谭夜狄一样脱线!”
泯泯终於笑出来,“我挺喜欢她的。她走的时候还打电话向我道别来著。”
“她走了?”
“嗯,刚走。她说她妈妈现在还在外头巡演,没办法来提亲,让我告诉你别急,”泯泯有点困惑,“那是什麽意思?”
乐浩皱起眉,“不知道。”
“哦,不然是我听错了,你知道她那口音……倒是你,什麽事这样急著回来?那边环境不理想吗?我想著等放假也过去看看呢。”
“泯泯,我在这边,遇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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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狄被叫过来一起吃饭,老咸嫌弃儿子治理下的餐厅水准太差,招呼说要带他们去吃真正的美味。乐浩到酒店门口去等夜狄。
远远就见人高腿长的夜狄一颠一颠冲过来,顺势要往乐浩身上扑,被一掌推开。夜狄毫不气馁,依然很开心的样子,“浩浩,你不是说晚上才回来给我做饭?为什麽现在就叫我来,是不是想我了?”
乐浩斜睨他,要笑不笑,“我也不想叫你来,是一位长辈要见你。”
“谁?”
“跟著走就是了。”
走两步,乐浩又站住,“喂,我先警告你,见这位伯伯的时候不许你乱说乱动装弱智,给我斯文成熟点。”
夜狄搔头,犹豫一下,问,“什麽叫乱说乱动装弱智?”
“……总之不许说我跟你……喜欢啊什麽的!”
“哦──”夜狄愣一愣,答应著,眼神很有些迷惘。
乐浩发狠,“你要敢乱说话,我立刻把你赶走,永远不见你!”
夜狄吓一跳,连忙申辩,“我已经答应了!你不能赶我!”
咸老伯一见夜狄,眼神立即犀利起来,上下左右打量他一番,不说话,表情高莫测。夜狄果然守约,露出得体的微笑,乐浩介绍之後,立即恭敬的小鞠一躬,客气招呼,“咸伯父您好。”
“嗯──”老咸拖长声,威严地点点头,率先出门,“走吧。”
一行人没上车,在老头儿的带领下穿街过巷,钻进一家蓬门小店。地方虽小客人却不少,店堂里热浪滚滚。老咸进门便向柜台上招呼,“老标,生意不错哪。”
柜台後面的人满面笑,“咸老伯,又来啦?”
“嗯,今儿请客,还是那天我吃的那几样,再给做上来。”
“好,您後头坐。”
老咸招呼著三个年轻的,一直走到後进院子里,在瓜棚底下坐下来。
咸与甜一脸惊异,四下张望,“爹,你才来没几天,怎麽这种犄角旮旯地方也找得到?”
老咸面露得色,训他,“所以说你不是这块料,枉你来了快半年!一点钻研精神都没有。”
早知不问!咸与甜灰溜溜低头喝茶。老咸视线转向夜狄,“钻研”了一会儿,开口,“你叫夜狄?这名字倒是文雅。”
“是家父取的,家父曾任大学中文教授。”
“咦?”老咸惊讶,“是吗?那你家也算罗。听阿浩说,你也在学校工作过?”
“是,我以前在芝加哥大学工作,前一段时间到S医科大来,就是在那里认识浩浩的。”
咸与甜一怔,转头看乐浩。对方低著头,鼻尖对著茶杯,一声不吭。老咸也一脸的没想到,不由肃然起敬,“啊哟,那真是家学渊源了。那麽,你是混血儿?”
夜狄点头,“对的,家父是中国人,家母祖籍法国。”
他表现中规中矩,温文尔雅,连说话都刻意捏起一个腔调来。乐浩一边听著,头越来越低,几乎埋到桌子底下去。老咸却大感满意,连连点头,接著问,“那麽,你是喜欢我们阿浩罗?”
这话一出口,夜狄却怔了怔,目光立刻往乐浩方向瞄。
乐浩用手托著额头,挡住自己脸。
夜狄看起来有点无助,半晌,迟迟疑疑地回答,“……不是的……”
老咸眉头立刻拧成一团,瞧那势头便要拍案而起,“你说什麽?”
夜狄猛挠头,愁眉苦脸,憋闷半刻,终於道,“伯伯,是这样的,我是入赘到浩浩家当女婿的,我生是浩浩家的人,死是浩浩家的鬼。──不过呢,像喜欢浩浩的这种话,我是不能说的,浩浩不许我说。”
咸与甜幸而低头的快,一口茶全喷在自己裤子上。
只听“砰通”一声,乐浩脑袋从手掌里掉下去,再抬起头来已经是面红耳赤。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对著夜狄,怒目而视。
夜狄十分无辜,回视他,讷讷道,“……不然……要怎麽说?”
老咸兀自张口结舌,“你你,你说,你是阿浩的女婿?”
乐浩怒,“不是!他最多只能算我家童养媳!”
夜狄眨眨眼,“童养媳也行,只要你肯跟我结婚就好。”说完了,犹豫一下,问,“童养媳是什麽?”
咸与甜受刺激太过,茶水呛进气管,咳个不停。
老咸的头颇艰难才转向乐浩。乐浩面上有点挂不住,小声说,“他,他脑袋有时候会有点秀逗,伯伯别介意。”
老咸愣愣道,“嘎?噢!不会!不会!阿浩啊,你们已经好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啦?”
乐浩连脖子都通红,连连摆手,“不是的!”
老咸忽然笑起来,“没事儿没事儿,不用不好意思,这个孩子不错!很憨实,我很看好。阿浩啊,叫他跟你一起来帮伯伯,你们夫唱夫随,一定能把伯伯的事业发扬光大。”
咸与甜偷偷扮鬼脸,被老咸看到,狠狠瞪他,“不争气!指著你,我死也闭不上眼!”
咸与甜愁眉苦脸。
夜狄笑逐颜开,“伯伯的意思是我可以跟浩浩在一起啦?”
乐浩在桌子底下用力踹他。
7
老咸挺喜欢夜狄,当即吩咐与甜买多一张票,四人一起成行。
那一顿饭後半段,乐浩双眼发直,有些心事,他仍想谢绝咸老伯好意,可是说不出口,那老爹爹般的唠叨武断和热切实在令他舍不得。这麽一转眼,已经到了第二天。
出门前,乐浩又想起一件事来,严厉警告夜狄,再见了咸伯伯不许问人家您是哪位!夜狄有点不高兴,嘟囔,“浩浩,我没那麽笨,我跟在你後头,你怎麽叫我就怎麽叫。”
乐浩看他半晌,听天由命地摇摇头。
这确是个好办法,老咸与小咸真的没有看出半点异样来。
一路相安无事,下了机,远远看见闵泯与正杰等在出口。
乐浩加快脚步,走近了,丢下手里包包,两兄弟紧紧拥抱在一,半天才放开彼此,闵泯脸上笑笑的,眼睛水亮。然後转头问,“这位就是咸伯伯吧?”
老咸视线落在两兄弟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抬头看闵泯略带腼腆的沈静笑容,不由连连点头。
到了车上,闵泯悄悄同乐浩说,“你同夜狄陪咸伯伯父子俩一起住酒店。”
乐浩看他一眼,点点头。
闵泯与正杰先送了他们去酒店休息,老咸见套房里备有一系列的D市休闲旅游手册,很是兴奋,拿著翻看,咸与甜在旁边问,“哪家最好?老爹,酒席订中餐还是西餐?”
老咸敲他头一下,“那自然先得去吃吃看!”
又问,“福瑞楼现在如何?”
正杰在旁边摇头,“早不行了,现在最出名的是赏海园,但是那一家也只名气大位置好而已,菜色一般,晚上我们去大艾的海岸酒店,咸伯伯去尝尝,听说有些菜做法很出奇。”
老咸有些惆怅,转而笑起来,道,“好,就去吃吃新鲜东西。”
说一会儿话,乐浩悄悄拉著闵泯坐到一边,问,“是不是因为官司的事情,家里有麻烦?”
闵泯摇头,温和地笑,“没什麽的。”过一会儿才道,“跟他们家打官司,又是这个接骨眼儿上,总有点引人注目的,怕你们嫌烦。”
乐浩琢磨一阵儿,说,“泯泯,真的不要我回来帮忙,如果有什麽事……”
闵泯忽地攥紧他手,乐浩抬头看他,只听他轻轻地,认真道,“浩浩,这件事跟你没半点关系!……不沾边儿的,知道麽!”
片刻,乐浩才安静地点点头。
闵泯侧头瞧正跟正杰聊的起劲的老咸,笑起来,说,“这位伯伯性子好像很急的。”
乐浩瞧瞧老咸,也失笑,很快笑容又从颊边褪去。
“……怎麽了?”闵泯看著他,小声问。
乐浩长长吁口气,苦笑,“……咸伯伯……真是长情!因为我是爸爸的孩子,就觉得我一定是好的……问也不问清楚就……”
闵泯不作声,怔怔看他,忽然微笑起来,“你本来就是好孩子!”
“……”
“……不管你干了什麽调皮捣蛋的事……不管别人怎麽说……你都是我们家最宝贝的好孩子……”闵泯将自己的手盖在乐浩手上,有点用力。
这时候正杰走过来,“泯泯,先让伯父他们休息一下,晚一点我们再过来,好不好?”
闵泯点头,站起来,转身走开前看弟弟一眼。
“在想什麽?”开车的正杰侧头看闵泯一眼。
“……我在想,”闵泯眼里有淡淡怅然,“为什麽我不能把浩浩留在身边?”
“……”
“……浩浩是我唯一的亲人……有时候想想真的不公平!”
正杰轻轻点头,“我懂。”
闵泯怔怔看著车窗外头,华的城市,来往的人群,斑驳细碎的行道树绿荫……恍恍惚惚的昔日……浩浩漂亮的机灵的眼睛……很清晰地记的他第一叫哥哥的情景……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过去……
“……离开也好,”他回过头看著正杰,“离开也好,走到很远的地方,不用再回头看,一定有更多的人疼他爱他,有了咸伯伯和夜狄,他会有更好的家……”
正杰伸过一只手,轻轻拍他,带著安慰。
闵泯撇过头,悄悄用手抹一下眼睛。过一会儿,听到正杰含著笑的声音,“……谭夜狄身边,是不是更好的家,还真是值得商榷。”
闵泯回头看他,“什麽?”
正杰挑挑眉。
闵泯狐疑,“你不是也同意,说夜狄很爱浩浩?”
“是,”正杰点头,“这一点是肯定的。”
“那不就好了!”
“……泯泯,你想想夜狄的後面。”
闵泯沈默片刻,说,“他二哥肯定知道他们在哪里,可是这一都没有去骚扰他们,我以为……”
“那不表示什麽,也许他只是不希望引起夜狄的反感。但你想想夜狄做了什麽,他辞职,扔下学校和医院的工作跟著浩浩跑。──泯泯,如果你是他的家人,你会怎麽想?”
8
无论闵泯怎样想,怎样忧心,也没有用,因他不是当事人。
晚上大家热热闹闹去了大艾,这里背山面海,靠近渔港,海货新鲜之外,又有山菜,所以虽然地方稍远一点,仍有不少客人找过来。有几道菜十分合老咸的口,叮嘱乐浩,“你仔细尝尝,看人家是怎麽做的。”
咸与甜悄悄同乐浩说,“这是功课。”
闵泯抽空子跟夜狄闲聊,“……以後有什麽打算?”
夜狄很开心地回答,“咸伯伯说我可以跟浩浩一起帮他。”
闵泯听了,默然无语。
正杰在旁边轻笑,过一会儿,低头凑至他耳边小声说,“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闵泯愁闷地看他一眼,又去看乐浩。兄弟俩太了解彼此,闵泯看得出来,自从下了机,浩浩便有些心神不定。
心思那样细腻的浩浩,也是在不安吧?
回酒店的时候,老咸已经打探到不少消息,预备第二天再到几招牌菜出名的饭店去瞧瞧,咸与甜乐呵呵同父亲说,“叫阿浩陪你去!”
老咸“哼”一声。
咸与甜又问,“爹,我可不可改改名字?”
老咸瞪他,“你还想做什麽?”
乐浩与夜狄走在後面,预备上电梯的时候,斜刺里过来一个人,拦在他俩面前。乐浩猛地抬头,心里一顿,想,来了。
那人是莫狄修。
头脑单纯的夜狄“咦”一声,意外地笑起来,“二哥?这麽巧,怎麽你也在这里?”
莫狄修看看他们俩,眼神复杂,“什麽巧,我特意来找你的!”
夜狄愣一愣,嘴巴张开,这才想起来,“啊──,我已经跟你断绝来往了!”他立即看看身边的乐浩。乐浩垂下眼皮,面无表情。
莫狄修没好气,“你别胡闹了,我有话同你说。”
夜狄蹙眉,想一想,挡在乐浩身前,道,“要说什麽?你可不许说不好听的话,不许让浩浩不高兴!”
莫狄修摇摇头,叹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放心,我要说的话跟他没关系,我只是要告诉你,学校和医院一直在找你!你倒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工作做一半就扔下不管。”
夜狄有点不解,“我走的时候都有理,该交接的也交了,连我的研究资料都留给助手。”
“那是你以为!”莫狄修瞪他一眼,“医院心脏研究中心的人急得团团转,说有一个实验数据不对。罗校长也说有事情要找你,──你自己看著办吧,做事情负责一点,别像小孩子似的想怎样就怎样!”
夜狄搔搔头,有点为难,过一会儿,才偷偷瞄乐浩一眼,小声说,“那我明天过去看看好了。”
莫狄修顺著他视线也看乐浩一眼,意味长地笑一下。
夜狄忙忙道,“没有其他事吗?啊啊,那我们上去了哦。”说著扑过去按电梯。
乐浩默不作声跟过去,经过莫狄修身边时,他听到那人低声说,“请考虑一下他的前途!”
夜狄洗好澡出来,左右看看,找到露台外面的背影,走过去。乐浩正缩在藤椅子里,抱著膝,望著下头发呆。夜狄过去躬身从後面搂住他,出乎意料,并没有被推开,不由心里一喜,──可是也没反应,抱一会儿,他把头探到前面去看。
背著灯光的乐浩的脸沈在一片阴影里,只有两只眼睛幽幽发亮。
“浩浩,你在想什麽?”
乐浩不作声。
房间正对著海。夜雾已经上来了,潮湿阴凉。酒店园里的灯光迷蒙成一片,靠海的栏杆步道罩进雾里看不见,有隐约的歌声从海上传过来。
乐浩知道,那是舫生,用浮桥搭了长长的通道,富丽堂皇的海上宫殿。最早的时候他在那里也做过服务生,後来改了行,跟客人去吃过饭的。海上早晚起雾,乐浩很喜欢,隐进雾里,总觉得别人看不见自己,脸上那僵硬的笑不至於太难堪。可是雾很凉,很凉……
乐浩打个寒颤。
立刻感觉抱住自己的手臂收紧,夜狄在耳边问,“浩浩,你冷?你穿太少啦,我们进去好不好?”
乐浩回头看夜狄,晕黄的灯光落在他颊侧,面庞愈发晶莹剔透,一双黑眼睛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夜狄喉头一窒。
“你坐过去!”乐浩用下巴点点对面藤椅子,轻声说。
夜狄愣一下,乖乖过去坐下。
乐浩往前探一探身子,伸腿出去,将双脚放在夜狄肚子上,轻轻踏两踏,“唔”一声,霸道地说,“还行,这样就不冷了。”
夜狄拿手去盖在他脚上,感觉细细足趾舒服地蜷起来,不由嘿嘿笑,道,“你喜欢,我以後都这样帮你取暖。”
乐浩抬眼看他,片刻,微笑著懒洋洋道,“我才不信哩,过一遭算一遭吧。”
9
乐浩与咸伯伯父子到城里逛的时候,夜狄说回去医院看看,老咸也没太在意。咸与甜其实与他们共同语言不多,伯侄俩研究菜色配料与陈设器皿时问到他,他通常耸耸肩,老咸每逢这时候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趁老头儿跑到人家厨房去的当儿,咸与甜对乐浩说,“其实我对餐饮没多大兴趣。……我跟我爸不同,他对饮食文化情有独锺,一罐盐一瓶胡椒粉都可以写出论文来,我是只要吃得饱便好的。”
乐浩笑问,“那你去做餐厅是咸伯伯逼的啊?”
咸与甜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逼死人的子承父业呵……我只得同他说,我先出去做做,积累些经验再回来接手……想著多拖点时间看怎麽样可以脱身!”
乐浩骇笑。
咸与甜还在那里小声嘀咕,“……暴殄天物啊!我浩浩汤汤的才华可没想过用在厨房里,当初读书时……你知不知道我读什麽的?”518569D7B5们:)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乐浩好奇的摇头。
“读海洋生物,我研究水母的。”
“水……母?”乐浩想一下,“啊,就是海蜇嘛!”
咸与甜仰天长叹,“就知道你会想到这个!跟我爹一式一样的,你们当厨子的……”言下颇有引恨之意。
乐浩忍著笑,“可是你一说我就想到老醋蜇头那道菜。”
咸与甜有气无力摆摆手,过一会儿,说,“幸而现在有了你,老头儿大概要把我扔在一边了。”
乐浩沈默一会儿问他,“……那如果给你自由,你想去做什麽?”
“自然回去摆弄水母!我毕业写论文的时候,我那老师正跟几个同行在研究搞海水圈养水母,要取它的毒素来研究抗毒剂,我本来想去做他助手的。”
乐浩看著他瞬间眉飞色舞的样子,有些怔忡,“那麽想回去弄那个啊?”
咸与甜起先还没在意,答,“那自然。真的做餐厅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是没法子。水母不一样,我喜欢啊。”
“……”
过一会儿,咸与甜才意识到乐浩的沈默,他瞧他一会儿,问,“谭夜狄是学什麽的?”
“……他学医的,”乐浩垂著眼皮,“他是医学博士,专攻儿童心脏病的。”
咸与甜张口“啊──”一声,半天才合上。
乐浩苦笑,“你也觉得我很暴殄天物是不是?”
咸与甜微微皱起眉,过一会儿,也苦笑起来,“……我还真是没想到。”
乐浩把茶杯拿在手里转著玩儿,嘴唇抿成一线,眼睛有点出神儿,“我也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儿!就说他愿跟著我,还能真让他一个专业人士跟著我当厨子啊,你别看他手术刀拿的,菜刀还真拎不起来。”
“你们俩……”咸与甜有点纳闷,“是怎麽回事?”
乐浩叹口气,摇摇头,“怎麽回事?眼下的事呗。”
咸与甜有些不解。
乐浩想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没什麽!”他轻轻挥一下手,“没什麽的。”
夜狄很晚才回来,有点疲倦,眼神却很轻松。
乐浩开了小灯在纸上写东西。
夜狄过来看,“写什麽?”
“菜谱,”乐浩抬头,“医院怎麽样?”
“啊,很好!”夜狄笑嘻嘻,“虽然我还是不太记得住脸,不过发现我当初挑过来的几个人都很不错,心脏中心大概春天就可以正式启动了。”
“不是说实验数据有问题?”
“是基数不对,我也试了很多,後来想到要回源头去看看……这一组数据出来,大家都很高兴,他们还请我吃东西。”
乐浩笑笑,看著夜狄闪闪发亮的眼睛,“那麽这算结束了吗?”
“……嗯,差不多吧,”夜狄有点吃不准的说,“明天我要去学校见罗校长,然後顺便再同医院里谈一谈下一步的工作。”
“好啊,”乐浩点点头,定晴看著他,忽然问,“夜狄,你辞了工作,後不後悔?”
“呃?”夜狄愣愣地,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喜欢当医生吧?还有当老师,也很喜欢吧?”
夜狄犹豫一下,“还好。”
“跟我说实话!”乐浩温和却很坚定地看他。
“呃,是很喜欢当医生,”夜狄搔搔头,“当不当老师没关系。”
“那,辞了医院的工作,後不後悔?”
夜狄有点紧张,立刻回答,“不後悔!”说著缠上来,“浩浩,你干嘛问?……我是喜欢当医生啦,不过更喜欢跟你在一起……所以不後悔的,真的!”
“可是……你辞了工作来跟我一起……这样子,我们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乐浩喃喃低语。
夜狄吓一跳,“你说什麽?”
乐浩仔细看他,“你不懂?”
夜狄有些惶惑。
“……唉,你天天都在想什麽?”乐浩轻声问,“你真的什麽都不想啊?你傻的跟个孩子似的!”
“浩浩……”夜狄抱住他,摇晃著他的身体。
乐浩的语气让他有些发慌。
“好了好了,别摇了。……喂,明天我陪你去学校吧?好不好?”
夜狄抬起头看他。
乐浩浅笑,“好不好?”
“好啊。”夜狄皱著眉,困惑地看他的脸。
“喂,别这麽看我,傻乎乎的,”浩浩半抬著眼皮睨他,“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灯光下那双杏核眼黑的没半点杂质,明亮慑神,幽的仿佛把人也要吸进去。夜狄咽咽口水,喉结轻轻一跳。那样小小一个动作立刻被乐浩的视线捉住。他盯著夜狄,过一会儿,唇边绽出点笑意。
“……想要了?”
夜狄脸有些发烫,那个,想要是什麽意思,他知道。那一,乐浩压在他身上时,逼著他说“我想要“,差点把他眼泪弄出来。
乐浩大概也想到了,笑的有些促狭起来,捉住他一只手腕往前一拉。身子扑一下倒在软软的被单上,上面压下来一个黑影,挡住了灯光,湿热的呼吸在耳边细细响起,有一个软软的东西突然在耳轮上舔了一下。
夜狄浑身一颤,然後他听到乐浩低语的声音,“……今天,让你要我吧……”
1
“……啊?”夜狄脑袋有点发木,“……我,我来?”
乐浩胸口一起一伏,似乎在无声地笑。
夜狄有点懊恼,浩浩总是笑。上一就是,笑完全程!他倒也不是哈哈哈大笑出来,就是憋著股笑劲似的,一看到他那样夜狄就觉得手足无措,迷迷糊糊,难为情到脸发烫,然後扎手扎脚的不知该做什麽!
他发发狠,一伸手去关掉灯,一下子两个人隐进黑暗里。
乐浩纳闷,“你干嘛?”
“……”我看著你的脸脑筋好像就不够用!夜狄想,现在好了!他甩甩头,不说话,开心地重新扑回乐浩身上,毛手毛脚去摸他,真喜欢浩浩!喜欢抱著他,靠著他,跟他蹭来蹭去……还喜欢干别的……说他钝?他钝是因为他不去想。现在有实践经验在先,又有钻研精神当前,学的自然快,稍微琢磨一下,技术重点立刻掌握,没一刻夜狄动作便熟练许多。
乐浩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自己。
夜狄动一下,停一下,大概如同做实验,时刻要看看进展如何。
刚关灯的瞬间黑暗过去,眼睛开始适应了,可以隐约看到景物。房间里充满一种晦暗不明的光亮,看不到来源去,仿佛东西本身在发散极暗的射线。乐浩是有感觉浅淡的欲望在夜狄的努力下升腾起来,可是这个刹那欲望似乎与他无关,他自己已经从那个肉体里飞出去,心不在焉看著别……
夜狄不知道为什麽停下手口,小声叫他,“……浩浩?”
“……嗯?”半晌,乐浩懒洋洋地应。
“……”
夜狄忽然一下子压下来,身体四肢摊在他身上,一动不动,那块头冲力压的乐浩胸口一窒。他皱起眉头来,“喂,压的慌。”
夜狄不动,也不作声。
乐浩试著伸手推他,“你干什麽?怎麽不弄了?快起来,压死我了。”夜狄顺势滚到旁边,躺在那里。乐浩侧过头看他,看不清,隐约听到粗重的呼哧呼哧声,他凑近去看,孰料夜狄用力把头转开,拿後脑勺对著他。
乐浩张大嘴,咦?他想一想,探过头去,问,“喂,怎麽了?”
夜狄突然坐起来,声音有点气愤,“还问我怎麽了!你根本就不想要!”
乐浩愣住。
“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想要,哄我呢!”
乐浩怔怔地,半晌,问,“你怎麽知道?”
“我又不傻!”夜狄的声音沈下去,有点受伤,“你不想要就告诉我啊,干嘛这样?”
乐浩嘴唇蠕动几下,没出声。
夜狄转个身,拿背对著他,身体曲线一耸一耸,看模样是在大喘气。在生气?乐浩皱眉,也有点气,“不是你想要的吗?”
“我是想!”夜狄吐气,叫,“我是想……可是现在不想了!”
乐浩冷冷说,“不想了?那算了,睡觉好了!”说著自顾自转过身去。
半天没动静,突然间身体被後面扑过来的人用力抱住,猛摇,一叠声叫唤在耳边响,“浩浩浩浩浩浩……”
“……干嘛?”乐浩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别生气!”
乐浩撇撇嘴,“生气的是你吧?”
“你也气了,”夜狄七手八脚把他拽起来,抱在怀里,“嗯,你别这样,这叫逃避,你等咱俩沟通完了再睡。”
“……沟通什麽?”乐浩觉得有把夜狄打扁的冲动。
“你为什麽要这样?”夜狄语气认真。
乐浩警觉,“我怎麽了?”
“为什麽有话不说明白?”
“……”
“我想作爱,你又不想,可是你也不说。”
“……”
“你觉得我傻的跟小孩儿似的,所以净说我不明白的话。”
“……”
“我虽然汉语学的不是特别好,可是你多解释两句我肯定能明白,你干嘛不说?”
“……说什麽?”
“……就说你在想什麽。我觉得我们沟通有问题,中文诗里说那个,两个人真正好要不说话心里就能感应到,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是行不通的,另外一个还行,就那,隔肚皮那句,还比较合逻辑。”
乐浩叹口气,“你究竟想问什麽啊?”
夜狄想一会儿,诚恳地回答,“什麽都想问。”
“哼,”乐浩翻翻眼皮,“没头没脑的。”
“说实话,浩浩你很奇怪,”夜狄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有点困惑,“你真的很奇怪!我总想问问你,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乐浩正经堵心,喃喃低语,“我还想知道你在想啥哩!”
“瞧,这就是缺乏沟通的结果。”夜狄认真道。
“沟通也没用!”
“还没试过,你怎知道?”夜狄抓著乐浩的一只手举起来,放在两人面前,黑暗里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那两只手指头扣在一起,夜狄突然松开手指,乐浩原本就没用力,手松松滑出去。
两人沈默一会儿,夜狄轻轻说,“我生气,因为觉得只有我在用力,如果我松了手,你就没了……浩浩,我想知道你究竟怎麽想?你是不是……不愿意我这样缠著你?”
乐浩没有办法理解手滑脱时心里一震的感觉,喉头有些酸涩。
脑子里纷乱成一团。他究竟怎样想?这麽些日子,他好像想了许多许多,又好像什麽也没想出来,只是略带拒绝的,却又无可奈何的顺流而下,随波浮沈……
目光有一刻失去了焦距,乐浩在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来,重新抓住夜狄的手,指头扣在一起,很紧……似乎惊慌著刚才的失误……
“……不是的。”他听到自己发出细微的干涩的声音。
11
吃早餐的时候,乐浩对老咸说,“伯伯,今天我想陪夜狄去趟学校。”
“好啊,”老咸答,“你们忙你们的,今儿我跟与甜出去。啊,对了,先跟你哥哥说,约好明天的日子,是个黄道吉日,叫上相熟的朋友,都来热闹热闹。”
“伯伯……”乐浩迟疑。
“阿浩紧张了,”与甜呵呵嘲笑他,“看熬那两个大黑眼圈。放心,老爹很慈祥,不会把你骗到家里来做牛做马。”
老咸瞪他一眼,“说哪里话来!”说完想一想,狐疑地去看夜狄,“真是!怎麽你也挂两只眼袋?认伯伯当爹不可怕,不会欺负你老婆!”
夜狄咧嘴笑起来,憨态可掬。
乐浩发窘之余又有点发急,“伯伯!你认知有错误!”有一只手从桌子底下摸过来,放在他大腿上,换成在谭博士公寓乐浩大概会一把掀翻桌子,现在只是抖一抖,迅速侧眼瞄一下。
他眉头虽然皱著,眼睛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夜狄在确认他说过的话。
……不是的?那麽是怎样?
……浩浩……你喜不喜欢我?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麽……
……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你不说……
……
……让我……想一想……
……想一想然後再……跟你说……
……好不好?
……
乐浩勉强地笑一笑,几不可闻地说,“我知道,我会想的。”
夜狄嘴巴翘两翘,点点头,小声补充,“今天!”
咸与甜正好听到,疑惑,“什麽今天?”
乐浩与夜狄齐齐向他笑,“啊?没啥。”乐浩肚子里苦苦地笑,又有点满足感:呵谭夜狄这块超级牛皮糖……
学校庭园里气氛总是与别不同,乐浩一进入这个地方,心情就格外复杂。上跟夜狄撞到的时候还是初夏,现在法国梧桐的叶子都快落光,路上铺满一层黄绿斑澜的地毯,远远有工人拿了大竹扫帚慢慢扫过来。
有些学生和老师见到夜狄,会大声招呼,“谭教授好。”“谭教授你回来啦?”有的学生很活泼地围上来问,“这个学期为什麽不教我们啦?大家都很想你哦。”“谭博士真是说话不算数哦,还说交了报告就给我过!”
夜狄一一笑嘻嘻回应,完了搔搔头,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
他悄悄吐舌头,转头对乐浩说,“他们的报告我都丢给别的老师去看了。”
他跟别人寒喧的时候,乐浩刻意落後几步,此时笑笑,不说话。
夜狄要去找校长,问他,“你真的不来?”
乐浩摇头,“我就在这里随便逛逛,你自己去好了。”
夜狄想想,说,“那好,你在这里等我哦,我很快就好,别走开哦……”
乐浩摆摆手,撵他,一边腹诽:这样罗嗦的老师学生也会喜欢?
他背著手站在办公楼前面仰头看。也不见得夜狄有多麽欢喜麽,他心里邪恶地想,瞧他那模样,跟去做门童的开心劲也没什麽俩样!……喜欢当医生!给他做久了厨子小工,凭他那单纯劲儿,说不定也就喜欢上了……
自己还真是可笑!想说陪他到这边来,看到他重回熟悉的事业环境,一脸激动留恋的表情,说不定心里会决定下来,就这样算了,──既然说自己不用力,那干脆彻底放手算了!昨天晚上,心里有一瞬间是有那种想法的!
可是你瞧瞧谭夜狄那随遇而安的憨大表情!
真让人恨得放不了手!
乐浩暗暗磨牙,这时候他感觉到旁边有人迟迟疑疑地靠近,他转过头去,愣住。
对方看著他,良久,只是略有点局促的笑了一下,并没有招呼。
乐浩知道是为什麽。
他踌躇一下,微笑著先开口,“你好,吴教授。”
对方有点惊讶,也连忙点头,犹豫一下,试探著问,“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您到我店里来过的。”乐浩不露声色。
吴成其轻轻“啊”一声,看样子有点失望,然後颓然地笑一下,“是的,你还记得。”他眼睛一直在看乐浩的耳轮,有些怅惆,过一会儿,仿佛释然般,说,“对,你是一笑泯恩仇的老板,我去过你那里的。”
乐浩眼光闪动一下,轻笑。
旁边有路过的人,看到他们俩,有些侧目,有人窃窃私语著。
那目光,十分怪异。
吴成其神色十分复杂,往後倒退了一步,僵硬地笑,“对不起。”
乐浩有些错愕。
吴成其尴尬地解释,“对不起,因为你长的很像一个朋友,所以忍不住过来,抱歉……”他的样子似是想走,却又有点留恋,所以在那里僵持著。
乐浩终於问,“你怎麽了?”
吴成其往上推推眼镜,摆手,“没什麽,没什麽……”他连连摇头,怔怔看著乐浩,轻声说,“我,我要离开了……学校要求,我辞了职了……”
乐浩有些讶异,没有作声。
吴成其苦笑起来,“对不起,我不该过来的,我要走了。”他转身,却被乐浩的问话阻住,“为什麽?”心里有一丝预感,路人的目光太怪异。
吴成其回头看他,有点无措,终於苦笑著说,“也不怕给你知道……有一个学生,我对他很有好感……於是就,就对他说了,”他怔怔看乐浩,“……他跟你很像……也非常可爱……”
乐浩抿紧唇。
他不承认自己是托尼,吴成其也没有硬说是,但他心里一直是认定的。他对著说出这番话的人,是托尼而不是在一笑泯恩仇只见过一面的饭店老板。
“你……”乐浩看著有点颓废的吴成其,背都有点微微佝偻起来,表情总有点闪缩躲避,他轻叹一声,微笑,“吴教授,我请你喝一杯吧。”
12
这样早,开门的只有茶楼。
乐浩同吴成其到附近的一家茶楼坐下,泡上了茶,两个人一时无语,只看著厅堂里刚燃上的泥炭小火炉发呆。
半天,乐浩才开口,“……太傻了!”
吴成其涩涩地笑。
乐浩抬头看他,“你怎麽会那样做?”
吴成其怔怔道,“我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
“……我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人!”吴成其疲倦地说,“可以光明正大过生活的那麽一个人。”
乐浩沈默不语。
谁都想。
谁愿意自己的感情见不得光?谁愿意躲著藏著过活?他更不愿意,可他偏偏更像一只畏首畏尾的地老鼠,光亮的地方不是去不得,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夜狄就算是活在太阳底下的黄金鼠吧,人见人爱,他倒是想凑过去,那小黄金也不讨厌他,可是旁人看著像什麽呢?恨不得把他捞起来扔的远远的,怕他玷污了宠物小黄金的身份!
乐浩默然。
夜狄要永远是只傻乎乎的小黄金,他怎麽办呢?是,他是可以奋起反击,谁来赶他就咬谁,硬要跟夜狄在一起,可是他也会累。他现在就累,摆脱了托尼的身份,就是想轻松的过日子。要一辈子争斗?
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去!
“……你,”吴成其看著他,迟疑地说,“我看到你……跟谭博士在一起……”
他抬起头,笑一笑,躲开这个话题,问,“以後打算怎麽办?到别的学校去吗?”
吴成其摇摇头,“不,这个圈子……很小。”
乐浩注意地看他,皱起眉,“你是说,就因为这个事,就没有别的学校肯接纳你?”
吴成其苦笑一下,“也不能这麽说,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有的学校可能可以,但都会有顾虑……我不想自己为难也让别人为难……”
“那,那你打算怎麽做?”乐浩蹙眉,不至於因为这个就断了一个大学教授的生路吧?
“我想做点研究,”吴成其安静地说,“我已经接受南方一家研究所的邀请了,虽然是新成立,但课题很有发展前途,相对而言,他们对於个人方面的问题,不是那麽重视。”
“是这样……”乐浩若有所思的点头。
“大家的关注重心都放在学术方面,环境比较单纯,我想,”吴成其笑笑,“应该比较适合我。”说是这麽说,语气里还是有点黯然的,想必并不是特别理想。
乐浩似乎走了神,过一会儿,才笑笑说,“那要恭喜你了,因祸得福。”
吴成其苦笑一下。因祸得福?他只是不得不从光鲜喧哗的软红万丈中抽身,心凉了,去到他,也不过守著书本过日子而已,谈得上什麽祸福?FECB:)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眼前的男孩子,杏眼微眯著,若有所思。他迟疑不是因为托尼曾经拒绝承认自己是托尼,也因为他似乎变了个样子。以前那永远可爱如春的笑容从那张脸上褪去,男孩儿微微蹙著眉,沈思的面庞,眼睛里眸光流转,是一个虽然不再那麽美丽,却更真实的孩子。
乐浩用指头轻轻扣著桌面,眼睛里有股茫然。
跟吴成其分了手,乐浩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越走越远,走的累了,坐在人行道椅子上。街上人来人往,偶而有倏忽而过的目光擦过这个发呆的男孩子。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急匆匆像在追什麽。
太阳从大厦背面转过来,照到椅子的一端,金属扶手反射的光刺进来,乐浩不由自主眯起眼睛,恍然醒来。他无意识看看四周,猛地想起还在学校里的夜狄,看看表,心里惊一下,已经这麽晚了,急忙站起来想往回走,走两步,又停下了。
犹豫一下,乐浩先回了酒店。
他一直在想事情,低著头,所以没有看到酒店大堂一头儿有人一看到他便站起来。电梯门关上,乐浩没有看到急急走过来的莫狄修。莫二赶不及,又不好在此地大声喧哗叫他,只得按另一部电梯上去。
咸伯伯跟咸与甜都还没有回来,乐浩想他们也许仍像昨天一样留在外面吃午饭。他坐下来想一会儿,叹口气,摸出手机来,准备给夜狄打个电话,那家夥出来不见了他,不知道会怎麽样。
还没拨出去,便听到门铃响。乐浩有些纳闷,走过去打开门,愣一下,才冷冷道,“谭夜狄不在!”
莫狄修说,“我知道,我来找你的。”
乐浩没动作,直直瞪著他。
莫狄修面带忍耐,眉头微微皱著。
乐浩忽然冷笑起来,“找我做什麽?你自始至终就不喜欢我这种人,干什麽还缠著不放,我跟你又没有关系,更加没有什麽话好说。”
莫狄修垂下眼皮,叹息,“乐浩,你也知道夜狄说那什麽断绝家庭关系是不可能的,既然我们迟早成为一家人,至少应该和平共。──你是聪明人,有些事情,我不可能不与你谈谈。”
乐浩偏过头,几乎就要将门板关在他鼻子上,一只手却死死捏著铜把手,控制自己。终於,他松开手回身走进房间,冷淡地坐下,由得莫狄修自己进来。
13
莫狄修看著乐浩,心情抑郁。不,不止是抑郁。他皱眉,即使到这个时候,仍然想不通,为什麽是他?夜狄喜欢的人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即使明知不该片面看人,──乐浩这个男孩子,从第一见到他便疑虑重重。他太漂亮,笑起来太灿烂太明媚,然而那双眼睛里隐藏的东西让他不安。这人忍功太好,被人轻视了可以不动声色地服软,骨子里透一点儿自贬出来让人轻忽了他,谈起交易他云淡风轻,也许还有些楚楚可怜。
是,他也知道,或者那是环境磨出来的,也许乐浩不得不,保护自己。
让他不愉快的是,夜狄那样明显的迷恋,乐浩却自始至终若即若离,他牵著夜狄的情绪就像牵著一只木偶,他心思太重,城府太,夜狄根本不是他对手。
即使起初他对乐浩兄弟有所误会,出言武断了些,可是乐浩的所为让他连那一点点後悔也被气恼替代!他令夜狄做出背弃家庭与事业的行为!夜狄这样爱他,连他这做哥哥的都不得不投降,可是这个人却──,莫狄修压抑住心里的不快,下颌紧绷,今天是来解决问题,不是制造矛盾,他告诉自己。
半天没听到动静,乐浩回头,刚才明显的冷淡已经不见,他表情很平静,“莫先生,您有什麽话想吩咐?不用客气尽管说。”
莫狄修脸沈一下,然而终於吁口气,摇摇头。
他决定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用平和的口吻道,“你不必这样说,我这来并不是要兴师问罪,只不过我们有些误会,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
他犹豫一下,“……你哥哥的事,是我疏忽了,没有调查仔细,只听信了陆家的话就冒失地前去打扰,原以为可以调解一下……”
乐浩抬眼看他,半晌,语带嘲讽开口,“你如果是想为这件事表示内疚或是道歉的话,似乎应该去跟我哥哥本人说才对。”
“……以後有机会我会向他表示,”莫狄修口角紧绷,“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珊罗已经同陆飞解除婚约了。”
乐浩一声不吭。
态度?他对陆家什麽态度关他什麽事?难听的话他已经对泯泯说出口了,即算现在他真心求他们原谅都还不见得能让乐浩释怀,更何况他那表情,──他竟只觉得自己是冒失了!
“关於你同夜狄的事……”莫狄修仔细注意乐浩。
听到这个开头,乐浩一动不动,连眉毛梢都没有抬高一下。
莫狄修眉头愈发拧紧,加重语气,“……关於你同夜狄的事,我不再反对……也会代你们说服我父亲……希望他能接受……”他揉揉眉心,有些苦恼。
“但是……”他说。
乐浩垂著眼皮,一边唇角微挑。
莫狄修敏感地注意到,语气微怒,“夜狄对你一心一意,你若对他真有感情,为他著想,一两条但书还是能接受的吧?”
乐浩咬著唇,眼神暗一下,半晌才轻轻道,“你说。”
莫二瞪他一眼,“让夜狄回去工作。”
“……我不知道你同他说了什麽,也不知道那孩子怎麽想,居然会跑去辞职!且不说他这辞职能不能成立,单这种举动就十分不负责任!”他刻意避开夜狄嚷著要断绝家庭关系那一回事,那简直如同儿戏一般,他并不放在心上。
乐浩沈下脸去,“这种事你自己去同他说,我并没有教唆你弟弟。”
莫二嘲讽地笑,“他现在还会听我的?”他抿紧唇,过一会儿,语气和缓些,“好,就算是他自己突发奇想吧,那终究也是为了你,现在也请你为他考虑一下。我这样对你说,是因为也许你还不够了解他,夜狄自小就想当医生,他有才华,很努力,做出了成就,有很好的声誉和光明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他所从事的工作!”
他眼睛直直盯著乐浩,“他愿意为你放弃这一切,愿意牺牲。他已经表示出了他的诚意,你是否也能有所回馈?难道你宁愿他跟著你做酒店门童、厨房小工?”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心里挖苦的想法:夜狄若真成了那样劳碌困顿的小人物,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
沈默的乐浩慢慢抬起头,目光闪烁,片刻,平静地开口,“我会跟他说。”
莫狄修向後靠,长长吁一口气,不出所料。乐浩不会不妥协,他比夜狄精明十倍有余。
他面露微笑,开始胸有成竹,“这样最好。”他并没有看到乐浩的眼睛里,带著思索的冷静。“其实夜狄也不过是希望跟你在一起,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想逼他。他这的事情实在做的欠妥,我们已经向学校和医院方面道歉,并且待这一阶段的工作终止後,会再另外约请两位专家过来进行指导。然後我会安排你跟夜狄一起回去……至於你的身份,我认为以前那样就可以,由你来担任夜狄的管家,照顾他的生活,这样比较合适,你觉得呢?……有一点需要你事先了解,我希望你能够尽量低调,毕竟夜狄身份不同,在他那个圈子里也算是名人……”
乐浩抬起头,面无表情,“我不太明白,您可否解释一下?”
莫狄修被打断,愣了一下。
“您是说,让我去做您弟弟的地下情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照顾他的生理欲望,同时还要把自己藏的好一点儿,因为他身份高贵,我的出现会令他名誉受损?”
莫狄修迟疑一下,“……我知道这样有点委屈你,但事实如此。如果你的身份被披露,夜狄肯定会陷入麻烦,”他皱眉看乐浩,“我只是希望你跟夜狄在一起的时候,能够多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乐浩冷笑,“只怕莫先生是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吧?我的言行?我的言行我自己会负责,用不著莫先生替我顾忌。”
“不用我顾忌?”莫狄修有些恼怒,“我不替夜狄顾忌些,只怕他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乐浩脸沈下去,“莫先生这是什麽意思!”
莫狄修也冷笑起来,“我什麽意思,你不会问问你自己?我到是不想提醒你你的身份,偏偏有些人自己乐在其中,既跟夜狄在一起了,又去同以前的恩客纠缠不清!你说你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有一天为了你的不检点令夜狄身败名裂的时候,你负的起那个责任吗?”
乐浩变色,“你说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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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麽?”乐浩慢慢站起来,一字一句问。
莫狄修火气上升,语气有点发狠,“我说什麽你心里应该最明白,夜狄一走开你就约了别人公开见面,那人是谁?是因为向男学生示爱而被开除的教授,也是你乐浩的前任恩客,你是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你做过什麽!这一点你若不改,迟早一天你会把夜狄给毁了!”
乐浩面色变的雪白,“你跟踪我?”
莫狄修冷笑,“我跟踪的是我那傻弟弟!”
乐浩定定看著他,不说话,胸口一起一伏,苍白面孔,眼神凝滞。莫狄修那冲上脑门的火气降下来一些。乐浩什麽表情也没有,连呼吸都又细又轻,却让人心里有股寒意。他抿抿唇,略有些後悔。虽然不满,但原本也只想隐晦地提醒一下,并不想说出来的。
他叹口气,预备和解,“其实我知道你们也没做什麽,但你至少要注意……”
“莫先生!”乐浩打断他,语气和缓,有些几不可查的颤抖。
他将焦距集中在莫狄修脸上,“莫先生,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同意我跟你弟弟在一起,但我恐怕承受不起这种好意……”
他脸上浮起一层笑意,“我十七岁便出来做,出卖身体来赚钱,虽然不容易,这几年好歹也过来了。我说要转行是真的,以前的事情,我没打算再去想。原以为可以骗骗自己,不愉快的事可以烟消云散,可是莫先生这样体贴人,不断地提醒我,提醒我……”乐浩若有所思,“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说忘了就可以,我自己忘了还有旁人帮我记著,莫先生也真是辛苦了!”
“你……”莫狄修望进他眼睛里,觉得有点不妥,“我并不是要指责你什麽,只是希望你跟夜狄在一起能谨慎些而已。”
乐浩眨眨眼,忽然十分灿烂地笑起来,连连摆手,“不不不,”他挑起眉,语气夸张,“是我没考虑仔细,夜狄的事……就算了吧,莫先生你放心,我会劝他回去的。”
莫狄修怔住,有些紧张,“你什麽意思?你……你不要对夜狄说什麽,他很重视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心跟他在一起,以前的事我可以不再提,甚至你……我可以给你重新做一个全新的身份,这样你就不必顾忌……”
乐浩抿著嘴儿,笑眯眯地看他,过一会儿,轻声说,“莫先生,您费心了。”
莫狄修彻底给挤兑住,他无法捉摸到乐浩的心思。
“我知道怎麽做,”乐浩说,像个体贴的朋友似的安慰他,“你放心,来,我送你出去,别叫夜狄看见,以为你又在欺负我。”
他半开玩笑般,完全听不出别的情绪。
莫狄修有种无措的感觉,还有种,隐隐的担心。他无意识地随著乐浩走,或者,今天不该提乐浩同吴成其见面的事情,其实他也知道他们并没做什麽,但……明明开始还好,到底为什麽谈到最後又不行……莫狄修皱起眉。
乐浩一直在笑,他轻轻拉门,预备送莫二出去。
然後两个人都看到在门外呆呆站著的人。夜狄站在前面,老咸与小咸站在他身後,三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都有些呆滞。
乐浩心里一跳,门并没关上,是虚掩的,莫二进门时大概只是随手一带。
“二哥……”夜狄看著莫狄修,涩涩开口,接下去却无言,视线落在乐浩身上。
乐浩一时的呆滞之後,脸上的笑容敛去。
莫狄修暗暗叫苦,他听到了?他们听到了?
老咸与小咸的表情也不对,咸与甜一脸的讶异惊愕,咸伯伯却是完全的僵硬,连眼珠似乎都僵住,有一种不敢置信的表情。
……
乐浩先动,他垂下头,离开门边走回房间去。夜狄身形动一下,似想追上去,莫狄修却抢先拽住他,急急说,“狄克,我来是想跟乐浩谈谈你们之间的事,并不是要反对你们来往。”
夜狄呆呆点一下头,“我知道,我听到了。”
莫狄修语塞。
夜狄迟疑一下,问,“二哥,你一直是这样跟浩浩说话的吗?”
莫狄修怔一下。
夜狄不等他回答,径直走进去。
咸与甜表情也镇静了一些,轻轻扯扯自己父亲,叫,“老爹?”
老咸回过神,粗重地喘出来,面无表情,僵硬地开步走,离开这里,朝隔壁自己房间去。咸与甜眼看著父亲重重合上门,一副把自己关在里头的架势,不由左右为难起来,犹豫半天,还是进了夜狄与乐浩的房间,干笑著回头把门带上,将莫狄修关在了外面。
……
乐浩站在露台上,背影笔直到僵硬,头微微低著。
夜狄走到他身後几步远,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很,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过去。
……
最後还是咸与甜先开口,他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乐浩那倔强的背影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同情,而气氛太诡异难堪,他打破沈寂,想说点什麽缓和一下气氛,“呃,那个,阿浩,我跟爹订好今晚的酒店了,在葆薇园,老爹说要回来打扮一下,叫你,呃,叫你也打扮一下。”
……
良久,乐浩才开口,他并没回头,声音喑哑低沈,“……跟咸伯伯说,退了吧。”
15
咸与甜站著没动,心里有点难过。
说实话,他并不了解乐浩。那影影绰绰记忆里粉嫩的婴儿与他刚刚遇到没有多久的这个漂亮男孩相差太远。他认识的,是来面试时应对中规中矩,表情镇定,只有在听到被录取时才在眸子里跳出一丝快活的火,让他觉得眼前一亮的乐浩;是那个被其他人支使来支使去,一边手脚麻利的做事一边偷偷做鬼脸,面孔生动的乐浩。
若说人与人的缘份与磁场有关,那他与乐浩的磁场一定相近,他本能的对他印象良好,很喜欢他。乐浩给人的感觉太阳光,咸与甜自问阅历不够,他没有看出任何颓靡沧桑,那双机灵柔和的大眼睛里没有阴暗。
这个孩子,他都经历过一些什麽?
老爹独断独行的时候,乐浩始终有点犹豫。现在咸与甜终於知道为什麽,也明白自己误会了乐浩那时的表情,他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心存顾忌,他有点开心,有点渴望,也很谨慎,──很坚强地谨慎著。
老爹真是害死人!
咸与甜心里有点发凉。
“呃,”他试图挽回,“阿浩,嗯,别多想……老爹他只是,呃,需要多点时间适应,那个,你看,信息量太大,他得消化一下……”
乐浩慢慢转回头,除了面孔嘴唇有些异样的苍白,他的表情平静,眉尖微蹙著,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来,似是在感谢对方善意的谎言。
咸与甜说不出话来,懊恼地看了夜狄一眼。
还是,自己也该出去,留这两个人谈一谈?不不不!与甜心里猛摇头,本能告诉他不行。乐浩没有看夜狄,只隔著两三步远,他目光越过夜狄肩头,似乎他并不存在。
突然间,“!!!!”有人在外头大力砸门。
咸与甜吓一大跳,急忙转身开门。
老咸在外头站著。
咸与甜眼睛一亮,“爸爸!”
老咸沈著脸推开他,走进来,左右看看,把视线放在乐浩身上,目光咄咄逼人,张口便问,“阿浩,刚才那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乐浩直视著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老咸紧绷著脸,盯著他,表情十分严厉。
乐浩用力咬嘴唇,轻轻说,“咸伯伯,对不起。”声音很小,有些颤抖,却很清晰。
老咸瞪他一眼,接著问,“刚刚那人是谁?”
“……是夜狄的哥哥。”
老咸目光移到夜狄身上,眼神沈,片刻,鼻子里重重“哼”一声,没说什麽,只转回头来粗声粗气吩咐乐浩,“打电话告诉你哥哥,今天晚上订好了葆薇园。”
乐浩倏然抬头。
老咸想一想,再补充一句,“叫他早点过来,我们先开个家庭会议!”
“……伯伯,”乐浩鼻子有些发酸,眼睛里涩涩的,他努力屏住那种感觉,小声说,“伯伯,不用了……”
老咸看著他,嘴唇动一下,终於叹了一口气,随即虎起脸来,重重道,“什麽不用?这样大事,自然要隆重一些!也叫人知道知道,我们家孩子不是没爹没娘,由著别人随便欺负的!与甜──”他说到这里,大声叫。
“是,父亲!”咸与甜毕恭毕敬应声。
“你不是喜欢学你那海蜇吗?爹有了阿浩,不拦你,你去把你那博士考出来!等我把阿浩培养成名厨子,在这一行里也当个名人!到时又有个博士哥哥,有个会长爹爹,身份照样高贵!”
“好!”咸与甜眼睛一亮,答得十分响亮,笑眯眯看著乐浩。
乐浩怔怔看著他们父子俩,忽然垂下头去。过一会儿,有什麽东西从被睫毛遮住的地方落下来。
夜狄一直呆呆看著乐浩,看到那亮晶晶东西飞快地掉落,他一震,身体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上前。咸与甜比他快,绕过他,一把揽住乐浩,朝他咬耳朵,“阿浩,别恼,老爹最护短,谁敢欺负你,瞧老爹给他们好看!”
老咸瞄瞄夜狄,气势如虎,继续命令,“与甜,带阿浩去擦擦脸,然後陪爹爹出去逛逛!”
咸与甜连连点头,兜著乐浩往卫生间走。老咸将矛头转向夜狄,看他几眼,不冷不热开口,“我都还不知道,原来你身份不一般哪!”
夜狄视线原本一直追著乐浩,听到老咸的话,有些怔忡,“咸伯伯,我……”
“啊哟,不敢当!”老咸打断他,“你回去跟你那哥哥讲,他同意你跟阿浩交往,我可不同意!我们阿浩好好的一个孩子,凭什麽要去服侍别人?还要看人家眉高眼低?我们阿浩是享福的命,迟早找一个有担当又能照顾他的人,断断不会放他出去受人欺!”
夜狄茫然地看著他。
“哼!至不济还有与甜照顾他,找不到更好的,老头子索性把阿浩嫁给与甜,看谁敢欺负他!”老咸发狠。
咸与甜站在卫生间门口听,听到这里呵呵呵笑起来。
乐浩洗好脸,出来,低著头,小声说,“伯伯,我好了。”
“嗯!”老咸点点头,往外走,走两步又转回来,正色道,“这件事我作主了,晚上你就不用跟我们去了,你那哥哥话说的太难听,我们不原谅!你回你自己家去吧!──阿浩,你也别舍不得,这世上好人家多得是,不是人人都势利,犯不著委屈自己!这个事就包在爹爹身上,一定给你做一门好亲事!”
乐浩一直垂著头,用一只手捂著下半边脸,不知道在想什麽,默默无言。
咸与甜低头看他,对父亲说,“知道啦,老爹别罗嗦啦,看又把阿浩说哭!”
老咸瞪他一眼,“怎麽是我说哭的?明明是被别人气哭的!”
咸与甜笑,“走啦走啦!”边说边揽著乐浩的肩,随著父亲往外走。他走在最後,出门前,回过头来瞧一瞧。
夜狄仍然呆站在房间中央,表情茫然,眼神空洞,仿佛给什麽惊走了魂。
咸与甜叹口气,摇摇头,掩上门。
自始至终,乐浩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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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天我就回英国,阿浩跟我一起走!”
家庭会议,老咸先开口,扔出硬邦邦第一句话。
闵泯没反应过来,看看老咸,又再看乐浩。他进门还没有两分锺,只来得及看到乐浩有些生涩的笑容和微微发红的眼框。
“怎麽……这麽急?”闵泯下意识开口,“多留些日子……”
老咸沈著脸,“留著干什麽?让人欺负?”
闵泯怔住。这位伯伯突然态度大变,不像刚来时那样笑呵呵,他好似在生气。
乐浩知道伯伯在迁怒,他将今天得知的事情想一想,立刻由此及彼:闵泯是哥哥,无论是教导或是照顾自己,他责无旁贷。自己犯了错,可以算作年少无知,闵泯却推卸不了责任,咸伯伯觉得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哥哥,所以不愿对他发怒,心里却十分不满。
但是他不明白。乐浩有点为难地轻声叫,“咸伯伯……”
与甜也轻轻撞父亲胳臂一下。
闵泯听到老咸後一句话,面色一变,有点不安,迟疑片刻才问,“是陆家有人来过?”
乐浩十分敏感,马上皱眉,“陆家的人又做什麽了?”
裘正杰不露声色握著闵泯的手臂,轻轻捏一下,说,“不是陆家。”他转向乐浩,淡淡说,“是谭夜狄的家人吧?他们最近来打听过……”
他话说的十分含蓄。
莫狄修对乐浩一直持抵制态度,颇有点自以为是,听说一点皮毛便不再求甚解,一心想著将他拒於莫家门外便好。最近一反常态,派了人手到沈一一去详细调查托尼其人。
这样认真,说明有长远计划。
看来这莫狄修的计划不怎麽受乐浩和老咸欢迎。
正杰附在闵泯耳边悄悄解释两句。
闵泯面色变了又变,终於挺起胸膛郑重地开口,“咸伯伯,我可不可以单独跟您谈谈?”
老咸皱眉瞪著他,他散步回来,心情确实不甚愉快。
闵泯表情十分坚决。
“哥……”乐浩想插嘴,闵泯安抚地拍拍他。
“好,你过来。”老咸终於点点头,带他走到套房里间去。
两个人关上门。
家庭公共会议变成私人暗箱操作。
乐浩呆呆看著那扇门,忽然觉得累,脚步千钧重,挪也挪不动。他疲倦地坐下,出神。心里暗沈沈,无数阴影挥之不去,十分沮丧。
这时候他听到正杰说,“不要垂头丧气。”
乐浩抬起头。
“你也该累了,”正杰温和地说,“别再把自己逼得那麽紧,你不是钢筋铁骨。”
乐浩怔怔的,忽然苦笑一下。
“世事难料。乐浩,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做事只要自己决定,自己负责,就与他人无关,”正杰慢慢说,“遇到泯泯之後才发现,可能不是这样。我常告诉泯泯用不著为以前後悔,我自己也是,──现在再去说以前的事,对你没有用。乐浩,不要再想那麽多!”
乐浩沈默一会儿,小声说,“泯泯总是想多。”
“你们俩个都一样,”正杰微笑,“死心眼儿。不能不让你们想,时间长了会好。”
“嘿,”与甜一直安静地在旁边听,这时候插上来说,“跟老爹走吧,到了他的地盘上,就没时间想那麽多了!”
正杰笑,对乐浩说,“泯泯很舍不得你,但他说一定要让你走!离开这里。”
乐浩抬眼看他,目光闪烁。
老咸和闵泯一起出来的时候,表情和缓了许多,看著乐浩半晌,不言语,叹口气。闵泯明显哭过,眼皮红肿,眸子还潮湿,过来轻轻揽住乐浩,把他拥进自己怀里。
乐浩心里一颤,身子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抱著泯泯单薄的身体,把脸埋在他肩头,不知道为什麽鼻子突然酸涩,眼泪不受控制。他用力低著头,掩饰。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麽软弱过!
他一直很坚强,从不得不坚强的时候开始,学习在漩涡一样的社会中挣扎著浮起来。他是个中高手,很快学会生存,学会用笑来应对一切,那是强有力的铠甲,几乎可以抵御任何打击。
可是抵抗不了咸伯伯严厉的关切和闵泯无言的难过。
那一瞬间乐浩仿佛杀脱了力,跪在战场上,再撑不起自己的身躯。他突然间有种感觉,想就这样倒下去,不管不顾,甩掉盔甲,摊开四肢,望著天空睡过去!
醒来是生是死,是哀愁是快活,全都由他去!
闵泯跟乐浩一直在一起,兄弟俩喁喁细语。闵泯眼里有浓浓的不舍,神情却很沈静,小声说,“……跟咸伯伯商量好了,你跟他一起走,正杰去给你办手续……这几天我跟你住,抽时间去买要用的东西和衣服……”
乐浩垂著眼皮,握著闵泯一只手,轻轻点头。从刚才他就这样,依在闵泯身边,头挨著闵泯肩膀,一副乖乖的神态。
闵泯心里酸软,只有他知道,乐浩安静表情下的消沈。他轻声问,“累了?”
“……嗯,”乐浩发出细细的鼻音,像在撒娇。
闵泯轻叹。
乐浩抬起眼来,“泯泯,怎麽了?”
闵泯瞪他一眼,“没怎麽!”2AAF7C幽:)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乐浩笑起来。
过一会儿,闵泯加重语气,“我是哥哥!”
乐浩笑意浓起来,半晌,说,“我知道了。”
泯泯要把他踹走了……泯泯心那麽软,那麽恋家念旧。许多事情,他们心里也许都知道,可是泯泯不会说。他宁可让他走的远远的,宁可让他忘记自己……他把心里的後悔愧疚难过都藏起来……不会说……
“……泯泯,”乐浩低头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小声说,“我最爱你了。”
他没有看到泯泯眼里一掠而逝的刻骨哀伤,一只手轻轻抚他头发,像小时候一样……小浩浩……我也最爱你……我们骨血不相连……却是最亲最亲的亲人……因为只有我们……永不会伤害彼此……
可是浩浩,我多麽希望,快点有那麽一天,你最爱的人,不再是我。
老咸有点激动,喝的稍微过了,对正杰喋喋不休。
“……两个孩子都可怜,难为他们熬过来……阿浩我带走了,泯泯交给你……”
“……我没看错人……阿浩这孩子……仁义……是阿宝的骨肉……没错的……唉……”
“……应该早回来……应该早回来……阿宝……老哥哥对不起你……”
咸与甜托著腮帮子,看那兄弟俩说悄悄话,回头跟正杰说,“有兄弟真不错,好,这回我也有弟弟了,老头儿再想找人写菜谱,我就把阿浩拱上去,让他们父子俩去折腾吧。”
正杰笑。
乐浩的这个新哥哥十分体贴,他其实是想说让泯泯放心吧。
17
几个人从葆薇园回酒店,酒店大堂有两三个人一见正杰便站起来,一个人走过来把手里的小包交给他,“闵先生的一些用品和换洗衣服,是一一哥去收拾的。”
正杰微微颌首。
那人又向他使个眼色,往旁边指指。
正杰抬眼看了看,沈吟一下,小声吩咐,“他不要紧,你们还是轮流看著,其他人如果过来,你知道怎麽做。”
那人点点头,迅速走开。
正杰叫住闵泯,下巴往大堂另一头点点。
闵泯和乐浩一起站住。
下午他们回来夜狄便不在房间,他坐在酒店大堂一角,现在仍然坐在那里。他一直安静地坐著,面朝大门,看著进来出去的人。看到乐浩时,眼睛睁大,但却一动不动,其余时候,都在出神。
闵泯初时有些奇怪,现在已经明白。
“浩浩,”他犹豫一下,“要……跟他谈谈吗?或者直接……打发他走?”
乐浩只飞快地扫了那边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只是身体略有些发僵,脚步迟疑。夜狄慢慢站起来,没有像以往那样不管不顾地扑过来,他只是怔怔看著乐浩。隔著半边大厅,空气仍然凝滞的仿佛用手就能拉动的实体。
与甜跟老咸已经进了电梯,招呼著。
泯泯低低叹口气,推乐浩过去,低声说,“你们先上去,我去跟他说。”
他迎著夜狄走过去,看到他目光越过自己,眼神黯淡,有一点点无助,有一点点乞求。“嗨,”泯泯轻声招呼。
夜狄抿抿唇,收回视线,肩膀垮下去,“你是泯泯哥。”
“对。”
电梯门关上了,夜狄垂下头,沈默著,手指无意识地划著沙发布边。
“你打算怎麽办?”闵泯看他半晌,问。
“……”对面的人不作声,目光有些茫然。
“你明白发生了什麽?”
夜狄抬头,表情有些痛楚。他嘴唇翕动几下。
闵泯叹了口气,温和地说,“夜狄,你从没有想到过吗?”
“……我,”夜狄用力地摇著头,“我只是……知道……浩浩说不喜欢我家人……我没想到是这样……”他一开口,便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要窒息般,眼睛里迅速涌出大颗的泪水。他慌忙用手盖住眼睛,过一会儿,用力擦著。
闵泯怜悯地看著他,“浩浩从来不会说讨厌谁,可是他对你说了。”
夜狄抬头看他,眼里泪水更多,怎麽也止不住,他像个孩子一样用手不停地去擦,声音哽咽,“……我……我伤了……浩浩的心……我还怪……他……不跟我说……我听到二哥……说的……浩浩一直笑……他……他心里不是要笑的……”
“你做什麽了?”
“……”
“你保护他了吗?”
闵泯看著夜狄拼命摇头,掉眼泪,说不出话来,心里忽然一酸……浩浩的消沈,是因为觉得很失望吧?
“我以为……我……爱他……就好了……”夜狄梦呓一样,含糊不清地嘟囔。
那麽你现在知道只是爱他是不够的。
“……我不应该让他说……不应该让他说!浩浩说的对,是我傻……”
“你不是傻……”闵泯叹口气,“你只是像个孩子!夜狄,浩浩一直很辛苦,他很累,他已经到极限了,没有力气再去应付不好的事情,如果你爱他反而会伤害他,我宁愿你不要爱他。”
夜狄低著头,头发垂下来遮住面孔,他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来,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膝盖上。所有事情发生的突然而震撼,他从没有想到过。听到二哥的那些话,如同五雷轰顶,他突然间就明白了……
有许多事情,不是他自我想像出来的那样。
乐浩的笑容让他手足发冷。
懵过之後,他恐惧地发现,自己比二哥更坏!浩浩,其实一直在容忍自己……很无可奈何地……所有事情……认识浩浩之後所有的事情一一重新浮出来……
夜狄不知道,他全身是汗,头发沾在额头上,眼泪掉的像个孩子,狼狈不堪。
他用了一个下午,推翻了自己所有的认知。
闵泯温和的话让他心痛如绞。
他想,自己大概是得了心脏病,不然,这里,为什麽会痛成这个样子?可是浩浩比自己,更痛吧?
“别哭了。”闵泯无奈地说,他看夜狄一会儿,“掉眼泪没用的。”
原以为,夜狄单纯,也许跟浩浩在一起会好。可是……
“你想怎麽办呢?”他问。
夜狄用力呼吸,擦掉眼泪。……怎麽办呢?混乱的大脑给眼泪冲洗一番,露出一点点脉络。沈默一会儿,夜狄抬起头来,“……我要走了。”
闵泯看著他。
夜狄吸一下鼻子,眼神清明起来,“我爱浩浩……可是我现在大概不能跟他在一起。”
“……”
“我知道我为什麽会害他伤心,我家里人一直把我当孩子……我自己也把自己当孩子,这样,不对。”夜狄抿抿唇角,低声重复,“……这样不对,这样我一直学不会……”
他顿住,“……泯泯哥,我应该离开浩浩,对不对?”
闵泯苦笑一下。
夜狄看著他,脸上仍然红肿狼狈,却镇定下来,“二哥当我是小孩子,绕过我去找浩浩,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不跟浩浩在一起。我要去找二哥,跟他谈清楚,我想知道我跟浩浩之间倒底有多少问题。……我想这些问题是属於我的,应该我自己去应付。”
他忽然站起来。
闵泯回过头,发现乐浩慢慢走过来。
夜狄迟疑片刻,很坚定地走过去,站在乐浩面前,“浩浩,我要走了。”
乐浩静静看著他。
夜狄咬咬嘴唇,“我,我要回去,嗯,解决一些事情……我让你伤心了……以後不会,以後,我是说,等我确定我不会再让你伤心的时候,就回来找你……”
他忽然有些忧虑,“……如果可以,你先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
“好不好?”夜狄小声哀求。
乐浩侧侧头,躲开他视线,淡淡说,“记性不好的人是你吧?”
夜狄瞪著他,眼神波动一下,轻声说,“浩浩,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他身形微动,终於忍不住,探过头去在乐浩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乐浩呆一呆。
夜狄退後一步,赌咒般开口,“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他再退一步,用力看乐浩一眼,拣起包包,转身向外走。
乐浩怔怔看著他。
夜狄很努力地在走,飞快地,不回头,迅速地隐在富丽堂皇的大玻璃转门後边。
乐浩“哧”轻笑,喃喃道,“我才不信……你会记得我……”
突然有一滴热热的眼泪掉出来,擦过面颊,吓了他一跳。
18
“e──l──ap──se──”乐浩埋头坐在起居室里,一边查字典,一边试图拼凑句子。……时光流逝……当地慢慢……形成“立夏尝八新”之食风……唉!他揉揉脑门,苦恼地把纸拿起来在眼前左看右看。
说话都还不利索,老爹就让他写东西,真是魔鬼训练!
走廊里後门“咚”一声重重合上。
乐浩立刻扬声招呼,“干爹?你来看看我这里用这个字可不可以?”
老咸连门都没进,直接在外头嚷,“可以可以,很好!”
乐浩愕然。
老咸冲进厨房,不多时大声叫起来,“阿浩!”
乐浩走过去,“干爹?”
老咸推开了厨房窗户,正侧著耳朵听,一边气呼呼地命令,“去!到地下室把我腌的臭豆腐和那罐虾酱拿上来,今天我们吃中餐!”
乐浩眨眨眼。
窗户外面传来一阵金属刮擦电闪雷鸣的声音,穿过一小块空地,一道木栅栏将这边与那边的房子拦开,隔壁有人在唱歌。
啊啊~乐浩忍著笑,下去拿豆腐和虾酱。
虽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老咸已经威风凛凛开了炉火。
乐浩趴在厨房窗台上看。过了一阵儿,从对面房子的後门窜出一个小小身影,利落地翻过栅栏向这边跑来,是个头发浅黄皮肤雪白的小男孩,鼻梁上洒了些芝麻粒似的雀斑。乐浩笑著招呼,“波力!”
男孩挥挥手,跳上台阶,很快出现在厨房里,左右看,问,“什麽东西的味道?”
老爹回头问,“已经过去了?”
男孩点点头。
老爹阴险地笑起来,说,“阿浩,你让让,我再往那边扇扇……”
效果很快,对面又走出一个男人来,一手捏著鼻子,隔著栅栏朝这边挥手,大声叫,“我的上帝,你们在做什麽?太臭了!老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老爹探出头去,“今天不是周末,是你们先毁约的!”
男人无奈地摊摊手,“可是今天丹尼的朋友来了。”
老爹一摆头,态度坚决,“那我不管!”他缩回来,又开始加劲儿炸豆腐。
男人满脸挫败,转向乐浩,“浩,拜托,劝劝老爹。我答应你,我会介绍一个非常棒的男朋友给你。”
乐浩托著腮帮子笑,“你说那个设计师?我不要。”
“为什麽?他很英俊,”男人搔搔头,看到乐浩身边的波力,板起脸,责备他,“波力,一定是你!你怎麽可以把平特爱穿女式内裤的事情告诉浩?”
“我没有!”波力探出头去大声反驳,“我只是告诉浩他口吃。”
乐浩笑不可抑。
对面的窗户“砰”的被推开,一个尖利恼怒的声音响起,“戴维!”
戴维慌忙转身,举起双手作安抚状,“丹尼,别生气,我马上解决。”
窗户又“砰”一声关上。
一开一关间,隐约听到屋里有人做呕的声音。
戴维满脸绝望地转回身来,“老爹,老爹──求你!”
咸老爹重新探出头去,严肃地瞪著他,“条件!”
“只要不让丹尼在他朋友面前丢脸,什麽都可以!”
“到圣诞节前,不可以再办家庭演唱会!”
“圣诞节?”
“不行吗?”
“……行,行!”戴维咬著牙点头。
波力小声对乐浩说,“戴维爹地又得补身体了。”
乐浩咬著嘴唇憋住笑意,邻居的秘密不是秘密,波力的两个爹地,尤其丹尼,唯一能跟摇滚乐相媲美的嗜好就是作爱。
老爹看似很满意,“很好,用不著痛不欲生,戴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圣诞节整整两周你们可以尽情享乐不用顾忌,那个时候我们要出门。”
戴维眼睛一亮,“真的?老爹你真好,──我立刻去叫丹尼把声音放小一点。”他兴冲冲跑回去。
老爹打从鼻子里哼著,开始不情不愿地收摊。
乐浩回头狐疑地问,“圣诞节我们要去哪儿?”
“我去法国,你去澳大利亚。”
“哎?”
“澳大利亚要举办食品博览会,可是那个时间我得去参加美食年会,所以你自己去博览会,然後再去看看与甜,他圣诞节过生日。”
“我自己?”乐浩先是发呆,听到後面来了精神,“咦,与甜生日啊?”
咸老爹“哼”一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乐浩笑起来。
乐浩稍微有一点头痛,嗯,说白了,有一点不那麽自信。
可是时间“嗖嗖”的过,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也只得一个人上了路。
博览会在悉尼,而咸与甜在北部凯恩斯附近。在悉尼停留了几天,乐浩乘飞机飞去凯恩斯,与甜在机场接他。
一出来乐浩就吓了一跳。
与甜一张脸晒的黑黝黝,只能看见两排白牙,头发短短竖著,穿T恤短裤凉鞋,与原来西装革履斯文模样判若两人,看见乐浩就扑过来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乐浩骇笑,澳洲的阳光海水把与甜身上空调房气质洗涤殆尽,“你看起来真……健康!”
与甜哈哈哈笑起来,抬起胳膊握著拳头秀老鼠肌,“现在运动量够大,我快成奥运选手,连身材都好看很多。”又看乐浩,“你呢?好像瘦了些,是不是被老爹虐待?”
他作出悲惨又感动的表情,拼命眨眼睛,以示泪盈於睫,“阿浩,你为了我,牺牲自己,我要如何感谢你?”
乐浩被他逗乐了,“以身相许好了。”
“没问题!”与甜一把搂住他,“求之不得!”
乐浩笑著走去取行李,与甜出去把车开过来,包包丢到车上,两个人跳上车风驰电掣驶出去。
与甜兴高采烈地说,“我们去码头乘快艇,我在弗拉堡礁的度假村给你订了房间,那里有一道浮桥直接通到我们的海上研究室,想不想看水母?”
乐浩连连点头,十分兴奋,“好啊!”
很快前方已经能隐隐看到碧蓝的海岸线和天际点点礁影,强烈的南半球阳光把风都蒸热了,一股一股吹过来。与甜开著音响,一个歌手正在卖力地唱“你低下头看清你自己映在海面上的影子你知道自己有巨大的翅膀你可以飞向太阳……”
英文歌,居然全都能听懂,乐浩笑起来,觉得很愉快。
19
与甜工作的海上研究室就像一个小小浮岛,几幢小房子的外围是拦起来的海水圈场,他们的水母就养在这里面。
与甜带乐浩去看。
海水温凉澄清,乐浩蹲在水边,瞪大眼睛往下看,水母透明的,他怎麽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水纹还是水母。与甜光著上身,拎了塑料桶过来,问,“看到吗?”
乐浩摇摇头。
与甜挤眼,“我要喂这些美女们吃东西,等我把她们捉上来给你看。”他下到水里去,一忽儿便举起手来,乐浩睁大眼睛,看著他手里那透明略有些发白的软绵绵东西。与甜从桶里拿了食物直接塞进水母的胃里去。
乐浩惊讶地“咦咦”连声,有点担心,“这水母不是有毒的,你怎麽直接抓它们?”
与甜得意地说,“我是行家里手。”
两个人正说话间,池子另一头顺著窄窄水上走道过来一男一女,正激烈地争论著什麽。看到他们,女士顺便问一下,“嗨,斯威,怎麽样?”
与甜呆呆地扬手,“呃,嗨,很好~”
两人又走开了,与甜扒在乐浩脚边的铁板上,撑著身子,目视他们远去,梦幻般开口,“阿浩,你觉得她怎麽样?……我觉得,我好像爱上她了。”
“谁?”乐浩顺著他目光看过去,有点被吓住,“她?”
“是啊……”
乐浩张大嘴,“你不是说她是你的导师吗?”
“对啊。”
“她,她不是比你大的吗?”
“大八岁,”与甜回过头来,眼里直冒心形泡泡,“薇奥莱特,多麽美丽的名字,多麽成熟又有魅力的女人!是不是?”
“呃……”乐浩一时消化不过来,“嗯,眼睛还可以,灰蒙蒙蛮凉快的。”
与甜笑眯眯,眼睛追著在池口站住的女人不放,“她的嘴唇也很性感啊。”
“啊……”乐浩无语。与甜的口味,还真是特别。薇奥莱特身材算健康,稍微有点结实,皮肤棕褐色,一把晒成白金色的乱蓬蓬头发,但是长相……实在是普通。而且经常在酷热的阳光下工作,她面孔上有雀斑和皱纹。如果跟与甜站在一起,真算不上很协调。
与甜回过头来惆怅地说,“跟她在一起时间越长,就越迷她!”他想一会儿,叹口气,继续下去摸水母上来塞食物。
乐浩坐在铁板上,托著腮。
隐隐听到薇奥莱特跟那男人的话传过来。
“……我们去不去没什麽关系吧……我只负责项目研究……厂商的问题该由学校方面负责……但我们去了又有什麽用……你可以带他们去实验室……”谈了半天,男人很固执,薇奥莱特看似妥协了,很无奈地叉著腰站在那里,点点头,男人笑容满面的走开。
过一会儿,薇奥莱特走过来,大声说,“斯威,明天我们要去见厂商。”
与甜抬起头,很茫然,“我们?”
“对,”薇奥莱特点点头,“投资方换了人,跟学校谈好之後,还要求见我们。”
“去哪里见?”
“他们已经到了凯恩斯,可能会在这里逗留两天。”
与甜耸耸肩。
他们都不大在乎,他们眼里只有水母、毒素提取液、实验报告,去哪里见什麽人不重要,只是觉得有些麻烦而已。
“嗨!”与甜叫住薇奥莱特,“今晚一起吃饭。”
薇奥莱特回过头,有些不解,“什麽?我们天天一起吃饭。”
“不不,”与甜摇晃著手指头,“我是指我们去度假饭店,我要郑重地介绍你跟我弟弟认识。”
乐浩笑起来。
“哦,你得了吧,”薇奥莱特也笑,看看与甜坚持的表情,爽快地说,“好。”
喂完水母,到与甜的工作室去,乐浩还想笑。与甜不以为忤。乐浩说,“她叫你斯威……”与甜点头,“有什麽不对?”乐浩一屁股坐进他的转椅,伸长腿,笑嘻嘻,“如果叫斯威……哈……再加一个词,你一定开心死了。”
与甜眼珠转一转,会心地笑,“你说的没错,圣诞我会许这个愿望。”
他坐下来,把刚才在池边拿回来的记录本子摊开来看,告诉乐浩,“你先自己坐一下,啊,我这边没什麽东西玩儿……”他翻来翻去,除了一堆专业报刊杂志,没找出什麽来。
乐浩阻止他,“没关系,给我一张纸,我试著写博览会报告。”
与甜笑起来,摇头,“老爹……”他搬过一台手提电脑,“用这个,用自动更正功能,省力气。”电脑拿起来,与甜看到下面压著的一本杂志,忽然用力拍一下头,“啊,这个,这个我那天看了放在这里,上面有谭夜狄的消息,他英文名字叫狄克是不是?昨天我还想著要给你看呢。”
他抽出来,“哗啦哗啦”一通乱翻,找到一页,递到乐浩面前。
一抬头,看到乐浩抬著头,一动不动地看著自己。
与甜眨眨眼,“……怎麽了?”AB2B16月壶间:)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
“阿浩,你不想听到他的事情?”与甜挑起半边眉毛,“你忌讳提到他?”
乐浩眼神闪一下,没怎麽迟疑地摇头,“没有。”
“那就是了,”与甜自然地拍拍他头,“老爹那边全是料理杂志,我猜想你也肯定不会主动去打听他,喏,看看他在干什麽。”
乐浩抿抿唇,接过杂志来,一眼便看到夜狄的照片,似乎是正在哪个讲台上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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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专业杂志,很多词乐浩看不懂,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字一句仔细读了一遍,好像是在讲一种开心手术的特殊技术。乐浩特别注意看了看最末尾用很小字简单介绍的人物背景,然後放下杂志,开始在电脑上打自己的博览会见闻。
与甜凑过来问,“那家夥现在在做什麽?”
乐浩斜眼瞧他,“你没看?”
与甜很无辜,“那麽长篇大论,我怎麽有时间细看。”
“好像是说他发现了一种窍门,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很有用,赶著告诉别人。”
与甜点点头,“哦──,能在那种医学大会上做报告的人都很厉害的哦,还真看不出来……哎,他不在原来的医院就职了你看见吗?”
“……那他去了哪里?”
“咦?你看,这里这里,”与甜指给他,“说他跟同事合作,成立了一个研究室……”
乐浩瞪他,“你不是说你没细看吗?”
“啊哈,”与甜笑,“我只喜欢看边。”
乐浩啼笑皆非。
与甜并没追上来问,两个人笑闹一阵後,他回头专心做自己的事。
乐浩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几下,停一停,敲几下,再停一停。嗯,不见夜狄多久了?上分开是秋天,到现在……居然已经一年还要多!
一年多了……
乐浩有些出神。
最初还有些微的怨气,心口热辣辣的火还会烧上去,每天想起来总有点恨恨地,你也会哭?你也会哭!你哭你家人会不会心疼?会心疼就对了!你们怎麽知道有些人眼泪都和著血往肚子里吞的!不用跟我摆出那副可怜样子来,我做小服低是彻底让人踩到泥里去,你做小服低可还是被人捧得高高的,凭什麽我非得顺著你们眼睛眉毛来?我不跟你们掺和更清静!
那些天也确实觉得平静,没有隐隐的威胁,没有那种不知道什麽时候会被人在心上刺一刀的恐惧,整个人放松下来。
现在……
现在自然知道自己那时候是有点迁怒的。
夜狄属於那个圈子,所以自己也恨上了他。
这是人的本能,毫无道理可讲。即使现在知道是有点钻牛角尖,在当时,也还是会那样想吧?虽然心里有些……有些……不舍……可是还是气!
时间久了,只觉得惆怅。
乐浩想,夜狄大概真的会忘了自己吧?如果他们是现在,甚至几年後相遇,会不会好一点?他自己想一会儿,甩甩头,笑。真是怪想法,他们明明已经在那个时候遇到了,也已经……分开了……
晚上,与甜一看到薇奥莱特,就惨叫起来,“你怎麽穿成这样?”
薇奥莱特稍稍有点心虚,她穿了一条跟与甜白天同款式的及膝短裤,露肩背心,干笑著解释,“我去了养殖池。”
与甜很挫败,“可是我五点锺的时候就提醒你去换衣服了……你这样子我们怎麽跳舞?薇,你不重视我!”
薇奥莱特吓一跳,“还要跳舞?”
与甜竖起眉毛。
薇奥莱特满脸歉意,“对不起,我马上去换。”
看著她匆匆跑回去,乐浩忍不住笑起来。薇奥莱特平日一副沈著干练的样子,个性也十分爽朗大方,很有气魄。可是这样有气魄的大女人,也会偶而流露出小女孩子的单纯稚气来。他摸著下巴,想,不知道是不是这种人在生活方面多少都会有点幼稚。
不一刻,薇梳顺了头发,换了一件样式普通的白色裙子出来,与甜才面色稍霁,做出眼前一亮的表情。
三个人沿著长长浮桥往弗拉堡的白色饭店走去。
傍晚的太阳已经大半浸进海水里,遥远的天空染成一片金红。远远的饭店的白色外墙都洇上一屋橙色,像浮在海中的宫殿。一切如梦如幻,薇奥莱特的皮肤被染成金棕色,闪闪发亮,美的不可思议。
难怪与甜会乐不思蜀,这里分明就是天堂。
乐浩呼吸,心旷神怡。
饭店长廊上三三两两坐著客人,後面的小型起降台上刚刚有直升机降落,“嗡嗡”的发动机声音还未停歇。弗拉保礁不是旅游热点,这附近礁岩间多产澳洲著名的有毒海生物,所以不是普通潜水客的乐园,来这里的人多半是来享受清静的。饭店的餐厅与长廊全部打通,坐在这里如同浮在海面上,夕阳、海风、音乐声悠扬……
乐浩不是不知道与甜借著自己的名头约会薇奥莱特,只不过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忽视的这麽惨。吃没几分锺,与甜就兴致勃勃拉了薇去跳舞,到现在还粘在舞池里不出来,──只不过场景确实很浪漫就是了。
乐浩走出去吹风,靠著栏杆,看著舞池里翩翩起舞的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然後他发现有人在看自己,目光含蓄客气,并不令人讨厌,带著一点好奇。
他望过去,看到隔几步远独自站著一个东方男子,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样子,相貌普通,有些面善。
那男子对上他视线,微笑著朝他点点头。
乐浩也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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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方表现友善,乐浩却没有上前攀谈的欲望,他直起身,掉开视线去找与甜和薇,准备回到座位上去。
这个时候那男人却走近他,打招呼,“嗨,你好。”
乐浩凝神看他,客气地点头,“你好。”
男人换成中文,“中国人?”
“对。”
那男人微笑,“来度假?”
“不是,”乐浩看看舞厅中间,正看到一个男人拦住与甜和薇,同他们说话,热舞被打断的两个人一脸茫然,被男人指引著向这边走过来。
乐浩认出那男人正是今天在池边跟薇说话的人,还隔著几步远他便兴奋热情地招呼,“莫先生,这位就是我们研究室的负责人香农博士和她的助手。”
几乎可以看见与甜满脸的黑线,被打扰让他很不爽。
男人介绍,“莫瑞恩先生是我们新的合作方,达科制药公司的负责人。”
男人和气地说,“抱歉,我早到了一天。”
薇也会客套,连声说没关系,非常欢迎。与甜就很郁闷,可是也没办法。新来的灯泡完全不像乐浩这样会看眼色,立刻拉著大家坐下来预备详谈。
与甜後来告诉乐浩,学校研究中心原来最大的一家投资商被达科收购了,对原来赞助的项目,要求进行细致的考察,有些项目可能会被取消,所以研究中心比较紧张。
接下来的两天,莫瑞恩一直在研究室参观和听取报告。
乐浩不想打扰与甜,多半独自待在饭店,很少过去。他又见过莫瑞恩几,两人只是远远点个头,没有再交谈过。
自己坐著的时候,乐浩开始常常发起呆来。
年轻而俊秀的东方男孩子,一个人坐在长廊上看海,神情安静又沈郁,美丽魅惑的杏子样黑眼睛如渊,叫人跌进去爬不出来。傍晚时分夕阳落在他身上,像洒上浓浓淡淡的金粉,那样灿烂的光茫却带来一种哀伤情绪。
莫瑞恩在走廊尽头便看到这幅图画,他定睛欣赏一会儿。可是图画再美,也只定格在这一瞬间,换一个时间地点,主人公还是得吃饭穿衣过日子,生病也会丑丑的流鼻涕打嚏喷。他慢慢走过去,打破包裹在乐浩身周的寂静。
乐浩抬起头看他,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
莫瑞恩笑著招呼,“你好。”
乐浩眨眨眼,呆了一秒才反应,“呃,你好。”
莫瑞恩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了。”
“……哦。”
“离开之前,我想著一定要来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乐浩抬起眉毛,一脸疑问。
莫瑞恩说,“我是谭夜狄的大哥,我想我还是先告诉你好一点。”
乐浩嘴角扯一下,“我大概猜到了,你长的跟莫狄修有一点像。”
莫瑞恩笑起来,“那你猜不猜得到我为什麽一定要来跟你打招呼?”
乐浩眼珠转一转,没作声。
莫瑞恩自己揭晓,“我们以後肯定还要再见面的,如果不先打招呼,到时候你一看到我,说不定会以为我是故意隐瞒身份来打探你。”
乐浩紧抿一下唇,说,“我不会那麽多心!”
莫瑞恩笑意加,“就是说以後你不会避开不见夜狄罗?”
乐浩顿一下,才漫不经心道,“我从来没打算避开他不见啊。”
“啊──”莫瑞恩长长出声,表示这才明白,然後,半天,只是微笑,不说话。
良久,乐浩有点沈不住气,在椅子里动一下,瞄他一眼,“莫先生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
莫瑞恩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的很斯文,“我是有不少话想说,不过又不太敢说。”
乐浩瞪著他,竖起的眉毛表露出一点危险的信息。
莫瑞恩和气地解释,“抱歉,我不是故意。我本人觉得我们非常有缘份,会在这里见面,不过这确实是偶然,我不想冒然说什麽。──事实上,夜狄希望是他先回来跟你说话,否则不许我们任何人打扰你。”
乐浩瞪著他,忽然掉开视线,看向栏杆外,心里扑通扑通跳的快起来。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莫瑞恩似乎在等著他。
乐浩怔怔盯著波光粼粼的海面,过一会儿,他听到自己若无其事地问,“夜狄现在好吗?”
“还……不错吧,”莫瑞恩想了想,说,“他是立志要过好的,说是要独立生活还要生活的非常好。我上个月见过他,虽然还是不大会自己做家务,但是很会安排,家里和工作都井井有条,身体也不错。”
他回答完了,去看乐浩。
乐浩似乎在轻轻点头,只能看到小半边侧脸,嘴角边隐隐牵起一丝上翘的纹路。过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看著莫瑞恩,说,“那真好。”
“是啊,”莫瑞恩笑起来,“想象不到吧?我们都吓一跳。”
乐浩拿手揉揉鼻子,不作声。
他不说话,莫瑞恩也就不说话。
过一会儿,乐浩看看他,有点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是不是我不问问题,你就不开口啊?”
莫瑞恩笑得很狡猾,“我答应过夜狄,不能食言。你如果想知道什麽可以问,他没有说过我不能回答你。”
乐浩垂下头,沈默半天。
莫瑞恩有点好奇,“我没想到你这麽安静,”他又笑,“而且这麽聪明。”
乐浩没好气地抬眼看他,“你二弟给你的情报是错误的,他那个人,哼。”
“嗯嗯,”莫瑞恩点头,“他请的助理不太理想。”
乐浩眨眨眼,有点忍俊不禁,轻笑出来。
莫瑞恩若有所思,“他自己也有点死心眼,只看到自己想看的。”
乐浩不笑了,想一想,说,“可以理解。”
莫瑞恩唇角扬起,再打探,“你真的没什麽想要问的?”
“没有,”乐浩痛快地答。
莫瑞恩笑著看他一会儿,站起来,说,“那我就先向你道别了,明天我就离开了。”
乐浩点头,“好的,再见,一路保重。”
莫瑞恩挑眉,走两步,转回头来,“我个人问个问题可以吗?”
乐浩一直看著他,这时点头,“你问。”
“如果再碰到我二弟那样的人,你是不是还会很不舒服?”
乐浩顿一顿,静静看著他,过一会儿,下巴微扬,语气温柔地说,“……再碰到,不舒服的会是别人。”
22
乐浩多待了几天,过完难得炎热的圣诞节,陪与甜切了蛋糕,送了礼物,他的假期也宣告结束,预备折返英伦了。飞机上没有感觉,落了地才发现当地在下雨加雪,阴冷刺骨。哎哟,乐浩有种感觉自己已从天堂回到人间,只好缩缩脖子往家走。
老咸已经先回来了,早到了一天,一见乐浩就问怎麽样。
“挺好,”乐浩回答,“与甜说下送礼物不用夹带菜谱。”
“什麽?”老咸很惊异,“菜谱才是礼物,父子合著,精装版,多漂亮!手表是我顺便夹进去的!”
乐浩失笑。
老咸意气风发,“阿浩,下一本菜谱我们父子来合作!一定还是好评如潮。”
老咸的名头在当地著实不小,经营著全伦敦最精致的中餐之外,手下的西菜馆也拿到不少星星,还在几份畅销杂志上担任美食栏目的撰稿人,有出版社约他合稿出书,《咸家美食记》一出便大受欢迎,如今已经出到第三辑。
“好啊,”乐浩有点心不在焉,忽然说,“干爹,我想去看看夜狄。”
……
乐浩看咸老爹。
对方若无其事,那神情好似没听见自己说了什麽。
“……干爹?”乐浩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老咸抬起头来,叹口气,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才吐出一句来,“阿浩,……你怎麽又想起他来啊?你们不是已经没什麽关系了吗?”乐浩怔一怔,想解释,“我,我知道,我只不过是想……”他说到一半,自己也迟疑起来,他……是想怎样呢?他咬著嘴唇出神,老咸炯炯地看著他。父子俩人没再说下去,都有点心事重重。
乐浩一直坐在厨房厚重的木头餐桌边发呆,心里百转千回。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年变化太大,要重新学来适应的东西太多,可是即使再忙碌,脑子里还是常会跳出过往种种,──只不过自己没有刻意去想。
也许时间真能改变一切,现在再想起以前不愿想起的事、认为很难接受的事,甚至那种波动剧烈让人胸臆涨痛的情绪,都感觉平淡了许多,心情像被打磨过。原本单色的谭夜狄的影像,在刻意忽略的这一年里,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上颜色,变成复杂多彩。
很多乐浩会在夜里梦到他那双孩子一样天真,变幻著晶莹墨绿的眸子,然後梦到他在自己头顶上飞,很快活地拍著手臂像拍翅膀一样,还会笑著低头叫自己,试图也把自己从地面上扯起来。开始很困难,乐浩总是不敢伸手给他,梦境一天天发展,他发现自己胆子开始变大,──最近已经能被夜狄扯著吊两步,样子大概很狼狈,他经常在梦里尖叫,真丢脸!可是脚离开地面的感觉确实让他晕眩又很开心。
乐浩有点小郁闷,给夜狄充当全天候管家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见面勤快,虽然是在梦里。
他站起来,走出去找咸老爹,恰逢老咸也从书房走出来,两人一起开口:
“干爹,我有话想跟您说。”
“阿浩,爹有事情要告诉你……”
……
两人都愣一愣,老咸抢了先,“你先说,来来,坐下慢慢跟爹说。”
“干爹,”乐浩坐下,轻声说,“我想去看看夜狄,想跟他说一声,嗯,说一声,我其实是喜欢他的。”
老咸没想到他这样直接,愣了半天才迟疑道,“都……都那麽久了。而且你不是说他不大记人?说不定他已经忘了你了。”
“如果他真的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我再告诉他就是了。”
老咸闷头,喃喃道,“就是说,不管怎麽样你还是想跟他一起……那他家人呢?那样大家庭,兄弟姊妹一大堆,再有人说话很难听……”
乐浩沈默一会儿,平静地回答,“现在应该能应付的来。”
“你这是最终决定?”老咸确认。
“嗯,”乐浩点点头,“不管怎麽样,我想去瞧瞧。”他想一想,又笑,“干爹不是总说想吃好吃的就得自己动脑动手做,别人端上来的味道总是差一点。”一直以来不肯允诺什麽,从夜狄那方面来说,也是会有点失望的吧?
想到这个,乐浩默然。
老咸左右为难,捧著脸用力揉,半晌不吭声。
乐浩有点奇怪,“干爹,是不是有什麽事?”
老咸抬起头,结结巴巴开口,“阿浩,其实……”他居然显出点歉意来,“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有个女人来提亲,她说她是夜狄妈妈,我已经,那个,已经给回掉了……”
……
沈寂……
再沈寂……
乐浩嘴巴小小张成一个O形,直愣愣瞧著老爹。
“那个……也不能怪我啊,我本来是打算好好跟她谈的,那谁叫她,叫她居然跟我说……”老咸气吼吼,小声分辩,“说她不能保证……”
23
头一天,老咸先到家,心情很好。美食年会获得成功,食谱大受赞扬,还有朋友提出在法国设立连锁餐厅的建议。好事不断,连令人讨厌的阴霾天气和湿滑路面都没让他不痛快。老咸乐呵呵把行李打开,刚换好衣服,就听见门铃响。
咦?谁来得这麽巧?
他出去开门。
门外漂亮的中年洋妇人让他眼前一亮。凹凸有致令人赞叹的身材,光泽的棕色短发,祖母绿眼睛带著笑意,虽然看得出岁月痕迹,这女人神情却依旧活泼热情。老咸满腹狐疑,还未及询问,洋妇已经热情地先开口,“啊,您一定就是乐浩的干爹咸波罗先生,是不是?”居然一口国语,只是音调实在古怪。
老咸面孔抽搐几下,“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洋妇急忙自我介绍,“太好了,我是莫莉莉,您叫我莉莉就好。咸波罗先生,见到您我太高兴了,我早就想来拜访您了……”
“打住打住!”老咸听得耳朵都开始哆嗦,“保罗!叫我保罗就好,您可以说英语,您还是说英语吧!”
洋妇噎一下,担心地问,“是我说的太差吗?”
“啊?”老咸愣一下,出於礼貌,赶紧否认,“不不,您说的很好,因为,那个,因为我离开家太久,对我祖国的语言听起来有点吃力,所以……”
洋妇遗憾地看著他,“啊,这样啊……这真可惜,贵国的语言多麽迷人,您居然已经听不来……”
老咸要倒一倒气才能再开出口来,“是是,你说的是,很遗憾!那麽,我可以再请问一下?您到底是……”
“我是莉莉。”洋妇有点惊异。
“对,您是莉莉,莫莉莉,可是莫莉莉是谁?”老咸挫败地问。
“啊!”洋妇恍然大悟,“我是谭夜狄的母亲。”
老咸怔住,“……谁?”
“谭夜狄,”莉莉热切地说,“就是您儿子乐浩的情人,记得吗?我是他母亲。”
老咸张口结舌。
……
“那麽……”直到坐下来,喝掉一杯热茶,老咸还是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您说您是来……”
莉莉抿一口茶,本来很优雅的姿态突然兴奋起来,连连点头,“对对,我是来提亲的。中国人嫁娶习俗,应该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我一直没碰到机会,那几个大的都说这习俗过时了,这真是,幸好小儿子很乖……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夜狄打电话给我,说希望我能帮他提亲,可是後来又说有问题,需要暂缓!有什麽解决不了的事情需要缓这麽久呢……我希望这一天能快一点到来!事实上我早就想来了,但是夜狄一直不许,他说他还需要一些时间。直到这几天我得到一些消息,说事情有转机,所以我就来了!当然,这完全是为了我儿子和你儿子的幸福,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他们的幸福做出努力……”
老咸目光呆滞地看著她滔滔不绝。
“……我认为他们确实是绝配,您说呢?我知道有些中国人不愿意与洋人通婚,认为他们茹毛饮血,但我们夜狄也算出身书香世家,他父亲是中国人,曾任哥伦比亚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他的祖父是大书法家,最擅长,最擅长那个……对了,篆书!……虽然他的继父家族世代经商,但也绝对是正经商人,没有为非作歹……”
“莉莉夫人!”老咸终於趁她换气的时候插上嘴。
“啊?”
“您来的太突然了,”老咸摸摸头,“让我很意外。”
“什麽?”莉莉忽然紧张起来,“难道您从来没想过要为他们联姻?难道您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吗?”
“哎哟,我同意与否不是重点,”老咸皱紧眉头,“关键是他们之间似乎存在一些问题,并且因为无法解决而分手了。”
“不不不,”莉莉坚决地摇头,“没有分手!夜狄很肯定地告诉我,他们不是分手,而是暂时分开各自做一些准备,以便以更成熟的心态重聚。”
老咸嘴巴张两张,“您真的明白以前发生过什麽事吗?”
“当然,夜狄全都告诉过我了。”
“那麽你也知道阿浩以前的事罗?”
“对对,也知道。因为值得商榷的职业问题,曾经产生过矛盾,但我听说在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乐浩已经转行进入饮食业发展,所以这个不算问题。”
“这不算问题?”老咸有点困惑。
莉莉摆摆手,“我认为不算什麽大问题,当然,夜狄跟他继父和继兄认真讨论过这件事,重点似乎是老二的态度。这个我想您需要理解,商人的戒心总是比较重,比较容易,嗯,容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莉莉用中文说这句,然後停一下,有点沾沾自喜,“我用这个词是否恰当?”
老咸重重点头,夸奖她,“用的非常好!”
“啊哈,”莉莉得意洋洋,“夜狄的父亲,就是我以前的丈夫,他常常说我没有语言天份,但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学习……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不是问题,所以……所以您同意这桩亲事吗?”
莉莉热切地看著老咸。一旦对方同意,她就要开始按最古老的习俗操办一场盛大的中式婚礼,想想都过瘾!
老咸沈地回视她,“莉莉夫人,我仍然持担心的态度,我很担心阿浩跟你家结亲後会过得不愉快。亲事,我们可以考虑,但您是否能保证……”
“保证什麽?”
“……您是否能保证阿浩与夜狄结婚後,不会再受到任何冷言冷语甚至侮辱性言词的攻击?是否能保证他能幸福地生活?”
莉莉怔住,绿宝石般眼睛不停地眨,皱著眉想了半天,她愁眉不展地回答,“这个,我恐怕保证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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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她又说保证不了,这怎麽行?所以……”
“……”
“……所以我就说这件事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老咸吞吞吐吐讲完事情经过,偷瞄乐浩一眼。事实上,他是用很坚决的口气说这句话的,通常来说,这种口气也就代表“不用再考虑”的意思。
“干爹,那个……”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定是理解错了!”
乐浩一脸感动,看老咸搔著後脑勺,有点懊恼却犹自嘴硬的样子,心里有点酸酸满满的感觉,“……干爹,谢谢你。”
“咳,说这干啥?”老咸胡乱挥挥手,“现在怎麽办呢?”
“干爹,那个没关系的。”乐浩心里已经有决定,并不在乎。
老咸没理他,还在皱眉苦思,突然间一拍桌子,“好,就这麽办!”
乐浩狐疑地看他。
“阿浩,你不是要去看谭夜狄吗?现在马上去订票!”
“哎?”
“……到时就说是我自作主张,你根本不知道。你自管去找谭夜狄,商量你们的事,他妈妈我来应付,大不了……”老咸壮士断腕般,十分英勇地说,“大不了,我向她道个歉,跟她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咦?”
“到时候她要怪也是怪我,怪不到你头上来!”
“可是干爹……”
“就这麽说定了,你快去!现在就去!”老咸抄过大衣一古脑儿塞进乐浩怀里,把他往外推,“订最快一班机,啊啊,我帮你去把行李再封起来……”
“等,等等……”乐浩来不及发表任何意见,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门外。瞪著门板,他简直哭笑不得。
在台阶上站一会儿,穿好大衣,看看天。干爹忘了把围巾一起拿给他,脖子感觉冷嗖嗖。这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细密的雪粒半透明,像大一点硬一点的雨滴,落在地上很快结成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薄冰。
天气真是坏透了,但乐浩的心情不知不觉飞扬起来。
他刚才没来得及跟爹讲,说不定夜狄会跟他妈妈一起来,不必大老远的跑过去看。但是现在想想不对,夜狄那个人,假如他真的来了,一定会跑第一,不会缩在酒店里,只让他妈妈一个人来家里。
夜狄妈妈突然造访,多半是莫瑞恩跟她说了什麽。他跟她说了什麽?让她觉得自信满满,可以来提亲了?夜狄那呆瓜知道了会怎麽样?
他说他们不是分手,而是分开各自做准备……这傻瓜还真聪明!自己那个时候也以为一定是会分手了,──要到现在才知道是这样的,才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夜狄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还要多久?
乐浩一边走一边笑,心里想,哟,也不晓得他母亲突然插进来一杠子,对他那准备工作有没有影响……
嗯,不管了,去看他吧!
乐浩这样想著,转过街拐角,刚一露头,就跟对面连跑带跳忽吼吼冲过来的一个人撞个了满怀。地面全是冰,加上对方身体高大,马力强劲,乐浩毫无防备,脚底打滑,直接向後栽去,脑袋结结实实磕在人行道上,疼得他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这还不算完,那家夥冲撞之下也立脚不稳,张牙舞爪在空中乱划拉半天,终於失去重心,直挺挺压下来,砸在乐浩身上。
扑!乐浩的感觉是身体里所有空气都被挤压出去,呼吸困难,肋骨十有八九被压断了,疼的有好一会儿连呼吸都忘了。乐浩眼睛虽然睁著,但是一团黑,啥也看不见。好了,他模模糊糊想,这下不用去买机票了,估计要直接进医院了。
然後听见久违又熟悉的声音惊慌失措地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你怎麽样?”
然後对方似乎突然愣住。
乐浩用力眨眼,终於视线开始恢复,先看到烟灰色天空和放射般的雨雪粒,落在脸上冰冰凉,再眨,看到潮湿的墨绿色眸子。
事後,对方告诉乐浩,说那个瞬间他心里仿佛突然爆起烟,五彩缤纷,音乐声大作,开心得心脏好像都炸开来。
乐浩没好气地回他,心脏要炸开来的是我吧?
事实上乐浩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呆滞的面孔,好比突然按下暂停键,声音表情动作全部定格。几秒锺後终於呼吸顺畅一点,乐浩决定趁著对方发呆的机会,从他的重压下挣扎出去。
“你是浩浩!”
压在上面的人大声说。
乐浩停顿一下,加快动作,──但还是慢了点儿。
“浩浩浩浩浩浩……”播放键按下去,满脸兴奋的夜狄一叠声不停地叫,想也没想,直接用力给他扑下来,紧紧搂住乐浩。
……
……真的会死人!
乐浩难过的想吐,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谭夜狄……你再不滚下去……我打死你……”声音细如蚊蚋。
夜狄一僵,从他身上弹起来,脸上还残存著惊喜,嗫嚅,“对不起对不起……”然後他看到乐浩的脸色,吓一跳,“浩浩,你怎麽了?”
乐浩脸色发灰,大口喘息著,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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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狄慌忙扶著他,帮他站起来。乐浩慢慢活动一下手脚和腰,又用手轻轻摸後脑勺,碰撞到的地方渐渐只是隐隐作痛,看来问题不大。
夜狄担心地问,“怎麽样?”他把乐浩搀起来以後,就稍微退後一步,只伸著一只手臂虚虚地扶著他胳膊,似是怕他再跌倒。
乐浩摇摇头,“应该没事。”
他抬眼看夜狄,“你跑这麽快干嘛?地上这麽滑……还有,你怎麽在这里?”
夜狄忽然想起来,迟疑一下,说,“我刚到。”
“刚到英国?”
“嗯,刚在酒店放下行李。”
怪不得。乐浩看著他,一时没有说话。乍看去,夜狄一点儿都没变,轮廓鲜明英俊的脸,修长挺拔的身材,和带点孩子气的眼神。连举动都还是那麽熟悉的冒失,时间仿佛交叠回一年前……
连乐浩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希望夜狄变,还是不希望他变。可是,可是现在这样似乎不错……那一撞到是把可能会有的疏离感撞到天边去了。可是真的会有疏离感这种东西吗?乐浩狐疑地看著夜狄,看的他有点不安起来,“浩浩,你真的没事?还是我扶著你走吧,你是要去哪里?”
乐浩吸口气,觉得肋骨和脑後还是有点刺痛,“先进店里坐一会儿,让我缓缓。唉,你还真是用力。”
夜狄满脸内疚地扶著他走进人行道边的小餐馆,扶他坐下,给他叫杯清水。
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乐浩抬头看夜狄,“你说你刚到,这边有公事吗?”
夜狄仔细地观察他,小心翼翼摇摇头,“不是,浩浩,你没什麽事吧?没……生气吧?”
乐浩托著腮问,“没有,为什麽我应该生气?”
听到这个回答,夜狄似乎松一口气,赶紧问,“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到你家去了?”
“嗯,我也是刚知道,她来的时候我不在。”
夜狄连连点头,一脸懊恼,“她说你不在,她说咸伯伯好像不大高兴了。”
“还好啦,”乐浩笑眯眯,“沟通不良而已。不过,你妈妈怎麽忽然想到要来?”
“是我大哥,”夜狄抓抓头,“他打电话给我说见到你,结果碰巧被我妈听到,她早就想来了,我跟她说还不行,结果昨天发现她居然自己偷偷跑过来,所以我也赶快过来了……”
“啊,我猜可能是这样。”
“我正想去找你……”
“……这不就找到了麽。”乐浩目不转睛地望著夜狄,眼睛里含著笑意。
“是啊……”夜狄怔怔看著他。
乐浩伸手在他眼睛前面忽扇一下,“发什麽愣?”
“嗯?嗯,浩浩,”夜狄呆呆开口,“我觉得,觉得你有点变了……”
“我?”乐浩纳闷,“我变了?哪里变了?”
“我……说不上来……”
“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夜狄眨眨眼,张嘴,想想,又合上了。
乐浩笑,“你也变了,变聪明了哦。”
夜狄有些羞赧地笑起来。
“喂,你刚才说还不行,你在做什麽啊还不行?”乐浩漂亮的杏眼眯成月牙,好奇地问。
“哎?”夜狄愣几秒锺,才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我是……”
“等等!”乐浩打断他。
“……”夜狄疑问地看著他。
乐浩垂下头,嘴唇抿来抿去,终於下定决心,“我要先告诉你一件事。”他盯著夜狄,“我喜欢你!”
夜狄嘴巴张得老大,仿佛没听懂。然後他看到自己可爱的浩浩面孔竟百年难遇的飞起一片红来,声音变小,“……嗯,说……爱也行……”
……
“本来还想买张机票飞过去告诉你,现在倒省了!”乐浩点点头,“好,我说完了,轮到你。”
“……浩浩……”
“他们都说你在做准备工作,你在准备什麽啊?”乐浩若无其事地问,眼神闪闪发亮。
夜狄重重喘气,脸上全是可爱的傻笑,“我?我……”
他说不出话来。
乐浩看他半天,终於也忍不住失笑。
从来没想到过!
再见到夜狄……感觉是这样的好……
嗯,虽然他把自己撞的够疼的!
尾声一
本来,夜狄是想回去跟二哥办交涉的,不过既然回了家,参与人自然不再止於莫二一个。只有老妈挺自己,珊罗弃权,爸爸跟大哥虽然不像二哥那样态度激烈,可是也表示不赞成。
後来夜狄想,假如不是自己发狠,说如果搞不定全家人,就绝不再见浩浩,说不定爸和大哥、二哥会勾结起来,把浩浩打昏套麻袋丢进海里去……
(浩浩鄙视地敲他头:你最近警匪片看太多啦!)
(莫家人集体无言:……)
夜狄真的无助茫然到嚎啕大哭过,结果被妈妈骂到臭头。
早叫你学习独立吧?你不肯听,总是得过且过!现在你哭?哭也晚啦,你终於知道自己的地位了吧?大家都当你是小孩子,因为你自己表现的就像个孩子!小孩子跟大人谈判怎麽可能有平等地位?地位不平等你说的话谁会听?你还想说服大家?门儿都没有,窗户也没有……
夜狄看著张牙舞爪的妈,茅塞顿开。
终於明白,解决问题不是自己来跟家人解释解释就好了。
自己的话,现在不会有人当真。
自己的感情,现在会被当成儿戏。
没有独立能力的孩子,只能听从家人的安排。
所以第一步,是先真正长大!让大家了解自己是个成年人,可以像其他成年人一样做出正确的判断,可以照顾自己和别人,可以为了某些执著而坚持和努力。
只有地位平等了,自己说的话才会有人认真听。
於是从独立生活做起……
尾声二
乐浩发现夜狄开始认人了!
进门见到咸老伯,他就没犹豫,直接一鞠躬,大声叫,“咸伯伯!”
後来乐浩偷偷问他,“你能认出我爹的脸来?”
夜狄摇头。
“那,你怎麽知道就是他呢?”
夜狄显出一丝得意来,“厉害吧?想当初你教我的面部特征认人法没成功,後来我经过苦思冥想,发明出来这种环境逻辑推理认人法!很有效哦……简单来说呢,就是凭借所环境和已知背景知识,判断面前的人是谁。比如咸伯伯,他年约六十,又站在你家,你家里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咸伯伯嘛……”
“啊──”乐浩忍笑,“这个比较简单,那在外头呢?”
“我也会找窍门啊,我跟人约了讲事情,总是约在他们自己的实验室或是办公室里,到时候对著门牌办公室,就知道那是谁了哦。”
“也就是说,你认人先认地方?”
“对。”
“没错过吗?”
“错过的,”夜狄老老实实点头,“有一雷和他老婆跑到莱恩的办公室去,我以为他是莱恩,他老婆是莱恩的新情人……结果,嗯,他老婆大发雷霆……”
尾声三
“如果不是你妈妈先跑过来,你什麽时候才算准备好,可以来找我?”乐浩好奇地问。
“我想等研究室跟帝国理工医学院签好约。”
“为什麽?”
“因为这样研究室就可以搬到伦敦来啊。”
乐浩瞪著他。
夜狄笑眯眯,“我很努力哦,其实爸爸和大哥过了半年都不到就松口了,二哥还有点不服气,可是我真的做的很好啊。不过我想,说不定你比较喜欢在这边,所以就找机会想找这边的工作,然後就碰到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机会,可以跟这边合作……”
“可是你以前的工作……”
“这个工作可比以前棒多了,是我跟莱恩合作,单独设立一个研究室。以前是因为我家的制药公司跟医院和大学里的研究机构都有联系,我都没什麽力气。这一可不一样,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哦!是因为上我在医学年会上发表了研究报告,他们非常感兴趣,所以才跟我联系的……”
乐浩微笑著,看夜狄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摸摸他头,“是哦,好骄傲哦!你真是很棒!”
这个大宝宝脱离家族余荫,自己获得成功,心里很得意吧?不管变的有多能干,某些时候,夜狄还是夜狄呵……
尾声四
夜狄妈妈还是要再提一亲,这一,带了莫二来。
老咸一见他,便打起精神备战。
莉莉却很开心,她终於见到了宝贝儿子的情人浩浩,而且得知他们已经彼此两情相悦、互许终身……
“那麽我们上说的事情……”老咸开口。
“我们上说的事情我认真考虑过了,”莉莉立刻答话,“我绝对保证我家里面不会有人对他们冷言冷语,以及用侮辱性言词攻击……事实上我们老二也不是故意这样,他还以为他自己说话很正常,大概他脑子真的转不过筋来,所以我们决定了……”
老咸看看莫二,对方一脸哀怨,黑著面孔直挺挺站在旁边。
“……我们决定了,老二只要是在浩浩面前,就不许他开口说话!”
老咸吓一跳。
莉莉高兴地征求意见,“亲家,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我……”
“可是外头的人,说老实话,我实在是保证不了,”莉莉正色道,“亲家,林子大了什麽鸟儿都有,孩子们在一起也免不了要经些风经些雨,咱们没法子全都帮他们挡了,也要他们自己面对你说是不是?”
“那是……”
“所以这样亲家你那个保证,可不可以稍微通融一下?”
老咸叹口气,“莉莉夫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就是这个意思,只希望孩子们如果在一起,至少自家人可以不用防备。”
莉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太好了,那既然这方面达成一致,亲家是同意这桩婚事罗?”
你都叫亲家了,我还怎麽不同意?
老咸点点头,再瞧瞧莫二……不许说话……老头儿脑门冒出一层汗来,莉莉夫人的手段还真是……
“好极了,那我们就赶快商量一下婚礼的事。我已经找人去预备红袍子龙凤烛,可是找不到吹锁呐的,亲家您认识这样的人吗?还有还有,我们是不是得先下彩礼,浩浩的聘礼要多少……”
老咸突然反过味来,“等等等等,怎麽是你们下聘,不是说好了夜狄入赘过来?”
“哎?……”
尾声五
“真的不许你二哥在我面前说话?”
“嗯,我妈说让他闭嘴,他绝对就不敢开口,爸跟大哥也同意的。”
乐浩偷偷笑。
夜狄是傻笑。
“喂!”
“干嘛?”
“看情形咱俩得逃婚。”
“为什麽?”夜狄大惊失色,“浩浩,你还是不想跟我结婚?”
“不是啦,我是不想穿红袍子,你听你妈和我爹两人在说什麽没?”
“我是没所谓啦……”
“不行,我不要穿!”
“那……”
“咱俩偷溜!”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