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 5-END by 阿堵
第 5 章
海西棠的马车一路向东,再折向南。丹青看沿途景色越来越熟悉,忍不住问道:“西棠大哥,你约了怀山先生在哪里汇合啊?”
“师傅叫我去池阴县‘高升客栈’找他。”
“怀山先生不是号称‘西北神医’?怎么是池阴县人吗?”
“嗯。”
丹青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咦,我也是半个池阴县人哦。”
海西棠一愣:“这话怎么说?”
“我外祖家是池阴县人氏。没准和怀山先生是街坊――甚至是亲戚也说不定,呵呵。”
“不知丹青外祖家贵姓?”
“姓屈,很有名的大家族呢!”
海西棠一惊,随即郑重道:“丹青,没准――让你说中了。”
听到屋里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说“进来”,丹青跟在海西棠身后,一颗心“咚咚”如滚雷不息。
是舅舅啊!之前听舒至纯说起洪娥,丹青心里就有无尽的欣喜和遗憾,形势所迫,竟不能和堂姐见上一面。而现在,又一个血脉至亲近在眼前,丹青由衷觉得,上天待自己实在不薄。
推开门,坐在桌边的人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冲他们微微一笑:“西棠,怎么才到?害我等你好几天。”
那是一张清逸秀致的脸,一时看不出年纪,仿佛三十上下,又仿佛四十上下。和自己徒弟说话完全是一副平辈论交的口吻,还带一点撒娇的味道。奇怪的是,这种姿态由他做来,居然十分亲切自然。
“这个就是丹青吧?”海怀山笑问。心里却道:奇怪,这孩子见到我怎么这副表情?不过,看他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眼熟……
海西棠把激动得满眼泪的丹青推到师傅面前:“师傅,丹青最初的本名,叫做洪成璧,他的母亲姓屈。”
丹青“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我娘是屈海苓,有一个舅舅……叫做屈海寰……”
海怀山猛然站起来,把丹青拉到面前细细端详,红了眼圈道:“你父亲是洪一凡,你还有个姐姐……对不对?”说着,把丹青搂到怀中,“好孩子,别哭了,舅舅在这儿呢……”一边说,自己一边掉眼泪。
海西棠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替他们高兴得心酸。从他的角度看去,两个人气质迥异,可是那精致的眉眼,竟有五分相似。若是早些察觉……三年前就该相认啊。
好容易收了泪,丹青抱着海怀山不松手:“舅舅,舅舅,舅舅……”
唉,这可怜的孩子,多少年未曾享受过亲情……海怀山轻轻拍着他的背,满心都是舐犊之爱。
“你也知道,屈海寰这个名字,我是再不会用了。那么你呢,舅舅也叫你丹青好不好?”
“好。”
至亲重逢,都已经改名换姓。江山不能依旧,人事面目全非。喜悦之中,无限苍凉。
没有惊动别人,海怀山领着丹青悄悄去屈氏墓地给外公外婆磕头上香。
“……我离家的时候,你姐姐才一岁。再回来,老头子老太太都被我气死了……你们一家子也不知去向。后来在江湖上听说了蜀州洪家的事,前去打听,都说男丁没留活口……天可怜见,竟然还能找到你……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
丹青壮起胆子问道:“当初和舅舅在一起的人……”
“死了。”
啊?!丹青一下子蒙了。
小时候,舅舅是外祖家的禁忌话题。可是越这样,越有人感兴趣,总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传言:十六岁的世家公子、美丽少年,无意中救下纵横一方的江湖豪客,从此福祸与共,生死相随……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江湖子弟江湖老,埋骨何必是故乡?他是江湖人,死在刀剑下,意料中事。”
――多少年了,终于可以这样平静的说出口。心中犹自恨恨:你走得那么痛快,那么英雄,把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险恶江湖。这口怨气,至死难消。
“舅舅……”丹青心中大恸。
相爱却不得相守。
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传奇,原来也是这般黯然了结。
池阴事了,丹青跟着舅舅北上入豫州,再转向西进入雍州,往他隐居的试笔山行去。
一路上,海氏师徒把丹青照顾得无微不至。海怀山亲情泛滥,简直不知如何疼爱才好。在神医的亲自调理之下,丹青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心情也振作不少。
海怀山也曾问过,当日为了什么事情要易容逃命。丹青笑笑:“已经没事了。”海怀山知他师门隐秘极多,规矩很严,也不再追问,只是吆喝海西棠忙东忙西。丹青这才知道,人前风光无限的西棠大哥有这样的劳碌命。
西棠道:“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爱你师兄爱到骨头里了吧?遇见他我才晓得,原来世上还真有气质沉的美人。”
丹青抿嘴乐。也要西棠大哥这样金玉其外,无赖其中的人物,才吃得住外柔内刚的水墨师兄。
迤逦行来,渐入盛夏。走到试笔山下,暑气尽消。只见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并不十分险峻,然而姿态秀丽,变化多端,令人神往。
说是隐居,海怀山住的地方其实离山下村庄并不远。很多人见到他,都又惊又喜的上来打招呼:“怀山先生回来了?”“这游历怎的走了这长时间?幸亏小陶小瓦医术不错,要不这十里八村还不得想死您!……”
看着这些淳朴的笑脸,穿过鸡犬相闻,人烟稠密的村庄,丹青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忽然真正放松下来。沿着青石台阶慢慢朝山上走,一路鸟兽作伴,木相迎,草庐一角在半山腰若隐若现。丹青想,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反正舅舅已经想办法通知了东家。
抬首望,碧空红日,青山白云。
站定了,猛吸一口气,冲着山谷放声长啸:“啊――”
对面山上却忽然响起女孩子的歌声:“哎――江水长来碧山青,郎唱山歌妹知音。郎把峰头隔山望,月下三更妹留门……”
海怀山和海西棠哈哈大笑。丹青臊红了脸,扔下他俩往山上冲去。
这一天几个人在院子里翻晒草药,忙了个多时辰,小陶小瓦去准备午饭,海怀山道:“西棠,咱们从京里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得好好整理一下了。”
海西棠连忙应声“是”,跟着师傅进屋。
“丹青,你不是会写字么?正好,来帮舅舅抄方子。”
丹青不满的嘟哝:“什么叫会写字?舅舅,我可是临仿界的天才。您说吧,喜欢什么字体,只有您说不出来的,没有外甥我写不好的。”
西棠很配合的点头:“是,无痕也说,丹青眼到即能手到心到,所以无体不备,实在是难得的全才。”
闻说此言,丹青眉眼笑:“真的?师兄这样夸过我?”
海怀山道:“我也不要你写这个体那个体,就写你自己的体吧。”
丹青一愣,道:“舅舅果然高明。我还真没什么机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写字。也罢,今天试试手。”
三个人进了屋,海怀山打开地下的大藤条箱子,和海西棠一起把里边的草稿便笺拿出来摊在条案上,开始一张张整理。有的是药方,有的是病例,有的是书籍条目注释,有的就是一段不知所云的话。
丹青看了看,其中居然还有皇帝起居录里的内容,不由问道:“舅舅,这些东西……您不会是从宫里偷偷抄出来的吧?”
海怀山得意洋洋:“然也。要不我师徒二人何必摧眉折腰事权贵,在太医院委屈好几年。”
丹青乍舌。又是一个为追求事业奋不顾身的狂人啊。
这时海西棠理出一沓药方递来,丹青拿过案上的金粟冷光笺,略一凝神,提笔开始抄录。
起头的两张,写得还比较慢,到后来,速度逐渐加快,一张方子竟然只须看一眼,就从头默写到尾,再换下一张。
清理资料的两人起先只是偶而瞄他一下,没过多久,完全被他吸引,干脆放下手中的活,站到身后专心致志看起来。
海怀山拿起字迹已干的几张。嗯,笔笔有源头,字字有来历,流畅舒展而又法度谨严。又拿起后来的几张,渐渐脱了窠臼,飞扬跳动,摇曳生姿。放下笺纸,再看案上丹青刚刚写好的两张。只见笔画变幻无穷,满篇勾连呼应。分开看,每个字如白雨跳珠,晶莹透亮,铿锵有声;整体看,所有字浑然一体,水起潮动,流涌回旋。叫人每多看一眼,就多一种印象,只觉意随心转,纷至沓来,无边美景,目不暇接……
“还有没有?”丹青长吁一口气,心中畅快无比,转过头问海怀山。
师徒俩都是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没有,这一大箱子呢,可够你写过瘾的。”
“若不是这急急忙忙,走得狼狈,还能多带一些回来。”海怀山叹道。
“咦?难道舅舅你东窗事发了?从皇宫里逃出来的?”
海西棠也望着师傅。这师傅找了个借口说老母辞世,要回乡奔丧,突然坚决向太医院请辞,也一直没有跟自己说原委。
“西棠别这么看我。当时咱们人没有离京,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后来走在路上,我想着你终有一日要回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犹豫要不要讲。”再后来遇到丹青,师徒俩也忘了提这茬。
“三月的时候,皇帝就时常说头昏眼晕,夜里心悸多梦。太医院都说是劳累过度,我看不尽然。”
猛料啊。海西棠和丹青都坐下来,支着耳朵瞪大眼睛听海怀山讲皇家隐秘。
“我也去皇帝寝宫请过几回脉。书案上有一个祥龙木雕的笔筒,那是安神的宝贝。可是三月再去的时候,味道有点不对,像是遇着了犯冲的东西――虽然若有若无,哪里瞒得过我的鼻子。与祥龙木犯冲的,只有乌青草。若单用,那都是救命的神药;若混用,则损人心神。时间长的话,可杀人于无形。”
“寝宫里头,只添了逸王进贡的一幅画,我看奥妙就在上头……大变在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师傅!”海西棠猛然打断。
丹青一张脸煞白,摇摇晃晃站起来:“舅舅……西棠大哥……我出去走一走……”
站在院子里,满地都是明晃晃的日光,如刀枪剑戟林立。
丹青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起死回生,天赐妙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一双握笔的手,竟然成了他手里杀人的刀。
恨。
好恨。
海西棠急着跟师傅解释了两句,忽听院子里小陶高声惊叫,忙冲出去。
丹青硬挺挺的站着,右手血流如注。地下,躺着一把铡草药的刀,和,一截断指。
第 6 章
宣召逸王入京的紧急敕令已经发出去三天了。赵炜因思虑太过,频频陷入昏迷之中。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生命从自己的体内汩汩流逝的声音。
英雄末路。有心无力。
防不胜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军队,没有领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亲信,看得严严实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赵炜苦笑。千算万算没算到,围困逸王的这个局,执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没有防备的环节。他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如溃堤蚁穴般侵蚀了自己的心,使得针对他的最后决断一拖再拖,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击。砥柱将倾,其余不过是摧枯拉朽,于他何足道哉。
不是没想过孤注一掷,奋起还击。然而……
赵炜看着面前两个儿子。八岁的承煦稚气未脱,看见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泪水鼻涕糊了一脸,问到学业,抽抽噎噎的告状太傅好凶。十一岁的承烈虽然聪明,却倔强单纯,体弱多病。这些年父子冷战,在教养他如何安邦治国方面几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几个将军调回来护卫皇城,让内廷侍卫和禁卫军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后呢?没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没有一个强大君主的锦夏,多少人肯老老实实安守本分?眼前骨肉,要如何保全?赵氏江山,难道真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赵炜一生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他的兄长,佩服他的兄长。那个在他看来孱弱不堪一击的大哥,那个似乎被他逼到绝境的大哥,原来如此大智大勇,有着远超常人的胸襟魄力。当日总以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这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若有当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后,今日竟是个死局。他这样不动声色拨茧抽丝,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织就了缚龙索。他这样瞒天过海点火起炉,反复锤炼精心打造,铸就了屠龙刀。更妙的是,这索这刀,只有自己看得见,须面带微笑引颈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从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马加鞭,不过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寝宫外头等候召见。皇帝不久前刚陷入新一轮昏迷,寝宫里一片鸡飞狗跳。不一会儿,五位公主先走了出来。看见承安,长公主赵漪领着妹妹们敛衽为礼。承安忙肃然回礼,温言安慰。
“大哥,”赵漪红着眼睛道,“我们身为女子,无能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里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厚,定能转危为安。”
望着赵漪远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聪明的女子,只提骨肉之情,不论其他。你若身为男儿,我只怕没有这么大的机会呢。”
好几个嫔妃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抹着眼泪出来了。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最叫她们惶恐。
潘公公出来小声对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还没醒,太医正在急救……”顿一顿,又补一句,“大皇子在里头伺候着呢。”这长居宫廷的老太监,对于皇家风云变幻自有他的敏锐。皇上这个时候把逸王召来,实在耐人寻味。先探探口风再说。
承安皱眉道:“听说小烈已经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诚纯孝,神鬼动容,可达天听。”
“真是……唉!”承安一跺脚,“小烈身体本来就不好,这种时候,他是万金之躯,怎么由着性子来……底下人也不知道劝劝。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着,叫他好歹休息一阵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监一脸感动,进去了。
这一等直等到红日西斜。
承安望着金碧辉煌宫墙上一缕夕阳,心中殊无半点胜利将近的喜悦。这么多年假戏真做,已成习惯。该说什么话,该拿什么姿态,几乎不用动脑费心,即兴上场,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这种惯性早已入骨髓,待人事,决断谋划之际,心自然顺着它的方向前进,在自己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务。
在这种惯性的驱使下,几乎都已经忘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也无暇去分辨被它碾过去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丹青打破这个惯性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于它的无往不利;而在他打破这个惯性之后,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当他转身离去,这强大的惯性迅速与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因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这惯性,乃是披荆斩棘的利刃,是滚滚红尘的生存法则。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尖利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惊起几只鸟雀。
“――宣逸王赵承安觐见――”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
“烈儿,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说。”赵炜一边喘气一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儿子――孩子,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啊。
承烈不明白父亲和承安哥哥说话,为什么一定要赶走自己,不过还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静静对望半晌,没有做声。赵炜脸色灰白,容颜枯槁。在等待承安进京的这些天里,前尘往事,缭绕心头,身体状况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诸脑后,末了,只剩下一个执念:让孩子们活下来。
“承安……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爱关怀,视若己出。”
赵炜直直的看进承安眼睛里:“皇叔身后,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这般……”
承安举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亲姊妹。赵承安在此向赵氏列祖列宗起誓,终我一生,尽我所能,保证他们平顺安康。若有违此言……”看一眼赵炜,后者正目光沉的瞧着自己。一咬牙,道:“若有违此言……叫赵氏江山葬于我手,赵承安为千古罪人!”
赵炜一口气泄下,软软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兴亡起誓,无论如何,暂时不会动手的了。
歇了一会儿,半闭着眼睛慢慢道:“承安……我这就立遗诏……把皇位传给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赵氏江山,来之不易……当初天下割据动荡,惨遭蹂躏数百年……太祖虽说承天运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屡经生死,才打下这一片太平……你父亲和我……自然不及太祖天资纵横,却也无日不是……殚精竭虑,方有今日局面……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当能成就千秋功业……”
说到这里,赵炜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来,从枕下掏出一封黄绫,打开来,竟是已经写好的遗诏,只是没有最后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盖玉玺。
承安替赵炜磨墨,看着皇叔强支病体,以“逸王赵承安”起头,提笔续写。
事情到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肃穆。叔侄间多少年来的心机阴谋,在一个共同的大前提下,变得无关紧要。他甚至不想再追问当年父亲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忽听赵炜叹口气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实在是佩服你……和你父亲一样,喜欢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龙木”笔筒:“皇叔,这东西一会儿我带出去烧了吧。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时候,养生的神物,也会变成致命的毒药。我不过凑巧知道了而已。”
“原来如此……人心不足啊……当年……你父亲生病的时候,如果不是我贪心不足……咳,如今这些话也不必说了……你去把那边书格上錾金箱子里的……玉玺……拿过来吧。”
忽然,赵炜露出一个震惊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头一看,竟然是承烈。
“你们……你们……”承烈双手抱着玉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浑身抖个不停。
父皇一定要单独和承安哥哥说话,承烈心里有一点难受。看着父皇那副样子,总觉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间,终于忍不住悄悄折了回来,躲在帘子后头听他们到底说什么。
好多话,听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传给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该怎么当。可是,难道父亲要死了吗?承烈的心揪起来……为什么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样的誓言,他对我那么好……
承烈虽然单纯,终究不是愚笨的孩子。听到后来,身体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
“烈儿,乖,帮父皇把玉玺拿过来……”看到承烈,赵炜几乎绝望。傻孩子,这个傻孩子……
承烈举起玉玺,狠狠往地上砸去。
火星四溅,玉屑横飞……
第 7 章
“师兄。”丹青觑一眼水墨的脸色,怯怯的唤道。
三天前,水墨光临试笔山。如今留白罗纹都可担当大任,水墨趁机告假出游。至于是打着探望师弟的幌子来看情人呢,还是打着探望情人的幌子来看师弟,不必细究。
甫至就被丹青吓得魂飞魄散:一张脸白得像他画画用的雪纺缣,右手食指绑着固定指节的玉板,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还有未曾洗尽的血迹。再听西棠讲了前因后果,整整三天,一句话也没和丹青说。
“师兄……”
水墨无声的飘进来,又飘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点心水果,冷冷的放到丹青面前。丹青低头一看,为了方便自己吃,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
陪个笑脸,盘坐在椅子里,用左手把碟子拿过来搁腿上,捏住一块点心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知道,我左手一样好使……”
“啪!”水墨手里的书猛地拍在桌子上:“你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来?嗯?!”
“师兄……”看着水墨冷厉的神色,丹青忽然觉得无限委屈。索性拿出小时候撒娇耍泼的本事,一边哭一边嚷:“我死里逃生……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见到你……你都不肯安慰我……”
哭着哭着,浑然忘了博取师兄同情的初衷,渐渐把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前人后掩藏心底的情绪全哭了出来。
“呜呜呜……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待我……他怎么能……一边那么好……一边那么残忍……我拼了命画的画……是给人看的……他拿去杀人……杀他的亲叔叔……呜呜……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丹青捂住胸口,“那时候,这里一下子憋得受不了……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我觉得自己就要气死了……咳……咳……”丹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泪水纵横。
“丹青,别哭了……别哭了……”水墨轻轻抱起他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抚平他的胸口。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多年前挨了师傅的打,举着两只粽子似的手,趴在自己肩头嚎啕大哭的孩子。
――这样灵气逼人的丹青,纯粹透明的丹青,坚持怀抱赤子之心面对命运的丹青,在艺术之路上所向披靡,在人生道路上劫难重重。
门开了,海西棠端着药碗进屋,看见这一幕,心想:总算哭出来了,还是师兄厉害。那个号称当舅舅的安慰了好几天,结果反过来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着一颗心在旁边看着,生怕他激出大病来。
丹青看见海西棠进来,有点不好意思。拿过水墨的袖子在脸上蹭了两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别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扇过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过药碗,拿眼神询问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气咕嘟下去,吐着舌头道:“一定是舅舅挟恨报复我害他担惊受怕,故意加了三钱黄连。”
话音未落,海怀山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西棠,煎二道的时候再加三钱。”
一时三个人都坐下,瞅着丹青。
十指连心,当时一气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觉得,过后那种锋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怀山要给他用曼陀罗,他却咬着牙死活不肯。他怕这实质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对另外一种更加无法忍受的痛苦。海怀山想想,也不再勉强。毕竟,清醒状态下接合的神经,也许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锐感觉也说不定。
丹青看着对面三个人六只眼睛,心虚起来,没话找话。
“呃……师兄不是问我……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来……”――好剽悍的开题,三个人都是一头冷汗,准备听他如何继续下去。
“师兄知道的,我向来是右手拿笔作画,左手拿刀刻印……当时那种情形下,气昏了头,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来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矫正过来。学刻印的时候,师傅倒是开通得很,随我喜欢。”说着,看看右手绑得笔直的食指,“舅舅也说了,只是力量和灵活性差点――就当是个纪念好了。其实……字画之道,最要紧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体投地啊――”
海怀山知他是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断了我也能给你接上,你就准备喝一辈子黄连吧!”
说了一会儿话,水墨道:“丹青,这来,其实是要告诉你,留白和可儿快成亲了,问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留白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儿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儿那疯丫头偏偏就能被他镇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见姻缘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动身吧。”
丹青一叠声的应着“好好好”,想起要离开舅舅,转过头看着海怀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东家一定欢迎的。”
“舅舅老了,不习惯那些热闹场合。你时常记得来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后,承安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在皇帝寝宫的偏殿里住下。
宫里宫外,没有人说什么。
大皇子本就体弱,连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过去。皇帝陛下终日昏沉,已到弥留之际。什么时候醒来,还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逸王赵承安,已经俨然是皇宫的代理主人。何况众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紧急敕令把他召来的,都提心吊胆又心照不宣的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从表面上看,承安没有任何逾矩之。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维持日常朝政,保证京城安定团结,其他事情,统统押后。自己则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顾皇帝和大皇子上。
现在,承安坐在灯下,看着面前缺了一个角的玉玺。照影心细,把承烈当时站的地方周围逐寸搜寻了一遍,几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来,用丝帕包好交给承安。
贺焱、赵让几个人站在当地――到了宫里头,规矩自然严格起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
“殿下,大皇子他……”
“说罢。”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劳累。咱们事先也没想到……他会陪着皇上在寝宫里待这么长时间,那祥龙木和乌青草……已经入神经脉络……性命倒是无碍,不过……神志受损,无法挽回,脑子不大好使了。”
贺焱语调哀戚,心头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最难的难题之一,老天爷帮着解决了。可见王爷洪福齐天,乃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赵承烈撞破真相,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爷要合法即位,总不能一上来就杀掉先皇遗子。现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过度而无法自持,当然很好理解。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玉玺。”
亲笔遗诏都已经到手,却不能盖上完整的玉玺。原本顺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证明,不知凭添多少变数。
“皇上那边,幸亏当初留了两片乌青草叶子。小月说,最多可以拖十天。咱们只有十天时间……”
自从承烈摔落玉玺的那一刻起,承安忽然意兴阑珊到极致。
拔剑四顾心茫然。
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当功亏一篑的时刻,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遗憾愤懑,而是命运的莫测和荒诞。这杀出来的一地狼藉,原来终归得我自己收拾。我想拍拍手转身走人,才发现所有路口都已被它们堵死。非得收拾好了,才可能寻到出路。
贺焱偷偷看了承安一眼,又一眼。最后鼓起勇气:“我们商量着,玉玺也不是没有办法……有一个人,或许……”
承安抬起头,几个人只觉明灯利刃一般的眼光扫过,心有余悸。
“不行。”
大家面面相觑――殿下的反应比想象中干脆得多啊,怎么办?
“殿下,”这种时候,贺焱当仁不让,只能硬着头皮上,“殿下十几年来,苦心孤诣,为的不就是今日?奈何……”
“没有玉玺,我也一样做皇帝。”
贺焱急了,只好豁出去做个诤臣:“若如此,殿下何必当初忍辱负重费尽心血,只求一个平稳过渡?只因殿下为的,不是手持权柄图一时之快,是要建太平江山创千秋宏业。属下等何以不惜肝脑涂地生死追随?只因殿下英明圣德心怀天下,乃是天赐明君。如今成功在即,怎能中道废弃?”
看承安没有板脸,贺焱放缓语气,恳切道:“眼下虽然风平浪静,待宣读遗诏之时,上边的玺印若有丝毫纰漏,朝中那帮老家伙定不肯轻易放过。若得不到他们的首肯,边关几位将军回京奔丧之时,恐怕别生事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属下等随殿下同赴黄泉倒也罢了,难道殿下忍心叫生灵涂炭,天下重起纷争?”
“况且……”贺焱估摸着差不多了,扔出最后一个筹码,“江山美人得兼,古已有之。殿下难道想就此抱憾终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人在身边,总有打动他的时候……”贺焱心说:用点手段,也没有关系,是不是?对上司只提出问题是不行的,还要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
沉默。
承安终于叹口气:“这件事――你们看着办吧……”
所以说,诱惑是魔鬼啊是魔鬼。
第 8 章
承安背着手在殿前小园里散步。照影、照月、君来三个人跟在后面。
皇城一片寂静。所有应酬娱乐宴饮交际已取消多日,各宫殿的主人都悄无声息的躲在自己的领地。
皇上的病一拖三个月,大家都有点疲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唯一的孝子也已经病倒。人人隐含焦躁的等待着。皇后、二皇子、妃嫔、宗亲每日早晚定时探视,左相、右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每天申时入宫集体看望一,其他时间,轮班在宫外十二个时辰相候,以应对紧急。说白了,就是等着看皇帝什么时候咽气,好赶着参加宣读遗诏的仪式。
最后的答案尚未揭晓,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试探潜在的新主子的风向。故此承安谨慎小心,不与任何人做私下接触。
一片寂静。
承安忽然转过身,看着后边三人:“我该怎么办?”
贺焱赵让二人提出来的方案,承安迟迟不能决断。如今每分每刻都关系生死存亡,不能决断,还不如最坏的决断。承安心中比谁都清楚,却觉得一颗脑袋万钧之重,点下头去,未必再支得起来。又或者,他只是需要更充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同意这个方案。
早在冯止赵恭追查无果,承安指示到此为止的时候,贺焱赵让就悄悄把这件事接了过去――一个优秀的下属,不能只顾低头拉车,还要经常抬头看路。殿下说“到此为止”,止到什么地方,什么程度,很有商榷的余地。而且,不同的情形下,还可能有不同的定义。对于这样一个大大的隐患,没有动作是可以的,脱离监控却绝对不能允许。所以赵让很有把握的保证,两天之内将丹青带入皇城。
然后呢?这种事,不比逼供,可以严刑审讯屈打成招,哪怕当事人心里有一分一毫不愿意也干不成哪。
照月看看天,又看看地,慢悠悠开口:“殿下,想叫一个人做他本不愿做的事情,不外乎这么几条路:诱之以利,骗之以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压之以威,逼之以势。诱骗之道就不必提了,他那么聪明,想都不要想――殿下觉得晓之以理如何?”
承安苦笑:“你认为,咱们在他面前还有理吗?”
照影道:“撇开私人恩怨不谈,说说社稷苍生还是可以的。”
照月嗤笑一声:“社稷苍生?看对谁说。他们那样的人,入眼都是千年兴亡交替,自己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社稷苍生,不过一场轮回罢了。”
照影提议:“何如动之以情?”
承安问:“你觉得……他对我有情?”
照月淡淡反问:“殿下对他可有情?”
承安默然。自认情似海又如何?还不是在这里算计他,逼迫他?――照月太可恨!
“不如压之以威?”
承安摇摇头:“他宁折不弯。”
只能逼之以势。
照月一摊双手:“我们只是再论证了三才先生和赵让大人的方案。”
承安眯起眼眺望天边归鸟。
恨甚。
又要逼他。
又逼我去逼他。
“殿下。”君来唤他一声,“现如今……殿下可否不即帝位?”
“……不能……”
“遗诏可否不盖玉玺?”
“……不能……”
君来看着承安,不再说话。在照君来的逻辑里,既是不得不做的事,那就只有收拾心情打起精神用心去做。最好做得又快又狠,让自己连回味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照影想一想,慢慢道:“这两天在皇上寝宫里,又见到了他当初画的那幅画。这再看,我想起一个问题。”
几个人都等着他往下说。
“他……如果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危,还……能不能画得那么好?”
照月轻轻一击掌:“有理。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正是因为在生死关头,才逼得他孤注一掷,把潜力和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
照影接下去:“所以,依我看,逼一逼,倒不见得是坏事……”
照月点点头:“不错。传国玉玺,是昔日篆刻大师邓砚山贺太祖登临大宝所刻,也是其巅峰之作。没一点压力,恐怕难以激出直追先贤的本事来。”又一笑,“……艺高者难免手痒,就算……明知死路一条,也未必能拒绝这样诱人的挑战机会。”
“而且……”照影斟酌着,“殿下既然觉得……他不见得有情……倒不如,不如……”
照月替他说下去:“不如逼出点恨来,总比心里什么也没有强。须知爱恨之间,一念之差,最难分辨……他玉玺过手,自认必死,到时候,殿下再……”
再怎样?这就不用爱情参谋们教了吧?
承安立定。
也罢。
你片尘不染。
我满手血污。
既然不能随你超脱,便把你拉下来一同沉沦吧。
丹青睁开眼睛,看见头顶上罗幔珠帘,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丹青公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定睛看去,竟然是赵让。
“噩梦噩梦,快点醒来,快点醒来……”一边想,一边伸手掐自己脸蛋。
赵让上前行了个礼:“冒昧把公子请来,得罪之,还请见谅。”――态度一定要好,面前这个人,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半个主子,这自己出手抓人,实在是万般无奈下做出的大大牺牲,只求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丹青想起来,之前他和水墨师兄在客栈里闲聊到犯困,各自睡下。现在,却到了这里。心神立稳:“这是什么地方?”
“逸王在京城的府邸。”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不知师兄怎么样。丹青慢慢坐直身子,看着赵让。
“公子上不辞而别,王爷甚是挂念。”
“赵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有件事想请公子帮忙。”
“逸王府手眼通天,我一介草民,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贺焱推门进来:“这个忙,丹青是一定帮得上的――有一方古印……”
丹青把右手伸出来,食指上伤痕宛然:“恕我无能为力。”
贺焱愣住。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旁边的赵让忽道:“公子可知,在下使什么兵器?”
另两人都不解的望着他。赵让功夫已臻先天之境,就连贺焱也没见他用过兵器。
“在下的兵器,乃是左手刀。”赵让看着丹青,“所以,我一见公子,就知道公子必定善用左手刀。”虽然此刀非彼刀,运力的方向、技巧,却有诸多异曲同工之。
――这一文一武两大宗师PK,丹青第一局全胜,这却叫赵让找回了场子。
丹青面无表情:“佩服。”
贺焱心道“好险”,幸亏峰回路转,柳暗明。看着那苍白而略显细瘦的手指,想起这双手的妙,暗暗叹息,忍不住问道:“丹青的手――”
“有人借这双手画的画杀人,我断指明志,立誓封笔收山。”
贺焱心中大震。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竟然用这样激烈的方式……与赵让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比的震惊和担忧:这件事……如果让殿下知道……只怕再也狠不下心肠……
试探着道:“殿下和皇上……他们叔侄间这些年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丹青看贺焱一眼:“先生,世人皆不得已。”
――不得已,能够解释原因,并不值得原谅。
贺焱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丹青,你说封笔收山。不过,天下事,总有例外的时候……”朝赵让使个眼色――就叫你我把恶人做到底罢。
赵让从旁边的隔间捧了个画轴过来,在床前的几案上展开。
丹青一眼扫去,只觉天旋地转,心突突直欲跳出胸腔,两耳“轰隆隆”响个不停,双手掩面倒在床上。
――赵让拿来的,是隆庆八年正月初八,师兄弟们欢聚一堂连句成诗后,十三岁的丹青作画,水墨师兄题字,送给师傅王梓园的那幅众弟子全家福。这幅画,师傅珍爱非常,从彤城一直带到乾城。
“他这样逼我……这样逼我……”丹青心中惊怒交加,恨极了赵承安。胸口剧痛,喉头腥甜,硬生生把一口鲜血咽下去。“他不过就是……有所图谋,我……犯不着和他赌气……我不能……害了师傅他们……”
慢慢撑着坐起来,垂下眼睛:“先生有话请讲。”
贺焱把一开始的话题接下去:“有一方古印――”
“是什么印?”丹青领教过逸王府中人避重就轻的本事。什么“下人不小心洒了点水”,其实是整幅画都泡成了浆。
“呃……是传国玉玺……磕破了边儿……”
“多大的边儿?”
“摔碎了一个角……”
第 9 章
六月十九,丹青入宫。
承安痴痴望着他。
这大半年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一颗心为了他拆开了揉碎了烤化了蒸干了――早把这个身影溶入骨血之中。
除了你,天下再没有别的人别的事,叫我这般销魂。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
“丹青……”仿佛呼唤,仿佛叹息。这一个镌刻在胸膛的名字多日不敢出口,此时却化作甘霖普降,迅速注入干涸已久的心田。
终于又可以看见他。原来……只是能看见他,就已经如此美好。
“丹青……”承安伸出手,想要碰触他。
“殿下有礼。”丹青双手拢在袖子里,微一躬身。
承安的手停在半空。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冷淡、疏离、痛恨……都很好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眼前的人飘忽不定朦胧不清……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这样美,又这样惶惑不安……一定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不要紧,慢慢来,慢慢来……
“你……走的时候,身子不大好,现下……好了没有?”
“托殿下鸿福。”
“怎么还是这样瘦……脸色也不好……”
“多谢殿下关心。”
“我……后来……”承安忽然陷入迷茫之中。
我是要说什么来着?我本来打算说什么来着?心底,对于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仿佛充满了忧虑和恐惧,下意识的命令自己不去想起来。苍天啊,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多好!如果……之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单单为了这重逢的一刻该多好!
“咳!咳!” 贺焱干咳两声。
唉,这半天还不到正题。不能拖得太久,虽然丹青自己一定不会说,但是万一让殿下发现他……曾断指明志,这事可就拿不准了。
承安放下手,呆立半晌,忽然笑一笑:“你答应过的,要刻一方印送我。”
“当日殿下也曾许诺,‘润格单算,另有菲仪’――果然厚礼。”丹青话里掺着冰。
承安温声细语:“不这样的话,你怎么肯来见我?你放心……”
上前几步,温柔的,坚定的,把他拥住,不容挣脱。
――啊,狂潮决堤而来,瞬间填满心中的空洞,波涛澎湃,击荡冲刷……疼……然而,如此心满意足……每一滴血液都叫嚣着告诉自己:不能放手,不许离开。
丹青身子笔直僵硬,别过脸去――他竟然,竟然,还有脸,还有脸叫我放心,叫我放心……这样的人,含着笑,带着泪,一刀一刀将你凌迟……
恨意如惊涛骇浪,卷起寒冰巨石,化作轻轻的三个字:“我恨你。”
承安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我只怕你……不肯恨我……”
唉……旁边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殿下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才会表现失常,大失水准。这样下去,搞不好要丢盔弃甲当场缴械。
“咳……咳!这个……殿下,时间紧迫,不如……请丹青公子先看看那玉玺。”
前朝的玉玺,早已毁于战火。元武帝平定天下之后,准备登基称帝。他一生纵横,沙场征战,谈笑用兵,自有睥睨天地的气势,对规矩细节并不十分看重。作为个人印信的,不过是一方私章,也未曾想过要专刻玉玺。
当年秋天,一向干旱少雨的西北蓝田突然连降暴雨,半夜电闪雷鸣,山崩地裂。雨停之后,蛇山顶上霓虹飞架,祥云拢聚。开始大家以为只是彩虹,后来发现居然连日不散,只怕是异宝出世。上山一看,峰顶一眼温泉消失无踪,泉眼露出一大块白色璞玉。
蓝田向以产玉出名,却多翡翠墨玉,白玉极为罕见。更何况其中七彩纹理隐现,云烟山水,鱼跃龙腾,堪称鬼斧神工。
这样好东西,自然进贡给即将举行登基大典的新皇帝。尽管元武帝是实干家,面对如此祥瑞之物,也是龙心大悦。
名满天下的大才子,篆刻大师邓砚山听闻此事,自己找上皇帝,请求用此玉为他刻一方玉玺。邓砚山清高出世,超然物外,一向不理会红尘俗事,皇帝很奇怪他怎么给自己这么大的面子。
邓砚山于是讲出一番话来。
“古人云,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故君子当如玉。天下纷争数百年,仁人志士何其多也?陛下能承天运,起草莽,收拾江山,独挽狂澜,正是君子中的君子。”
“玉在璞中,须君子具慧眼识之;玉不琢则不成器,须君子以妙手治之;玉通灵易碎,须君子以仁心养之。切磋琢磨,精雕细镂,贴身盘意,人玉如一――故治国当如理玉。方今天下初定,苍生久罹苦难,盼陛下以君子之慧眼妙手仁心,识之治之养之,使江山重焕生机,万民得以休养。”
“……故历朝历代,皆以玉制玺。玉玺,天子所重,以治宇宙,申经纶。陛下固然不重虚华,然天子威严,朝廷体统何以体现?此是国之重器,天子印信。敕令所到之,莫非王土,诏告所传之人,莫非王臣。进退法度,皆凭此物,实乃安危所系……”
一席话听罢,元武帝以为然。看看那块白玉,忽道:“这么大,只刻一方印未免可惜,不如请先生替朕再刻一方皇后印罢。”
邓砚山一笑:“具小爱者方能成大爱。臣愿效犬马之劳。”
元武帝登基之后,有感于邓砚山的这番苦心,遂将开国年号定为“伍德”。那块蓝田白玉刻成的玉玺,沿用至今。
这段典故,在邱容与《印旨》一书中记录最为详尽,是“本朝名印”部分的第一条,足足写了三页。邱容与曾入翰林院,多见过玉玺印文,赞叹说:“初见只觉端方温稳,再看一片浑穆磅礴,如泰岳岿然,江海吐纳。方寸之间,尽展天地浩然正气。”
丹青看着面前缺了一角的玉玺和碎片,自然想起《印旨》上的记载来。
――这最高权力的象征,饱含着一代艺术大师对芸芸众生的大慈悲之心,令人感佩不已。
沧桑巨变,过眼烟云。然而,活在当下的人总要苦苦挣扎,劳碌挣命。纵然明知一切嗔贪爱恨,终将幻灭轮回,可是,那过程中的苦难与欢乐,正是维系心魂的命脉。所有杰出的艺术家,无不善感而多情。苍生罹难,感同身受。邓砚山早已跳出红尘,却不肯冷眼笑看,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提醒即将登位的皇帝:善待天下。
丹青端详着那一小堆碎片。
如此国宝重器,为什么摔得这样狠?自然是为了争夺权柄。这些人,恐怕被权力迷了眼,蒙了心,已经无法体会其中意了。
承安看看玉玺,又看看丹青波澜不兴的面容,知道他心中定然万分瞧不起自己。懒得再掖着藏着,咬牙切齿道:“丹青,实话告诉你,如今皇叔危在旦夕,大皇子神志受损,身体羸弱,二皇子年仅八岁,一团孩气――这个皇帝,我是一定要做的。我若不做,自有旁人争着要做,到时候,只怕干戈四起,战火纷飞,你上哪去保全你的师傅师兄弟?我若没有玉玺,不过是多造点杀戮,堵住悠悠众口,何等省事?何必这般迂回曲折……何必这般……何必……”
一把将他拉过来按在自己怀里,贴上他的脸颊,语带哽咽:“我何必……何必……”
丹青冷冷的想:“这局面,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么?你凭什么觉得委屈?”忽然感到两行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脸,轻轻巧巧滴到脖子里。
身居高位的人,总容易用一己喜怒,去操纵众人的感受。难得他还肯委屈自己,大概真能做个不错的皇帝。
只不过――在心灵的天平上,我的痛苦与天下人全部痛苦一样分量。而,你给予我的痛苦,足以将天平打翻。
可以理解,不能原谅。
“殿下,你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丹青提醒承安,挣脱他的怀抱,继续静静的瞧那玉玺。
――方四寸,高约三寸,侧面分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上雕二龙戏珠纽。玉色莹润,宝光流溢,天然七彩纹理,生动鲜活,把上面雕刻的图案都衬得飞扬流动,仿佛要破石而出,离壁腾空。
丹青肃然道:“请殿下把玉玺翻过来看看。”
底部朝上,只见边宽四分,中间八个阳文篆体字:“奉天承运,恒寿永昌”。线条挺拔庄重,华润沉着。畅快中见顿挫,转折显流利。力量含而不发,更觉雷霆万钧,气质凝而有度,倍增威重尊严。笔画疏密扶接,暗合阴阳消长,字体断续绵延,隐含天地变化――最后,所有这一切都被那四分边稳稳框住,渊停岳峙,万古长存。
只可惜,左边“恒寿永昌”最下面那个“昌”字,下半部分已经摔没了。
第 5 章
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玺上摔下来的碎片一一拨开,看损伤的程度。
贺焱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结论,实在忍不住,问道:“依公子看,有几分复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缩回袖子里,背在后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过关,问题不大。将碎片逐一按纹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细看,摆在桌上唬唬人,尽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盖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质地肌理极为温润细腻,皇家用的八宝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玺粘合得再好也会留下裂痕,印在纸上一目了然,糊弄不过去的。”
“这……”
“为今之计,只有……”
丹青自然带出一股成竹于胸智珠在握的神气来,一干人等全用崇拜专家的眼神望着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杂陈,又甜蜜又心酸又骄傲又失落。
“先把它补好了做样子给人看,暗里找一块大小一样质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盖的时候用点偷梁换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这个应该不难做到吧?”
被眼光扫到的某人只觉无所遁形,大为尴尬,差点红了老脸。
“只要应付过这一时,以后是沿用旧印,还是重刻新玺……”――那还不是皇帝红口白牙一句话的事?
贺焱忙把话接过去:“只是……急切之间,上哪去找一块质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着头,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觉得他心里知道,然而不肯说。略一思量,当即想到了。
“当初邓砚山为太祖刻玉玺,是皇玺和后印一对……”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这个细节来。
太祖元武帝三十二岁开国登基,此时成亲已有十余年,立发妻晏氏为后。那方和皇帝玉玺一般规模的皇后宝印,就是为她刻的。
晏皇后本是名门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书达礼,于乱世中慧眼识英雄,带着大批妆奁嫁给了尚在动荡挣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后晏氏便成为名副其实的贤内助,与丈夫一路扶持,不离不弃,坚韧聪敏,胆色过人。可以说,元武帝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君,这位结发之妻实实在在功不可没。
只可惜,十余年辗转流离的征战生涯,夺走了她的孩子,摧毁了她的健康。成为皇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芳龄不过二十九岁。
元武帝于是虚后宫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岁才重新立后。两个儿子赵焕和赵炜都是这之后生的。
晏皇后的故事,是锦夏朝开国传奇中最叫人荡气回肠的一个,朝野上下无不知闻。曾经还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编成了弹词传唱不衰。不过后来因为新皇后十分不喜,施了点威压,也就慢慢没有人唱了。
――既然是后印,那就应该在现任皇后手里。
贺焱微微皱眉:“殿下,文皇后那里……”
麻烦啊,这个敏感时期去讨要皇后宝印,必定引起对方惊疑――别的不说,光是悬个梁吞个金就够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么遥远的往事,缓缓道:“这方印……不在文皇后那里。”
承安的母亲死得早,父亲继承皇位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并没有机会执掌这方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皇后宝印。
赵炜即位之后,这方印就到了凤贞皇后手里。
算起来,凤贞是赵炜隔了一层的表妹,是赵炜母亲戚贵妃姑姑家的孙女儿。凤家乃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战乱中割据一方,不过很早就看清了形势,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国之后,自然接着欣欣向荣。
当年十九岁的赵炜,在一皇室扩大聚会上,见到了十四岁的凤贞,惊为天人,从此念念不忘。多方设法,终于求得元武帝向凤家提亲,娶了她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诸多甜蜜。赵炜二十三岁继承皇位,毫无疑问,立凤贞为后。
遗憾的是,两人成亲多年,却只有两个女儿。赵炜做了皇帝之后,子嗣问题日益突出,后宫渐渐充实起来。再加上凤家在朝中影响越来越大,赵炜动用各种手段打压,帝后之间早年恩爱终于一点点消磨殆尽。
凤贞冰雪聪明,心中凄苦难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后,身体每况愈下,没熬几年就死了。凤贞死后,赵炜直接把宝印供在太庙里她的牌位前,并没有交给文皇后。
承安幼年丧母,时时得凤贞照应,对这位美若天仙,温婉可亲的婶娘有着极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当年凤贞皇后的葬礼,承安曾全程参与,所以很清楚皇后宝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虽然对死者不敬,也只好借来用一用了。
“赵让,跟我去一趟太庙吧。”承安转头又对贺焱道:“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太庙祈祷,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复。”――借机把宝印从牌位前的盒子里拿走就是了。这种时候,谁也不会留意这个。
承安领着赵让出去了。宫门启,带起一阵凉风。
丹青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下。
还好还好,只是去太庙。从一个死人牌位前拿走宝印,总比去找皇后逼问索取好得多了。虽然心里十分清楚,权利的斗争中,血腥无不在,可是――不要让我看见。纵然此时境万般不得已,可是……只要这件事有我参与,便难辞其咎。
丹青把头埋在臂弯里,合上眼睛。
――画张画,害死一个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个皇后……我受不了。与任何理由无关,我只是……无法忍受。
不过一个时辰,承安和赵让回来了。
解开包裹的丝帕,皇后宝印和皇帝玉玺并置在案上。
两方印大小、玉质一般无二,不同的是,皇后印上雕双凤朝阳纽,侧面分刻“凤凰、青鸾、金乌、仙鹤”四神鸟。翻过来,八个阴文篆字:“纯仁定慧,福祚绵长”。
两方印放在一块,显出一种天造地设的和谐之美。它们本是一体,只不过被两个人各执一端。当初决定刻印的人,不知倾注了多少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测,人心难守。又有谁能够真的坚贞似玉?更何况并排站在巅峰的两个人,谁能保证一定齐步向前,携手并进?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时也命也,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手毁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艺术珍品。如此一来,那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帝王玉玺,这代表着坚贞不贰的皇后宝印,一并残损。它们不是两块石头那么简单,是一番宏愿,一个传奇,一种理想。
不过――遗憾归遗憾,难过是难过,丹青心里并没有犹豫。无论如何,让它受损,总比让它沾染鲜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转头冲赵让道:“有劳大人。”
赵让点点头,走到殿外,向侍卫借来一把单刀。
“请大人削去三分。”
赵让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轻挥,肘腕微动,刀刃无声无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声轻响,宝印刻着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赵让把刀还回去。丹青低头看看,案上连一丝刀痕都没有。玉石的横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来的效果还好。
从皇后宝印上削下来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浓淡相间的朱红色。字两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几欲镂空。红白相衬之下,竟似美人肌肤里渗出血丝来。
一时赵让回来,丹青道:“还得劳烦大人,把切下来的部分也理了。”
赵让将玉片放在手心,双手合掌,默运玄功。刹那间,“纯仁定慧”也好,“福祚绵长”也好,统统化为碎屑齑粉,飘飘洒洒,随风而去。
“咱们这就开工吧。”丹青袖手起身。照影前头引路,照月捧着两方印章和那些碎片,往对面的东配殿走去。
原本承安带着照影几人住寝宫东配殿,贺焱赵让几人住在西配殿。自打确定丹青即将到来,承安便命令把整个东配殿都挪出来给他当工作室,自己和属下们全部挤在西边,只留了照影住在旁边耳房里,关照他的起居。
丹青走进东配殿中间的正房,案上早已准备好全套篆刻工具。一眼扫去,连当日被赵让掳来时随身携带的包袱都在――这包袱里有自己惯用的毛笔刻刀,都是吃饭的家伙,确实不能丢。笔倒也罢了,那刀可是多年前刚开始学习篆刻时,水墨师兄专门在京城“冶石坊”了大价钱,请蒲大师特地为自己打造的一套左手刻刀,天下再难找出第二套。
逸王府中人办事果然稳妥细致。苦笑一声,请他们放下东西出去,坐下来默默发呆。
第 51 章
“冶石坊”蒲大师打造的这一套刻刀共七把,或尖或平,或薄或厚,或钝或利。刀柄密密的缠着丝线,刀身装在头层磨砂牛皮套里。丹青将中间那把硬度和韧性都极强的平刃厚背刀抽出来,用指腹试试刀锋。因为用的时间长了,刀身显出一种乌沉沉的青黑色,偶尔银芒闪过,让你知道它足以削金断玉。
这小小一把刻刀,如今――挑着不知多少条人命!
丹青对着它沉思良久。终于拿过磨石,仿佛带着韵律一般轻轻打磨刃锋。一下一下,将刀子磨快――将心中的恨意磨光。
七天。只有七天。六月二十六,是最后的期限。要在七天里补好皇帝玉玺,并且在皇后宝印上完成仿刻的印文,手上功夫、体力精力,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如此伟大的挑战,不容心中有恨。
磨好刻刀,又看了一会儿,才放回去。起身绕过北侧的纱幔,来到外间作为隔断的碧纱弧8沾蚩门,对面耳房的侧门应声而开,照影已经站在门口。
“照大哥。”
“敢问公子有何吩咐?”
这些人对自己是越来越客气了。逸王府诸人仿佛认定了某种事实一般的恭谨客气,每每叫丹青怒火中烧。不过,此刻他已不再计较。
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人生苦短,涛生云灭经得几看?风云际会,因缘遇合身不由己。眼前此一时,谁知那一刻?我需要做的,不过是立定当下,尽我所能,顺心而行,问心无愧。
“从明日起,烦请照大哥每天午时将饮食和洗浴热水送到这儿,需要收拾的东西,我也放在这碧纱焕铮有劳大哥照应。正房内请勿让任何人打扰。”
照影垂手肃立:“是。”
丹青合上门,回到房里,倒头便睡。
六月二十。
丹青不见任何人,早在意料之中。承安只好叮嘱照影时时留意,上心,事无巨细,一律汇报。
吃早饭的时候,见到照影,问:“他吃什么呢?”
“公子吩咐每日午时送一饮食即可。”
“他在干什么呢?”
“我隔着碧纱坏牧弊涌戳艘谎郏似乎在睡觉。”
――嗯,养足了精神,好干活。承安不再说话,低头吃饭。
送走几位探视皇帝的宗亲,又去长庆宫看了看大皇子的状况。承烈正在写字,看见他,亲亲热热迎上来,拉住他的手,唤道:“承安哥哥,你好久没有来看父皇母后,好久没有来看小烈了。”
――这可怜的孩子,自从当日摔碎玉玺,昏厥过去,再醒来,心智完全回到了五岁,回到了他母亲凤贞皇后去世以前的状况。这辈子,他将永远活在五岁。承安想起自己在皇叔面前立下的誓言,要叫他“平顺安康”――永远活在五岁,何愁不能“平顺安康”?自己必将竭尽所能,让他一生无忧无虑。
看着承烈开心快活的样子,承安忽然十分羡慕他。如果……昏过去就能活在往日的时光里,我愿意敲昏自己一万。
吃午饭的时候,承安又问照影:“送过去了吗?”
“送是送过去了,不过……公子还没有起来。”
怎的还没起来,会不会身体不舒服……立刻就要起身去看个究竟,想起他冷冰冰的模样,心里头又怯怯的。不如……再等等。
申牌时分,朝里各位大佬依例集体进宫探视皇帝。末了却没有一起走,左相、右相、礼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留了下来,与逸王商量凶礼事宜。
这件事,虽然之前大家都不曾出口明言,其实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早已全面展开。
“寝陵是早就修好了的,金丝楠木梓宫已于三日前运到,如今正在赶着布置陵道。”
“寿衣,殉品,牲Y等各所需用物俱已齐备,定国寺的大师和玄真观的道长也都请好了。”
“……祭文打算请礼部尚书仆射印初怀大人执笔,只是……”几位大臣露出要请逸王定夺的表情。这位殿下自是随和仁厚,但是人家身份在这儿摆着呢。程序上的事情,自然遵照典章制度,有些关键性的问题,却非得他拿主意不可。
印初怀就是印宿怀的长兄,以状元身份入仕,乃是当朝士林领袖。
“如此安排甚好,只是什么?”
“这个……谥号……”
承安想一想,郑重道:“皇叔英明神武,功业直追太祖,就用‘平武’二字吧。”
几位重臣大觉欣慰,齐齐行礼,退了出去。
直到亥时,东配殿中间的灯一直没亮。承安手里拿着下午内务府大臣呈上来的清单,看不几眼,就抬头望望对面。等了又等,忍了又忍,将近子时,终于看见灯亮了起来,心头大定。
照影知道主子的心情,手上事毕立即过来回话。
“刚起来。送去的东西都换了新的。洗漱沐浴之后,吃了饭。不过……只略略动了几口。”
“明天去尚膳监问问,有没有南边来的厨子,每天送一份江南风味的饭菜过来。”
“是。”
“这会儿做什么呢?”
“正在瞧玉玺的碎片。看样子――是准备干通宵。”
承安心疼得很。又觉得这惺惺作态的心疼连自己都忍不住要鄙夷一番。顿时烦躁起来,扔下手里的东西,干脆不看了,睡觉。
丹青把四支巨烛都挪到案前,将一堆碎片在丝帕上摊开,研究它们的形状和纹路,一小片一小片看了半夜。看罢,闭上眼睛,把每一块碎片放在指间,用心感觉它们的棱角。如此三番五,直到所有碎片都在脑海里立起来,凝神入定,那些在脑子里飞旋的碎片一块块乖乖的排成队,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角。
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发白。照着脑海中的印象把碎片按顺序排好,准备粘合。拿起旁边盛胶的罐子,打开一看,厚薄适中,色泽清亮。用小刷子蘸一点试了试,粘性极强,立竿见影,竟像是水师造船用的胶。越州靠海,丹青知道,水师造船用的胶是所有胶中最好的。不论金玉木石,皮革织物,涂上极薄一层,便可合二为一,而且不惧水浸火烧,效果能坚持上百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样好的胶,粘合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而且用量很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小缝隙的宽度,降低误差。不过,这样一来,对手上的准头要求也高到了极致――决不能有一丁点差错,因为没有任何推翻重来的可能。
真是好东西呀。丹青一边搅和一边觉得兴奋。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挑战,这样好的材质和工具,把他骨子里的豪气和斗志全部激发了出来。
人生能得几回博,且看我回天手段。
粘上最后一块碎片,丹青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玉玺捧在手里欣赏。很好,虽然不是完全复原,也足以令自己满意了。若不仔细看,会以为那些裂纹是玉上天然的纹理。只是有几因为摔得极碎,细屑和粉末实在找不回来,留下了稍稍明显的痕迹。
看罢印身,又看印文。左下角的“昌”字一补齐,整个印章立刻气韵流动,生机无限。丹青双手捧着,小心的把它放在案上。不过四寸见方的印章,散发出柔和晶莹的光芒,仿佛穿透历史时空,照见人间百态,竟让人觉得如泰山压顶,可镇天崩地裂;庄严华妙,可辟妖鬼邪魔。
丹青看了又看,让那光芒从心中穿过,禁不住百感交集。陶醉、骄傲、感动、喜悦……一颗心似乎随着它变得无限广阔,足以承受桑田沧海,足以容纳斗转星移。
缓缓回过神来,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宫外夜更似乎敲了十二下,子时。六月二十二了。
想要站起来,这才发现跪在案前时间太长,浑身都麻木了。刚把身子挺直,就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无法控制的向前一倾,额头往案沿上磕去。心里却惦记着不能震动刚补好的玉玺,生生拧过身子,倒在地上,一时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照影听到动静跑进来,吓得赶快过来扶他。丹青抓着照影的手:“等……等一下……”终于等到眩晕平息,睁开眼,看见照影一脸担忧,笑笑:“没事――累了,睡一觉就好。”随他把自己搀到床上,躺下来,想:“果然心为形役啊,心为形役。”
话说那日赵让掳走丹青,水墨第二天早上起来,在丹青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留言:“逸王请丹青公子一叙平安勿念。”四检视一遍,竟无一点痕迹,当即收拾东西,掉头返回试笔山,找海怀山师徒商量对策。
海怀山人虽然离京,“素颜堂”的生意却是照常做着的。一打听,知道逸王已被皇帝召入宫中。这个时候突然把丹青找去,究竟为了什么?从王府行事的手段看,分明早已掌握丹青的行踪,为什么等到此刻才有所动作?这位王爷的心思,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三个人商量一番,决定先把消息通知江自修,海氏师徒和水墨立即回京。乾城王梓园那里,只说舅舅舍不得外甥,非要留着多住些日子,以全骨肉之情。
第 52 章
六月二十二。
丹青一直睡到将近午时。却不忙起来,躺着细细回味印章补好后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把最鲜明的感觉刻在心里――这种整体感觉记忆准不准,到位不到位,是仿作能否出神韵的关窍。唯有把最后要达到的境界先立好了,手、眼、心才能协同合作,在操作过程中实现百川到海,万流归宗,让那境界重现出来。
一番洗礼下来,只觉灵魂如意自在,安定祥和,心头一片宁静,这才决定起床。不想灵魂甫一归位,肉身的痛苦立刻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酸软难当,胸口一阵一阵闷闷的抽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慢慢凝聚力气,爬起来,走到碧纱焕铩6西都备好了,冒着热气。浴桶里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旁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素色衣裳。
洗完了,坐下来吃饭。食盒下层装了热水保温,上层三个精致的盘子:素四宝,大煮干丝,开水白菜。都是最见功夫的江南菜式,不知拿多少山珍海味折腾出来的白菜豆腐。另有一碗熬得俨俨的五子粥,浓香扑鼻。
――不是不用心的。
丹青扬扬嘴角,拿起筷子。
――不是不领情的。
吃不下,也得逼着自己吃下去。人是灵肉合一的生物,终究不能只靠魂魄行动。
承安听老太医絮絮叨叨说了大半个时辰,又叮嘱一番值夜的太监宫女,然后在赵炜床前静坐了一会儿。
这么多天日日夜夜陪着一个垂死的人,足以叫你不由自主的把生死勘破好几个来回。那些因果缘由,都已忘却,只有眼前即将逝去的生命,留给自己无尽怅惘。死的尽管死了,活着的却要努力活下去。既然无法一死了之,只有争取活得更好。
走出寝宫,望望东配殿正房的窗户,已经熄了灯,应该是睡下了。一想到生命中还有这个人的存在,承安心里就涌起的感激之情。不管命运多么残酷,能够遇见他,拥抱他,爱他,恨他,哪怕伤害他……都是上天赐予的莫大幸福。
――这样无奈苍凉的人生,只要你还在我的生命里,就值得奋斗。
六月二十三。
早上,照影过来汇报。
“……昨天倒是多吃了几口。”
“嗯。叫御膳房多点心思。支出用度也不必通过内务府,从咱们府里直接出。”
“是。”
“昨夜……睡得可好?”
“……”
“嗯?”
“我觉着,公子昨夜……好像一宿没睡。”
“怎么说?”
“白天的时候,对着补好的玉玺看了大半日。入夜就熄了灯,坐在那儿把玉玺放在手里,似乎在摸上边的字。我睡前瞅了一眼,还坐着,今儿早上再看……还是昨夜那个姿势……像是丝毫没动弹过……”
承安好一阵没说话。
“这会儿……”
“这会儿干什么呢?”
“拿了刀,大概准备动手了。”
上午,承安把有关凶礼的所有程序看了一遍,以保证各方协调一致,没有漏洞。等到申时大臣们进宫,又与他们商量了一番。
锦夏朝头两个皇帝逝世,一方面国力有所不逮,另一方面开国不久,简约朴素的传统还没有变质,因此葬仪比较简单。到赵炜手上,经过四十多年休养生息,民间积蓄的潜力迅速转化为生产力,国家财富呈几何级数增长。于是自上而下,都把那形式礼仪重视起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渐渐兴起的奢侈之风。这股风从东南刮起,慢慢有了熏染全国之意。
在这种大形势下,“平武帝”的葬仪当然力求隆重、肃穆,要尽显朝廷威严,皇家气派。
对于愈演愈烈的奢侈风气,承安向来心中有数,何况他也不在乎什么形式礼仪。但是如今情况特殊,他需要一场铺张扬厉的仪式为自己张本,给自己提供一个浩荡巍峨的亮相机会。这个仪式,与其放在自己即位的时候,不如放在皇叔下葬的时候。名利双收,一举两得。所以对于礼部和内务府提出的各种安排,务求尽善尽美。几位大人们只觉逸王殿下仁孝感天,平武帝身后有侄如此,当能安心瞑目。
刚吃了晚饭,又报左相大人求见。
承安在寝宫外的隔间接见了左相杨如晦。
杨如晦一脸凝重:“殿下,刚刚接到俞明溪大人的急奏,兖州刺史姚诵――跑了!”
四月里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上书弹劾姚诵,本是逸王府暗中鼓动的结果。当然,承安出手,一向善于选时借势。那姚诵贪赃枉法,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专等到药性发作的时候才抖出来刺激皇帝罢了。
赵炜本想立即理此事,没想到身体垮得太快,来不及布置实质性的举措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好在御史台这些年被他操练得运转自如,碰上这样的事,立刻循例成立专案调查组,入第一线进行调查,一边召姚诵本人上京备询。专案组的一把手就是已经升任右谏议大夫的俞明溪大人。
俞明溪一到地头,就发现姚诵一家子都已人间蒸发,不知去向。随之一起消失的,是卫城、淄城两路舶务转运司的账目和全部库存黄金。
东南富庶华,海港林立,历朝历代都是大夏国的外贸基地。但是中土动乱几百年,渐渐与海外诸国断了联系,沿海外贸中断了很长时间。直到隆庆七年,才有一队海外商船重新登陆淄城港口。
隆庆九年,朝廷在兖州两大港口城市卫城和淄城设立两路舶务转运司,由兖州刺史统一管辖。自此,沿海对外贸易红红火火的开展起来。
隆庆十一年,东南清洗之后,姚诵上任,立刻发现舶务转运司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黄金油水部门。对于尚于执政初期的锦夏王朝来说,对外贸易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朝廷给地方的自主权相当大,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猫腻,因而缺乏有效的监管。
姚诵此人,极为沉精细,收罗了一批外贸翻译人才,上下其手,垄断朝廷对外采购,又操控出口价格,瞒天过海,大发其财。若不是他过于贪得无厌,为人刻薄寡恩,还真不容易让下边的县令太守抓到痛脚。
随着调查的入,俞明溪越来越胆战心惊。先前几个地方官员弹劾的内容,实在不过一点皮毛。这姚诵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悄悄将家人产业转移到海外,他卷走的舶务转运司库存,足有黄金五百万两――相当于半个国库啊!
这已经不是普通贪污案,而是叛国了。
承安拿着俞明溪的奏折看了大半夜,又把贺焱李旭冯止三人从被窝里揪出来商量,一直忙到平明时分。刚打了个盹儿,左相右相两位大人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六月二十四。
承安和两位丞相大人一直在寝宫里商议姚诵事件,连午饭也是照影领着御膳房的太监送进去的。
照影进去的时候,听见承安凛然道:“东南海外诸岛国共计一十九个,两月之内,我锦夏国书要传遍各,不得收容我盗窃国库之逃臣。若提供线索或将其遣送回国,朝廷必有所报。两月之后没有结果,动用一切手段追杀姚诵――叛锦夏者,虽远必诛!”
放下午饭,照影悄悄退了出来。幸亏殿下此刻没有功夫过问那个人的情况,否则自己真不知如何回答。想一想,去敲贺焱的房门。
“小影,什么事?”
“请先生看一样东西。”照影把手上捧着的一件白色单衫打开,衣襟上殷红点点,血迹斑斑。
“这……?”
“是丹青公子换下来的衣裳。”照影神色黯然,“从昨儿开始,送去的饭菜一口也没有动过。已经不眠不休,在案前坐了两天了……”
“他自己……说什么没有?”
“他……恍若不觉,浑不在意。”照影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夹杂着感动、钦佩、怜惜……“这两天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我觉得……他眼里连我都看不见了。只怕压根儿没留意衣衫上的血迹。要不,断然不会就那么扔在碧纱焕铮任我捡拾。”
“依你看……还撑得住么?”
“我好几悄悄拨开帘子,看见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方削过的皇后宝印。他跪坐在案前,一刀一刀切下去,有时候,甚至闭着眼睛下刀……每一,速度、力量、方向都不一样,可是只要多看两眼,就觉得有一种贯穿始终无穷无尽的韵律蕴含其中,好像……刻刀能在他手里自顾自的继续下去,永不停息……看大概位置,差不多刻了一半了……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着……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注入到了刀上……整个人……淡得像影子一样……”
贺焱长久的沉默着。
――玉玺完成之日,定是丹青丧命之时。
“先生……眼下……怎么办?”
贺焱看着照影:“小影……你心里,何尝不明白?”
照影凄然泪下:“是,我明白。”
――不让殿下知道,不能让殿下知道。
“六月二十六以前,你、小月、君来三个人把殿下看紧了,无论如何,别让他进东配殿。”
“是。”
第 53 章
二十四日下午,左右丞相、三省省丞、六部尚书、内务府大臣,齐聚寝宫。左相把姚诵一案的商议结果向大家通报了,又顺便说到了将舶务转运司收归中央的问题,自是一番热烈讨论。最后,承安就平武帝凶礼,京畿防卫和御史台的后续任务等各方面问题作了总结,定下基本方针和策略,各省部明确分工,责任到人,同时把逸王府的人力物力抽调出来全力协助。
此番合作下来,几位大人一方面暗暗心惊,诧异于这位殿下本身的才华智慧,也诧异于逸王府的强大实力;另一方面又大觉安心,这样非常时期,有逸王殿下坐镇,等于有了主心骨。除了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
眼见殿下忙得昏头转向,照月十分放心的去了长庆宫。打的幌子自然是替承安探望大皇子。实际上呢,他是要反复确认承烈的病情。
根据太监宫娥的描述,大皇子至少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在寝宫逗留六个时辰以上,祥龙木和乌青草的混合毒气肯定严重损伤了他的神智。现在的问题是,决不能让病情恶化,叫大皇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死去,同时又决不能让病情好转,叫他想起哪怕一丝一毫。所以照月得时不时去看看,保证这件事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照影看看晚饭将近,抬腿去了御膳房,只有君来在寝宫门口候着。
承安将各位大人送出宫门,表情虽然严肃,心情却并不十分沉重――尽管后来有这样那样糊涂的地方,总的说来,皇叔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他身边的这些人,也都算得是为国出力的良臣。
转身要回屋,又折回来,站在院子当中,看着东配殿正房的窗户。
这么一站,就想起从昨天早上开始,再没有见照影来回过话。
“小影呢?”
“御膳房去了。”
又站一站。忽然想起昨夜自己一宿没睡,对面似乎也一夜未曾熄灯。这样整晚整晚的――他怎么受得了?心里还没想好,腿已经往前挪动。刚走出两步,君来“嗖”的一声挡在了面前。
承安不解的看看他:“君来?”
“大哥说……丹青公子正干到最要紧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打扰。”
此刻,若是照影在场,定能找出一连串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叫承安打消亲眼去看的念头;若是照月在场――还废话什么,弄点药把殿下迷昏两天再说。可老天偏偏让君来赶上了,要他应付这最不擅长的局面。
“我悄悄的,隔着碧纱坏牧弊涌匆谎邸…”
君来摇摇头:“不行的,殿下。”
承安拿眼神罩住君来:“照影不是每天在碧纱怀鋈耄俊
君来急了:“大哥说了……殿下不能去看……”
承安不再理他,抬头盯着丹青房间的窗户。
静。
这样安静。
明明知道他就在里面,却突然一下子不确定起来。自从重逢以来压在心底的惶惑不安,猛然间全部涌上心头,叫人几欲崩溃――我要去看看,他还在不在,一定要去看看……
“君来,你让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殿下三思。”
“三思,不如看一眼。”心中的恐慌越来越强烈,不去看一看,我会发疯。
“殿下想好了?”
“我意已决。”
君来侧身让过――殿下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感情,不必我横加干涉。至于后果,殿下自有担当。
承安站在纱幔后头,透过缝隙望去,一见到人影,悬着的心就先放下了。真好,他还在这里。然后才注目细看起来。
丹青直着腰身跪坐在案前,低首执刀。后腰、脊背和脖颈,勾勒成一段柔韧挺秀、优美绝伦的线条。青丝贴着耳侧垂下,恬静乖顺。那样专注的神情,漂亮得光芒四射。指腕运转之间,每一个动作都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慢到极点,美到极致。
面对如此纯净鲜明的丹青,承安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这样的丹青……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执刀刻玉,将要持续到岁月尽头;又好像……一旦手中宝印完成,他将把灵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会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
他是阳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发。
承安握住双拳,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转身离开,马上离开。
丹青落下最后一刀。稳稳入锋,缓缓推刃,慢慢收势。随着玉粉簌簌而下,笔画逐渐成形。终于,刻刀离印――右侧“奉天承运”四个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转的刀意随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让人舍不得分离。左侧的四个字恐怕还得再酝酿酝酿,明天再说吧。
把印和刀放下,闭目回神,让游离在外的心一点点收束到身体内。
咦,胳膊动不了了?没关系,等会儿就好。先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右手总算好了。撑住地板,把身子掉个方向。左手也有力气了,很好,腿伸直,准备起身。一使劲,牵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个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声:“嗯……哼……咳!……咳!……”
承安已经走到门口,心还留在屋里。听到声响,条件反射般冲到纱幔前,看见了在他后半生中一想起来就心胆俱裂的一幕:丹青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轻轻咳嗽,咳一声一口鲜血,洒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间绣出一片碧桃榴红梅,他却仿佛毫不在意,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要站起来……
“丹青!丹青――”承安浑身打颤,猛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丹青……丹青……”惊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顺着手背染红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泪如泉涌,“不刻了,我们不刻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对他说: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会儿……咦,你干什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你哭什么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么?真丢脸……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这么难看……心里想着,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泪。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手伸到一半,怎么也碰触不到――你……你倒是别哭了啊!
眼前渐渐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觉,别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断痕,有那么一会儿,大脑停止了反应。随即,声嘶力竭大吼道:“赵让――!”
君来先抢进门,入眼一片凄惨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赵让本在宫门外巡视,片刻间已经到了承安面前。看见眼前景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承安握着丹青的手直抖:“赵让……你知道的……你知道,对不对?”
赵让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画上的秘密,说是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断指明志……断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肠寸断,把丹青裹到怀里,痛哭失声。
饶是赵让这样的铁汉,也听得恻然。
一时贺焱、照影都进来了,不禁呆立当场。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来吧,让太医进来看看――别的事,回头再说,先让太医看看……好不好……”
承安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吸一口气,把丹青轻轻放到床上。
“好,请太医进来。”
照影略一踌躇,瞅着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这个……收哪儿?”
承安把宝印拿过来。虽然只完成一半,已经颇具规模,最后的成功可以想见。
“奉天承运”。
“奉天承运”啊。
这就是“奉天承运”么?
――老天爷,我再也不要奉什么天,承什么运,我只要你……把丹青还给我。
举起手,狠狠往地上掼去。
赵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连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拦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请殿下珍惜!”
贺焱直直看着承安,走过来跪下,一字一顿的道:“殿下若要泄愤,请拿贺焱项上人头。”
承安木然的看着他们,心中无边惨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贺焱咬咬牙:“我们一力隐瞒,只因……属下以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这上头,也许……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说话。他知道,贺焱所说的假设,完全可能成为事实。然而――无边惨淡。如果,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奋斗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支持了那么久……只为收获一片惨淡,那么,这一切意义何在?
“你们先起来。容我……想一想……”承安对照影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在寝宫当值的黄正尹。”
“请他进来。小影留下,你们……都各自忙去吧。”
第 5 章
黄太医沉吟半晌,对承安道:“殿下,贵属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
承安一愣,回复道:“是,去年秋天开始的。”
“看这个样子,似是起于劳累,有心力交瘁之象,又思虑太过,内腑郁结,虚火犯肺――本就是个凶险的病症,却失于调养,几经反复……”
承安突然想起当日宫铁磨老先生的话来:“……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养不养得好,还得看多少心思。”
“失于调养,几经反复”――心头回响着这句话,往事历历在目:他一派纯真,我暗藏杀机。他呕心沥血,我别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杀……
黄太医自动忽略逸王殿下复杂的表情,接着往下说:“新近似乎历经大喜大悲,情志不稳,更兼劳神劳力,几乎油尽灯枯……”
承安想:他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以他至亲性命相胁,迫他出手――自从遇见我,他再没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这样……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双掌轻轻握住丹青的手,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不过……”黄太医露出钦佩的神色,“先前经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当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药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撑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
还有这事?承安想想,时间太久,不会是宫老先生。看来另有其人,得问问赵让。管他是谁,有人就好。口里却道:“是蜀州的大夫,没能跟着――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见高超之,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如今我先下针通窍和络,再煎一剂药润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就算过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劳心志,动情思,稍有不慎,则可能万劫不复。”
照影送黄太医出去,唤了一声“老先生……”欲言又止。
黄太医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于此社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连日劳累,还须多多保重贵体。”
照影放下心来――眼前的老头子,已经成了精了。
“多谢老先生。”
再回房,看见承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轻轻道:“过半个时辰,药就该煎好了。”过一会,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换下来可好?”猩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拿进来吧。”
接过照影递来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怀里:“你去歇着吧――让我陪陪他。”
六月二十五。
早上。
承安从东配殿正房出来,对照影道:“把大家都叫来,我说点事。”
大家,包括贺焱、李旭、冯止、赵让、照影、照月、君来。原本赵俭、赵恭、赵良也在身边,最近为了加强京畿防卫工作,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
承安看着站在当地的七人,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挨个扫去,缓缓开口:“三才先生、九阳先生、正一先生、赵让、小影、小月、君来,我下边要说的话,是思索一夜的决定,各位有什么想法,都请先听我说完。
“当日我以皇储身份被迫离京,国仇家恨,叫我立志夺回皇位。此后年龄渐长,只觉大丈夫在世,当纵横快意,伸展抱负,履至尊,制六合,约束天下。仇恨之类,倒看得淡了。
“这十几年经营筹划,终于有了目前局面。进宫那天,眼看着皇叔在遗诏上写下‘赵承安’三字,心中却殊无得意,只觉责任重大,不可轻忽。早年抱负,权位虚名,也看得淡了。
“一路走来,手上难免沾染无辜者的鲜血。我总想着,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皇图霸业?些许无奈,不过是祭坛上必要的牺牲。我若君临天下,定当开辟全新气象,打造万世太平,以回报苍生。
“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谁……叫我下不了手。我骗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如今再明白不过。这件事情,已经与形势局面、得失轻重无关。从昨夜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无法拿他的性命于心中权衡,我不可能……跨过……他的尸骨,走向九龙宝座。
“三才先生曾言……丹青一死,也许成就了我。不错,他活着,自是我的弱点,我的漏洞,可是,同样也是我的念想,我的盼头。他若死了,必将给我留下致命创伤。今日我若允许自己迫于形势,违心就范,此事定会成为心中毒瘤,贻害无穷。
“是我的错,连累大家。这些年同生死,共进退,你们都是我良师益友,骨肉亲人。走到现在这一步,我当然不能撒手――即使撒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我只能竭尽全力,在这个死局中硬开出一条生路来。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把皇位交给承煦。”
“殿下!”贺焱冯止同声打断。
承安摆摆手,接着说下去:“只有这样,遗诏、玉玺有没有都无所谓。我想过了――文皇后娘家势弱,不存在外戚干政的问题;边关武将多数与皇叔渊源不浅,只要朝中稳定,他们不会生事;至于朝廷重臣及各地方势力,由我出面制衡。这些日子交道打下来,他们心里也应该有数了,我这里是糊弄不了的。我该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少做。名分之类,实在没什么可在乎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殿下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承安站起来,朗声道:“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我逸王赵承安的属下,而是我锦夏的臣子。赵承安有生之年,将尽力为各位提供机会,谋求用武之地。不过,能否成为我锦夏肱股良臣,还看各位的本事和造化。”
被雷劈到的七人呆了半天。终于,贺焱艰难的道:“殿下……已经……说得十分明白……这份苦心,属下等人……自当理解。只是……这样一来,事情会难办很多……而且……”
――原本打算做户主,现在成了管家和全职保姆。其中差别,不言而喻。更何况,风险极大,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难得善终。
承安道:“是我的事情难办很多,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再说,不过是麻烦一点,又不是做不到。”轩眉一展,“我若连这都做不到,当初就不该起心争夺天下。”
冯止道:“殿下……真的就甘心……这样为他人做嫁衣裳?”
承安笑了:“承煦是我弟弟,打理的还是赵家江山,哪里来的他人?”
照月忽道:“殿下这般用心良苦,他――不见得领情吧。”
承安叹口气:“……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不用他领情……”
中午。
逸王府诸人继续分头忙手上的事情。虽然殿下的决定变了,但是,大方向并没有变。正如殿下所说,他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只不过心情多少要差一点而已。
承安在等丹青醒来。
丹青睁开眼,见到承安关切的面孔,心想:“这个梦好长啊――居然还梦见他掉眼泪……真是累糊涂了。”合上眼帘,有点郁闷,这个不算,我重新睡过。
“丹青,”承安轻声唤他,“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总算醒了,可不能再让他睡下去。已经将近三天水米不进,灌下去的全是药,再这样下去,连喝药的体力都没有了。
丹青猛地睁圆眼睛:呀,不是做梦?他怎么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他。尤其不想……看见他这副软语温柔的样子。我害怕。慢慢把脸转过另一边,这个轻微的动作带来一阵眩晕和疼痛,不禁蹙起眉峰。
承安一手托着他的头,一手搂住腰身,让他稳稳的倚在靠枕上。端过粥碗,试试温度,舀起一勺送到嘴边:“乖,好歹喝一点。”
丹青想起来了:对,我不能倒下。我还有事请没做完。一口一口往下咽,咽一口皱一下眉。
承安放下碗,替他轻轻揉着胸口:“丹青……等你好一点,我就送你出宫。”
――嗯?他说什么?丹青抬起头看着承安。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对了,我听赵让说,先前替你瞧病的应该是西北神医,对么?连太医都佩服得很。找到他,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呢?
“上回……赵让给你看的那幅画……是从乾城偷来的,当天晚上就送了回去。你师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和你同行的师兄,也留了讯息……他们都很好……所以我才……叫你放心……”
――他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他不要玉玺了么?脑子忽然清醒不少,想起了昨天自己昏倒前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原来,都不是梦。丹青开始发呆。
“我本来……上京之前,就已经决定放手……我不该……贪心不足……”
丹青打断他:“玉玺怎么办?”
“让二皇子承煦即位好了。他现在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就算没有玉玺都没关系,何况你已经补好了。”
“二皇子……不是才八岁?”
“没几年,也就长大了……我会帮他。”
“你……不想做皇帝了?”
“我其实……很早以前……就不见得真想做皇帝……只不过,最近……才明白过来……”
丹青不说话了。
承安捧起他的右手,在食指的断痕上轻轻抚摸,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如果我早一点明白……怎么会害你吃这么多苦……丹青,答应我,无论怎样,不要拿自己身子赌气……”
“我不是赌气……”丹青怔住了――不是赌气,那是什么?
似乎有很多充足的理由,可是这些理由又都不够充分。我为什么气成那样,为什么发现体力不济的时候,断然决定不顾一切,把精神力量燃烧到极致,只想在这十丈红尘抛下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分明是拿身子和他赌气,拿性命和他赌气。
问问自己的心,早已经痴了。
一时面上似悲似喜,泪水倏忽而至。
承安看着他,欣喜若狂:“丹青,你心里有我的,对不对?你爱我的,对不对?”一把将他紧紧扣在怀里――上苍啊,他爱我,原来他爱我……
这么久以来――
我不知道我爱你,你不知道你爱我。
我不知道你爱我,你不知道我爱你。
差一点擦肩而过。
第 55 章
丹青靠在承安胸膛,感情的潮水如醍醐灌顶,将他浇了个通透。
――原来我是这样想的。
这饱含着痛楚的幸福,来得这样晚,又这样及时。叫人对命运,对彼此都爱恨交缠。
有什么关系呢?
地已老,天已荒。
只剩下,我在你心里,你在我心里。
爱还是爱,
恨,也还是爱。
抬起头,扯扯他的袖子:“我饿了,再给我吃几口。”
“你……”承安失笑,又是一阵心酸,擦干他脸上的泪痕,端过碗喂他喝粥。喝不两口,丹青眼皮开始打架:“累……还想睡……陪我睡一会儿……”
“好。”承安话音一落,无边倦意立刻涌来。这才想起自己也差不多两个晚上没怎么睡了。给丹青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头一沾枕,完全没有过渡的,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后半夜。
中间照影、照月和君来轮番进来探视,无不看得心中凄恻。
三个人齐齐站在院子里仰首望天。
“就这样吧……殿下求仁得仁,是福气。”照影叹息一声。
“其实……”照月不带表情,“明天……阿来、大师傅、我,三个人足够控制局面,遗诏都不必拿出来。等皇帝下葬的时候,把回来奔丧的聚在一块吓唬吓唬,死两个,其他的也就老实了――这事只要干脆利落,没什么难的。”
照影摇头:“不成的。你们不知道……凌晨时分,丹青昏沉不醒,殿下在床前立誓发愿――以帝王之位向上天赎取丹青一命。”
沉默。
“既如此,咱们便想尽办法帮他把个摄政王做好做稳当罢。”君来斩钉截铁。
“小月,想什么呢?”照影问。通常哥儿三个这样的对话,总要等照月做递进或者做总结,这会儿怎么半天不见接茬。
“我上长庆宫看看。”照月忽然冒出一句。
“这么晚了,去做什么?”
“宫人势利,眼下大皇子完全失去价值,谁也顾不上他……毕竟是皇家血脉,总不能让下人折辱了。”照月摇啊摇的走了。
照影意味长的望着他的背影:“这家伙――什么时候这样富有同情心了?”
承安醒来,没睁眼,先伸手探探身边的人。
空的?!猛地坐起来,看见丹青站在地下,穿着白色小衣,披了件浅碧色的外衫,扶着柱子轻手轻脚的四找什么。
来不及说话,望着那个重新焕发出生命光彩的身影,霎时热泪盈眶。
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懂得珍惜?
第一,差点杀死他;第二,差点逼死他。居然要这样的教训才让自己明白,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丹青不是人中龙凤,而是天地灵气。如果这至善源泉至真火焰至美之由自己亲手毁灭,赵承安早晚只剩下行尸走肉,揣着一颗暗中腐烂的心在世间踯躅独行。
只要这艰难人世有他存在,我就无所畏惧。顿时万般柔情都化作冲天豪气,只觉一切坎坷困窘、魑魅魍魉,再不能干扰分毫。
“丹青,找什么呢?”
“你把我刻了一半的印章放到哪里去了?”
“你找它做什么?”
“把它刻完啊。”
“不行!”
“可是……”丹青眨巴两下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承安。
“没有可是。”承安板脸。又放软声调,招招手,“你过来。”嘴里说着“你过来”,人已经下了床,两步跨到丹青面前,抱起他放回床上躺着,“什么时候醒的?一醒来就下地乱跑,还嫌病得不够惨是不是?”
“都已经一半了,我本来计划昨天要完成的……”丹青一边说一边撑着床坐起来。
“你睡着的时候,让我摔碎了。”
“啊?!你……”丹青张着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挪动身子,跪坐到他对面,一双明眸直望进他心里,轻轻唤道:“承安。”
这有若天籁的一声呼唤让承安觉得刹那间灵魂出窍,置身云端,又惊又喜,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即使是在蜀州,两个人最甜蜜的时候,丹青也只肯叫他一声“殿下”。
“我问你,如果……如果……我现在求你,要你放下这里的一切,不管用什么办法,带我离开所有红尘纷扰,从此五湖四海,自在逍遥……”丹青本来只是说说而已,到后来,却不由自主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再没有尔虞我诈,再没有功利权谋,登高临远,清风明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肯不肯答应?”
承安呆住。半晌,眼中露出刻的凄楚神情,缓缓摇头。
我可以不做皇帝,却不能一走了之。
――原来,纵使爱得感天动地,能给你的,终究有限。
丹青双手捧住他的脸,在唇上印下一个吻,给他一个温柔的笑容:“不要难过。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什么都明白……在我心里,你给我的……已经足够。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任何理由都不能令它半途而废。我实在不想……你这样……为难自己……”丹青指尖滑落,用祷告一般的声调低低私语,“不要这样……为难自己……”
“丹青……”承安被心中的歉疚和怜爱磨得肝肠寸断,几乎连拥抱他的力气都全部抽走,“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点也不为难。真的,这世上,能叫我为难的……只有你,可是,从现在开始,叫我为难的……是我无法爱你更多……我……”
“承安……你很好,真的很好……”丹青把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我已别无所求……你面对的,既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当然要努力做好。我们不为过去活着,而是为将来活着,凡事都得为将来着想……这一个已经摔碎便罢了,你把我补好的那个拿来――我再想想办法……”
承安摇头:“太医说了,一定不能再劳心志,动情思……稍有不慎,则……万劫不复……”伸手将他搂住放在自己腿上,把丝被拉过来裹好,“你知不知道,我许了多少愿,才从老天那里把你要回来。我不能失信。”承安搂紧他,“谁知道会用什么方式……报应到你身上……来惩罚我……”
“不会的。”丹青举起一只手,放在承安心窝,听着他的心跳声,“我既然已经明白,就不会让自己死。”又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窝,“之前也许可能……现在不会了……但是,你如果一定不让我做完,那可真的比死还难受。”轻轻一笑:“就像你非做不可一样,我也非做不可。你不能半途而废――我也一样,不能半途而废。”
承安愣了:“为什么?”
“你知道,习武之人运功到一半被打断,必定走火入魔。世上的事,道理都是相通的。玉玺上的八个字,乃前人精魂所铸,我必须完全入境,才能得其神髓。不得已中途停下,已经损了几年功力,如果硬要彻底截断,此生……恐怕再无寸进。这就好比飞流直下,万马奔腾,日月运转,生死轮回……都是停不了的。我若死在昨晚,这事便作罢,我既然还没死……不能把剩下的四个字刻完,将原来的补到天衣无缝,也算是一个交代。否则――不用等累死,先憋死了……”
承安气结。他他他――还是这么可恨。
丹青闭上眼睛,却弯了嘴角,脸上一派天真狡黠:“你看,我也不能……给你全部。咱们……又扯平了。”
照影听到这屋动静,过来察看。隐约见两人正在说话,悄悄往外退,却听承安忽道:“小影,去赵让那里把他抢走的印章拿来。”
同一天,江自修和海怀山、海西棠、水墨在京城“素颜堂”的秘密据点会面。
“……如此看来,丹青离开逸王府,只怕行踪就在他们掌握之中。”江自修思索着说。
海怀山道:“那倒不尽然。以蓝家在楚州的实力,如果他们有所动作,应该不会探不出来。丹青被他们缀上,很可能是到池阴路上或以后的事。”
“我接到他的时候,逸王府的人马已经销声匿迹两个月,所以放松了警惕……再加上他病情反复,我们一直走走停停……”海西棠道。其实当时听了丹青的叙述,他心里想着,不管对方有情无情,既然没有后续手段,追到这个样子也就差不多了。你能指望一个王爷,对请来造假的画师惦记到什么程度?何况海西棠性子疏放不羁,自然没有刻意隐藏行迹,现在却懊悔不已。
“听说逸王六月十六入宫,丹青是六月十八失踪的。这位殿下――意欲何为?”
“会不会有别人……”
江自修摇摇头:“不会。从留言和手段看,确是冲着丹青来的,与江家无关。那孩子一直在我们眼皮底下长大,只有这……”唉,儿大不中留。原先只想着这一趟风险不小,哪知竟生出一段孽缘来。
“不管他想怎么样,以丹青的脾气――”水墨忧形于色。
江自修忽道:“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就山。消息递不进宫里去,递到白石坊逸王府还是没问题的。事情不能干等着,咱们和这位殿下接触接触。”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又活过来了!!谢谢大家!
阿堵不是没灵感,实在是没时间。2月中旬以后会更加忙碌,所以务必在过年期间赶出来,否则此文铁定成坑――那样的话,不如谁来杀了我。遇上文思不畅的时候,不顾切肤之痛生拉硬拽,因为我一定要把它写完。至于过年期间是个什么场景,大家都知道,我尽力。
作者的任务是讲故事,阿堵在讲故事的时候呢,也努力把为什么要这样讲故事传达给读者。
有时候可以得到认同,阿堵于是窃喜,不枉我费尽心思做了这许多俏眉眼,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有时候不能得到认同,阿堵于是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哼哼,笔在我手里,气死你们!
但是有一个最出乎阿堵意料的问题是:一些姨妈觉得两个人感情没有基础,或者太快,所以在此就这个问题作出说明。
阿堵对爱情的看法是古典而浪漫的。
言情圣手汤显祖曾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元好问也说:“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张生和崔莺莺,只需要“临去秋波那一转”。
贾宝玉和林黛玉,只需要:“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承安和丹青之间,完全足够。
只有现代人,才会问出感情基础这样的悖论。
姐妹们,感情,不需要基础,它本身就是基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
爱情是人间最大的信仰,信者才可能获得。即使没有得到,也要相信它。因为有情,是最基本的人性,你若不信,已经自掘坟墓。
传奇就是童话之一种。写这个童话,也是为了寄托这种想法。
生活当然是另一回事,但是我们需要童话。
有不同意见欢迎留言踩扁我。不过阿堵不会做出回应,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接受任何挑战。
(背着独孤求败的无锋之剑,负手望天,做绝世高手状)
又:热烈欢迎看霸王文,请不要刷分。倒扣在其,把用心的留言都淹没了,连我都找不到。
第 56 章
缭绕着七彩流光的白玉宝印放在案上,印文一面冲着外边。已经完成的“奉天承运”四字,神圣庄严,如天神降临,佛光普照。左侧的空白在这光芒照耀下,仿佛正迫不及待的酝酿着大地回春,万物复苏,蠢蠢欲动。
丹青叹息:“你看,它在等我。”
承安看看那方印,松开手,又抱住:“不。丹青,不。”
那是个吸人魂魄的无底洞啊。之前明明很有自信,现在却毫无把握了。在丹青心里,我……是否真的可以敌过它?
“相信我。一定回来。”丹青忽然拿过刻刀,挑破右手无名指尖,在承安掌心画了一个血符。
“这是师傅传下的一个古老仪式。江家从事临仿数百年,每隔几代,总会有杰出弟子出现离魂不复的状况。中间一位家主不知从哪里求得这个系魂血印――管不管用,谁也不知道,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了。”画完最后一笔,正要抬头说话,承安抓起他的手,把带着血珠的手指放在唇舌间轻轻吮吸。
“嗯……”丹青的声音飘忽起来,“不骗你,在临仿一事上,我操控心灵的修为,不说后无来者,前无古人是一定的了。系魂血印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我既不相信,也用不着。之前会弄得那么狼狈,完全是因为……你太厉害,害我留下漏洞,一直没机会好好修复。”
承安低头瞧手上的血符:“它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别扯了,哪有那么玄的东西。”丹青笑,“不过是给你个安慰罢了。”敛起笑容,严肃的看着他:“相信我,承安。”
“你刚才说……我在你心上留下漏洞,难道,现在已经没有了么?”
“怎么可能?你多厉害呀――”丹青斜乜他一眼,“拿住我的死穴,招招致命,穷追猛打……”
某人哑口无言。
“所以我只好彻底投降。不打了――漏洞自然消失。未知殿下对这个回答可还满意?”
这般轻嗔浅笑,风情无限,承安哪里还顾得上说话,低下头在他唇上来回辗转,直到他气息急促,面色潮红,实在怕他无法承受,才硬生生打住。
“现在,我有十分把握。”丹青等到心情平复,轻柔而又坚决的说道,“承安,相信我。”
再无法违逆他,万分不情愿的松开手。下一刻,看见丹青端坐案前,聚精会神,凝魂入定,好似水中倒影,镜中成像,清晰可见却又无法接近,承安连肠子都悔青了。
――他哪里是投降,分明是无招胜有招。半碗迷魂汤,把英明神武的逸王殿下完全迷昏。
六月二十六。
凌晨。
“恒寿永昌”四个字,一气呵成。
“奉天承运,恒寿永昌。”
虽然“纯仁定慧”不再,“福祚绵长”已逝,这方双凤朝阳皇后宝印,能承载皇帝玉玺印文,也算功德圆满。
承安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开始心里还七上八下,慢慢的,完全醉倒在丹青所散发出的迷人气质中。他左手执刀,右手握印,表情专一,目光丰富。你可以透过面前身影直看到此刻的灵魂:以尊贵端庄为表,以悲天悯人为里;以清高绝傲出尘,以赤肠热心入世。
唯有这样的灵魂,才有资格替先贤重刻玺文,为天子承运,为苍生祈福。
承安不得不承认,应该让丹青做完这件事。
心中涌起的感动和骄傲:眼前千变万化的丹青,纯净如水的丹青,赤子情怀的丹青――这是我的丹青,叫人爱不够的丹青。
刻到最后一个字,节奏和速度始终不变,脸色却越来越白。承安看他一眼,又看一看手心的符印,忍不住抬起胳膊,终于还是放下,心中有一种极其清晰的预感――如果现在打断他,也许整个人会禁不住瞬间粉碎。把画着血符的手掌按在胸口,告诉自己:“相信他。相信他。”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看着。眼见最后一笔完成,丹青收敛心神,放下手中的刀。承安正要起身,却听他用极微弱的声音道:“等一等。”捧起印章,带着淡淡的笑意仔细端详。
阴文变作阳文,字与边框之间多出很多空白区域。丹青拿过旁边的艾绒,细细的填上薄薄一层,然后将整个印章立在印泥盒子里。这才双手支着地板,慢慢把腰身塌下来。
见此情景,承安过来抱他到床上,替他揉着酸软的肩膀和胳膊。
丹青极惬意的躺着,闭上眼睛不说话。好一会儿,才用低微而又轻松的语调道:“因为是新刻的印,所以要塞上艾绒在印泥里泡一泡,这样矜盖的时候才会有旧印的厚重感觉……”一时职业病发作,意犹未尽,“而且,邓砚山用的是右手,我用左手,即使字迹一模一样,刀痕也不一样,得遮一遮,省得被有心人看出来――”
承安凉凉的道:“还得把上边的双凤朝阳变成二龙戏珠,把四面的神鸟变作神兽。”
“呵呵……积习难改,积习难改。”
“丹青。”承安沉默片刻,“我说过的,不能失信于天。你心愿已了,这方印……”
丹青仿佛没听见。半天才接口:“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不用,它就是个祸根。不过――干什么不用呢?即使你不做皇帝,至少,我可以用它替你弄个名正言顺的摄政王,也能省不少事吧?”
“你……?”
“找几份皇帝诏书来看看,我给你写一张,然后盖上印――嘿,造完玉玺造诏书――真过瘾哎。”
承安头上直冒冷汗:他总能不断给人带来惊喜啊。忽然想起来:“赵让说,你封笔收山……”
“我工期未满,是东家的摇钱树呢。当时说来骗他的――这位大人可真实在……”丹青嘟哝。
承安冷汗加黑线。
丹青正色道:“你让二皇子做皇帝,事情又不能失控,手里总得有点东西。你也知道,世俗的是非罪状,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临仿几个字,举手之劳而已,容易不过,”坐起来,微一仰头,“这么辛苦刻出来了――不在世人面前亮亮相,怎显我江氏弟子夺鬼神之功的手段?”
承安听他起头几句还像样,越说越离谱,失笑。
“过后想怎么理它,便随你罢。”
把笑容慢慢收起,泛上承安心头的是暖洋洋的感动,浸透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这样信任我,这样信任我。再没有任何防备疑虑,他把一颗心毫无遮掩的放到我手里,任我驱使。赵承安何德何能,有福有缘,消受如此重美人恩。
“好。”承安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贴,“你给我一个名正言顺,也让世人看看丹青的手段。”
“这是最近的笔迹,你看看。”承安把遗诏展开。案上还摆着直接从寝宫拿来的笔墨和圣旨用的空白黄绫。
“看样子,习的是傅连环的行楷,带点簪柳叶的意思,写得很漂亮。可惜病中笔力孱弱――”丹青一边看一边伸出右手去拿笔,“嗯,我现在的状况仿写这样的字体再合适不过,绝对形神兼备……”往下看了几句,愣住:这个这个――是亲笔遗诏啊!
“前面都照着写,把名字改为二皇子承煦。”承安一边想一边说,“后边改为……:‘着逸王赵承安持玉玺监国,至承煦十八岁亲政……’”
丹青恍若不闻。
“原来……他已走到这一步……”原本不打算劝他,既是相信他的本事,也因为皇帝自有皇帝的难。万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以劈山断流之势停住。
把遗诏用镇纸压平,丹青抬起眼睛:“你……可想好了?”
“此事不必再想。”承安似乎自言自语,“我心里……觉得这样很完满,很踏实。”
丹青轻轻道:“其实……”一边伸出双手,把笔墨推开,捧起宝印,往遗诏上皇帝名款后的位置端端正正盖下去。
“天道即是人心,你又何必拘泥……”放下印章,仿佛志得意满般欣赏印文,轻叹一声,微笑着看向承安:
“你的子民等你很久了啊――我的陛下。”
早在丹青落印的时候,承安就呆住了。此刻猝不及防之下被那笑容袭击,哪里还受得了。只觉他圣洁光辉中充满了致命诱惑,那一声叫人迷醉的“我的陛下”,足以铄金销骨,散魄断魂。
“丹青……”什么江山什么帝位,什么禁忌什么节制,可都一下子九霄云外去了。恍恍惚惚走过去,慢慢把他放倒在床上:“原来……你是下凡替老天爷考验我,惩罚我来了……”
俯下身,一寸一寸解开他的衣衫,感受着那冰肌玉骨底下涌动的暗潮,蕴藏的火焰,承安禁不住微微颤抖。好容易找回一点思绪,把他轻轻抱起来贴着胸膛,让他双腿盘在自己腰间,双手托住他的脊背――竟是参欢喜禅的姿势。
丹青胳膊环住他脖颈,趴在他肩头细细喘息:“你……”
承安含着他的耳垂舔舐,模模糊糊的道:“你……身子弱成这样,我又……不想憋死自己,只好……想点办法……乖,交给我……”
丹青闭上眼睛,将头向后仰去。
――啊,身体对欲望的记忆破壳而出,逼得灵魂无躲藏。心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开,美妙至极。
是的,我愿意,我喜欢,我想要,也想给他……
怀抱中的人美得不可方物,承安低下头贪婪的吮吸他,似乎这样,就能一点一点把他化到自己体内。到得后来,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如让人生就此结束吧――这欢乐和幸福如此浓烈,叫人身心俱焚,竟隐隐生出一丝恐惧,几乎不忍承受。
丹青伏在他怀里,觉得自己身体在欢爱中沉溺,越来越软;灵魂在快感中抽离,越来越轻,心中一片和乐安祥,再没有遗憾痛苦――真想就此涅磐飞升啊。几番转折,到底不舍,聚积所有力量,在承安肩头狠狠咬一口,把泪水和着鲜血咽下去,渐渐失去知觉。
第 57 章
贺焱把遗诏上的玺印反反复复看来看去。
终于,长长叹口气,道:“这两天,我想了又想。丹青公子……心中有大爱啊。若非如此,依他的脾气,说不定中途就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了。
“临仿到这种境界,哪里是用至亲性命就能威胁出来的?哪里是投入私情恩义就能做到的?他恐怕早已立定了主意,打算舍身成仁……
“――若真是逼死了他,我们这些人,势必背上一生的污点,扪心自问,节行有亏。还有何面目立身朝堂,谈什么安邦定国,致君尧舜,造福万民?
“殿下心中这分不忍,实在是救了我们。无情未必真豪杰。居上位者,固然需有除魔手段,同样也要有慈悲心肠。然权柄在手,慈悲何来?古今多少帝王君主,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纷纷在权力和享乐中消磨了对天下人的慈悲之心。殿下心中有这一点不忍牵绊着,是苍生之福啊!
“如今我才明白,何以殿下会说,丹青若死,必将成为心中毒瘤,贻害无穷。殿下慧根仁心,确是我等望尘莫及……”
至此,双方达成彻底谅解。
六月二十六,傍晚。
皇帝回光返照,神智渐渐清醒。太医在下午就看出征兆,内侍总管及内廷侍卫统领分别通知了相关人员。此刻,寝宫里各色人等密密麻麻站了一地。左边是皇后、皇子、公主、妃嫔、宗亲,右边是左右丞相、三省六部重臣、内务府、翰林院等部门的头头脑脑。
在要不要让承烈出席的问题上,承安很是踌躇了一阵。大皇子身体再不好,这样场合也是必须在的。可是,目睹父皇逝世,听取宣读遗诏,很可能再一刺激他――不管往哪个方向刺激,都不是什么好事。
照月道:“这个就交给我罢。”
等到大家聚齐,承安才发现照月换了一身内侍衣裳,从后边搀着承烈,让他站在皇后和承煦之间。承烈表情哀伤,目光却茫然,只是紧紧抓着照月的袖子不肯松手。
看看人已到齐,承安领着众人跪下。赵炜神色木然,只有眼光扫过两个儿子的时候,才微微有了表情。内侍总管李全捧着诏书,床前叩首毕,跪到中间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凉德承嗣丕基,十七年於兹矣。……朕夙性好高,不能虚己延纳,未能随材器使,以致每叹乏人。见贤而不能举,见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也。
“……太祖、太宗创垂基业,所关至重,元良储嗣,不可久虚。逸王赵承安,乃太宗嫡子,智慧盛德,聪明仁厚……遵典制,即皇帝位。
“大皇子承烈,方十一,二皇子承煦,仅八岁,年幼懵懂,愚顽不肖,惟愿承安怜惜看护,兄友弟恭,以全骨肉天伦……
“……着承安廿七日后,释服即位,而告天下,咸使闻知。”
李全读罢,依例两手举着诏书,呈给跪在第一排地位最高的几人审阅。一圈看过,均无异议,这才捧给承安。
“皇叔放心。”承安双手接过,坦然望着赵炜,“承安必不负所托。”
赵炜嗫嚅着想说什么,终究力有不逮,目光仿佛越过所有人,投向无穷远。终于,缓缓垂下头,咽了气。
顿时哭声四起。哭得最伤心的,自然是后宫的娘娘们,其中又以皇后哭得最为凄惨。承煦看看床上一动不动的父皇,又看看泪眼婆娑的母后和姐姐们,“哇哇”大哭起来。
至于其他人,神情虽然哀痛,却都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寂然有序的参拜新皇,然后分头执行自己的任务。
国之凶礼,皇帝葬仪,隆重而琐,各细节均需专人打理。整个朝廷在承安的带领下,按照预定的程序,迅速运转起来。在一片哀伤氛围中,所有事情都静静的,冷冷的,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皇帝梓宫将在太庙停灵九日,第十日,下葬寝陵。新皇服丧三九,二十七日后,登基即位。百日之内,天下同悲,官僚士民不得行喜礼庆典。
承安忙极了。
逸王府所有人都如水滴归海般融入朝廷内外,使得整个办事效率提高了不少。令行禁止,朝发夕至,不必等正式即位,新皇的威信已经潜移默化的建立起来。
然而,极端忙之中偏又极端压抑。
宫廷里无数人影来去匆匆,绷紧了神经,压低了声音,各隐约传来哭泣,叫人喘不过气来。白惨惨的幛幔,阴森森的烛光,香火凄迷,钟磬绕耳,令人生出逃离的冲动。
极端压抑之中竟然极端不安。
一桩一件,眼前明明是尽在掌握的事情,为什么心中总有种如临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好像莫名的厄运正潜伏在必经之路的某个地方,只等当事人迎头撞上。
承安想:我一定忽略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被这情绪搅得烦躁无比,面上却不露出来,三言两语把手头的事情交代下去,抬腿进了东配殿――看看他,只要看看他就好了。
刚进门,却见照影陪着黄太医在里边。
“陛下。”二人见礼罢,照影面带忧色:“我也刚回来,公子这么久还没有醒,就请黄太医来瞧瞧。先生说――”
黄太医弯腰拱手:“陛下,这位公子神态安详,气息微弱而平稳,似乎是睡着了。不过,依老夫看……只怕是陷入了度昏迷之中。所以才……”
“什么?”承安差点没站稳,照影忙过来扶住他。
稳住身心:“烦请先生细说详情。”
“呃……”黄太医琢磨着如何措辞――病情恶化成这样,明摆着有眼前这位新皇的功劳,哪儿敢细说啊。昏迷到如此程度,还会不会醒都是个未知数,据说这位陛下最是宽宏仁厚,不会因为太医治不好私宠砍人脑袋罢……
小心翼翼的:“听说早上曾经醒来过,应是不小心再度劳累所致……眼下这种状况,陛下,请恕老夫无能,实在不敢动手。”看看承安神色,接道,“或许……其他人可以……陛下不妨试试。”
如数九寒天一盆雪水兜头淋下,承安彻骨冰凉。这两天的场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电光石火间,幡然悔悟。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丹青岂是委曲求全之人?
我不肯带他离开,他就以性命为台阶,一步一步把我送上来。
――他这样,一步一步,亲手,把我送上来。
自从确认了彼此心意,他就探到了我的底线。此后,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明是为爱情献祭。
他把我送上权力的顶峰,自己却走向爱情的祭坛。
宁折不弯。丹青从来未曾妥协。
我不肯成全他,命运不肯成全他,他豁出命去,自己成全自己。
他奋不顾身,我半推半就。我竟然那么迷惑那么糊涂,不由自主跟着他走――是因为,贪心不足,私心作祟。
在这个过程中,我只知其然,浑然忘了去想其所以然。丹青自己,也许……未必知其所以然,却顺心而为,倾情而出,不知不觉成就了其然。此刻反省,才发现,我付出的,远远不及他。
又错了。
可是,如果重来一,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
终究爱得不够。
爱情本身,如此经不起拷问。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勉强,
只不过,用这般残忍的方式,轰轰烈烈凄艳绝美的,来和我了断。
莫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弃我而去?
难道说,你把我送上至高无上的颠峰,然后,就这样……心安理得的离开?
承安跪在丹青床前,泣不成声。
六月二十八。
赵让一身风尘仆仆,站在承安面前,沮丧非常:“试笔山人去楼空,据说……怀山先生再出门游历去了……”
几交手,承安身边这些人都忍不住对丹青生出敬佩怜惜之情。如今只巴不得他快点好起来,否则……真是不敢想。
“这样……”无边无际的惘然。
承安看着丹青恬然纯净的脸,居然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做着什么美梦。可是,唇上的血色越来越浅,身体正在渐渐失去温度。
――我要怎样才能把你留住?我仍然不足以成为你在尘世的牵挂?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我之间的距离,还是天壤之别?
丹青,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
我们的起点相差太远。我从地狱出发,而你,一早已经超凡脱俗。
丹青,给我时间,请给我时间。
“你说过,不会让自己死的……你说……你一定回来……”承安侧耳贴上丹青胸口,寻找他的心跳,“你怎么忍心,叫我等这么久……”
“陛下……”照影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府里小槛送来的,说是呈陛下亲阅。”
承安接过来,打开看时,信封里只有一张银边素笺,上面写着五个字:“丹青,宝翰堂。”
心头一振,忙问:“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二十六晚上。这两天宫中太忙,府里不敢随便来打扰,所以今天才……”
“小影,你马上走一趟‘宝翰堂’,务必――”吸一口气,“务必求他们把西北神医请进宫来。”
第 58 章
二十八日当晚,海怀山便随照影进了宫。
逸王府原班人马,凡是得空的,都在承安身后陪着,等神医下结论。不管出于什么想法,上上下下,无不真心盼着把丹青救回来。
海怀山放下丹青的手,把站着的几人扫视一遍,问道:“不知哪位练的是纯阳柔和的功夫?”
君来站出来:“我自幼习道家混元金丹,正练到第七层。”
“那好。从今天开始,每日子时午时,帮他运转小周天一循环。头两天,用一成功力,以后可以渐增,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三成,最长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受不住。”
众人皆面露喜色。承安激动不已:“先生……这么说,一定能救回来?”
“哼!”神医完全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罢了。他现在,就是风中残烛,火上融冰,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断了气……”
承安打颤:“先生……求你……”
见他这副样子,海怀山气不打一来,哪里还记得眼前人的身份,冷冷道:“当日他从逸王府出来,就已经熬得千疮百孔。因为你,他竟然自残身体……陛下可知道,我们了多少心力,才把他重新养得活蹦乱跳?陛下将他掳来,不过十天――不过十天哪!就有本事叫他全无外伤而命悬一线……我干什么要救他?救回来给人糟蹋?――不如死了好!”
“先生……”承安垂泪,走过去蹲下,把脸埋在丹青手心。半晌,抬起头看着海怀山,决然而恳切,“他不能死,不能死……他得活着,好好活着――先生,你告诉我,这人世间,怎么可以……没有丹青?”
唉,原来是一对痴儿。海怀山暗叹一声:“我且问你――把他救回来,又如何?”
承安呆了一会儿,心中辗转反侧,万般无奈,极度黯然:“我……还有什么资格讲如何。只要他能回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怎样……便怎样罢。我……”哽住,无以为继。
年轻的皇帝陛下,也算用情至了。
海怀山想着,放平语调:“这些天,你究竟让他做了什么?看这个样子,体力早已耗尽,多半靠精神维系着。你也知道,丹青意志力远远强过常人,正因为这样,支撑到极限,遭受的反噬损伤也更大,足以毁及元神。”
做了什么?呃,还是不要问了。不管哪一件都不能讲啊。听到“毁及元神”,心头又是一紧,等着下文。
“说实话,他早该死了。全凭半缕矢志求生的游魂,一息尚存在这儿吊着,”说到这,痛心起来,瞪着承安,“你哪一点――哪一点值得他这样拼命?”
承安完全忽略神医的不逊表情,心里来来去去念叨着那句“矢志求生,一息尚存”,霎时拨云见日,海阔天空。他到底想着我,不忍心扔下我,我我我……又惶恐起来:等他醒了,该怎么面对他?
“如今的问题是,要想办法帮他激发身体的潜力。精神的修复他自有窍门,但是,如果身体跟不上也是枉然。目前汤药是不管用的,只好以纯阳柔和的内力缓缓牵引,再辅以金针刺穴,等人醒了,才能下药。”
海怀山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抽出一把金针,看了看承安和君来:“陛下与这位小兄弟不妨留下,其他人还请回避。”
贺焱临走时,道一声“陛下,臣等告退”,却瞄瞄丹青的右手,又看看海怀山,留给承安一个微妙的眼神。
承安尚在犹豫,海怀山何等眼力,已经慢悠悠的道:“陛下想必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还是太医院的正尹。”
“先生……?”
“我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所以请辞回乡。”
“丹青的手……”
“唉,此事……只能说天地不仁。我知道的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我不知道,两下里一印证,全知道了。这傻孩子……竟会那么想不开……”
承安痛惜:“……是我害了他。”
“陛下可要杀人灭口?”海怀山静静问道。
承安忽然一笑,望着床上的丹青:“先生也看见了,我当初就是为了要杀人灭口,结果……杀成这样。”仰天长叹,“人算不如天算啊――先生,请动手救人吧。”
海怀山以金针通络,在照君来纯正柔和的内力引导下,丹青的体温开始回升。到第三天,面色居然显出一丝红润来。
神医在治病之余,少不得指点助手如何导入,如何运气,如何收功。其中分寸拿捏,讲究极多。几日过后,君来发现自己竟然奇迹般的有了不小的进境。这位西北神医,在内家功夫理论和经验方面,是大行家大宗师啊。奇怪的是,他自己似乎功力有限,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这一天午时,治疗告一段落,海怀山替丹青诊脉。君来正要悄悄退出去,却听神医道:“稍等一等,我有点东西给你。”
愣住。但是神医发话了,也只好等着。
不一会儿,就见他从箱子底下摸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自己:“这是故人遗物,一直带着,却没什么用。我自己的弟子喜欢别的功夫。我觉得――你没准用得上。”
双手接过来一看,不过十来页,极好的天蚕丝织锦,可长久保存。封皮上什么也没写。翻开第一页,四个飘逸清峻的楷体字:“逆水回流”。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翻到后边,正文也是同样字体。开篇言道:
“世间玄妙,莫过乎水。眇t乎其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金石不能比其刚,丝缕不能等其柔。方而不矩,圆而不规。来焉莫见,往焉莫追……
“顺水逐流,逆水溯源。增之不溢,挹之不匮。与之不荣,夺之不瘁……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出乎无上,入乎无下……恢恢荡荡,与浑成等其自然;浩浩茫茫,与造化钧其符契……”
君来抬头,惊喜而又疑惑:“先生……”
“我说了,不过是故人遗物。他……原本练的正是道家纯阳混元功,后来才生发出这‘逆水回流’,和你走的路子是一样的。我自己虽然不练,却也不敢随便给谁,省得替人招来无端祸患。你是皇帝身边人,自不必担心。我看你一身功夫端正醇厚,想必心地也还不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就当是救了丹青的谢礼吧。”
君来想:“神医先生好会说话,明明是我们求他救人,怎么变成他谢我了呢?”转念间,却是福至心灵,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长者所赐,君来不敢推辞。定当珍藏爱重,勤加练习,秉承侠义,善加使用。”
“我也是借此结个善缘罢了。你家陛下一定能理解的。”
先皇梓宫停灵太庙,已经到了第六天。论理,该承安、承烈、承煦一同守孝。承烈由照月陪着守了三个白天,承安看他实在辛苦,让他回去。
临走,把照月叫到一旁:“小月,我不愿委屈你。登基大典之后,你们都将正式放入朝中,你这样陪着小烈……”
照月抬头看着承安的眼睛:“陛下,小月跟了陛下近二十年,此生此世,只对陛下一人效忠。我只是……忍不住想保护这个孩子。”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这些年来,过手的亡魂也不少,我从无犹豫,从不后悔,今后也一样。可是,想要用这双手保护谁,除了陛下,他是第二个……”
“你有没有想过,他恐怕……永远也不会懂得。”
“正是这分‘不懂得’才可贵。我觉得很安全,很舒心。”
“那你怎么打算?”
“我喜欢刑部。陛下让我去刑讯审人罢。大皇子这边,我会照应好。”
承安想一想:“就依你。”
承煦眼见哥哥走了,拿祈求的眼神偷偷瞟着承安。
过了这么多天,承煦大概明白父皇驾崩是什么意思了。当然想哭,可是哭的时候也一样忘不了腰背酸膝盖疼啊。
为什么父皇驾崩了一定要我在这里跪九天呢?我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身体还要受这样的罪――哥哥身体不好,大哥就让他回去歇着,我还这么小,为什么不能也回去歇着?
承安起身,将灵前的长明灯添满油,继续跪下。却见边上承煦垮着小脸,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
唉,八岁的孩子,天天这么跪上好几个时辰,也实在难为他。
“小煦,从明天起,你每天辰时来,未时走,晚上就不用过来了。”
裂开嘴:“真的?谢谢大哥。”
承安叹气。想当初,自己失去父皇,也是八岁。一样赵家血脉,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他可是自己的皇储啊,这样天真迟钝,怎生教养?一时头大,只觉这个问题比治理江山还要难上千倍万倍,任重道远。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白天那三个时辰就你自己,记得添油上香,把经文念完。”
“大哥不在这里陪小煦么?”
“大哥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先在这里陪父皇,然后大哥来替你――这里还有很多人和小煦一起陪父皇啊。”
耷拉着脑袋:“那好吧。”
承安拍拍他:“小煦长大了,能独挡一面了。父皇有你陪着,一定很欣慰的。”
于是高兴起来,用力点点头:“嗯。”
皇后过来接承煦的时候,以面圣之礼拜见承安。承安赶忙扶住,以晚辈之仪回礼。
“小煦顽劣,什么也不懂,若有冲撞之,还请陛下……”
承安道:“娘娘过虑。小煦烂漫纯真,正是自然本色。明日起,让他辰时至未时来守灵,其余时候,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到底是储君身份,不辛苦不行的。”
结果,这娘儿俩离开的时候,都有些魂不守舍。皇后是被承安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承煦则是被前头那句“把这些天落下的功课补一补”吓着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承安忍不住又要叹气:这副重担,挑上了,竟勒进肩膀里,不容易往下卸啊。
第 59 章
七月初三。
午后,丹青悠悠转醒。
海怀山算好就在这一两天,和承安一起等着。
瞧见他俩,丹青甜甜一笑。笑得两人都酸了鼻子,红了眼眶。承安使劲忍着眼泪,坐到床边,让他枕着自己胳膊,慢慢喂下去几口参汤。不过半炷香功夫,看他重新闭上眼,陷入昏沉,连忙望望海怀山。
“无妨。只要开始进汤药,就一定死不了了。”这么多天一直冷静沉着的神医,此时才带出一丝惊喜的颤音,“他有他修心养神的法门,注意别打扰就行了。”
七月初五,是皇帝灵柩下葬的日子。
宫中从丑时开始忙碌。寅时三刻,在太庙祭过天地祖宗,梓宫出殡,前往寝陵。六十四人执旗引幡,七十二人抬棺c杠。然后是四百人的卤薄仪仗队,手持法器、焚烧用的纸人纸马、楼库器皿,以及各种殉葬物品。承安领着承烈、承煦跟在梓宫后头护送,再往后是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包括边疆和地方赶来的所有二品以上官员。最后是定国寺和玄真观的几百和尚道士,诵经祷告。
几千人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前后左右还有内廷侍卫、禁卫军开道押路,绵延十几里。一路幡旗纷飞,纸钱飘洒,经声回荡,钟磬凄凉。沿途尚有被各级官吏动员来的以及自发来的无数士民百姓跪在路边迎送,端的是肃穆庄严,威风无比。
虽然被内廷侍卫簇拥着,论真正的亲信高手,承安身边却只带了赵让和赵恭,赵俭、赵良、君来三人都被他留在寝宫里。
出宫前,海怀山曾道:“纵使此刻非常时期,宫中防卫依旧森严,何况我本江湖中人,些许手段还是有的。倒是陛下离宫在外,应多加小心……”终究推辞不过,只好作罢。
差不多将近黄昏,送葬队伍才到达銎阳西郊璞山脚下的皇家陵园。祭酒、跪拜、读祝词、焚烧祭品,梓宫升堂入殿,移上石床。承安领着百官再上香叩拜,这才依足规矩,慢慢退出。
整个凶礼过程中,新皇哀戚诚挚,端方肃谨,无上威仪。别说一般官员百姓看得心悦诚服,就是最挑剔的老臣们也暗中颔首。
等到把所有后续事宜理完毕,承安一身疲惫回到宫中,新月高悬,风吹叶动,已是子夜时分。心中却觉得颇为轻松,让身后的人各自散了,悄悄进了寝宫东配殿的大门。
隔着帘幕,就看见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坐在床头。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去,走到当中又停下,只把一双眼睛牢牢锁住他,缠缠绕绕,久久长长。
近情近怯。
丹青正听海怀山说话,看见他,抿嘴一笑。顿时如华莲绽放,一室生辉,雪后初霁,满天霓虹。承安看着他,感觉熟悉而又陌生――病了这么多天,整个人苍白消瘦。可是那一双清灵妙目,那生动而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居然生出一种愈加不可捉摸的美来,如真如幻。
经过生死之间一番历练,眼前的人好似冻芽破土复苏,凤凰涅磐重生,竟是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
“你回来了。舅舅和我正说起你……”
舅舅?!这句话暂时拉回了承安的思绪,恍然大悟。怨不得这位神医让人看着熟悉,还有那发自内心的担忧和关切……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反思这些天的言行――还好还好,除了把丹青害得命危,应该没有其他得罪舅舅的地方。
正在琢磨怎么开口,舅舅已经微笑着起身,退出去带上了门。
“原来舅舅没有跟你说……唉,我又挨训了……”丹青显出孩子般的失落神气,微垂了头。
承安慢慢走过去,跪到床前,伸出双手,一点一点,确认他的存在。
丹青握住他的手,也不说话,只笑盈盈的看着他。
这样真实的景象,偏偏让承安更加惶惑。之前还思量着等他醒了该如何面对,现在才发现事情完全超出预想。自己肉体凡胎一颗愚钝之心,似乎隐隐约约领会到丹青的意思,却又恍恍惚惚一时还想不明白,只能痴痴傻傻的看着他的笑脸。
丹青轻轻抚摸着承安的面颊,泪珠滚落:“累了吧?这些天,苦了你了。”
承安再也把持不住,只觉整个前半生二十五年来一切心魔束缚都在这一声温柔软语中消融化解,七情六欲齐刷刷涌上心间,一分一毫都无法承受,伏在丹青怀中痛哭起来。
――原来,丹青给予自己的,是一场情感的盛典,心灵的祭礼,直叫自己易筋洗髓,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这么大的人,还做皇帝呢,哭鼻子……”丹青抱住他,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我以为……你打算就这样走了……不要我了……”承安收起眼泪,瞪着丹青:“你说,你是不是打算一死了之?”
“不是没有想过……”丹青露出心驰神往的样子。
如果十天前,死在他怀里――哪怕死在此刻呢,一切该是多么完美。
“到底还是……舍不得。”
承安仰头望着丹青。
他说他舍不得。
他回来了,他如此爱我。可是,我为什么幸福得这样绝望?
他更近了,也更远了。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如水随体赋形,如风无孔不入,如乾坤包罗万象,如岁月超脱死生。
承安忽然明白过来,这样绝望的幸福,是因为,自己将再也留不住他。与此同时,他又将永远陪伴在自己的生命里,与万里锦绣江山同在。
眼下的每一刻每一分都无比珍贵,承安在绝望中,对上天满怀切的感激。
丹青轻拍床沿:“不早了,睡吧。”
承安小心的把他往里挪一挪,躺下来。
相拥而眠。
从七月初六开始,承安一边服孝守丧,一边在永嘉殿理政务,只不过还不接受百官正式朝拜。承煦的功课由承安亲自过问,比他爹在世的时候抓得还紧。小孩不怵亲爹亲妈,撒娇耍赖的手段一套一套,对着这个年龄相差一大截,威严持重的大哥,什么妖蛾子都使不出来了,只好发奋图强,居然也逼出点起色来。
白天忙碌完毕,承安一定坚持夜夜陪护丹青。只要他在,事无巨细,一律亲自动手,连照影都被赶了出去。除了海怀山时时探视,其他人等严禁打扰。
“乖,再喝一点。”承安端着药碗,极尽温柔。
“太苦。”
尝一尝,药香虽然浓郁,味道却好似汤羹,不苦啊。
“舅舅医术很高明啊,这是什么方子,熬出来一点也不苦。你不喝,小心明天又挨训。”
“不如悄悄倒掉――请门口那株木槿帮忙喝了。”
“舅舅什么鼻子什么眼睛,你能瞒得过他?”
“你替我喝了罢。”
“药怎么能乱喝……”
“那……你陪我喝。”
呃……有什么不同?
“你说不苦的。你喝给我看看。”
低头瞅瞅,肯定喝不死。
“好,我替你喝一半,你自己喝一半。”
“成交。”
咕咚下去。
“这是温补安神的‘七味茶’,嘻嘻。好了,睡吧。”
又被他晃点了。想个什么法子好好惩罚一下――药效上来得太快,犯困……
“承安承安乖乖睡……”
只好栽倒在床上,蒙中看见他怜惜的伸过手来,替自己放下沉重的眼皮。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承安出门的时候,丹青还没有醒。昨天晚上的账是没机会清算了。心里却暖得很。这些天确实太累,政务琐事,悲欢起落,身心俱疲。本来是我照顾他,不知不觉间,反过来变成了他照顾我――被丹青爱上,真是世间最幸运的事。全心全意,绝不打折扣。这样的真情,哪怕享受一天呢,今生也已足够,何况我得到这许多……却总忍不住想,如果时时刻刻都有他在身边,如果日日夜夜都有他相依相伴――还是贪心不足啊……
午后,海怀山过来。
丹青等他诊完脉,问道:“舅舅,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再有个七八天,应该能勉强自己下地了,不过……”
“我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海怀山微愣:“我还以为……你会留下来。”
“舅舅这样想么?”
“这么多天看下来,他对你,确是一片真心,也算是做到极致了――到这份上,冒点风险,是值得的。”
呵,舅舅期待有情人终成眷属。因为自己未能得到相守的机会,所以希望看见白头偕老。纵使冒险,也值得。
“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在这是非之地,难免不成为是非之人。到时候,凭添烦恼,不定生出什么事来,叫他为难……
“何况,我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心……很多东西,知道是一回事,看见是另一回事。理解是一回事,支持是另一回事。爱是一回事,立场是另一回事……
“我若不走,迟早成为死局。我走了,这事……也许还有可能……”
海怀山怜意大起。这天资聪颖的孩子,被生活折磨得如此通透。
“他怎么肯……”
“我想……他已经懂了。”丹青话语中带着浓浓的爱恋、顾惜、不舍,和,决然。
第 6 章
七月二十二,新皇登基大典。
宣读遗诏,通告天下。接受宝剑、玉玺、冠冕,即九龙宝座之位。
百官除服,于永嘉殿前着簪缨三叩九拜。
改元洪正,大赦天下。
封世宗平武帝长子赵承烈为康王,立平武帝子赵承煦为皇太弟,乃顺位第一皇储。这个举动,把一干旧臣感动得老泪纵横,朝野上下,无不交口赞叹。连带民风都淳朴不少,可以说是最好的文德教化了。
虽然承安每晚都在东配殿过夜,搬入皇帝寝宫正殿的程序还是依例按时进行着。登基大典前,照影和照月领着一大帮宫娥内侍重新收拾布置,忙乎了好些天。
丹青已经可以下地遛达,东看看,西瞅瞅,瞧着他们把整个弘信宫,包括东西两边配殿,里里外外大肆清洗打扫个遍。原本就干净得一尘不染,现在连院子里每一块青砖都光可鉴人,每一片树叶都精神抖擞。那些华丽的幛幔窗纱被褥围屏,统统换掉,以示吐故纳新之意,准备迎接新主人。各种皇帝专用家具物品当然保持原样,一些带有个人色彩的东西早已全部撤换,有的直接在灵前烧了,有的陪葬进了寝陵,有的赐给了亲近臣子。
墙上那幅《四时鸣玉山》,先皇珍爱非常,按说应当作为祭品焚烧,或者作为殉品陪葬。承安跟内务府大臣说,此画本是自己献给皇叔的生辰贺礼,不如就留给自己,以供余生追思。所以现在,那幅画还在寝宫墙上挂着。
丹青静静站在画前。
照影照月对个眼神,等了一会儿,看他没什么别的反应,继续指挥清扫布置。
宫中规矩森严,宫娥内侍无不训练有素,虽然往来穿梭,却几乎没什么响动。对开始待在一边凑热闹,眼下站在当地碍事的丹青,没有人好奇,全部规规矩矩,毕恭毕敬――两位年轻的上司虽然尚无确切职务,却是现任皇帝从王府里带出来的腹心,他们对这位看不出身份的公子态度中那含而不露的尊敬和关心,是宫廷人际关系中最不能忽视的一种。
看不几眼,就觉得累了。
丹青每天强迫自己一定多下地走走。弘信宫外边是不去的,只在院子里转两圈,这屋进那屋出,很快就没了力气,几乎是逮哪睡哪,谁撞见了就给他盖上点儿。睡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起来再接着遛。
对承安身边的人,哪怕是曾经狠狠得罪他的贺焱、赵让,丹青也放下一切过往,真诚坦然相待。反倒是一度杀人未遂的冯止和赵恭,看见他就心里发虚,常常弄得丹青莫名其妙。在所有从逸王府跟出来的人心目中,眼前这位,那是铁板钉钉的半个主子了,难得他宽宏大量、纯真自然、温柔和善,不必刻意拍马,已经十分尊敬爱护。
丹青失笑。觉得自己好似他们大家共同豢养的宠物。他不知道,这些多年在阴谋权术中打滚的高手,对于像丹青这样天然纯粹的人,有一种极微妙的感情。本来打算合伙毁了他,没有成功,那就干脆一起保护他。
看累了,左右瞅瞅,这才发现自己正好杵在挡路的位置。冲照影照月歉意的笑一笑。瞧见书案后头四柱盘螭七宝瓒的大靠背椅了,晃过去坐下,宽敞舒适。照影正把西配殿搬来的承安随身物品一样样往外拿,丹青忽道:“照大哥,能不能给我看看那个――箱子底下最左边……”
原来是那方“看朱成碧”青玉印石。
搁在手中把玩一阵,塞袖子里。对照影道:“这个我拿走了――别担心,我自己跟他说。”
回手把靠垫抽出来当枕头,蜷起身子,眼皮开始往下掉。仿佛有人拿了毯子过来,咕噜一声“谢谢”,安然入睡。
照影和照月示意干活的人都退出去,两人站着看了片刻,把门窗检查一番,可能漏风的地方都合上,拉好帘幕,并肩往外走。
出了寝宫大门,照影叹口气:“全无机心,一清到底。”
照月接道:“毫无破绽,莫测高。如今的他,咱们这些人,可真真望尘莫及了。”
二人且聊且行,走到岔口,照影道:“我去内务府,你呢?”――照影很快要就任内务府詹事。
“长庆宫。”照月一边说一边往左拐。
“小月。”
“嗯?”
“你……这是何苦……”照影语带痛心。
“大哥何出此言?”照月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照影。
“咱们吃一个锅里饭长大,你当我是瞎子?我问你,那孩子,当初是不是还有救?你自己下的手,如今难道后悔了?准备为他搭上一辈子么?”
照月沉默一会儿,道:“我存心的,我愿意。陛下也答应了。”
“陛下他――知道不知道……”
“知不知道,有什么分别?”――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而装作不知道,有什么分别?“他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对大家都好?对他自己……也很好。”照月不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照影作罢。亲自动手为自己制造一个纯洁无瑕的精神寄托,这种事照月想得到干得出,绝对理直气壮。
八月底,丹青觉得自己好很多了,犹豫着什么时候和承安挑明了提出离开。决心早已下定,到开口的那一刻还是千难万难。彼此都心知肚明,四目相对时又下意识的避开这个话题。
承安想尽一切办法推迟那个时刻的到来,于是――
夜夜春潮带雨晚来急。
朝朝春江水暖波拍岸。
半夜魇着了,梦中那张盼顾生情的脸化作一个飘摇远去的背影,永不回首。泪水汹涌而出:“丹青,不要走……不要走……”
“承安,我在这儿……在这儿呢。”
翻个身,把他扣在下边:“说,你不走。”
“好,不走。”
“你敷衍我。”
“是……我敷衍你……”
“可恶……”――哪怕用心多敷衍片刻呢……
“嗯……哼……承安,饶了我……”
“休想!害我做噩梦,至少得赔我一场春梦吧……”
晓看红湿,
重锦官城。
第二天,海怀山请照影通传,求见承安。
舅舅忽然拿出见皇帝的姿态背着丹青要见自己,承安心里虚得不行。想起丹青还在床上软着起不来,万一……万一……这个……神医先生一副进谏的表情,对自己说什么“宁静致远,淡泊明志,节欲修身,息心养性”,叫皇帝陛下脸往哪儿搁啊。
海怀山当然不知道承安肚子里这些小九九,见了面,照常躬身为礼。承安大松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摆出要跪拜的样子,否则可糟糕透顶。
“陛下知道,海某是个江湖人,功夫虽然不高,眼力还是有的。我看陛下身边几人,功夫都算得一流,不过……”
原来是说正事。说正事好哇。承安的定力智慧一下子呼啦啦全回来了。
“不过什么?”
“以陛下今时今日身份地位,只有这几人实在太少。内廷侍卫中虽然也有强者,一来他们是先皇亲信,陛下短期内未必能如臂使指,二来这些人久在宫廷,以我这样的江湖人看来,对付一般宵小还过得去,却无法与真正的高手抗衡。”
嗯,听出点意思了。承安忽然想起之前君来跟自己说过神医送书的事。
“江湖上的事,我不太清楚。但是听君来说,先生是大有来历之人……”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这些年我因为心情不太好,刻意避开故旧,潜心医术,又躲在太医院不理江湖事务。从前的一些朋友却始终惦念着我。其中好些人……本是……他当年一手栽培,如今正当壮年,因为不愿屈从,在江湖上并不得意。有心报国,又难免粗莽,不入有司法眼……我看陛下大有识人之明,用人之智,容人之量……”
这下听明白了,上前两步,行晚辈之礼:“舅舅如此关照承安,承安铭感五内。”
“陛下这声舅舅,岂不是要折我阳寿?”叹口气,又道:“不过是牵线搭桥而已,如何结果,还得看各人造化。”
承安想一想,道:“舅舅既如此说,便请从速吧。倒不是关于我这里的防护问题,而是……”
当下把姚诵的案子说了。
“这件事,目前仍未十分明朗,尚不足以动用水师。可是又关系国家体面,不能拖延。舅舅也看到了,我们有点儿鞭长莫及。如果能借用江湖仁义之士的力量,那可太好了。”
两人又细细商量一番。
这谈话的结果,让承安手里增加了一支不起眼却极其强大的力量,恰好可以弥补他暂时没有真正掌握军队的不足。同时也开启了锦夏江湖人士入朝报国的风气,给很多高手提供了新的用武之地。后来朝廷干脆在内廷侍卫之外成立了一个新部门“理方司”,和平时期属于刑部,战时则隶属兵部,专门执行特种任务。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承安忽然问:“这件事,可以告诉丹青么?”
“没关系的。他比咱们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丹青活得纯粹,然而并不狷介。他自己的人生丝毫不肯妥协,对世人世事却有着最大限度的包容。
送海怀山出门的时候,承安想,舅舅表面上是脾气执拗的专业人士,实际上通明练达得很哪。大不简单。
几天后,丹青和海怀山认真商量出宫的问题。
“再过两个月吧。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反正是他把你害成这样,咱们把太医院药库里那些千年老参成形首乌熊胆雪莲吃差不多了再走。”
“舅舅――”丹青哭笑不得。
海怀山也笑:“说正经的,确是如此。眼下你觉着有劲儿,全是外力。出了宫,就是有钱,一时半会也弄不到这么多稀罕东西。这源泉一断,只怕立刻打回原形。还得靠太医院的药库养两个月。何况你想回乾城,路途颠簸,怎么着也要十月里,身子才吃得消。”
“留白和可儿的婚事……”
“皇帝凶礼,百日内不得行喜礼庆典,婚事估计要推迟到年底――你放心,他们会等你的。”
两个月。也好。
丹青索性放开怀抱,不再想离开的事,每日里高高兴兴的游手好闲。
第 61 章
新皇登基大典之后,进京奔丧的将领们陆陆续续开始返回边关。承安带着承煦一起,一一亲切接见,殷殷话别。
锦夏朝的陆上军事力量,主要分布在东北涿州、北方雍州、西北凉州、南方楚州几边境。
蜀州西南边境自然天险,飞鸟难渡,不必驻守。隆庆元年,先帝借着洪氏朱砂痣一案,将少数民族首领大换血。事后,这批军队就留驻蜀州腹地,没再撤出来。当然,里头也有防备逸王府的意思,这就不必提了。
东南兖州、青州、越州靠海,说是依靠水师,但是中原大战几百年,多在腹地拉锯,再说如今海上贸易刚刚展开,水师力量,其实薄弱得可怜。
如今军方位高权重者,依排下来,乃是北方威武将军杜越,西北威远将军方圣言,东北定武将军孟庭飞,南方定远将军张c。前二人是正一品,后两人属从一品。杜越和孟庭飞,都和先帝有过袍泽之谊。方圣言的祖父是太祖手下开国功臣。张c则是当年刘桓平定西蜀时留驻楚州部队中的后起之秀,真正从基层混上来的,也算根叶茂。
这四位一直在京里待到九月。眼看着朝中运转如常,新皇没有任何要动军方人事的意思,才放下心来,正式向承安辞行。
九月底,朝议决定,陆上对外贸易仍由边关最高将领和当地刺史掌控,而沿海对外贸易权则全部收归中央,成立舶务院,户部和礼部理蕃院共管。全面开放兖、青、越三州各大港口,每单设舶务转运司,直接对舶务院负责。
各舶务转运司所需人员,少数由中央派遣,多数从当地实干有为的年轻官员中抽调。其中兖州亳城县令舒至纯,到任半年,不畏豪强,改革流弊,政绩突出,调任淄城舶务转运司按察使。
这一天下朝,承安回弘信宫。身后除了按规定显排场的一众宫娥内侍,还跟着赵让和照影。昔日逸王手下五大侍卫,赵温直接留在蜀州当地,和宁七一起,替承安慢慢清理先皇埋下的棋子。其余四人都成了内廷侍卫,正在和海怀山联络的江湖人士接触,以期逐步改变内廷侍卫的队伍成分。照君来进入禁卫军,来日京城安危就着落在他身上了。
照影已经在内务府上任,不过眼下正忙着替承安筛选忠心合意的人放在身边使唤。至于照月,早就迫不及待到刑部大牢上班去了。
还在弘信宫大门外呢,承安就把身后无关的人都打发走了,只带着赵让和照影进去。
咦,不在院子里。寝宫里看看,也没有。照影忽道:“前两天公子问我他的刻刀在哪里,只怕是去了东配殿。”
独自悄悄进去,转了一圈没见着。正奇怪,却听书案后头传来细微悠长的气息。蹑手蹑脚蹩过去,唉,地上睡着呢。
自从天气转凉,照影早着人把弘信宫里丹青喜欢出没的地方全部铺上双层羊毛毡子,然后再加一层软软的丝毯。当时丹青趴在地上,支着脑袋,一脸似笑非笑。照影心想:拜托你不要这个表情对着我哎,某人知道了会吃醋滴――别说,还真勾人……打住!打住!
只好找话说:“公子笑什么呢?”
“舒服啊。”
顿一顿,“奢侈啊。”
眯起眼睛,“真舒服啊。”
又睁开眼睛看看,摇头,“太奢侈了。”
照影大乐。好半天才止住笑意,道:“皇后成了太后,搬到永乐宫和皇太弟一起住去了,这些东西是从她原来住的如意宫拿来现成的。”
“和从哪儿来的没有关系……”丹青翻身仰面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不过是感叹一下……以后不在这儿住了,光是这些地毯,就叫人思念不已啊――”
照影愣住。这话什么意思?
“公子说,以后怎的?”
“我要走了。”
照影在心里琢磨半天,问:“为什么?”
“他知道的……”语声渐渐模糊,再看时,已经睡着了。
照影替他盖上薄被,又发了一会儿呆。
原来他比我们这帮人都要绝,都要狠哪。陛下这辈子,算是完了。笑一笑,管他呢,这样的人,只是有缘相识就已经三生有幸了。一般人哪有资格跟他唱对手戏,在旁边看看饱眼福就好。
此刻,丹青就躺在他认为奢侈得人神共愤的地毯上,睡得人神忌妒。承安正要伸手去抱他起来,就见两扇长睫微微颤动,漏出点点星光。再过片刻,云破月出,清辉流泻,光摇影动,天地失色。
“丹青……别在这儿睡了,着凉。”
“嗯。你拉我起来。”
“去床上躺着?”
“睡够了――我有东西给你,喏。”说着指指书案上。
“照大哥收拾东西,被我看见了,管他要来的。正好给你刻一方私章。”
承安这才看见那方青玉印石。伸手拿过来:白文,无边,四个字。
曰:“纳福承安”。
非隶非篆,纯用刀法出笔意,憨态可掬,天机自在,一片喜气洋洋,看得他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想起来质问:“不是叫你好好歇着?万一累着了怎么办?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语声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已化作耳边轻吟。
搂住丹青,手不由自主伸进衣衫里。
丹青翻个白眼,心想:那个对我来说就是娱乐放松好不好?到底是什么叫我累着啊……
经不住他一双手反弹琵琶,脑子很快完全回到混沌始初。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丹青红了脸,轻轻拧着身子:“别……这样……折磨我……求你……”
“乖乖的,别乱动。”手下毫不留情。
嘈嘈切切错杂弹――哎呀呀!大珠小珠落玉盘……
看着怀里的人星眸半闭,贝齿微启,满面桃红春色,承安仿佛下咒一般:“丹青,留下来。”
“嗯……?”居然用升调。
还会装傻,是可忍孰不可忍,恶狠狠的压上去。
落红纷飞玉砌暖,
纤枝不堪风露重。
“丹青……留下来。”
只剩下呻吟喘息的力气:“嗯……”是个降调。
满意了,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陪他躺着。继续灌迷魂汤。
“丹青,留下来。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够,怎经得几度别离?”
丹青认真想一想,忽道:“可是,可是……我赶着去参加留白的婚礼……”
“我派人送你去,然后接你回来。”
“可是,可是……我还不是自由身呢……”
呃?这是什么回答?承安反应过来,他们这一行的弟子和东家是有人身依附关系的。
“我替你赎身好不好?”
“工期未满,不可以的。”
“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你仗势欺人啊,强抢……这个这个……”
被他这么一通胡搅,气氛全无。承安沮丧的把脑袋趴在枕头上:“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寂寞宫……”
丹青轻轻开口:“陪着你,我很开心,可是……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时间长了,会无聊,会难过,会生病,会……”
“丹青,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贪心不足……”
“承安,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我得空就来看你,好不好?”
“好……”嘴里应着,泪水却不可遏止,将他揽过来,纠缠不休。
丹青环住他,回应他,安抚他:“我给你写信,给你画画,时时念你,天天想你,常常来看你……你不会寂寞的。”
抵死缠绵。
十月二十五,是旬休的日子。承安陪了丹青一整天。
十月二十六。
承安一早上朝去了。照君来领着逸王府带出来的几个侍卫,护送着一辆马车,静悄悄的从宫门出来,不做停留,出了东华门,折向南方,往乾城而去。
永嘉殿里,年轻的皇帝望着阶下文武百官,心中无边惆怅。
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马车但求安稳,走得并不快,直到十一月初五,才到乾城附近。早有江家派出来的人在驿亭候着。君来和他们交接完毕,一番细致叮嘱,这才向海怀山和丹青辞别。
“先生、公子,请多保重。”
“君来哥,谢谢你一路相送。”和舅舅一样,承安身边人里,丹青最喜欢这一个。
指挥侍卫从马上卸下几个箱子,交给江家的人。君来道:“这些是公子的药。”忍不住笑一笑,“大哥和二哥为了收拾这几个箱子,可把太医院药库都扫空了。”
“陛下的心意我们领了,请他也多多保重。”海怀山弯腰道谢。
最后,君来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来,里边是一个小小的紫檀包金盒子。
“这个请公子留下。”说着放到丹青手里。然后抱拳为礼,领着一干人等打马扬尘而去。
马车重新启动。
丹青把盒子掀开。沉甸甸立在里边的,竟是那方自己亲手刻了玺文的双凤朝阳皇后宝印。
一时愣住。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天哪,这东西是个大麻烦――”
海怀山看一眼,这方印的来龙去脉早已知晓,笑道:“傻孩子,他这是给你定情信物了。”
第 62 章
王梓园站在厅堂门口,等待着几乎两年未见,害他差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爱弟子。江自修和水墨动用了各种委婉的暗示技巧,在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一步一步把整件事情给他说了一遍。多少天无端的担忧焦虑,忽然落到实,反而放心了。
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师傅……”
王梓园像多年以前那样,牵起丹青的手,领着他走进屋子。
坐下来,将丹青的右手放在掌中。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仍然看得直打哆嗦。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明白这只手的价值。
“丹青……师傅把你养到这么大,除了那一年……几时舍得碰你一个手指头?你就……就这么……不知爱惜自己……”
丹青看着师傅两鬓银霜――自己在外面肆意妄为,养育自己的人已经衰老成这样……一把跪倒,抱住王梓园的膝盖。
“师傅……我错了,我错了……丹青再也……不会那么糊涂了……”
拍拍他的肩膀,老人家心疼难当。曾经在自己身边跳脱蹦达,多么活泛灵动的孩子,忽然变得这样单薄,这样懂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海怀山望望江自修。这一老一小哭成团,丹青还跪在地上,回头又得自己收拾残局。
江自修过去把丹青拉起来:“先生,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孩子还病着呢,咱们有话慢慢说。”
因为要赶着筹备腊月十八的“新春赛宝大会”,留白和江可的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六。
丹青回来的时候,也就只有二十天了。
留白早已没有家人,由王梓园出任男方家长,替他出面过文定,送彩礼。他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又有一众师兄弟慷慨解囊帮衬,居然也张罗得像模像样。丹青托罗纹从自己账户里提了一千两银票,直接交给男方总管水墨师兄,算作礼金。
江自修以江家产业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给女儿陪嫁,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将来他们的孩子得由他挑一个随母姓。老江这意思很明显了,百年之后,这份产业就交给女儿女婿打理,压根儿不再指望儿子。
说起江通,更有意思。去年半路出家的舒至纯,不过借了两本参考书籍复习几个月,就考上了第一榜第七名进士。而他这个职业读书人,冲龄启蒙,十年寒窗,居然毫无建树,大受刺激。从此缠上了舒至纯。少年人火力壮啊,完全无视至纯哥哥冷若冰霜的脸,只要有机会,便死缠烂打求他指点一二。
自从三月里舒至纯兖州上任去了,江通埋头苦读,秉烛挑灯,幸运的低空飞过春试,又吊上了秋试录取的榜尾――世代临仿的江家,竟然连出了两个进士。
更要命的是,这不知死活的江通,瞒着他老爹,跑到吏部写军令状,说自己通晓海外事务,擅长与夷蛮打交道,硬是争取到了年后去淄城舶务转运司任职的机会。本来他对妹妹的婚事热情一般,听说至纯哥哥会回来,早早的就回乾城老宅等着了。
江自修瞧着儿子提起舒至纯就两眼放光,心中郁闷得一片茫然。一个女儿,已经嫁给了自家弟子,现在儿子也迷上了自家弟子――但愿这小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全部自产自销,真不知该得意,还是该悲哀。更何况,舒至纯那不单是一座冰山,还是一块铁板哪。
除了江自修夫妇儿女,在京城的主要人员也都回了乾城,筹备婚礼。
水墨、留白、罗纹、丹青四个重聚首,自是说不尽的兄弟情谊。
十一月二十三,鹤哥、生宣、玉版这“异域闯荡三人组”,紧赶慢赶,风尘仆仆,带着无数奇奇怪怪来自异域的物品进了门。
十一月二十五,已是正六品朝廷命官的舒至纯赶到乾城。
此外各地分号的重要成员,自十一月中旬开始,也都陆陆续续到了乾城江家老宅。
当年一起学书画的十四个孩子,除去早夭的飞白,半途出事的瘦金,北撤途中失踪的蕉叶,留守豫州分号的紫毫,聚齐了十个。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是整整十年没见面了。在柜上当差的三人,紫毫很快要升大执事,章草、熟宣也已是执事身份。
渡尽劫波兄弟在。
如此足矣。
婚宴将在老宅举行,洞房设在东厢院子。新娘子三天前就去了相隔十里的江家别院,等着轿到日子接过来。
头天晚上,按照当地风俗,得找新郎官的未婚兄弟在洞房睡一晚压床。
江自修把留白之外的九个人叫到屋里一审,结果只剩下自律自守的舒至纯和纯洁无瑕的罗纹。
章草、熟宣入世早,老练成熟,成亲两年了,章草孩子也已经半岁。七个搞技术的弟子,水墨丹青不必问,异域归来那三人,个个忸怩不安,就连看起来文静又端庄的玉版,被东家问到的时候,也只能红了脸低着头:“我我我……”
江自修心情复杂。儿女大了,都不中留啊。这些水灵灵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江家大心血力气栽培出来的?那般用心的教养,就算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早养出骨肉之情了。只可惜了死掉的几个……世上的事,怎能不打折扣呢?留得住这些,已经幸之又幸了……
最后拍板,由硕果仅存的舒至纯和罗纹共同承担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生宣笑:“你俩可得加油了啊,谁落后了可就找不着人压床了。”
鹤哥笑得更邪:“至纯要做圣人,且由得他。罗纹啊,哥哥明天就带你去开眼界。”
一片嘻嘻哈哈。
这一觉还没睡到五更,压床的两人就被前来铺房的大婶大姐们轰了起来,还不小心让这些泼辣大方的婆姨吃走不少嫩豆腐,跌跌撞撞爬到西厢院子厅堂里。
兄弟几个都没睡,正在这彻夜长谈呢。除了预备做新郎官的留白被拉走上头去了,其他人全在。
看见他俩披着里衣狼狈不堪的进来,众人哄堂大笑。
章草、熟宣冲鹤哥、生宣一伸手:“愿赌服输,拿来吧。”
后两人不情不愿的往外掏银子,一边嘟哝:“不公平啊,你们两个故意赚我们……”
“这就显出已婚人士的优越性了,哈!”章草全无一点当爹的样子,把银子抛起来又接住。
刚刚坐定的两人听明白了,合着这伙人正在打赌他俩什么时候起床呢!
水墨看看旁边裹着被子缩在太师椅上的丹青,笑眯眯的这个瞅一眼,那个瞅一眼,脸色却已经白得很了。
“至纯,你送丹青进去。”
“我不嘛,师兄,让我待在这儿――我舍不得你们……”
“你现在不睡,晚上婚宴的时候还想不想上桌了?”水墨板脸。
丹青只好可怜巴巴的望着大家。舒至纯起身,连人带被子抱着送进房里去。
生宣看看大师兄:“丹青……究竟为什么病成这样?还有,他的手……问他自己,总不肯说。我们也不敢再问。”
“唉,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舒至纯把丹青放到床上,掖好被子,拉把椅子在床前坐下。
“哥……”
这一声“哥”唤得舒至纯心里酸甜苦辣,全搅和一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他的手不放。
最后轻轻道:“我不该走,不该走……如果我一直陪着你,也许……”哽咽起来。
丹青慌了,挣扎着起身:“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是我自己不好,我犯糊涂,我跟他赌气,我……”顿住。
“你终于肯告诉我了。”舒至纯叹道。仿佛怅然若失,又仿佛如释重负。
“……我听大师兄说,你是……从宫里回来的。”
“嗯。”
“他――待你好不好?”
“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留下?”
“就因为太好了,所以不能留下。”停一停,问:“哥,做官有意思么?”
“你不把它当成官来做,就有意思了。”
丹青笑。哥也开始和自己打机锋了。
舒至纯沉默一会儿,道:“过两年我入朝,倒要看看他怎么个好法。”
丹青忽然想:“只怕甩不掉江大少那个拖油瓶。”没敢吱声。
困极了,舒至纯扶他躺下,看着他合上眼睛,睡熟了,这才回到前厅。
水墨正说到最后:“……这件事,有些关窍,只有丹青自己知道,咱们也不必再问了。如今只要他好好回来了,往后开开心心的,其他无须计较。就算是个大概,你们也能听出来,此事干系极大。都是自己兄弟,我想不用嗦什么吧?”
舒至纯接过话头:“丹青既然已经回来,东家只怕要把南边的生意重新做起来。如今朝廷有广开边贸的意思,”转头对鹤哥道,“师兄不妨向东家建议,在凉州增设一分号,也可供你们往来中转。”又对水墨道,“东南海外同样大有可为。”
“至纯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说出来的,都是方便说的话。”
水墨放心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十一月二十六,真是忙碌、喜庆、热闹而又洋相不断的一天。
先是大清早去迎亲,留白被一众姑姑婶婶挡在门外,红包递了一个又一个,也应付不来那百般刁难。新郎官还没急呢,新娘子自己受不了了,顶着红盖头从窗户爬了出来。
上轿前,新娘子必须哭嫁。江可努力试了好几把,恁是笑岔气,倒把媒婆保姆急得要哭。
按说新娘子应该由哥哥背到轿里,江通那小身板,事先又缺乏演练,晃了几步差点把妹妹摔下来。最后只好让跟着去迎亲的舒至纯以哥哥身份把新娘子送进轿……
总而言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总算出了门,起了轿,拜了堂,进了房。
这一天,江家老宅从院子到各厅堂,摆开六十六桌鱼翅海鲜流水席,招待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除了本家亲戚,蓝玄带着下一辈的几个年轻人代表蓝家前来致贺,让江自修和蓝紫喜不自胜。
水墨丹青师兄弟十个人正好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可惜新郎官不能一直陪着,喝了三杯,就上各桌敬酒去了。
一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忽然,在门外迎宾的福伯冲进大堂,一边跑一边冲着首桌的王梓园江自修喊:“老爷,东家,快看!看!是谁回来了……”
大堂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当先一个,长身玉立,笑意盈盈,定睛看去,不是瘦金是谁?
――瘦金的归来,为这场婚礼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第 63 章
瘦金归来,如何惊喜,如何激动,如何亲热,不必细表。
直到婚礼后第三天,江自修才顾得上和王梓园一起,细细询问瘦金这几年的经历。
又过了两天,派人来请海怀山。却未进厅堂,而是直接到了后园。江东家就在廊下候着神医先生。
寒暄几句,边走边聊。
“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失踪四五年,官府报了身亡的弟子,还能回来。”
“吉人天相,东家有福。”
“说起来,又有谁能想到,怀山先生竟然是丹青的亲舅舅。这多亏了先生援手,真是丹青和我们的福气。”
“唉,说来惭愧,我这个舅舅实在未尽义务。丹青能得东家和师傅教养成人,才是他的福气造化。海某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到池塘一侧的水阁前。
海怀山放眼望去,水阁后边是池塘,前边一片开阔,如果有人接近,老远就能看见。再仔细瞧瞧,水中石块植物和阁楼的格局都颇有玄妙之。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看海怀山上下打量,江自修谦虚一句:“让先生见笑了。”
“这房子盖得很高明哪。”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这宅子里最新的屋宇,也有一百多年了。”
两人上了楼。江自修也不关门,窗户随意敞着。八角形的水阁一共四个房间,攒心而建。在其中一间最里边的墙上摸摸,无声无息打开一扇门来。原来水阁轴心中空,恰好形成一个小小四方屋子。
海怀山心想,看这意思,是要谈机密中的机密了。心里大概也有数,等着江自修开口。
“同瘦金那孩子一起回来的,是西蜀羌族首领钳耳。他二人情投意合,这也罢了。不过……”
这个头起得有点远。好在神医是高人,有的是耐心。
“把他们找出来,又千里迢迢送到乾城的,是现任益郡太守。”
“哦?”
“先生也觉出蹊跷来了?当年向我们宣布死讯的,可不也是益郡太守。”
海怀山看着江自修。
“据瘦金说,他最近才知道,当年我们报官寻人,益郡太守府曾经寻到西羌。钳耳用一样东西,换得他们答应隐瞒消息。这样东西,就是……先生曾经提及的乌青草。”
二人对望半晌。海怀山道:“这么说,瘦金这孩子能回来,是皇帝陛下着意送的一份大礼了。”
“固然是为了要叫丹青高兴。不光如此,这份诚意和魄力――”
说着,江自修指指桌上的紫檀包金盒子:“咱们年轻的皇帝陛下,这是要把你我牢牢绑在他的战车上啊。”
婚礼前夕某个晚上,和东家师傅单独说话的时候,丹青把装着宝印的盒子拿给江自修。
“东家,这个你收着好不好,我拿着实在太麻烦。”
江自修打开盒盖,拿出来看一眼,当场震住。王梓园过来瞅瞅,立刻石化。两人都是超级大行家,马上认出是什么东西,动了什么手脚。
原本想着,逸王把丹青掳走,多半关乎私情,却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话又说回来,已经做了皇帝的逸王又把这方印送给丹青,这私情的分量也够吓人的了。
江自修捧着皇后宝印,战战兢兢看了一会儿,双手交给王梓园。
王梓园接过来,翻起印章单看印文。
“奉天承运,恒寿永昌。”
这线条,这布局,这气派,这意境……
――说是假的也没人信啊。
小心翼翼的放回盒子里,问道:“丹青,你是为了它……把身子熬成这样?”
“算是吧。我只有七天时间。”
王梓园可以体会到外行无法想象的惊心动魄。这样的临仿,把命搭上是完全有可能的。
作为一名近乎狂热的艺术工作者,王梓园一时在艺术和生命之间难以选择。若是换了自己,只怕也一样不要命。丹青能活着回来,实在是上天眷顾。听说还有一幅《四时鸣玉山》,可惜无缘得见。这方印竟然能被丹青带回来――
自己能亲眼目睹,何其有幸!它代表了江家弟子临仿最高水平,是大夏国临仿史上里程碑啊。
近乎虔诚的把盒子双手递给江自修:“请东家收起来吧。此物当由我江氏弟子世世代代瞻仰珍藏。”
对于师傅一眨眼就上纲上线,把自己的私物收归公有,丹青没有任何意见。他的心意自然明白,可是,这个东西真的真的太麻烦了。难得有人肯替自己保管。
江自修抱着盒子,暗道:这块石头,真是又烫手又暖心哪。
所以,江自修就把这块石头收在老宅水阁的密室里。
轻轻摩挲着盒子上富丽堂皇的纹,江自修叹道:“这位陛下,一向慷慨逼人。”――当日要人去仿画,先不说其他,整箱子金锭抬上来――“叫你毫无退路。”
海怀山道:“皇帝陛下的秘密,哪是那么容易分享的?若不是有个丹青在里头夹着,咱们这些人,早就黄泉路上作伴了。”
“丹青虽然放回来了,你看这天罗地网张的,嘿!”江自修一笑。
海怀山却道:“这位陛下的手段,最善借力起势,顺水推舟。各得其所的事情,算准了你无法拒绝。再说,难得他肯用这份心思。”
我们都乐意成全丹青。何况这事,互惠互利。
江自修又叹口气。
――整件事如此收场,实在是所有结局中最好的结局。
想一想,道:“他已经表态了,咱们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呢?”
“不瞒东家,我这个做舅舅的已经表示过了。就看你的了。”
“怀山先生毕竟是老江湖啊。”
“东家承让。”
二人相视一笑。
江自修接着道:“听瘦金和钳耳说,来前得了蜀州刺史的亲自接见。朝廷向西羌一族承诺‘通道路’,‘传医术’,‘设学堂’,‘应科举’四利,钳耳已经答应了。”
“这是利国惠民的好事呀。”
“我猜着,皇帝的意思,大概是想借着西羌立个范本,要彻底解决蜀州各族的问题了。”
“先皇曾经以霹雳手段,把蜀州各族元老杀了个遍。当年我入蜀寻访丹青一家下落,就觉着表面虽然风平浪静,暗里依旧人心不稳。”
“新皇一上来,即疏之导之,安之抚之,又有现成的好样本,当能很快奏效。”
“‘设学堂’之外,还同意‘应科举’,这是真正把各族百姓当成子民看待了。”
一代明君气象,已经初现。
二人并肩下楼。不约而同,长叹一声。彼此笑看。
江自修道:“没准,咱们赶上了好时候呢。”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海怀山笑问。
江自修仰天打个哈哈:“先生,我是生意人――说到底,你是看病的,我是卖字画的。”
“不错,我是看病的,你是卖字画的。”
洪正元年年底。
由“宝翰堂”起头,京城南曲街十八家老字号联手,将参加本年度“新春赛宝大会”的宝物全部进贡,作为新皇贺年之礼。
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倒在其,关键在于,它们代表的是民意,民意啊!来自民间商界的这种完全自发的举动,表达了民众对于皇帝、皇室和朝廷的肯定与信任,充分体现了赵氏家族对大夏国的统治已经入民心,得到了百姓的衷心拥戴。
随着织造业泰斗范阳苏家,蜀州贸易大亨利德商行的积极响应,这股声势很快蔓延到整个锦夏商界,也由此开创了锦夏朝商人关心国事朝政,为国分忧,出钱出力的优良传统。
当然,不仅如此,江家还另外暗中捐献国库黄金十万两,用于国家基本建设。皇帝陛下的回礼,是御笔钦题“宝翰堂”三个字,挂在了江家京城总号的大门上。
年底了,贺焱拿着户部的账单和哭穷的折子,往弘信宫找承安来了。
如今三才先生的职务,乃是接替卢恒做了秘书省丞。卢恒自从“麻姑献寿图”一案后,颓唐了很长时间,本来指望承安登基后给自己挪个好地方,谁知到头来才发现新皇对人事动得极为有限。愤而请辞,承安二话不说答应了。转头就把贺焱、李旭、冯止三人放到了秘书省。
按说秘书省不在三省之列,是个单纯的文书部门。但是架不住皇帝倚靠重视啊。承安水滴石穿般慢慢强化秘书省的作用,到后来干脆把它变成了皇帝专用顾问机构。等贺焱升任右相以后,竟形成了锦夏朝丞相自秘书省出的惯例。
当然,这些卢恒是没机会看到的。眼下皇帝对卢家的补偿是,借着地方官进京述职的机会,提卢子晗为凉州刺史并赐婚,以长公主下嫁。只等公主守孝期满就完婚。
卢子晗和赵漪,一个感恩戴德,一个一往情,也足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了。卢公子这些年在西北,很是下了点功夫,加上他本身颇有才干,凉州刺史的位子,算得实至名归。
贺焱一路走一路感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掌舵不知风浪险。今年先皇这场厚葬,居然掉一百万两!边疆还有近二百万军队要养,最近又答应给蜀州少数民族地区修路,各舶务转运司第一期税收怎的也得三个月后才能收上来……这个年,不好过啊。
承安看着贺焱呈上来的折子,道:“裁减军队的事,总要过些年,再费钱,也得先养着……何况陆上兵力削减,水师却要扩充,钱一样是省不下来的。”忽然一笑,“眼下这个年,还是过得去的。”说着,把江家送来的清单拿到案上。
贺焱看得连声啧啧。心想,陛下彩礼去得惊人,对方陪嫁来得更丰厚啊。国舅以江湖人脉相送,国丈搬来金山银山――这门外戚,实在是完美之至,完美之至。
第 6 章
海怀山陪着丹青在乾城住了差不多整整一年。
当然,除了替宝贝外甥调理身体,神医也没闲着,时不时出门转一转。看不见的成果且不提,看得见的成果是,在雍州境内增开了好几“素颜堂”分号。
江家驻京人员早已回转,海西棠就陪着水墨待在京城。他不愿进宫谋职,又懒得打理生意,直接在銎阳最大的药铺“盛和堂”挂个名当坐堂郎中,其余时间全用来陪情人,堪称江家的专职大夫和上门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朝廷开始贯彻执行当初对蜀州少数民族“四利”的承诺,其中有一条就是“传医术”。瘦金一封信来,水墨一句话,就把西棠公子发配西南蛮荒之地去了。还是江自修体恤年轻人,没过多久,就让水墨去益郡重建蜀州分号,免得相思积怨。瘦金如今是钳耳的全职贤内助,娘家的事可是指望不上他了。
丹青这一年乖乖待在师傅身边,承欢膝下。
本来呢,自从听了鹤哥、生宣、玉版对异域风情的生动描述,又看了他们带回来的一些画卷织物、金银雕刻,丹青兴奋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过完年,这三人返回西北的时候,恨不得立马跟着他们一起走。舅舅、东家、师傅、师兄一齐板脸,才叫他打消念头。
生宣安慰他说:“我们这回去,先到凉州筹备开设分号的事情,一年半载不见得会出关,你跟着也没意思。等你身子全好了,我带你去最好玩的地方。”说着,露出一个古怪的得意表情,“也让你认识认识与众不同的域外美女。”
鹤哥叫道:“你个不厚道的,死活不让我们说,现在自己忍不住了吧?――丹青啊,你生宣师兄只怕要入赘他邦,往后想多见几面,可就难。”
“哼,我堂堂中土上国,青年才俊,自然只有把异域美女带回来的份。”生宣扬眉傲立。
送走这三人,丹青舔着脸把各人手里得到的域外礼品全部讨来,摆在自己房间,眼观手摹,描样子,画草稿,几乎废寝忘食。气得海怀山在他饭里下安眠药,迷翻拉倒。
王梓园自不必说,张开、林下、胡不归三个老头子对这个弟子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先前罗纹在乾城作陪,已经叫他们老怀大慰。但是,罗纹虽然乖巧勤奋,哪里比得上这一个――天资奇高,百变精灵,还肯耐着性子哄老人家开心,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张开林下二人对丹青早有授业之恩,胡不归却是首相见,忙不迭的把自己压箱底的本事都掏了出来。教丹青这样的弟子,最大的乐趣在于教学相长。四个老头子竟有种被丹青激出了艺术生命第二春的感觉。几个人一商量,立德立功,何如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子孙,名留青史,千古不朽。
于是决定写书。
锦夏朝洪正二年,在乾城江家老宅,四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费时半年写出来的这本书,由江家史上最杰出的两代弟子联手合作,成就了整个大夏国临仿业的历史最高峰。尽管后世几经厄运,此书变得残破不堪,分散几,仍然给后人留下了无比宝贵的精神财富。
人老心不老的王梓园,将这本书命名为《熔情补天宝鉴》。
洪正三年正月。
海怀山决定回山清静一段时间。丹青一路相送,直接把舅舅送到了试笔山。
帮着抄了半个月药方医书,继续南下,入蜀去看望水墨和瘦金。同时正式拜访了当年冒险援手救了自己的洪娥姐姐。
姐弟相见,唏嘘不已。
洪娥比丹青年长近十岁,对家族的事情比他清楚得多。说起前朝时期昆阳洪氏的辉煌,族中子弟,实属玉树芝兰,堪比金枝玉叶,如今竟凋零至此。不禁垂泪。
“你可知道,听说……你家本是嫡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被削了名分,沦为旁支……”
丹青淡淡一笑。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些虚幻的往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姐姐如今过得好不好?”
“不能说不好。”
――夏寒山痴心不改,洪娥却不愿嫁入夏家做妾。夏老板承诺只等家中多病的老婆一死,立刻娶她过门。这一拖,就是六七年。
在“漱秋斋”待了没两天,丹青就迫不及待的跟着钳耳派来接他的人,往传说中的人间仙境赤理山、夕照湖奔去。
蜀州奇丽风光,丹青幼时已有领略,此番入西南,山川之雄奇壮丽,妩媚多姿,实乃生平未见。矿石物种,只觉新鲜奇异,美丽可爱,竟然十之八九叫不出名字。丹青好比闯进了一个全新的宝库,眼睛、耳朵压根儿不够使唤,天天在山里转悠,后头跟着钳耳派给他的向导和保镖,捧着笔墨纸砚,以供他随时挥毫落墨。
一直待到六月,雨季快要来临,路上将越来越难走,丹青才依依不舍的告别瘦金和钳耳,回到益郡。
尽管这两年朝廷往西南修了不少道路,但是因为地势过于险峻,速度始终快不起来。而且技术上的难题也非常大,几乎不停的有人因为修路丧命。为此,工部一再招募技术人员参与修路,又屡抬高死伤工人的抚恤金额,新任工部尚书李旭大人更是几度亲自赴蜀坐镇指挥。
丹青听着护送自己的西羌小伙子讲述这些事,心中泛起一种充满了悲悯之情的欣慰。对远在銎阳永嘉殿中的那个人,疯狂思念起来。
他――就算是喜欢做,擅长做的事,要做到最好,也一定很辛苦吧。
替水墨师兄裱了几幅字画,又把“漱秋斋”这两年搜罗的两幅佳品临出来,却收到蓝家送来的信:蓝爷爷勒令丹青去楚州过中秋节。
自六月起,西蜀霖雨连绵,三月不绝。
雨季开始后,修路一事暂时停工,预备仲秋继续。李旭眼看着天时不对,雨水比往年来得多,来得长,七月底了,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立刻快马急奏承安,准备应对洪水。
八月,练江暴涨。
蜀州境内问题并不大,但是到了接近楚州的天门峡,各支流在此汇成练江主干,水势一下子增长数倍。偏偏天门峡险窄陡峭,哪怕是枯水季节,水流至此,也有排山倒海之势,如今挟漫天洪流而来,被两边峭壁这么一挤――天灾加上天险,楚州危矣。
承安长驻蜀州十几年,马上明白了李旭的意思。
不是防洪抗洪,是应对洪水。这样的情形,非人力可以对抗。朝廷只能及早动手,将损失降到最低。
三月霖雨,如此恶劣的天时,已是百年未遇。上一,恰好发生在前朝末年割据动荡之时,从楚州到越州,沿江大小城池村庄尽没。大水过后,尸横遍野,瘟疫流行,有些地方,人烟绝迹近二十年。
承安拿出即位以来前所未有的魄力,不顾一切独断专行:楚州全境抢运秋粮,转移居民,选定五最接近天门峡而又地势低、有湖泊的地方,提前决城,预备放水分流,其他地方,严防死守。东南下半年已收税银马上提前从陆路加紧送往京城,一部分直接送到楚州,用于安置移民。
圣旨一下,温县、清潭县、考城、虞城、德安郡五个准备决城放水的地方顿时哭声震天。好在朝廷大把银子派下来,又有定远将军张c带着楚州驻军亲自压阵,总算在洪水到来前夕一户一户全部撤走了。
八月二十,皇帝亲临天门峡。上游的雨还没有停,水位正在不断上涨。
“顶多再有三天,东边的堤岸就保不住了。即使现在雨停了,也无济于事。”李旭神色凝重。
“已成定局的事,不必多想。咱们商量商量洪水过后怎么办吧。”淹掉五座城池,迁移几百万民众,国库的银子哗哗往外流,比洪水还狠,把贺焱肉疼得不行。
皇帝行帐设在天门峡东北地势最高的封兰山。众人决定暂歇一晚。南岸是去不了了,明日把北边三个即将被淹没的地方视察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就要撤退。
承安正在灯下静思,就见赵良忽然进来:“陛下……”说着把身子一让,后边一个人两只眼睛亮晶晶火辣辣的瞅着自己。
“丹青!”几乎不能相信,“丹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良立即退出去了。承安一把抱住日思夜想的人――两年了啊。竟然也挺过来了。
丹青并不答话,回抱住他,闭了眼,把唇贴上去。
这一个积攒了无数相思的吻,叫人魂都化了。
好半天,承安才想起来追问:“现在这么危险,你怎么会在这里?”
丹青跳起来:“看你,害我差点忘了。你能不能给我几个人,帮忙抢点东西。要快!”
真是久别重逢的无厘头对话。承安顾不上回味,先把缘由追问清楚。
考城这个地方,历来被认为风水绝佳。城郊宝镜湖,俗称“天眼”。前朝荆楚自治,楚州势力最大的豪强世族傅家,就把墓园定在这里。此事人人皆知,墓园的具体位置和入口却直到半年前才被蓝家探出来。
“傅问津此人曾经权势滔天,又酷爱风雅。我们猜着,他墓穴里头至少有三十幅以上不可估价的珍品绘画法书。现在墓门已经松动,洪水一来,金银玉器泡一泡无所谓,这些字画可就保不住了。”丹青急道。
原来是找皇帝要人去盗墓。
“你们多久能完成?”
“也就一两天吧。”
承安想一想:“人我给你,但是你自己留下。”
“不行!”丹青放软语气,“有些事,必须我到才行,否则白救了。”
“考城不出三天就会淹没,你想吓死我么?”
“承安。”丹青抱紧他,“相信我。只有我在场,才能以最快速度把这事做完,大家就都安全了。人命和这些字画,一样宝贵。”
“相信我。你做好你要做的事。我也会做好我要做的事。”临出门,又回头一笑:“这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第 65 章
三天后,洪水如期而至。
当日跟着丹青去帮忙盗墓的赵俭回来了,丹青却没有一起回来。
“公子说,有一部分濒危作品,要马上抢救,还须几天工夫。”
“他人在哪儿呢?”
“呃……这个……他们都在封兰山上。”
“你说什么?”承安跳起来,“现在封兰山已经被洪水围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退下去――赵俭,你怎么不把人敲昏了给我带回来?!”
赵俭心想,亲爱的陛下,你要能对着丹青公子也这么有气魄就好了。脸上依旧毕恭毕敬:“公子说,和他在一起的都是老江湖,不会有事的,请陛下不要担心。”看承安一脸无奈和担忧,又补一句,“我看,和公子在一起的那些人很有点儿来头,对他也十分尊敬爱护,他们的行头确实齐备,应该不会有事。”
承安叹口气。算了,他娘家实力雄厚,不用我操心。
洪水真正到来,民心反而安定不少。当然,其中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陛下一直留在楚州没有离开。
各项具体的事情,自有底下人去做,承安的任务,就是轮番到各移民安置点出现、点头、微笑、慰问、演讲……又到沿江其他正在努力防洪抗洪的地方鼓舞士气。
由于事先已经准备好决城放水,所以最初来势汹汹十分吓人的大水很快缓了下来,沿江各地只要提高警惕,仔细监督,守到洪水慢慢退下去就好。上游又传来好消息,雨已经变小,看样子快要停了。
这一番辛苦,可以说是对登位不过两年多的年轻皇帝和他的朝廷的一全面考验。概而言之,还算令人满意。与此同时,也是对楚州各级官府的彻底检阅,却暴露出不少问题。
比如有的地方官不愿接纳移民,或者安置不当,引起小规模哗变。比如有的地方城墙年久失修,被洪水泡了两天居然毫无征兆的全面倒塌,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有的地方常年治安不良,在此危急关头,趁火打劫成风。至于借着派送移民安置费大发国难财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赵承安是什么人啊?趁此机会,一边放一边收,一边哄一边打,一边提一边撤,等到洪水退下去,开始商量灾区重建事务的时候,整个楚州官场,几乎全部清理整顿了一遍。
后期比较为难的是,没钱了。如果缓上两个月,朝廷还是能周转过来的。问题是,眼下短那么一点儿。
正在这时候,淄城舶务转运司按察使舒至纯派人把第二笔税款直接送到了身在楚州的皇帝手里。本来就是提前上缴,其他地方能照常送来已经非常不错,这个舒至纯,居然有本事额外弄到钱,是个人才。
锦上添易,雪中送炭难。不管他是怎么张罗出来的,应了急啊。问问其他人,对舒大人风评相当不错。承安想,回去就提他做户部侍郎。自己手下,会省钱的不少,会弄钱的不多,这个舒至纯,没准是户部尚书的料子。
第十天,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皇帝陛下銮驾不日即将回京。承安在州府潭城等得心急火燎,终于看到赵良把丹青领进来,气得扑过去又掐又咬:“可恶……让你到乱跑,到乱跑……你不知道我会着急么?万一……万一……”
“恁多废话……”丹青低低的抱怨着,一边解自己的衣裳,一边贴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嗯……丹青……”
喏,各位,看见了,实际行动才是最好的安慰。
丹青陪着承安回京。
随行人员中不知内情的,看皇帝陛下兴致高昂,一心觉得是因为抗洪救灾取得全面胜利的缘故。皇上向来心系百姓,着意民生,这把可能酿成超级大灾的洪水问题圆满解决,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也是很好理解的。
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入冬。皇帝銮c之内却是一片春意融融。
承安正搂着丹青说话。头两日,只顾行动,顾不上说话,后两日,忙着审问别后情形――虽然他的大概动向是知道的,但是自己不敢也不愿派人跟得太紧。
直到现在,才有功夫问起盗墓的事情。
“你们拿到东西不马上走,怎么上封兰山待了这么些天?”
“进去以后才发现,有一部分字画年头太久,纸张绢绫的质地也和现在大不一样,很可能见光就要褪色,见风就要散架。只能尽量保持原样装到密封盒子里――多亏你派的人是高手啊,才能和蓝大爷他们一起,几乎不带任何震动的把东西拿到山上。”说到这里笑一笑,“我只知道该怎么拿,真让我拿这么远可做不到。”
“那样阴秽之地,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蓝家的历史差不多和江家一样长,有的是门道,不用担心。”接着回答上一个问题,“我们主要是急着找地方把那些字画救下来,就选了距离最近,不会被淹没的封兰山。本来也打算要在考城逗留一些天,所以东西带得很足,应付有余。”
半眯着眼睛,显出神往而又得意的表情:“接下来的事,就要靠我了。字画一展开,立即把涂满了明胶的蜡纸平粘上去,整个固定住,等半干的时候再慢慢揭下来,这样,短期内就不会褪色散架了。拿回去以后再重裱不迟。这一招是蓝大爷教我的,但是我干得最快最好,毫厘不爽,哈哈……这可不正应了那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可把他气死了……”
承安大笑。
“有两幅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我赶着把样稿临出来,这才耽搁了两天。要不是着急来见你,我就跟他们回去了……”
“你敢!”承安埋头一通狂啃。
丹青一边扭一边喘,断断续续:“哎……跟你说正事……真的……是正事。”
“我倒看你有什么正事好说。”承安不肯罢休。
“真的……傅问津的墓穴里,尽是金银珠宝,他的内棺……纯金打造……我们只取了字画……该死,承安……住手!”听出不寻常了,把他抱起来坐好,两人认真说话。
“我们出来的时候,做了点手脚。就算洪水退了,也不容易发现。你派人去涞城蓝府,找蓝玄蓝二爷,把那些东西取出来吧。不管做什么用,总比埋在地下强。”
“蓝府怎么会答应?”
“蓝家的规矩,只取字画,不取金银。我已经说好了。”
承安心想,这些专业人士的职业道德,真真不可小觑。他们的操守,比一般士子官僚好得多。当然,要说职业道德最高尚的,就是眼前这个了,不要命啊。
“另外,蓝大爷说,这批字画能得救,皇帝陛下功不可没,按江湖规矩,出手之后,给陛下三分之一的收益。”丹青笑嘻嘻的望着承安,“我也替你答应了。”
哈,有意思。承安大乐。笑道:“三分之一,能有多少?”
“具体我不清楚,不过现在海外市场扩大,行情涨得厉害,怎么着也得五万八万吧。”看承安有点不以为然,补一句,“黄金啊。”
承安叹气:“还真是不少。哎,以后还有这种机会别忘了叫我。”
丹青白他一眼:“堂堂一国之君,打这龌龊主意……”
承安邪邪一笑:“丹青,你跟我什么关系?是谁找我要人去盗墓来着?”
两人嘻嘻哈哈,搂做一团,继续之前未竟的事业。
待得云收雨歇,丹青躺在承安腿上,慢悠悠的道:“这批画的收益,我有三分之一,也归你了。蓝大爷说,蓝家世代居楚州,本乡遭难,不可袖手,所以蓝府那三分之一,也一并拿出来给你使用……我瞧着你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多,听说宫中甚是节俭,省能省出几个钱来?……”
承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从前你说自己是东家的摇钱树,我看是我的摇钱树还差不多……”
洪正三年九月,丹青在弘信宫住下,十一月离开,回乾城陪师傅过年。
洪正四年春天,着手准备异域之行。
五月,到了凉州州府韫城。
凉州分号东家赐名“奎星楼”,以奎星乃西方七宿之首,又“屈曲相钩,似文字之画”故也。听起来倒不像卖字画的,像个酒楼饭馆。
“奎星楼”的掌柜是鹤哥,常驻在此,技术行政两手抓。江自修另外派了两名执事过来帮手。生宣和玉版也是身兼两职,既负责生产,又负责外联销售。丹青到的时候,他俩出关未归。
丹青于是一边饱览西北风光,一边帮鹤哥干活,一边等生宣和玉版回来,带自己走下一趟域外之行。
六月,他们回来了。七月,终于再出发,捎上了丹青。整个商队一共二十多匹骆驼,加上雇来的保镖,足有三四十人。
生宣道:“这一趟恐怕得年后才能回来,得多带些御寒衣物。”东西虽然多,最值钱的其实只有十来个卷轴。此外是些文房四宝,普通字画,利润也很可观。
过了夜泉,出了冷月关,入眼就是无边瀚海,千里大漠了。
八月里的一天,商队在一绿洲休息。有人找了过来,求见丹青。竟然是照君来亲临。
“公子,”君来行礼,因为连日赶路加上担忧,很有几分萎顿,“陛下病了,想念公子得紧。”
第 66 章
“总算也轮到你喂我喝药了,呵呵……”承安靠在床头,容色憔悴,偏偏志得意满。
丹青想起来,在两人的过往中,还真是没有此刻这样的情景。角色颠倒过来,忽然更清晰的体会到看着对方生病的焦心和忧虑。而且承安比自己乖多了,不管喂什么,都笑眯眯的往下咽,丹青怀疑哪怕是端一碗砒霜上来,他也会照喝不误。
“我让舅舅来看看好不好?”
“不要。舅舅一来就要训人。我也害怕。”
丹青笑。难得看见他这副模样。望着他苍白的面容,心中怜惜,问:“做皇帝很辛苦吧?”
承安正经思索了一阵子,才道:“没有追你辛苦。”
“胡说,除了有一是你抓到我,其他时候都是我送上门的。你几时追过我?”
承安示意他把药碗放下,拉过他的手。
“丹青。做皇帝虽然辛苦,可是每件事,都在我智慧能力范围之内,顶多不过是麻烦一点,不会失控。可是你……从一开始,就叫我无法判断,不能取舍,束手无策,惊慌失措……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要不是我赵承安还有那么一点慧根和运气,怎么可能追上你……”
“说话太多,很累人的,睡一会儿吧。”丹青把手轻轻抽出来,扶他躺下,一直在床边陪着。
贴身的小太监四喜过来收拾东西,丹青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如今宫中伺候的,都是照影一手挑选调教出来的人,懂事得很。
“陛下这病什么时候起的?”
“这大半年,比先头更加忙碌,三更眠五更起,通宵不睡的时候也常有――听说为了裁陆军扩水师的事情――这些小的是不懂了。忙是忙,精神倒还好。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七月里,听说公子出关去了,忽然就病倒了。”
丹青停住脚步。
“公子……”四喜侧头偷看一眼,“陛下病中常常念着公子的名字……听说关外路途险恶,常有不测,公子金玉之身,如此犯险……陛下他心里……不肯有一丝一毫委屈公子,可是……”
“四喜,谢谢你。”
从九月一直到第二年开春,丹青在宫里住了半年。
洪正五年的春天,承安又迎来了一个更加忙碌的季节。
对军队的所有举措全面启动,需要他亲自盯着,不能出丝毫纰漏。
从今年起,在户部侍郎舒至纯的建议下,改革东南税制,预计用两到三年时间完成。
而近在眼前的,是即将举行的春试。这是西南各族“设学堂”四年以来,第一正式参加科举应试。此事也得皇帝本人过问,时时关注。
丹青临走前,对承安说:“好了,我就在京城待着,再也不乱跑了――万一要跑,也先告诉你一声。”
“什么叫‘万一要跑’?看我不打折你腿!”承安抱住他,“丹青,别着急,再等等……等小煦十八岁,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停一下,瞪着他,“那些好地方,不许一个人偷偷跑去玩,等我一起去,听见没?”
“好。”丹青亲他一下,哄着:“我真的就在京城。留白两口子和罗纹都被东家派往越州,京里人手短缺,我得帮忙去了。你知道,东家是不管我的,我也不能太不厚道……”
“是是是,你厚道得很。”
洪正六年年初,王梓园病。
江自修把海怀山请到乾城。
神医摇摇头:“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再好的药物,也就拖个半年一年。你们……准备后事吧。”
听了这话,丹青的泪水“唰”的流下来,一整天,止也止不住。
第二天,他拿着《涤尘洗心录》的抄本,来找江自修。
“东家,这目录里的字画,还差多少?”
“先生亲眼见过的八幅,早已完成。其他有详细记录的三十二幅,这些年陆陆续续,已临仿二十五幅。有的已经出手,有的还在库里存着。”
“这么说还有七幅。”丹青把书目打开,“请东家说一说名字。”
“丹青,你……”
“我想……替师傅了却这个夙愿。”
从这一天起,丹青每日在王梓园病榻前伺候。除此之外的时间,闭关临仿,写字作画刻印,忙碌不休。每完成一幅,就拿给师傅品评。师徒二人宛然回到了十年前,在彤城王宅园里,两把椅子一壶茶,纵谈艺术心得,其乐融融。
丹青心里着急,怕师傅等不到最后完成的一天,彼此遗恨。又害怕速度太快,让师傅没了念想,一口气再也撑不下去。就在这样的煎熬中,一笔一画,一张一幅,完成了《涤尘洗心录》上剩余的所有作品。
洪正七年正月十八,王梓园病逝。
所有能回来的弟子都在年前赶到乾城老宅,陪着师傅过了最后一个年。
直到王梓园下葬完毕,其他师兄弟们纷纷离开,丹青还天天去祠堂待一会儿,在师傅牌位前坐着。
丹青觉得,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对人生的体悟越来越细腻刻,自己一颗心却似乎变得越来越脆弱。少年时期那种生死置之脑后,放开怀抱勇往直前的气魄,如今想来,竟有些不敢置信。
曾经的自己,遭遇艰难险阻,世事无常,首先问:“我该怎么办”。而现在,面对失去,却总忍不住想问一句“为什么”。这句“为什么”,往往不可避免的问出槌心之痛。
生命轻如飞羽。不能承受的,恰恰是这轻飘飘的分量。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透进来的阳光里。
“承安……”丹青站起身。
承安走过来,让他靠着自己。
“师傅……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
丹青再也无法支撑,倒在他怀里。
承安抱着他,正犹豫间,后一步进来的江自修已经开口了:“陛下把丹青带走吧――舅舅也是这个意思。”
承安抬头,看着他。
“这孩子……太重情义,没个贴心人在身边陪着,只怕引发旧疾。”
“好。我带他进宫待一段时间。”抱着人往外走,在江自修面前立住,诚恳道:“谢谢东家。”
“为了这么一点事,让陛下亲自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心里却想:“一家人么,不用客气。”
承安只带了几个亲近高手,微服而来。把丹青安顿在车里,又听海怀山叮嘱了几句,就要离开。
江自修递过来一个套着丝囊的画轴:“这样东西,是去年柜上的伙计无意中收进来的。王先生在世时,认出应是丹青父母的遗物。自从师傅生病,他心情一直不好,我也没敢拿给他,就做主送给陛下吧。”
坐在车里,把画轴拿出来展开一看,是一幅金粉观音图。
丹青身世,承安这些年也清楚了。想到命运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已经开始酝酿这一段纠缠,忽然觉得,也许这纠缠能生生世世继续下去。
画中人和怀里的人,竟生出重叠之感,一时如痴如醉。
两个月后,丹青有一天对承安道:“你不是说等到小煦十八岁?”
“怎么?”
“也没几年了。你给我找点事做,我在宫里陪你。”
承安含着眼泪仰天长叹:感谢师傅在天之灵保佑啊。
这一日下了朝,往御园而来。忽听假山前头大树底下有人说话。挥挥手叫跟着的人远远站住,自己悄无声息的踱过去。
“小煦,照你这个爬法,是爬不上去的。”
“啊?丹青哥哥,你会爬树?”
“略知一二。”
两人嘀咕一阵。
“哎,先把外衣脱下来,省得不小心哪里挂坏了,让你大哥知道。”
“对对对。丹青哥哥,你真是得我心啊得我心。”
“没大没小――我可跟你说了,上去看看就好,别把鸟蛋掏下来,那东西没御膳房的芙蓉蛋好吃,还害人家断子绝孙。”
不一会儿,上树的那个下来了。
“你今天怎么不用上朝?”
“我这个不是……病还没好么……”
“你大哥也真是,哪有叫十几岁的孩子天天陪着五鼓上朝的,换了我也装病。这么辛苦,不用装也病了。”
“是啊是啊,大哥真的好恐怖。”承煦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十岁那年,楚州大水,大哥离京一个月。走之前,逼着我立军令状,保证如常上朝,替他监国。还说……还说,万一他回不来,叫我马上做皇帝,留下一大堆人名给我……”承煦叹口气,“害我做了差不多半年噩梦。”
“小煦,你觉得上朝有意思么?”
“没什么意思。反正上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丹青想一想,正色道:“你父亲驾崩那年,本该传位给你哥哥。”
“我知道,哥哥从小身体不好……”
“你又只有八岁……”
“我那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懂。”
“你大哥没有办法,只好把皇位接过来。他以前在蜀州,可不知道有多滋润。”丹青万分诚挚的看着承煦,“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替他上朝,是他在替你上朝。本来就是该你做的事情啊。”
承煦呆住。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再说,你不是长子,偏偏轮到了你。这说明,你是上天选中的人,天将降大任,怎么能辜负苍天的厚爱呢?”
啊?还有这么一说?承煦一颗热血少年心顿时澎湃起来。
“唉,说实话,上朝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有些事情,慢慢懂了,能听出门道,就不那么无聊了。而且……
“而且……那些大臣们都好好玩哦。比如吏部尚书印宿怀印大人,一跟大哥说话眼里就热情似火。而户部尚书舒至纯舒大人却正好相反,总是冷冰冰的,跟大哥说话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冷上三分……”
丹青一脑门黑线。
“更有意思的是,我看大哥反而欣赏冷冰冰的那个,着实信任倚重……你说他是不是受虐狂?”
越说越不像话,承安再也忍不住冲出来:“小煦!从今天开始,把《前四史》从头到尾给我抄一遍!”承煦嗷嗷惨叫着落荒而逃。
丹青笑得直不起腰。
“‘丹珠碧树楼’就要竣工了,去看看吧。”
丹青一直帮着整理内府字画。这些年宫中收藏日丰,承安干脆新盖了一座三层阁楼。不顾丹青反对,起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名字。
“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有钱?”
“还不是你那个户部尚书的哥,捞钱的本事一套又一套。”国库一年比一年充盈,而且不伤民生。就算整天对着一张棺材板脸,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近好像也闲了不少啊。”
“这个就要感谢你那个替我把着御史台的义兄了,百官都被他盯得死死的,谁敢不用心干事?”――丹青和俞明溪,早已重逢相认。
一路大笑。
洪正十年年底。
承安退位,承煦即位。
丹青笑道:“你这皇帝干得不错,多干几年也无妨。”
“天下事,哪里干得完?要陪的人,却只有一个。儿孙自有儿孙福,叫他们自己干去吧。”
阿堵挟着一把三弦上场,坐稳了,叮叮咚咚一番拨弄,开唱:
红尘有幸识丹青,
几番魂梦不回身。
白玉何辜刀斧镂,
碧血怎经水火侵。
风流再造出妩媚,
华落尽现真淳。
世事每能难刻意,
人间自是苦多情。
痴心只共天地老,
傲骨可同日月新。
江山无恙极目赏,
风月依然侧耳听。
素尺结缘摹锦绣,
红尘有幸识丹青。
…… ……
鞠躬,谢幕。
余 韵
千载之下。
蓝锦夏从首都国际机场出来,拦了一辆车回京师博物院。
他刚刚应国外几个最知名的博物馆的邀请,去修复重裱一些馆藏的东方字画。以前是爷爷去,现在爷爷年纪太大,这差使就落到他头上了。差不多隔一两年,就要跑一趟。
是的,蓝锦夏有一份非常特别的工作。爷爷和他,祖孙二人都是京师博物院的字画装裱师。
穿过气派辉煌的大厅,来到博物院后头的老楼。别看房子老,这里才是博物院书画部的核心地带。库房都在这里。由蓝爷爷一手设计,充分利用天时地利,比很多现代的通风照明设施都管用。
走进工作间,爷爷正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那部常年看不厌的《锦夏通鉴》。
锦夏一朝,是大夏国五千年历史上最最盛的时代。不仅政治经济荣昌盛,文化上的成就更是让后世无法企及。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上演了无数多姿多彩、可歌可泣的故事。而蓝氏的家族史,本身就是这些故事中的一个。
所以,蓝爷爷把一脉单传的孙子起名为“锦夏”。
看见孙子,蓝爷爷坐起来:“咦,锦夏,你这出门,空着手?”
蓝锦夏的习惯,也喜欢随身带着《锦夏通鉴》,时不时翻看。
从口袋里把MP掏出来:“换电子版了。爷爷,你落伍了。”
“如今复古是时尚,懂不懂?我还琢磨着弄一部竹简的来看呢。”蓝爷爷对孙子手里的金属盒子表示不屑,“说说看,又有什么心得?”
“在飞机上重读了从元武帝到显昭帝这一段,确实有些新的想法。”
“哦?愿闻其详。”
“纵观锦夏朝前几任皇帝,除了元武帝,无不是青年登基,壮年退位或驾崩,都可以说奋发有为。因此,整个国家持续蒸蒸日上,到显昭帝赵承煦手里,终于达到顶峰,成就了最辉煌的时代。”
“你说这话,不算新鲜,早有公认。”
“但是,历来学界都喜欢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开国的元武帝和实现辉煌的显昭帝身上。我倒觉得,赵承煦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太平圣主,完全是因为睿文帝赵承安给他打的底子好。”
“此话怎讲?”
“赵承安在位十年,行善政,除流弊,这些且不说。他最大的功劳,莫过于一个‘养’字。接班人赵承煦由他一手教养;各项政策都着眼于富民养民。尤其令人称道的,是他善养良臣。他留给显昭帝的朝廷,几乎是历史上相对最为健康、干净、年轻、向上的一个班子。文臣武将,哪一个拿出来,放在别的朝代,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偏偏又能协调一致,戮力同心,共谋国是――真真叫人赞叹。”
“这话有点意思。”蓝爷爷颔首,“对了,这一趟可有什么别的收获?”
“嗯,是有点新东西。我在梵西博物馆见到了《熔情补天宝鉴》的两张残页――应该是真的。”
老爷子腾地站起来,抓住孙子的肩膀:“当真?是咱们家抄本上的,还是江氏原本上的。”
“那笔字……”蓝锦夏显出迷醉的表情,“真是漂亮啊,让人无法用语言形容。真没想到,他本人的字有这样的意境,后世可再没有谁能写出来……”
“这么说,是丹青亲笔所书的江氏原本?”蓝爷爷搓着手,“快快,订机票去,我要亲眼去看看!”
“爷爷!”蓝锦夏笑,“对方已经答应,只要咱们把镇馆的几幅画借给他们展览一个月,他们也把这份残页借给我们,还附送一份复制品。”
蓝爷爷重新坐下,好容易才平息了激动的情绪。长叹一声,慢慢道:
“这本书,是江氏传家宝,这世上可就只有咱们蓝家有一份抄本。它是临仿一行在锦夏朝达到巅峰的见证。上边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法,你我尚得窥一二,其他同行可是闻所未闻。古人智如海,功夺造化,不是今天可以想象的。”
“没想到江氏原本还能有残页存世。”
“是啊。当年江家和皇室纠缠过,等到改朝换代之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咱们家尚有一支侥幸退入江湖,江家可完全没有退路,只能给赵氏江山陪葬了。否则的话,临仿一事,又怎会艰难至此?”
看爷爷情绪不好,蓝锦夏转移话题:“这书的名字起得也有意思。熔情可补天――古人当真浪漫。”
正在这时,秘书过来敲门。
“有人想见蓝先生。其中有一个似乎是上回来裱过画的李先生。”
博物院书画部也承接对外的生意,创收。
“我去看看。”蓝锦夏跟着秘书出去。
会客室里,周少停瞅着四面黯淡的墙壁,对李希还道:“怎么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
“哎,我上回可是辗转不知托了多少人,才打听到这里有高手。而且我家里那幅画你也看到了,原来那个破洞,居然真就无影无踪了!”
“但愿吧。你自己说的,就算不修复,这幅画也值个千儿八百万。”
“咳,我说你……要是修复重裱,价钱起码翻倍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等钱应急?你们家那半死不活的公司,没个两千万能救过来?”
周少停叹口气:“要卖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算不肖了。”
李希还正要答话,门开了。秘书向旁边让一让,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轻轻点头:“李先生,又见面了。”
“锦夏,”陪笑,“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这位是我的朋友周先生,他有一幅祖传的画,想请蓝先生看看。”
周少停把盒子递过去。蓝锦夏礼貌的笑一笑:“二位请稍等,我送进去给爷爷过目。”
周少停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目送对方离去――自己妄称阅尽百,再没有见过这样气质脱俗的人。帅哥靓女,不过是好看,这一个,才真正当得上“美”字。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灵,简直不是凡尘中人。
“放心吧,他们这些人职业道德好得很,不会有问题的。”李希还以为他担心那幅画。
周少停回过神来,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一会蓝锦夏回来,道:“画主是这位周先生罢?我爷爷想见见你,不知……”
“没问题。”
周少停看着前方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穿过博物院长长的安静的走廊。
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命运的隧道,启动了新一个轮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