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短篇集]《刀锋》、《指触》、《唇痕》

刀锋

蒙蒙的寒雨里,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背后。他的身影被路灯昏黄的光拉得斜斜长长,摇摇晃晃地从一棵行道树扑到另一棵,暂时隐没在树干的影子里,歇息片刻又拔脚扑向下一棵,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游荡于浮标之间的废弃的游船。他偶尔停得久一些,从肩膀往后斜眼看我。我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路旁商店暗了灯光的橱窗掏出打火机和烟盒,点着了一支烟。打火机如豆的火光映照在橱窗玻璃上,从橱窗里的黑暗中反射出他故作醉意迷朦的魅惑眼神。

他不必故意装性感的。这点我明白。自从我一踏进“98度”酒吧就注意到了他。
酒吧里放着悲情灵动的阿根廷探戈。他坐在角落里最靠音箱的座位,斜靠着桌子,头发剪得有点短,穿着黑色底米色菱形纹的毛衣和浅色长裤,手指上夹着一支烟灰积得老长的万宝路,眼神专注地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只在听到门开时瞟向门口,搜索新到者的面孔,目光热切地在人家脸上粘过几秒钟,才缓缓收回,精致小巧的双唇落寞地吻向香烟,吸上一口。看得出他已经有了点年纪,按照一般同志酒吧喜新厌旧的风气,属于逐渐被淘汰出局的那一类。然而这并不是说他没有魅力。他的眼睛很大,瞳仁略呈棕色,双眼皮的纹路特别而密,细细地勾描着那秋水般的双眼。他的寂寞只是这条道上的习俗。

在异国女子苍凉的歌声中,他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廉价的红色葡萄酒,仿佛急需这酒来调和他脸色和心绪。然后他查觉到我在注意他。他没有直接找我搭讪,而是端高酒杯,歪过头挑逗地从被玻璃器皿拢成圆形的葡萄酒后面看着我。我没有上前搭理他,只是慢慢地啜着啤酒。最终他付了酒钱,披上浅棕色的风衣,从酒吧走出,装作踉跄,在我肩膀上蹭了一下。我不为所动,闭上眼睛欣赏音乐。他悻悻地打了一个酒嗝,消失在门外。一分钟后我跟了出去。他拖着脚步慢腾腾地走,查觉我跟在他背后,便开显得醉得厉害起来。

但是他的确喝得不少了。
他撞进另一家酒吧的大门差点跌倒的时候,我上前几步扶住了他的胳膊。侍者警惕地上前打量了他几眼,犹豫地说:“先生,你的这位朋友”
“我要一瓶矿泉水,”我用力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推进最近的空位子里,“给他来杯橙汁。”
“要可乐!”他趁机说。
我点头说:“没问题,可乐就可乐吧。”
侍者端上饮料,收下我递上的钱,乖巧地离开了。
他伏在我肩头,得意地抿着嘴笑着,手指把玩着玻璃杯纤细的腰身。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愣了一下。
“一个人很寂寞吧?”他轻柔的声音丝丝入耳,如抓握一大块包裹着美玉的绸缎。
我咧嘴笑了一下:“这好象是我应该问你的问题吧?”
“哟哟哟!你欺负我!”他轻轻在我腿拍了一下,“你以为我是没有人要的吗?告诉你,今天算你运气好,否则呀哼哼”他伸手拧了一下我的鼻尖,自己嘻嘻地笑着。

我无声地翘起嘴角。
他停止了笑声,仰起脸看着我:“怎么?不相信?你不相信会有一群人跟在屁股后面追我?”我刚要笑出声,他竖起一根手指制止我:“哎!你可不许说那些人是讨债的哟!”

我微笑着说:“我没这么好的想象力。”
他说:“你肯定想象不出来我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吧?”
“这种事情我不去想,我会自己去看。”
他“吃吃”地笑起来,手指拍打着我的下颏:“你呀你别这么急嘛!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点点头。
他坐直了身子,歪向另一边,斜看着我,手指玩弄着我外套的下摆:“我前面有过一个男人,姑且就叫他胖子吧。他特别会吃醋,象个女人一样整天粘着我,真让我受不了。好几我赶他走,他又笃笃地回来敲我的门。我不理他,他就在门外猫叫春一样喊‘插我吧!插我吧!不要不理我啦!’”没等我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嘿嘿”地笑成一团,半天才回过劲来,接下去说:“每我都让他爽到直着嗓子尖叫。上他的时候一定要把音响开到最大。”

“后来呢?你真的就此不理他了?”
“后来?”他的目光移向摇曳的烛光,端起可乐喝了一大口,耸了耸肩,“死啦。”
“哦?为了你自杀的?”
“谁知道呀!他大概郁闷得厉害,一个人喝了好几瓶酒,中风死掉啦!嘴巴歪在一边,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瞪得这么大!”他做了个瞪大眼睛歪着嘴巴的鬼脸,随即“哈哈”地笑着倒在我身上,指着我的脸说:“你怕了吧?怕了吧?瞧你的脸色!哈哈哈”

我扶他起来,淡淡笑着说:“你有这么厉害?能让人家这么想你?”
他贴近我的脸说:“你还是不信?”迅即弹开身体,呵呵笑着说:“我看你是想上我,是吧?行呀!我都可以的。如果你还觉得没有爽够,我也可以反过来再让你爽一下。”

我抚去他头发上蒙着的雨水,说:“我都快迫不及待了。我们去哪里?去你家?”
“也行呀。不过有点远,你会不会等不急在车上就撑帐篷了呢?”他眯着眼睛调侃我。
我璀然一笑:“喝,你胆子可不小。真的要带我去你家?你不怕我绑了你抢了你甚至杀了你?”
“我?我会害怕?”他坐直身体拍着胸脯说,“我堂堂正正一个大男人,我会怕什么?”他面对面地紧盯着我的眉心,突然捋起袖子,把自己的胳膊杵到我眼前:“看!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左胳膊外侧有一道凸出的鲜红色疤痕,旁边缝过针的线脚清晰可见,从前上向后下延伸,足有一掌长。
“看!”他咧嘴笑着,“看到没有?呵呵,我什么都不怕,你明白了吧?”
我饶有兴趣地问:“哦?这里面也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他收回衣袖,得意地说:“当然啦!有在长途汽车站对面有个肯德鸡的,你知道那地方吧?我去上厕所,真的是去上厕所,不是去找男人。我进去了,却看见人家欺负一个小孩子。那小子脸涨得红红,被人用刀逼着不敢大声叫。他看见我进去,就眼泪往往地看着我。我冲上去说干什么!没看见人家不情愿吗?那人也是个吊,泼口骂我多管闲事,挥刀让我走开。我说今天这事我管定了。谁让你欺负人呢!那人怪叫着高举着刀就朝我冲过来。我觉得胳膊这里一热,当时都没觉得痛。我夺下刀,把那家伙踩在地下狠揍了一顿,揍得他哀告求饶,我抬起脚,他一溜烟地逃了。我这才有点感觉。上医院缝了好多针呐!你瞧瞧!你说,我会怕你吗?我看你个头还不如那个家伙呢。哼哼!”

他抓过可乐喝下一大口,绷紧脸故作狰狞地盯着我,样子却如同耍赖撒娇的小孩。他绷紧脸的神态只持续了几秒钟,便架不住地呵呵笑了起来,摸着我的腿说:“你怕了吧?别怕嘛!你又没欺负人,我不会揍你啦!”

我说:“你喝醉了。”
他“吃吃”笑着说:“恩哼,是醉了,想去睡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湿漉漉地望着我。  
我搂过他的肩膀说:“对,是挺晚了,该去睡了。”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扶他进后座,刚直起身,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把我拖紧在他身边。他说了个地址,便仰头靠在椅背上打瞌睡,却在椅背下面始终任性地抓着我的手。

他家住在高架路边一栋灰色的公房里。楼梯走道上停着各家的自行车,走道灯又不亮。他一边说“小心,别撞着了”,一边趁机搂住我捏摸我背上的肌肉。我默不做声地任他搂着,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

推开他家的门,是个单间,房间的陈设意外地普通,普通到让我有点失望的地步。唯一的亮色就是床脚下静卧着的一双黑色的漆皮舞鞋。他关上门,在我耳根上亲了一口,问:“你先洗澡?我先洗澡?还是我们一起洗?”

我坐上床,拿起床头柜上一顶带前檐的法式黑色灯芯绒学生帽,翻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么可爱的帽子,今天晚上你怎么没戴出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着说:“不配我这身衣服嘛!”
“你穿什么衣服的时候才会戴这顶帽子呢?”
他咬着指头僵了一阵,笑着说:“这里面也有个故事呢。你要听,还是我们先做?”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到你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你的故事很有趣,听听可以增加‘性’趣。我挺想听的。”
他拿起那顶帽子,轻柔地抚摸着,仿佛抚摸着新生的婴儿。“那不是我的帽子,”他顿了一会儿说,“那是我喜欢的一个人送给我的定情礼物。他也很喜欢我,他说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不过天晓得,这句话真的不能随便说呢。”

“他现在在哪里?”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我我不知道我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
我冷笑一声:“哦?是吗?失去踪迹的爱人,这故事听上去可真是感人呀!你已经给我讲了三个故事,你可知道,你连着向我撒了三个谎?”
他脸色顿变,正要起身,我按住他的肩膀说:“别急,听我慢慢说。第一,你说胖子死的时候嘴巴歪着,听上去的确可能是中风。可是你特别提到他眼睛充血向外瞪着,而且你学的样子的确很象。这是典型的压迫颈部致死的尸体征象。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一个教交谊舞的教师。你能这么传神地描述这样的死状,是因为你确实亲眼看到过这个死者。第二,你胳膊上的刀疤方向是在外侧,从前上到后下,如果有人高举一把刀面对你扑过来挥刀砍下,刀伤应该从后上到前下。所以你说的那个帮助被欺负的少年摆脱色狼的说法是假的。你的刀伤不是这么来的。”

他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得可怕:“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一个法医。”
“法医”
“我刚才还没说完。还有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这顶帽子不是你的爱人送给你的,这帽子沾过血,虽然洗过,但痕迹还有一点。谁会拿带血的帽子送情人?”

他突地一抖,奋力推开我往门口扑去。我一跃上前,把他扑倒在地,反剪他的双手,用自己的体重死死地压住他。
“放开我!放开我!”他剧烈地扭动着身体,我差点抓不住他。我一面用劲,一面咬牙切齿地说:“你讲了三个故事,那么你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如何?”
“救命!救命呀!”他仍然大叫着,甩起腿倒勾着踢我。
“是关于吴荣新和梁凉的故事。”
他慢慢停止了挣扎,喘着气,无助地抽泣着。
我一字一句地说:“大约一个月前,大陆旅馆63室发生一起谋杀案,死者两名,其一是63的住客梁凉。他身上流着血,拿着一把长西瓜刀从楼梯走下,对服务生说吴荣新威胁、殴打他,并用这把刀砍伤了他。说完他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休息,服务生急忙查看现场的查看现场,打11的打11。没料到几分钟以后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很快死去了。服务员在63见到了死去的吴荣新,他被人掐死在卫生间门前的地板上。房间里有斗殴的痕迹。

“尸体解剖发现梁凉死于刀伤。他被刀砍伤了胸胁部,当时并非致命,但他不断四走动,用力呼吸,导致胸膜和支气管破裂,形成张力性气胸,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根据现场勘查和指纹鉴定,西瓜刀的刀柄上既有吴荣新的指纹也有梁凉的指纹。经过调查,梁凉手持的西瓜刀被认定是吴荣新所有。本案没有直接目击证人。没有其他证据证明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此时,关于案件过程的重建,有两种意见。专案组认为出于某种原因吴荣新持刀砍伤梁凉,梁凉为了自卫,夺下刀并掐死了吴荣新,不需要负刑事责任;而吴荣新家属聘请的律师认为梁凉杀死吴荣新,并自造了胸胁部的伤口,然后提刀下楼嫁祸于吴荣新,只是没料到自己造的伤会使自己死亡。他们指出现场发现的西瓜刀刀刃相当长,而梁凉身上的伤口很短而,不能用这把西瓜刀来解释。也就是说,没有理由认为吴荣新曾经用这把刀攻击过梁凉。如果认定这种情况成立,那么梁凉需要负刑事责任。由于梁凉已经死亡,吴荣新的家属提出民事赔偿要求,总计3万元。

“为了判定吴荣新的刀是否能造成梁凉身上的损伤,以及梁凉是否可能自己制作出这样的伤,我们实验室反复做了试验,结果发现无论从什么角度劈下,长长而刀尖成弧线的西瓜刀刃要造成梁凉身上那样短而的伤口果然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能驳倒吴荣新家属的律师的说法。至今梁凉已经化成骨灰,仍然不能摆脱杀人犯的罪名和3万元的民事赔偿要求。

“这个故事很有趣也很曲折吧?”我用力扭了一下他的肩膀,痛得他哼了一声。“说呀!”我喝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胖子要杀梁凉,为什么?”
“是我”他小声说,“其实全是因为我我地爱着小凉我警告过胖子很多,叫他不要纠缠了。可是他不听。那天我和小凉在大陆旅馆开了一个房间。每去大陆旅馆,只要这个房间空着,我总是住这间。胖子知道的。他突然敲门进来,神色很不对劲。他责问我为什么丢下他。我说你太过分了,爱是不能强求的。谁知他抽出刀就砍向躺在床上的小凉。我实在来不急挡住他,只来得及扑在小凉背上。我的胳膊被砍伤了,血乎乎地往外冒。小凉推开我,流着血,吼着向胖子扑过去。我顺手拿过一样东西捂住伤口。胖子块头挺大,但其实很不中用,没一会儿他就蹬了腿。小凉催我快从后楼梯走,他是警察,他知道该怎么理这件事情。我后来才发现我拿的是小凉的帽子。”

我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你就这么没事人一样走了?”
“没有”他痛苦地在地板上磨着额头,“我每时每刻都挂记着小凉,为他担心得要死,可是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我从一家酒吧到另一家酒吧,到都没有人见到他。我想他是甩开我了,谁让我害得他得理上那么大的麻烦,还差点被人砍死呢?我没想到他死了。我到找、到找,找得我心都碎了,凉了”  

“够了!”我大吼一声,“闭嘴!”
他突然收了声,小心翼翼地问:“你这相信我说的话吗?”
“你会骗人,但你的刀疤不会。”我说,“刀锋劈下的时候,先砍到你的胳膊,后半截再切入他的身体。从你的伤口看,那时正是他侧躺着、你趴在他身上的姿势。两道伤痕接起来正是西瓜刀刀锋在这个角度所能造成的伤痕。”

“是我害死了他!”他含着泪说,“都是我不好。他绝对不应该死。如果有人得去死,应该是我!应该是我!”
我在他背上捣了一拳:“不能这么说。没有你挡那一刀,他肯定当场就被砍死了。”说着,我掏出口袋里的微型录音机,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起来吧,跟我走一倘,去局里正式录一下口供。记得想清楚再说,不要因为自以为被甩了,心情不好就胡编故事,否则我会拿出这录音来。”

我拽着他下了楼,给专案组的同事打了电话。他很老实地跟在我身边,没有企图逃跑。他被带上警车前,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我:“你仅仅是偶然撞上,还是特意来找我的?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请你不要对我说。”我双臂抱在胸口,抬头望着不见星月的夜空。
同事把他送进警车,关上门,回头拍拍我的肩膀说:“朱夜,这你可是立了一功啊。可惜小梁还是过世了。人死不能复活,真是可怜呐!大家忙活一阵还是白搭。”

我摇摇头:“不,不是白搭。现场就是现场,尸体就是尸体,真相就是真相。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最后一道关口,不让真相从此隐没。梁凉是自卫。他不是杀人犯,不需要负刑事责任,也不必负民事责任。我证实他是清白无辜的。这法医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

警车拉着警灯呼啸而去。雨停了,地上只是些微潮湿,空气却是刺骨地寒冷。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独自慢慢向前走。
我从来都不是编造故事的能手。我对他讲的都是事实。但我并未把所有事实都告诉了他。比如说,我以前就知道梁凉常去“98度”酒吧;我也知道他最近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眼神如秋水”一般的招人怜爱的舞蹈教师;他平时戴惯帽子,我在外地时买了一顶法国式黑色灯芯绒学生帽送给他,让他下班后戴,这种帽子很少见,我在本地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有这样的帽子;我第一眼看到那人的眼睛就认出了他,我对梁凉的比喻能力绝不怀疑,和我相反,他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人;在看到那人的伤痕时,我放弃了杀死他的念头,因为至少他确实试图保护梁凉。

最后,是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也不需要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我一直地爱着梁凉,并且一直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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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触

注:本文中的法医朱夜与“刀锋”中的朱夜是同一个人。

看守所会见室的平面布局类似“T”形。其中那一横的两端分别是进入会见室的通道和离开会见室的通道。这样的安排可以使前一批会见者和后一批会见者互不照面,符合某些要求回避的场合的需要。通道两边镶着暗绿色的瓷砖,顶灯还是1多年前的式样。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让人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定格在惨案发生的那一刻。一竖则是通向牢房的通道。嫌疑犯就在这一横和一竖的交汇点与来客碰面。那也是他们接触自由空气的唯一窗口。

那个严冬的上午,我独自踏入进入通道,去会见一个犯人。我推开进口的门进入会见室时,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有人刚走,出口的门已经关上,只听得离开通道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会见室由一堵水泥墙和墙中间一个长条木桌及桌上两边镶铁栅栏的有机玻璃隔开。外面是自由来去的领地,内侧是禁锢犯人的空间。两者之间有一个比人的嘴稍大一点的圆洞相通。坐在木桌两边的人就通过它来交流。

储汉青坐在有机玻璃墙的内侧,身体前倾靠在木桌上,左臂弯曲着支撑着身体,头脸松松地包扎在白色的纱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无限怅然地望着早已关拢的出口门,右手露出纱布外的几个完好的指头张开着贴在有机玻璃上,仿佛要牢牢抓住那一片自由呼吸的天地,又仿佛是定格在与另一只手隔墙相对的那一瞬间。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回过神来,收回手在椅子上坐直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我直接了当地问。
“储汉青。”他的声音略带沙哑,吐字清楚。
我掏出工作证向他身后的看守挥了挥。看守点点头,打开水泥墙上镶着的铁门放我进入。储汉青的目光始终凝固在我背着的工具包上。
铁门在我身后“哐”地一声合拢。
我把介绍信递给看守,上下打量了他几秒钟,吸了一口气,说出一段标准的开场白:“我是本市法医与刑事鉴定技术研究所的法医,我姓朱,受你的辩护律师委托,经过有关部门的批准,将要对你进行法医学检查和鉴定,并复核你过去的鉴定材料。你的律师应该已经对你交待过了。请你给予配合,并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题。”

他从纱布的缝隙里望着我,略略点了点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会来。”
我请看守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从工具包里取出照相机,对储汉青说:“请你脱下上身的衣服。”
他有点犹豫,手指慢慢摸上自己的衣扣:“纱布也要拿掉吗?”
我点了点头:“全部要拿掉。我需要对你的烧伤进行全面评价。这里暖气够足的,时间也不会长。”

几个月前一个秋日的夜,金葵小区某户传出隐约的争吵声。2个多小时后,邻居被剧烈的爆炸声惊醒。最先到场的人看到走廊里倒着这家的男主人储汉青。他头面部和双手都被烧伤,神志不清。房间起火,女主人胡嫒茵躺在卧室的床上。房间里有股浓重的煤气味道。两人被同时送往医院。胡嫒茵怀孕3个月,尸体上没有发现暴力的痕迹,她被证实死于煤气中毒,但同时胃里发现了大量安眠药。法医鉴定她血里的安眠药浓度不足以导致死亡,但足以使她失去意识,并加速煤气中毒导致的死亡。

储汉青的岳父岳母指出他们夫妻感情并不好,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断断续续地在闹离婚。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储汉青曾经提出放弃所有财产,但胡嫒茵坚决不同意,后来又改口要5万元。虽然储汉青在一家电器公司任市场部经理,收入丰厚,但显然无法负担这样的巨款。每在亲友的劝和下他们勉强走在一起,没几个月又吵到翻脸。

如果胡嫒茵死去,储汉青将得到一切:自由,宁静,和属于他自己的金钱。
警方以谋杀罪的嫌疑逮捕了储汉青。储汉青的私人律师冯雨舟立即提出无罪辨述。储汉青本人的供词是:他和妻子因琐事发生争吵。当他平静下来以后,感觉对不起妻子,为了向妻子表示歉意,他出门到两条街以外的2小时便利店去买妻子喜欢的话梅零食。他未到便利店即折返,回到家时发现房间里煤气味道很重。他看到妻子躺在床上,喊了她两声,见她没动静,急忙去抢救,掀开被子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发生爆炸。他受了伤,奋力奔到走廊里呼救,直到不支倒地。

然而警方的调查显示,邻居们隐约听到储汉青和胡嫒茵争吵,但没人听到他离开,没有人看到他离开,附近便利店店员也没见着这样一个人来过。相反,家里煤气灶开关上提取到最表层的唯一清晰的指纹属于储汉青。床头地上安眠药瓶子上唯一清晰的指纹也属于储汉青。

警方再突击审问储汉青,嫌疑的焦点集中到安眠药瓶子和他当夜的行踪上。储汉青供认他平时睡眠不好,常常需要服用安眠药。当天夜里他服过药后把瓶子留在床头。他记得瓶子里只剩1来片药片。但他仍然否认曾诱骗妻子服下安眠药。他辨称自己走在路上突觉得心里不安,所以没有走到便利店就折返回家。但从邻居听到他们争吵到爆炸发生有2个多小时,储汉青的说法显然不能让人信服。

警方推断储汉青给妻子下了安眠药,待她昏迷后打开煤气让她中毒死亡,然后放火焚烧现场掩盖真相,不料发生意外导致自己受伤。最后检察官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一审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冯雨舟立即代表储汉青的家人提起上诉。而胡嫒茵的父母则坚持要送女婿上刑场。为了这场官司,双方都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社会关系。
在二审的过程中,储汉青改变了供词,承认了警方推断的杀人焚尸过程。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冯雨舟双眼布着血丝,上身趴在我桌上,几乎要冲到我鼻子底下,把他的话灌进我的脑子,“现场勘查没有发现任何火源!储汉青不吸烟。他们家夏天只用电蚊香,烧饭用的煤气灶里内嵌电子打火机。而前两法医鉴定和现场勘查都证明火是从卧室里开始烧起来的。他如果真的想放火,家里连根火柴也没有!我熟悉我的代理人。我认识他1多年了!他绝对不会杀他的妻子。他岳父家在市委里有人。他肯定让警察刑讯逼供了!”

我伸出双手合在他推到我面前的资料袋上,正色说:“你来这里到底是要我干什么?你刚才还说是为了要我再对这事件做法医鉴定,证明他确实有过挽救妻子的行为,以便要求减刑改判死缓。当然按照常规我需要检查他是否受到暴力刑讯,但你的申请中不包括要求我证明他无罪。”

“你--说得对。”冯雨舟收回差点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拳头,缓缓坐回座位里,在几秒钟内恢复一个精干稳重的律师的模样,“我知道他已经认罪。那个现场无论什么人都会怀疑。可是我相信他的确没有杀人。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以后总会有办法去证明。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就永远没有办法弥补这个过错。我要他活下来,活到能呼吸自由的空气的那一天。”

我平静地说:“冯律师,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么了解一个人,你都不可能完全正确地预测他的一举一动。话说回来,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他自己呢?人是会改变的。你要我做的事情很棘手。一是因为这些材料都早已经经过法医学鉴定。二是因为现场早就破坏,现在根本不可能再调查,所以能找出新的证据去说明他无罪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你是说”
我解释说:“我让你坐到这里,不是因为你托人给我们科长打招呼。”我敲了敲他的材料,“我不认识来打招呼的那个人。他对我来说等于零。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你不该这么做。科长知道这是件烫手的事情,所以塞给我。这让我很不爽。”

“那么说”冯雨舟的眼睛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
我接着说:“其实你也不需要这么做。你要求复核的手续本来就是完备而合法的。即使你不托人,我们也不能拒绝你。”
“你接下了?”他眉毛一挑,几乎当着我的面绽开了笑。这样直率执著的律师真是少见。

纱布一层层地打开。储汉青的手微微颤抖。
“紧张吗?”我随口问,“还是冷?或者是伤口还疼?”
“已经不太疼了。”他如实地答道,“大概结疤了吧?”
“你自己没看过镜子吗?”
他低头抚摸着自己手上褐色的斑片状伤痕,默默地摇了摇头。
“抬起头来。”我说,“看着我。”
他慢慢地抬起头,被同样的伤痕覆盖的眼睑在灯下微微颤动着,不知是怕光还是怕面对现实。他的头面部布满褐色的斑片状伤痕,那些都是皮肤II度烧伤的水泡愈合后留下的痕迹。双手伤得更严重,有些地方还结着III度烧伤尚未愈合的厚厚的焦痂。伤痕分布的形状呈不规则形,但当他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高度上时,伤痕大致呈以双手为中心的放射状,越向额头越稀疏。

我一边检查,一边拍照,一边和他闲聊:“你的烧伤是在哪里治疗的?”
“在外面医院住过2天,然后就在看守所里,王医生一直帮我看病。”
我认识王成龙,一个胖胖的有点糊涂的妇产科医生,总是笑眯眯地,讲话时不时揉揉自己的酒糟鼻。他因医疗事故入狱,由于表现较好而获准在看守所医务室工作。为了核查鉴定对象的医疗记录,我和他有过工作上的交往。

“他工作认真负责吗?”
“当然,当然认真负责。他每天给我换两药。”
“他给你用什么药?”
“他给我吃抗菌素,止痛片,伤口涂烫伤药膏,手上破的地方涂紫药水。他人不错,很和气。”
我暗自摇头。在烧伤皮肤的破溃涂龙胆紫会加重色素沉着,形成斑痕,这种疗法早就被废弃了。王医生大概自从离开医学院以来再也没有诊治过烧伤病人,对新疗法一无所知。

“他们待我真的不错。”储汉青强调说,“所有人,负责这件案子的侦察员、看守所的看守和狱医,他们都是克敬职守作风文明的人。没有人打过我。”
旁边的看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储汉青看了看守一眼,又追加一句:“确实没有人对我刑讯逼供过。请你放心。”
我说:“这些话你不必说。事情到底有没有不是光听你说。如果有,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发现。”
看守咧着嘴呵呵地笑起来。储汉青的目光慢慢垂下,盯着自己脚前的水泥地面。
除了明显的烧伤以外,储汉青身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
我让他穿上衣服,拿出录音机开始询问。他已经反复被审问很多,叙述案情经过非常有条理,语调沉静,用词准确。
我追问:“你怎么给妻子吃安眠药?”
“化在可乐里给她喝。”
“可乐杯子呢?”
“是一性杯子。火烧的时候烧化了。”
“你什么时候开的煤气?”
“她睡着后我就开了煤气。”
“你那时在哪里?”
“在阳台上。”
“你什么时候想到去救她?”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很懊悔我不该这么做”
“你从阳台上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阳台门有没有关?”
“没有。我把它开着。我想让煤气味道散去一点。”
末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储汉青摸索着把散落的纱布一圈圈缠在头上。我奇怪地问:“脸上的水泡没有破过,而且好得差不多了,还包纱布干什么?”
他顿了一下,戚然地说:“反正天冷,就当多戴一层口罩吧。”

我回到办公室,认真翻看了冯雨舟送来的资料,其中有警方提供的现场照片。我一眼看到阳台门上有焚烧的灰黑色痕迹。那就是说,爆炸起火时阳台门是关着的。当然储汉青可能是记错了。也可能是他根本没有打算救助他的妻子,所以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打开阳台门让煤气散去。

他可能根本就是个冷血的杀人犯。
但这并不是说公诉材料完全无懈可击。公诉人提出储汉青焚烧现场,但现场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打火机或者汽油等引燃物。我用和储汉青家床罩床单以及胡嫒茵睡衣相同的布料做了几个试验。然后翻看了储汉青最近的口供笔录和他的原始医疗档案。

“他妈的!”我扔下笔,咕哝了一句,“他脑子出问题了!”
我带着我的疑问和资料再来到看守所。
储汉青已经没了上午的镇定,一双眼睛在纱布后面眨动着,显得焦躁而疲乏。
我把毛巾被和一个枕头放在桌上铺成床铺的样子,在被子里塞进另一个枕头作为假人,然后对储汉青说:“假设那是你家阳台的门,这是你家卧室的床,请你再做一你那晚做的事情。”

他犹豫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拖着脚镣慢慢朝门走。走了两步回头看看床上的假人,左手胡乱往门的方向划拉了一下:“我从阳台上回来我走近床边”他右手搭在枕头上,指头轻叩了两下,“我拍拍她的脸,叫她的名字”他另一手挥了一下,“我划着了火柴,丢在床上,然后火就一下子烧起来了,烧伤了我的手脸,也烧光了火柴”

我耐着性子说:“你再好好想想。邻居到你家的时候煤气开关已经关上。你是什么时候去关的呢?”
他眼睛看着地面,顿了很久说:“我的脸烧伤以后。”
“那时房间里着火了吗?”
“是的。”
“你看得清路吗?”
“到是火,看不清楚。”
“你怎么到厨房的呢?”
“摸索着去的。”
“大概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几分钟吧?”
“你进入厨房的时候最先摸过什么?”
“门把手吧?我推开厨房门。”
“然后呢?”
“煤气灶和开关。”
“然后你还回过房间吗?”
“没有。我觉得头昏,跑出门外叫救命。然后就昏倒了。”
“你从阳台上回屋里,到点火,再到你跑出门外,一共有多久?”
“5、6分钟吧?大概这点时间。”
“你知道满屋煤气的情况下你自己也会中毒吗?”
他沉默。
我追问:“你有没有想到过在满屋子煤气中点火会引起爆炸?”
他低头不语,过了很久才说:“当时没怎么想。”
“你那时在屋里到底想些什么?”我喝问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仍然低着头,两手拇指拧着绕在手上的纱布。
我敲打着桌上的文件说:“你就算要骗人也得骗得有点水平吧!既然你打算用煤气毒死妻子,为什么把厨房门关着?如果厨房门真的关着,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煤气?”

他缓缓地背过身,低声说:“我我说错了,门是开着的”
我不耐烦地说:“喂!拜托!你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录口供的?我告诉你,你被救起的时候血液里碳氧血红蛋白只有15%,才到轻度煤气中毒的标准。你要是真的在那个充满煤气的房间呆上5、6分钟,我保证你不可能活着自己走出来。你那个律师倒是很起劲地在为你开脱,你却在这里信口开河。你想想清楚,你已经被判死刑了!你到底要胡说到什么时候?”

“你凭什么!”他突然吼着转向我。旁边的看守吓了一跳,扑上去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他挣扎着叫道:“你们不是有确凿证据,根本不用管我说了什么嘛!我说真话有谁相信!有谁相信呐!”

我轻拍看守的肩膀示意他放开储汉青。
储汉青从地上爬起来,凌乱的纱布如同脸上狰狞的豁口。他扑倒桌子边,只听得镣铐“呛啷”一声,猛然掀开了被单。他指着裸露出来的枕头说:“看!我说真话给你听!我关上煤气,掀开被子,然后就爆炸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炸,反正它就是炸了。被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说过很多了。有谁相信?”

我举手说:“我。”
他阴郁的眼神死盯着我。
我不紧不慢地说:“干燥季节,化纤的被子上积聚静电,在摩擦时释放出来。煤气浓度到一定水平就会爆炸。我已经在实验室里重复了这个过程。你的伤痕分布的形状也提示我们,你做过这个动作。”

他惨笑了一声:“哈!你?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你来做什么?生怕我等着二审判决的这几天活得太平静,来再一告诉我,我已经被判了死刑?我碰到过的法医也有几批了。象你这么恶毒的还是第一个!你到底要拿我怎么样?”

我平静地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撒谎。”
他愠愠地说:“我撒不撒谎有什么区别?现在不是讲究如果证据确凿,没有口供也能断案吗?这可是司法界的重大进步呢!”
“所以那就是你撒谎的理由吗?”我倾身向前,“难道你真的不想活着离开这里了么?”
他凄然一笑:“你看我这张脸,就算能出狱,我上哪里去找工作?谁能忍受和我呆在一起?我只是一摊疤痕纠结的烂肉!只能在角落里一个人慢慢腐烂!”
我微微笑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脸上的II度烧伤留下的疤痕只不过是皮肤里的色素沉着,随着时间变化会慢慢变浅,半年后大多数都看不出来?”
他吃了一惊,仰起头来,脸上的纱布略为松开:“你说什么?你骗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悠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把两手一摊说:“如果你不相信,就想法努力再活半年,自己等着看吧。”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露出纱布外的手指上下摸索着囚衣的拉链。如果说等死是一种折磨,怀着不确定的希望等死更是一种酷刑。他强压住悲愤,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做法医以前是创伤科外科医生,见过很多烧伤病人。不过如果你现在盯着我要证据,我倒确实没有。信不信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狂乱地拖着脚镣在会见室里走动。看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暗示不必禁锢他。他走过我面前,突然停住,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你这搜集证据的人,却要我相信没有证据的东西?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杀人,我妻子自己吃下安眠药然后开煤气自杀,我关上煤气去救她却发生了爆炸,但是我也没有证据,你会相信吗?”

我略一停顿,说:“我们走着瞧吧。”  

复检储汉青案件所有物证的结果:煤气灶上和安眠药瓶外的各检出清晰指纹一枚,均属于储汉青;安眠药瓶内壁检出清晰右手食指指纹一枚,属于胡嫒茵。
药瓶中没剩下多少安眠药。她把手指伸进去挖出塞在里面的棉,然后倒出所有药片吞下。估计不足以达到自杀目的,于是打开了煤气,然后躺回床上等待永恒的降临

储汉青因谋杀案证据不足,获无罪释放。

残冬很快过去,转瞬已是炎炎夏日。那个周末我在易初莲超市买东西,看到前面两个熟悉的身影推着同一辆购物车。其中一个人弯下腰拣起冰箱里一包冻牛肉,一转头恰好看到我,微笑着朝我打招呼。要不是他身旁的冯雨舟叫出我的名字,我一时还没认出他来。

“我还没机会当面好好谢谢你!朱医生!”储汉青大声说。他手上烧伤的地方已经结了疤,脸上的伤痕几乎都已褪去,只有鼻梁边还有淡淡的一点褐色,神情健朗热切,

“不用谢。”我指指冯雨舟,“他有合法的申请。”
储汉青说说:“真是不敢相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果然找到了证据!你太了不起了!一个人得有多大的信心才会找到瓶子里面的指纹呐!”
我微笑着说:“信心是你们给我的。”
两人愣了一下。
我的手指依指到冯雨舟,然后指向储汉青:“你,还有你,说到你的清白的时候,你们眼里都有股锉杀不掉的信心。不过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那天晚上你究竟去了哪里?”

储汉青大大方方地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我和妻子摊了底牌,她歇斯底里大吵大闹。我决心永远离开这个家。但是走到小区的路上,我开始冷静下来。孩子是无辜的。我们的错误不能让孩子来承受。我在绿化带里徘徊了很久,思来想去决心回去和她把孩子的事情做个了断。我打开门就闻到煤气味,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争吵什么的前因后果直接说出来?”
冯雨舟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那天晚上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他告诉她不可能真心爱她,因为他已经有最爱的人,你还会接下这个案子认真调查吗?”
“我会的。”
冯雨舟有点惊讶:“是吗?这回轮到我说不可思议了。”  
我狡黠地一笑,冲着储汉青问:“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翘起嘴角会心地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们赶着买完东西就走,下午还要拜访公司客户,呵呵,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勤快一点喽。”
我点头说:“没关系。回头见。”
我目送他们付了帐,提着大袋的食品和杂货往外走。他们一人拎一个袋子,没走几步就自然而然地越靠越近,空着的那只手的手指勾着对方的手指,惬意悠然地随着步伐摆动着。

其实我不需要问那最后一个问题。我早就明白,无论在何种濒临绝望的艰难时刻,有一样东西可以给人最大的勇气和最坚定的信心,那就是真诚的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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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痕

本文中的朱夜和《刀锋》、《指触》中的朱夜是同一个人。

“我自己家里也要动迁,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忙,我也不想事情发生到这个地步呀!”居委会干事吴阿姨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汗,一边瞪大眼睛,冲着我嚷嚷。
“好说好说”我摆手示意她不要冲动,“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就得想法解决,否则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要求验伤我也觉得麻烦呀!”

吴阿姨的身后立着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穿着褪色的T恤和肮脏的短裤,神情惶恐地盯着我正在准备的抽血工具,局促地缩着两只穿在过大的旧塑料拖鞋里的光脚,一会儿立在一只脚跟上,一会儿又换到另一只。

隔壁等候室里传来不知疲倦的争吵。一个本地口音的尖利女声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打人!你是凶手!你这野蛮的乡下人!”一个男人起劲地帮她的腔。另一个稍低沉的女声用浓重的安徽口音辩驳:“谁打你了?我没有打你!你整天欺负人!”突然一个清脆有力的男声吼道:“安静!这里是法医研究所!吵什么吵?再吵,让你们全部蹲看守所去!”

吵闹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不甘心的哼哼。
我暗笑:“梁凉这家伙!真会看准机会滥用刑警的公权啊!”
不过我得感谢他给我创造了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我想到要给男孩抽血就犯怵。他只有5岁,血管相当细,抽血时必需要全神贯注,力求一针见血,否则就得等着听他扯着嗓子没命地哭叫。不过,象他这样在尘土中跌打滚爬长大的孩子是不是会比人家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耐痛一点呢?不管怎样,不能冒险,应该尽量稳妥行事。

我俯下身,托起男孩的小胳膊,扎上止血带,用酒精棉球在肘窝的地方擦了几圈。棉球变黑了,酒精擦过的地方翻起一片皮垢。吴阿姨从背后顶住他的肩膀,嘴里说:“阿毛不要怕,不痛的啊!”也许他听到过太多谎言,在闪着寒光的针头面前漠然地瑟缩着,扁着嘴唇不做声。我用食指按了按凸起的静脉,对阿毛说:“如果你配合,我们快点结束,你就不太痛。否则会很痛很痛。知道吗?”男孩还没来得及点头,我已经把针扎进了他的静脉。他皱了一下眉,没哭出来。我拉动针芯,殷红的血无声地充满了针管。

阿毛和父母、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姐一起住在大田路112弄3支弄25号乙室后楼梯的三楼上。那是间有老虎窗的顶楼房间,室内用木板搭出一层阁楼,给奶奶、堂姐和阿毛睡。阁楼下的空间分成两部分,较大的部分是叔叔婶婶住,较小的部分白天放上桌椅吃饭起居,晚上搭上地铺给阿毛父母睡。阿毛的父亲3多年前支内去了新疆,近几年才带着阿毛娘和尚在襁褓中的阿毛回到上海,在路口摆摊修自行车谋生,阿毛娘则在附近饮食店里烧锅洗碗。

生计虽然艰难,但人总得顺着生活的轨迹走下去,直到那天阿毛的父亲突然一头栽倒在街沿,几个小时后在医院里过世,死亡诊断是脑溢血。戏剧性的是,就在第二天,街道里贴出了拆迁通知。整个大田路上所有的老旧里弄房子连同部分居民赖以为生的小店铺将被夷为平地,代之以体现现代化城市面貌的高楼和绿地。阿毛家的房子是私房,产权属于奶奶,按照动迁条例,可以分到26万动迁费。奶奶现在因为肺炎住在地段医院里,病情危重,神志昏迷,来日无多。为了这26万动迁费的继承问题,阿毛叔叔婶婶和阿毛娘已经争吵过许多,甚至动起了手。在我们的登记册上就有两这家人的验伤记录。阿毛母子现在只能睡在已经被拆了一半、无水无电的饮食店里。

按照继承法由阿毛父亲和阿毛叔叔平分奶奶的遗产。虽然阿毛父亲先于奶奶过世,但阿毛娘和阿毛可以继承父亲应该继承的那一份。不过阿毛的叔婶底气非常足:阿毛娘和阿毛的父亲没有领结婚证,因此没有继承权。而阿毛出生在外地,既没有出生证,也没有在上海报上户口。换句话说,只要没有证据证明他是阿毛父亲的亲生儿子,阿毛叔婶就可以得到全部26万元动迁费。对于一个贫寒的工人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值得拼死去争的巨款。

我拔出针头,拿一个棉球压在伤口上,曲起阿毛的手臂,让他自己用大拇指压住。小孩在吴阿姨的带领下不声不响地拖着过大的拖鞋踢里踏啦地往外走。
我把标本注入试管的时候,梁凉打开房门大步走到空调下敞开制服的衣领对着出风口猛吹,嘴里不停地说:“热死了!热死了!”
“他们已经走了吧?”我问。
“是呀。烦死了!吵死了!”
我说:“你声音才是最响的呢。我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小心人家投诉你。”
“不这样怎么让他们住嘴呢?”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身材精瘦,头发剪得短短,任何土气的警服只要合身地贴在他身上,便象被注入了鲜活奔放的生命,显得光彩耀人起来。他的脸长得过分秀气,有一双柔软丰润的嘴唇,在警校的时候就不止一地被嘲笑象女孩子。不过要是据此以为他是个性格象女子般温柔的可人儿,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办事非常干脆利落,不带“个人色彩”,既能赤手空拳打趴下三个小流氓,也能在关键的时候大吼一声震住全局。

“我看见那两个女人就讨厌!”他掀着衣领继续享受空调,“唧唧喳喳吵个不停,有什么可吵的?不就是钱吗?还是那个男孩子不声不响地,比较讨人喜欢。”
我笑道:“有哪个女人你不讨厌的?”
他摇摇头说:“反正这个是讨厌到极点了!赶快把这件事情办完了,不要再见到他们了。现在拆迁户纠纷是社会治安的重点,否则我才不会去管这个事情呢。我宁可去蹲点抓毒犯。”

我说:“等我拿到那老太太的标本,鉴定亲缘关系,下了结论,你也差不多可以解放了。”
他在实验室的水龙头下冲了一把,转过头来问我:“有没有毛巾?”
水珠凝在他微黑的皮肤上,润湿了他的双唇,在室内的灯光下,唇纹细密柔和,如凝露般闪着淡淡的诱人的光彩。
“你他妈的傻愣什么呢!”他的胳膊越过我的肩膀,从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在脸上匆匆抹了几把,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我先走了啊。”
我回过神来,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我也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少些“个人色彩”。我怎么就老是做不到呢?还是他的唇太诱人?
第二天我到地段医院去取阿毛奶奶的血样标本。我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阿毛叔婶的狡黠:阿毛奶奶在前天便过世了。阿毛叔婶可能暗中串通熟人以最快的速度通知殡仪馆把她火化了。昨天他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依旧和阿毛娘吵吵嚷嚷,然而就在我抽阿毛的血的时候,关键的可供比对的另一份DNA正在化为灰烬。

这是一件民事纠纷,不是刑事案件,尚未进入正式民事案件理程序,阿毛的叔叔没有义务提供DNA样本。即使居委会的吴阿姨愿意代替不识字的阿毛娘委托律师起诉,在通过正常途径拿到阿毛叔叔的DNA样本前,大田路的房子早就被拆平,拆迁费也早就到了他口袋里,要从他手里弄出钱来给阿毛母子,将是一个更加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那该怎么办?”梁凉几乎是冲着我的鼻子在吼。
这我没有被他的唇迷惑得失去理智,立即指出他的出路:“你可以以负责治安的刑警的身份,配合居委会干部再调解他们的纠纷,多多少少让那家人出一点钱给母子两,这样在母亲找到工作以前有钱租间房子住,两家不再吵闹,去除治安隐患,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那么这个孩子应得的就这样被别人侵占了?”
我两手一摊:“你觉得没有证据的话他们会松手漏出一半钱来吗?”
他右拳击着左掌,在屋里来回走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房子马上就要拆掉了!那个孩子和他妈妈,这么热的天连澡也洗不上。”
“只要他们不要生出刑事案件来,就没你的事情了。”
“这对那男孩来说太不公平了。”他走回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说,“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比对么?头发?”
“老太太睡过的床早就清理过了。”
“那小孩的叔叔?”
“他现在很警惕,更何况你偷到的头发如果不能证明是从他身上来的话,即使进入民事审理程序也不能用作证据。”
“啊!麻烦呐!”他继续在我面前来来回回地走动,“怎样才能最快地弄到一个能证明是来自他们家人的可以作DNA比较的标本呢?即使不是真的靠它上法庭,至少要弄到这样一个标本,我们代表阿毛和他们谈判的时候手里才有牌可打。”

他来来回回地走,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地又聚在他那迷人的唇上。他突然逼近我,那双丰润的唇急速接近我的脸,把我吓了一跳,在他开口前我失声叫道:“啊!嘴唇”

“嘴唇什么?”梁凉不解地问。
我自知失言,憋红了脸,磨磨蹭蹭地说:“嘴唇嘴唇印子,那个,上面有脱落的上皮细胞,里面有DNA。”
他转了转眼珠,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会是叫我去拿个猪蹄给那老头啃,然后把猪蹄拿回来找嘴唇印子吧?”
我差点笑出来:“对!可以找人拍下老头啃猪蹄的样子,再拍下这只猪蹄,那么就可以证明唇印是这老头的你觉得这能成功吗?”
他皱了一下眉,嘴角一撇说:“那样的话---找到猪的DNA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找到他的DNA吧?”
我点头:“明白就好。”
梁凉又竖起一支手指说:“我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他的女儿,那个男孩子的堂姐!”
我嘲讽道:“对!你可以走在路上,突然抱住她吻一下,然后立即用塑料薄膜在自己嘴上按一下,取到唇痕,就象我们取指纹一样。”
他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嘲讽意味,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对!还可以找人把这个过程拍下来!”
我加上一句:“还有她赏你一个耳光的镜头作为结尾。”
“呵呵,”他朗声笑道,“我会跑得象只兔子一样快,她根本打不着。不过你说的这个塑料薄膜怎么用呢?会不会印不出来?”
我心里突然一动,装作犹豫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呀。要不先试一试?”
他果然中着,毫无防备地问:“你这里有吗?”
“当然有呀!”我弯腰从第二个抽屉里取出一卷薄膜,剪了一片,拿在手里给他看。他端详了片刻,把嘴唇贴近了薄膜。他呼出的热气在开着空调的实验室里迅速冷却,在薄膜上结成细细一片烟霭,随着他呼气和吸气的节奏,白色的烟霭的范围扩大,缩小,然后又扩大。

我按奈住犯罪的悸动,假装认真试验的样子,顺手握住他拿着薄膜的手腕,心跳着,拨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触了一下,然后把他的手腕往他脸上靠去,让薄膜贴住他的嘴唇。在透明的薄膜下,他那柔软的嘴唇被压平,细细的唇纹密集在一起,在我放松手的时候又展开。我观赏着他的嘴唇的柔软,弥补刚才匆匆忙忙的那一下所不能尽赏的内容,满足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梁凉对着光线观看唇纹的形状,回过头问我说:“就这样?”
我尽量放松声音说:“对,就这样。”
“很容易呀!”他朗声笑着说。
我说:“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呢!”
“哎,你帮我帮到底,替我拍下这个过程吧!”
我立即说:“不行!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还是另外找人吧。我们实验室的小李怎么样?他挺喜欢拍照的,而且会用DV。”
“好呀。他人呢?”
“在办公室。”
“那我去找他了。谢谢!”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他的唇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那个女孩,可是要我看着他吻别人,即使知道只是为了得到一个DNA样本,也会使我心里不适。我另剪了一张薄膜,放在样本袋里给他。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我怅然地抚着自己地嘴唇,目送他一阵风般远去。这时我注意到他遗落在实验桌上的印有我和他共同的唇痕的薄膜。我见四下无人,用镊子把它夹起来,嗫手嗫脚地贴上一张透明胶纸把它固定住,然后偷偷夹进笔记本。

“猎唇行动”可以说完全无用也可以说大获全胜。虽然在实验室里谋划、练习过,梁凉追到了那走在路上的少女面前却没有勇气去吻,让手持DV等在路边的李斌干着急了一阵。但是阿毛的姐姐通过这件事情感觉到了警方维护公正的决心,幡然悔悟,主动提出提供DNA样本,并且私下表示相信阿毛确实是大伯亲生的儿子。于是阿毛叔叔婶婶家的防线逐步崩溃。通过几艰难的谈判,事情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动迁组改动迁费为两套面积相等地段相仿的动迁安置住房,两家各自分得一套。这件事情的完满解决,作为警民联合办实事、消除当前社会环境下代表性刑事案件隐患的典型,得到了上级的表彰。

不过私下里,为了“猎唇行动”,梁凉被副局长狠批了一通,连带着我和李斌也跟着一起挨批。
“DNA?证据?你们当这是什么?DISCOVERY节目?”他不满地说,“证据能解决所有问题吗?当然不能!很多时候还是要依靠群众,细致地观察,做足思想工作。”他点上烟,狠狠抽了一口,吐出烟圈说,“明白吗?”

“明白!”我们一齐大声回答。
副局长抽了几口烟,突然转向梁凉问:“你小子,为什么准备好了又打退堂鼓呢?”
梁凉双手放在背后,两眼平视,大声回答:“报告,因为我这是第一,缺乏心理准备!”
副局长低头皱眉抽着烟,重复了一句:“第一?”,提高音调又说:“第一?”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你小子!别装工业酒精--甲醇(假纯)啦!你从来没有过吗?那你可得努力了!”

梁凉无奈地再大声回答:“是!”
我们走出副局长房间的时候,李斌悄悄问:“咦,你怎么会是第一呢?你不是练习过吗?”
梁凉咕哝说:“那是朱夜呀!只是练习呀!”
李斌吃吃笑着说:“那么你的第一实际上是朱夜喽?呵呵呵”
梁凉着恼地说:“什么呀!那是为了学会用薄膜呀!你呀!你笑什么呢!给我站住!”
看到他们追逐着冲出走廊,我满足地抚摸着口袋里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