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舞玄武之暗――――秋叶影
作者:element_l 2/7/1 12:56 23 收藏

黑暗用沉的叹息,
抹去记忆的影子,
让你忘记,
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的颜色。
红尘外,
寂寞如沙随风,
红尘里,
相思如雾笼烟。
我只是,
想在寂寞最拥抱你的温柔,
想在相思最尽抚摸你的微笑。
黄昏与黎明在轮回中交替,
遗失了,
夜色浓浓。
1

神创天地,人界一分为四,神子司之。东为青龙,南为朱雀,西为白虎,北为玄武,天神的血脉传承于尊贵的皇族,在广漠的大地上生生不息。
命运是什么?
神在天河的彼岸高傲地俯视它的子民,不经意地于轮回中划出了数不清的痕迹。命运是一种永远也不能改变的东西,神如是说。
永远也不能改变吗?

逆天,逆地,逆诸神,让这个世界成为殉葬。为了得到不能得到的东西,想要改变不能改变的命运。
遥远地,从地狱里传来魔鬼的呢喃。神没有看见,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轮转乱了,散了,扯断命运的丝絮,牵引星子的碎片向不知名的地方掠去。
*     *     *     *     *
神元纪中叶,乱世始,四神争霸,其间,青龙崛起,其帝东御氏司华挟霸主之威,纵横天下,三国危。
然,神元纪5369年,东御氏隐遁,不知所踪。年,朱雀挥师东进,灭青龙。青龙族亡,天下趋定。
一千年后的现世……
神元纪6371年,帝子西翮氏冽承白虎王位。
神元纪6378年,帝姬北轩氏紫琉璃承玄武王位。
神元纪6379年,帝姬南昊氏绯雪承朱雀王位。
神元纪6384年,玄武王欲以边境十城换取朱雀镇国之宝“日魂神剑”,为朱雀王所拒,玄武怒,两国交恶,战事起,陈兵百万,战于漠河之境,漠河水皆赤。
斯时,乱世再始……
*     *     *     *     *
七重璎珞珠帘后,九盏琉璃莲灯下,黑发黑眸的女子冷漠而倨傲地俯视脚下的臣民:“我是玄武的王,这个国家的土地是我的,这个国家的子民是我的,在我的王朝中绝不允许有人违逆我的旨意。”
白法苍苍的老臣颤抖着匍匐于地:“陛下此举仍背天而行,战祸乱世,使平民流离失所,使将士横尸沙场,玄武不宁,天下不宁。臣虽万死,亦要斗胆请求陛下马上撤兵。”
“万死?”紫琉璃用衣袖掩住嘴角,轻轻地笑,轻轻地挥了挥手,“那你就去死吧。”
老人的头颅离开了躯干,骨碌碌地滚到樨台下,血溅朝堂。
众臣惊恐万状,皆无所言。
紫琉璃仪态雍容地从王座上缓缓立起,优雅的笑颜宛如玄冰中的墨梅,孤傲凌绝:“我说过,不要违逆我。即使会天谴神诛,我亦不惜与朱雀放手一搏。”淡淡的话语缭绕在珠影灯光间,低了下去,幽幽地,只有她自己听见,“那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我愿意以整个王朝为代价去换取,只要……那是他想要的……”
*     *     *     *     *
祭坛上的火焰张开羽翼飞腾,映得朱雀神殿流丹飞霞,恍如火之海。有着火焰般金红眼眸的女子斜斜地倚在王座上,浅浅地笑:“千万不要对我什么‘不值得’哦,我会生气的。就算要让军士的血流成河、骨堆成山,我也一定要赢得这场战争。”
慵懒的语音带着少女稚气未脱的娇憨,而由这个声音说出的话,在朱雀的领土上,没有任何人敢怀疑。
年轻的臣下瞪了女王很久,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一直以为陛下是天底下最怕麻烦的人,没想到太阳也会有从西方出来的时候。这场战争我们也不是打不起,只是如此消耗国力之事,陛下您不假思索就意气行事,未免太草率了。”
绯雪的眼眸倏然变得邃,笑得自信且飞扬,如那火中红莲:“那是我想要守护的东西,比这个国家更重要的东西,守护它,这只是我的本能,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
*     *     *     *     *
夕阳黄昏,血色战场。天际有流云将逝,落日的余晖带着幽幽的绯红笼罩旷野。疲倦的战马仰颈长鸣,风吹草斜,枯草中将士尸骨累累,覆盖了黄泉的路。
朱雀军中,主帅帐内。
卸下厚厚的铠甲,金发碧眼的男子裸着上身,麦色的肌肤上,一道伤口约七寸长,从肩膀斜切到胸口,血糊糊的肌肉翻了出来,森森的,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而蠕动。
“你真的不觉得疼吗?”夜瞪大了眼睛,颇为不忍地看着司华。
“还好。”司华的语气总很平静的。
晨拿过药匣,一面利索地为司华清理伤口,一面淡然道:“伤得不是很,只是切口比较大,看上去吓人,其实都是皮肉伤,幸好没有触到筋骨。”

夜挑了挑眉头,好奇地道:“如此看来,玄武的主帅一定很厉害,居然能够让青龙王陛下挂彩,真想明天跟上阵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不要胡闹。”晨微微皱眉,“两军交战,岂是儿戏,阵前刀剑无眼,你又要去添什么乱子。”说话间手中慢了下来,凝视着司华轻轻地道,“其实本不该麻烦你来的。只是这些年朱雀国泰民安,族人太平日子过惯了,皆已忘了行军作战之道,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迎战玄武,若不是此事关系到小夜,我也……”
司华微笑,打断晨的话:“你莫要说这些生分的话语,你明知为了你,我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你能够想到要我为你做事情,其实我是说不出的欢喜。”
帐中的灯摇了一下,恍惚有几许温柔。
夜抚摸着怀中的日魂剑,叹了一口气:“不就是一把剑吗,何必那么惊天动地呢?依我看,还是给玄武换了那十座城池划算。”
军中的更声传来,夹杂着隐隐战马徘徊的蹄音,在黑暗的笼罩下,战场开始沉睡。
晨那张与夜相同的脸庞上有着完全不同的平静与沉稳,眉宇间出尘的幽雅带着几许坚毅:“日魂剑是用你的血凝成的,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如果让它用于杀戮而染上血腥的话,作为本体的你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波动,我和绯雪都不愿意让你冒这种险。也许对于出征的将士而言,这场战争是很残酷的,但是在我们看来,这是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保护你,不惜一切代价。”
在夜的心头,那道结了疤的丑陋的伤痕又撕裂了,痛得抽搐。这样的手、这样的身体早就沾满了肮脏的血,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已经沉沦在地狱里了,而不知情的兄长却象呵护着纯洁的水晶一样呵护着他,让他在痛苦的幸福中几乎感到窒息,心痛得想要哭泣,可是,夜还是浅浅地笑着:“你们总是把我看成长不大孩子。”
司华若无其事地披上外衣,悄悄地握住晨的手:“你们不用太担心,我东御司华在战场上从来就没有失败过,今日的负伤只是偶然的意外。不过……”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玩味地眯起了眼睛,“玄武的主帅的确不是个简单的角色,难怪在我来之前朱雀军一直节节败退,好久没有遇到对手了,说起来,还真是叫人兴奋呢。”
看着浓浓的温馨若有若无地荡漾着两人之间,夜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涩,抱着日魂剑站起来,眨了眨眼睛:“我回自己的营帐去了,晨,今晚不要过来陪我了,我喜欢一个人睡大大的床。”
走出帐外,风很大,天很黑,夜空中的星星很寂寞。
夜仰首,看着遥远的天,脸上保持着无意义的微笑。习惯地微笑,即使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因为,有个人曾经告诉过他,不要哭泣,所以,当他无法保持平静的表情时,他只能微笑。
*     *     *     *     *
撩开营帐的门帘,在昏黄的灯光下,夜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银发男子修长的背影。夜放重脚步踏了进去,板着脸道:“你又来做什么?”
冽转身看着夜,很自然地道:“朱雀与玄武交战,这等大事,身为白虎王,我怎可不闻不问呢?”
“哦,原来白虎王陛下是来打探军情的。”夜撇了撇嘴,“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冽认真地想了想,很客气地作了个揖:“夜不知路,误入清居,打扰了,失礼失礼。”
夜倦倦地,也不想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走到榻边,盘腿坐下,手支着腮,盯着案头的红烛出神。
烛火如,刹时开,刹时谢,飘忽不定,摇摇曳曳地搅碎一帘清梦。沉寂中,烛绽放时“嘶嘶”的清音,隐隐约约地如细沙沉淀。
“你在想什么呢?”
夜仰起脸,目不转睛地望着冽,缓缓的道:“我在想,朱雀与玄武一战,究竟谁会赢。”
“一半对一半,双方都占不到便宜。”冽悠闲地拂了拂衣袖,“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打起来,我只能说,南昊和北轩两个女人都蠢得出人意料。”
“所有人都是傻瓜,只有白虎王陛下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夜冷冷地嘲讽。
冽笑笑,不以为意:“若论国势,自朱雀吞并青龙之后就一直凌驾于三国之首,自是比玄武强些,但近百年来重文弃武,不谙行军之道,这是个致命的弱点。而玄武历来骁勇骠悍,其族人以好战而称著诸国,在兵力上又略胜朱雀一筹。而且,此统帅玄武三军的乃是……”冽似乎犹豫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但旋及又不动声色地续道,“是玄武女王的夫婿,他虽非皇族血脉,却是玄武国中赫赫有名的第一战士,本来照理说,朱雀军中绝对无人能与其匹敌。但是南昊绯雪居然能拉出失踪了一千多年的青龙王压阵,如此一来,双方就是势均力敌了,这场战打下去肯定会很壮观的。”
夜的脸色很苍白,沉默了半晌,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红烛的影子间如羽蝶缱绻,蝶翼之下两翦墨泉幽幽潋潋地漾起忧郁的暗色,他茫然地道:“已经死了很多人了,还会有更多的人死……这不是我的错吧?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做过。”
冽眯起眼,不紧不慢地道:“其实多死一个人还是少死一个人,对你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自从你当年杀了他以后,你的手就已经是脏的了,再也洗不干净。所谓轮回中的异数指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被神所禁止的存在,象魔鬼的诅咒一样,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带入死亡。”
夜的手紧紧地握住日魂剑,剑身所传递过来的温度如火般炎热,而他的身体依旧如冰般寒冷,颤抖着抬起眼,瞪着冽:“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故意说这种话?”
“因为,我想让你哭。”冽移过紫铜烛台,吹熄了那一截滴泪的红烛。
没有光就没有影子,虚空的黑暗如薄纱迷离,温柔地包裹住身体,而心头的那根刺却挑破了薄纱的温柔,生生涩涩地疼。
冽就象一个最体贴的情人,俯身轻轻地将夜拥入怀中,在夜的耳畔柔声哄道:“想哭的话就哭出来,至少现在,没有人会看见。”

“我……不哭。”夜的声音恍如微微的暮风拂过幽幽竹林,竹叶轻颤,沙沙,瑟瑟,“我答应过他了,我怎么可以哭?”
黑暗中,看不见冽的表情,只有他的语调还是那么柔和:“你答应过他什么,谁会记得?你现在是哭还是笑,他根本就不会知道。西翮凌已经死了,在五年前被你亲手杀死的,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怀中柔软而脆弱的躯体倏然变得僵硬,拒绝冽的拥抱,退却。暗青色的阴影中,夜的眼眸如火焰一般燃烧了起来,火焰之外是鲜明的高傲,火焰的尽是朦胧的悲哀。黑色火焰带着水一样邃的涟漪,要把人融化,也要把人淹灭。
旷野外有冷冷的风声和凄凄的马嘶,遥远地飘荡在空气里,如丝如絮,细细的、欲断,绵绵地、不绝。
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对不起,我本不是来惹你生气的。”他向前挪了一步,低低地道,“我是想来带你离开的这里的,和我去白虎国,或者我带你回朱雀皇宫,总之,你绝对不能留在这个战场上。”
夜什么话也不说。
“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万一,你在阵前遇到……”冽的身子忽然一震,地吸了一口气,“遇到……什么危险的话,我会很担心的。”
心跳的声音中,呼吸的声音中,有一种细细的声音象燕子的呢喃。
夜的手臂慢慢地环住了冽的腰,就如藤缠住树,无声且无息。
连自己也看不见,所以冽不用再掩饰,脸上露出了淡淡的、浅浅的甜蜜,那一时间,几乎要真正地笑了。
然后,冽听见夜轻轻地在说:“你的声音很象他,真的很象……比如现在这样,我看不见,还以为是他在对我说话……他说要带我走,嗯,可以啊,我想和他在一起,到哪里都行。”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冽凭着本能推开了夜,所有的表情都冻结在脸上,他缓缓地后退:“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这么硬。”
“我的心很软啊,真的,轻轻一碰,它就会疼。”恍惚间有夜的笑声,清澈而冰冷,“冽,不要再争了吧,玉绮罗死了,凌也死了,你还要争什么呢?权力、王位,都是属于你的了,你已经赢了。而这个……他曾经喜欢过的……微不足道的人,你就算得到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必勉强自己呢?”
什么也看不见,人的表情、人的心,哭着或是笑着,无从知晓。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不要每回都找各种理由来看我。这五年来,你一直都在骗我,我知道你已经累了,走吧,不要再来了……”
没有回答,沉重的脚步在沉重的叹息中渐渐地远了……远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一个人对自己说。
寒冷的黑夜里,孤独的人习惯了孤独,忘记了哭泣。寂寞的月光外面,只有风声呜咽。
*     *     *     *     *
烈日如火轮,燃烧天际,把天的蔚蓝焚成淡金色的灰烬。
炎炎大地,冥冥战场。战士的血干涸了,肉糜烂了,骨头也腐朽了。旷野的草被染成红色,又褪成褐色,枯枯涩涩,掩不住死亡的痕迹。
远,黑色的苍鹰俯冲而下,从草丛中抓起一截断臂,“呱呱”地怪叫着,飞走了。
跨下的马有些受惊,不安地刨着蹄子。夜拨拉了一下缰绳,向前驰去。
身后的两个侍卫大叫:“夜大人,请留步,不要再过去了。”
夜充耳不闻,向前狂奔了一段才停住马。
侍卫催马赶了上来,有些紧张地说;“再往前就是漠河边界了,那边是玄武的地盘了,很危险的。”
夜倔强地咬了咬唇:“我要过去看看。”
侍卫吓得脸都白了:“大人,千万不要为难小的,你只说要到营外透透气,现在已经多走了这么远了,回去我们会被将军杖责的。”
夜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望着不远的漠河。

漠河乃朱雀与玄武的分境线,传说中是由朱雀神与玄武神合力劈开。它蜿蜒于两国边境,河水浅而宽,仅有半人,却有百丈宽。自前日两军主帅负伤以来,双方各自拔营退了几里地,分据漠河南北。漠河之境受朱雀之炎气和玄武之湿气交袭,昼热夜寒,四季无常。
河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流淌,带着淡淡的绯色影子,不知是太阳的赤色或是血的朱色。
回头看了看战场,夜的神情有几分茫然:“你们看,那么多人躺在那里,为什么不好好安葬他们?”
两个侍卫对视了一眼,苦笑了一下:“在战争中死去的战士最后的归宿就是这个战场,到几百年后,连骨头都化成灰了,被风沙埋住就是了,还谈什么安葬。”
“也许……”夜缓缓地道,“明天你们也会和他们一样,你们想过没有?”
侍卫怔了一下,旋及挺起了胸:“男儿在世,分当如此。为君主尽忠,虽肝脑涂地,亦无所辞。”
夜的嘴角慢慢地翘了起来,生涩地道:“一群傻瓜,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打战,糊里糊涂地掉了脑袋,死了也只能做个傻鬼。”
侍卫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讪讪地摸了摸头。
日魂剑还在怀中,夜下意识地抱紧了它。没有理由的战争,理由就是这把日魂剑。日魂之性属火,恰与朱雀相契合,前代朱雀王在取血铸剑时就在剑上刻下了血族的封印,除了拥有朱雀血统的皇族,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能力挥舞这把剑,即使落到了玄武族人手中,也不过是一柄废铁。而现在,它在夜的身边,唯一的用是让夜汲取其日之炎火,保持体温而已。
夜忽然间觉得很有意思,忍不住伏在马背上吃吃地笑个不停。
“大人……夜大人。”侍卫很是不安,小心翼翼地道,“我们该回去了,若是让对岸的人发现就不好办了。”
沾着血的褐色的草沙沙地响,沾着血的绯色的水泠泠地流。
夜止住了笑,猛然高傲地仰起头,黑色的长发流动着丝一样明媚的光泽,黑色的眼睛荡漾着火一样浓郁的神采,太阳下少年比太阳更加耀眼。
“我看上去是比较象朱雀人还是玄武人?”
侍卫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玄武人。”
夜的父亲是朱雀族人,其母却是玄武族人,夜和兄长都继承了母亲的样貌,黑发黑眸,这是玄武的特征。
“好了。”夜斩钉截铁地道,“那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什么事啊?”侍卫颇为不解。
夜眨了眨眼睛:“不告诉你们。”
*     *     *     *     *
玄武军中,主帅帐里。
虽然是行军在外,但主帅大人还是讲究得很,宽大的营帐如宫殿般富贵华丽,侍女雪白的纤足在红丝绒地毯上来来回回地移动,云鬓间的珠钗在宫灯下泛着明艳的光泽,衣香叠叠,丝毫嗅不到战场的血腥味。这个样子,未免有些不妥吧,中军参将北轩宏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却是不敢说些什么。
白纱的帷幕后,主帅大人清澈而冷淡的声音传了出来:“今晚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吗?”
这个声音很好听,而声音的主人也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无怪乎女王陛下对他一往情。北轩宏的眉头暗自打结。
下人恭谨的回道:“早间来了一个艺人,舞跳得极好,小人让他上来看看?”
帷幕后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北轩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千百将士的骸骨尚在荒野曝晒,身为主帅毫无悲悯之意,依旧丝竹歌乐,实在是令人心寒。说起来,这与朱雀之战,纯粹是因为这位主帅大人不顾大体,执意想要得到朱雀日魂神剑的缘故,女王伉俪情,一声令下,带累全族人为他挥戈征战。如今,双方都死伤惨重,战局还是僵持不下,真不知能否有幸生还故里,想及此,北轩宏就忍不住咬牙。
钟磬之声响起,清泠泠、脆生生,一个绯红人影自帐外飘然而入,北轩宏不经意地抬头一瞥。
很漂亮。北轩宏是个粗莽的武人,肚子里墨水不多,想不出其它的词来形容眼前的少年,他只是觉得很漂亮,站在他的面前,就象女王凤冠上的那颗夜明珠,整个人都在发光。
少年浅浅地、倨傲地笑,亮出了手中的长剑。那是一柄象黄金般璀璨、象水晶般莹澈的剑,微微一晃,剑身隐隐约约地掠过一道丝一样的血影。

北轩宏微惊,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作势欲起身,但迟疑了一下,又坐下了。 
少年持剑而舞,金色的剑在空气里中划过长长的弧线,发出的光至掩过了烛影灯火。红色的衣袖似行云,黑色的长发似流水,翩翩然如蝶飞舞。剑随势移,绵绵若丝,挑起一剑风情。皓腕一翻,挽起一朵小小的剑,剑尖斜指,开灭。
侍女们驻足屏息观看,带着娇羞的笑颜,明媚的眼波里映着少年优美的身姿。
少年渐舞渐行,慢慢地到了那一重帷幕之前,忽然一声清叱,挺剑刺向帷幕之后。
“嘶啦”一声,布帛裂开,白纱拂过,恍然如烟、恍然如雾,在梦里落下。银发褐眸的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椅上,手指挟住剑锋,淡淡地道:“这样的身手也敢来行刺,太不给我面子了,真叫人生气。”
如春波般明媚温柔的烛光凝固住了。
倏然,少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叫,那声音就象风中快要断掉的弦,就象水中快要沉没的月,支离破碎,那是一种在迷乱中近乎疯狂的声音,他的身子颤抖着,松开了剑,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住银发的男人,但他只是晃了晃,晕倒在男人的脚边。
北轩宏第看见主帅大人慢慢地低下头,然后,那从来没有感情的眼眸里第一有了一丝丝惘然,就象一个迷路的人。

3

夜做了一个梦,梦的颜色是忧郁的黑。这个梦很长很长,有一千八百个白天和一千八百个夜晚,长得让他几乎以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颜色的。
入梦前,凌对他说,他是属于凌的,所以,即使在梦里一个人会很寂寞,他还是执守着一个人的寂寞。
入梦前,凌对他说,不要哭泣,所以,即使在梦里苦涩的泪水淹灭了灵魂,他还是不允许自己哭泣。
寂寞地等待、苦涩地等待,一直到梦的尽头。尽头的另一边,凌慢慢地向他走来。银色的头发象清灵的水晶,褐色的眼眸象浓烈的琥珀,而那淡漠的神情就象莹白的冰,冷冷地看着夜,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悲伤的梦啊,这个梦从来没有这么悲伤过,因为他的凌忘记了他,忘记了他。
不要。夜在梦里第一哭泣了,他宁愿凌死了,也不愿意让凌忘记他,绝对不愿意。
眼泪的颜色是透明的,溶化在黑色的梦里,看不见。
“为什么要哭?”凌的声音清清的、澈澈的,似幽谷涧的泉水。
夜从梦中追寻着这个声音而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苍穹状的、高高的帐篷顶端,金线织绣的玄武神兽腾于云雾间,苍穹顶下,银发褐眸的男子用一种专注而迷离的眼神看着他:“为什么要哭?”

身下是柔软的床垫,床头长长的璎珞流苏轻轻地荡漾,如流水般漫漫的拂扭着涟漪丝丝,乱而细碎。这不是梦吧?夜反射性地将手指头放到口中,狠狠地咬下。
好疼!纤细的手指差点被自己咬断了,唯一的反应就是疼,可是这种疼的感觉却是幸福的。
“你干什么?”一声怒喝,夜的手腕被粗暴地扯开,凌的脸上明显地布满了怒意,看上去阴森森地有些吓人,“这么用力咬自己,你有毛病吗?”
疼得泪水湿了长发,而夜却笑了,甜美地、温柔地微笑,淡淡的,就象风中那一株纯白的茉莉,悄悄地绽放,风情袅袅。
“为什么要笑?”凌眼眸中的褐色渐渐地变浓,宛如火焰一点一点地燃烧了起来,带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炙热与狂乱。
哭着,笑着,拼命地想叫,可是喉咙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夜只好努力撑起身子,向凌靠去。
凌静静地凝视着夜,握紧了夜的手,却无言语,亦无举动,只是那样凝视着,地。
细风中的流苏颤得楚楚可怜,一缕心事纠缠成结,不解。
“……凌。”抖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终于从夜的口中发出,幽幽地,恍如水底的鱼儿在伤心地啜泣,而夜的脸上分明带着最美丽的笑颜,“凌、凌……”
那种微弱的声音象雷一样震在凌的心头,心都翻腾了,绞得难受,似乎是痛,又不知道痛在哪里。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迟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昙笑过,瞬间在夜的脸上枯萎、凋零,嘴唇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宛如没有一丝杂质的雪,颤抖着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凌重复着他的话。
还是梦啊。夜僵硬地把手从凌的的掌中抽回,慢慢地捂住了眼睛,不想看见光亮,他只想看见黑暗,只想回到原来那个黑暗的梦里,因为,他宁愿凌死了,也不愿意让凌忘记他。
不愿意。
而下一刻,手又被拉开了,凌的脸色有些发青,似愤怒,又似慌乱:“回答我的话。”
凌的脸就在眼前,那眉毛、那眼睛、那嘴唇,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那么地熟悉,在这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心碎了又合,合了又碎,粘粘补补,已经找不到原来的形状,也许,它本就如此千疮百孔。
夜的鼻子、眉头皱了起来,他很努力地忍耐着,瞪着凌。不要用这张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又要哭了。
可是凌的脸越凑越近,凌的呼吸甚至拂到了他的耳鬓,沙沙哑哑:“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以前认识我吗?”
一根针在柔软的头头刺了一下,恰恰扎在伤口上。
夜终于忍不住,哭泣着尖叫:“我不认识你!西翮凌,你这个大头鬼,滚开!”
凌的脸色又青了一些,习惯告诉他,对他不敬的人都得死,可是本能却驱使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安慰眼前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僵着脸在床边考虑了良久,最后本能还是占了上风,他有些笨拙地试图抱住夜:“……别哭,别哭了……”
夜没有拒绝凌的拥抱,反而顺势将头埋进凌的胸口。凌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怀中就响起更加凄惨的哭泣声。夜哽咽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却用最大的声音怒喝:“西翮凌,你这头猪,你为什么不去死?”
凌的脸部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首先,他不是猪,其,他没有理由要去死。伸到夜的脖子上的手指张了又屈,屈了又张,过了好久才克制住想掐死夜的欲望,无奈地道:“你先别哭,好不好?”
“不……好。”夜挣扎着从哭声中挤住两个字,继续哭。
冷静,一定要冷静,凌拼命地对自己这么说,勉强挤出一点僵硬的笑容,虽然夜并不能看见:“乖,别哭,别哭了……”
“呜呜……呜……”愈来愈大的哭声。
“不许哭!听见没有!”凌忍无可忍,大声咆哮。
效果非常好,哭声嘎然而止,凌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夜死死地咬着苍白的嘴唇,从凌的怀中睁脱,生硬地退缩。黑色的发丝上沾满了透明的眼泪,零乱地垂下,恍如搅皱的流水,泛着珍珠般玲珑的光泽。被水雾迷离的眼眸,在纱一样的朦胧下透出了象夜空般邃的影子,影子间有悲哀、有怨恨,还有那么一点点浓得化不开的依恋。
凌马上后悔了。那种象春水一样柔软,象阳光一样温暖的感觉还残留在怀中,他突然渴望着自己能够一辈子拥有这样的感觉。他向夜伸出了手。

夜后退,恨恨地瞪着凌,倔强的神情象水晶,坚硬而脆弱。
凌的心疼了,莫名其妙地疼。他一把抓住夜的手臂,硬生生地将夜拖过来,霸道地抱住夜。
夜也不挣扎,也不出声,只是僵硬地保持着沉默。
心宛如被人生生地剜去了一大块,空荡荡的,失落了什么找不回来了。凌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人,不想失去,想把他塞在心里,填满那个空洞,他轻轻地拍着夜的后背,柔声哄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我的气。”
夜还是沉默。
心愈发地慌乱,没来由的,凌想,他现在一定是犯了邪,才会脱口说出那么傻的话:“要不然……你哭吧,哭吧……”
夜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地环住的脖子,丝一样柔顺的长发滑过凌的手臂,兰一样芳香的气息落在凌的颈项,夜的嘴唇贴近,然后,用力地咬下。
凌疼得闷哼了一声,伸手触到夜的头发,本是想将夜扯开的,可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拢进发间,温柔地抚摸。
颈项被尖利的牙齿咬得生痛,也许血管都被咬破了吧,血液汹涌地奔腾着,似乎要从肌肤底下喷出来。呼吸变得很沉重,重得让凌快要窒息了。
黏黏的、浓浓的,那是他的血,清清的、涩涩的,那是夜的泪,流在了一起。很疼,也很甜蜜。
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呵护着这个少年、想要疼爱这个少年,想要用尽所有的心思把他捧在手心,为什么?找不到理由,只是因为心乱了,心疼了,只是因为傻了,疯了,所以,不需要理由。
夜低低的啜泣在耳边萦绕,如彼岸的潮生潮灭,寂寞沉浮,如天际的风起风散,相思漂泊。一生的梦都停歇在这里了,沉沉入睡。

凌端详着手中如黄金般耀眼的日魂剑,手指轻弹,剑似龙吟,嘤嘤不绝,剑气所发出的温度如烈火灼热,连空气都要燃烧起来了。
“这就是日魂剑?”
夜在被窝里拱了两下,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应道:“嗯嗯……”,昨晚睡得极好,整整五年了没有这么舒服过,此刻他连眼睛都懒得睁。
凌目光一砖,若有所思地看着夜:“那你就是朱雀的日魂之子了?”
“嗯……嗯嗯……”夜还是困得很,觉得很吵,索性将头钻到被窝里去。
被人漠视的感觉让凌相当地不悦,他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将蜷成一团的夜挖了出来:“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唔……我……在听啊。”夜在凌的手中,眯着眼睛,头一前一后地点啊点。
“很好,那我问你,你来玄武军中做什么?不会真的是想凭你一己之力来行刺我吧?”
“唔?我来这里做什么啊?”夜歪着脑袋,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我是想来问你一件事的。”
“哦,什么事?”凌颇有兴趣地看着正在犯困的夜。
“呃,我想问你为什么非要得到这把剑?为什么非要打这场战?你这个人是不是疯子?”夜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凌的脸色开始发绿,“如果你确定你不是疯子,那我就把这把剑给你算了……可是到了你面前,我又觉得很生气,怎么可以平白无故地便宜了你。所以……”
“所以你就贸然出手行刺?”凌的脸上罩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是啊。”夜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无邪。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的?”凌暴怒,用力地抓住夜的肩膀,生气地吼道:“若不是遇到我,你早就被人剁成肉泥了!”
夜呻吟了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不要这么大声嘛,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
凌猛然将夜拉到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抱住夜,紧得夜差点透不过气来。呼吸的声音很沉重,心跳的声音很急促,凌的声音很低,微微地有几分颤:“你以后要是再敢胡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夜咬了咬嘴唇,有几分气恼,斜着眼睛瞥了凌一眼:“我的事情与你何关?”
“谁说无关?”凌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现在是我的奴隶,要听从主人的吩咐,明白吗?”
“我是你的奴隶?”夜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
“不错,”凌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斩钉截铁地道,“你是我的战俘,我没有杀你,只是让你做我的奴隶,已经是对你的格外开恩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没、有!”夜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凌寻思了片刻,皱了皱眉头:“其实,我应该把你缚到两军阵前,看看朱雀方面会有什么反应,听说南昊绯雪很在乎你,她会不会因此而退兵呢?若不会,我先把你的一只手切下来……”说到这里,他自己忽然打了一个寒战,心头莫名其妙地一绞,连忙住了口,抬起头来,却发现夜的脸色一片雪白,嘴唇微微地颤,凌顿时大为怜惜,轻轻地抚摸着夜的头发,安慰道:“我只是说说而已,断不会如此待你,你莫要害怕。”
“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夜的前半句本是细细软软的,象燕子的呢喃,而后半句却是惊天动地的咆哮,“我是生气啊!”张口,低头,咬!
凌早有防备,反手捏住夜的下颌,强硬而不失小心地将那咬得“咯咯”响的小嘴拉开,饶是如此,手背上已经被咬破了皮,留下一排整齐小巧的血色牙印。凌扬起了手,但是看着夜的脸,这一巴掌却是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气到无力,只能铁青着脸沉声道:“我警告你,不许再咬人,否则我会把你的牙都敲碎掉。”
夜眯着眼,吃吃地笑:“没牙呀?那岂不是难看死了,我不要。”
“你……”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夜意态优雅地舒展手臂,轻轻地勾住凌的脖子,半挂在他的身上,开心地道:“很久没有看到你生气的样子了,很有趣啊。”
“很久?”凌在气恼之余仍然敏感,“你以前认识我?”
夜刻意地板起脸冷哼:“鬼才会认识你。”鼻子使劲地皱着,想做出一幅生气或是哀怨的样子,无奈效果实在是差得很,还是忍不住“噗嗤”笑了。
阳光落地时有清泠泠的声音,那是夜在笑,阳光拂过时有暖融融的温度,那是夜在笑,阳光闪耀时有金灿灿的光泽,那也是夜在笑。那种美丽的笑颜,淡淡然,熏熏然,却浓得让一切都燃烧起来了,包括身体,包括心。
凌抱住了夜,脸颊在如丝的黑发上磨蹭着。把天空中那一轮太阳摘下来,拥入怀中,那种满足的感觉莫过于此了,仿佛寻到了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一生再无所求。嘴唇轻吻着发丝,一丝一丝的缠绵绕上舌尖,轻轻软软。
“你叫什么名字?”凌低低地、哑哑地问,“什么名字?”
阳光的笑声却在那一时间被冻结住了,怀中的身体微微地一震,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中痛苦的愕然,象水中的月影扭曲而迷乱。
这回,夜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害怕,凌察觉到了,夜真的是在害怕。害怕什么呢?有他在,他会好好地保护住怀中的这个人的,那一瞬间,凌的心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就算是与整个世界为敌,他也要保护住夜,他发誓。
夜的身子微微地在发抖,幽黑的眼睛受惊似的瞪得大大的,一片水雾迷离,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用一种依恋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凌。
凌觉得脑海里象是有无数细小的银针在搅动,生生地刺痛,划过一道又一道交错的银白光线,织成网,散成影,杂乱不堪,飘飘悠悠地无法捉摸,头好乱,快要裂开,他用力地抓住夜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夜,急促地喘息着:“你以前是不是认得我,我……我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你是不是认得我?”

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力地抑制着什么,生生涩涩地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你撒谎!”凌皱起了眉头。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为什么不相信?”夜忽然象是很生气的样子,烦躁地道:“你的名字是我在朱雀军中听人提起过的,我在朱雀,你在玄武,一南一北,万里之隔,我怎么会认得你?”
凌的脸上浮起了隐约的落寂,慢慢地松开了手:“真的……”
夜僵硬地扭过头:“我的名字叫洛夜……洛夜,你一定要记住,不可以忘了。”说到后面,余音有些颤,哑哑的。
凌温柔地揽住夜,扳过夜的脸。长长的睫毛上缀了几滴泪,如羽蝶被露珠打湿了翅膀,弱弱地歇着。
“洛夜……夜、夜……我会记住的,夜。”凌喃喃地念道,一遍又一遍,宛如梦里的叹息。
“你一定要记住!”夜猛然张口咬住凌的脖子,疼得让凌想忘都忘不了。
*     *     *     *     *
夜百无聊赖地望着床顶的璎珞流苏,长长的流苏晃呀晃,晃得人晕晕乎乎,他张开嘴,打了半个时辰内第三十九个呵欠。
年老的太医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手指在夜的脉门上略微移动了一下,口中含含糊糊地念念有词。
床顶的流苏还在晃呀晃、晃呀晃……
“啊啊啊……”
原本就不太多的耐心终于宣告耗尽,夜翻身而起,粗鲁地揪住太医的衣领,怒气冲冲地囔道:“你有完没完哪?摸摸摸、瞅瞅瞅,这么老半天了,我到底有什么毛病,你倒是说句话啊。”
“夜,安分一点。”一旁的凌威严地发话,转向太医,也颇为不耐地道:“你诊断出结果了没有?”
老太医暗暗抹了一把汗,巍巍颤颤地道:“这个……烦请大人再说一遍病人的症状。”
凌瞥了夜一眼:“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经常会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还喜欢咬人,甚至咬他自己,有时候看上去很乖地坐在那里,片刻之后就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实在是叫人奇怪得很。”
太医的冷汗卡在皱纹里滴不下来,整张脸湿漉漉的,他尽量谨慎地道:“可是适才老朽看他的脉象倒是四平八稳,除了体质稍热之外,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想来这疯癫之症不是生来就有的,或许这几日被囚禁于此,受了大人的惊吓,脑袋才会一时犯了糊涂?”
这几日来真正受了惊吓的凌沉下脸,冷哼道:“庸才!”
“是、是……”太医唯唯诺诺。
“啊啊啊……”
气到发抖的夜终于反应过来,他一把卡住太医的脖子,使劲地摇,恶狠狠地道:“你说谁是疯子?谁是疯子?谁啊?”
守在床边的侍从慌慌张张地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可怜的老人从魔掌之下架了出来。夜尤自握着拳头,瞪着大眼,生气地叫:“啊,不许走,不要走,我要掐你啊!”
凌的眉头直打结,挥手摒退了太医和侍从,坐到床边,按住象虾子一样在蹦达的夜:“你再闹我就拿根绳子把你绑起来,安静。”
夜的鼻子习惯性地皱成一团,瞪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恨恨地道:“你竟敢说我有毛病?”
凌轻轻地拍了拍气鼓鼓的腮帮子,淡然道:“你以后最好记住,对你的主人不能用这种态度,否则我真的要惩罚你了。”
“主人?”夜的眼睛瞪得快要掉下来了,“谁?”
“我。”凌自若地接口。
“你……你呀?”夜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在凌的身上瞟来瞟去,寻找合适的落嘴之,嘿嘿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
夜的牙齿很漂亮,似是用上等的白玉琢成的,小巧而可爱,可是看在凌的眼中,却是玫瑰的刺,总有那么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凌飞快地出手,捏住夜的下颌,冷冷地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我把你的牙敲掉?”

“咿……咿唔……”夜的嘴巴动弹不得,梗着脖子,含糊不清地叫,“放……手……啦……”
凌的脸刻意地阴沉着,用冷漠森然的语气道:“看来我是太宠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若长此以往还了得?”
夜静了下来,眼睛眨了几下,浓浓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眼眸中漾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细细碎碎的眼波潋滟。
凌暗叫不妙,刚刚硬起来的心肠果然又软了下去。
夜长长地吸了一下鼻子,倔强地抿着嘴,也不言语,用似嗔非嗔的眼神斜斜地看着凌。
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温柔地将夜拥入怀中:“又生气了?”
夜在凌的怀中不满地蠕动了两下,他的声音象春日里缠绵的雨丝,细细柔柔,带着水做的湿润:“你太过分了,我哭也为你,笑也为你,若不是你,我断不会如此失态。你、你却说我疯子……”
雨丝的声音仿佛和了蜜,渗到凌的心里,心湿了,心甜了,他的手指挑起夜的发丝,缠绕着,低低地道:“我只是担心你,没有别的意思,真的。纵然你真的疯了,也是这世界上最惹人怜爱的疯子,我绝不会不管你的。”
“我不是……”夜愤愤地反驳,眼波一转,看见凌的颈边露出的那一段健康光泽的肌肤,慢慢地又凑了上去,轻声道,“我若咬人,也只是喜欢咬你一个而已。”趴在凌的肩头,还是咬了下去。这回却不甚用力,轻轻地,只是用牙齿接触着肌肤,厮磨着,分不清是吻还是咬,就象一只爱撒娇的小猫,温存地、几乎是诱惑地在凌的颈畔扭动。
一种战栗般的感觉从颈项传开,传到血液里,血液沸腾了,传到骨头里,骨头发酥了。心之海剧烈地荡漾,如海啸席卷过全身,摇晃得让凌无法把持自己,他搂住夜的腰,慢慢地将夜放倒在床上,他的身体沉沉地压了上去。
“你忘了……什么都忘了,这几年我过得这么苦,你却无辜地说你忘记了。你这个大骗子,你明明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你每回都是在骗我。”夜的唇齿间发出了似呻吟又似啜泣的声音,轻得象烟、淡得象雾,飘飘渺渺地让凌听不真切,但是那种忧伤的语调却让凌的心一阵一阵地发揪,下意识地抱紧了夜,不自觉地诉道:“对不起,对不起……”
夜猛然重重地咬了下去。
凌骤然吃痛,身体一震,有些粗暴地将手指拢入夜的发间,揉弄着。
肌肉被咬得裂开了,夜满意地松了口,舌尖轻巧地舔了一下渗出来的血液,腥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熟悉的、属于凌的味道。
“你呀……”凌低低地笑,“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夜不满地抗议。自从十六岁那年凝血铸剑之后,时光就在这个身体上静止住了,他的样貌再也没有变化过,这么多年以来,族中人总是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连洛晨也不例外,而最令他不甘的恰恰就是这一点。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水盈盈的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仿佛天上那一弯妩媚的下弦月,他香暖清甜的气息象羽毛一样滑过凌的耳鬓,“我已经是大人了……”
凌的眼眸中浓浓的琥珀似要燃烧了起来,热得发狂,他的嗓子哑得有些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引诱你啊……”月光下的妖精宛如月光般袅袅渺渺地微笑,“我的主人。”
空气中没有风,只有丝丝缕缕魅惑的香息婀娜地流转着,象一袭透明的烟纱弥散,烟里、纱里,一切如水中月、如镜中,妖艳得无痕、清澈得无邪。
“我要让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似是燕子的呢喃。
“我不会忘记你的。”凌褪去了夜的衣裳。
“我要让你爱上我……”似是蝴蝶的呓语。
“我已经爱上你了。”凌覆上夜的身体。
我要让你重新想起我,我要让你重新爱上我,我要让你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我。然后,我要抛弃你,就象你当初抛弃我一样。心被一种甜蜜的毒药扭曲了。
夜困难地舔了舔嘴唇,粉嫩艳泽的红唇湿漉漉的,看上去就象一道可口的小点心,所以凌毫不客气地吻了下去。
夜的口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贪婪地吮吸,嘶咬,舌尖交缠在一起,挑弄着,无法喘息地呼吸,呼吸到的都是彼此的气息,湿湿的、融融的。情欲的接触舔过唇线、齿端、下颚,舌根,似乎要把每一点都吞咽下去。
凌的手在夜的胸前抚弄,抓到了一颗小小的、嫩嫩的果实,微微地一捏,夜发出了一声抽气般嘤咛。修长的手指在果实的周围轻轻地划着圈,引得夜一阵阵急促的喘息,似气恼又似欢喜。凌忽然用力地一揉,夜闷哼了一声,半羞半嗔地想要推开凌。
凌却如发情的野兽般重又扑了上去,俯首在夜的胸前啃咬着那已经挺立的樱色果实,双手探到夜的腿间,摸索着,寻到了藏在萋萋薄草中的根茎,小心地爱抚着,细细揉捏,一点一点地,那柔软的根茎开始发硬。
“唔唔……嗯……”夜勉强抑制住尖叫的冲动,低低浅浅地呻吟着,似黑色流水的长发淌落在雪白的床单上,随着身体的扭动如涟漪潋滟着盈盈波光。身子越来越热、越来越乱,激情荡漾着,在凌的手中,慢慢地达到了欢愉的最高潮。因为他是在凌的怀中,因为他是属于凌的。
这一生、这一世,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令他颠痴若狂、可以令他焚情如火,只有……这么一个人。

有些事情是能够忘记的,昨夜的风、昨夜的、昨夜的那一场细雨。有些事情是不能够忘记的,往日的爱、往日的恨、往日的伤害。心里有一道的痕迹,把心剖成两半,即使看不见、即使想要忘记,它也依然存在着,提醒他曾经感觉到的痛。是的,那是这个人给他的,只有,这个人能够给予他的痛。
昨夜风散、谢、雨也歇了,可是爱与恨刻在骨头里、溶入血液中,一生如影随形。海未枯、石未烂,怎么可以忘记得了?怎么可以?
“啊啊……啊……”
夜的身子象弓一样弯起,绷得紧紧的,发出了呜咽般的尖叫。火焰的热度象剑劈开了身体,带来凌厉至极的激荡,他在凌的手中无法控制地释放了这股激荡。
“喜欢么?宝贝。”凌在夜的耳边呵着气,双手恣意地玩弄着夜瘫成软泥的身体。
夜的嘴唇微微地张着,象是离了水的鱼儿,徒劳地想要呼吸。
凌忍耐着已经勃发的欲望,拉高夜的双腿,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将沾满津液的手指缓缓地插入夜的股间试探。
夜受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痛苦地眯了起来,断断续续地抽着气:“哎……好疼、疼、疼……”
久未经人事的幽穴受到意外的侵入,本能地开始抽搐,生生涩涩地抗拒着凌的进入。
凌的手指在幽穴间小心谨慎地探索着、旋动着,极力想要让这狭小的空间放松下来,显然不是很成功,夜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凌颇为辛苦、又颇为怜惜,柔声哄着:“乖,忍耐一下,我会很小心的……”说话间,手指又插入了一根。
“啊……”
夜堪堪尖叫了半声,忽然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额头上冷汗淋淋。
凌吻着夜的脸颊,轻轻地道:“对不起、对不起,一会儿就好了。”拔出了手指,将自己硬胀得难受的欲望抵在穴口,重重地压了进去。
夜却突然发了狂似地扭曲着身体挣扎着,手脚并用地抓打着骑在他身上的凌,嘶声叫着:“疼死人了,我不要,快出来!出来!”
凌又惊又急,用身体的重量压住夜,不敢乱动,抓住夜的手按在枕边,赤红着双目,沙哑地道:“不要这么淘气,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稍微乖一点吗?”
夜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眼睛眨巴眨巴,立时水雾胧胧:“我不要了,你不许进来,否则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凌身下的欲望半截插在炙热紧致的幽穴中,那细腻柔韧的肉壁微微地蠕动着,致命地诱惑着他的情欲,箭在弦上,势在必行,叫他如何能停得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向前推进了几分,喘着粗气:“分明是你先挑逗我的,怎么可以出尔反尔,你想要我的命啊?”
“啊啊……”夜又是一阵哀叫,哽咽着道,“我没有想到会这么疼的,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死了……”
凌的脸孔扭曲了一下,咬牙切齿:“我真想弄死你算了。”欲火焚烧得他几乎疯狂,全身每一寸神经都叫嚣着要发泄,而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小东西却在用一种痛苦的、恐惧的目光楚楚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眸含泪,欲滴未滴,却已经令他心软、心慌,他凑到夜的耳畔,轻轻地咬着,舔着,哄着:“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我认输了好不好,别在这个时候使性子,真的……会出人命的。”
夜皱着鼻子,啜泣着控诉:“可是……你刚刚说我是疯子。”
“我才是疯子。”凌马上很不理智但是很明智地接口。
“以后不许骂我……”
“好。”回答得无比干脆。
“不许打我,不许凶我、不许欺负我……”
“好、好、好。”
凌一鼓作气,趁机完全侵入了夜的身体。
“唔!”
夜的身子痉挛了一下,煞白了脸,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绞扭成一团。长长的睫毛就如风中的羽蝶。沾着露珠,瑟瑟地颤动。
凌有些慌乱,强忍着不动,握住夜的手,犹豫地问:“真的这么疼吗?”
夜不说话,只是象初生的小猫一样细细软软地哽咽。那样美丽的容颜、那样的撩人身姿、那样脆弱的神态,象一样,令人想要将他肆虐地揉碎,可是凌却不敢也不舍。

“若不行,我就算了……”话刚说完,凌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根。
夜微微地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看着凌,眼眸中慢慢地流出明媚的亮泽,如朝日、如晨曦,白昼中最初也是最艳的光源,苍白的腮颊底下透出了一抹豆蔻胭脂般的薄红,脸上浮现出一种倨傲而狂野的神态,如火飞扬,轻轻地、缓缓地说:“我要你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我,不会伤害我,除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要你……对我发誓。”
凌温柔地、宠溺地笑了,地在夜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痕:“这一生只有你、只爱你,用我的一切保护你,我发誓!”
夜发出了恍惚的呻吟,手臂搭上凌的脖子,他的声音宛如梦幻飘摇:“那么……来吧,我的主人,我允许你……只有现在,我允许你……支配我的所有,只有现在。”
凌一个挺身,火一样的欲望在小小窄窄的幽穴中猛烈地贯穿,将薄薄嫩嫩的内壁撑到快要裂开,勉强地、紧紧地包裹住那份狂热的冲动。玫瑰般粉润的内壁湿湿的、暖暖的,象海水中燃烧起来的火焰,当强硬的凶器在其中摩擦时,发出了细微的、柔软的声音,伴着夜甜蜜而痛苦的喘息,销魂、蚀骨。
没有什么是可以忘记的,这一时的缠绵,这一世的缠绵,当沧海干涸为桑田,当岩石腐朽为沙尘,当我和你的骨头都化为灰了,也无法忘记的……缠绵。

5

夜在梦里不知见到了什么,挺俏的鼻子微微地皱了起来,看上去似乎在生气的模样。
就连在做梦也要闹别扭,真不安分。凌禁不住哑然失笑,贴上去在夜的鼻子上轻轻一吻。
夜没有醒,吸了吸鼻子,象虫子一样在被窝里蠕动了两下,继续他的酣梦。
软软的罗裳搭在七叠珠贝屏风上,夏日的晨风从门帘外掠进营帐,拂动薄纱轻舞,在半透明的珠屏上抹下雾一般的影子。衣影袅袅,人影依依,斯是一日晨始。
云绸枕巾上,长长的头发散落在一起,邃的黑、清灵的银,那样丝丝缕缕分明,又盘盘结结纠缠。如果在这个时候问凌,他有什么样的心愿?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希望的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能看见夜的容颜对他巧笑轻颦,就象,现在这样。
短短的两天,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月亮出现又隐没,在日与月的交替之间,一颗心已经被俘虏了。生平第一,凌承认了自己的失败,纵然,败得心不甘、情不愿。
营帐外面有战鼓的声音,隐隐约约,沉沉闷闷,而这里,只是在战场中远离战争的一个小角落,两个人的世界。
夏日的晨,微微有风。
……
屏风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衣裾声,侍女纤柔的手指在屏风上叩了两下,轻轻地道:“凌大人……”
凌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中军的宏大人求见。”

凌想了想:“让他在外面侯着。”
“是。”
凌下床,更衣,忍不住又回首在夜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走了出去。
宽大的营帐被三扇七叠屏风隔成两间,放下帷幕,屏风之后是寝室,屏风之前乃是议政之所,此间,北轩宏正侯着。
见凌从后面走了出来,北轩宏迎了上去:“见过凌大人,不知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两日前与朱雀交阵时,凌的肩膀中了一掌,其实伤势并不重,这几日早已痊愈了,北轩宏若不提起,他自己都快要忘了,当下淡然道:“已无大碍,有劳挂念。”
“如此甚好。”北轩宏话风一转,面色肃然了起来:“那不知大人打算几时出阵应敌。”
凌缓缓地在交椅上坐下,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但脸上却罩了一层森然的寒冰:“宏大人是在提醒我吗?”
北轩宏心下一凛,他连忙低下了头。西翮凌乃是玄武女王北轩紫琉璃的夫婿,虽然皇族中人都对他的血统有所不满,但西翮凌确实才能出众,身手之强在玄武一族中尚无人可及,且心狠手辣,谈笑中杀人于无形,故此,族中人皆是对他又恨又惧。北轩宏定了定神,恭声道:“属下并无此意,只是属下以为,既然日魂之剑与日魂之子目下都落在大人的手中,此时正是我们出手的大好契机。若以日魂之子为质,相信朱雀必然有所忌惮,且神剑之威无人可敌,大人一剑在手则如虎添翼,此战当是胜券在握。”
凌带着几分慵懒靠坐在椅上,神色不变,薄冰一般的眼眸里掠起了银针似的光泽,纷乱而犀利。良久,他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侍从尽数退下,而后慢悠悠地道:“你怎知人与剑都在我的手中?”
北轩宏笑笑:“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半年前是我随同大人前往朱雀国,私下里观看了朱雀的秋祭大典。当日朱雀王手中所奉即是那柄日魂剑,我只见过一便牢牢地记住了。日魂剑属性至烈至阳,除了日魂本体与朱雀皇族之人外,持剑者必为其炎火所伤,那个少年持剑而舞却安然无恙,且黑发黑眸,必定是传言中的日魂之子了,大人已经关押了他两天,想来也应该问清楚了。”
“哦。”凌高莫测地挑了挑眉头,立起身,缓缓地踱到案台边,拿出日魂剑,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细腻韧实的青鲨皮剑鞘,用温和的声音问,“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晓此事?”
北轩宏不知为何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事关重大,属下并无刻意宣扬。”
“好,很好。”凌翻手一拔,长剑“呛”然出鞘,光华四射。
凌背对着北轩宏。黄金般的剑光映衬着白银般的发丝,微微潺潺地流动,慢慢地漾开了一种耀眼的光彩,宛如日之华,宛如月之辉。凌侧面的轮廓刚毅而英挺,在迷离的光中,他似乎轻轻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得到这柄日魂剑吗?”
北轩宏怔了一下,道:“神兵天器,自是令人心驰神往,为定我玄武千秋霸业,此剑断乎不能为朱雀所有,大人夺剑之意,当是如此?”
“错了。”凌抖腕一振,剑啸清音,灿若朝日的光华一瞬间掠过了整个营帐,迷人眼、乱人心,火一般地璀璨,火一般地炙热。北轩宏情不自禁地遮住眼睛,后退了两步。
“我想要它,就是因为这种光……很漂亮,是吧?我第一眼见到它就被迷住了,这种象金子般闪亮、象太阳般耀眼的光,把我的眼睛都刺疼了,美丽极了。这么美丽的东西,它只能是属于我的,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每天都能看见它、每天都能触摸它……这种美得让人心痛的东西。”
凌猛然一个旋身,身形如闪电般向前一掠,挥剑刺入北轩宏的胸膛。
北轩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刹那,什么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来。日魂剑的光芒劈开了他的身体,整个人宛如烈焰中的一片枯叶,燃烧、焚灭。血还没有流出来就蒸发了,高大魁梧的身躯在顷刻之间化为淡金色的灰烬,琴飘飘地从剑尖落下,跌到地上,消失于无痕。
凌轻轻地吹去剑刃上残留的浅灰,淡淡的笑容分不清是冷酷还是温柔:“可是我现在找到更美丽的东西了,比金子还宝贵、比太阳还灿烂……这么美的东西,我怎么忍心让他有任何危险呢?北轩宏,只能怪你自己太笨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身为皇族中人,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吗?”
身体已经化为灰,自然是不会发出任何回答。剑吟的轻音,宛如清清泠泠的叹息,叹息着世间的凡人痴意。
炎华如火,点燃轮回中的已经淹没的尘缘。飞蛾扑火,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眷恋着、痴迷着火焰的温度,不停地向光而飞,直到翅膀被烧掉,坠落在火海中,也不会懂得后悔。
金光掠影,还剑,入鞘。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除了空气中的炎热,除了地上的残灰。凌漠然地笑了。
无风,白纱帷幕自动。
……
后面似乎传来了一声呻吟,轻轻的、低低的,被压抑着而压抑不住的声音。凌的心头一紧,连忙回到后间的寝室。
床帐内,夜已醒来,将身体蜷成一团,手抱着头,发着抖,痛苦地喘息着,脸上冷汗津津。
凌大惊,一时有些失措,慌乱地扑上去抱住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啊……”夜无意中触到凌手上的日魂剑,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扭动着想摆脱凌,“别碰我,我好难受。”

“夜、夜……”凌强作镇定,竭力地想安抚夜:“你怎么了,别吓我,哪里难受,你快说呀!”
夜抱着头,不停地发抖。身体活生生地被劈开、烧焦,沾着血糊糊的肉,一块一块地成灰,明明知道这只是幻觉,但痛苦的感受仍然如此鲜明地席卷全身,让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要破裂开了。他用颤抖的声音愤恨地嘶喊:“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用那把剑杀人?你不知道我和它是一体的吗?你存心要折磨我吗?”
凌一怔,烫手似地将手中的剑抛开,抱着夜急切地道:“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了用这把剑杀人,再也不会让它战上一滴血,相信我,夜……你不要紧吧?”他的嘴唇贴在夜苍白冰冷的脸颊上,一遍又一遍轻柔而温存地吻着,健壮的手臂紧紧地环住夜的身体,阻止着身体的颤抖。
夜仍然惊恐不已地抽着气,但双手却情不自禁地攀住了凌的肩膀。宽阔的、温暖的胸怀,这是在世界上唯一能够令他安心的地方,即使,还带着血腥的味道。凌的吻、凌的抚摸、凌的话语,那是凌的……给予他的一个人的宠爱。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却还有些酸楚,身体还是难受得很,倚在凌的胸前,恨恨地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杀人,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你还不想罢手吗?西翮凌,你的血究竟是冷的还是热的?”
“本来是冷的。”凌轻轻地笑,手指拨弄着夜的长发,“可是遇见你之后就热了起来。我知道,为了得到这把剑,朱雀与玄武之战已经死了很多人了,现在剑到了我的手中,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需要它,可是对于这场战争,我还是很高兴。”他托起夜的脸庞,用邃如海、狂烈如火的眼神凝视着夜,“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遇见你。让千百万人下地狱,我一点都不在乎,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外面的太阳升高了,金色的阳光滤过帐顶的绵麻蓬布,淡淡地洒在身上,那火焰的炎热烧得夜的身体发烫,也有些发痛,他咬了咬嘴唇,使劲地抓住凌的手,指甲地陷进肌肉里,低低地道:“凌,有时候你真的很可怕,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踏着别人的血,我……很害怕。”
凌的笑容倨傲而飞扬,凌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手上战满血的人是我,与你没有关系,所有的错是我犯下的,所有的罪由我来承担,不会再有人死杂日魂剑下,不会再有人死在你的面前,只要有我在……”他的手捂住夜的眼睛,象一片轻软的羽毛:“即使这个世界的血流成河了,我也不会让你的眼睛看见一滴血。”
夜摇头,小小的声音带着些许惶然:“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打仗了,罪孽太的话,也许老天爷将来会惩罚我们,把我们分开,不能够在一起了。”
手上微微地有些湿,那是一种清澈的、温暖的液体,染上凌的指尖。凌低下头,恍惚有几分失神:“好啊,你说什么我都依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或许我是上辈子欠你的,才会这个样子吧。”
“不是上辈子。”夜突然生气地皱起了鼻子,凑在凌的耳畔,轻轻地呵着气:“是这辈子……你欠我的,要还!”然后,就象凌所想的那样,一口咬下。
扑火的飞蛾,成双,在火里纠缠,成灰。

6

夜抱着日魂剑,象只发愣的小刺猬,将身子蜷成一个球,窝在床上。床帐边长长的流苏被风摇晃着,蹭过他的鼻尖,“嗤”,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不觉有些恼了,赌气地伸手扯下流苏。
好无聊,凌不在身边,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虽然凌对他说,只是出去理一下军务,马上就会回来陪他,可是他,还是不高兴。有什么东西会比他更重要呢?气愤愤地这么想着,以至于外面传来的侍女们短促而轻微的惊叫都没有听见。
屏风晃了一下,一道高大的阴影笼在夜的上方。
是凌回来了吧?夜欢喜之余不假思索地扑了上去,抱住那个男人的腰,气势汹汹地囔道:“才回来?讨厌!”很自然地在男人的手背上咬了下去。
咦?口感似乎有些不对……
不用抬头,夜也察觉到了头顶上方正在凝聚的惊人的怒气,象雷雨前的乌云,黑压压,阴沉沉。
夜慢慢地松开了口,僵硬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先是那长长的金色的头发,然后,是一双充满怒火的碧蓝眼眸。

“啊……”夜很凄惨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了眼睛,自己对自己说,“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那道寒冷如冰的目光的注视下,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干脆一声不吭地抱着头缩到床角里去。
“你玩够了没有?”司华舒臂,毫不费力地将夜揪了出来,森森然看着他,“回去。”
“不要不要不要……”夜使劲地摇头,摇到头昏眼。
司华皱了一下眉头,冷冷地道:“你哥哥为了你已经担心得两天没睡了,我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若是再摇头,我就把你敲晕了扛回去。”
夜不敢再摇头,硬着头皮和司华对瞪:“我不回去,你和晨说一声,我找到凌了,他没有死,我要和他在一起。”
“凌?”司华冷哼,“那是什么东西?”
“他不是东西。”夜反驳,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补充道,“他是一个人,一个我喜欢的人。”
“好,你自己去和晨解释吧。”司华挽袖子,准备抓人。
“不要!”夜大声地抗议。
司华正打算把夜直接敲晕之际,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怒喝:“什么人?放开他!”
疾风破空袭来,司华错身,挥袖回击。两股强大的气流在空气中相撞,“轰”地一声,震得邻近的那扇屏风颓然倒地。
两个高傲的男人对峙着,目光如剑,虚空交锋。
夜却趁司华分心之际,飞快地跳下床,躲到凌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对司华眨了眨眼睛:“你快回去吧,反正我是不走的,你不要管我了。”
凌听得这亲热的语气立时暴怒,变了脸色正待发作,冷不防夜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轻盈地吻上他的嘴唇,他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司华真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气还是该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种热情的场面是不太适宜他这个外人观看的,何况,外面已经传来了卫兵的纷乱的脚步声,他只好苦笑了一下,纵身遁去。
“大人,凌大人!”卫兵慌张的声音隔着屏风,“有刺客!”
凌被提醒了,将夜拉开了一点,冷冰冰地对外喝道:“人都跑了才发现,一群蠢材!退下!”
卫兵们大气都不敢喘,吓得没命地撤下了。
凌回过头,脸色铁青地看着夜:“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夜还颇有些伤脑筋,吞吞吐吐地道:“关系比较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
凌的脸孔抽搐了一下,用力地抓住了夜的手:“他是不是来带你走的?”
“是又怎样?”看着凌的脸色,夜的心头逐渐有了几分气恼,甩手,冷冷地瞥了凌一眼,“我是朱雀国人,他们要来救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平白无故的,你朝我发什么火?”
凌猛然将夜按到床上,身体重重地压了上去,霸道而强势地道:“我不许你走!”
“我偏偏要走,你能怎样?”夜不甘示弱,嗓门也大了起来。
“我能怎样……”凌的脸上露出了似乎困惑的表情,很认真地想了想,起身下床,到壁橱里摸索着什么。
夜皱着鼻子,揉着有些发疼的手腕,咕咕哝哝地小声抱怨着,理所当然地等着凌过来安慰他。
片刻之后凌又走了回来,环住夜的身体,将夜抱了个结结实实,在夜的耳畔柔声道:“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可以吗?”
“不!”夜重重地哼了一声。
“那也由不得你。”凌的声音倏然变得强硬,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喀”地一声,手腕被一种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束缚住了。夜低头一看,一副铁铸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镣铐的另一头,长长的链子牵在凌的手中。

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气得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的态度又软了下来,轻轻地拍着夜的后背,试图安抚他;“你将就一下,我知道这个不太好看,我马上吩咐下去,用黄金打造一副细一点的,明天再给你换上。”
夜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恨恨地咬了咬嘴唇,突然发了狂似地拼命扭动着手腕,徒劳地挣扎,粗糙的镣铐很快蹭破了细嫩的肌肤,勒得青紫。
“夜!”凌忙不急迭地握住夜的手腕,按捺住夜的冲动,心疼地道,“对不起,你别生气。”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夜嘶哑地叫喊,眼中蒙蒙的水雾如轻丝幽幽袅袅,但神情却倔强而高傲,带着如烈焰般狂热的气息,“马上放开我!放开!”
“我不放。”凌抱着夜,就象在沉溺的海中攀住浮木般,不愿放手。他的手拢入夜的发间,近乎粗暴地纠缠着,他炙热的呼吸拂在夜的耳边,沉沉缓缓,竟有几分迷乱:“我实在是怕了你了,你这么任性,我猜不透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也许哪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时,你就不在我身边了,一想到这,我就觉得受不了。你不要跟别人走,否则我会发疯的,不要走,夜,我想、我想……我是真的爱你的……真的……”
心里绞得难受,有什么东西翻腾着要涌出来了,一种似痛苦又似甜蜜的感觉象虫子啃咬着身体,让身体发颤。夜的手慢慢地抬起来,想要抚摸凌的脸颊,就在接触前的一刹那,却停住了,僵硬着不动。
凌的声音中隐约有失落的味道,低低地问:“你不爱我吗?你讨厌我吗?不会吧,夜,你对我说,不会吧。”
夜象是逃避一般缩回了手,镣铐被牵引着,发出了急促而零乱的叮当声。他扭过头,冷冷地道:“你说的话有几分可信?现在口口声声地说你爱我,也许明天你就会忘了我了,甚至将来有一天你会想要杀了我。”他的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西翮凌,你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相信你?”
凌恍惚有些失措,心跳得很急,快要冲破胸膛般悸动。他握住夜的手,重重地按到自己的胸口,心跳的感觉被压抑住了,却更加地鲜明,一下一下地鼓动着血液的沸腾:“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相信,可是我不放手。我要给你我的一切,我也想也你的一切,我要用锁链把你锁起来,用牢笼把你关起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你藏起来,当你的眼睛只能看见我一个人的时候,你是不是就会相信我?”
一滴透明的泪水从夜的眼角滑落,是水晶的碎片,清澈无瑕。眼波流转间,他傲然地笑了,那修长的眉间,那明媚的眸间,尽是狂野而魅惑的风情,艳阳如火,火如艳阳,把水晶的碎片燃烧干涸,留下一点点泪的痕迹,遗忘在唇边。甜美而冷酷的声音象剧毒的白色曼佗罗,柔柔摇曳:“西翮凌,你记住,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是出于我的意愿,而不是你的要求。我不会对你说我爱你,如果你真的想赌一把,你可以把我束缚在你的身边,看看到最后……是让我爱上你,还我让我毁了你。要不要赌?”
“我赌。”凌琥珀色的眼眸在如火的笑容中燃烧了起来,“我一定会赢。”
“我也希望你会赢。”夜挑了挑眉头,“因为你根本就输不起。”
淡淡地,有风的痕迹,掠过耳边,淡淡地,有阳光的影子,落入眼帘。当一切都静止的时候,还能听到什么?还能看到什么?还能……想到什么?
没有缘由的战争注定没有结局。在无情的战场上,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固执地厮杀,受伤的人会是谁?赢的人又会是谁?
凌慢慢地吻上夜。交错的唇舌、流连的气息,轻轻的,象羽毛一样柔软的侵略,一点一点地舔着、啜着,这是一个长得连时间都忘记流动的吻。
很轻、很轻……
很长、很长……
忽然,凌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推开了夜,嘴唇被夜咬破了,淌着一丝血。他懊恼地皱起了眉头,瞪着夜:“我和你说过很多了,平时你要耍小性子,我倒可以容忍,但是你不要总在我吻你的时候咬我,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夜解恨似地一笑,洁白的牙齿上有一点绯红,他将手伸到凌的面前,简明地道;“解开。”
“不行。”凌将夜的手拢在掌心,温声道;“等回到宫里,我就帮你解开,可是现在我一定要锁住你。”
“西翮凌,你混帐!”夜变了脸色怒骂。
凌从容自若地看着夜:“你莫要生气,你不是不喜欢打仗吗,我马上就结束这场,带你回玄武皇宫,离这里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你,再也不会把你带走。”他微微一笑,“你说好不好?”
“哼。”夜挑衅地仰起头,“你试试看,有没有本事把我留住。”
“我保证我有。”凌猛然又重重地将夜压到了身下。
空气里,恍惚有风的声音,轻轻地叹息,又轻轻地笑了。
……
当日,玄武的主帅凌大人吩咐军中的工匠用纯金打造了一副精致的镣铐。接下来的几天,虽然夏火炎炎,但凌大人一直穿着高领长袖的衣裳,将士们颇为疑惑,又不好议论。有个侍女私下里说,那是凌大人为了遮掩住被一只野猫咬伤的痕迹,可是第二天,人们就找不到这个侍女了,所以,这个荒谬的传言也没有得到证实。不过,将士们马上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很快就要班师回朝了。
而,与此同时,朱雀军中……
千里迢迢、兴致勃勃地赶来御驾亲征的朱雀女王陛下却正在大发雷霆之怒,一张原本雪白的脸孔涨得通红,挥着手作张牙舞爪状:“气死我!真真是气死我!小夜他总是这么过份,当年在婚礼上扔下我和别的男人私奔,我没与他计较也就算了,这回我兴兵百万替他出头,他倒好,在阵前连人带剑一起投到别人的怀抱里去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哪?怎么可以?”

随行的修玉与长老早就找了个有利的地势缩了起来,很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晨拍了拍绯雪气鼓鼓的腮帮子,淡淡然道:“绯雪,你现在是一国之君,要有为人王者的风范,这个样子让臣下们看了会笑话的。”
“笑话?”绯雪很嚣张地瞪大了眼睛四扫视,“谁敢笑?谁?”
目光所及之,朱雀的臣子拼了老命地摇头。
“绯雪。”晨无奈地轻叹,“你怎么还是这么淘气?真叫人操心。”
绯雪马上垮下了一小脸,用很幽怨的眼神望着晨:“小夜已经不要我了,晨,不会连你也不理我吧?”这么说着,张开了双臂,就想和晨来一个热情的拥抱。
人影一闪,司华疾速地挡在晨的前面,板着脸冷冷地看着绯雪;“不许你碰他一下。”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毫不客气地甩到绯雪的鼻子上,“这是玄武递交的国书,你要是闹够了,就快点办正经事。”
朱雀王陛下和青龙王陛下对瞪了许久,终究不敢发作,只好揉了揉鼻子,一声不吭地拆开信件来阅看。看着看着,秀丽的眉头渐渐地扭成一团,困惑地眨着眼睛,片刻之后,抬起头来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司华:“玄武方面要议和撤兵,主帅大人意下如何?”
“你自己决定。”司华很简单地丢给她一个回答。
绯雪慵懒地笑了笑,悠闲的语气中却带着一股自然的尊贵与威严:“人也跑了,剑也没了,既然玄武有意罢手,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还是算了吧,万事和为贵,一个字――撤。”
长老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又不好大声地斥责,絮絮叨叨地道:“视战事如儿戏,荒唐,真是荒唐哪。”
绯雪犹自笑眯眯地,当作没有听见。
司华慢悠悠地道:“在诸国的历史上很少有两位女王同时在位的现象,也很少有这种既草率又惨烈的战争。难怪各族皇室一般都不会传王位于公主,女人哪,要是冲动起来,实在是不可理喻的。”
长老立时将司华引为知音,可惜没有拍掌叫好的勇气。
晨清秀的容颜上浮起了浅浅的忧郁,语意迟疑地道:“绯雪,我一直在想,这样做是否妥当?朱雀与玄武一战,将士伤亡无数,出师无名,班师无果,如此收场,总觉得对不住牺牲的将士们,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
司华环住了晨的腰,无声地安慰着他。
绯雪倨傲的神采如烈焰飞扬,眉宇间不羁的霸气与雍容的高贵融合在一起,抬手掠了掠发鬓,长发飘舞:“自神元纪以来,纵观诸国,皇族的权势莫不是由子民的血肉堆砌成的。不是冷酷无情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一国之君,今天不论是谁在我这个位置上,战争都是不能避免的。有人活着,就会有人死,谁对谁错,见连老天爷都说不清楚吧。”
是年夏,朱雀玄武停战收兵,日魂神剑于战中不知所踪,天下遂平。
漠河的水依旧静静地流淌,血色黄沙上的太阳明天一样会升起,而轮回中的命运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了。
天神与魔鬼在地平线上遥遥相望,赢的人究竟会是谁?

7

夜在半梦半醒之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妩媚如月夜下的兰,柔软如青天上的云絮,甜美地、袅娜地在空气中飘渺,那是属于女人的味道。夜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正是华灯初上时。烛影摇红,透过镂白缎的床帐,淡成了一幕朦朦胧胧的轻纱。床顶垂下一绺璎珞流苏,轻轻地晃着,是轻纱中摇曳的一抹蓝梦幻。
雪纺长袍的女子坐在床头,看着夜,嫣然一笑:“你醒了。”低头间,云鬓上的蝴蝶发钗略略一颤,在青丝中流过一缕黄金光泽。
朱绡薄纱的女子立在一侧,用银丝纨扇遮住半面娇颜,斜斜地瞥了夜一眼,吃吃笑道:“睡了一整天了,也该醒了,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是……很呆啊。”
稍远,锦衣垂发的女子静静地不言,拈起一支珊瑚簪子,剔去红烛间的泪痕,烛光闪了一下,浓浓郁郁地明了起来,映着她雪白的容颜,幽雅中带着冰冷的高傲。
三名女子皆是倾城绝色的佳丽,容服华贵,气态雍然,显非寻常宫女。
夜费力地坐了起来,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车轮子轱轱辘辘的声音似乎还回响在耳畔,马车摇摇晃晃的感觉似乎还残留在身体里,可是手腕上的黄金镣铐却已经解下来了,他应该是已经到了玄武皇宫了了吧。夜伸手摸了摸,日魂剑包裹着厚厚的绸布放在他的身侧,身下是柔软的丝被,眼前是华丽的珠屏锦帘,旁边还有三名美貌的女子,却看不见凌。夜歪着脑袋,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也许是夜的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太傻了吧,朱绡薄纱的女子笑容愈发地轻蔑,锦衣垂发的女子则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惟有雪纺长袍的女子温声道:“你莫要惊讶,这里是凌大人的寝宫,大人去见紫琉璃陛下了,他怕下人手脚不够麻利,特地吩咐我们三个来照顾你。你睡了一天,可觉得肚中饥饿?来,下床梳洗一下,再吃点东西吧。”
夜闻得紫琉璃之名,心下一沉,垂下眼帘,赌气地咬住了嘴唇。
朱绡薄纱的女子不悦地颦起了弯弯的娥眉:“夕夫人,他都已经醒了,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是叫宫人们上来吧,伺候人的活,我可干不了。”
夜亦是不悦,气闷地瞪大了眼睛。
雪纺长袍的夕夫人闻言笑笑,淡然道:“凌大人既有吩咐过,如此一走了之终究是不妥的,锦夫人、燕夫人若觉得倦了,但请回宫歇息,这里由我来便行了。”
始终一言不发的燕夫人此时方才矜然道:“那就有劳夕夫人了。”言罢,随着锦夫人飘然离去。
夕回首,见夜仍旧气忿忿地瞪着,禁不住掩嘴一笑:“好了,快点下床,你也睡得实在太久了。”
夜忸怩了片刻,还是依言下床、沐浴、更衣,最后,很安份地坐在镜台前,让夕为他梳理那一头长长的黑发。
夕的动作轻巧而细致,纤纤柔荑如羽毛拂水般掠过青丝三千,让夜舒服得想打盹,不由又眯起了眼睛。
紫铜熏炉里燃起了薄荷香屑,清新宜然的气息柔柔地飘逸在空气中,融合着夕手指间淡淡的兰香,把夏日的夜晚都熏得甜了。荷池的凉风不知从哪里漏进,在轻纱薄锦中盈盈旋舞,纱如雾、锦似烟。镂空的梨木灯上罩着蝉翼般的帛缎,带着一点点淡紫色的影子,浮光入镜,烛影艳然,银镜鉴影,镜中人如画。
夕的手下忽一紧,夜“哎”地叫了起来,摸着头,半是可怜半是气恼地瞪着镜中的夕。
夕浅言轻语:“你呀,莫要又睡着了,这一路虽然劳顿,但也不能这样没日没夜地睡,对身体不好。自昨天晚上凌大人把你抱回来开始,你就没有醒过,凌大人适才走的时候还颇不高兴呢,差点就要把你摇醒了。”
“哼,他敢?”夜皱了皱鼻子,“对了,凌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嘘!”夕慌慌张张地竖起食指遮在唇上,低声道,“到了宫里就要懂得规矩,除了紫琉璃陛下,没有人可以直呼大人的名讳,幸好这会儿旁人都不在,你往后可要小心点。”
夜呆了一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手支着腮,懒洋洋地趴在镜台上:“知道了。”

夕拿起一支白银簪子,为夜挽住头发,款款絮语:“你莫要怪我多嘴,我看你年少气盛,很多事情怕是不晓得分寸。凌大人现在虽然宠你,但你毕竟只是大人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隶人,你可要切记自己的身份,凡事不可逾越。在紫琉璃陛下面前自是不必说了,见了锦夫人与燕夫人也要恭谨些,她们两人皆出身于玄武贵族,与我等平民不同,娇宠惯了,气性难免高傲些,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她们。”
夜百无聊赖,手指在镜面上划着圈子,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与她们又没什么关系,无缘无故地,才不会去招惹人家呢,除了凌,我谁也不想理会。”
“和你说过了,不能直呼大人名讳。”夕急忙阻止,环顾四下,见宫人们皆已退出,方才舒了一口气,“你可真是目中无人,紫琉璃陛下是凌大人的正室,锦夫人、燕夫人与我乃是凌大人的侧室,你若是想在凌大人的身边待下去,少不得要点心思的。”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这么不懂事,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的。”
夜的手指僵硬地停留在镜面上不动,怔怔地有些失神,低低地道:“你刚刚……说什么呢?正室?……侧室?他……不止有一位妻子吗?”
夕没有察觉到夜的异样,只是笑笑,耐心地道:“凌大人的妻子自然只有紫琉璃陛下一人,我们是大人侍妾。以大人的人品样貌,国中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想要入宫侍奉大人呢,不过大人与紫琉璃陛下鹣鲽情,对寻常脂粉皆不屑一顾,就连我们三个侧室一年里也难得见上大人几面。”说到这,她秀丽的眉头有些伤感地蹙了起来,侧过脸去,强颜笑道,“却没有想到大人这居然会带了一个男人住到寝宫里来,想来大人是极宠你的,你自己可要好好把握。”
那一时间,华丽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风也冷了,香也暗了,仿佛有一根长长的针扎在夜的心头,刺痛。夜拽紧了手心,猛然站了起来,手一扫,“哗啦”一声,将镜台上的琳琅珠玉都甩都了地上,喘着粗气大声地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夕吃了一惊,后退两步:“什么?”
夜转过身,瞪着夕,咬牙切齿地道:“西翮凌,那个大混帐,他什么时候会滚回来?”
夕容失色,吓得快要晕过去了,捂着胸口,苍白着脸道:“你这是怎么了?大人到紫琉璃陛下那里去了,或许隔一宿就回来,或许要等上十天半月的,我也说不准。”
“好!好!”夜的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恨恨地道,“他最好这辈子也不要回来了!”然后,转身,赤着足跑了出去。
*     *     *     *     *
长长的头发有着黑檀木般沉的颜色、绸缎般细腻的光泽,逶迤于地,如流水幽幽。
黑发的女子凝视着凌,眼波如丝,她抿起了玫瑰般香艳的樱唇,浅浅地笑,秋水缠绵,风情潋滟,似幽谷中那一萼空灵的兰,妩媚且高雅。她修长的柔荑抚在凌的肩上,或轻或重地揉捏着:“还觉得酸吗?”
凌斜倚在软榻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行了。”
紫琉璃停下手,略一低头,发丝垂下,半掩着明媚眼波,低声道:“何必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呢,路上若是走得慢些,也不会累着自己了。”
宫女奉上沏好的云萝梨茶,紫琉璃接过,揭开青瓷盏盖,细细地吹了吹,碧嫩的茶叶在乳白色的水中慢慢地沉淀,浮上点点碎碎的梨蜜,沁香缕缕。紫琉璃双手递与凌,曼声细语:“梨茶若是烫了或是凉了,皆不可口,惟有此际最宜,你尝一下。”
翡翠宫灯漾起了明丽的光晕,层层叠叠,透过锦帐华屏,把烟霞窗纱染得有几分迷离。
凌啜了一口茶,状若不经意地道:“这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向族中的长老们解释?”
“解释什么?”紫琉璃半跪在榻前,头枕着凌的手臂。
凌眯起了眼:“征战千里,将士死伤甚众,到头来却是无功而返,我就不相信那群老头子会不吭声。”
紫琉璃温柔地看了凌一眼:“好歹你也得到了日魂剑,其余的你就不必担心了,你若不愿意别人知道这件事,我有不会向长老们提起。无功而返又如何,只要我高兴,族里又会有谁敢说你的不是,长老们唠叨几句也就罢了,倒不会认真计较,若不然……”她似乎有几分娇怯地咬了咬粉唇,眼波一转,“我会让他们永远也口不了口的。”
凌轻笑:“你比我还狠哪。”
紫琉璃仰起头,半羞半嗔地瞥了凌一下:“我都是为了你啊,你还笑我。”
“我知道你对我好。”凌伸手挑起紫琉璃的一绺发丝,放到唇际轻轻一吻。
紫琉璃的脸上飞起两抹红霞,玉臂绕上了凌的颈项,灯光烛影下,容颜如似水。
“你很美,紫琉璃。”凌抱住了紫琉璃,手指柔和地划过她的眼睛,“这眼睛,还有这头发,就象夜晚天空的颜色,很漂亮,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紫琉璃垂下眼帘,眸中掠过一道细细的光:“只是因为漂亮你就喜欢吗?比如说,那把剑。”
“是。”凌回答得自然而干脆。
紫琉璃有些怅然,涩涩一笑:“你呀,真是……”
滴水檐下的水晶风铃被风摇晃着,清清泠泠的声音,如水流谷、如雨落天际,敲醒一帘幽梦。

凌托起紫琉璃的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缓慢平稳的语气道:“紫琉璃,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翡翠灯中的烛闪了一下。
紫琉璃的脸慢慢地浮起了优雅的笑意,云淡、风清、仿佛春水了无痕迹;“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区别吗?即使失去了记忆,你还是你,这是不会改变的,都已经五年了,你怎么还在乎这个?”
凌向后一靠,叹了口气:“最近老是觉得脑子里很乱,好象丢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找不回来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不该忘记的东西?”
紫琉璃偎进凌的怀中,柔声道:“不要再想了,你这几天太累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凌慵懒地应了一声,却轻轻地推开了紫琉璃,“今天晚上有点事,我回自己的寝宫去,不能陪你了。”在紫琉璃的额上蜻蜓点水地一吻,“明天我再来。”
紫琉璃的娇躯变得有些僵硬。凌立起,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经过,快到门口了,她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凌。”
凌止步,回眸:“什么事?”
紫琉璃袅袅然走到凌的身后,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蹭着,柔软的声音象风中涟漪的春水,绵绵潺潺:“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管你的,可是,凌,你一定要回到我这来,答应我,好吗?”
凌有些许迟疑,沉默了片刻,还是掰开了紫琉璃的手。走出门外时,他回答:“好的。”
*     *     *     *     *
玄武国于极北之巅,距离太阳最遥远的地方,昼短夜长,不过是傍晚时分,夜色便已浓得化不开了。月似弓,无言独上中天,偶尔,有几点疏星,落寂地点缀着暗色天幕,如萤火微明。
凌从紫琉璃出来,一路上脑海里想的都是夜,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脸上浮现出了温柔的笑意,间或,轻轻地叹息两声,看得随行的侍卫惊疑莫名。快到自己的寝宫了,凌的心下没来由地一甜,加快了脚步。
宫门外的回廊前,锦与燕正侯在阶下,见凌回来,笑盈盈地迎上去,款款下拜:“见过大人。”
凌淡淡地应了一声,抬步正要进去,却见夕从里面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
“夕夫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锦冷冷地道。
夕定睛见是凌,脸上更无一点血色,跪了下来,低着头道:“大人恕罪。”
凌心念一转,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妙,一把拽起了夕,沉声喝问:“我让你们照顾的人呢?”
夕期期艾艾地说不清楚话:“他……他在……”
凌心急火燎,甩开夕,疾步踏入宫门。一进去,他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
宫院内,高高的飞檐阁楼上,一道修长的人影立在危险的边缘。晚风掠过,拂起轻衫长发,飘飘然摇曳着,似颤非颤。挺拔的身姿、倨傲的仪态,高凭风,云在青天月在空,那一段不羁的风骨,在夜色朦胧中,飞扬。
“夜,你快下来!”凌厉声喝止,掠身冲向前。
淡淡的月光下,夜的容颜隐没在暗色中,模糊不清,只有如星辰般的眼眸,流光似火,他看见了凌朝他奔来,脸上恍惚地绽开一抹冰冷而艳丽的笑容,宛如玫瑰的刺。他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拥抱住凌,可是,那么遥远的距离,是他拥抱不到的温柔,拥抱住的,是黑暗的虚空,然后,在黑暗的怀抱中,坠下楼台。
“不!”凌嘶哑地叫喊。一刹那,有一幕破碎的影子在脑海里如雷电劈过。相似的夜色,相似的寒意,仿佛永远不曾改变的痕迹,那从楼上坠落的人影,映入眼中,生生地挖出了埋葬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惧。一种最依恋、最珍贵的东西,象逃逸的蝴蝶,飞出他的生命之外,无法挽留的遗憾。
已经失去过,所以不想再失去。已经痛苦过,所以不想再痛苦。
本能。这只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本能,凌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扑上去,伸出手臂。
坠落的身躯擦过凌的手,一瞬间,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电石火光之际,颤抖的手一翻、一拽,堪堪抓住了夜的身体,那身体并不重,却压得凌双腿发软,跪在了地上。
身后紧跟上来的侍从与妃妾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也慌忙跪下,低着头不敢看。
夜躺在凌的臂弯中,挑衅般地瞪着凌。青丝如水,流泻于月光之下。
冰冷的肌肤、冰冷的表情、冰冷的眼神,却如火,燃烧了凌的理智。凌疯狂地扬起手,重重地摔了夜两记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过后,夜的脸颊上赫然多了两个手掌印,又红又肿。夜却不说话,只是咬住了自己苍白的嘴唇,眼中冰冷的意味更浓。
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夜,似要把夜刻入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的脸颊,滑过,拢入发间,倏然抓紧,粗暴地扯起,吻住夜的嘴唇。
狂野地索求,迷乱地挑逗,绵绵的吻。而夜却无动于衷,睁大了清澈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凌。
凌慌乱的心渐渐地下跌,如水中一段木灰,越来越沉。
身后的妃妾偷偷地抬起眼窥探。
凌猛然抱着夜站了起来,回首怒喝:“看什么?都下去!”
从者尽数退下。
凌抱着夜进了内室,小心翼翼地将夜安置到床上。
身体一接触到床榻,夜便扬手狠狠地给了凌一个巴掌,然后,扑上去伏在凌的臂弯里,张口死咬一气。尖利的牙齿穿过皮肉,毫不留情地撕扯,一口一口地啃着、一块一块地咬着,象一只饿极的小兽。血慢慢地从凌的衣袖底下透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晕染开。
很疼,胳膊都快要抽筋了,但凌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恍如甜蜜的悸动。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摸怀中的夜,而就在手指碰到那黑发时,夜推开了他,缩进床角,用一种拒绝的眼神冰冷地望着他。
夜固执地沉默着,倔强的表情脆弱而坚硬,嘴角边沾着一丝绯红色的血,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艳丽而诡异。
夏夜的风,竟也有些凉,吹进来,滑过凌的身体。在忽然之间,凌的脸色铁青了,站了起来,用严厉的眼神俯视着夜:“你刚才那是做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你开口说啊,寻死觅活的算什么意思,你想要吓唬谁啊?”
夜的唇线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我在吓唬你啊。你若是不在乎,袖手旁观就好了,何必那么紧张呢?”
淡淡烛光,胧胧月色,在微风摇曳不定,把人的影子划得零乱不堪,碎在地上。在模糊的光线中,黑的眼眸是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淹没夜晚的暗色。
凌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只是重新拥抱住了夜,紧紧的,的。
夜的眼睛有些发酸,但是他硬起心肠忍耐住了,僵硬在凌的怀中,大声地问:“你在乎我吗?你在乎吗?”
“我怎么可能不在乎?怎么可能?”凌沙哑的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开口,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为你去摘,就算你要海底的明珠,我也会为你去捞,我只求你不要这样吓我。”他几乎要把夜揉碎在怀里了,“我的心现在还跳得厉害呢。”
凌的心跳急促而沉重,一阵阵的脉动传入夜的耳中,震得发疼。僵硬的身体逐渐软了下来,夜将脸埋进凌的胸口,双手抓住凌的衣领,竭力压抑住哽咽的颤音:“把那几个女人赶走。”地吸了一下鼻子,咆哮道:“把她们赶走!赶走!”
凌的眉头皱了皱,转过头,向外沉声道:“来人。”
侍从们很快恭敬地垂手立于们外。
“把夕、锦和燕送出宫外,即日起,不许她们踏入皇宫半步。”
“是。”
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女人的哭泣的声音,但渐渐地远了、静了。
“这下行了没有。”凌看着夜的目光就象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夜高高地仰起脸:“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凌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不会是指紫琉璃吧?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玄武族的女王,你要我把她赶出去?”
“好,好。”夜不怒反笑,“她是你的妻子,那我算什么东西?你若喜欢我,怎么可以在抱着我的时候想着别的人?你若不喜欢我,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装给谁看啊?”
凌大怒,厉声喝道:“够了,我今天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你不要得寸进尺。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对你百般讨好,你不但不领情,还如此放肆。不要以为我宠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你若再胡闹下去,你信不信我会把你投进天牢里。”
“我信。”晶莹的眼泪顺着夜的腮颊无声地滑落,夜的脸上浮现起迷离如雾的微笑,飘渺无绪:“就算你用剑刺穿我的胸膛,我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就象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凌的心头上狠狠地砸过,疼得凌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那一时间,似乎要想起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觉得很惶恐,一种冷彻心扉的惶恐。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后退两步:“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好,你既然不喜欢见到我,那你自己一个去发疯好了,我也不想再理会你了。”然后,几乎是慌乱地向外走去。

夜也不作声,只是保持着僵硬而冷漠的笑容,看着凌的背影。
凌到了门口,侍从迎了上来:“大人,是否要移架女王陛下的寝宫,小的……”
“滚!”凌突然暴怒,“谁说我要过去,全都滚下去!”
侍从吓得赶紧跑了。
凌喘着粗气,站在门口,也不出去,也不进来,只是站着,不动。
风不是很大,一点点,淡淡的。烛火不是很明,一点点,浅浅的。近乎凝固的安静中,仿佛有蝶蛹在茧子里无声地挣扎着,飞不出来。
时间象沙,在指缝间慢慢滑下,流走,无痕无迹。在沙子的流失中,凌转过了身,看着夜。
没有哭泣,没有微笑,只有那象风一样淡、象烛火一样浅的悲哀,弥漫在夜身畔的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凌伸出了手,温柔的声音象羽毛般,又轻又软:“夜,夜……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的,过来……到我这来,好吗?”
根本就没有思索,夜扑了过去,抱住了凌。
凌的胸口被泪水打湿了,但是凌并没有听见夜的哭声。
凌紧紧地拥着夜,手指贪婪地在夜的发间缠绕着,急促而低沉地道:“我可以为你做一切,可是……可是紫琉璃她不一样,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五年来,她待我极好,以一国之君屈膝于我,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是个无可挑剔的……妻子。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至少现在,我不能够这么狠心地离开她,我不能,希望你明白我的苦衷。”
属于凌的气息拂在夜的脸上,炙热的、沉缓的,那是一种几乎让夜喘不过气的感觉。夜恨恨地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我明白你是个没有情义的大骗子。”
凌将夜抱得更紧,喃喃地道:“不要逼我,夜,我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夜垂下头,在凌看不见的角度,凄凄一笑,用微弱如絮、游离若丝的声音道:“我可以给你一生的时间,但是,你的选择只有一个,从来就不会改变,从来……”
风住,烛暗,香已沉。

8

清澈的水自白玉莲中倾出,溅落一池碎玉飞珠。水面上,碧绿的艾草叶子随波飘荡,在粼粼的涟漪中时隐时现。
“你轻一点,真的很疼的。”凌浸在水池中,一脸无奈的神情。

夜趴在水池边上,板着脸,一言不发,手中的毛巾更加用力地在凌的身上搓洗。凌的肌肤被搓得一片通红,象一只熟透了的虾子。
凌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夜,我已经被你洗掉一层皮了,可以了吧?”
夜停下手,凑到凌的身上,皱着鼻子使劲地嗅了好一阵子,又沉下脸:“不行,还是有那些女人的味道,继续洗。”
凌急忙按住凌的手,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慢声慢气地道:“洗了快两个时辰了,莫说原本就没有什么味道,就算有,也早就洗干净了,你这样报复我,太小心眼了吧。”
夜的脸微微一红,略一失神,被凌拖着,拉入了水中,恰恰落在凌的怀中。
水四溅,夜生气地扑腾着:“没有洗干净,不要碰我。”
凌温柔而不失强硬地用身体将夜压在池壁上,从背后将手伸入夜的衣内,轻轻地笑:“你看,衣服都湿了,脱下来吧。”
“不要不要不要!”夜皱起鼻子,涨红着脸,激烈地反对。
凌低下头,在夜的耳垂轻轻地啄了一下,果然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地一颤,凌得意地笑了:“好,你说不要就不要,那这样也行。”猛然拉下了夜的裤子,猝不及防地将早已不安份的欲望挤入夜的体内。
“啊!”
夜的身体一震,几乎要跳了起来,却被凌牢牢地按住了,突如其来的侵略将紧闭的幽穴生生地撕扯开,火辣辣地痛。夜只觉得眼前一阵白,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缩着身子,啜泣般地喘息着。
凌好算好心,勉强停下不动,伸手在两人的交合揉捏着,帮助夜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对不起,忍耐一下,一下就好。”
夜挣扎着喘过一口气,恨恨地低头,寻到凌的手臂,张口欲咬。那手臂上被咬伤的痕迹还未愈合,在拉扯中又渗出了血丝。夜的嘴唇接触到那血的味道,心里一揪,这一口却无论如何也咬不下去了。
“我爱你,夜……”凌的动作粗暴而狂野,而凌的声音却是那么地轻,和着流水蹭过夜的发丝,湿润而温柔,恍惚间,耳朵有些发痒:“我爱你,夜,我爱你,爱你,真的……”仿佛再也想不起别的话语,反复不休的,只有这几个不变的字眼,如燕子的呢喃,在明媚的春光里旖旎。
身体外面是清凉的水,身体里面却燃起了炙热的火焰,将夜烧得发烫,心也随着火的温度而融化,仿若叹息般地发出了一声长长呻吟,低低哑哑,弥漫着雾一般暧昧模糊的诱惑。
凌的手扶住夜的腰肢,开始不客气地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夜。身体摩擦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带着水的潮湿,软软的,腻得化不开。
强硬的欲望埋在夜的体内,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陌生的器官,却嚣张地控制了他。夜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控制,而灵魂……固执的灵魂却愤怒得要发狂。即使此时,即使此刻,他的的确确是被这样地爱着的,他的高傲依旧不允许自己屈服。
似乎有透明的鱼儿在水中来回跳跃,搅皱一池碧波,乱地颤抖,破碎的涟漪此中挣扎着,挣不脱水的影子。
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激悦,剑一样犀利的感觉贯穿了整个人,将身体与灵魂剖开。每一寸肌肤都在水中燃烧,如风浪中飘摇无主的一叶小舟,随波而去,夜想要尖叫,但残余的理智却让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凌的手指划过夜的唇线:“为什么不出声呢?想叫的话就大声地叫啊,让我听你的声音,夜,让我听。”
夜想咬,然而,或是不舍或是无力,只是在那手指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唾沫顺着绯红的嘴唇滑过手指,牵出一道银白色的丝。
凌在夜的身后重重地一顶。
“啊啊……”
夜白皙的颈项高高地仰起,青丝甩过,掠起晶莹的水样珍珠,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夜无法自已地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声音,低迷得似在呜咽,宛如月下箫音。
不允许自己放纵,然而却放纵不能克制。不允许自己沉沦,然而却沉沦不能自拔。这是给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幸福,没有理由拒绝吧?
谁爱谁更一些?谁爱谁更真一些?
长发在水中沉浮、纠缠,丝一样地绵,绕在一起了,解不开的结。
……
当水面的潋滟波光开始平静下来的时候,夜已经瘫在凌的怀中,无力动弹。
凌怜惜地将夜已经湿透了的衣服地褪了下来:“你看我真是糊涂了,让你浸了水,又出了一身的汗,这种天气,怕是要生病的,来,快起来,擦干净再说。”

夜虚弱地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道:“抱我,凌,就这样抱着我,好吗?”
凌一怔,旋及双臂绕上夜的肩膀和腰肢,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夜,柔声道:“怎么了?”
水在漾着,波光粼粼碎碎。
夜静静地伏在凌的胸口,听着那强有力的心跳声,低声道:“凌,我刚才听见你说你爱我,是吧?”
“不是刚才。”凌不满地道:“我一直都在说,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吗?”
夜茫然地歪着脑袋,自语道:“哦,听上去好象是真的。”
凌的声音中有了一丝怒意,手收得更紧了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
夜不回答,挣开凌的手,忽然一弯腰,将脸埋进水中。
“你干什么?”凌大惊,慌忙将夜一把拉起。
秀气的脸庞上湿漉漉的满是水,清澈的水珠子顺着脸颊滑下,淡淡地,有些苍白。
凌迟疑地捧住夜的脸,触手间,那水微微是温的。凌的手指颤了一下,慢慢地将唇贴近夜的脸颊,温柔地吻了上去。水的味道隐约有些涩,在舌尖流过,愈来愈浓。那么温柔的吻,竟是苦的。
“为什么不相信我?”凌轻轻地舔着夜的嘴唇,“我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夜,你是第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相信我,我爱你,对于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没有怀疑过。”
“那么,你不会想要离开我吧?”夜微微地眯起了眼,很认真地问。
“怎么可能?”凌觉得自己听到的是这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舍得离开你,别说傻话了。”他拍了拍夜的头,“是不是这几天太闷了,你才会这么胡思乱想。这样吧,过两天,我带你去青荷苑看荷,那里有一种蓝色的蜻蜓,以荷叶上的露珠为食,小小的,很可爱,到时候我给你抓一只玩。等到了秋天,我带你去南山别麓,我在那里种了一片枫树,叶子红的时候,象火一样,你一定会喜欢的。等到了冬天,我就带你去珈珞山上赏雪,那里的雪极大,冬天的时候,把整座山都盖住了,你从来没有见过吧?等到了明年春天,我带你去草原上骑马、打猎。”他忽然莫名地有几许慌乱,抱住夜,急急地道,“和我在一起,无论你喜欢什么,我都会为你做到,我不会离开你的。”
凌的声音、凌的气息、凌的温度,包围着夜,几乎快要把他溺死了,躯体被束缚着,无法呼吸,而灵魂却被又一地刺痛,扭曲地挣扎着,想要逃走。
“好,好啊……”夜侧过脸,垂眸,高傲地一笑,呢喃的声音游离于清冷的空气之外:“不要离开我,在我抛弃你之前,绝对不要离开我,凌。”
有人赢,总会有人要输的,是吧?
他是一个很自私、很软弱的人,一直都是。如果,可以让他选择的话,他不想成为那个输的人。
他想,他真的真的是爱了。可是,只有这种爱,他输不起。
鱼儿在水里哭泣,所以,看不见眼泪。

9

池子里的荷开始凋谢了,那种蓝色的蜻蜓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而秋天还没有来呢。
紫藤的叶子淡淡地有些黄,纠缠在窗前的竹篱上,在风过的时候,或悄悄地叹息,或轻轻地笑。的影子很碎、很浅,仿佛有点羞涩地落在轻绯色的烟罗窗上。
窗纱半掩,正午的阳光透过紫藤的影子映入宫阙,被透明的烟罗遮了一下,带上那种纱一样朦胧的颜色,就如淌在美人唇边的那一滴泪,妩媚中流露着一点点苍白。
少年赤裸着身体,慵懒地蜷卧在窗前。黑色的长发恍如染了浓墨的流水,那么温柔地淌在雪白的貂皮毯子上,湿漉漉地漾着水的潋滟。阳光抚过他象牙色的肌肤,那是一种把金子和丝缎揉在一起的感觉,泛起了细腻的光泽。少年美丽的眼睛惬意地眯着,长长的睫毛带着太阳的金色痕迹,划过幽幽的眼波。菱角般的嘴唇微微地翘着,似笑非笑,对面前的男人而言,是冷淡的拒绝,也是危险的诱惑。
“有没有人说,你很象一只猫。”男人经不起诱惑,抱起少年,大着胆子吻上少年粉色的唇,“一只坏脾气的猫。”
“有啊。”少年眯着眼笑,舔了舔嘴唇,毫不客气地咬了男人一口,“那个人就是你。”
“不要在我吻你的时候咬我。”凌不觉有些恼了。
“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吵我。”夜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回答。
凌转眼却又笑了,俯在夜的耳边,哝哝絮语。很低的声音,其实夜听不清楚凌在说些什么,只是那种浑厚的气息蹭过,挠得耳朵痒痒的,不由地皱起鼻子,也笑了。
过午的阳光暖融融的,熏得人欲醉,阳光的味道弥漫在香中,是甜的。
宫人敲了敲门,小小声地说话,夜听不真切,但是凌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夜在的怀中不满地蠕动了两下,表示抗议,凌不再敢大声了,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夜。
接下来,是低沉的责问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吵得夜睡得颇不安稳,几乎要发火的时候,脚步声到了他的身边。凌拍了拍他的头,低声道:“有件要紧事,我要出去一下。”
夜在刹那有种失落的感觉,闭着眼睛装睡。
凌的吻象羽毛般拂过夜的脸颊,然后,还是出去了。
夜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宫人们早被摒退到外间候着,偌大的寝宫只有他一个人。
看见阳光,阳光是明媚的金的颜色。看见风,风是轻灵的银的颜色。而空气中,流动的却是脆弱的水晶的透明色。
蝴蝶在间叶畔轻绕逐飞,薄薄的羽翅颤动着,发出宛如细丝缠雨的声音。残夏的午,很安静,安静得……有一点点寂寞。而蝴蝶是不知道寂寞的,只是呢喃艳舞,如风中飘零的。
片刻之后,仿佛一颗小石子在水面投下了细细的涟漪,如水般的平静被打破了。
回廊之外,响起了隐约的珠翠佩环之音,脆生生,冷莹莹,恍如用水晶做成的羽毛,薄薄地划过空气中的尘埃。轻盈的脚步声,极缓,也极稳,一步一顿,如从云端里来。
宫人们无声地跪下了。
“吱呀”声中,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黑发黑眸的女子披着紫色的锦缎华衫,长长的裙裾象云一样逶迤在门边。绝世的容颜上带着雍容高雅的神情,狭长明媚的眼睛不经意地掠过夜,似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那是一种轻蔑的、冷到骨髓里的笑。郁郁的玫瑰香从她的身上飘逸而出,美艳的女子亦如玫瑰,带着刺的尊贵。
夜眨了眨眼睛,不羁地仰起头,对着紫琉璃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颜,潇洒地站了起来。年轻的躯体苗条而坚韧,未着寸缕地呈现在阳光下,如同阳光般耀眼,而夜的神态从容而飞扬。结衣、束带,流畅的姿势间带着舞蹈般曼妙的韵律,优雅到了极致,却是一种嚣张的倨傲。
紫琉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比冰还冷的光泽,仪态万端地踏入门内,静静地看着夜,轻声慢气地道:“你果然很狂。”

“是吗?”夜挑了挑眉毛,“女王陛下过奖了。”
紫琉璃淡淡地瞥了夜一眼:“当年我曾在朱雀的秋祭大典上见过你一,和那个时候比起来,你的模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也不见得如何倾国倾城,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上了你哪一点。”
夜神色不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紫琉璃一番:“我也觉得他的眼光确实不太好。”
紫琉璃的脸上露出了近乎温柔的表情,碎步轻移,到了夜的身前,楚楚撩人地抬起雪白的手腕,玉葱般的手指划过夜的颈项,尖尖的指甲停留在咽喉。她的声音又细又软,亲昵得如在与情人哝哝絮语:“你知不知道,此刻,我若要拧断你的脖子,简直是易如反掌。我的动作会很快的,也许,到时候,你还可以看一眼自己没了头的身子是什么样的。”似乎又些羞涩地笑了笑,声音愈发地细软,“要不要试试看?”
夜平静地与紫琉璃对峙着:“好啊,紫琉璃陛下,不用客气,请便。”
紫琉璃的手却慢慢地放下了,又拢入了宽大的衣袖之中,慢条斯理地道:“你放心好啦,我若要杀你,断不会在此时此间,你死的时候,我保证没有第二个人会知道。”
“哦,不是来杀我,那你来做什么?”
“来看望你一下,顺便……奉劝你一句话。”紫琉璃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到扶椅前,坐下,以悠闲的姿势倚着,眼波如丝,斜斜地瞟向夜,“你把他绑得太紧了,还是趁早松松手吧,西翮凌这个男人不是用感情就能够绑得住的。”
“你好象很了解他?”夜冷笑。
紫琉璃淡淡地道:“我是他的妻子,我嫁给他整整五年了,这五年间,他的欢喜、他的快乐、他的担忧,全都由我陪伴着,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她看着夜,目光明亮而冷漠,“你以为你完全知道他吗?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只有几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所谓的爱啊恨啊,说起来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
夜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却挺直了胸膛:“五年的夫妻之情恐怕也未必抵得过这一时的冲动吧?”
紫琉璃用衣袖掩住嘴,吃吃地笑:“可惜凌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绝对不会冲动太久。你莫要忘了,作为玄武之王,我可以给他强大的权势和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女人,我可以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还可以……为他生下聪明漂亮的小孩子。而你呢,你什么也做不到。你是个傻瓜,不明白这些问题的严重性,而凌不傻,他很快就会明白过来,你觉得他那种人会为了你而放弃我吗?”
少年被激怒了,眼眸中的火焰点燃了,在水波之下激荡地闪跃着,他咬了咬嘴唇,一抹浓浓的血色刹那凝结有刹那散开。向前踏了一步,用坚定的语调大声地道:“你若真的这么有自信,何必过来对我说这些话?你是想吓唬我还是想安慰你自己?西翮凌他爱我,自始自终他爱的只有我一个。你是个胆小鬼,你夺走他的记忆,让他忘记我,不就是怕他会为了我而抛弃你吗?”
紫琉璃的眼神倏然沉,如暗夜般看不见底色:“洛夜,我想你应该记得很清楚,当年是你亲手杀了他,已经抛弃了的东西,回过头来,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争?更何况……”她的声音尖利而清澈,“是凌自己选择忘记你的,只有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夜的身体一震:“你、你胡说!”
紫琉璃缓缓地立了起来,淡淡地笑,仿佛清风明月般地高雅无尘,她的眼神中带着胜利者的怜悯,高高在上地望着夜开始褪了色的容颜,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象针一样刺入夜的耳中:“我从海底把凌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幸我玄武一族司掌北方冥土,有招魂之术,我父皇为了我甘冒逆天之罪,将凌的魂魄从黄泉彼岸唤回,让他重生。黄泉之下,奈何桥前,他自愿饮下忘魂汤,忘记往事前尘,忘记你。我从来就没有对他隐瞒过什么,是他不愿记起,而不是我不说。他对你的爱只会成为他的负担与羁绊,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忘记你,如果他没有重新遇见你,他会是个近乎完美的人,冷酷、无情,没有任何弱点。洛夜,不要妄想束缚住他,你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允许。”
夜眼眸中的火焰在瞬间成灰,沉入的寒冰之下,呼吸中慢慢地渗入了一种浅浅的涩涩的味道,仿佛是泪,而此间却无人哭泣。
窗外的蝴蝶倦了,在阴下拢起双翼,沉沉入睡。蝴蝶飞舞过的痕迹映在空气中,飘渺不可捉摸。
指尖微微地有些颤,夜拽紧了手心,还是颤。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发出的居然是如此宁静沉稳的声音:“他想忘记我,我知道,他从前就是这种自私的人。可是,我更自私,我偏偏要他重新想起我,偏偏要他重新爱上我。”苍白的腮颊底下透出了异样的嫣红,宛如落残萼溶化在冰雪之中,“你放心,我不会把他带走,他想要成为王者,我不会阻碍他。我只是……要他还给我一样东西,拿到了,我就会离开……如此而已。”
“什么东西?”紫琉璃冷冰冰地问,“我现在就可以给你。”
夜却莞尔笑了,迷离如雾一般的滟滟风情从眉梢眼角悄悄地晕染开,恍惚间,似乎有点天真,又似乎有点妩媚:“现在不行,有些东西是需要有时间来等待的,而且,我一定要他亲手交给我。”
曾经流过的泪,曾经碎过的心,那么地刻在骨头里的痛,想抹都抹不掉。黄泉碧落,彼岸开,奈何桥下的人可以忘魂,而生者于轮回中却只能苦苦地念着,一生,一世。所有的爱,所以的恨,都付出去了,收不回来了,而当他离开时,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还他一滴泪,还他一片心,还他一段永远不会忘记的痛。
很小的要求,是吧?
“我要让你重新想起我,我要让你重新爱上我,然后,我要抛弃你,就如你当初抛弃我一样。”听不见的呢喃,回响在看不见的空间。
午后的阳光很明亮。紫藤还未枯萎,将谢未谢之时,香最浓。而蝴蝶在间睡得很沉了,似乎不想醒来。
风吹动着软软的壁纱,淡如青烟的影子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地徘徊,不断地扭曲。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对方,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凝固了,沉沉地压住身体,无法动弹。
只是站着,只是看着……直到凌踏入房间。
凌一进门,便看见了紫琉璃,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之色,但旋及自若地道:“你几时过来的?”
紫琉璃施施然地迎了上去:“来了好一阵子了,一直在等你呢。长老们刚才都问了些什么?”

凌的脸色似乎有点变,瞥了夜一眼,侧身,有意无意地挡在夜与紫琉璃之间:“没什么,一些小事。”
紫琉璃温柔地笑了笑,絮絮款款地道:“你好久没有回来了,今天我准备了几样你最爱吃的小菜,要不要来呢?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凌略一迟疑,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夜。
夜漠然地别过脸,熟视无睹。
紫琉璃垂首,低低地道:“嗯……若是有人不肯你走,那就罢了,只是……我实在是很想你,所以忍不住过来看看你。”
凌的轻轻地眉头皱了一下:“你这话怎么说,我做事情,哪里需要别人同意。”当下,转身,看着夜,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夜,我过去一下,晚上就回来。”
夜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凌一眼,只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凌亦有几分气恼,上前扳过夜的脸,看着他脆弱而倔强的神情,心在一时间却又柔软了起来,轻声道:“紫琉璃是我的妻子,我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过去看她了,只有今天,一会儿而已,可以吗?”
夜愤怒地拨开了凌的手,退后了两步:“西翮凌,你当着我的面说你要去陪别的人,你说我可以忍受吗?在你心目中,究竟将我视为何物?”
紫琉璃在身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凌,是我不好,让你为难了,我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凌怔了一下,硬起心肠,注视着夜,沉声道:“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只不过要和紫琉璃商量一些事情而已,有什么不行?就算我真的要在她那里过夜,也是我们做夫妻的本分。夜,我宠你,可是有些时候,你也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爬到我的头上来。”
夜的嘴角边生涩地扯起一丝冷漠的笑意:“好啊,你走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不会无理取闹,也不会自讨没趣,你快走吧,莫要让人等急了。”
凌的脸色有些发青,身体微微地晃了晃,似乎想要向前,却还是转过了身,对着紫琉璃道:“我们走。”
紫琉璃敛眉低首,很客气地对夜回了一个礼,额前的发丝垂下,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纱的阴影愈来愈浓。凌的背影仿佛带走了阳光的温度,空气里很冷,冷得让夜几乎发抖。
凌到了门口了,夜突然大声道:“你走吧,你走了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凌的脚步僵住了,猛然回首,瞪着夜:“你又想怎么样?”
夜用不羁的目光倨傲地看着凌,清晰而缓慢地道:“你会走,难道我就不会走?”
凌的心剧烈地一跳,慌乱了起来,但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眼眸中琥珀般的颜色变得淡了,淡得象薄薄的冰片,返身,一步一步地走近夜。
很安静,也心跳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心尖。
凌在夜的身前停住,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夜的脸颊,如羽毛般拢入黑发间,在夜的耳畔低低地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为什么不求我呢?如果你好声好气地求我,我也未必就会舍得走。”
“我为什么要求你?”夜眸子里分不清是水还火,隐约摇曳:“勉强的东西我不想要。要走的话大家一起走,我看看是谁舍不得谁。”
“好,算你狠!”凌恨恨地道,手忽然收紧,粗鲁地扯住夜的头发,把夜拉到床上,找出了那副黄金镣铐,“喀嚓”一声,将夜的手腕锁到了粗实的梨木床柱上。冷冷地看了夜一眼,决然离去。
紫琉璃微笑着,也走了。
夜的脸上僵硬地保持着高傲的神情,伏在床上,慢慢地、慢慢地将身体蜷成了小小的一团,缩在角落里。
残夏,午后。阳光淡了,紫藤香散了,蝴蝶醒了,然后,飞走了。

1

是时,天尚微明,只是近黄昏。莲状的白烛在透明的水晶盏中燃着如冰雪般清冷莹白的光晕,一圈一圈地漾开,染得华丽的织锦屏风上泛起了丝丝涟漪。
凌心烦意乱地顺手拿起一杯茶,欲饮又止,忽然甩手砸到地上,“铛”地裂成粉碎。
紫琉璃不动声色,示意宫人上前清理干净,然后莲步轻移,款款地行到凌的身边,敛了敛眉目,正色道:“这半天你都在发火,好歹也该缓过劲来了,这么沉不住气,真不象平日的你。”
凌沉默了半晌,伸手揉了揉额头:“这几天事情太多了,乱糟糟的,把我快搞糊涂了。”
紫琉璃挥手摒下宫人,用平静无波的语气状若不经意地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向长老们提起了,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很是在理,但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要从长计议。想来今天长老也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凌皱了一下眉头:“战事如火,迟则生变。白虎向朱雀提出了联盟之请,南昊绯雪已经在考虑之中了。现在,夜还在玄武皇宫,我想南昊多少会考虑到这一点,短时间内不会和我们撕破脸皮。在西南联盟形成之前出击白虎,乃最佳时机,再拖下去,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紫琉璃扶住凌的肩膀,柔声道:“变数都在定与不定之间,我们没必要过早决断。毕竟刚从朱雀无功而返,若此时再贸然出兵白虎,恐怕会引起国中百姓的惊慌,动摇民意军心,我们需要的的是时间来缓和一下。何况……”她顿了一顿,慢慢地道:“白虎王西翮冽离开了白虎国,已经到了玄武境内,我想他目下应该无暇顾及联盟之约。”
凌严厉地看了紫琉璃一眼,沉下脸:“白虎王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紫琉璃握住凌的手,不紧不慢地道:“看把你急的。我也是方才知道的,西翮冽的气息被他掩盖起来了,我还判断不出他究竟到了哪里,但可以肯定是在国都的附近。我已经着人封锁了所有的要道,希望能发现点踪迹。”
凌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白虎一族乃风之后裔,其形渺若浮云,其速迅若奔雷,想要找到西翮冽,怕是不太容易的。”
紫琉璃沉静地回道:“只要他在玄武境内,总占不到上风的。不过……让人猜不透的是,他为什么要冒怎么大的风险过来,到底有什么企图?”
凌不说话,眼眸中的波光动荡不已,时浅时浓,怔然地盯着烛光出神。
紫琉璃垂眸,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如水,慢悠悠地道:“凌,说起来,你亦是白虎皇族之人,或许与西翮冽有些关系,你往日里不是曾提及想要恢复记忆吗,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查一下?”
“你不要自做主张。”凌被惊醒,心没来由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似渴望又似恐惧的感觉在瞬间占据了他的思想,浓浓的迷雾飘散开,模糊而沉重,压在记忆,压得生疼。他烦躁地甩了甩手,想要掩饰自己的慌乱,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记起了也是枉然,徒增烦恼罢了。此乃多事之秋,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你是不是怕了?”紫琉璃飞快地接口,目不转睛地望着凌,“怕牵扯出什么事情来?”
凌猛然旋身,用近乎冷酷的目光盯着紫琉璃,嘴唇动了动,却还是缄默。
紫琉璃缓缓地侧过脸,避开凌的目光,淡淡地道:“凌,你可要想清楚了,战事一起,为了节制朱雀,必要时,我们要将洛夜作为人质带到阵前,兵刃无情,若是到时候有什么闪失,你可在乎?”

凌的眼眸转为浓浓的血一般的色。他的声音冰冷而低沉,象是用冰铸成的剑,划破空气:“不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以伤害到夜,包括你,紫琉璃,记住,我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紫琉璃发出了隐约不可闻的笑声:“凌,这件事情当初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到如今又畏手畏脚的,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凌拽紧了手心,指节开始泛青,他强作自若地道:“这两者并不矛盾,南昊绯雪不是绝情之人,只要夜一天不离开我,她当不至于和我们闹得太僵,这件事情只要瞒住夜就好。”
紫琉璃叹息着摇头,飘忽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诡异:“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了,你以为事情真的会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吗?”
“够了,闭嘴!”凌厉声喝止。
紫琉璃走近凌,偎依着他,将脸埋进他的胸前,柔软的声音微微地颤着,如绵如絮:“你舍不得让他受到半分伤害,可是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回伤害到他。哪一样更重要呢?凌,你可以为了他而放弃其它的东西吗?……可以吗?”
只在那一瞬间,紫琉璃感觉到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抱住了她,那是一个淡漠的、生涩的拥抱。凌的嘴唇贴近了她的耳鬓,男人的气息沉重而浑厚,蹭过细细的发丝,却是一种完全陌生而寒冷的触觉:“紫琉璃,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你向来都很聪明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别让我对你失望。”
紫琉璃仰起脸,用迷离的眼神望着凌,脸上浮起恍如昙般的微笑,只是伤心时,昙欲谢:“你纳了三位侧室,我从来都没有过问,因为我知道你只是出去散散心,倦了自然会回来的。可是这你走得太远了,远得让我看不见你,凌,我很害怕,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你,我不想。”
呼吸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浅浅地反复着,只是分不清是谁的,因为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烛光的影子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凝固般映在紫琉璃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在眼中留下了淡青色的阴影,却淹没在黑的眸子里。
“凌……”紫琉璃慢慢地垂下了头,如丝的长发滑下,露出了一截玉润脂粉的颈项,纤细而柔美,仿佛脆弱不堪一握,她的声音低若蚊蚁,“我们生个小孩子吧。”
凌的手松开了,但马上又抱紧了紫琉璃。烛影在他的眼眸里不停地荡漾着,恍惚间,似水,清冷中有了一抹温柔。
“你喜欢么?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我们的宝宝一定聪明又漂亮,嗯,我希望第一个孩子长得会象你,我们可以让他姓‘西翮’,你觉得可好?”哝哝,喃喃,温柔的、羞涩的女人的气息想纯白的兰,淡淡的。
凌抬起紫琉璃的脸,很轻很轻地在她柔软的唇角落下一个小小的吻:“这些日子来,我冷落了你,让你受委屈了,是我不对。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妻子,我不会离开你的,有没有小孩子都一样。也许这段时间我太放纵自己了,对不起,只有这一,只有……这一而已。”
紫琉璃黯然伤神,后退了两步,慢慢地抬手,手指轻轻地划过自己的嘴唇,那上面还留着凌的温度。冰冷的温度。
“说来说去,你还是舍不得他,对吗?”
凌的手抬了抬,欲动,终究没有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白烛在水晶盏中静静地燃烧,偶尔,绽开一朵细小的烛,宛如情人眼波的泪,幽幽袅袅地摇曳,没有流出,便已经干涸了。
苍白的火焰,不曾触摸它的心底,不会知道它的炙热。
烛光中,紫琉璃楚楚地伸出了手,修长的兰指恰恰触及到凌的发丝。
头发是没有触觉的,但凌的心却软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方想握住紫琉璃的手,而却于此际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惊呼:“陛下,陛下,不好了!”
紫琉璃迅速地缩回了手,脸上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优雅:“什么事?”
宫女们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下,结结巴巴地道:“凌大人的……寝宫、寝宫起火了!”
凌瞪大了眼睛,脸色刹时惨白如雪。
*     *     *     *     *
华丽的宫阙在暗黑色的夜幕底下,如一段风中残烛,破碎而疯狂地燃烧了天的苍茫,燃烧了地的空漠。绯红的火焰似一群灵异的妖精,扭动着柔软的腰肢,轻盈地旋舞不休,一点一点地吞噬它们的猎物。
火势其实并不是很大,但是温度却高得惊人,空气热得连旁人的皮肤都要烫起泡。宫人们不敢靠近,远远地泼着水,无济于事。
凌的身形飞快地掠来,跃过众人,如箭一般冲入火海中。身后,紫琉璃立在遥远的距离外,木无表情地看着凌的背影。
很热,热得连空气都沸腾了,身体如针扎一般地灼疼,即使凌的身上流着火神朱雀之血,这种温度仍然令他感到吃力,而此时,完全顾不上这些了。跳跃着,避开火焰的纠缠,焦急的目光搜索着,终于寻到了火海中最亮的光源,凌的心猛然揪成一团。
夜静静地坐在床边,手腕还锁在床头的柱子上。黄金般的日魂剑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上隐隐地龙吟清啸,宛如晴空烈日。火焰扇动着绯红色的羽翼飞腾,被日之炎华所吸附,热得快要蒸发掉。闪耀的火舌舔上夜的长发、衣袖,贪婪地在发丝间、指尖上留连。空气被熏得扭曲,形成了旋转的气流,卷起染火的黑发轻衫,飘舞如风。

夜看见了凌,却不说话,沉静如水的容颜上浮现出了似冷酷又似温柔的笑意,眼眸中狂野高傲的光泽比火更浓郁,是暗夜中的一轮火日,淹没了黑色的沉。火焰在他的身上飞扬激荡,黑发赤焰,炎风烈华,艳丽得让人几乎无法自由地呼吸。
如火的笑容,如火的眼神,那是一个如火的少年,让凌的心都被烫得发痛。他扑上去,无视嚣张的火焰,紧紧地搂着夜,挥掌如刃,劈断了梨木床柱,抱住夜,顺手挑起日魂剑,飞跃而起。从火海中闯出,几个起落,径直奔向宫院后的荷池,跳了下去。
“哗啦”一声,水四溅。凋零的荷叶接触到日魂剑的炎火,枯萎了。水温刹时升高,水面上浮起了袅袅蒙蒙的白雾,在火光的掩映下,宛如梦幻。
水池并不,只到了凌的肩膀,下去之后,挣扎了两下,勉强在烂泥里站稳了脚。身上的残火熄灭了。
凌抱着夜,手还在发抖,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你、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凌始终无言,僵硬地在凌的怀中,倔强地抿着唇。
“夜……夜……”凌轻轻地唤着,渐渐地惶恐了,稍微拉开夜,仔细地端详着他。
满是水的脸上沾着淡淡的灰。原本过腰的长发断了,零乱地散落着,只到肩下,枯涩焦黄。夜从水中慢慢地抬起了手,半截镣铐犹在腕上,手被烧伤了,流着脓,黑黑红红的伤痕交错着,肿得变了形。
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想要握住夜的手,而那时间心疼如刀绞,不敢也不舍碰触。那是一片有了裂痕的透明水晶,脆弱得让凌感到恐惧,似乎一碰就会碎掉了。
“怎么……回事?谁?是……谁干的?”凌的眼睛里浮起了狂乱的怒气,血色浓浓,状若鬼刹,他的声音尖利得象剑锋一样。
而夜却只是浅浅地笑着,眉目之间云淡风清,隐约带着洒脱的傲气,仿佛他生来就是如此地不羁,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很清晰:“你说过晚上就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天黑,可是你……没有回来。”
凌忽然间有一种将要窒息的感觉,胸口压抑得快要炸裂开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夜。
“我想去找你,可是你把我锁住了。”夜一字一顿,说得极缓慢,“我想让人去叫你,可是他们都不理我。我只好……用床头的蜡烛点着了棉被,我想,你看见起火了,也许会回来看看我的。”他歪着脑袋,脸上露出了纯真无邪的表情,“你果然赶得很快,再迟一步,就真的看不见我了。”
凌失控般地想吼叫,可是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苍白的唇上淌下了血丝。猛然拽住夜,宛如被梦魔驱使着,粗鲁得近乎残暴地将夜拖上岸,揪住夜的衣领,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打下。
手掌甩到脸上,清脆的耳光的声音。拳头打到小腹,沉闷的撞击的声音。而夜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固执地沉默着,,直到凌的手放开他,倒在了地上。
苍穹下,火势渐渐地小了,浓郁的绯红转为了惨然的暗青,那其中,依旧透出一点点赤色,摇曳不定。失了色的宫墙、染了灰的纱窗,在破碎的火光中慢慢地褪却激热的温度,淡成了焦灰枯木。
月亮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之后,星星坠落到遥远的天际外面,天地间没有光,只有火。
夜匍匐在地上,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身体扭曲般地蜷成一团,肩膀微微地颤着。没有风,而他如风中的落叶。
火焰的温度还在空气里沉淀着,而看不见的寒冷却象锐利的刀刃,划破凌的皮肤,生生地透过肌肉,渗入血液中,血液渐渐凝结成冰,那是一种让整个人都要发抖的感觉。失了火的夜晚是如此地漆黑、如此地冰冷。
凌动作艰难地蹲下身,慢慢地抱起夜。
美丽的容颜上混合着愤怒与忧伤的表情,不是哭也不是笑,只是那么地倨然,用燃烧的目光地凝视着凌。
记忆底下的痛苦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几乎要把凌冲垮。想不起来,还是想不起来,可是那么鲜明的感觉,刻骨铭心,为什么会忘记呢?心被狠狠地碾磨着,血肉模糊,分不清哪里是新的伤、哪里是旧的痛。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夜的脸。夜脸上的水是温的,火的余温。
“对不起,是我的错,请你别再惩罚我,我真的受不了这种惩罚,夜……我爱你,爱的只有你。”低低地诉说着,凌的手紧紧地抱住夜,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很虚弱,仿佛一松开夜,就会崩溃。
夜的手环上凌的脖子,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还是搂住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哽咽的声音就象一根快要断掉的琴弦,颤着。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喃喃的回答,支离破碎的话语在绵绵的的亲吻中吐出。
“为什么要离开我?”声音大了点,眼泪流在脸上,黑暗中,连他自己也没有看见。
“对不起……”拥抱着,吻着,温柔地抚摸着。
“为什么要离开我”责问着,终于哭泣了。
“不会,我发誓,不会离开你。”虔诚地,凌许下了他的心愿。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真的这么想的。

火焰熄灭后,还会不会记得它燃烧时的疯狂呢?
一切成灰了,没有人回答。

11

屋外微微有风,还有阳光的影子,落在窗畔。
夜垂首,削得短短的头发从耳朵后面滑下,搭住脸颊,映下缕缕不绝的阴影,象丝一样。
解开手上的白纱绷带,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药草的味道,有点苦。
凌托着夜的手,皱着眉头端详了许久。手上的灼伤基本痊愈了,脱了一层皮,还留着几块浅红的痕迹,已经足够让凌心疼的了。挑起特制的药膏,仔细地为夜抹上了薄薄的一层,正要缠上绷带的时候,却被夜一手打掉了。
凌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夜的手腕,小声地哄道:“还没大好呢,不要用力,别碰着了。”
夜顺势低头,在凌的手上使劲地咬了一口,生气地道:“你究竟打算把我关到几时?”
凌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我何曾关着你,是你自己要我陪着你的,怎么现在又不满意了?”
“你连房门都不让我踏出半步,这算是什么意思?”夜瞪大了眼睛,
这里是国都郊外的一行宫,自那晚寝宫失火之后,凌便带着夜一直居于此间。凌倒是如约,寸步不离地守着夜,而夜在陶醉之余却渐渐地开始不满,因为他被禁足于此已经一个多月了。手腕上的黄金镣铐自是解下来了,凌再也不敢锁住他,而是时时刻刻紧盯着他。房间里的火烛之物一应收起,到了晚间,便用北海贡来的夜光珠照明。入了秋,天刚刚转凉,地板就铺上了软软绒绒的羊毛毯子,连墙上也镶上了厚厚的锦麻壁衣,用凌的话来说,是为了防止夜不小心会把自己的手碰伤了。夜觉得自己象是一个脆弱的陶瓷娃娃,被凌捧在手心呵着气。幸福吗?或许吧。可是这种幸福对于生性飞扬的他而言,却总带着一些抑郁和不安。太幸福了,会被天嫉妒的。
凌显然耐心十足,轻轻地摸着夜的头:“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我要出去!”夜直直地望着凌,用不容商榷的语气斩钉截铁般地宣布,“你敢拦我,我就和你翻脸。”

凌用一种象是迷惑的目光怔怔地看了夜半晌,忽然一把搂住夜,在他的耳畔用低沉的声音急促地道:“你又要玩什么样?不要再吓我了,若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只求你千万不要再伤到自己。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依你的,你听话一点,好不好?我实在是很担心。”
凌说话时候的呼吸,沉沉暖暖的,蹭过夜的耳后跟,仿佛快要融化了。夜觉得眼睛有点酸,眨了眨,湿湿润润的,似是春天的细雨下在眸子里。他将脸地埋在凌的怀中,絮絮哝哝地道:“好端端的,我又怎么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呢?那时不理会我,现在又瞎操心……”皱了皱鼻子,很是郁闷地抱怨道,“我最近真的快闷出毛病来了。我也不要你陪我了,要走就走吧,只要你放我出去就好,我……”
夜下面的话被凌的嘴唇堵住了。凌地吻着夜,阻止着夜的声音,直到夜停止挣扎,瘫倒在他的怀中。
薄薄的窗纱被细风牵引着,在明媚的阳光下如梦幻飘渺。
夜卧在凌的膝头,嘴唇上泛着湿漉漉的粉色光泽,因为窒息而略微有些青灰。粉中的灰,是一种妩媚的藕荷秋色。凌忍不住又俯身欲吻,这回却险些被夜咬着了舌头。
“放我出去,否则,不许碰我。”
带着细细碎碎的喘息的声音,我威胁,亦是诱惑,让凌的心不由自主地动荡了起来。踌躇了片刻,叹了一口气:“怕了你了,不过说好了,只在这附近转转,我不会让你走远的。”
夜沮丧地垮下肩头:“只是附近啊?”
“这附近有很好的东西。”凌神秘地一笑,忽然扯过一方绸缎丝巾,遮住夜的头,不待夜反应过来,环住夜的双臂,将夜拦腰抱起,“本来是想再过一阵子的,既然你催了,我这就带你去看看。”
被丝巾挡着,夜什么也看不见,在凌的臂弯里不安分地扭动了两下,手又被凌按住,无法动弹,他不悦地踢着脚:“鬼头鬼脑的,做什么?”
凌只是轻轻地笑着,却不说话。
走着,渐行渐远。阳光中似乎渗入了一点点淡淡碎碎的影子,在视线之外微微地摇曳着。一种朦胧的木之香透过绸缎丝巾,传入夜的鼻中,清新的、甜美的味道在在空气里象水一样潺潺流动。
“到了。”
白色的丝巾从眼前滑下,一片艳丽的绯红映入眼帘。
仿佛无尽的枫林,或疏或密地亭亭而立。片片红叶浅浅地交错着,似乎缠绵着不想分离,映着金色的阳光,染成了浓艳欲滴的红颜绯影,宛如飞霞,宛如流火,渲染着九月的天空。风过时,一林的红叶轻颤,偶然,似朱蝶坠下,晃晃悠悠地跌落尘埃。
凌扶着夜的肩膀,柔声道:“怎么样,很漂亮吧?”
夜有几分出神地仰起脸,长长的睫毛染上了隐约的绯红,轻轻地眨了眨:“没想到在朱雀国之外还可以看见这么大片的枫林。”
凌的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神情:“玄武地寒,本不宜枫树生长,我特地叫人从后山引了温泉之脉,绕林而过,以温泉之气护住林子。自五年前我就派了专门的人栽培这片林子,每年的秋天,我都会到这来住上几天。”他的语调缓了下来,看着夜,认真地道,“这个地方,平日里我连紫琉璃都没有带来过,这是我一个人的王宫,夜,我把它给你,你愿意接受吗?”
夜的眼波象雾一样迷离地流转着,矜然地翘起了嘴角:“若是我不喜欢呢?”
凌自信地笑着:“不可能,我喜欢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他举目望向红叶,喃喃地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有非常强烈的愿望,想要拥有这样一片枫树林,其实,我并不喜欢草草的东西,可是,你看,那种颜色多漂亮,鲜红的,象火一样,仿佛快要烧起来了。看见它,就觉得心里很烫、很烫。”他将下颌贴在夜的颈上磨蹭着,“就象看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很烫。”
红色的叶子在风中发出极轻微的沙沙的声响,那么温柔的声音,恍惚降,似情人在耳畔哝哝絮语,亲昵,却又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只是惘然……只是惘然,而已。
夜轻盈地从凌的怀中滑出,踮起脚尖,旋了个身,一袭轻衫撒开,似云出天际。
风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的天籁,悄悄地应和着那片跳舞的叶子。
优雅地扬起修长的手臂,在空起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宽大的衣袖随之而飘掠,象蝴蝶的翅膀在飞。高高地仰起头,迎着太阳的方向,飞扬的身姿在阳光与叶子的间隙中袅娜地流动,如游鱼在水,无拘,如鸿鹄在天,不羁。
还记得吗?
还记得吗?曾经初见时,那一轮的艳阳,那一片的枫华。
太阳落下了,明天还会再升起。红叶凋零了,来年依旧染红。是的,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改变的只是人而已,忘记了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无法再想起昨天的情景。
夜拧腰,回眸,对着凌浅浅地一笑。太阳还是那么耀眼,红叶还是那么明艳,笑颜中浮着甜蜜的阴影,而阴影之下恍惚沉淀着浓浓的忧伤。
枫叶的颜色是红的,浓时,似血。
红色的叶子从眼前落下,在视线里摇摆着,透着往事的尘烟,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楚,凌的呼吸渐渐地沉重了。似曾相识,剪不断的感觉,无可奈何,理还乱的记忆,如铁马金戈在脑海里厮杀,头快要炸开了,天与地都在旋转。

红叶在风中呢喃着,落下,然后,叹息。
夜回身旋舞,衣袖拂过凌的身前。凌猛然伸手抓住夜的长袖,一拉,扑上去,抱住了夜。两个人顺势倒在一地的残叶上,打了几个滚。
凌压在夜的上方,紧紧地抓住夜的肩膀,眼眸里琥珀般的褐色邃如海,荡漾着,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略略地有些颤抖:“我以前认得你,肯定认得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你说啊!”
夜眯起眼睛,脸上泛起恍如春风般轻柔的微笑,慢慢地扬起手,狠狠地摔了凌一记耳光。
“啪!”
凌在失神之下被打得一愣,夜趁势推开凌,一个翻身,反压在凌的身上,他的手抚上了凌的颈项,用力地按住,轻轻地笑着,轻轻地说着:“是的,你认得我,很久很久以前。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绝对不!是你自己忘记的东西,我要你自己去把它捡回来。”
黑色的眼眸如同暗夜的辰星,寂寞地执守在天的尽头,却骄傲地流露着比阳光还要眩目的光彩。倔强的、微笑的、几乎是温柔的,那是一种仿佛哭泣的神情。
心抽搐了一下,痛了。凌抬手,修长的手指划过夜的眼睑:“为什么?难道你不愿我记起你吗,夜,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你曾经爱过我,曾经说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发生过那么、那么多的事情,你竟然……无辜地说你忘记了……忘记了?”黑眸里的星辉染上了水气蒙蒙,夜咬破了苍白的嘴唇,双手猛然收紧,使劲地掐住凌的脖子,嘶声叫道,“我为你所受的伤,何止一样,痛得我都快要死掉了,而你却忘了!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忘记!”
夜的手越卡越紧。凌的脸色渐渐地泛青,呼吸也微弱了,而凌的手依旧挣扎着停留在夜的脸上,如羽毛般又轻又软地抚摩着。
风驻足于林外,红叶飘零在天边,这个世界,没有声音。
僵硬的微笑连同血色一起在夜的脸上褪去,闭上眼睛,让泪水干涸在眼底,他松开了手,俯下身,吻上凌的嘴唇。
绵绵的吻,狂野的吻,唇与舌的交缠,覆盖住呼吸的自由,与脖子被卡住时一样,是一种窒息般的感觉,如同掺了蜜的毒药,危险而香甜的诱惑。
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有枫叶的味道,在微微的风里,燃烧着,从身边蒸发掉。没有空气,只有热度,鱼儿不能呼吸。
夜忽然放开了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欲逃。凌喘着粗气伏上前,抓住了夜的脚踝,用力地想要挽留。夜狠狠地踹了一下,从凌的掌中挣脱,跑了两步,却又摇摇晃晃地停住了脚。 
凌抚着胸口,勉强从地上起来,大口大口地重新吸着,一步一顿走近夜,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要想起你,我会想想你。”凌喘息着,喃喃地道,“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会努力地去找回丢掉的东西,如果,那是你的要求,那么,我一定可以做到。” 
夜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间有隐约苦涩的滋味,让他咽不下去。抿着唇,无声地沉默着,在凌的怀抱之中。
“我爱你,相信我,请你……相信我。”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那是凌在说话。
夜僵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握住了凌环在他腰间的手。垂下眼帘,太阳的光线之下,密密的睫毛上似乎有一滴小小的水珠。
的拥抱,久久的伫立,在一天一地的枫华中,如火。
很安静……很安静……
沙沙的脚步声缓缓地由远及近,在两个人的身后停下了。
凌抱着夜,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紫琉璃矜持地挺直着腰,僵硬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凌和夜。
凌微叹,回首:“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话待过几天我回去再说。”
象月光下的昙一般,紫琉璃现出了一抹凄凉清冷的笑容,慢慢地曲身,单膝跪下,螓首低垂,一言不发。
空气凝固住了,连流动在风里的叶子都静止在半空中。
夜掰开了凌的手,低声道:“我回房间里等你。”顿了一下,苦笑道,“你放心,这回……我不生你的气,毕竟,你是她的夫君,我……”说不下去了,咬了咬唇,逃似也地走了。
凌的手动了动,终究没有拉住夜。转过身子,面对着紫琉璃。

紫琉璃抬起头来,目光沉如寒潭。
*     *     *     *     *
夜刚想推开房门,背后一道高大的阴影压了过来,他张口想叫,却马上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口,他不假思索地使劲咬了下去。
身后响起一声轻呼,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你的性子还是这么坏啊。”
夜皱了一下眉头,拨开那只手,转过身来瞪着银发银眸的男人:“你真是阴魂不散,又来了。”
冽谨慎地左右看看,飞快地拉着夜进了门,反手关上。
夜毫不客气地甩开手,冷冷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凌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夜,然后笑笑,淡然道:“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夜的眸子里掠过一线寒光,突然扬起手打了冽一巴掌。
冽眯起了眼,银色的眼眸里有尖尖的针在跃动:“我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你就给我这种见面礼?”
夜踏前了两步,拽紧手心,恨恨地看着冽:“你明明知道他没有死,对不对?你故意瞒着我,让我这几年过地这么难受,现在还跑到我面前来惺惺作态,西翮冽,你给我滚!”
冽森冷地一笑,无情地还了夜一巴掌。夜踉跄了一下,不待他站稳,冽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用寒气逼人的目光压迫着他,而冽的声音却是轻柔的:“是,我是故意瞒着你,他没死又如何,难道你对他还没死心吗?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他在和北轩紫琉璃商量出兵攻打白虎国的事情,他以你为质,向南昊绯雪提出要求,让朱雀拒绝与白虎的联盟。”他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缓慢而清晰地道,“你以为他这几天为什么要寸步不离地守着你,那是他怕你跑掉,他就失去了和朱雀议价的砝码。”
“胡说!”夜惨白了脸,挣扎着尖叫,“你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冽放开了夜,带着自若的神情看着夜摇摇晃晃地后退,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你看,即使你知道他没死,又有什么用呢?一样的开始,一样的结果,你们只是在原地兜着圈子,这种游戏很有趣吗?”
阳光所带来的温度从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漏走,那是一种无法挽留的趋势,很冷,很冷。太阳分明如此艳丽,为什么无法照耀到屋子里面来?夜拼命地摇着头,大声地,自己对自己说:“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冽走到夜的身前,扶住他发颤的肩膀,拨弄着那柔软的、碎碎的发丝,轻声道:“你可以不相信,反正你只是个可怜的小傻瓜,习惯了自己欺骗自己。”
外面的天空艳阳高照,而灵魂那片蓝色的天空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湿了象水晶一样脆弱的心。没有理由哭泣,没有理由微笑,他甚至没有理由逃避,僵硬着,保持着木然的表情,仰起头,倔强地望着冽。
冽轻轻地拍了拍夜的头:“朱雀方面已经让东御司华赶到玄武,希望能带你回去,估计这几天也该到了,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自己去问东御,看看到底是谁在骗你。”
夜的嘴唇动了几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专门告诉我这件事?”
冽的手顿了一下,很慢很慢地将夜拥入怀中,就着这样的姿势,两个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我从漠河战场上一路跟你过来的,今天才有机会接近你。本来……本来,我想既然你与他重逢了,我干脆死了这条心,可是现在……我委实放不下你,我要带你走,离开西翮凌,无论你选择谁也比他强。坚强一点,你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生活,放弃他,你不会死的,而和他在一起,你会比死更难过。”
心都要碎了,而眼泪流不出来,所以,更痛。
夜茫然地呢喃着:“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想要说出和凌一样的话吗?说你在乎我,说你想要保护我,说你……喜欢我,是吗?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呢?难道我真的很傻吗?”
冽的身体震了一下,想要松手,却越来越紧地抱住了夜:“我不在乎你,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可是你不能留在凌的身边,我不会让他利用你来牵制朱雀,这是为了白虎国的利益,不是为了你,不是!”
“你说的话,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夜在冽的怀中摇了摇头,浅浅地笑了笑,“算了,真也好,假也好,总之我是不会走的,我要去问他,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即使死在他手里,我也要死得明明白白。”他推开了冽的拥抱,生涩地道,“你走吧,若是让人发现了恐怕就走不掉了。”
“夜……”冽宛如叹息般地呼唤,固执地向夜伸出了手。
夜定定地看着冽的手,眼眸里的水快要把他淹没了,而他却还是摇头。
冽的手无力的垂下,沉默地看着夜,很久很久,然后,转身,走出。
“我今晚在枫树林外面等你,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你若是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你……你若是不想跟我走的话,等东御来了,你一定要走,记住,一定要走,离开他。”
冽的低微的话语回响在夜的耳边,象针一样刺。

他滑倒在地上,伸手捂住了脸,将头埋进膝盖。
有时候,哭泣是不需要眼泪的,也不需要声音。
阳光越强,光线下的影子就越暗。而现在,太阳很亮很亮。

12

凌刚刚迈入房中,日魂剑的剑尖边抵住了他的喉咙。
“你这是干什么?”凌的心下一沉。
夜持剑,木无表情地看着夜,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感情的变化:“你以我为人质,要挟绯雪――有没有这回事?”
凌怔了一下,脸色变了,厉声道:“谁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
剑尖平稳地向前递进了一分,逼人的剑气让凌的嗓子有些发干。
“回答我,有或者是没有?”夜的表情依旧淡漠,而眸子里的火光却开始燃烧。
望着夜的神色,一种强烈的惶恐在一瞬间抓住了凌,他无视剑刃的危险,身子前倾,握住夜的手,急促地道:“我承认我一时鬼迷心窍,曾经向玄武族里的长老们提起过这件事,可是我发誓,现在我一丝一毫都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剑尖刺破了凌的肌肤,握在一起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谁的。一缕血丝渗了出来,被日魂的炎气蒸发了,飘起一抹绯色的烟雾,袅袅然绕过剑尖。
夜忽然间觉得很累,浓浓的倦意甚至传递到了手指的末梢,让他无力握住剑。垂下剑,抽回手,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凌,静静地道:“你一定在笑我,是吗?你把我囚禁在这里,我居然会认为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伴我。”
“不是这样的!”凌断喝,用激烈的语气大声地道,“能够在这里天天看着你,是我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日子,我不是要囚禁你,绝对不是!这一个多月来,我陪着你,玄武族中的事务一点也没有过问,我纵然无情,也不会忍心利用你,适才我已经拒绝了紫琉璃的提议,我不再想什么与白虎、朱雀之争了,我只是想要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
“我不相信。”夜的声音先是低沉而凄楚的,咬了咬嘴唇,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相信你,西翮凌,够了,我已经不想再当傻瓜了!”
凌的身子震了一下,向前伸出了手,可他终究没有碰触到夜,只是定定地看着,沉的眼眸中如海啸、如狂风,激荡地澎湃:“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傻瓜,我此刻对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上天在上,我西翮凌这一生一世只爱洛夜一个人。我可以负尽天下人,惟独不舍得负你。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夜冷漠而倨傲地一笑,僵硬地摇着头:“我信……纵然我信又有何用?明天的你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这样的海誓山盟比羽毛还轻,你拿什么来叫我相信?我不想再为了你而让自己受伤,我已经受不了,受不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凌痴痴地看着夜,惘然地道,“你明明也是爱我的,为什么要这么倔强,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把心掏出来让你看,要吗?你要的是什么,你说呀,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为你做,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夜甩头,零乱的发丝在一瞬间遮住了他脆弱的表情:“你不需要明白什么,我不想向你解释任何东西。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我要离开你。”
凌本能地后退,退到门边,用身体挡住门,坚决地道:“不,我不会让你走的。”
夜苍白着脸,瞪着凌:“事到如今,你还想将我关在这里?”
“我说过我没有这种念头。”凌咆哮了起来,“你不要用借口来逃避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走出我的视线,哪怕只有一时一刻。”
夜握紧了手中剑,指节有些泛青。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凌的面前,暗色的眼眸里有暗色的影子,那是青黑色火焰燃烧在苍茫的夜幕下,最沉的,也是最狂烈的,凝视着凌,举起了剑:“走开。”
凌不说话,伸手抓住了门框,站得笔直。

夜毫不犹豫地挥手挺剑,日魂剑刺入凌的肩膀。
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灼烧的感觉随着剑劈开了肩膀,一刹那,似乎可以听见肌肉被烧焦时发出的模糊的声音。疼痛象火一样燎开,血和肌肉在火里一点一点地成灰。凌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嘴角边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那样的笑,宛如细雨飘零在空旷的苍穹下,暗自落寂,暗自温柔,无声。
金光一掠,“嘶”地一声,剑抽回,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从剑尖甩落一串血珠,随着弧线的轨迹散开,绯红朱艳,纯澈得透明,慢慢地、慢慢地,透明到了看不见,只留下了一段血的腥味。
夜横剑平举,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是冰冷呆板的声音:“你再不走开,下一剑就是你的胸口,让我离开,或者,你动手来阻拦我。”
“给我一个理由。”凌直直地望着夜,“说服我放弃。”
夜持剑而立,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声音却不由地开始破碎:“我们两个都太自私了,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完全不一样,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又会承受不了,选择忘记我,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离开你,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我爱我的,你会一直记着我。”生涩地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要有人先放手的,上回是你,而这回换成我。”
“不!”凌扑了上去,紧紧地抓住夜的肩膀,紧得快要将夜的骨头捏碎了,使劲地,想要用全部的力气来挽留住什么,“以前都是我的错,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想起你的,我会的!”
身体在手掌之下渐渐地颤抖,就象风中的扶柳,风愈大,颤得愈厉害,终于支持不住折下腰,滑倒在地下:“你不会,你不会的,我知道……”
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寸室之间,仿佛是在哽咽。只是,仿佛而已。
凌蹲下身,抚摩着夜的头发。没有风的空气里,头发象是水做的丝,漾着涟漪。过午,太阳的光线不再那么强烈,变得清清的、淡淡,熏然,落在黑色的发间,那是一种柔软的感觉,快要溶化了,连同心一起溶化了。
柔软的、温暖的,还有一点点香甜的,那是阳光的味道,悄悄的从记忆爬了出来。想要忘记的是什么?不想忘记又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向别人低过头,从来没有乞求过什么,只有现在,夜,我在你的面前低下我的头,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论过去、现在、将来,请你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不会再忘记你,即使我忘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再忘记你。”
凌伸出了手,伸到夜的面前,等待着。
夜垂着头,发丝搭下,覆盖着美丽而苍白的容颜。如水的发丝,颤着,过了很久很久,落下一滴小小的水珠。
剑再一举起来了。移到凌的手心,缓慢地刺下。
咫尺间,似乎有人叹息,似乎有人呜咽,却没有人发出声音。
夜抬头,眼眸里有水,也有火。
凝眸,一切都静止了,包括时间。眼底只有他。
剑尖刺破了手掌,温柔地,象是最体贴的情人,却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劈下。薄如蝉翼的利刃穿透了手背,余势未止,刺入雪松木地板,将手钉到了地上。
凌的手被自己的血染红了,抽搐了一下。
夜握住剑的手象是被抽去了气力,握不紧剑柄,软软地滑下,滑到剑刃上,倏然收紧。白玉般的手指痉挛着,指缝间淌下绯红色的液体,愈来愈浓。恍惚地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揽过凌的脖子,吻上那渴望的嘴唇。
“我要让你重新想起我,我要让你重新爱上我,我要让你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我。然后,我要抛弃你,就象你当初抛弃我一样。”
血的颜色宛如残雪中凋零的如朱颜,红得苍白。血的颜色宛如暗夜中妖姬媚笑的樱唇,红得浓烈。
不会流泪,只为一个人流。不会流血,只为一个人流。
日魂之血沿着黄金般的剑刃淌下,那是阳光的眼泪,落入凌的手心,火神朱雀之血在体内被唤醒,奔涌而出。阳光的影子缠绕着日魂剑,燃起了血色火焰。火的温度比剑还利,象是生生地要把手绞碎,烈炎通过手臂,如雷电贯穿身体,很热,热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从身体的碎片里有什么东西血淋淋地要挤出来。
热得无法感觉到任何东西,除了……除了那湿润的嘴。
吮吸,嘶咬,舌尖在牙齿间缠弄着,似乎想要把彼此都咽下去的吻。夜的滋味,夜的气息,那是他的夜,属于他的。
下过黄泉吗?黄泉彼岸的寒冷会将一切冻结。被遗忘的爱情,被遗忘的记忆,冰封在灵魂的最。而太阳底下,血的火焰燃烧起来了,融化了冰,把灵魂撕开,露出软弱的内部。
呼吸着,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跳着,几乎要停止心跳。痛到窒息,痛到僵硬,痛到……快要死亡。
持剑的手松开,带着血丝。交错的唇分开,牵着唾液。夜猛然从凌的怀中挣脱,手脚并用地、狼狈地向门口爬去。

凌咬牙,翻腕拔出剑,甩开,勉强伸出手去,抓住夜的脚踝,拖回来。
夜铁青着脸,狠狠地摔了夜一记耳光。
凌恍若未觉,他的手颤抖着,在夜的身上摸索,血痕染遍,一道又一道。
“你若不放手,我就把你的手……”夜的声音象是被沙子打磨过,粗糙而生涩,“我就……把我自己的手砍下来。”
凌的身体剧烈地动摇了一下,环住了夜的双臂,拼命地摇头,他似乎想要说话,而一时间发不出声音,象一只负伤的野兽,从喉间挤出支离破碎的喘息。
“放手!”夜猛然尖叫,而下一刻却软下了身子,捂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道,“凌,放手,我、我受不了,我快要疯了……快要疯了……”
凌双膝着地,跪着,慢慢地将嘴唇贴近夜的耳边,用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道:“你那时说过,若我跪下来求你,你就会原谅我,对吗?”
夜仿佛受惊般地瞪大了眼睛,呆滞地抬起头,转向凌。
凌的表情是柔和的,带着浅浅的悲哀,宛如月亮背面的伤痕。阳光的影子落入眼眸,湮灭了血色琥珀,狂野地、迷乱地、地凝视。低低的声音,就如同梦中的呓语:“我怎么会忘记了你,怎么会?没有你在身边,我竟然过了整整五年……”长长地叹息着,“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你有没有哭?有没有想我?有没有生我的气?”
喉咙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夜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苍白到没有颜色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象离开水的鱼儿,无助地呼吸着岸上冰冷的空气。艰难地抬手,抚上凌的脸颊,轻轻地划过眉毛、眼睛、嘴唇,向下,颈项、胸膛,然后,用力地,推开。
凌愕然了,用一种几乎是失措的语气怔怔地问:“为什么?你说过会原谅我的,你明明这么说过的。”
“是的,我是说过,可是我现在反悔了,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你。”夜恍惚地一笑,残忍地道,“我们之间原本就有那么多假的东西,你又何必当真?”
凌的脸庞被痛苦扭曲了:“假的?我爱你,夜,你认为这是假的吗?”他忽然大声地吼了起来,“告诉我,是假的吗?”
夜转过脸,不再看着凌,他的手使劲地撑在地上,肩膀抖着,如在寒冷的风中瑟缩。太阳还未落下去,为什么会感觉到寒冷?
“我害怕……凌,我很害怕。”幽幽的话语不带半分气力,茫然地,疲惫地说着,“你爱我,又伤害我,忘记我,又想起我,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你叫我应该相信什么?你是我无法掌握的东西,越想靠近你,就离你越遥远。我害怕,我已经很痛很痛了……”
“我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任何痛苦。”凌下跪的姿势恭谨而刚毅,不屈的傲骨屈服在绵绵的爱意中。柔和的、压抑着激荡的声音是那么地缓慢,每一个字都象是在舌尖藏了很久,才吐了出来,“我爱你,这句话我会每天都对你说,一直到我们两个老了、死了。我承认我错过,想爱护你,又伤害到你,说过一辈子会记住你,却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忘记了你的存在,可若是我心里没有你,我何必如此与你苦苦纠缠。有很多东西会改变,而有些东西即使我想改也改不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改不了。”
心是透明的水晶,脆弱得会破碎,坚硬得会凝固,只是强迫着不允许它软化。
凌的声音象针,尖尖地扎进耳朵,刺痛。夜将身体缩成一团,捂住了耳朵,嘶声叫道:“你闭嘴,我不听,我不想听!你又在哄我、骗我,我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你不要在我的面前出现,不要!”
“夜……”凌轻叹,欲言,又止,试探地想要拥抱住夜。
夜如遭到雷击一样地避开了,指着门外,尖叫着:“出去,你给我出去,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出去!”
“夜……”
“出去啊!”
夜的声音在嗓子里被扯得薄薄的,似乎一碰就会裂开。没有哭泣,比哭泣更痛苦的喘息,隐约地失措,象是一个倔强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凌黯然着、默然着,迟缓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夜马上挣扎着爬过去,重重地合上了门扉,然后脱力地倚靠在门上。
微微的风在发梢、在指尖缠来绕去,长长绵绵,细细碎碎。空气里,和着血的温度渐渐地褪却,不是炙热,也不是寒冷,只是一种惘然般的淡漠。
似乎有软弱的声音要从口中漏出,夜张口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手上有血的味道,浓得让他窒息。
想要放弃的,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
外面,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隔着门,凌的声音还是听得见,喃喃的絮语,带着淡得听不清却又浓得化不开的惆怅。

“那个时候,我都已经看见了黄泉边的彼岸……那里很安静,安静得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而我只想到了你。我也怀疑过,也许你根本就不希望我爱你,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放不下你,即使做了鬼,我也会去纠缠你的,到时候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所以,我想,我是不是该忘记你比较好?忘记你……我就永远地走出你的生命之外,我的自私、我的残酷再也不会为你带来什么痛苦。你是个太单纯的人,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我一种额外的负担,我怕你承受不了。如果有机会、如果这是无法选择的机会,忘记你,我想……会比较好……”
等到发现时,泪水已经流了满面,下着雨的天空,湿漉漉地淹没了苍白的痕迹。心慌了,心乱了,一把尖利的刀子插在胸口上,不断地搅动,搅得血肉模糊,心,找不到原来的形状,很疼,很疼。
“可是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我没有办法逃避……爱你。已经失去过一起,所以我知道那种滋味……我不想再尝试第二了。你最重要,只有你是最重要的,我可以放弃一切……只为你。”
“我们一起走吧,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不要什么权势、富贵,我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一个人,夜,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真实的?虚伪的?实在没有勇气去追问,因为,他还是如此、如此地爱他。
手指在梨木门上划过,一遍又一遍,想要画出凌的身影。指尖透过薄薄的门扉,感觉到了凌的体温,是这么的接近。
隔着门,吻他。
始终没有开门。

13(最终章)

时间象指缝中的沙,弹指间,流走了。
阳光从发稍抚过,滑到指尖,再落于脚踝上,象掺了水,越来越淡,越来越稀,最后消失了。
倦倦地、痴痴地,倚在门上,无声地等待着。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只是累了,不想动。
似是有流水的声音泠泠落落。
天黑了,月亮升起,从敞开的窗纱间透进了一抹苍白的颜色,轻似雪,薄如霜。
“凌……凌……”
烟雾一样飘渺的声音,幽幽的,不可分辨。
“凌……”声音大了些,夜象是从梦中醒来,仰起了脸。泪水已经干了。
“凌!”
猛然跳了起来,用力地拉开了门。
门外没有凌的身影。
月光落在滴水檐间,化为暗青色的水珠,滴下。
夜抱着日魂剑,赤足冲出门外,奔跑。
夜色下的枫叶,红得憔悴而朦胧,宛如熄灭的火。脚踏过一地的落叶,沙沙地响。

忽然间,风骤起,红叶飞舞,似月下妖异的蝴蝶,染了血。
夜心头狂跳,急急地奔了过去。
两道银白色的身影纠斗在一起,挪闪腾移,杀气凛凛。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叫声,飘落的叶子被风之刃绞过,裂开,碎掉,飞扬在月光里。天,下着红色的雪。
掠身,探掌,冽的脸上浮起了森冷的笑容。
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受了伤的手臂几乎无法用力,只能勉强防御冽的攻击。肩膀与手上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疼,汗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然而此刻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够退却。
“凌!”
来不及思考,夜本能地扑了过去。
冽恰恰出手。
夜闯入了冽与凌之间,向凌张开了双臂。
掌风压下,排山倒海地向夜的后背涌去。冽没有丝毫迟疑。
凌动了,比任何时候都快,拉住夜,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
巨大的力量将俩人重重地摔出,跌到地上。血从凌的口中喷出,洒在一地的残叶之上,分不清是血的颜色还是叶子的颜色,浓浓的绯红,化不开。
夜想伸手去扶起凌,手伸出去了,快要接触到凌的时候,却象被烫着似地缩了回来。
冽拂了拂衣袖,负手踱了过来,望着凌冷冷地笑:“只有这你没有让我失望,果然接下了这一掌,我知道你绝计不会躲开的。”蹲下身子,用森森然的目光残酷地凝视着凌,他的声音却是温文尔雅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冽抬起了手掌,气流陡然压抑了起来,长衫银发无风自动。
夜蓦然回首,睁大了眼睛,愤怒地瞪着冽。
冽的眼中精光暴闪,杀机乍现,但脸上却带着柔和的微笑,看着夜:“你放心,我不会置他于死地的,不过是想砍下他一条腿、一只胳膊,剜去他的两只眼睛,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不会死。”
夜手脚冰凉,不由自主地向凌靠去。凌握住了夜的手,握住了夜手中的日魂剑。
冽的脸色马上变了,劈掌压下。
风起。
电石火光之际,凌却冷酷地笑了,翻腕,日魂剑从夜的手中滑出,落入凌的掌内。
“妈妈在等你呢,下去陪她吧,哥哥。”凌的声音清澈得象水晶、象冰。
凌扬臂,挥剑,金色的炎华在瞬间照亮了夜色天幕,如太阳的光辉融化万物,轰然而鸣。银色的风撞上金色的光,被吞没了。空气里似乎燃起了火焰,以雷霆万钧之势撩开。
刹那,一切只在刹那。当夜从眩目的光焰中回过神来,已经被凌推开了,而日魂剑正插在冽的胸口上。
枫叶的焦灰从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跌落尘埃,叹息,无声。
冽的表情僵住了,然后,苦涩地笑,艰难地转过脸来看着夜,他似乎想伸手,而手已无法抬起,身子摇晃着,却不倒下,只是定定地看着夜。
惊惧之下,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夜,让他扑向了冽。
这时,冽倒下了,倒在夜伸出的手中。
“对你说过很多谎话,可是……我爱你,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呢喃般的呓语,随着风拂过夜的耳畔。而夜已经看不见冽眼中的神色了,冽在他的手臂间化为金色的灰烬,只有日魂剑“铛”地落了下来。

捧着手中的灰,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风止。
灰烬在手中渐渐地冰冷,软软的,绵绵的,从指缝间漏下。呼吸间,死亡的气息刻入骨髓,感同身受。最炙热的火与最寒冷的并各自占据了身体的一半,令身体裂开。
没有眼泪,也找不到悲伤,只是惘然如梦一样的惆怅。夜静静地跪着。
凌挣扎着爬了过来,到夜的面前,喘着粗气瞪着他。
夜垂着头,木然地看着手中的灰,不言。
浓浓郁郁的夜色安静得让人想要尖叫。
凌的手抚上夜的脸,低低地道:“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忽然暴怒地咆哮了起来,“不要看他,不要想他,你的心里只许有我,不要容纳其它任何东西。”
夜猛然抬起脸,甩手狠狠地给了凌一记耳光。
“啪!”,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暴怒的神情怪异地冻结住了,又仿佛崩溃般地垮下。
夜抓起日魂剑,架到凌的脖子上,嘶哑地叫喊:“你答应过我不再用这把剑杀人,结果你还是在撒谎!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相信你的话?你说呀!”
凌拽紧了手心,双目尽赤,用狂乱而迷离的眼神盯着夜:“若不然,你要我如何?你要我束手就擒,任凭他在我的眼前将你带走,任凭他把我碎尸万段?我做不到,我愿意死,可是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带走你,我不能!”他突然抓住了剑刃,压向自己的咽喉,颤声道,“你若为此而恨我,我无言以对。我说过,我愿意死……愿意死在你的手中,只要你能原谅我。”
夜的手一震,剑锋斜斜地滑过,在凌的肩胛割出一道的伤痕,血流了出来,却不甚显眼,因为凌本就满身血迹。
日魂剑在暗中如火,焚烧夜色的沉,火焰般的剑随着夜的手无力地落下,插入地里。夜拄着剑,将脸埋进臂弯里,他的声音如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不一样的开始,我以为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原来却是我错了。这就是命运吧,就象一个很大很大的轮子,无论我们走得有多远,还是会被拉回出发的地方。”
浮云残月两相思、两相聚。月光愈淡了,夜色愈浓了,黑暗中,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了,感觉到的只有温度,冰冷的,或者是,炎热的。
“夜……夜……”凌痛苦地喘息着、呢喃着,“从头到尾,我只相信一件事情,是神让我遇见了你,让我爱上了你,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包括你,包括我自己。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留住你、只是想留住你,仅此而已。”
“不要……留我。”夜摇头,一抹蓝色的月光从眼角滑下,淌到唇边,凝成了一滴小小的水珠,“我累了,我怕了,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留在你身边,只会让我发疯,我真的……累了,也怕了。”
是的,他的灵魂快要沉睡,他的心快要麻痹,痛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所以害怕。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身体惶然失措,找不到自己的主宰,很害怕。
凌绝望地伸出手,就象溺水的人一样抓住夜不放,紧紧地抱着,痴痴地在夜的耳边低语:“你为什么要怕呢,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很贪心吗?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我的命,即使变成了鬼了,这回我也要让魂魄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为什么要害怕呢,是我爱你爱得不够吗,是我爱你爱得不够多吗?是吗?”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现在。”喉咙很酸,有什么东西苦苦涩涩地要涌上来了,又生生地咽下。夜的眼波如水,淹没了惨淡的月光,他的嘴唇慢慢地贴近了凌的额头,轻吻,“我的答案只有一个……请让我离开你。”
“不!不!”凌惊恐地拒绝,将夜抱得紧紧的,紧得夜透不过气来。
柔软的、冰冷的嘴唇,拂过凌的额头,小小的吻,又细又碎,仿佛羽毛沉入水底,仿佛蝴蝶掠过阴,没有痕迹的流连。夜缓缓地掰开凌的手,小心地、用力地,一指一指。
“让我离开你。”夜捧着凌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温和地轻声絮语,“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以前的我们太冲动了,什么都来不及去考虑,匆匆忙忙地就到了今天,而现在,真的……需要想一想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最重要的?”
“太迟,太迟了。”凌的声音就象是在呻吟,“我已经爱上了,放不下了,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
夜柔柔地抚摸着凌的脸,蓝色的月光在眼波中泛着水的涟漪,丝一般地缠绵、梦一般地朦胧:“你必须冷静。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而你在这里等我,好吗?”他的手捂住 凌的眼睛,倾身,轻轻地咬了咬凌的耳垂,“让我决定一,就这么说好了,你在这里等我,凌,等我想清楚了,我就回来找你。”
细细软软的话语,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淡然与……决然。
红叶在黑暗中一片一片地凋零,落寂无声。
凌乞求般地拉住了夜的衣袖,可是那轻轻薄薄的绸缎却象云一样,无法掌握,从他的手中飘走了。
夜抓住日魂剑,撑着剑站了起来。

“在这里等我,一定要等我,否则,我回来就找不着你了。”这么温柔地笑着、说着,而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回来。累了,怕了,即使什么都不能够做到,还有一件事情……只有这一件事情可以由他掌握,那就是逃跑。
凌徒劳地伸着手,却什么都抓不到,除了月光。
落叶沙沙地响,那是夜离去的声音,象虫子在慢慢地啃食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掉、吃光。凌觉得胸口下面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找不到心的位置。长长久久地跪着,如岩石刻成的雕像般,凝固不动。等待,在那个人回来之前,他想,他会一直一直等待下去。
*     *     *     *     *
漆黑的夜晚,太阳坠落在世界的另一方,没有光线遗留下来。
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找不到目的、找不到方向,只是离开……离开而已。
背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夜,每走一步就绊一下,绊得生疼,可是宁愿疼着,却强迫自己不能回头。想跑,跑不动,想停,停不下,身体宛如被下了咒语,在灵魂之外移动。
……
周围的空气在忽然之间凝固住了,冥冥的月光妖异地掠过天幕,又隐没。
紫琉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的面前,阻住了夜的去路。黑檀色的长发、黑檀色的眼睛,比夜空更阴暗,发出清冷锐利的光。暗夜中的女王,尊贵而沉,傲然而立。
天愈发阴了。
夜停下脚步,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看紫琉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涩涩地道:“终于想要杀我了?”
紫琉璃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抿住了。
夜木然地笑笑,迈着沉沉的步子继续向前走。
三步、两步、一步。夜走过紫琉璃的身边,交错之时,紫琉璃倏然动了,掠手夺过夜掌中的日魂剑,抬腕,反手抹过夜的颈项。
夜幕下,阳光乍闪,带着绯红的血的痕迹。
夜捂住喉咙,摇晃着,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不太也不太浅的痕迹,恰恰划过了颈上原有的伤痕,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缓慢地透出指缝,无法停止的趋势。
“为什么要和我争?”紫琉璃的声音象冰一样冷,冷得打颤,“明明是你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能够要从我这抢走?”
夜想回答,但喉咙疼得说不出话,他只能无奈地对自己凄然一笑。
紫琉璃蹲下身,生硬地扯起夜的头发,强迫夜抬起头来,直直地瞪着夜:“从我一出生,族中的祭司长就对我父皇说,我的姻缘应许于西方白虎。玄武白虎,天定一世相偕,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出现。当我在朱雀国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的心就乱了,我爱他,比你更甚百倍地爱他。”紫琉璃的语调尖利了起来,象是要生生地要夜撕成碎片,“我父皇为了替我救他,逆天召魂,因此而折寿。我嫁给他五年,没有违逆过他一句话,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而你……你只是这样简单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什么也不用做,就把他的心带走了,洛夜,我恨你!我恨你!”
“对……对不起。”夜努力地想开口,和着血沫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说不出口的抱歉,是对谁的?
风掠过,不太大,却冷到骨髓里。天空静静地沉默,很暗。
紫琉璃的动作转瞬却轻了,手指柔和地划过夜的脸颊,眯起了眼睛,眼眸里漾起明媚娇柔的波光,象雾一样婉约迷离:“自从你来了以后,他再也不理我了,其实,哪怕他恨我也好,我只希望他天天想着我,天天念着我……不过,现在好了,他一定又会重新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来,你说对不对?”
身体很冷,温度随着血液一起离开他的知觉,死神张开黑色的羽翼,拂过他的脸颊,带着黄泉下彼岸的香气,象檀香的灰,捻碎在月光下面,很冷,冷得身体在发抖。可怕的死亡,寒冷的死亡,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寒冷的事情就是再也见不到凌了。忽然间夜急得快要发疯,挣扎着举起手,颤抖着伸向枫树林的方向,喉咙间咯咯作响。血的味道是苦的,咽不下去,从嘴角溢了出来。
紫琉璃拉住夜的手,优雅地微笑;“你是不是想去见他?”
“凌……凌……”夜撕扯着裂开的咽喉,拼命地想要呼唤出那个名字,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地呐喊。还来得及吗?来得及吗?让他再看凌一眼,真的,他不贪心,只要一眼就够了。什么都不用考虑了,这是他最本能的要求。
“我会带你去见他的。”紫琉璃抬手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轻笑,“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他亲眼看见你死去,免得他傻傻地在那里等你。”她小心地抱起了夜,“来,我们走吧。”
紫琉璃脚尖一点,向枫树林的方向飞掠而去,暗夜中,如黑色的风。
*     *     *     *     *
朦胧的月光是从天的尽头飘下的一幕烟纱,拂过凌的银色长发,凝结成薄薄的白露之霜。月如水,淹没了夜晚的空气,带着一种寂寞的味道,涩涩的、冷冷的,从指尖漫过发梢,将人溺死。

枯萎的叶子,如蝴蝶奄奄无息,拢起翅膀,在黑暗的空气里舞过最后的痕迹,没于尘埃。
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待。沉默中,有月光落地的声音,有叶子枯萎的声音,还有,思念时,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待……、
衣袂飘飘的声响,象丝一样掠过空气,在月光的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听见了一种浓浓的液体溅落在枯叶上的声响。叶子又红了。
紫琉璃踏空而来,落于凌面前,轻轻地从手中抛下一个人,温柔地笑着:“你在等他吗?我替你把他带回来了。”
凌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夜的躯体沉沉地落入他的臂弯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在看见凌的时候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带着淡青色的月光,在眼波里掠过烟雾般的影子,然后,眼睛睁大了,直直地盯着凌。喉间流下的血把夜颈下的衣服都染红了,那一片血红之下,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凌的头脑刹时一片空白,想哭,或者是,想笑,分不出来,象做梦一样恍惚地搂住了夜,轻声问:“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你知道吗?”
夜苍白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嘴角边泛起一丝模糊的表情,象是微笑。一种倨傲的、脆弱的微笑,水晶般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水中之月、镜中之。
凌突然发现脸上很凉,却原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面,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却原来心已经裂成了千百碎片。狂乱地、嘶哑地吼叫:“不许离开我,夜,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听见没有,不许走!”
“凌……凌、凌……”夜想呼唤,想呼吸,他不能。他觉得自己象是离开水的鱼儿,在岸上,被凌的气息包围着,可是他感觉到的却是窒息的冰冷。
夜的嘴唇在动,凌看见了,不是听见,而是看见夜在叫他。小心翼翼地碰起夜的脸,用颤抖的声音惊恐地道:“不要说话,你在流血呢,要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都听你的,现在,求你别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说了,你一定要听好,一定……”微弱的话语,每一个字节都象刀子锐利地割过夜的咽喉,把肌肉撕成一片一片。疼,疼得手指尖都痉挛,可是还是拼命地从喉咙挤出声音来,呢呢喃喃,絮絮哝哝,缠绵不休的,只有几个简单的字眼而已:“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眼角有泪,没有滴下。
“我爱你……爱你……”
柔软的月光温柔地流过耳畔,恍惚一笑。风驻足于遥远的天方,幽幽地呜咽。叶子落在尘埃之上,已经无法叹息。红尘外,红尘里,有人醒了,而有人……入睡了。
听不见了,或许原本就没有存在过这种声音,有人说爱他。凌慢慢地吻上夜的嘴唇。呼吸,那是夜最后的呼吸,也是属于他的。心痛……欲死,偏偏还活着。凌痴痴地抚摸着夜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用尽所有的感觉来记忆,再也不会忘记的东西。
“我一直相信,无论你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你都会回来的,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等你,可是……现在你要去哪里呢?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说起来……最残酷的人还是你……是你啊。这,又是……我输了。”
眼前炎光一闪,晶莹的日魂剑被倒持着递到凌的面前。紫琉璃蹲下身,望着凌,淡淡地笑,笑颜如兰,高雅无尘:“是我杀了他,你要为他报仇吗?”
凌漠然地看了紫琉璃一眼,平静地接过剑,垂眸看着夜,脸上泛起了宠溺的温柔,低低地道:“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无论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会一直跟着你的……”抬腕,剑尖指向自己的胸口。
“凌!”紫琉璃猛然煞白了脸,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剑,尖叫,“你要做什么?”剑刃割破了她的手掌,血肉灼焦时微微有“兹兹”的声音。
凌挥手甩开紫琉璃,皱了皱眉头;“别用你的手碰脏了日魂剑,夜会生气的。”
紫琉璃的脸痛苦地扭曲了,跪倒在凌的面前,零乱而尖利的光线划破她黑色的眼波,扯得支离不堪,她凄厉地叫道:“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你最喜欢的人,凌,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恨我吗?”
“恨有什么用?杀了你又用什么用?”凌茫然地道,“我曾经以为,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到,可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了。”他抱着夜,用梦呓般惘然的声音道,“你不要吵我,他刚走,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黄泉之府那么大,他一个人会迷路的,迟了的话,我就找不到他了。”
紫琉璃的眼神倏然邃,带着冥冥的幽息,她向凌直直地伸出了手,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地道:“我可以让他活过来。死了不到一刻,灵魂刚刚离开身体,只有这个时候召魂之术对他有效,你……要不要考虑?”
月光如水银泻下,渗入地底,消失了。没有光的影子,惨白的月亮象一张拉开的弓,透明的箭指向轮回。
凌僵硬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紫琉璃,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破碎,仿佛快要停止。手固执地抓住剑,用力到指节都泛青,指甲掐进肌肉,血沿着剑柄淌下。身体渐渐地摇摆,如倾天狂涛中的一叶扁舟,不能自主沉浮。他猛然抛开了剑,紧紧地抱住夜,如负伤的野兽般咆哮:“条件?什么条件?”
“我要你……”紫琉璃凄迷宛然地笑了,在无色的月光下,“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西翮凌,我要你发誓,生生死死都要与我相随。”
凌的眼眸里似乎透明的液体又要滴下来了,那么迷离、那么缠绵,地凝视着夜静止的容颜,艰难地举起右手,缓慢地从口中吐出低沉的话语:“我西吓凌,对天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北轩紫琉璃,生生死死都要与之相随,如违此誓,愿遭神诛、鬼灭、天人共弃。”
夜不会生他的气吧,因为夜听不见,根本就听不见,只是那么安静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他的夜,从来都没有这么乖过。

紫琉璃优雅的对凌鞠了一礼,施施然站了起来,敛了敛衣裳,抬臂,指向天之北空,修长的手指在虚无中划下圆轮的轨迹。
“黄泉的冥者啊,以玄武之名,请为吾开启地府之门。无生,无灭,非天,非绝,奈何桥前,忘川彼岸,魂归来兮。”
地下的鬼魂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呼唤,于沉睡中苏醒,啾啾悲鸣着,拖着腐朽的骨头爬出,挣扎着拥向轮转的裂缝。
天神在苍穹之外咆哮了,天与的摇晃着,倾斜到不知名的方向上。
命运的线,究竟牵在谁的手中?恍惚间,听见鬼的窃笑与神的叹息。
*     *     *     *     *
黎明,阳光是淡淡的苍白,穿不透夜色遗留的阴影,空旷的原野中,灰蒙蒙地一片。风掠过长长的艾草,飘向广漠天空。天空,是无边的寂寞,连风也萧索了。
凌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举目远眺。视线的尽有一辆马车,独自在旷野中前行,慢慢地、没有回头地驰向天与地的交接。马蹄碎碎的声音,踏在心上,心不堪重负,沉沉地坠了下去。凌如石刻的雕像,僵硬地站着,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仍然站着。
“他走了。”紫琉璃垂手立于凌的身后,幽幽地道,“这一路上有青龙王护着,你也不必担心他的安全了。”有意无意地顿了顿,继而又淡淡道,“下过黄泉的人,必定饮过忘魂之汤,不知……他是否还会记得你?”
风大了,银色的发丝在风中零乱地飞扬,相互纠缠。
凌猛然旋身,望着紫琉璃,目光如剑、如冰,脸上的表情只有冷酷。
“好了,现在你再也不会为他的事情烦心了。”紫琉璃的眼眸明媚了起来,似乎娇羞地一笑,咬着小指头,轻轻地道,“你莫要忘了,你已发过誓,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的。”
凌生硬地抽动嘴角,仿佛浮现出一种残忍的笑容,逆着光,朦胧的天色下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他的声音如沙子般生涩粗糙;“是的,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会带上你。”手腕一抖,“呛”地一声,抽出一柄长剑,剑尖直指紫琉璃,“你的尸骨。”
紫琉璃恍若未觉,垂下眼帘,腮上飞起两抹桃红,笑得愈发地温柔,低低地道;“凌,我们生个孩子吧,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剑尖一颤,划破了雪白的肌肤。
紫琉璃向凌伸出了手,想要拥抱凌;“我逆天召魂,想来命不久矣,在我走之前,我想留下一样东西……属于你和我的东西……凌,我们生个孩子吧。”
天还是那么暗,等了很久,太阳也没有升高。
*     *     *     *     *
秋时节,南方朱雀的天空下还徘徊着懒洋洋的暖意。
枫华艳艳,最是浓时,火的温度,血的颜色,燃烧起来,染红了天,也染红了地。重重叠叠的叶子缠绵地拥抱着彼此,偶尔风过,在轻风中呢喃絮语,沙沙地响。阳光从遥远的天方洒下,透过叶子的间隙,在地上剪出了点点碎碎的金子,明媚清澈。
红叶,碧水清潭。叶影绯红,如一幕烟罗轻纱,倒掩于水中,泛起涟漪,烟纱笼梦。
美丽的少年立于水中央,蓦然扬首,细碎的头发象丝一样甩到耳后,甩落一串晶莹的水珠,在半空中划出透明的弧线。浓密的睫毛上沾着阳光的粉金,掠过幽黑的眼波,波光邃潋滟,却带着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惘然,了无痕迹。
枝叶密密,林子里恍惚有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如沙子的漏过指缝。少年心念一动,侧耳倾听,却未有动静,良久,轻轻一叹。
却在此际,枝叶一声“哗啦”,一个男人拨开红叶,踏到水边。银色的长发,琥珀般的眼眸,男人的身形英挺而高傲,带着一丝憔悴,而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地明亮。
银发的男人看见了少年,笑了,那样的笑容,在金色的阳光下,温柔得让人心都要碎了。“我回来了,你想我吗?”男人低低地问。
少年回眸,眼中似有火,亦似有水。
“你想我吗?”男人虔诚地跪下,向少年伸出了手,“想我吗?”
有红叶飘零,如翩翩羽蝶掠过,遮住了眼睛,看不见,眼底有泪。

红叶舞玄武之暗 秋叶影 [element_l] 1K 7-1 12:56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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