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BY公子欢喜
第一章
墨啸曾对澜渊说:“要是放到人间,你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眨眨眼,描金的扇子横展在胸前徐徐地摇:“便不是在人间,我也是个纨绔子弟。”
澜渊命好,旁人清心寡欲百年也不见得能修成个小散仙,他一出世就是天族,什么都不会,天帝二太子的紫金冠就束在了头上。天界是没什么事的,成天就是一群老头不是围着桌子下棋就是围着炉子炼丹,要不就是闭着眼睛点手指头算天数,说得好听是仙家清静,说穿了不过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上头还有个大哥玄苍,这就是说,哪怕有一天他的天帝父皇羽化历劫去了,也轮不上澜渊来管事儿。更何况,他父皇身子骨好得很,听说前两天还在广寒宫里头被天后逮个正着,一路提着耳朵衣衫不整地拖了回来。底下人的面上不敢多话,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嘻嘻哈哈的,快把嘴笑歪了。一回身惊见澜渊站在后头,忙不迭跪趴在地上,抖得跟筛子似的。澜渊也不恼,摇着扇子笑得和蔼:“说什么呢,笑这么欢,也说给我听听?”
地上的人哆嗦得连话也说不全,直嚷嚷着:“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澜渊倚着廊边的柱子笑着看了半天,才收了扇子走人:“没事儿,起来吧。”
地上的天奴颤颤地站起身,睨了眼那背影,道:“老的不正经,小的也没出息。”
澜渊走得并不远,话正好飘进了耳朵里。一边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撇,手里的描金扇摇得不疾不徐。人家说的是实话,跟人家计较什么呢?
澜渊是去过人间的,专程去看看人间的纨绔子弟是怎么个活法。那是个行将就木的王朝,一眼望过去就是乌烟瘴气的。外头的起义军快要攻破城门,里头的皇宫里,一群人正撅起屁股趴着斗蟋蟀。屁股最大的那个就是太子,脑满肠肥,一双眯缝的老鼠眼瞪得赤红。澜渊看了一阵,觉得无趣就走了。顺手拿了两罐蟋蟀,回天宫后特地让人捧了给玄苍送了去。把这事儿说给墨啸他们听,墨啸笑喷了一地的酒。倒是澜渊自己,摇着扇子坐在一边,脸上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斯文笑容,温文却不可亲。
后来又去人间看了一,早已改朝换代,沧海变桑田。这回的王朝正是极盛,紫云绕顶,清气四溢。王孙公子们宽袍长袖蛾带高冠,手中常拿了把金漆玉骨的名家山水扇,身后的小厮再提了两笼画眉翠鸟,出行时是前呼后拥,回转时是后拥前呼。寒族贫民要避开让道,高门相遇就要当街比富,家里头的白玉如意翡翠瓶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比,比不过就立刻摔了,这点小玩意儿本公子不希罕的表情。澜渊看得有趣,多留了几天,看他们成天来来去去地吟诗、清谈、作画、饮宴…一样是没事儿闲得慌。
澜渊闲着的时候就去找墨啸他们。墨啸是狼族的王,还是狼族少主的时候就和澜渊混到了一起。还有虎族的擎威、蛇族的冥胤等等,兽族的少主们比不得天界的二太子尊贵,不过,各自的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倒是相似的,一来二去就勾搭成了上百年的酒肉知己。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寻欢作乐。天界的老臣们对此颇有微词,连他的小叔勖扬君也教训他,别跟乱七八糟的妖孽们混,浊了天族的仙气。澜渊一概都笑着点头应了,一转身,照样和妖怪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墨啸喝醉了,一手指着他厉声道:“堂堂天界的二太子,和妖孽恶鬼同桌饮酒,成何体统?”
澜渊笑了笑,不说话。一把揽过身边斟酒的侍女,火辣辣地吻了下去,手掌贴着高耸的胸脯来回摸索到大腿。周围立时拍手叫好,一片哄笑声。
良久才抬起头,就着侍女的手抿一口酒:“就是这个体统。”
怀里的女子双颊泛红娇喘连连,他却摇着扇子,眼中一双墨中透蓝的眸,清明不沾半点情绪。
这天又轮到墨啸做东。狼族的王住在一个小村庄的后山。地方偏僻荒凉,山中却林木葱郁,溪水叮咚,四时胜景。澜渊不急着赶路,一路看着景色一路缓步往里走。天宫中奇异草数不胜数,但是终不及人间景物来得自然讨喜。
林中树木茂,枝叶相连。走着看着,就听身旁一声怒喝:
“没出息的小畜生!”
声音并不响亮,但是那话里的怒气直灌进耳里就跟炸雷一般。澜渊停住了脚步寻声去看,身边只有一棵榕树,枝干粗大,怕是要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它在面前一栏,后头有什么就看不见了。澜渊绕过了榕树悄悄地看,不远站了个白衣的男子。只是一个背影,一头银白的发垂过了腰,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一点一点撒上去,光华隐隐,仿佛谪仙。那男子似乎十分震怒,说话虽是平淡却极是严厉:
“不识礼仪教养的畜生!先前我是怎么教训你的?”
“还不认错么?”
“这都是你第几犯错了?”
“说!怎么又犯了?”
“…”
手臂微动,几点寒光,就听到一阵抽打声和小兽的哀鸣声。树枝间停栖的鸟儿纷纷扑翅飞走。
澜渊看了一会儿,原先想走,又无端端地想到,如果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过身来,会是张怎样的面容?于是跨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再回身,抽打声和哀鸣声在此刻都停了,一直背对着他的白衣男子正冷冷地站在他跟前。
白衣,银发,却有一双灿金的眼睛,里面的视线却又是冰冷冰冷的。
手里还抱着样白色的事物,定睛一看,是只通身雪白的狐,闭了眼睛静静地躺在他的臂上。
澜渊有些失神,呆呆地站着,忽然不知该怎么应对:“呃…这位公子,在下…”
“借过。”冷冷的两个字尚不及让他回过神来,白色的人影已经擦着他的身侧飘了过去。
前方,绿草如茵,落叶旋舞,鸟儿扇着翅膀没入黑色的树影间;远,密林重重,一望无际,耳边间或有溪水的淙淙响声和着雀鸟的啼鸣。澜渊又站了许久,手里的描金扇收拢又打开,低头,轻笑,扇面上的高山流水掩不住一双墨中透蓝的眼。
待到了墨啸的府邸时,他已是迟了,连住得最远的冥胤都到了多时了。被强灌了三大杯酒,酒气淡淡地在脸上泛开。澜渊看着席间的歌舞,女子柔细的腰肢在眼前扭动摇摆。浑身上下只披了些轻纱,曲线若隐若现,一双水润的眼直勾勾地勾过来,红唇微启,舞得越发淫靡。不愧是冥胤特地带过来的蛇族舞女,果然身姿曼妙,此舞天上亦不能有。
一边喝着酒一边把方才遇到的事说了,酒杯举到唇边,将饮不饮,只是回味:“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啧…”
墨啸听了哈哈大笑,擎威、冥胤他们虽没有这么不给他面子,脸上也分明是憋笑快憋不住的样子。
“怎么了?”澜渊放下酒杯问道。
“他呀,你就别想了。那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冥胤道。
“哦?”澜渊看着面前的舞女,眼中兴味更浓,有意无意地扫着墨啸。
其他人均识相地不说话,墨啸架不住他笑盈盈的脸,只得说道:
“那人八成是篱清。”
“篱清?怎么没听过?”倒是个跟人一样清冷的名字。
“他这人不是咱这一群的,你当然不知道。”
墨啸似乎有意隐瞒,澜渊只一句他就答一句,半句也不肯多说。
澜渊也不急,耐着性子一句一句温温和和地问:“不是咱这一群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家心气高,不跟咱鬼混。”
“哦?”
“嗯。”
“那他手里的狐是?”
“那是篱落,他弟弟。常惹祸。”
“弟弟?”
“啊。”
“那他也是狐?”
“他是狐王,跟我差不多时候继的位。”
“哈哈哈哈…”这回轮到澜渊大笑,笑到连酒都喝不下去,“他?狐?”
墨啸众人点头。
“怎么一点狐狸的样子都没有?”
印象中的狐该是妖艳媚人,眸中暗藏狡诈的才对。那个人,怎么能是狐?
又笑了一阵才止住,更兴致勃勃地看着蛇族舞女的舞蹈,眼中却似隔了层纱一般,疏疏淡淡的,墨非墨,蓝非蓝,怎么也看不真切他到底在看什么。
闲扯了一阵,说到冥胤的妹妹冥姬,现今兽族中间顶尖的美女。美丽、高贵,看一眼就酥了半边身子,广寒宫中的嫦娥见了也要羞愧。擎威玩笑着说要结亲,冥胤玩笑着摆架子说拒绝。澜渊皆是在边上喝酒看戏,不置一词。临走时笑着对墨啸说:“下回把那个篱清也叫来吧。”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都不说话。
墨啸为难:“他那人不肯的。”
“你去他该会肯吧?”澜渊丝毫不理会墨啸的惊讶,“既知道他那么多事又那么护着他,还能说不熟么?”
“可…”
“就这么定了。下回他要来了,我澜渊欠你墨啸一个人情。以后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我要说半个‘不’字,我天雷轰顶永堕畜生道,如何?”描金扇展开了在胸前慢慢地摇,澜渊笑得斯文轻松。
见墨啸沉思不语,也不等他回话。径自摇着扇子走了。
回去时特意绕回到那棵榕树旁,还真是个好地方。
第二章
“不去。”狐王听明墨啸的来意后断然回绝,丝毫不顾及狼王的颜面。
“你这是何必?不过是喝个酒、聊个天,做什么这么严肃?”篱清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墨啸维持着笑,一副语重心长的老好人样。
“不去。”篱清垂眼喝茶。是墨啸带来的天宫香茗“浮罗碧”,缩卷的叶片在沸水中慢慢舒展开,映得一整盅茶水都湛绿通透起来,翠玉一般。
“没别的什么人,擎威、冥胤,都是从小认识你又许久没有见的。现如今大伙儿都继了位,聚到一块儿聊聊不挺好的吗?”墨啸不放弃,继续卖力劝说。心中却埋怨着澜渊,好好的发什么毒誓,他要不点头就显得他多不仗义似的。也是这篱清多事,教训弟弟在自己家教训不就完了,跑到外头去干什么?连累得他墨啸现在两头都落不了好。
“…”篱清连拒绝都懒得说了,茶盅放到桌上,淡淡地看着墨啸快笑僵的脸,大有远走不送的意思。
狼王硬着头皮赖坐着只当没看见,三寸不烂之舌鼓得更勤快,莲一般:“你呀,别老把自个儿憋在屋里。平日就不见你露面,难得一个机会,你又何必这么不给面子?你看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都成个大姑娘了。另外,不也是为了让旁人开开眼见识见识狐王的风采么?现今这年头,就算是公事也是酒桌上头才谈得顺呐…”
篱清不作声,一径任他滔滔不绝地说完。灿金瞳里金光点点,无风无浪:“送客。”
立刻进来了两个青衣小厮,拱着手请狼王起驾。
“你…”墨啸被堵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起身,幽绿的眼中寒光一闪,语气不复亲热:“篱清,你不去本是没什么。可是,各族中还有哪家是你那个宝贝弟弟篱落没招惹过的?”
篱清神色不变,手掌却悄悄在袖中紧握成拳。
“听说,前两天狮族的狮王宫中溜进了一只雪狐,非但偷吃偷喝还肆意捣乱,险些把屋子拆了。光为了这个,你也该给各王一个交代吧?三日后,我墨啸恭候狐王大驾!告辞!”
黑色的身影旋即消失在门边,篱清坐了良久,灿金瞳忽明忽暗,已是山雨欲来之势:“去,把那个小畜生带来!”
黑羽红喙的炙鸟飞进宸安殿时,澜渊正打算出门。
炙鸟停在窗边,引颈昂首,口吐人言:
君欠吾大礼一份,隔日必来索取。
话音方落,就见原地升起一团蓝火,火光刺眼,隐约只能看见几根黑羽在其中翻飞。一眨眼,朱栏格窗,半点痕迹不留。
描金扇“唰――”地展开。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袍,珠光缎面,银线滚边,似瀚海波涛,汪洋接天。
二太子今日心情大好:“走,去天崇山瞧瞧。”
天崇山天崇宫,楼阁高耸,翘角飞檐,琉璃瓦熠熠生辉,海外仙境中云遮雾绕的桂殿兰宫。
天崇山的主人便是勖扬君,上古神众的后裔,额有银紫龙印的天胄,二太子澜渊唤他一声小叔。
偏不巧这天勖扬君不在,说是去东海了。澜渊不以为意,摇着扇子熟门熟路地往后园走。
后园中有条抄手游廊,一路蜿蜒向内。穿过月洞门又过了竹板桥,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弯弯地从竹林一直伸到一座小巧的院落前。
既不叩门也不让人通报,澜渊推了门入内。院中有一个圆石台,环了几个小圆石墩。石墩上坐了一个穿青衣的人,青丝如瀑,垂及地面。那人听了声响抬起头来,面容有些苍白,唇色也是淡粉的,少了些血色。一张不算漂亮的脸,最多不过是清秀。见是澜渊,青衣人慢慢站起身,柔和的笑在脸上绽开:“二太子来了。”
澜渊皱眉,收了扇子在他对面坐下:“文舒,不是说好了么?叫我澜渊就行了。”
“好。”文舒等澜渊坐了,亲手泡了茶奉上,才又慢慢坐下:“主子出门去了,要让你白来一趟了。”
“谁说我是来找他了?我来…是因为…”澜渊看着文舒,墨中透蓝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往情的样子,“我想你了。”
文舒的眉眼低低柔柔:“谢谢。”
“唉…”澜渊挫败地垂下头,“文舒,你就不能跟我说一你也想我么?”
“我也想你。”文舒说,依旧和和气气云淡风轻的样子。
“你这么说倒是更叫我伤心了。”澜渊走过来拉他的手,“不过,我爱听。”
澜渊和勖扬君其实年龄相仿,自小就在一块儿大的。只是勖扬君生性高傲冷淡,不喜与人亲近。于是澜渊倒是和文舒这个勖扬君的侍童更亲热些。据说文舒原是凡人弃婴,被勖扬君的父亲捡到带回天崇宫,又输进上古神力脱了凡骨,非人非仙,长生不老。代价就是要伴着勖扬君做侍童,直至灰飞烟灭。
文舒的性子很好,总是那么温柔地浅浅笑着,不漂亮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很舒服。文舒鲜少出天崇宫,澜渊每回来就同他讲讲外头的事,人间的、妖界的、天界的。絮絮地唠叨一阵,他就会笑得很高兴,面色也红润了些。
今日便又说起来,最近遇上的人和事。提起那个篱清,冷冷的金瞳,冷冷的人,说到他时又趴在石桌上大笑了一阵子:“文舒,你说,哪有这样的狐?”
文舒看着他笑,语气有些无奈:“众生万千相,你怎能因为这个就去招惹人家?”
“你不觉得有趣么?既是狐,就该是个狐的妖媚样子,板着张脸去做给谁看?白白辜负了那么一张美丽的面孔。啧…”说这话时,墨蓝的眼睛晶亮耀眼,志得意满。
文舒不说话,轻轻地摇头。
狼王的宴会,篱清终是去了。
挑了张墙角边的矮桌。刚坐下就有侍女跪在身边殷勤地倒酒喂菜。柔弱无骨的身子似有若无地腻过来,轻薄的纱衣根本遮不住什么,偏还刻意俯下身子,好让一对雪白的酥胸在他眼前一览无遗。眼看着就要倒进他的怀中,篱清不着痕迹地避开。眉头微锁,看向不远那个宝蓝色的人影。
打从踏进这个大厅开始,他就一直在看他。原本不想理会的,他的视线却一直来来回回地在他身上打转。隐藏得很好的暧昧目光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还显意犹未尽。篱清已对他瞥了几眼,他却笑笑地冲他拱拱手,看得愈加放肆。
篱清恼怒,金眸越发地璀璨,眸光越发地寒冷。
丝竹声声,长长尖尖的指尖把琴弦拨得缠绵悱恻,欲语还休。蛇族的舞女和着曲调款摆柳腰,足踝上的金铃“铃铃”地响。迷醉的乐曲,迷醉的舞姿,迷醉的人。
澜渊举起酒杯隔着蛇女扭动的细腰向那个角落敬了一敬。果然,那双灿金的瞳更耀眼了,甚至能感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彻骨寒意。酒液入喉,把侍女揽过来轻薄,唇舌在颈窝边游移,眼睛仍死死地看着他。那人却扭过头,留给他一个挺得笔直的侧影。
嵌在壁上的夜明珠光华皎皎,投照过去就沿着他的颈项画出一条好看的曲线,一直没入衣领中。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墨中透蓝的眸子暗沉暗沉。
男人们的酒席总是少不了女人的话题。冥胤家的冥姬、虎族中的采铃、狐族里的红霓,一个赛一个的美人;山下沉香阁里头的姑娘,在床上那叫一个浪,腰扭得比蛇还厉害;还有春风楼里的娘,好一手功夫,管保叫你欲仙欲死…
冥胤忽然说:“二太子怎么不说话?”
擎威道:“二太子何等的眼光,能入眼的必是绝色。”
墨啸在心里头暗骂这两个酒囊饭袋,事情都坏在他们俩手里了。一边使眼色给澜渊,叫他收敛些。
澜渊一笑,低头看扇面上的山水,余光却瞟着篱清:“最近倒是看上了一个。”
复又抬起眼,大大咧咧地就看了过去。
篱清脸上凝霜结雪,冷得让人不敢接近。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皆不敢出声,只来回在他们两个间扫视。
“咳。”墨啸轻咳一声,出来缓和,“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停了?来,奏乐!”
众人匆匆忙吆喝碰杯,酒还不及咽下。二太子再度发话:“庸脂俗粉算得了什么?狐王才是真绝色。”
描金扇一摇一摇眩了眼,众人一口酒哽在喉头,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偌大一个厅中鸦雀无声。
“哼!”上好的红木矮桌轰然道地化成一地粉末。
众人尚不及回神,白光一闪,一柄秋水长剑已经抵上了澜渊的喉头。
“呀――”四周一片抽气声,却谁也不敢上前。
澜渊对上他流金闪烁的眼,直直地看进去,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头有一张温雅的笑脸。伸出两指夹住冰凉的剑身:“再进一寸,如何?”
狐王的唇抿起,手腕微沉,握剑的手就要往前送去。
“篱清!他是天界的二太子!”墨啸再也坐不住,飞身掠过来阻止。
金瞳一闪,添了些暗色,不动如山的面容看不出悲喜。缓缓地抽回剑。剑身上几点红分外鲜明。又是一道白光,方才拔剑相向的人已化成了远一个白点。
“呵呵…”澜渊低笑。曲起手指送到嘴边,白皙的指上赫然一个被剑划伤的口子,鲜红的血液冒出来,滴落在宝蓝色的衫子上就成了暗黑的一点。
第三章
有人来通报,说是门外有人要求见狐王。
篱清放下手里的书卷问:“是谁?”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除了族里的几个长老,旁人一般不会来见狐王。若是来了,八成是来告状的:昨个儿逮了只鸡,半道上被篱落少主抢了;房梁上吊了块熏肉,一早起来没了,听人说看见篱落少主嘴里叼了一块从我家窗户里蹿出来;藏了多年的女儿红,自己都舍不得喝两口,篱落少主用块白石头冒充白玉,从我家笨儿子小四手里骗了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到他跟前,还没听完就怒气腾腾,自己狐王的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下人摇着头只说是个和善的年轻人,不像是个告状的。
方要让请进来,那小厮又歪着头想起来什么:“那人手里还有把好看的扇子。”
心里一沉,脱口问道:“可是穿了件蓝衣?”
下人忙不迭地点头,直道:“大王料事如神,是穿了件蓝色的衣裳。料子好着呢,都没见过这么挺括的。”
篱清抿着嘴不说话,直觉地要拒绝。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让他进来。”
手狠狠地按了按剑柄,心里比来了告状的还复杂,郁郁的,脸上绷得更紧。
澜渊见篱清板着脸从堂后走出来,赶紧收拢了扇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前日在下酒后失态,今日特来赔罪。还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才好。”
说罢,又自案几上拿起一个木方盒打开,竟是一套酒器。细颈长嘴的酒壶另加四个方形的小酒盅,皆是整块的羊脂白玉雕成,莹白通透,不见白点瑕疵。壶盖上雕了一只阔口异兽,怒目圆睁,栩栩如生,一双兽眼用蓝色宝石嵌成,幽蓝邃,精光四射。酒盅上也嵌了各色宝石作成图案。当真是华贵精美,叫人看得眼缭乱。
“一套小玩意儿聊表在下歉意,还望狐王笑纳。”
澜渊让人捧了送到篱清面前:“狐王莫要小看此壶。要论妙,虽比不得狐府中的精巧,但是,盛夏时节若将酒倒入壶内再倒出,自有一股凉意沁入心脾。比之冰镇之类的法子,酒味不失而清冽更加。”
篱清向盒内看了一眼,点点头。下人就收了盒子退下。
澜渊的嘴角翘了起来,也不坐下,就这么站着,扇子在胸前徐徐地摇。
篱清见他不走,觉得奇怪,想开口问又不怎么愿意。一时,两人皆是无言,两双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神采。
又有人捧了些文书进来,都是族中的一些琐事。如今天下承平,各界也无太大的动作,事情就少了很多,也就是些零星的小事,邻里打架呀、丢了样首饰呀、夫妻吵嘴惊动四邻呀…虽用不着大王亲手理,批阅一下底下送上来的请示还是要的。墨啸就曾笑言:“什么妖王,倒弄得跟个人间的小县官似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说出去还真是没面子。”
就翻开了低头逐行地看,偶尔觉得不妥当,就在下边写两句。一件一件看下来了也耗了不少时光,口中有些渴,伸了手去旁边的案几上摸,有人把茶盅端到他手上,也没在意,拿过来喝了,随手一递,又有人接了过去。
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赞许。
手边的眼看着快要看完,又递过来一些。便重又打起精神细细地翻看圈画。不一会儿,砚台也端了过来,磨墨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响起,说不出来是种什么声响,听在耳里居然觉得也很舒服。
等全看完了,已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揉着脖子抬起头,面前是一汪碧蓝,再往上,墨中透蓝的眸子正在对他笑。
“你…”灿金的瞳有点愣神。
“怎么?渴了还是没墨了?”澜渊自上俯看着篱清。似是明白篱清要问什么,脸上的笑一层一层漾开,“今日是特来向狐王请罪的,狐王还没有原谅在下,在下怎么能走呢?”
“既是酒后失态,二太子不必太过介怀。”篱清别开眼,脸上还是疏离的表情。”
澜渊笑容不变,说:“那在下明日再来如何?”
第二天当真又来了,摇着扇子走进来,脸上挂着斯文的笑,不知道的都要夸一句“好一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第三天也来了,也不介意下人们讶异的眼色。以后便是天天一早就往这里来,下人们都懒得通报了,直接就让他往篱清的书房里走。
篱清还是冷冷的,没什么话要跟他说的样子。起初见他进来时还会皱一下眉头,后来就头也不抬了,看书、写字、作画、或是去外头练剑…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有长老过来议事,看到澜渊有些惊讶,篱清也不解释,听任他和长老们套近乎。
篱清不理他,澜渊也不介意,就在旁边摇着扇子笑笑地看:
“狐王好画艺,这一杆翠竹身姿挺拔,风骨清奇,比起天宫的画师也半点不会失色。”
“狐王好剑法,若能上得战场必是一方战神,攻无不克。”
也会说些别的,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两个老臭棋篓子下棋下到打起来;月老有醉酒,扯红线扯到把自个儿绑了个结实;自己的天帝父皇又被逮到和瑶华仙子眉来眼去,在天后宫外跪了一宿…篱清一概连个回应的表情也没有,澜渊兀自口若悬河地讲,也不觉得尴尬。
澜渊有时候也会带着东西来,记得墨啸说过天宫里的菜肴不错,就特地让人用食盒装着带过来,打开时还冒着热气。篱清夹了两口尝,不说好也不说坏。下就让人全部换成别的菜式。出来时,勖扬君那边送来一小坛琼露,就一起带了来。狐王府的小厮们伶俐地捧出上的那套白玉酒器,不愧是狐族,贴心。一高兴,袖子里摸出几颗宝石珠子,一人赏了一颗。篱清只在一边淡淡地看,小厮们见主子不反对,忙跪下叩头。以后见了澜渊,笑得越发殷勤,鞍前马后地问哪里需要伺候。整个狐王府快成澜渊自己的宸安殿了。
回到天界时,听说天帝那边的使者已等了多时。坐下来换了衣服再喝口茶,才把人叫进来。原来是新炼出了三颗火琉璃,天帝特地吩咐,两位太子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就送给天崇宫的勖扬君。
澜渊把火琉璃放在掌上看,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照得手掌也跟着泛红。
“听说凡人吃了可长生不老?”澜渊懒懒地问。
“是。”
“那于我有什么用?”笑是亲切的笑,问的话却叫人答不上来。
“这…”
“得了,逗你玩儿呢。”
便命人收了,闭上眼睛想篱清。原先不过是心里头无聊而已,现在却就跟上了瘾似的,每天一睁眼就往那边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腿。怎么就有了这么个人呢?不声不响地往那边一坐,自己就忍不住要去招惹他,原来想看看他狐狸般媚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却只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表情,哪怕是嘴角动一下也好。只是在边上看着都觉得心里高兴,他要是抬起头,灿金的眼瞳往这里扫一眼,不管是谁,管他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这样下去可不成,不成。
隔天却还是照旧去了。半路上遇到了墨啸,黑衣黑发的狼王见到他就凑过来打招呼:“哟,二太子是要去擎威那儿吧?我也正要过去,一路同行如何?”
澜渊这才想起来,前两天擎威就约了他去虎族喝酒,一转眼就忘了:“不是。我去狐族走一趟。擎威那儿就代我告个罪,下回我请!”
墨啸看他的眼神一下子古怪起来:“狐族?篱清?你来真的?”
“什么来真的?”
“你天天往狐族跑,大伙儿都知道了。你不是来真的是什么?”
澜渊愣住了,扇子停在胸前忘了收拢。过了好一会儿“哈哈”笑出了声:“哪儿能啊?旁人不知道,你墨啸还能不清楚?走,我们这就去擎威那儿喝酒去!”
墨啸看了他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第四章
澜渊好几天没有来了,狐王府的小厮们有些怀念:
“公子怎么又没来?都几天了。”
“是啊,原先天天来还不觉得,忽然不来了倒真觉得有些冷清。”
“可不是,好好的,怎么就不来了呢?”
掏出前些日子公子赏的宝石珠子来看,时时想着要拿出来擦,光滑的表面都能拿来当镜子使。这么大一颗,哪天再去打根金链子配上,要手指般粗的,阿红见了一定高兴,一高兴指不定就同意嫁给他当媳妇了,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多好。咧开了嘴哈一口气,用袖子宝贝地擦擦,一尘不染,映出狐王一双灿金的瞳。
“吓――”手一抖,珠子险些就摔了。膝盖跌在地上直打哆嗦。我的王呀,您在这儿站了多久了?
“壶里没水了。”篱清递过来一只茶壶,小厮提着壶逃也似地往茶房跑,没瞧见篱清还怔怔地站在原地。
好半晌才回了书房重新坐下,大半天了才看了几篇文书,看不进。习惯了耳边有低低的磨墨声,没有了就静得发慌,脑海里跟这屋子一样空白。渴了想喝口茶,掀了碗盖发现杯里是空的,又去找茶壶,半滴水都没倒出来。原想开了门叫人,一句“好好的,怎么就不来了呢”钻进耳朵里,立时站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昨天黑驴来告状,磨了一整天的豆浆,不过是出去抽了口大烟,回来时,篱落少主带了群小妖在房里喝得正欢,喝了还不算,人手倒了一大瓶。余下的还剩一些,瓶口上贴一张封条,说是留着过几天再来喝。这是哪里招着他了?
心里原本就不怎么高兴,一听更是恼羞成怒。也不派人,亲自去抓了来,当众一顿好打。不知怎的,下手就没了克制,若不是长老们闻讯赶来死劝住,不知要打成什么样子。篱落已成了人形,人类孩童的模样,咬破了唇也不喊疼,睁圆了淡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直到他停了手才开口:“你就带着你的棺材脸一个人无趣地过下去吧。”怨毒的口气。
心头一颤,什么尖细的东西刺进来,疼痛一点一点漫开,随着血液遍布全身。晚上闭了眼就疼得更为清晰。早晨起来就是这副混混沌沌的样子,仿佛置身于重重迷雾中,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看不清。
为了打篱落的事,长老们没少来找他:“冥胤和冥姬,擎威和他们家弟兄…等等,再看看人间和天界,哪里有你们这样血海仇似的兄弟?且不说没有什么恩怨过节,光冲着现今这相依为命的情势,也该是个亲亲热热的样子,怎么就弄成了这样?你父王带你母亲云游去了,他是眼前你身边唯一的亲人,你好好想想吧…”
被一句“唯一的亲人”震撼了,才发现自己身边确实一个人都没有,想找谁说句话都没有人。
小厮端着茶匆匆跑进来:“王,出大事儿了!”
虎族的酒席热热闹闹地喝了三天,后几天又接连走了几个地方,玄苍那儿、墨啸那儿、冥胤那儿、酒仙那儿、赤脚大仙那儿…喝酒、玩闹、调笑、放纵。喝醉了才敢回去,酒醒了就立刻往外面跑,不然心里空得厉害,麻木得连扯一下嘴角都觉得累。
酒席间偶尔有人提起篱清,耳朵不自觉地支起来。
“啊,那个狐王…”人们应了一句,随后话题就扯开了。
扭过头,发现墨啸正在看他,怕被他看出什么,打开扇子掩住了嘴角边快挂不住的笑。
这天喝酒时,冥胤的随从急急地奔了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啪――”的一下,冥胤手中的被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及说一句告辞就起身走了出去。临醉前,澜渊清晰地记得冥胤没有再回来。
翌日,才刚一脚踏进后山,从妖精们“嗡嗡”的议论声中听说蛇族出了大事,冥姬怕是咬被毁去内丹,神形俱灭。
妖界没有统领,各族各自为政。但凡有大事,就请各王一起商议决定。这回冥姬的事就是如此,恋上凡人本是无罪,谋害人命就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的了。按律,这是要召集各族,当众毁去内丹元神,叫其永不超生的。却说,蛇王冥胤好手段,原本不容置疑的事,硬是让他拗成了一个“容各王商议后再定”。
各王对此都顺水推舟卖了个人情,篱清也没开口。长老来问,毕竟还是有些交情,要不要去牢里看看?篱清说好,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悲无喜。
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栅栏外,烛火跳动,栅栏在地上拖出一道又一道黑色的影子,盖在里边单薄的身体上,仿佛又一道枷锁。
冥姬缓缓地抬起头:“没想到孤傲的狐王竟会来看我。”
发丝湿湿地沾在颊边,乱蓬蓬的髻松松垮垮,上头只斜插了一朵已经黯淡了的小,瓣边缘卷起,显出点点枯黄的颜色。身上穿了白底碎的衣裙,粗糙的土布,手肘边打了补丁,人间村妇的打扮。原先应该是收拾得很干净的,现在却因受刑而狼狈不堪,沾着一大块一大块黑红的血渍,脸上也有几道口子,肿起的嘴角边还淌着殷红的血丝。只那双眼还是那么黑白分明,眼角边一抹天生的灵动风韵。
冥姬,蛇族金尊玉贵的公主,妖界交口称赞的美人。额上常贴着梅样的薄金印,织锦白衫上紫槿大朵大朵开得绚烂。眉眼顾盼间,不知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拜倒在裙下。便是这么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金枝玉叶,谁都没瞧上,硬是委身给了凡间一个粗蠢不堪的屠夫。
惊煞了多少人,踩碎了多少痴情恋慕的心,洗尽铅华,挥别富贵,一个转身,美人私嫁张屠户。
“他…待我很好…很好…”抬手去拢发髻,摸到了那朵,就取了下来放到眼前看,“是个很老实的人。走在路上都记得要给我摘朵戴,捧回家时那个小心的样子…傻瓜,要首饰,我从前什么样的没有?哪里会去希罕一朵野?”
“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洗衣、做饭、喂鸡…样样都不让我来,这是心疼我,连被街坊笑话也不管,人家越是笑话,他越是乐意…”
慢慢地伸出手,指上带了一只细细的戒指,就是一个简单的圈,一点纹都没有,烛火下看也是暗暗的,不似黄金那么耀眼:“这是他送的,铜的,攒了很久。他还有个瞎了眼的娘要养活,老人家多病,买药了不少钱。他说,等将来日子好过了就一定给我买个金的,首饰铺里最好看的那种…真是笨蛋,金的铜的有什么要紧,心意到了就好。”
眼光就一直痴痴地盯着那戒指:“大老粗又怎么样?穷又怎么样?长得不好看又怎么样?是个屠夫又怎么了?我便是和他私定终身了又怎么样?我哥都管不着,怎么能轮到你们来管?”
忽然又笑了起来:“真是的,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懂。”
“你谋害人命。”篱清道。
冥姬放下手,幽幽地看着篱清:“我想和他在一起啊…我想给他生个孩子,他也想要个孩子,他想要的,我怎么能不给呢?可我是妖啊…如果我是凡人就可以了。”
人妖结合自不可能生育,而妖若想成为凡人就必须生吞九十九颗人心。此法太过残酷,一直被妖界所不齿,亦是重罪中的重罪。
冥姬嫁与凡人一事本来就是瞒着众人,直到人间接连有人被掏去心脏离奇死亡后,天庭妖界方才察觉,通知冥胤即刻带回冥姬问罪。而此刻,大错铸成,再无可挽回。
“这是死罪。”
“不赌一把,你又怎能知道是赢是输?”
篱清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外走。
“知道么?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冥姬在后边低声道。
篱清的脚步没有停下,银发白衣在一片昏暗中更显孤独。
因为冥姬的事,谁也没心思喝酒,澜渊便去了天崇山。
直接推门就进了去,却意外地看见勖扬君也在文舒住的小院里坐着。
“小叔也在?”澜渊忙躬身行礼。
“嗯。”勖扬君应了一声就起身走了。
“怎么?谁惹我小叔生气了?”澜渊坐下,总觉得勖扬君刚才的脸色有些难看。
“没事。”文舒笑了笑,“怎么?今天来是想聊什么?还是上那位狐王么?”
就跟他说了些冥姬的事,却三言两语地就讲完了,剩下的就是低着头猛喝茶。
“还有事吧?”文舒给他的杯里续了水,“总不会是专为了来这里讨口茶喝吧?”
“嗯。”澜渊却笑了,打开了扇子惬意地摇,“就是来找你要口茶。”
“二太子,凡事有个分寸,有些事,不是真心就莫要去讨别人的真心。”文舒说。脸上分明笑着,黑色的眸子里却一片水光。
第五章
如何置冥姬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要依律严惩,有人说要手下留情。大家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为了冥姬这个嫡亲的妹妹,冥胤是下了血本一定要保她一条命。是兄妹亲情也好,护短也罢,蛇族的各样珍宝正源源地落进别家是不争的事实。
澜渊看着墨啸手上的墨玉方戒感慨:“前几还在冥胤手上看到这东西。听说不是普通的物件,万年的寒玉已是少有,能墨黑到这般纯粹的就更是天上地下只此一件。他是蛇族,喜阴寒的,所以常带在身上。你一只皮糙肉厚的狼要来干什么?”
墨啸“嘿嘿”笑了两声,褪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不就是图个有趣呗,你有了宝贝不想拿出来让兄弟几个眼馋?”
澜渊笑着合了扇子:“可我也不落井下石啊。”
“我哪里又落井下石了?”墨啸重又把戒指带上,叹息地看着面前的酒杯,“拿人的手短,既然拿了人家的,你当我就不办事么?”
“这种事本就是可大可小的,依冥胤的本事和蛇族的家底,要留一个冥姬想来也不难。”澜渊有些不屑,“规矩是写来给人看的,做什么这么认真?”
“我的二太子哟,幸亏你头上还有个玄苍,幸好这天界不是你说了算,不然还真要天崩地裂了不可。”墨啸无奈,“你不想认真,可有些人本来就是个认真的性子。依我看,哪怕蛇族的家底都倒出来,冥姬能不能保住也不好说。你没见这些天冥胤那个发愁的样子。”
“是么?”澜渊问。
墨啸不答,只是笑着喝酒。澜渊也就不提了。另起了话头,说笑了起来。
本就不是自家的事,用不着这么担心。议论一阵也就是了,犯不着如此计较其中的关节。说是冷漠也好,自私也好,不就是一起做了场戏么?真真假假的,又有谁把真心掏出来看了呢?
冥胤的拜访在篱清的意料之中。早些时候就听说,蛇王正挨个地在各族间来往,给墨啸送了墨玉戒,给擎威送了翡翠环并数十美艳舞女…连各家的礼单都被传得沸沸扬扬,算算也该是时候来狐族了。为的是什么事,也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长老们问他,毕竟是关系疏远的,要怎么应付?利弊长短计较了半天,几个长老自己就先涨红了脸吵起来。篱清只是看着不说话。
现下,冥胤把东谷北部百里树林的地图放到他面前,篱清也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神色间一点都让人猜不透。
“你还是这个样子。”
蛇王好穿一身五色斑斓的绸衣,黑色的发长长地垂下,发尾用一根同样斑斓的丝带松松地打一个结,衬着尖瘦的面容,总让人有一种阴湿的感觉,一路凉到心底。
“你也没变。”篱清看着冥胤。
小时候大家在一起结伴玩耍过,篱清看不惯冥胤他们的做派,冥胤他们也不服气篱清的冷傲,各自把怨气憋在肚子里,关系也就不浅不淡。小时候的东西放到今天,看不惯依旧看不惯,不服气依旧不服气,见了面也尴尬。
“这是东谷北边那片树林子的地图,狐王还满意么?”冥胤问。
篱清点点头,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片树林子是在狐族与蛇族的边界上,地势好,环境好且树木茂,很是适宜兽族栖居。两家都想要,为此还闹将起来,后来是召来各王一起商议,一家一半,这才平息了纷争。都是古早的事了,那时都还没有篱清、冥胤他们。只是对那片林子却都耿耿于怀到现在。如今,冥胤主动把地让出来,等于是削了自家的面子,想必在族人面前也不好过。
“如若出事的是篱落,我看你会比我更不好过。”冥胤定定地看着篱清。
“我会先一掌打死他。”篱清说。
“呵呵…”冥胤笑了,笑声也是阴冷的,“确实是你做得出来的事。”
闲闲地说了几句,彼此不相为谋的人,总说不到一块儿去。沉默也是种难堪,冥胤起身告辞。
“拿回去吧。”篱清开口。
冥胤身形一滞,再迈不出步伐,却不回身:“做何决定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尽力而已。”
说罢,便消失在了门口。
篱清转身回了书房,那张地图还被丢在茶几上。
听说投机取巧的鼠族为了冥姬这事还特特开了赌局,买死与买活的人各一半,生意很是兴隆。
恰好各王的商议结果也是一半对一半,墨啸、擎威等几个还年轻的王自是站在冥胤这一边,说是其情可恕,非是存了魔心,也非是要祸害人间…天乱坠地说了一通,好让自己对得起冥胤送来的那些东西。另有几个年岁大了的,死抱着规矩不撒手,钱财、美女、领土,一概没放在眼里,直叫坐在一边的冥胤气得咬牙切齿。最后众人都把目光对准了一直没发话的狐王。篱清却不回应,捧了茶盅喝茶,除了这澄澈的茶水,谁都没放在眼里。
澜渊仗着二太子的身份也在场,见这情形,描金的扇子越发摇得欢快,墨中透蓝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喝茶沉思的模样。蓦然,那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灿金的瞳就刚好对了过来。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愣怔。可那双眼不等他打个招呼就立刻移开了,仿佛陌路。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是生是死,不过轻飘飘一句话。
老鼠家的赌局前,笑声骂声喧嚣成一片闹哄哄的杂声。几家欢喜几家愁,自家的欢喜与忧愁只有自己心里最明白。
“你还是那么绝情。”墨啸在篱清耳边轻声道。
篱清看着冥胤匆匆离去才站起身,拿出那张地图交给墨啸:“狐族还不需靠旁人的地盘来存活。”
半途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澜渊正摇着扇子站在两人身边:“正巧等等要去看冥姬,我来代劳,可好?”
篱清不回答,举步走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澜渊笑着对墨啸道。
“不是什么好事,说中了心里也不舒坦。”墨啸低头转着手上的墨玉方戒,“他还是那副较真的脾气。”
“是啊,真不像只狐。”
墨啸愕然地抬头:“你…你对他…你还对他…”
澜渊只是摇着扇笑,墨中透蓝的眸子流光闪烁。
“是兄弟才最后警告你一句,他可是狐王。”墨啸丢下一句话也走了。黑色的衣衫飞扬,霸气狂狷。
又过了几日,便是冥姬行刑的日子。
冥姬比篱清去探她时更瘦了一些,依然穿着那身白底碎的衣裙,鬓边带了一朵早已枯萎的黄,除了指上那个铜戒就没了别的饰品。脸上也是干干净净,半点粉黛不施,黑白分明的双眼,眼角边一抹旁人学也学不来的灵动风韵。若不是现在跪在台中央,她似乎还是那个天生丽质的冥姬。
冥胤那边说身体抱恙,就不来了。台中央各王的座位间留了个空白,两相对比,更有些凄惨的意思。
行刑前,问冥姬还有什么好说。
一直神色平静的女子连说话也是平日舒缓的调子:“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唯一怨恨,我不能做他真正的妻,携他的手,伴他终老。”
说罢就闭了眼,眼角终是湿了。
台上台下一片无声。
“行刑。”
随着篱清的话语,雪亮的利刃刺入胸膛,血四溅…一声脆响,呼吸一顿,有什么东西碎了,曾经倾城绝艳的身子化做片片冰屑与枯萎的瓣一同转瞬消失在风里。
“叮――”细小的铜戒掉落到地上,细细的一个圆环,毫无光泽,毫不起眼。
弯腰想要去拾,有人抢先了一步。
却是澜渊,笑着把戒指递过来:“给你。”还是那么斯文的笑脸。
灿金的瞳迷茫地看向他的手,有些迟疑。
“我可不介意替狐王戴上。”澜渊笑得更灿烂了,作势要来拉他的手。
忙侧身避开,硬是从嘴里挤出两个字:“谢了。”
“不客气。”描金扇展了开来,泼墨的山水映着温雅的脸庞,“前一阵子酒仙那儿新酿了几坛子酒,狐王可有兴趣?明晚我带来,一同品品,如何?”
“恐怕不妥。”
“那就这么定了。”扇子“啪――”地收拢,他对他的拒绝置若罔闻,一径弯起嘴角,“狐王可要记得给我留个门呐。”
还想说什么,宝蓝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别和别人谈笑起来。
有人在扯他的袖子,低下头,篱落正仰着脸看他:“怎么还不走?肚子饿了。”
淡金色的眼里难得看到一点乖巧的痕迹,不禁牵起他的手,口气也放柔了:“好。回家。”
有什么东西在冷冷清清的胸膛里化开,方才那种窒息似的苦闷正一点一点消失。
“我跟元宝他们说了,今晚吃鸡。要鲜鸡汤…”
任由篱落拉着往前走,思绪飘得很远。
冥姬,其实相交不。记忆里那个娇憨漂亮,满脸纯真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长大,长大到可以对他说,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对他说,我一生能有一人真心真意待我好,还有什么可求的?
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中那枚铜戒热得发烫。
愧疚,怎么会没有。
“喂,今晚喝鸡汤呐。”袖子又被篱落扯了扯,小东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不由自主地,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第六章
冥姬私嫁的男人叫做张胜,镇上卖肉的屠夫,摊子就设在街沿。篱清隐了身形在街对面一看就看了一天。
初来时,天灰蒙蒙的,街上寥寥几个人影。男人麻利地摆开摊架,半只全猪横躺在案上,整个的猪头摆在一边,眼是半闭着的,任人宰割的样子。周围的人渐渐多起来,天光也开始泛亮,远远近近地,有人开始吆喝,人们揉着睡眼挽着竹篮从门里跨出来。
生意还算不错,买不起大块的就要一点肉末,和着鸡蛋炖一炖,味道也很鲜美。相熟的主顾一边买肉一边攀谈两句:
“咦,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家的女掌柜?”
“回娘家了?”
“莫不是吵架了吧?真是的,多好的媳妇啊,快去说两句软话哄回来吧。夫妻嘛,床头吵床尾和的…”
张胜不说话,刀刃剁在砧板上“笃笃”地响,把肉粒都剁细了才憨憨地点头:“是、是,说不好今晚就回来了。劳您操心了。”
有卖小首饰的打前面路过,就叫住了,在灰色的衣摆上把手抹干净了凑近了挑。
旁边卖白菜的起哄:“哟,张屠夫又给媳妇买东西呀!你家媳妇真真是好福气啊!哪里像我们家那个穷小气的死鬼,跟了他这么多年,别说首饰了,连根草都没见着!”
男人的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仔细地挑了半天,买了支有红色坠子的珠钗。小心地收进怀里,脸上高兴又羞怯地笑了一整天。
又跟着他收摊回家,站在窗外看他做饭、熬药。
瞎眼的老太太卧在床上喃喃地问:“梨呢?梨去哪儿了?怎么没听见声儿?”
男人就停了手边的活:“不是昨个儿跟您说了么?她娘家兄弟有事,她回娘家去看看。”
“哦。”老太太点点头。
晚上照顾老太太睡了,一天里才有了个清闲的时光。男人从怀里摸出珠钗,坐在桌前对着洞开的大门出神。
门前的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篱清也跟着他一起看,屋外只有一轮高悬的圆月照得一草一木格外分明。
许久,男人还在睁着眼看。篱清无奈,袖子一拂,屋子里的人就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才走了进去。在桌前站定,摊开手掌,攥了一天的铜戒静静地卧在左手掌心。轻轻地拿起看了一眼,再放到桌上。手指挥动,在男人额上结了个印,亮光一闪,铜戒上也反射出了光芒,又瞬间陨没。
“忘了吧。”似是叹息。
“没想到是你。”背后一道阴冷的声音响起。
冥胤站在门口,五色斑斓的绸衣在夜色下显得妖异而又凄绝。额上有几缕发垂下来,竟成了斑白的颜色。
“这样也好。”冥胤没有进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篱清,“我…代冥姬谢谢你。”
“不客气。”篱清颔首,知自己没有了在此的必要,“先走一步。”
“请。”冥胤侧身让开。
擦肩而过,眼角瞥见冥胤眼中的湿润,那斑白的发在月光下越发刺眼。
不知不觉间,其实我们都变了许多。
冥胤再不是那个自私阴邪的冥胤。
而篱清呢?
一路是走着回去的,天地间只有一轮月来相随。心里空洞洞的,有什么想要破胸而出,又无发泄,重压回心底,烦闷又添了一层。
走到门口,朱红铜钉的大门紧闭着。连飞身掠过墙头都觉得懒,就抬手去叩。才叩了一下,门就“咿呀――”一声开了,平素跟在身边的小厮元宝大声嚷嚷着蹦过来:“谢天谢地,我的王呀,你可算回来了!快!快!王回来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沏茶!记得等等送到书房!”
老狐王平生最爱金银,都爱到快掉进钱眼里了。两个儿子原先就想取名叫元宝和铜钱。是族里的长老们好说歹说在门前跪了好些天才无奈地罢休,只能不甘心地把名字给儿子的贴身小厮。
“我的王啊,您这是去哪儿了?那个拿着扇子的公子都等了您大半夜了?叫人家这么等,怎么好意思哟?”元宝拖着篱清往书房跑,嘴里喳喳呼呼地唠叨,“可急死小的们了!您出门倒是吩咐一声呀,怎么一个人就往外头跑?还好来的不是长老,要不然,小的们非被扒了皮不可。我的王哎,小的们的命可都握在您的手里头,您可别没事儿拿小的的命玩儿呐…”
混混沌沌地听了前一半,这才想起来,昨日有人说要来喝酒,拒绝了,他似乎只当没听见,还当真来了。好一个心血来潮又任意妄为的天之骄子啊…
就这么想着,元宝说他去把酒端来,便把他推进了书房。
正看着壁上字画的蓝衣人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墨中透蓝的眸,星目炯炯,重仿若含珠,一路能看进他的心底。竟莫名地想起了那个苦苦等着妻子归家的屠夫
一时迷茫了,神思游荡,来不及抓住什么,身体就被拥住了。炙热的温度绵绵地传过来,肌肤隔着衣衫相熨。
“去哪儿了?怎么凉成这样?”他急急地说道。焦虑撕破了平日从容的面具,“我…我还当你不愿见我。”
“没什么。”
这时节是春末初秋,夜里风寒,他在风里站了大半夜又一路走回来犹不觉得。直到此刻,被他拥进怀里,被冻得麻痹的手脚才对温度有了些感知。长久以来,除了父母和篱落,还不曾与人这样接近过。想要推开,却贪恋上了这份温暖。
脸颊上一温,是他把脸贴了上来,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就热热地喷在耳上:“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不是跟你说了今晚一起喝酒么?”
“忘记了。”身体的知觉开始复苏,温温麻麻的,忍不住就闭上眼靠住了他,绵软温适,舒服得不想离开。
贪图安逸,这是狐的天性呵。
元宝端了热好的酒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他家的王窝在旁人怀里的情形。立刻傻了眼,险些就把盘上那坛澜渊新带来的佳酿给打了。
篱清却无动于衷,头枕着澜渊的肩,银白的长发落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澜渊揽着篱清在书桌前坐下,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从托盘上取过酒倒入杯中,再拿了杯子送到篱清嘴边。篱清懒懒地凑过来,就着澜渊的手将酒一饮而尽,复又靠了回去。澜渊的眉眼弯了下来,墨蓝的眼华光璀璨。
元宝看直了眼睛,退出门时,眼还是溜圆的。愣愣地别过头,差点把存心躲在背后打算吓唬他的铜钱吓死。
屋子里静悄悄的,澜渊抚着篱清的发,顺着发丝滑下又慢慢移到他的额前,拨开遮着脸的发,想仔细看看那张似被冰雪封住的脸。
紧闭的眼却睁开了,灿金的眸一片清明,刚才茫然无措的样子似是梦里的幻象。
“好了?”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腰。
怀里的身体一僵,推拒的动作不大,意图却很明显。
手指不依不饶地向前。刚碰上脸颊,篱清就立即错开脸。指就停在了半空,进退皆不得宜。
“放开。”
这下,再不能当没听见了,嘴角往上一扯,双臂的力道一松,怀里就空了,温度骤失。跟他方才独自在这里时一样冷。
白衣在眼前闪过,他已退到了三步外,灿金的眼睛看过来,又是那种看路人的漠然眼神。更冷。
展开扇子挡在胸前,胸口还留着些微余温,脸上惯用的斯文笑容泛开来:“酒还合狐王的意么?”
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喝下。酒香合着百的芬芳在口中弥漫,入口就是一股子甜,蜜糖水一般,滚到喉头时却渗出了苦味,不及皱眉就已咽下,一阵呛辣从喉冲上来,神清气爽,思绪异常清明。
“这个味道…难怪叫梦回。”偏头看着篱清,“想来不能讨你的喜欢。下回我带个清淡些的来,一定更好。”
篱清不理会。澜渊又看了他一眼,端着酒杯自得其乐。
元宝又送了些点心进来,芙蓉酥、鹅儿卷、桃饼…用小碟子装了并在一个烤漆的食盘里。手摆弄着点心,眼珠子却在一坐一站的两人间打转,看得太入神,后退时没留神让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噗哧――”澜渊笑得把酒喷了出来。
赶紧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元宝都不敢瞄篱清那张绷紧的俊脸就关了门。瞥眼看见铜钱在掩着嘴笑,羞愤地对着他的脖子扑上去:
“笑!笑!笑!看小爷咬不死你!”
铜钱也不捂嘴了,转身就跑,笑得更大声。
笑声就随着两人的离去而远了。
澜渊扫着桌上的点心问篱清:“想要哪样?”
篱清看着澜渊,目光沉沉:“你想要什么?”
缓缓地收了扇子,澜渊望进那双金色的眼睛:“我要你。”
目光便复杂起来,似遮了重重云雾,忽而又散开,只留下耀眼的灿金:“那你就来要吧。”
扇子自手中滑落,澜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直到近得不能再近,墨中透蓝的眸中闪闪地映了一片金。
指,勾起他略尖的下巴,唇迫不及待地贴上去,舌尖撬开他的牙关,长驱而入缠上他软滑的舌。察觉他的默然,吻得更。唇齿相交,眼还死死地盯着他无情无欲的灿金瞳,压着他一再靠近,直把他逼到墙角。齿在唇上重重一咬,满意地看到他锁起了眉头才甘心地合上自己的眼睛,任由情欲没顶。
放开时,连喘息都纠缠到了一起,伸出舌来舔,相连的银丝断了,沿着嘴角淌下。
“好。那我就要个够…我…”哑着嗓子把半句话说出口,后半句吞没在篱清主动欺上来的齿间。
感觉到他的舌自他的嘴角掠过,在唇上流连勾勒却偏不进来。耐不住了,便伸了舌来勾,你来我往,纠缠到恨不能把对方吃拆入肚。
情色。
第七章
一跨进天崇宫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往常,安静中,各人都小心谨慎得过分。仆役们连见了澜渊也笑得勉强,走路时脚底下一点声响都不敢有。
“我来看看文舒。”见仆役带着他往勖扬君的寝殿走,澜渊忙说明来意。
“您还是先跟着小的去那边看看吧。”仆役低声道。
澜渊见他言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说吧,怎么了?”
“这…您…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仆役咬紧了唇,随后问什么都不答了。
直到把澜渊带到门前,躬身对里头低声通报:“主子,二太子来了。”
澜渊也扬声对里面喊道:“小叔,侄儿过来给您问安了。”
边说边推门要往里面闯,谁想,那门却是从里头锁着的,推不开。有些狐疑地去看一边的仆役,仆役只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稍等。
里面的勖扬君没有答话,却听到一阵唏唏嗦嗦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低低的闷哼。
许久,门才开了,勖扬君冷着脸站在门前,银紫的长发,银紫的额印,一双带紫的眼里冷得能看到飞雪:“什么事?”
“小侄来给叔叔请个安。”澜渊从不惧他,收了扇子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一双眼睛却抬了起来,悄悄地往里面探,却被勖扬君的身影给挡了,只瞧见里面紫色的纱缦挂了一层又一层。
“嗯。”勖扬君点点头,澜渊方才直起了腰。
“前一阵子送来的琼露,味道甚妙,想来费了小叔不少心思,小侄在此谢过小叔的恩典。”澜渊不过是随口说,却不想勖扬君立刻脸色大变,额上的龙印光芒大盛,眼中的杀机是连掩饰都不用了,直直地看过来,双眸紫得妖异而怨毒。活活把澜渊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小叔…这…这是…”
这是怎么了?他这个一向号称清逸上仙的小叔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脾气?
“当时多酿了一坛,您嫌弃甜不爱喝,我又不能多喝,想与其浪费了不如送给二太子,所以就自作主张让人送了去。还请主子恕罪。”文舒从勖扬君身后走了出来,俯身就跪在了地上。
文舒的身子似乎比先前又瘦了许多,肤色也是苍白得透明,唇色却是鲜红的,衬得一张脸更显黯淡。
澜渊想要去扶,可碍着勖扬君难看的脸色,着实不敢再有什么举动。
三人就这么僵了半晌,勖扬君冷哼一声飞身掠了出去。人影才刚消失,文舒就“哇――”地吐出一口血,额上的发已被冷汗浸得湿透。
澜渊刚才看得分明,勖扬君临走前抬脚在文舒肚上狠狠踢了一脚,是文舒强忍住了才等他走了才发作。此刻,赶紧跑上前搀他,去握他的臂才惊觉文舒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想要把他搀进寝殿,文舒却摇着头拒绝:
“没什么,回我那儿去吧…这儿…这儿不舒坦…”
澜渊依了他,见他虚弱的样子,想要打横抱着他,却又被他拒绝。只能让他靠着自己才一路勉强地走回那个后园的小院子。
院子里也是一派萧索,昔日院墙上满墙的绿色藤蔓都发黄干枯了,圆石桌子和石墩也蒙了厚厚一层灰,许久没有人坐的样子。
文舒自己挨着一个石墩坐了,抬头对澜渊道:“最近身子不好,人也懒了,才许久没有打理,让二太子见笑了。”
澜渊看着他淡定的模样,心里更不好受:“文舒,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告诉我,这天界里还有什么是我这个二太子不能帮你办的?”
文舒只是摇头:“没什么,真的。我要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告诉你。”
澜渊心知依文舒的脾气,他要不肯说便谁也勉强不得他,只能移开了话题,想法设法地说了些趣事来逗他开心。说到那个篱清,说到那个夜晚,有酒有风有月,酒有些浓,风有些寒,月有些淡,就这么抱了,就这么亲了,就这么说我要你了,就这么着了。
文舒边听边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的痕迹:“既是如此,就好好对人家吧,莫要错过了。”
澜渊摇着扇子笑:“那是当然,我自是要给他最好的。”
临走时,文舒问他:“二太子,你可是真心?”
“呵呵…”澜渊笑了,回过头来问文舒:“你说呢?”
文舒的眸光就暗了,低低地叹息:“一样都是无情无义的人啊…”
澜渊就走了,出天崇宫时见东边飘来一朵祥云,云上站着的人赤发红衣,不是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是谁?
只是,为何行得如此心焦呢?
没有回宸安殿,直接去了狐王府,那晚之后就几乎赖在那边了。
篱清没有如往昔般冷淡,喝酒、品茶、写字、画画、谈天,虽仍是他在滔滔地说,毕竟是有个回应了,抱他时也没有推拒,偶尔还会主动亲上来。自是不能放过的,管他旁边的小厮们眼睛瞪得有多大,不亲得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绝不罢休。
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拿扇子抚上自己的唇,过还有丝疼,昨天让那狐王咬的。啧,不过是手不小心往他身下多伸了一些,那双眼就亮得能烧起来,身上也叫他狠狠掐了一下,估摸着现在还是青的,那个时候,谁要忍得住谁就不是男人。脸上的笑却再藏不住了,灿灿烂烂地露出来,叫狐王府的小厮们看直了眼。
元宝奔出来说:“今天长老们来议事,王现下不得空闲。公子要不先到园转转?”
想想等在门口实在要折了天界二太子的面子,便应允了。摇着扇子跟着元宝往园走。
狐王府是仿着人间王公贵戚的宅院造的,元宝说,曾有一任狐王专好此道,得了闲就大把大把的心血钱两往房子上扔,还特特请来了人间修建的王宫的巧匠来修造。要不是平时都布了结界,叫凡间的皇帝看了非眼红不可。
“自然,这都没法和天界的比,公子您说是不?”澜渊的身份篱清不说,澜渊自己也懒得提,底下的元宝他们当然是不知的。只是天族的气息是个有鼻子的妖精都能闻出来,何况出手又是如此阔绰,聪明的狐自是巴结都来不及。
澜渊点点头:“确实不错,有点意思。”
元宝便得意起来,添油加醋,说得唾沫星子四溅,还拉来别家的房子比,仿佛妖界里上上下下只狐王府这一能住人了。
走着走着,澜渊猛地被撞了一下:“什么东西?”
“我。”对方大摇大摆地抬高了头看他,淡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傲气,“哪家的?不知道这是本大爷的地盘啊?见了本大爷怎么不行礼?”
是个五六岁模样的孩童比寻常孩子更多了些顽劣。
澜渊觉得好笑,便当真弯腰拱手道:“在下鲁莽,还请大人恕罪。”
“这还差不多。”小鬼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鼻子凑近了澜渊使劲地嗅,“你身上带了东西了吧?”
“哦?”澜渊有些惊讶,是带了一小壶酒,那天篱清不喜欢“梦回”,今早就又去酒仙那儿挖来的。一直放在袖子里,没想到被这小娃儿给闻出来了。
便从袖子里取了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狐族都这般伶俐么?”
小孩子却不理会他的夸赞,一双眼只滴溜溜地对着他手里的酒壶打转:“喂,你是来找王的吧?”
澜渊点点头。
“最近天凉,酒冷了喝下去对身子不好。”
“这我知道。等等我就让他们拿去热。”澜渊说罢看看身边的元宝。
元宝忙低头哈腰地说是。
“为什么要等等呢?应该是现在才对。等等长老们一走,王就可以喝上热酒了,岂不是更好?”小孩子板起脸认真地说道。
“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澜渊对这孩子渐渐起了好感,“那可否麻烦小公子帮个忙呢?”
“没问题。”小娃儿说着就自澜渊手中拿过酒壶蹦蹦跳跳地走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澜渊转头问元宝。
“小的…小的不知道。”元宝回了个难看的笑。
随后,便再不多说什么了。
所幸,这时铜钱来通报,说是长老们走了,此刻狐王正在书房中。
澜渊就急急走了过去,一进门就见篱清在桌后坐着看文书,绕到他身后环住他:
“不是刚说完事么?怎么又看上了?你也不怕累得慌。”
篱清站起身,澜渊便坐下,让篱清坐到他腿上,整个人都圈进了他怀里。
“没事。还有两、三本就完了。”
澜渊就伸出一手取来桌上的砚台慢慢地磨:“事儿怎么这么多?平时怎么就没见墨啸他们忙?”
“你没看见罢了。”篱清道,偏头躲开澜渊在颈窝边游移的唇,“别闹。”
“你看你的。”澜渊不放弃,继续追着不放。篱清便由得他去。
从侧面看过去,此刻的篱清撤去了人前旁人勿近的冷硬,五官俊挺,面容白皙,反而显得温文尔雅,灿金色的眸专注地看着文书,眼中的戒备和疏远也渐渐失了踪影。澜渊看得心旌荡漾,凑过去就在篱清脸上亲了一口。犹觉不够,就细细地捧着他的脸自额头起一寸一寸吻下来,一直吻到唇瓣,呼吸粗重起来,舌尖一舔,篱清就半张了口任他伸进去舔舐纠缠,直吻得难舍难分。动情,把篱清往书桌上一压,文书飘飘扬扬散了一地。
厮磨了许久才渐渐寻回了理智,胯下的欲望已热硬如铁。知道此刻要干那事,篱清仍是不肯依的,还要慢慢来。只能抱着篱清,抵着他的腿根蹭弄。篱清知晓他想什么,自己那里也同他差不多,便咬着唇不出声,脸上的红隐隐露了一点,随后便晕了一大片…
亲热了半晌才想起那一小壶酒,就叫来元宝问。
元宝却满脸茫然:“小的…小的没见过什么酒啊?小的一直在书房里伺候着。”
“不是领着我逛园了么?还碰上一个好玩儿的孩子,那酒就让他拿去热了。”澜渊吃了一惊。
“小的…小的一直在书房呐…王知道的。”元宝苦着脸解释。
“他一直在我跟前。”篱清说。
“那…”澜渊不解。
“元宝还有个孪生的弟弟叫铜钱,两人长得一模一样。铜钱是跟着篱落的。”
篱清这一说,澜渊就明白了。笑着对篱清道:“看来我也得跟狐王告一状了。篱落少主在园里头骗了小的一壶美酒,还请狐王明察秋毫,还小的一个公道。”
说罢,还用袖子抹抹眼角,装出了一个苦大仇的委屈表情。
“让铜钱看着少主些,别让他多喝了。”篱清吩咐元宝。
“这就结了?”澜渊讶异。
“结了。”篱清瞥了他一眼,灿金色的瞳灼灼地看着澜渊,“二太子还想要如何发落?”
“这…便结了吧。”澜渊暗道倒霉,抵上篱清的肩头低声道,“一起去人间走一趟如何?”
“好…”再就说不出话了,全数被他的舌堵在了嘴里。
火热之间,金色的眼半睁半眯,精光一闪而过。
第八章
人间,下了后山就是人间。凡人的茅草屋子,凡人的篱笆墙头,凡人的鸡鸭牛羊。
两人也不带小厮,运起身法,日行千里。只拣了华的大城镇落脚。
曾在某遇到一个乞丐,独眼瘸腿,臂膀也被折断,身家全部不过一只破碗一身破衣。他长年累月缩居在破庙,浑身恶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更休提给他几个铜板或是一餐热饭。
澜渊对他说:“城东郊大槐树下有金银万两,足够你医治手脚再享后半生温饱。”
乞丐连连磕头道谢,直到他们走到看不见还犹自将头磕得“砰砰”作响。
“他命中有九世劫难,熬过这一世,下一生就可苦尽甘来封侯拜相甚至做一世帝王。你何苦要在此刻改他的命盘,叫他提早享了安逸,下辈子继续偿还?”篱清厌恶他任意妄为的举动。
“世间果报循环,不会错了因也不会错了报。此生或是下世,他终是要一甜一苦,我不过是颠倒了顺序,该有的因果他还是有,怎能说是我害了他?”澜渊不以为意,“我只告诉他有金银,拿与不拿还是他自己来种下因果。”
篱清只是沉思,不再与他辩。
到了京城外,千年帝都,龙蟠虎踞,不同凡响。
澜渊想起当年那撅着屁股斗蟋蟀的太子与当街斗富的王孙,不知不觉,数百年不过白驹过隙,只是城墙依旧巍峨高耸。
“便做一回凡人如何?”
“无妨。”篱清点头同意。
“那就说好了,不许用术法。”澜渊得寸进尺。
“若用了呢?”篱清挑眉。
“若用了,任凭对方置。”澜渊笑意晏晏,是起了游戏的心情。
“一言为定。”说罢,篱清举步就要进城。澜渊追上来跟在他身边问道:“狐王身边可带了银两?”
“不曾。”脚下一顿,侧过头来看他,“二太子呢?”
苦笑一丝丝挂上轻松从容的脸:“只怕天界二太子与狐族之王要在这凡尘京都食一回嗟来之食了。”
又用手指了指城门道:“你看,此甚好,人多又晒得着阳光,你我就在这里安顿吧。坐到傍晚兴许就能一人讨得一个热乎乎的肉包。”
篱清不搭话,拿眼角斜睨着澜渊。
澜渊展了扇子来挡他的轻鄙:“我也知你是断断不肯的,可现下身无分文,进了城该如何住宿吃饭呢?”
篱清瞧着他玉骨描金的山水扇,嘴角一抿,灿金瞳融冰化雪笑意吟吟:“二太子的宝扇可否借来一观?”
澜渊暗道不好,想藏却无可藏了。
于是,方进了城门,二太子与狐王直奔当铺。
京城的华远非他可比,道路两边挤挤挨挨满是各式小玩意。
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脂粉、鲜、发簪…随手翻上两件,绿衣红袄的大婶就凑过来拖着袖子拉生意:“公子家的娘子好福气呀,这般的好人品又这般的能体贴。您瞧瞧这凤钗,宫里头娘娘头上戴的新样式,姑娘们喜欢着呢。您给您娘子捎一个?管保她喜欢!”
澜渊笑嘻嘻地看边上的篱清:“我家娘子朴素,不好这些。”
拈起一枝白兰放到鼻间嗅:“我倒也想买一朵送他,直怕他不高兴,再不让我近他的身。”
大婶笑开了,直道:“还有这样的娘子,辛苦了公子你。那你来看看这一枝骨簪,够素了吧?公子哥儿也能戴,你家娘子要不喜欢,您就自己留着用。”
澜渊便买了下来:“好。难为大婶你如此费心,我先代我家娘子谢过。”
结果簪子回过头来弯了眉眼对篱清笑:“你看可好?”
狐王冷哼一声,扭头就往前走。
急急地追了上去,探着头明知故问:“生气了?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在下这就给狐王陛下赔礼了,莫生气了,嗯?”
篱清打定了主意不理他,停在一个字画摊前问正埋头苦读的书生:“可会画扇面?”
书生抬起头呐呐地答:“写还成,画就…”
“那就写一张吧。”
澜渊见他一双灿金瞳只对着书生背后的字画看,脸上也绷得一派严肃,心下不由好笑,又怕惹他恼怒,就只得忍着,墨蓝的眸子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书生握了笔问篱清:“公子想写什么?”
“…”篱清语塞,本就是一时兴起,也没什么特意的意思。真要问要表达个什么意思,竟还真说不上来。转过头来想问问澜渊,澜渊只是笑,摆明了袖手旁观的意思。
篱清无奈,只得对书生道:“随你吧。”
书生想了一想,笔走龙蛇,一幅扇面一蹴而就。吹干了递给篱清,却被澜渊夺了过来,自作主张就纳为了己有:“既是给我的,自然是先让我看。”
扇面上白底黑字,寥寥写了几行: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垂了眼沉默半晌,把竹扇拿在手中一扇一扇地收拢,手指用力一握,嘴角慢慢地上弯:“这份大礼我收下了。”
墨蓝的眸,片刻失神,又瞬间恢复潇洒。
找了间客栈住下,小二说今晚有灯会,漂亮得很,两位不放去瞧瞧。
澜渊觉得稀奇,等天黑了迫不及待地拉了篱清出门赏灯。
街上的人比白天还多,个个都喜笑颜开的,被红彤彤的灯一照,脸上更添了喜气。树梢屋前挂满了各色灯,有生肖样的,有鸟样的,也有人物样的,几个灯笼组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个八仙过海,嫦娥奔月的故事。街口又设了灯谜,猜对了就送上一份小礼,和和乐乐的,不过就图个万民齐乐,国泰民安。有调皮的孩子牵着兔灯在人群中穿梭嬉戏,笑声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
走过一条街,街上各家都高挂着六角的宫灯。薄纱裹身的女子画了精致的妆容倚在窗前慵懒地向下张望。恰好一阵风吹来,手里的香帕就飘飘落在那个少年郎的肩头。那少年拿了帕子往上看,团扇半遮,秋波暗送,白齿轻咬过红唇,声若莺啼:“公子拿了奴家的帕子…”便痴痴地进了门去,满头珠翠的肥硕女人带着一阵浓香迎上来:“翠翠,有公子找!”
只恨一刻春宵苦短,不觉将万贯家财都捧进了红纱帐。
“怪道都说人比娇。”澜渊摇着扇子朝上面露齿一笑,满楼的莺莺燕燕便都丢了魂,争相挥着帕子挤上来卖弄。
篱清瞥了一眼,道:“那你就留在这儿吧。”
澜渊甩开了一众热切的视线涎着脸贴上来,一手摸上篱清的腰揉捏:“要留当然是要一起留才好,听说这地方还专门备了东西,能让你…嗯…欲仙欲死…”
篱清一僵,用力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
澜渊放声大笑,惹来路人好一阵侧目。也不在意,笑得越发得意,直被当成了哪位王爷家放肆无忌的不孝子。
笑够了才发现,那人早已泯然于众人,竟寻不到踪迹了。
扇子握在手中,一阵寒意流窜全身,冷得嘴角还维持着上翘的样子,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念出了咒文。墨蓝色的眼渐渐全转成了蓝,一动不动,专注地搜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第九章
眼前是来往如梭的人,身边是面目陌生的路人,篱清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走,灯如昼,星星点点,熠熠如地上银河。灯下是一张张笑脸,年轻女子红着脸把香囊塞进情郎手中,脸上一抹嫣红竟艳过了灯。
行到一座拱桥边,桥下一条清水河,微波荡漾,河面上开遍水莲。均是岸边人们放下的灯,莲般的模样,心是一小截蜡烛,火光在风中不定摇曳,灯亦是颤颤地带着人们的各种许愿随着水流飘向远方。也有人借着这灯表达心意,这边在灯里写下心上人的名讳,那边就有好事者拿着竹竿来勾,勾到了便大声念出来,两边皆是一阵喧哗笑闹声,只有两个当事者羞煞了脸,隔着河偷偷地两两相望,才刚对上眼又急急躲开,欲说还休。
“公子可要一盏?看上谁家姑娘就写上,保不齐人家也在这边,偏巧就成了段金玉良缘人间佳话。”卖灯的小贩边说边把灯往篱清怀里塞。
“不必。”篱清推拒。
“怎么会不必?没有心上人也有个至亲的家人不是?放个灯,祈个福,老天爷就一直护着您。拿着吧,谁心里头没个念想啊?功名、前程、姻缘,求什么都成,灵验着呢。”小贩却不理会他,硬是把灯塞进了篱清手里,“今儿大伙都高兴,不收您钱。快放吧,人家说不准正在这边呢。”
篱清拿着灯犹豫,耳边满是旁人的嘻笑声和贺喜声,是又一对有情人借着这灯牵上了红线。
向身边的人借来了笔,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在灯上,写罢在点上中央的蜡烛,灯便亮了,明亮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灯壁射出来,一朵莲在篱清掌上开得娇艳。俯下身把灯放在水面上,看着灯上的那个名字离自己越来越远。对岸有人倾着身子来勾,眼看长长的竹竿就要触到他的灯,篱清金眸一闪,双唇微动,没来由刮来一阵风,一气把河面上的灯刮出好远,可那烛火却还燃着,一跳一跳,远远看去仿佛天边星辰。
这才转身打算上桥,却听到桥那边有个粗大的嗓门,声音洪亮得连桥这边也听得分明:“公子,是要找你家小娘子?少年郎年轻不更事,怎么看个灯就把娘子给丢了?听老汉一句劝,等等寻到了非要好好赔个罪哄哄人家才好。”
另一个声音却听不见,过了一会儿,那洪亮的声音又响起,这一回比方才更来得响亮,怕是连河边上的人都听得见了:“澜渊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这边?你家相公来寻你了,莫生气了,小两口拌嘴有什么大不了的。听到了就过来这边吧,你家相公正着急呢!”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桥上的人纷纷退向两边,中间让出一条不算宽的道来。人们这才看清,喊话的原来是个挑着担子的老汉,身边站了一个身穿蓝衣的年轻公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星瞳幽邃仿佛潭。就见他手执竹扇,面带微笑,好一个仪态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往灯下一站,登时让满城灯都失了光彩。
篱清看着澜渊,墨蓝色的眼瞳中一派灯火闪烁。
失了小娘子的年轻相公嘴角一勾,收了扇子对老汉拱手行礼:“多谢大伯和各位乡邻帮忙,内子已经寻到,在下不胜感激。”
老汉和人们俱是一怔,四下张望着究竟谁是那位要找的女子。顺着澜渊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转身离去,身后衣袖翻飞,掀起层层素白细纱。
“内子害羞,不喜抛头露面,还请诸位原谅则个。”澜渊仍是笑。
众人就觉眼前蓝影一闪,桥上哪里还有什么小相公与他们家害羞的娘子?
街上满是摩肩接踵的人,篱清便只挑了人烟稀少的小巷走。小巷里无人,也无灯火,黑通通的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影子。
身后不曾响起脚步声,胳膊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另一手立刻挥过去却也被止住了。身形被迫往后退,背脊抵住墙,身体被另一个身体压住,胸膛贴着胸膛。
“你叫我好找。”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那双墨中透蓝的眸子显得晶亮,隐隐能看到其中升起一小簇火苗,发出的光芒亦是墨蓝的颜色。
“哦。”篱清淡淡地答道,看着澜渊的双眼的火苗蓦地一下子蹿高,光彩眩目得来不及赞叹,他的唇就堵了上来。
不同于以往的柔情蜜意,这一澜渊吻得凶悍。牙毫不留情地咬上篱清的唇,迫得他不得不打开牙关让他的舌进入。游走的舌在篱清口中肆意掠夺,自外由内一一舔舐过后紧紧缠上篱清的舌逼迫他作出回应,而后又直刺入咽喉情色地不停进出。
“唔…”篱清摇着头想要避开。
澜渊不依不饶地紧紧贴着他,动作却轻柔许多,伸出舌去把篱清的舌缠过来细细吮吸。篱清却舌尖一卷,大肆侵入澜渊的口中。
小巷外的喧闹早已远去,口中软舌交缠的水声在静谧黑暗的小巷中分外清晰。
双唇良久才分开,粗重的呼吸都喷到了对方脸上,彼此只看到面前的人眼中沉沉一片暗色。
“寻了你这么久,你说该如何酬谢我?”澜渊在篱清耳边道。
不等篱清回答便沿着他的嘴角一路往下细吻舔弄,过便是一线银色水光蜿蜒而下。到喉结时便张口咬了上去,满意地听到他的抽气声,细细啃啮,能察觉到紧贴的身子正轻轻的颤抖。一手捞住他的腰让他更靠近自己,一手伸入他的衣衫内顺着腰线往上摸索,触手一片滑腻,手掌便贴得更紧反复摩挲,仿佛上好细瓷。
“我让你找了么?”篱清挑着眉回他。
话音方落,澜渊拨开纱衣的领口舔上他的锁骨,在衣内游走的手也突然捏住胸前突起的一点拉扯玩弄,双重挑逗之下,
“嗯――”的一声呻吟脱口而出,气势立时减了不少,只能咬住唇不再发出任何暧昧的声响。
小巷外的灯火微微照进来,照在篱清的侧脸上,英挺的五官轮廓与高高昂起的脖子勾勒出一条漂亮的曲线,一直没入衣衫,便如同当时的那场狼王的晚宴上一般,让人恨不能撕开那袭白衣看个究竟。
澜渊眯起双眼,双手抓住襟口一错,白色的纱衣便自肩上滑落,露出篱清整个精瘦白皙的胸膛。
“你…”篱清一惊,手抵住澜渊肩头要推开他。
“真的不要?”澜渊扶着篱清腰际的手在他的腰侧一捏,篱清一声惊喘,身体却软了下来。
“呵呵…还是要的吧?”澜渊低低一笑,舌尖卷上篱清胸前的一点,舌尖只是微微扫过,那敏感的一点就立刻肿大挺立起来,放在嘴中品啧允弄,故意发出“啧啧“的声响,另一边也同样细细照顾一番,昏暗中,莹白的身体上盛放出两多小小的红,更显得淫靡不堪。
一手抚上他的脸庞,另一手却划过他的胸膛来到他的下腹,金色的眸中立刻光芒四射。
便又唇贴着唇吻起来,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身体正颤抖得无法自已,一手就慢慢地在抚摸着他的背脊,另一手却依旧磨人地不急不徐地动作着。
放开他的唇,“唔…哈…嗯…”的呻吟自他半张的口中溢出。
不远就是人来人往的巷口,只要有人稍稍一个驻足就能看到两个在墙边交叠的人影,面容姣好的男子衣衫半敞,眸光如水,平日冷漠疏远的面孔蒙上一层情欲的色彩,动人心魄的媚惑。
坏心地在此刻放开手,他半睁的金眼立刻不满地瞪向他,脸上笑得更情色了,用自己肿胀的下身贴着他的厮磨,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的狐王,要不要试试在外头的滋味?听说很过瘾呢…”
“你…”篱清又是狠狠一瞪,死咬住唇平复呼吸,“我们回去。”
“哈哈哈哈…”一时间,小巷中满是嚣张的笑声。
回到客栈时两人均是忍得辛苦,一脚跨进房门就纠缠着往床上滚。
澜渊一手剥下篱清的衣衫,一手就急急往篱清下面摸去:
“呵呵…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亏你忍得住。”
篱清却不说话,腰部一个用力就翻坐到了澜渊身上,俯下身,灿金瞳对上他墨蓝的眸:“二太子还记得进城前的那个赌约否?”
澜渊看着篱清在自己胸前画圈的指:“当然记得。”
指尖一路下滑,来到他的胯间,学着方才澜渊的样子缓缓描摹:“那二太子是如何寻到我的?”
唇瓣落在那双墨中透蓝的眼周遭:“那么多的人,那么短的时间,用术法了吧?”
澜渊却笑了,抓着他的手加快套弄的速度:“在下愿赌服输。”
“呵…”淡淡的笑在嘴边绽开,手却滑落下去,摸到澜渊的密穴。
澜渊怔怔地看着那张端肃的脸上罕见的笑容,忍不住直起身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舌在彼此的口中交互进出,澜渊的手却摸上篱清的腰将他微微抬起无声无息地探到他的股间,吻到时,一指忽然进入他密闭的幽穴。
怀里的人顿时一僵,,双手撑住他的肩,整个人俯趴在澜渊身上。金眼睁开,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澜渊便放开了篱清,一手抓着他的腰,手指仍在他体内旋转摸索:“狐王既然愿赌也该服输吧?好好地放着灯,怎么就刮风了呢?没吹走别人的,怎么就吹走了这一盏呢?你说怪不怪?”
“你嗯…你看见了?嗯…啊…”
澜渊又突然加了一根手指,篱清不得不大口喘气来减轻痛苦。
“你说呢?”澜渊细碎地吻着篱清,眼中的火苗早已燃成一片燎原大火说罢,抽出手指,热硬的钝器对准穴口,手按着篱清的腰让他缓缓往下坐。
“既然你愿意在上面,那我也不介意。今夜还长得很呢,我的狐王…”
地上,是凌乱的衣衫,床上,一夜的神魂颠倒才方开始。
“告诉我,那个灯…那个灯上写的是谁?”意乱情迷时,他盯着他失神的眼紧紧追问。
“你…啊…你不是看见了吗?”他避开他的目光不愿回答。
“我没看清。”当时离得太远,想叫人帮着勾起来,却见他眸光一闪,那灯就被风吹得再也够不着。
“呵呵呵呵…”他只是笑,灿金瞳里一瞬间看不到任何情绪,又旋即被情欲覆盖,“那你便猜吧。”
第十章
登山看日出,临湖观游鱼,天桥上的板书、十八街的麻…一一看过、听过、尝过,还不甘心,就雇了条船走水路回来,摇摇摆摆地在江上荡了十来天。
狐狸生性畏水,虽冷着脸不作声,一直紧握的拳还是泄漏了紧张的情绪。澜渊走到他身后环着他去握他冰凉的手:“腾云驾雾虽快,可有个什么意思?不如现在来得逍遥自在,你说呢?”
篱清扭头躲开他的唇,却任他抱着,相依相偎着看脚下的滔滔江水,归途倒也不觉得漫长。
回到狐王府时,澜渊的贴身小厮早已眼巴巴地候在门口,一见两人出现就赶忙跑过来对澜渊道:“太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太子都找了您好几回了,狼王、酒仙他们也正找您喝酒呢。对了,北方的雪族今又上贡了不少东西,还特地给您送来了几个天奴,都在宸安殿外等着您回去发落,里头有几个小的先自作主张给您放进了寝殿…”
还想往下说,澜渊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擅长察言观色的小厮一眼看见篱清还站在一旁,便识时务地闭了嘴。
“既然二太子事务缠身,篱清就不再打扰。”篱清的脸上云淡风轻,拱手行了一礼就头也不回地进了王府。
澜渊伸手要牵他的手,却被他袖子一摆,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澜渊只得冲里面说道:“我过两天再来。”
篱清没有回头,门关上的死后,里头传出一声淡淡的“好。”淡得从里面听不出任何东西来。
“听说弼马温那边最近缺人手,你就过去帮几天吧。”
小厮不待他说完就跪倒在地上求饶,澜渊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摇着扇子回府。
说是过两三天再来,却一个月过了也不见人影。听说虎王擎威的酒宴上,二太子身边带了个极漂亮的雪族少年。雪族天生的雪白肤色配着一双湛蓝含水的眼睛,性子又极是甜美,颊边两个酒窝总是时隐时现,方一露面就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二太子揽着他入座,喂酒、搂抱、缠吻,旁若无人地亲热,这少年是何身份不言而喻。
这话从兽族传入天界,又从天界传入兽族。传进狐王府时,狐王正安然地坐在桌前喝茶。狐族艳名四播的美女红霓着了一身火红坐在他对面,正口不停歇地说着那夜虎王酒宴上她亲眼所见的情形:“你说,怎么能有这样的人?从没见过这么柔这么甜的人,从女人里头也挑不出这样的…两个人那个样子你是没瞧见…”
红霓是火狐长老的女儿,自小与篱清一起长大,又不知篱清与澜渊间的纠葛,直说得天乱坠,比外头的传言还要来得生动。
篱清边喝茶边听她说,垂下眼脸,灿金瞳映出一池清澈茶水,无波无绪,完全事不关己。
“诶,你倒是说什么呀。怎么还是一副闷嘴葫芦的样子?”风风火火的女子突然停了口,一双金红色的艳正不满地看着他。
“哦。”篱清应了一声,偏头沉思了一会儿,问,“说什么?”
“唉,算了,算了。”红霓挥挥手,受不了他的淡漠,“难怪都说你这个人没意思,以前还好些,继了位以后都比我爹还古板了。”
篱清也不恼,由得她来抱怨。红霓是少有的几个能跟他亲近的人,日增月长,亲眼见她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火爆的脾气却也跟着见长。常心急火燎地闯进来拉着篱清噼里啪啦地说上一通,无非是哪两族又打起来了,狼烟四起,尘土飞扬,好壮观,或是谁又与谁在哪比剑,你来我往,剑光闪耀,好精彩。有时候闯进来时,篱清正和长老们议事,她也不管,天大的事也没她大小姐要说的来得大,故此没少挨她爹的骂。她面上低头认错,无人注意时对篱清一吐舌,压根没放在心上。
“你是不知道,那个二太子对他是好到了骨子里,整天在一起也不嫌黏糊,带着他天上地下逛了个遍,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红霓缓了口气,忽又问道:“你前阵子是去哪儿了?怎么找不着你?”
“去人间走了一遭。”篱清放下茶碗,口气平淡。
“去人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好的兴致?我还当你永远都要关在这屋子里看书呢。”
“突然来了兴致就去了。下一起去,如何?”
“难得狐王邀约,小女子焉有不从之理?”
元宝进来说长老们有事要报,红霓便要离开:“被老爷子看到了又要骂我耽误你干正事,倒不如趁现在我先走一步。”
篱清看她嘟嘴瞪眼的娇俏模样,不由莞尔:“你是怕你爹唠叨你不嫁人吧?”
“我嫁人干他什么事?要他成天挂在嘴皮子上招我讨厌!”红霓懊恼地说,忽然转过头来仔细看着篱清,“与其嫁给那些个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我情愿嫁给你。”
“好。我明日就册封你为狐后,如何?”篱清神色不动。
门外却传来一声爆喝:“死丫头,休得对王胡言乱语!”
话音未落,火狐长老飞身掠了进来,红霓低喊一声“糟糕”,一跺脚,人就抢先一步跃了出去。临末了还不忘戏弄她爹:“你不就是要办喜事么?我帮你找个年华正好的续弦吧,来年还能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弟,岂不是好事成双?呵呵呵呵…”
声似银铃,仿佛天边一朵红云。
夜半时分,正在灯下看书,有人推门进来。蓝衣金扇,一双似墨非墨似蓝非蓝的眸:“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等我吗?”
放下书,篱清靠着椅背仰视他的眼:“不是。”
“真叫我伤心。”澜渊佯装痛心,捂着心口走过来,低下头,墨蓝眸中显出一点金色,是他的眼,水波不兴,波澜不惊。
闭上眼,人就被他抱住,唇舌相交。
“想我不想?”
“…”篱清不答,澜渊也不再追问,只是吻得更…
窗外乌云漫天,遮住一弯孤月。
澜渊有时连着几个月天天来,有时又接连几个月不见踪影。亲密、冷落、复又亲密、复又冷落…百年于他们而言不过弹指一挥。
二太子的风流放荡一如从前,听说雪族的少年被送了回去,新收了个大太子送去的女子,后来又有了许多貌美的少年或是少女。宠爱时是恨不得蜜里调油,便是要摘下月亮,二太子也不皱一下眉头,一旦腻了,就只闻新人笑,旧人连哭诉也无去。
墨啸说:“他是惯了,性子就是如此。”
红霓说:“什么二太子,放到人间不过是个醉死在妓院里的纨绔子弟。那些个谁谁谁也不过是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还真当他能掏出真心来。也不擦亮了眼睛仔细看看,他澜渊要能有真心,这头顶上的天就要塌了。”
篱清静静地听,嘴角边隐隐带一点笑意。澜渊来时也不多话,拥抱、接吻、亲热,皆是若无其事的表情。澜渊从不解释,篱清也从来不问。
动情,澜渊说:“篱清,我想你。”
金眸一闪,他淡淡地答:“哦。”
澜渊常会去看文舒,文舒的精神越来越差,说着说着神思就不知云游到了哪里,眼中空空的,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澜渊问文舒:“文舒,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文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整个人仿佛快要融入空气里,“二太子还同狐王在一起么?”
“嗯。”澜渊点头。
“既是如此,就收收心吧。再冷淡的人也终是会有介意的。”文舒的视线越过澜渊定在他身后的墙上,从前,这墙上爬满藤蔓,风过掀起绿浪层层。现在藤蔓都枯了,露出墙灰色的原色。
“呵呵…”澜渊不置可否,展了扇子轻笑。扇子是玉骨描金的,扇面上高山巍峨,长河飞瀑。
许久没去墨啸那边,不知为何狼王开始对他疏远,便半路折去了后山。
一进狼王府就见屋子里放了一扇屏风,檀木的架子,面上是斑斓的鸟,翠羽都是用各色宝石嵌成,闪闪地摆在厅堂内,更显狼王的霸气。
“这是从哪儿得来的好东西?”澜渊问。
“这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好东西?”墨啸斜眼睨着澜渊身后的少年,“前两天不还是猫族的那个么?”
澜渊把少年拉进怀里,捏着下巴把他涨红的脸对着墨啸:“前几天在擎威那儿看见的,你看如何?”
墨啸拧起眉,目光嫌恶:“你要玩,谁也管不着。”
“那你告诉我,小的是何得罪狼王陛下了?最近怎么都不搭理我?”澜渊推开少年,一本正经地看向墨啸。
“不敢。”墨啸收起表情,墨黑的眸直直地看着澜渊的眼,“都已经一百年了,你也该放过篱清了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澜渊直起腰,眼睛同样直直地看着墨啸。
“你原先不过是一时兴起,现下既然腻了就放手吧。”墨啸道。
“你怎知我腻了?”澜渊靠回椅背,掀开茶盅轻吹水面上浮起的茶叶,“怎么连我都不知道我腻了?”
墨啸无言,良久放道:“那就实话说一句,你对他可有半点真心?”
“呵呵…”澜渊放下茶盅,笑弯了一双墨蓝的眼,“连你也知我是一时兴起。”
狼王的脸上却浮起怜悯的神色:“玩火必自焚,你好自为之吧。我只说一句,他可是狐王。”
澜渊摇着扇子独自往外走去:“好,我记下了。这孩子你可喜欢?喜欢就留着,若不喜欢,悉听尊便,我不再过问。”
身后是黑衣黑发的狼王,狼王的背后是一面五光十色的屏风,翠鸟,富丽堂皇。
第十一章
元宝说:“王正和长老们议事,不得空。”
澜渊站在朱红的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看,刻着百狐图的照壁挡住了里头的情形:“怎么?是哪家和狐族过不去了?从前不过半个月来一回,最近怎么天天来议事?什么事议了快十多天了还没议完?”
元宝干笑道:“王要办的事儿怎么能让小的们知道?要不,小的跟您进去通报一声?”
澜渊说:“不必了,先去园逛逛也是一样。”
抬手作势要元宝让开好让他进门,可元宝硬是拦在了门口:
“二太子,您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吧。王绝不是王不想见您,可实在是抽不开身。那几个长老都在这儿住了十多天了,从早议到晚,除了篱落少主和小的们几个,府里再不许有外人。要是让长老们知道是小的放您进去的,非宰了小的不可。前些天小的还是趁进去送水的时候才得了个空给您通报的,这不,王就让小的在这门口等着您。叫您先回去吧,王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议完。”
“哦?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澜渊好奇。
“王和长老都关在书房里,议事时,小的们只许在庭院外侯着,说什么还真不知道。”元宝压低了声音说道,“也不知道怎么了,好端端的就把长老们全召来了。小的们进去时,长老一个个把脸板得…忒吓人了。那几个老人说,当年老狐王带着狐后走时也没见过这阵势。”
“这样…”澜渊掂着扇子沉思,“长老们就没个休息的时候?这么大把年纪了,身子骨还这么经得起折腾?”
“哪能啊?到了三更长老们必得回房。不过书房里的灯是一夜点到天亮的,王一个人在里头接着忙…”
“三更?”墨蓝的眼亮了起来,澜渊展了扇子放到胸前徐徐地摇,“还够忙的。”
意识到自己多了嘴,元宝赶紧补充道,“太子爷,您可别为难小的。不是小的不放,是小的不能啊。您开开恩吧…再说,王他是真的忙…”
“我知道。”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金子送到元宝面前,澜渊笑得和蔼,“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了?”
话是这么说,仰头看一眼狐王府高耸的墙头,扇子在手里摇得越发的悠闲。
到了三更,灯罩里的烛火都快燃尽,长老们都疲惫地起身离开了,篱清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还维持着方才议事时的姿态。
“主子,厨房刚做的宵夜小的给您端来了。”元宝站在门外问。
“不必了。”
门外就响起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在耳里,远得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长老们临走前说:“王放心,一切老臣们都会安排妥当。您好好休息,莫太过思虑。”
可还是放不下来,非要亲历亲为一一亲眼过目,亲口过问过才罢休。
烛火将灭将熄地挣扎了一会儿,终还是油尽灯枯了,室内就归于一片黑暗。思绪也跟着陷入黑暗里,连着十多天不停歇地忙碌,充斥了太多要想要做的事情,都快塞满堆出来。在灯灭的一刻,终于停止了各种情绪,所有事务都彻底乱哄哄地搅成了一团再快速消失让心里和脑海里都只剩下茫然。
桌上还摆着成山的文书,胡乱地摆了满满一桌子,有些还掉在了地上,也懒得去捡。被篱落看到了,那小孩一定会撇着嘴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上回还说我不会收拾呢,先看看你自个儿吧。”
重重地叹了口气,狐族高傲威严的王坐在黑暗的书房里艰难地执起笔打算继续批阅文书。
想叫元宝过来再续一盏灯,书房的门却悄无声息地开了,一点晕黄飘进来,整个书房便都染上了一点暖意。
“不是说一刻不停地忙着么?黑灯瞎火的你能忙什么?”烛光照出一双墨蓝的眸,流光闪耀,里头是一片柔情。
“…”篱清不答,看着他手执一盏琉璃灯缓缓走来,紫金冠、织锦袍、翡翠玉带、描金扇,可惜冠戴斜了,袍子破了,玉带上一道道刺目的划痕,扇子倒是好的,只是拿扇的手被擦破了皮,“你是二太子么?”
“你说呢?”澜渊把灯放下,站到篱清面前倾身拥住他,“这样该确定了吧?”
“嗯。”篱清抵住他的胸膛后退,扫视他一身的狼狈,“你抢了犬族的王后?”
“我抢了狐族的王。”澜渊捉起篱清的手拉到嘴边亲吻,舌尖一指一指细细舔过,最后把食指含在口中吮吸,话语低哑而模糊,“可惜狐王府的墙头高了些。”
“你爬墙?”金眸一闪,篱清从未想过这个二太子会荒唐到这个地步。
“不然如何?狐王不是专程派了人在门前拦我么?”放开食指,又去啄手背,一下一下,蜻蜓点水般不厌其烦地轻吻。
“用术法跃过就是了。”
手背被吻得发痒,想把手抽回来,他却握得更紧,一个使劲,人就被他拉了过去。澜渊再一个转身,手臂一环,人往椅上一坐,篱清就被他锁牢牢进了怀里。边说话边往他耳后吹气,怀里的身体开始敏感地轻颤起来:“用术法就不叫爬墙了,也没了那份意思在里头。”
“晚上还有事要忙。”肘部往后一击,乘势拉开些距离能不受他影响,篱清冷声道。
澜渊箍紧了手臂贴上他的背,把头搁在他肩上闭起眼:“你忙你的,我不烦你。”
琉璃灯里的烛火幽幽地燃着,照了一室昏黄的光。
从文书里转回头,一双墨蓝的眼正一瞬不瞬地对着他,见他回头就眨一眨,满满的笑快要漫出来:“口渴了?还是饿了?”
“天亮了。”
“是要赶我走了?”澜渊转过篱清的身子,让他正面贴着自己,眼对着眼,鼻尖顶着鼻尖。
“长老们要来议事。”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篱清后退,却被背后的桌沿抵住了。
“是么?”澜渊笑着凑过去,依旧眼对眼,鼻尖顶着鼻尖,伸出舌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篱清的唇,“好。不过…”
墨蓝的眼一眨,唇就立刻贴了过去,勾了篱清的舌过来戏弄完了才笑着退开:“今晚我再来,等我。”
扇子一开一合,人就凭空没了踪影。
元宝在门外道:“王,长老们来了。”
“好。”狐王端坐在椅上,银发金眼白衣,冰封万年的无悲无喜。
以后澜渊又来过几,隔个五六天来一回。时刻倒是拿捏得很准,三更一过,长老们刚走开,小厮们也散了,他就执了一盏琉璃灯推门进来,不早也不晚。
“晚来一刻,你不就少见了我一刻?”他歪着头说得理所当然。
来时会带些酒菜糕点,篱清忙着看文书,他就亲手喂到嘴边,有时舌尖会触到他的指,他就笑着把指收回,舌尖一卷,眼睛闪闪地看着篱清。
“在忙什么?怎么忙到这个地步?”他有时看得不耐,硬是转过篱清的脸来问。
“没什么。最近事多。”篱清道。
“是么?”他狐疑。
篱清低下头继续看,再不肯搭理他。
澜渊无奈,抿了一口酒在口中,勾过他的下巴用嘴渡过他,趁机纠缠,直到他灿金的瞳中升起怒火:“好喝么?喝一口解解乏。”
篱清转过身不答,他贴过去挨着他的耳根说:“这叫‘春风笑’,酒仙刚送来的。我料你该喜欢,怎么样?若喜欢,我下多带些过来。”
篱清依旧无言,澜渊就伸手夺了他手里的文书,一手在他的腰际摸索:“如何?嗯?不说可不放过你。”
篱清扭身要挣脱,奈何被他困着,不由皱起眉:“放手。”
“不放。”澜渊往前压住他,死死不肯退让,“只说一句,好还是不好?”
灿金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篱清偏过头就是不开口。
两人僵持良久,澜渊只得把文书放回桌上,脸蹭进篱清的颈窝,口气也放软了下来:“特地带来给你的,就要你一句喜欢还是不喜欢。嗯?也好叫我放心不是?”
篱清见他如此,便松了口:“好。”
“呵呵…喜欢就好。”澜渊抬起头,墨蓝的眼亮过屋中的灯火,“好,我下回多带些来。知道么?这里边放了合欢草,喝多了催情的,这饶了你,下回可要好好地…嗯…”
篱清不出声,原本靠着澜渊的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往前移了一些。
“呵呵…”澜渊笑着往前跟进几分,始终贴着他。
手在篱清的身上摸索,在胸口忽然碰到什么东西,就伸进他的领口中拿出来看,却是一小块玉佩。碧绿的颜色,纹路里夹杂着些褐黄,对着烛火一照,就显出淡金的颜色来。这才想起来,欢爱时总见篱清戴着它,当时疑惑,只是后来就忘了,现在看见了就不由疑惑它的来历:“什么好东西?”
“没什么,从前去人间时买的。”篱清看着文书,心不在焉地答道。
“给了我吧。”玉他是看不上,不过一想到是篱清贴身戴着的心里就起了别的心思,直觉地想要过来。
“…”篱清却是一怔,转过身来仔细地看着他墨蓝的眼,“你要?”
“嗯。狐王不肯割爱么?”澜渊也看着篱清,灿金的一双眸快炫了旁人的眼。
“不肯。”篱清不假思索地拒绝。
“绝情。”靠过去抱住他,墙上的两个影子就融在了一起,“那就算了。本太子也不希罕。”
“以后就别来了。”临走时篱清忽然道。
“嗯?”澜渊倏地旋过身,扇子“啪――”地一下跌在地上。
“我要闭关,一年。”篱清解释。
“好,那我一年后来。”弯腰拾起扇子“唰――”地展开,澜渊又是那个斯文从容的二太子,方才一刹那的失神仿佛不曾出现过。
第十二章
一年,于仙家而言,不过是在棋盘上摆下一颗棋子的刹那光阴。于澜渊而言,一夜纵欢再揉开眼,春夏秋冬已然一个轮回。
一年后,狐王府的大门朱红依旧,画着百狐图的照壁仍牢牢地遮挡住府中的一切情形。只是堂上凭空多了许多人,闹闹哄哄地,狐王若听到了,脸上的冰雪怕要再积起十分。澜渊留神听了一听,各族的都有,全是来找篱清的,偏偏狐王避而不见,只把狐王府的小厮们忙得脚不沾地,暗地里叫苦不迭。
跟着元宝往里走,路过书房时往格窗里望了一眼。他带来的琉璃灯还放在案头,满桌满地的文书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架上,沉沉地占了整个架子,感觉再叠一些,架子就会被压塌了似的。书桌上摆了两个酒盅,杯沿碰着杯沿,是一年前两人喝完酒后摆成的样子,现在再看,都分不出哪个是那时他用过的。那时候说过要多带些“春风笑”来,他一闭关,他也就忘了,看到这酒盅便又想了起来。
继续往里走,七弯八绕地在园里转悠了一阵,穿过一片柳林后,视线顿时豁然开朗。入眼竟是一片粼粼的湖水,湖上四散着几株莲,橙黄暗紫,莲叶田田。不远是一个八角清凉亭,孤单单地伫立在湖中央,这边过去既无桥无舟也无路。仔细再一看,亭中站了一个人,白衣赛雪,衣袂飘飘,仿佛遗世独立的仙者。
描金扇在手中闲闲地摇,就见澜渊足尖一点,踏着湖水凌空朝亭中掠去。
“原来是在这里躲清静。”落地无声,他踏浪而来却不沾半点微尘。
篱清缓缓回过身,湖面清风吹起银发三千:“你来了。”
“长别一载,君别来无恙。”去握他飘起的发,牵引着一步步走近,直到呼吸可闻,“想我不曾?”
“你亦无变。”墨蓝的眼近在咫尺,斯文不改,温雅不改,满目的柔情亦是如同往昔,如同初见之时。有人天生就能眉目含情。
“恭喜狐王破关而出。”双手一环,满满抱一个满怀,笑意连同温柔一同飘荡在风里,“平安就好。”
“嗯。”
篱清也伸出手来拥住澜渊,身躯贴得更紧。湖光山色都及不上亭中这一派安逸温情。
“来时看到堂上聚了不少人,有事?”唇贴着他的耳垂,声音也是低低的,“要不要我帮忙?”
“没事。都是来告状的。”灿金的眼看着远的山峦起叠嶂,一起一伏仿佛没有尽头。
狐王闭关时,狐王的亲弟也没闲着。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从年头到年尾累积起来就足够让所有被戏弄被欺负的苦主们一起把清静的狐王府搅翻天。
“呵呵,我道是什么事。”澜渊好笑,难以想象篱清这样的人会有个篱落这样的弟弟,也难怪他要躲到这里,堂堂狐王被人要债般揪着告状实在是有损王族的面子,“来杯‘春风笑’解愁如何?”
“好。”
远山如黛,平湖如镜,酒醉人,人亦醉人。
其实,一个月前便满了一年,便已出关。一天不差,一刻不差。距今,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今日,信誓旦旦说“一年后再来”的他欢笑着来说:“恭喜。”
他在他怀中平静地答:“同喜。”
皆大欢喜。
鼠王忽然托了墨啸来邀澜渊去赴宴,帖子不算,还送来了诸多礼物,酒器、玩物、配饰…尽对这他的心思来,还是一色黄澄澄的金色,一打开箱子快照亮了大半的天空。
“他还真是有心,不过顺便提了句你最近偏爱金色,就全弄成了这个样子。”墨啸看着一地的箱子嘻笑。
“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和他不熟。”澜渊拿着帖子莫名地问墨啸。
“这是拜帖礼,等你去了,还有更多宝贝等着当面送你呢。”嘻笑转成了嘲笑,墨啸的眉宇间颇有些鄙薄的意味,“我是来传话的,去还是不去?你给句准话。”
“去。既然还有礼,怎么能不去?”澜渊答道。
顺手拈起一颗金琉璃珠,灿金的颜色,金光闪闪,照得人都快睁不开眼睛。
果然,一去就被推上了首席,好酒好菜,缓歌慢舞地招待,又弄了五六个漂亮的少年来倒酒,甜甜地道一句“二太子安好”,就嘴中含了酒过来“斟”。
鼠王的年纪在众王中不算大,有一双滴溜溜转得灵活的小眼睛,挺着一只仿佛怀孕六月的大肚子。摇晃着脑袋对澜渊把所有能夸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个遍,最后又让人抬了几箱子东西上来,打开一看,还是赤足的金色,越发映得那张酒气熏天的脸上一层厚腻的油:“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望二太子不要嫌弃。”
澜渊不置可否,挥挥扇子算是告辞。他客气地一路弯着腰跟在后头送出了快百里。
谁知有了一回就有第二、第三回,鼠族特意做的烫金的贴子隔三差五地送过来,想想没什么意思就拒绝了。那边就一地抬了礼品来孝敬,连人带东西一担一担地挑来,最后干脆连女儿都送来了。
“你现在就是开口要他那个王后,他也一定咧了嘴亲自抬着轿给你送来。”墨啸笑着说。
“难不成我父皇明天退位与我了还是怎么着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值得巴结?”澜渊也隐隐觉得奇怪,“既然是你来起的头,那你总要跟我说个明白吧?”
“他看上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金刚罩。”墨啸见他问起,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妖族五百年一天劫,旁人能躲,族王却要以一己之身生受,以示王之威武,这是妖界的规矩。再过几年就轮上他的天劫了,他想借你的金刚罩来挡天雷保命。”
“他怎么也是个王,上千年的修行,还能被个天雷打死?”澜渊半信半疑。
“打死倒不至于。不过元气大伤是一定的,以族王的修行,功力再厚,承受了一天劫后没有百年的静养是补不回来的。放在别的族也不会怎么样,提早把事儿交代完好好修养就成了。偏偏他们鼠族这时候正乱着,底下的几个长老并几个少主都盘算着当一回王,这大好的机会当然不会错过。趁王刚挨过天雷,身受重伤的时候捅他一刀也不是从前其他族里没有的事。所以他才着急着想要借你的金刚罩。”墨啸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能毫发无伤地捱过来,族里服他的人也会多些,他的王位也能坐得安稳些。”
“难怪。”对这些事澜渊一向没什么兴趣,听完了也没什么感触,只是斟酌着词句道,“金刚罩这样的法器你也知道,俱荣俱损的,它承了多少力,我身上或多或少总是要受一些。若是你要借用,我没有二话。不过换了别人…”
“我明白。”墨啸接过话,知晓了澜渊的意思,“我也就是个传话的,他要不是在我门口嚎了三天,我也懒得理他。现在也正好让他死了这个心。”
“你把人和东西也都给我还回去。这满屋满院的,要是传了出去,太白金星那群老东西指不定在我父皇面前说成个什么样子。”澜渊不屑地瞥了堂下的礼担一眼,忽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走过去取出一颗金琉璃托在掌中看,“就拿他一颗珠子,不打紧吧?”
“你要的东西,谁敢说半个不字?”看着他嘱咐小厮把珠子包了给谁送去,澜渊无奈地摇头,“人家要的不是你一颗珠子。”
狐王的书房总是安静得仿佛没有人烟。
元宝捧着个盒子跑进来:“王,这是二太子刚让人送来的。”
“嗯。”篱清点头示意他打开。
“赫――”盒子一打开就蹦出满屋金光,惊得元宝后退一步,险些把盒子掉在地上,“什么东西?这么亮!”
“合上吧。”目光复又回到手中的书上。
元宝抬头看了一眼,狐王坐在窗旁,冷漠的面孔依旧看不出悲喜。阳光照进来,一头银发隐隐生光。
“知道去篱落少主哪儿了吗?”篱清忽然问道。
“王说要少主禁足一年,小的们谁也没敢放他出去。”
“嗯。”篱清点点头,“去看看。”
起身就走了出去。
还没进去就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房门洞开着,白衣的少年斜靠在椅上,一脚踩着矮凳,一脚高高翘起,手里拿了枝笔,另一手拿了张纸快贴到地下跪着的铜钱脸上:“看看,写得好不好?”
“好,好,少主写的字没得挑。小的从没见过把字写得这么好看的。”铜钱不敢怠慢,满口称赞。
“嗯…”歪着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是我大哥写得好看,还是我写得好看?”
“这个…”铜钱踌躇。
淡金色的眼睛一闪,笔“唰――”地一下在铜钱脸上画了一道:“说!”
“当然是少主写得好。”铜钱只得擦着脸道。
“这才像话。”篱落满意地点点头,淡金色的眼中满是自得,“我就说。”
“王…”元宝见篱清站在门前止步不前,便低身唤道。
“回去吧。”又向屋子里看了一眼,篱清回身向书房走去,“把刚才送来的东西送去给少主,就说是奖赏他字写得好看的。”
不见悲喜的脸上,终于泛起一点笑意,淡淡的,淡到看不见。
第十三章
西方极乐世界有三千年一度的菩提法会,广邀各路仙家尊者齐聚一堂辩经说法参禅,乃佛门中一大极盛之事。
我佛如来遣了金翎大鹏口衔一朵清香白莲来邀,澜渊焚香净手方才敢自鹏嘴中接过莲:“晚辈浅薄,见识鄙陋,不敢在真佛面前卖弄,更恐污言秽语扰了圣听,辜负佛祖一番美意。”
金鹏昂首嘶鸣,振翅飞走。
不日就有玄衣沙弥口颂佛号,呈上如来亲赐佛经真言百卷。澜渊一一虔诚接过,亲手郑重置于案头,言必潜心诵读,盼早日于佛祖莲座下亲耳聆听教诲。
“亏得你有自知之明。”跟虎王闲话时说起这事,擎威一脸鄙夷,“若让你这污浊的孽世魔障去了,我佛清圣气象岂不是荡然无存?也是出家人诚心,被你甜言蜜语地骗了过去,还真当你有多少的佛骨呢。还如来亲赐的经卷,你要能看进去一个字,忘川水少说也得退下一半。”
澜渊不语,摇着扇子任他取笑:“又不是我不愿去,可它一个一本正经的斋宴,连杯水酒都没有,有个什么意思?况且,已经有一个玄苍过去了,我去不去也没什么要紧。墨啸近来也忙得很,只有你这儿还能来说说话。”
“哟,我好大的福气。”擎威张大了口,故作受宠若惊,“难不成那个狐王篱清也不理你了?”
“他忙。”说起这事,澜渊就有些气闷。
“不是刚出了关么?”
“嗯。”澜渊合起扇子,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本来就事多,现在又三天两头的要静修,要斋戒,要修习。问什么也不答,他那个人,跟他说半天也不会回你三句的。”
又抬起头拿眼看擎威:“你怎么就这么闲?”
“我?”擎威却笑了,指着四壁的悬挂着的红绸道,“瞧瞧这个,我也正忙着呢。”
澜渊这才注意到虎王府里原先的装饰全换,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怎么?有喜事?”
“嗯。”拿出两封请柬送到澜渊面前,擎威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么欢喜,“娶亲。另一张给篱清。墨啸他们的我都给了,就他前两天众王议事的时候没来。你总比我容易见他,替我送了吧。”
“你?”澜渊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起天酒地多年的酒友,“娶亲?”
“王么,总要有个子嗣的。”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被底下的长老们天天抓着唠叨也实在头疼,虎王也有被逼无奈的时候,“老头子们着急了,我也没办法。反正早晚要娶,早一天娶早一天叫他们闭嘴。真的让他们在我房门口不吃不喝地跪死了,我也没法跟族人交代。”
“采铃人美,性子也好,娶到她也是你的福气。”澜渊勉强收起惊讶,衷心祝福。
兽族中的三大美人,蛇族的冥姬刚烈,狐族的红霓火辣,唯有虎族的采铃贤淑良善。
“即便今后你再在外头怎么胡来,想来她也能容忍。”
“那是。”擎威笑着端起酒杯,“不然我如何甘心?”
“你呀…”澜渊把请柬放进袖中,看着这满屋的红绸面露怜色,“可惜了好好一个美人,叫你白白糟蹋了。”
“这句话别人说还成,从你二太子澜渊的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叫人信服了。”擎威不客气地揭穿他的伪善,“再如何,我可没乱到你这个地步。”
澜渊就不搭话了,笑笑地打开扇子摇,算是认了。
告别了擎威就直奔狐王府,已经许久不曾见他了。篱清自从出关之更为忙碌,来了几,或是说在议事,或是如何,总不得见,澜渊起先不在意,寻了新欢厮混一阵后再来,依旧如此。即便半夜爬了墙头摸进去,篱清亦是埋头做事,无暇来应付他。澜渊奇怪狐族这一阵怎么有这么多事,篱清只说是惯例,再过几个月就好,其他就不愿多说。澜渊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一倒是顺利,正逢狐王和长老们议完事,刚好得空。
澜渊就拉着他去湖中的清凉亭中喝茶,那地方景色好,又清净,做什么也不怕人看见,正合澜渊的心思。
篱清看着澜渊递过来的大红请柬,也不惊讶:“是该到这个时候了。”
澜渊心中一动,脱口问道:“最近这么忙,你不会也是在被逼婚吧?”
话一问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偏偏心里却在意着他的答案。
“不是。”篱清平静地答道,“长老们现下还没有提。”
“若提了呢?”心中一紧,不由抓着他的手继续追问。见他惊异,自己也觉得别扭,就别开脸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衍子息也是王的要务。”篱清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眸光一暗,澜渊心下烦躁,不想再继续,只得另扯开话题,说起鼠王来借金刚罩的事。不知为何,墨啸说他偏好金色这一节按下了没说。
讲到兽王要以己身受天雷时,看着面前的篱清,澜渊忽然问他:“你的天劫是什么时候?”
“…”篱清一怔,脸上有什么快速地闪过,许久方开口,“还早。”
“哦。”澜渊点头,走过去拥住他,脸贴着脸低语,“若是到了时候记得跟我拿金刚罩。别人我不肯,对你,我还能不肯么?”
“好。”怀中的声音淡淡的,似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要错过。
即便如此,心中仍有什么盘着挥之不去,连跟文舒聊天时,澜渊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二太子有心事?”细心的文舒察觉了他的走神,出言问道。
“没、没有。”澜渊回过神,忙展了扇子掩饰,“我能有什么事?”
“嗯。”文舒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虽然人还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脸上的神色却比先前多了几分活气,“二太子许久没来了,倒是很想听听人间的事物呢。”
“好。”澜渊颔首,说起同篱清一起去凡间的见闻时,不觉心中敞然,说话的兴头也高了不少。一路从景物谈到人物,谈到后山脚下那个小村庄,虽是匆匆低头瞥了一眼,但仍有不少印象。竹篱茅舍,小桥流水,庄中一棵华盖荫荫的大槐树,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虽是个山野村庄,但也不失野趣与风雅。”
“确实是个自在的地方。”文舒听着,眼中不禁生了向往,“有时候,做个无欲无求的凡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好。”
临走时,文舒拿出一坛琼露赠他:“最近身体不好,怕以后都做不得了。这一坛就算是给二太子留个念想。”
澜渊接过了,嘱咐他好好保重,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要吃要用的只管差人去宸安殿拿。文舒皆是淡笑着点头,硬是撑着将他送到了天崇宫的宫门外,澜渊再三要他留步,他也不听。
这一天,澜渊正陪着太上老君下棋,隐隐见东南方的天色有些暗,起先也不在意。下了几盘抬起头,就见那边乌云急走,黑压压地滚在一起聚成偌大的一团,闪电一亮,几乎快刺破半边天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雷鸣,震得这边的棋盘也发颤。便问道:“这是哪边的龙王在布雨?好大的架势,要发大水淹了人间似的。”
太上老君自棋盘上抬起头来笑道:“二太子你有所不知,这不是布雨,是在行天劫呢。”
“哦。”澜渊想起墨啸说的鼠王,大概就是他了。也没上心,继续看着棋盘上的行军布阵。
可这雷一声接一声,接连不断地在耳边炸开,听得人脑中“嗡嗡”地响,没来由的烦心:“这是要打多久?棋都没法下了。”
“呵呵…”太上老君拈着雪白的胡子笑,手中的拂尘一摆,指向那滚滚的乌云,“快了,快了,再一会儿等云散了就完了。”
“那也够久的。”澜渊皱起眉头,“从刚刚到现在,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再一会儿,一个时辰也能有了。天雷这么个不停歇的落法,怕是要把那个鼠王打死了。”
“鼠王?”老君疑惑地看着澜渊,“二太子从哪儿听说是鼠王?”
“不是?”澜渊也是一惊。
“是狐王啊。”
又一道天雷炸响,银白的闪电映照出一张煞白的脸。墨蓝的眼瞳倏地扩大,澜渊一手挥开棋盘,抓过太上老君沉声问道:“谁?”
声音竟是颤抖的,仿佛天边挣扎着要刺破云团的光线。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关节声“咔咔”作响,只把太上老君一张老脸憋得酱红:
“是狐族的狐王,篱清啊。”说罢,又挣扎着举起手来掐指算了一遍,“没错。五百年一天劫,今日他刚好满一千年啊。哎哟!太子、二太子你这是…”
不等他说完,澜渊捏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太上老君狠狠地摔坐在凳上,只见一道蓝色身影箭一般往天雷落射去,而此刻,雷声渐渐低了,云朵也不再那么急切地撞击,宁静又将回归于天地。
“为什么?”恍惚间听到一声低语,低到来不及思索就被渐弱的雷声覆盖,只是那种凄楚却尖锐得硬在心口刺出了血泪。
第十四章
耳边是隆隆作响的雷声,极目是流散的云烟与刺眼的光亮,带着余温的焦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鼻间流窜。一直急速向前的步伐却在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去,逐渐露出一片暗黑色的土地时陡然放缓了下来。
葱郁的树林仿佛是被突然剜去了一大块般被天雷圈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空地,林木尽摧,万物俱毁,暗黑的天空,暗黑的土地,入眼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狂怒的雷声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在天际低低地嘶吼,一声一声,压在心上仿佛千斤巨石,脚步也越发沉重。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前方,在一片黑色中分外醒目,直直扎进眼里,痛就一路刺进心底。每靠近一步呼吸就凝滞一分,下一步就迈得更迟缓,这种心情竟是叫做恐惧,即使恐惧得发抖,脚步却依旧执着地想要往前,靠近他,触摸他,然后,质问他。
“王正在调息,请二太子留步。”
有人挡在他的前方。谁?看不清面目亦不想去看。手腕一挽,描金的扇子如同长剑般平送了出去,不要命的打法。趁对方侧身避让时,宝蓝色的衣袖轻轻在他面上一拂,手中结一个法印点在他的额头,人就被定在了原地。
手指交错,挥舞的扇“唰――”地展开,金漆玉骨,重山飞瀑。嘴角一勾,挥手一扬,扇子如蝴蝶般飘落。
眼睛却仍只看着眼前的那个人,那个正拄着断剑挺立在黑色土地上的狐王。
就这样痴痴地走到他的面前,他也抬起脸来看向他:
“你来了。”
平静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只有那双灿金色的眼睛里稍稍流露出一些困顿,似乎他从未想过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澜渊无语,抬起袖子去擦他嘴角边溢出的红色液体,不断地擦去又不断地冒出来,蓝色的袖子很快被染成了一种混沌的暗色,却仍紧抿着唇不肯停下擦拭的动作。
“不必了。”篱清略向后仰避开他的动作。
手就停在了半空,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放下,墨蓝色的眼怔怔地对上那双灿金色的眸,一直看进去,想要一直看进他那颗始终看不透的心:“不是说还早吗?为什么?”
“…”篱清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双眼睛,这样的眼神,与初相遇时又有什么分别?
澜渊蓦然后退一步,意兴飞扬的眼降下一片惨淡:“你根本没打算告诉我。”
“是。”血,顺着嘴角滑落,落在白色的衣衫上就晕成一朵红,红得生生刺瞎了人的双眼。
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瞬间抽光,澜渊咬紧牙盯着篱清不动如山的脸庞:“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抑或,你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话音渐低,说到最后一个字几乎成了一声叹息,伸出手颤抖着去握他拄着剑柄的手,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冷得仿佛是万年的寒冰,无论如何去温暖也感受不到温度。
“王,您有伤,宜尽快回府修养。”狐族的长老们都跪在不远不敢上前。
金色的眼平静地看着他,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比他更苍白的面容:“多谢二太子关心。”
手自他的掌中抽出,澜渊看着他转身蹒跚地离去,想要去扶,那勉力挺直的背脊却明白无误地显示出拒绝。
“篱清,你对我…可曾有过半点真心?”喃喃地问出口,明明知晓了答案却犹不死心。
离去的身影站住了,银色的发在风里飞扬:“二太子予我所需,我予二太子所需,不够吗?”
猛然追过去拽回他的身子,他高挑起眉梢,金色的眼瞳波光流转,带血的唇边噙一抹冷冷的艳色:“二太子你以何来要我篱清的真心?”
紧抓着他手臂的指不由松了,唇却弯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仰天长笑惊起远无数飞鸟,直笑到眼中酸涩再直不起腰,才抬起眼看着这狐族尊贵孤傲的王:“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你不曾有真心,我不曾有真心…你我皆不会相思,那么,谁会了相思?又是谁害了相思?嗯?我绝色无双的狐王?”
直起了身子笑看着他,自上而下看到他手中低垂的断剑,便是那一日,剑尖抵着咽喉,再近一寸就能害了性命:“如若…如若我说我是真心呢?”
“…”篱清默然转身。
“如若…如若我说,我对他人皆是逢场作戏,只有对你认真呢?”澜渊站在原地继续诉说。
“二太子,散场吧。”篱清渐行渐远。
“你不信?”高声问出口,心中已是紧缩成一团,疼痛难当。
篱清停下脚步却不回头:“那一日,我在屏风之后。”
“…”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滑落,“呵呵…我怎能说你不像狐呢?你确实是狐啊。”
确实是狡诈的狐呵,狡诈的旁人不奉上真心就绝不托付的狐,狐族何时做过亏本的买卖?
“呵呵…”空无一人的焦土上,澜渊独自一人低笑。
雨落下来,笑声被雨声覆盖,嘴角仍开心地翘起着,任凭雨水打湿了脸颊。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站了一个人,油纸伞为他挡去风吹雨打。
澜渊抬起头,黑衣黑发的狼王正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他。
“你说对了,他可是狐王。”
“我是来看笑话的。”狼王继续自上俯视着他,声调一派悠闲。
“他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澜渊不理会他的嘲弄,席地而坐,看着伞外的瓢泼大雨,“什么议事,什么闭关…他早就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他的心里除了狐族就是他那个弟弟,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他需要静养百年吧?百年一过他是不是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问我凭什么要他的真心…哈哈哈哈…凭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墨啸,墨蓝色的眼中满是笑意,“你说我凭什么?嗯?西天如来佛祖尚敬我二太子澜渊三分,他却问我凭什么…”
墨啸皱起眉头看他嗤笑。
“知道吗?文舒说,不是真心就莫要去讨别人的真心。”垂下眼,宝蓝色的袍子上血渍、水渍和污泥交混在一起,从未如此狼狈,“如今即使我把真心剖开捧到他跟前,他也不屑看一眼吧?”
“他那个人…”墨啸想说什么,却被澜渊打断,
“他那个人,当真是只狐。”
说罢站起身,举步走进雨中。
“去哪儿?”墨啸举着伞追上来。
“狐王府。”
狐王府是再不让进了,陌生的小厮把在门口一词一句说得恭敬有礼却摆明了不让进。
“我王伤势未愈,不便见客,请二位日后再来。”
墨啸还想再同他理论,澜渊却悄然踱到僻静纵身翻过了墙头。
“依旧是爬墙么?”篱清挥退了左右,半倚在榻上打量着面前发丝凌乱浑身湿透的澜渊。
“是。”澜渊立在榻前,目光触到他白得透明的脸色心中就是一痛。
“何必?”轻轻叹息一声,灿金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疑惑。
“我说过我是真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窗外一枝杏露华正浓。
篱清的目光回到澜渊的脸上,神色古怪:“我亦说过我不信。”
慢慢走到他的榻前,单膝点地,双眼正好同他灿金的眼平视:“告诉我,你在灯上写了什么?”
金色的眼中立时盛满愕然,旋即又平复:“你何必执着?”
“你又何必躲避?”澜渊不放过,执意要问出答案。
“…”篱清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澜渊又凝视了他许久,才起身离开。跨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天际一道七色彩虹。
“是我的错。”
紧闭的眼睁开,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怅然长叹一声后,又再合上。
“意料之中。”狼王与虎王说起雨中那一幕,擎威不以为然,“我还道篱清会乖顺到何时。”
“只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局面。”墨啸道,“以后还不定怎么着。”
“终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事,你担心什么。”
“倒不是担心,只是感叹世事无常罢了,跟他相交这么些年,什么时候见过堂堂二太子被弄成这个样子?”墨啸瞥眼看到壁上的大红喜字,不由扭头对着擎威笑道,“那就说一件你我能插手的事,你就打算这般轻易地束手就擒了?”
“不然又如何?”擎威回瞪墨啸一眼,“你早晚也有这一天。”
“话是这么说,可我至少要挑个我真心喜欢的才肯呐。”
“呵…真心喜欢…”擎威的笑却淡了,只看着杯中的酒发呆,“也得寻得到啊。”
正各自闷声饮酒的当儿,门外飞来一只黑羽红喙的炙鸟,收翅立于梁上,一开口却是澜渊一贯温雅斯文的语调:
“有些许事物烦请转赠狐王府。”
二王相顾苦笑:“谁说这事你我只有作壁上观的份?
第十五章
奉召而来的太上老君须发皆白,语重心长:“二太子,时光已逝便不再回头,过往一切皆空,您何必苦苦执着?”
堂上的人不为所动,摆袖回身,一双墨蓝眸中写满不耐:“我只问你如何回溯时光。”
“这…”老君语塞,神色顿时沉重,“此乃逆天之举啊!”
“你就是不愿意说了?”缓步下阶,澜渊长袖垂地拖出一路逶迤,“你不说,就当没人会说了么?”
“二太子…”太上老君闻言大骇,“不可啊…”
“有何不可呢?”玉白面容上泛起一丝浅笑,“还真当我这个二太子是只知享乐不知世事的纨绔子弟么?昆仑山的轮回台旁你们封印什么了?”
“…”
见老君沉吟不语,澜渊继续说道:“我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旁人的生死我不管。若惹急了我,休说是逆天,破天我也不在话下,老君是想看我去撞一回擎天柱么?只是女娲娘娘长眠,试问这天下还有谁有本事炼石补天呢?嗯?”
话是笑着说出来的,唇角微翘,说不出的漫不经心,可眸中精光尽显,摆明了是千万分的认真。
老君不禁颓然,眼中尽显哀怜:“二太子既已知晓,又为何召来臣下?”
“知不知晓是一回事,能否开启是另一回事,故而还要请老君示下。”言罢,澜渊收敛狂傲,竟对着太上老君恭恭敬敬抱拳长揖。
“老朽愧不敢当。”太上老君忙将他扶起,方缓缓说起当年种种,“开天辟地之初,天地间有清灵精魄聚成宝鉴一面,凭此镜可任意往来于过去与当今,实为上古至宝。只是逆天而行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过往已逝,现今即是定局。过往时节中一草一木之变幻于现今便是滔天灾祸,更遑论更改时局。故而,天帝将其封印于昆仑山轮回台旁,以往生众生之因果缘孽为镇。又将密钥掷于众生命盘之上,欲取之者受枉死冤魂怨念裹身,不慎失足则前缘尽毁,魂飞魄散。万千年来无人敢当此险,更无人敢以天下苍生性命为注行此逆天之举。二太子,一旦铸成大错,种种罪业加身,即便是天帝也难当悠悠众人之口啊。”
“之后种种,无需老君担心。”挥手招来祥云,澜渊含笑立于云端,“澜渊私心,我要先给自己一个交代,其后自会给天下一个交代。”
“时也,命也…”太上老君仰天长叹。
何时起,这金冠蓝袍的纨绔子有了这般可怕的执着心?
昆仑山巅即是轮回台,以天帝二太子之尊喝退了守台天将,偌大的方台便只留下澜渊一人。
站在栏前往下看,上层的清淡云烟是善果,下方的黑惨烟雾是恶业,黑白迷烟相缠相绕,构成世间因果循环善恶纠葛。云气弥漫间隐约可见底下有一只巨大的圆盘悬浮于空中无声旋转,轮转间,无数闪光沙尘自无际空中掉落自圆盘之上,又有无数尘埃飘飘扬扬自盘中浮出洒向山下万丈红尘。这便是众生的宿命轮回,每一份善因恶果都清晰地刻在盘上,前一世叫嚣富贵显赫,保不齐下一世便成荒山中一株枯萎的杂草,转瞬便为狂风所摧。
轮回台上有天际清风拂过,扬起墨发如瀑。澜渊抬手将太子金冠摘下放于栏边,而后纵身跳下高台。
此去,纵能安然而返,天帝二太子亦不能再容于天界。
云烟过眼,一路下坠一路看遍人世悲欢离合。
有暴戾无为的帝王,生前鱼肉一方百姓,纵一己之私欲,逞一世之极乐,死后必受刀山火海之刑,肉身于阴间受苦,怨念却缠绕于此,在眼前幻成一张穷凶极恶的可憎面目;有身世凄苦的女子,自幼被卖于青楼,千人骑万人骂,悲苦只诉与一个进京才子听,他流落街头时甚至将血汗积蓄相赠。待得他高中之时,却有押差来将她捉拿,无端端一桩灭门杀人案扣在她头上,临死方知,驸马的过往无需旁人知晓。冤死的怒气化成尖利风声,“我冤呐…”哭声萦萦在耳边回荡,一路寒凉到心底;更有诸多面色诡异的婴孩,或胎死腹中或生来未睁眼便夭折,鲜血淋漓地趴在脚下睁大无神的乌黑眼睛逼问:“为什么不要我?”…
所有凄厉怨念缠住四肢身躯使劲将他逼往命盘边缘,回首下望,底下就是滚滚凡尘,再退一步就要失足落下,灰飞烟灭。耳边传来“桀桀”怪笑,所有冤魂恶鬼咧开血盆大嘴嘲弄他的下场,“下来吧,下来吧…”云烟化为万千手掌来捉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往末路。
“放肆!”澜渊回神,手结伽蓝法印,口颂咒文,身上的金刚罩法器光芒大盛,身遭仿若金佛护身光灿灿一身金光刺眼。
缠身怨念立时在光芒下散于无形,所到之,蔽目黑烟急走消散。四下张望,终于见命盘中央有微光闪耀,走近细看,正是一枚金色密钥静静卧于盘上。俯身将它拾起收入掌中。命盘中央骤失密钥,感应般颤然一震。
澜渊嘴角勾起,足下一点,仗着佛光护身,一路冲破烟雾直上高台。
高台之上依旧没有人烟,远方天空却逐渐暗沉下来,期间闪电隐隐,雷声轰然,正是天帝震怒的前兆。
心知天帝已经知悉,立刻会有天兵天将来拿,澜渊事不宜迟急忙行到高台东侧,将金色密钥抛入湛蓝虚空。
眼前景物微晃,天空破碎,露出隐藏的又一空间,脚下白玉石板延伸,内里白色石桌之上正放了一面黄铜古镜。
举起镜子仔细端详,周边镂了一圈异草卉并祥云如意的纹样,既无宝石镶嵌也无金银镀边,平整的镜面上映出一张温雅面孔,细长眼中一双墨中透蓝的眸。
篱清、篱清、篱清…心中一直暗念这个名字,镜面泛起波纹,复归平静时内中就照出一间装饰古朴的卧房,房中木椅木桌青蓝纱帐,贵妃木榻上趴卧一只银白雪狐,狐族重伤的王正闭目调息。
便再移不开眼,想要进入那房中,即便只能在一边静静看着也好。可天际轰鸣的雷声却分明预示着时间无多,只得敛起心神,墨蓝的眼仿佛又看到了满街灯快映红了泰半夜空。
镜面又起波澜,一圈一圈涟漪漾开,心神就被吸了进去,脚下无数场景变换,或是那日湖心亭中饮酒望月,或是那夜书房中你侬我侬,直至客栈中彻夜迷乱。
“告诉我,那个灯…那个灯上写的是谁?”
“你…啊…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没看清。”
“呵呵呵呵…那你便猜吧…”
当日对话一字一句入耳,心情确实截然两番天地。我的狐王,即使是如此时刻你也半点不肯给我哪怕一丝一毫的柔情与真心,当真狡诈,当真冷情。
心下大痛,脚下的场景却不再转移。抬眼四望,河水悠悠,点点莲灯在河中摇曳。喧腾声四起,正是当日他放灯的时刻。
对岸有人银发白衣,一双金瞳灿过十里灯。就这么隔着人群贪婪地看,看他接过灯,看他提笔书写,看他将灯慢慢放入河中。
河水粼粼,慢慢载着那灯往这里飘,极目去看,烛火朦胧,照得灯壁上黑黑两团小小的黑影。
“钩那个!”
身旁有人伸着竹竿去拽,无端刮来一阵风,驱散河面上无数明灯,独独吹着那一朵往远移。
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形腾空而起,踩着河上灯往风里追去,凡胎俗眼看不见他这逆天而来的狂妄太子,只当是风过余波。
那灯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胆大妄为的孽障!”天空中显出天帝怒容,声若惊雷,怒目圆睁,恨不得将他剔骨剥皮。
澜渊却仿佛不曾听见看见,只顾着将灯托到眼前仔细看。
澜渊。
一笔一画写得工整分明,火光明灭,那字仿佛是跟着烛火在一起跳动,心如擂鼓,一起一落,也是这般的节奏。
“哈哈哈哈…”将灯环在胸前仰天大笑,“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我的狐王,你还敢说你不是真心!不是真心!”
笑声转为凄苦:“只是如今呢?篱清…”
声音淹没在雷声里。
“速将这孽障拿来!”天帝在云层后愤而下令。
天际便降下耀眼光团正冲着他而来,澜渊一概不管,只抱着灯痴笑。
再回神,他已跪在灵霄宝殿之上,殿下文官武将俱都看着他,同情、叹息或是冷漠,甚至幸灾乐祸,兴奋得都快将心思漫出了眼角。
灯还好好的托在他手里,一低头就能看到灯壁上清楚无误的“澜渊”两字,嘴角就勾了起来,眉梢微挑,仿佛还是那个醉卧丛的浪荡纨绔子。
“无知孽障!你可知你犯下多大过错!只因你一时兴起,稍有不慎就将打乱人世定数,引来湿久雨成灾,旱地烈阳不落,天下苍生尽毁你手!你何德何能来担这个罪过,你又如何来向三界交代!”天帝于御座上震怒异常,满殿仙众皆不敢抬头出声,“平日便四游荡不务正业,朕纵容于你,却不想纵出你这么个为祸人间的祸害!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掌将你打死,也好过今日你如此任意妄为来贻害众生!朕有你如此这般的孽子,你叫朕如何面对满殿仙家,如何面对三界众生,更如何面对万千黎民!”
殿上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寂静中却见澜渊抬起头,一双墨蓝眼瞳平静无绪:“我的罪业,我来担。”
眉眼梢弯,唇边绽开夺目笑容,于抽气声中再一字一顿重复一遍:“我的罪业,我来担。”
第十六章
狐王府前的礼担快铺到三里外,一担一担地用红布头盖了排列整齐,狼王墨啸站在队列最前头苦笑,什么叫些许事物,若再用红绸扎个同心结挂上,别人还当他墨啸来跟狐王提亲呢。还有那个擎威也好没义气,说什么“我是快娶妻的人,这么浩浩荡荡地过去,那几个老家伙定是以为我要娶红霓,这等的齐人之福我可无福消受。”便独独让他一个人来丢丑。齐人之福,他倒是想得美!
暗暗在心里啐一口,墨啸的脸上又黑了一层。
出来迎接的是元宝,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往里搬东西,一边领着墨啸往堂上坐:“王正静养着,不便见客。长老们又不在,狼王您千万别见怪。再说,您和王是熟人,怎么还送这么多东西,又这么贵重,王知道了定要说您见外。小的先在这儿替王谢过了。”
“无妨。”墨啸摆手辩解,“我不过是个跑腿的。谁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你们主子心里应该明白。他现在伤重,送来的都是疗伤补身子的圣品,你们也别请示不请示了,先给他用着就是了,横竖他现在自己也作不了主,等到他能作主的时候他要是觉得不痛快,就让他亲自来找我墨啸说话。”
元宝连连称是,偷偷回身随手掀开一块红布来看,赫然是一株从未见过的仙草,小人般的形状,五官四肢俱都栩栩如生,通身奶白,还散出淡淡的荧光。知必是极罕见贵重的东西,不禁暗自咋舌。
“药草之类的无所谓,只是这十多坛酒你可收好了,世上通共也没多少,我都没这个福份享。人家指明是要你家主子亲启的,到时候可一滴都不能少。篱清要怎么着是他的事,在他有吩咐前,你可给我看仔细了。尤其是你家那个小主子,千万别让他瞧见。”墨啸指着一旁的礼担郑重吩咐。
“小的明白,狼王您放心。”元宝虽觉奇怪,但也不敢掉以轻心,急忙亲手接过一坛小心察看。
“其他也没什么,要是东西不够就跟我说一声。”墨啸又指着最后几个箱子道,“这是给你们的,好好照顾着你家的王,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说不了这个人情。”
“是是是是是…”瞧着这沉甸甸的箱子,一众小厮都忙不迭地点头许诺,“您放心,小的们一定把王伺候得好好的,您尽管放心!”
手脚也不由更麻利了些,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好叫堂上的狼王看看自己对狐王是如阿的忠心。
“嗯…那就好好地伺候着吧。”见把澜渊吩咐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墨啸便要起身告辞。
出屋时,朝天空看了一眼,却是乌云满天,遮去方才还大好的艳阳,沉沉的,压得人浑身不舒服。
这是?
正奇怪着,就见擎威匆匆往这边而来:“哟,这是来娶红霓了?”
“你倒还有心思玩笑。”擎威满脸凝重,走到墨啸面前低声道,“澜渊出事了。”
天宫的水牢阴森而寒冷,只借着壁上几盏摇曳的长明灯来看清里外事物的轮廓。问狱卒讨来一截短短的蜡烛点燃灯灯芯,略带些粉色的光芒竟能带来几缕暖意,便托在手中细看,灯上的“澜渊”两字快刻进了心里。
“你这是何苦?”玄苍站在牢外叹气,面相忠厚的大太子只能远远站在水池外探视。
“你不明白。”目光依旧不离灯,话语轻松,昔日每一闯祸时,面对百思不得其解的玄苍他都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还疼不疼?”从小就拿这个与自己个性迥异的弟弟没辙,玄苍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你服个软也就好了,当堂顶撞父皇做什么?”
灵霄殿上,面对天帝的怒容,蓝衣的太子竟轻笑着问:“你说,要我如何来担我的罪业?嗯?”
丝毫不知悔改的口气,天帝龙颜大怒,当即下令以法印锁住他天族仙骨,再关往天牢听候发落。
凡重罪者,都须受法印锁骨之刑。法印一寸一寸生生钉入周身关节,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就觉鲜血淋漓无法忍受,更遑论受刑之人。一待行刑完毕,毕生修行为被法印锁闭,与凡人无异,体内痛楚又时时折磨不得缓解,实为酷刑。
“还好,不疼。”抬起脸来露一个笑,天牢的阴湿寒气更加剧了周身痛楚,拼尽了全力才不让眉头皱起来。“哪里比得上天雷轰顶呢?”
“你就再熬两天,母后正在给你求情,我等等也再去帮你说说。再如何你也是他儿子,父皇他不会忍心看你被打散精魄的。”玄苍出言安慰,可从眉宇间的忧愁就可明白天帝这确实是动了真怒,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通的。
“我应得的。”蹙着眉忍受了好一阵疼痛稍有些缓和,澜渊对玄苍笑道,“你也别担心,他不是说对我疏于管教么?这回就让他好好管教一番。最好要我魂飞魄散,他也能给众仙立个大公无私的榜样。”
玄苍听罢,立刻白了脸,忙呵斥他:“别胡言乱语,怎么能这么说话?”
“玩笑罢了。”澜渊嘻笑,“我的精魄我爱惜着呢。就算是要灰飞烟灭,也得让我甘心才行。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甘心?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是对着灯问的,柔声细语,墨蓝瞳中溢满温柔,脸上的笑,都快痴了。
牢中与外界不通音讯,玄苍自从来过后亦不再来。再一步出牢房时,外头天空正蓝,不知自己在牢中到底住了几日。
刑台四周围满了各路神仙,竟连西方如来也来了,于莲座上对他点头微笑。又去看天后与玄苍,面容憔悴了许多。
天帝的脸色依旧难看,冷冷俯视着殿下的自己,沉声宣判:“二太子澜渊大胆逆天,罪业重,本不可赦。然念及其年少无知,虽逆天妄为,却不改时局,未曾引得滔天灾祸。兼有佛祖慈悲为怀,以宏大佛法为其消赎灾业。着以黔刑,以其半世修行抵罪,并罚往人间思过百年。”
随后便有天将将他缚于巨大刑柱,衣衫敞开,细小银针刺向裸露胸膛,在心口一笔一笔刺出一个“罪”字。银针是长白山万年寒潭潭底的冰柱磨成,又用无量业火淬过,每一针画过皆是寒热交加,如遭万蚁噬咬,痛楚不堪,偏偏又极是清醒,眼睁睁看银针拔出又刺下,许久还未完成一半,苦痛仿佛无边无际。
其后又有人来将他体内一半法印逼出,当初寸寸钉入,如今又寸寸启出,结痂的伤口再撕破开,先前的痛再来过一遍。冷汗湿了一身又一身,连喊一声痛都没有气力。
篱清,我的狐王,是否连受过的苦痛你我都要相当才是公平?
在宸安殿中养了几天伤就来了天帝的旨意要他快快下界思过。他的父皇气得不清,再不要见他这个忤逆的儿。天后和玄苍并着一众仙家在殿前跪了几日他也不肯松口,若不是请了如来佛祖亲自来为他作保,天帝还真能下得了将他打散精魄的狠心。
下界这一日,来了不少人送行。太子终是太子,虽是被贬也是天帝亲生的骨肉,过个几年想念了就能召回来的。于是都堆了笑来要他多多保重。澜渊一一谢过,走到天后跟前,眼中才有了些情感。天后早哭红了眼,噙着泪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
“我的儿,你放心,便去人间受几日苦,母后自会让你早日回来。”
“母后您也珍重。”
又嘱托了玄苍几句,澜渊方才回过身。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侍从,都低着头等他的吩咐。
“你此去不比从前,身边总要有个人照顾。”天后道。
“那也不必太多,一个就够。”扫视了一圈,澜渊下令,“都把头抬起来。”
行到一个天奴身前停住脚,澜渊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叫招福。”那天奴低低回答,胆怯地垂下眼不敢直视。
“本太子是去思过,用不着那么大的福气。倒是人间百事艰难,须求些金银度日。不如就叫银两吧。母后你说可好?”
“都随你,你要如何便就如何了。”天后自是没有异议。又反复嘱咐了几遍要注意身子,被锁去了一半修为就不要再逞强,天冷记得添衣,要什么就让银两回来取,千万不要委屈,等天帝气消了就立刻让你回来云云,才看着澜渊带着小仆离去。
“是谁送来的东西?”房内的篱清问道。
站在门外的元宝躬身回答:“是狼王半个月前送来的,前几日您昏迷不醒,小的斗胆就自作主张先给您用了。”
“墨啸送来的?”
“是。狼王说看了东西您就该知道是谁送的。若您觉得不痛快,他等着您去找他问话。”
“…”房里就没了声响。
“那个…王…”元宝一时犹豫不决,“这个…东西您看是怎么…”
“留着吧。”过了许久,房内才又传来篱清的声音。
“另外还送来十多坛子酒,说是让您亲启,小的给您收在密室里。”
“酒么?”
“是。”
“好,收着吧,和那套酒器放一起吧。”
第十七章
太子下界,即使是来思过的,也比不得别人,连要住哪儿都要由得他来挑。澜渊也不客气,径自到后山树林里拿扇子一指,一座带墙小院的精舍就凭空拔地而起。白胡子拖到地上还能绕三圈的本地土地公站在院门前对他点头哈腰:“二太子您看看还成不成,哪儿不满意咱再改。”半点用不着他费心思。
闲来掌一只紫砂壶倚在窗边坐,密林绿叶之间,黝黑山峦之前,狐王府凌空欲飞的屋檐露出黄灿灿的一角。若站在院中极目远眺,万绿丛中那点红影或许便是狐王栖身的朱阁画楼,更或许此刻狐王也正在楼上凭栏往这边望。篱清,我在这望的是你,你看的又是谁?
“这世上当真没有公平,旁人若犯了错半点活命的机会没有,换了咱们的澜渊太子就硬是改成了个闭门思过。”
“这叫哪门子思过?不就是变着法儿叫你逍遥自在么?瞧瞧这屋子再瞧瞧这院子,这都叫思过那我天天在这儿思过得了。”
门边一黑一黄站了两个人,虎王和狼王一搭一唱地来“探监”。澜渊徐徐从窗边回过头来:“还真是同我相好了快千年的好兄弟,我这才刚落了难,你们就来了。平日一个人影都摸不着,看笑话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冒得快。”
“我们这是来恭祝二太子有惊无险,化险为夷。”虎王大模大样地拱拱手坐了,又扬一扬手中的酒坛,“可惜你现下有伤喝不得酒,这一坛陈年佳酿只得由我们俩来为你代劳。”
“那我就谢过了。”拿起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澜渊看着茶叶在杯中起起落落,“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是问我为什么要逆天是不是?这事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目下我不想提。”
瞥一眼内室,那灯就摆在床头,隔着道屏风根本看不见:“旁人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反正我这胡作非为的名头也不差这一条。”
墨啸进屋时就一直若有所思,此时一眼瞧见澜渊放在桌上的竹扇,不由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们也就不问了,你总有你的道理。不过,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太子也需勤俭度日了?还是这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小的眼拙,实在瞧不出来。”
“呵呵…”澜渊拿起扇子浅笑,“只是用着趁手罢了。以前没在意,现在翻出来才觉出了珍贵,可惜现在都入秋了,迟了。”
心气浮动,关节的法印就泛起一阵疼痛,腰都痛得弓了起来。墨啸、擎威两人见他面色不对急忙起身来扶,却被澜渊拒绝:“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以后总要习惯的。”脸上已经惨白,半晌才缓过来。
其后就不敢再跟他提扇子的事,拉拉扯扯谈了些别的,擎威的婚事、各族的一些传闻,只字不提远那一家。
谈话间,澜渊的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往窗那边瞟,墨啸只当没发现。
临走时,听澜渊吩咐银两:“要再有人来,就说今天的人限满了。”
天帝有令,这思过的百年间澜渊不得出精舍一步,每天也只许三人探望,若超了三人的限制,即便是天后亲临也不得入。
墨啸回身面对澜渊道:“且不说他自己有伤在身出不得门,即使他出得来,你这里他也…”
看着澜渊的笑脸再说不下去,“你该明白。”
“我明白。”澜渊点头,“只是他来不来是他的事,我等不等却是我作主。”
“你们两个…”墨啸重重叹一口气,“多简单的事,到了你们这里怎么就稀里糊涂弄得连我都快看不明白了。”
“糊涂的是我。只当讨一颗真心这么容易,原来到了手不好好看护着也会丢。等到丢了,哪怕我愿用我的真心来换他的无心,人家也不肯。”一直紧握在手里的竹扇慢慢打开: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症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呵…先前我怎么没看明白?”
手指蓦然用力,关节泛白,又是一阵刺骨的疼。
“听说他已经醒了,送去的东西他都没退,看来是收下了。”最后,墨啸说。
“好。”痛还在四肢游走,脸上却硬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收下,就好。”
看一会儿远的翘角飞檐,再同墨啸或是擎威聊聊,天后和玄苍也会来,却依旧每天只让两人进来,还剩了一个空缺就在心里悄悄填上。体内的法印还时常会作痛,经年久日,那样的疼却始终习惯不了,一分一分痛进了骨子里,还日渐加剧,每每对着那灯的时间长了或是看着扇面发呆的时候就要钻出来闹腾,怕痛急了损坏东西,就赶紧把灯和扇子远远放到一边,等平息了再看。
银两说:“太子你这是做什么?既然看着难受就别再看,哪有你这样自找苦吃的?”
“不看我更难受。”澜渊的脸上难得正经。
墨啸有时会带来篱清的消息:“听说已经好了许多了,能出房了。”、“内伤大概还要再调养一段日子,听伺候的小厮说从外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你送去的酒他今天开了一坛,用的也是你送的那套酒器,只喝了一小杯就被劝住了,怕他身体还受不住。”“…”
“是该劝住他,本来那酒就性寒,用了那杯子就更寒,他才好了多少…”澜渊坐在窗前,只有这时候眼中的落寞才露了出来。
远远地看那模糊成一点的楼阁,你这是做什么?你现在的心思我都不敢再猜。
狐王府里又是怎样的情形?
白衣的狐王独自站在院中,似是赏,眼光却淡淡地涣散开,一站就不知站了多久。
“二太子真叫可怜,好好的去逆什么天?被罚到咱这破地方来思过不说,光心口刺个字就不知有多疼。”
“可不是?要是换了我,光听听就觉得心里发毛,这要怎么捱过来哟。”
“还被用法印锁了一半修为呢。多好的人呐,出手又大方…”
“…”
静养中的王一般不问世事,前几日听小厮们闲聊才知道。之后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似乎有什么不得疏解。
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十多坛子酒,拍开了封泥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入鼻,春风笑。是多少年前的夜晚,有人搂住了他一遍遍地追问:“喜不喜欢?嗯?喜欢还是不喜欢?”又是多少年前,有人蓝衣金扇站在座下露齿微笑:“前日在下酒后失态,今日特来赔罪。还望狐王大人大量,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才好。”
寒玉制成的酒器果然不凡,微甜的酒液带着寒气从喉头凉到心底。
澜渊,你总是如此,温柔地给一分希望又温柔地加倍给十分失望。傻一时尚算是天作孽,傻一世就是他狐王篱清自作孽。
开落,隆冬时飞雪满天,盛夏时烈日炎炎,每一日在心头刻一个记号,一百年后再数一数,纵横交错都快分不清,而百年确实就这么在疼痛或是静坐中逝去。
这百年里,擎威成了亲,贤淑的采铃有一副好手腕,斜风细雨间就把虎王驯服得服服帖帖,休说是娶妾,连过来喝杯酒也得虎后点了头才算。
“这就叫现世报。”狼王幸灾乐祸,分外的开心。
曾经有一日,天空忽现异色,白晃晃一道剑气冲天又红彤彤一条火舌烧去漫天云朵,最后,更有赤龙与银龙鏖战于天际又双双坠落,响声震得整座后山都抖了三抖。
派了银两去天界打探消息,竟是东海龙宫的赤炎皇子与勖扬天君。起因是赤炎趁勖扬君赴西天菩提法会时,私自带了天崇宫一个天奴下凡,且设下结界隐去气息,二人一走便是百年。直至勖扬君归来才搜寻得到,并怒而交手。
谁能惹得从不轻易出手的勖扬君不惜化出原形来战?澜渊只知一人。
若真如此,那人只怕…不敢妄加猜想,只让银两加紧探听,不得遗漏任何只字片语。
没几天就有了结果,赤炎皇子被剔去仙骨,永世囚于天崇山下。众人都说重了,可天胄神族的意思连天帝也违拗不得。
澜渊让银两把当初文舒亲手送的琼露取来,一人对着窗外独斟独饮良久。
又曾经,墨啸过来说起,有一家人家大主子养病疗伤无暇过问俗事,小主子如脱缰的野马般到闯祸无所顾忌,人人怨声载道无喊冤。
想起当年有人不过闭关一年,苦主就站了一屋子,这么些年下来,怕是整个府邸也要容不下。
便摇着扇子笑道:“这有什么,不就是几只野鸡几只野兔么?从前及至今后,凡小主子闹了事就让他们都递个条子进来寻我澜渊就是了。”
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只是这事不许张扬,若让我知道是哪个多嘴的嚷开的,我拔了他的舌头去给那小主子下酒。”
话未说完,墨啸就已苦了脸:“你这不是更放纵了他么?”
澜渊只是笑:“我不纵着他,难道还纵着你么?”
天帝下了诏让他回去,澜渊一口回绝:
“我原先天酒地惯了,现在这样清心寡欲的也挺好。”视线一直停在远的山前。
天后无奈,只得含着泪回去。
狐王的伤全好了,百年来第一在众王议事时露面,依旧银发白衣有一双灿金的眼瞳,依旧寡言少语脸上看不出悲喜。银两把众人的描述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澜渊听,澜渊倚在窗前看那翘起的檐角,手里的折扇展开又收拢。
“你倒是悠闲,可苦了那个篱清,伤才刚好就又要操劳。”墨啸匆匆走进来端起茶壶就猛灌了一大口,“再别说我墨啸不够义气,我费了多少口舌才从赤狐那个老家伙嘴里帮你套出话来。篱落,那个你纵着的小主子,快到天劫了。”
竹扇“唰――”地启开,窗前的人怔了一怔才扭过头来:“谢了。”
百年间,只这一回,笑一直延伸到了眼底。
第十八章
夏末的夜晚,朗月皎皎,星辰点点,慢慢有一团乌云移过来,渐渐地,云越聚越多,不消一刻,浩瀚星空就倏然变了脸色,月黑风高,阴惨惨惊起一身战栗。天边闪电一划,平地一声惊雷,连这边都能闻到一点淡淡的焦味。
当远的第一道天雷落下时,安坐在窗前的人就僵住了身体,白亮的闪电映出一张失了血色的面孔。随即,人就急急冲了出去,百多年的光阴,他第一步出这间精舍,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狼狈匆忙。
怎么会这样?墨啸明明已经告诉他说会把东西放到篱落身上,为什么他半点承受天雷的痛楚也不曾感觉到?篱清,他咬牙切齿地说要让他胡闹的弟弟受一天雷来给众人一个交代,怎么可能允许篱落临阵脱逃?唯一,唯一的可能就是,他…那个内里远不如面上强硬的篱清,正护着篱落。这怎么可以?他自己的伤才好了几天?
气血上涌,法印又开始作痛,死抿着嘴不敢吭声,艰难地吐纳呼吸怕放慢了疾走的步伐,快咬碎了一口银牙。
雷声、闪电、狂风、暴雨,当年也是如此的情形,害怕再行一步,脑中幻生出的猩红惨象就要跃入眼帘,可脚下却不敢怠慢仍颤抖着往前,急切与恐惧相互争夺着要将身体撕裂成两半。一模一样的情境再亲历一遍,仿佛这百年是大梦一场。
终于看到前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安安好好地站在林中,再往前才是光影交错泥土四溅。停下了身形静悄悄地站在他身后,不敢靠得太近,被他察觉了不知该如何应对。紧缩的心肺阵阵抽痛,盖过了身上的法印,若此时他再转过身来冷冷问他:“二太子你以何来要我篱清的真心?”,于那双金眸的蔑视之下,澜渊再无颜立足。
就这样默默地贪看他笔直的背影,才发现一百年是如此悠久,那时的耳鬓厮磨情话依依都模糊在了记忆里,初见时的清绝出尘,执剑时的锐气逼人,再到画摊前别扭地对书生道一句“随你”,夺过竹扇时分明见他眼中暗藏的羞涩…许多许多,都不敢追忆回味,因为想起来只会更懊悔。
“如若有术法能让时光逆转,哪怕赔上我毕生修为所有精魄,魂飞魄散前只要有一刹那能让我重头再来,我也甘愿。”曾经对墨啸有感而发。
墨啸却说:“即便让你重头再来也依旧是这个局面,你二太子澜渊什么时候知道真心,又什么时候知道要珍惜?你注定是个纨绔子弟,哪家的纨绔子弟不是踩着旁人的真心寻欢情?”
原来,就算重头再来你也不会信我。
雨渐渐小了,光圈中显出了一个人影,是个书生,穿一件沾满泥泞的月白衫子,怀中抱一只通身雪白的狐。慢慢抬起脸,
只能说是平凡,挑不出一点差却也说不上一点好。
就见篱落跳出了那书生的怀抱幻成人形走来,又从怀里掏出什么扔给篱清,似是说了几句话,篱清转过了身,一双灿金的眼瞳正对着这边。
想要拔腿就跑,可脚却被钉住了一般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银色长发在天光下闪着流动的光泽。
像不像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愕然,你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飘过,“借过”两个字似冰粒落了玉盘?
黄色的锦囊递到了眼前,篱清默不作声地要拆开。
“别…”澜渊忙伸手拦阻。可还是慢了一步,锦囊被褪下,露出一件铃铛样的金色物件,光芒闪耀,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铭文。金刚罩,佛祖赠与天帝,天帝又赏赐给二太子澜渊的护持法器。
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法器,流金闪耀的眸看向澜渊。
“我知道你气他淘气,可是天劫连你也受不住何况是他?你嘴上说要平众怒,心里哪里会舍得。如果他有事,你少不得要自责,你自己的身体也是刚好…太操劳了更没好…”低垂着头呐呐地辩解,澜渊不敢抬头看篱清的表情,“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想…就想…你好好的,别太难为自己…”
半天没听他回答,便不由壮起胆子往上瞟了一眼,那张思念了百年的脸上神色复杂,唇快被咬出血。
长叹一口气,伸手去抚他的唇:“别咬,疼。我知我惹你讨厌,你不愿跟我说话也不愿见我。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他再没出息也是你的至亲,他出了事,你第一个心疼,我才…你也别怪墨啸,是我逼他放在篱落身上的。要是事先跟你说,你一定不肯的。”
“你…”篱清张口欲言,澜渊伸出的手一顿,藏在袖中的竹扇就跌了出来,正落在两人中间。
澜渊忙弯腰捡起,用袖子小心地擦去扇骨上的泥土。
“你还留着。”脸上更为错综复杂,篱清艰难开口,眼中莹莹起了层回忆的情绪。
“一直留着。”握扇的指紧了一紧,澜渊看着手中的扇子自嘲地轻笑,“其实,开始随手放在了桌上,后来被下面收去了。那…就是…以后,才想起翻了出来,还好还在。如果连东西也不在了…我…”
想说如果连东西都不在了,他就真的再无颜说他是真心。话到口边却被篱清打断:“这一百年,谢谢你。”
这是指他帮篱落收拾烂摊子的事,澜渊只能苦笑:“没什么。你不怨我把他纵得越加大胆我就安心了。”
再下去,就是相对无言,连视线相交都是急忙避开,各自计量着自己的心思不开口。
天色已经亮了,阳光驱散了林中缠绕的雾气,有狐族的长老在林外召唤篱清回去。
“等等…”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尖才触到他的衣袖就被篱清躲开,讪讪地收回来,心中还是被刺了一下,“你…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一报还一报的。当初,你也答应了受天劫时就来找我,可是后来…这一回就当是上一回我欠你的。至于这些年篱落的那些事,只当是朋友的举手之劳,你若真要报答,就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可好?”
四下寂静,能听到澜渊压抑着的浅浅呼吸声。
“嗯。”篱清点头。
“等等…”见他要走又心急地唤住,却是过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
“好,好了就好。”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扇子慢慢展开,低着眼睛看。
“还有事吗?”篱清背对着澜渊问。
嘴唇张合了几,最终放弃:“没、没了。”
目送他头也不回地离去,嘴角艰难地想要弯起,跟自己说好的,看一眼也好,却难掩住满心的失落。
“这人还真是千差万别,看看人家多好的命哟,闯祸有人在后头跟着收拾,天雷有命盘相护的突然跑来挡着。这样大吉大利的命翻遍了三界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啧,还真是人比人要活活气死人,我怎么就命苦成这样?”狼王跑来坐在桌前感叹,一双眼嫉妒得发绿。
“你有什么好命苦的?若是嫌弃做这小小的狼族之王委屈你了,我这就去跟你家的长老说,帮你寻一块人烟罕至的宝地任你捕羊也好,逮兔子也罢,真真做一匹独来独往的独狼,这可遂了你的心愿?”澜渊摇着扇子闲闲地嘲弄他。
“不就是这么一说么?咱羡慕羡慕还不成么?连二太子都得巴巴地把金刚罩给他送去,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个把金山银山都给您搬来的鼠王还不得气死?”墨啸撇嘴,有些不依不饶。
“那还不是让他下山报恩给人家做牛做马去了吗?”澜渊笑道。
却引来墨啸一阵不屑:“说得好听叫报恩。就咱这位小祖宗,他们家那个篱清都管不住他,一个凡人能干什么?不出三天,不被他啃得连骨头都不剩才怪。我看这是篱清拿他没法子了,才把他赶下山去的,眼不见为净,祸害别人总比祸害自己人来得好。反正他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来,篱清管不了自有人腆着脸出来讲情,不是么?”
“你这是在数落我的不是了?”澜渊收了扇子问道,眼珠一转,却又笑开了,“既然狼王来了,我也正好有件事来问问。听说最近老有人看见有黑衣人往山下跑,不偷鸡不摸狗,半夜下山清晨回房。被人瞧见了也不害臊,大大咧咧地就进了狼王府。可有这事?”
“连你也知道了。”墨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拿眼斜着门外的银两,“上至天界的仙官天君,下到人间谁家的一点鸡毛蒜皮,还有什么是你这个银两不能打听来的?难怪你整日不出屋,合着没事儿就是窝在屋子里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
“不成么?”挑衅地扬起眉,澜渊命银两取出一只小小的方盒推到墨啸面前,“当年我说过,狼王若能把狐王请来赴宴,你管我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双手奉上。现今这个情形,哪怕你不来问我要,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东西你就收下吧,喜酒我就不喝了,这东西权当作是我的贺礼。”
墨啸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颗红艳艳的小圆珠子,寻常药丸般大小,火红火红,火团似的,内里却通体透彻,外侧隐隐一层红光。拿在手上看,照得手掌也跟着泛红:“火琉璃?”
澜渊微笑点头:“正是。”
“哈。”墨啸却把盒子推回给了澜渊,“刚还说我命苦,现在看来,我今日的运气只怕要冲破九重霄了。你看,这是什么?”
说着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来,打开来看,赫然又是一颗火琉璃。
“这是?”澜渊大吃一惊,不由将珠子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看,“你这是怎么得来的?”
“人家送的。”墨啸端起酒盅想喝,见澜渊神色凝重,只得又放了下来仔细解释,“就是来这里的路上,碰上个人,他问我昆仑山怎么走,我就说了。他就送了我,我原先也不敢收,可他硬塞我手里。那我自然就…”
“他可是黑发青衣?笑起来还特别温和的样子?”澜渊追问。
墨啸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摇头否认:“倒确实是个舒服的人,也穿着青衣裳,只是头发是白的。不抬起头来还当是个岁数大的人呢。“
“…”重重靠回椅背,墨蓝的眼中满是悲哀,“那是文舒。昆仑山…他是要去轮回台吧?我那个小叔啊…唉…都是被宠坏了,我是,他也是。”
第十九章
听说张天师炼丹时打了个瞌睡,醒来时火快烧了大半间屋子;又听说哮天犬咬了荷仙姑,八仙天天追着二郎神讨说法;鼠王终于熬过了天劫,可惜伤得太重,百多年也养不回来,鼠族的长老们正在商量要体体面面地换个王,过不了多久就该发了帖子来邀咱们去参见封王大典;虎王小夫妻闹别扭,好性子的虎后哭着回了娘家,现在虎王擎威正在虎后娘家门口跪着,围了好大一群人看热闹,说什么的都有,狮王、兔王、豹王等等还有各族的长老都在人堆里混着…
银两连说带比划,讲得眉飞色舞,澜渊合了扇子去敲他的头:“墨啸说你是包打听,给了你三分颜色你还真给我开起染坊来了。带了你下来是让你成天东窜西跑看猴戏的吗?你要爱看,我把你送去伺候斗战胜佛如何?”
银两捂着额角满脸委屈:“不是太子你让我出去的么?”
见澜渊拿眼横他,又忙后退一步道:“我知道太子想听啥,这不就正准备说给您听么?那家的大主子跟从前一样,成天在府里头待着,小的实在是探不出什么事儿来。倒是那个小主子这两天上了山去了狼王府。”
“嗯。”澜渊注视着窗外轻轻点头,“下去吧。以后那边有什么事记得赶紧来找我,顺便去狼王府问问,那位少主为的是什么事,如果是要什么东西就让他们到这儿来取。”
“是。”银两躬身告退,抬头见澜渊又痴了般看着远出神不由低声咕哝,“真是的,想见就见呗,这年头谁还敢不买咱二太子的面子?何必拐弯抹角地搞这么多样?”
却被澜渊听到了耳里,回过头来冲他轻笑:“我想见是一回事,可他若不愿见我,即使相见了又能怎样?于我于他都不过是平添烦恼而已。”
虽是笑着,可衬着身后残阳如血暮色蔼蔼的光景,竟是说不出的惨淡。
若说澜渊是惨淡,那么那位勖扬天君就更不知该说是什么了。
勖扬君的到访澜渊并不意外,只是当勖扬君站在面前时,澜渊却不敢相认这是自己那位清逸出尘高傲过人的小叔。
银发带紫,龙印紫杉,穿戴不变。只是面容消瘦,狭长眼眸中充满血丝,一看便知许久不曾休息,更遑论一身浓重的酒气和凌乱的步伐。
澜渊终于有些明了那天的大雨中墨啸是怎样的心态:“小叔是怕侄儿在人间烦闷,特地来让侄儿看一回笑话的么?”
勖扬君对他的嘲弄充耳不闻,慢慢地摊开紧握的手,掌中是一小块青色布片:“他跳下了轮回台,我…我竟抓不住他…就在我面前,他跳了下去…”
脸上露出几分悲悯,澜渊看着勖扬君小心地将布片收入怀中:“刚好有坛琼露,小叔可要尝尝?”
不待他回答就命银两取来亲自给他斟上。勖扬君怔怔地看着酒杯出神:“我翻遍了天崇宫都不曾找到…”
“你嫌弃这酒太甜。”
“呵…”勖扬君却忽然勾起了嘴角,眉眼弯弯,眼中竟有透明的液体落下,滴入杯中时仿佛能听到“咚――”的一声轻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嗓子都是沙哑的,“他什么都未给我留下。”
“小叔若不嫌弃,剩下这半坛就当是侄儿孝敬您的,如何?”同是悔不当初的天涯沦落人,澜渊亲自将他送至门外又把酒坛塞到了他手中,“人间一直是他的向往,如今他得偿所愿心里该是高兴的。”
“我会去找他。”紫眸中划过一丝坚定,勖扬君沉声道。
“小叔,这…这是何必?文舒他不会…”惊讶之下想说文舒定不愿再见他,可又觉太伤人,澜渊一时语塞,“两相折磨,何苦呢?”
“我不管!”一直八面不动的脸上已布满疯狂之色,高涨的气势掀起纱衣重重,连说话声也陡然提高不少,眼中更是晶亮得诡异,“他一直是我的,千万年前他就已是我的人!休说是他成为一介凡人,哪怕是轮回成一丛蓬草,他亦只能待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他都只能是我的人!澜渊,你听仔细了,他愿不愿不是由你来说,下回若再叫我听见,即便是天帝的颜面也休怪我不讲情理!”
“小叔…”被他的狂态生生逼退一步,澜渊犹想再作劝说,勖扬君却跃上云端如来时一般急速远去。
长叹一声“孽缘”,担忧着文舒即使牺牲长生不老之身也换不来片刻安宁。
鼠族的帖子还未送到,狼族的喜帖却由狼王亲手送了来。早听银两说过,未来狼后的肚子里都已经有了狼族的少主,澜渊便忍不住指着墨啸道:“好一个心狠手辣的狼王,为了一己之私竟连食九十九颗人心,妖界岂可再容你!”
墨啸忙摆手:“二太子你可不能胡说,旁人还好些,若是那个篱清知道了,他第一个毁了我的内丹。”
“那你家少主是怎么来的?”澜渊知他狼族有不传之秘,却一直不知详情,此番也正好可以趁此机会了解一番。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墨啸也大方,就一五一十地道来,“我族有块祖传的墨玉,说是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用剩下的,历代狼王的精血都在上头,时间长了就带了些异,如果人类戴上多少要沾上点妖气,体质也就介于半人半妖之间。因此可使人类女子怀胎。”
“怪道说到你都要在前头加个‘色”字,还真是有道理,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儿硬让你拐成了一只妖怪。”澜渊展了扇子,笑得越发肆意。
墨啸也不恼,从袖中取出了大红烫金的帖子递给澜渊:“上回擎威成亲你不来是情有可原,这回我的大婚你要不来可说不过去了。”
澜渊的笑容僵了,低头看着帖子沉思:“他…来不来?”
是狐族的篱落少主找上了狼王府理论,狼王这才有妻有子,这事兽族间都传遍了。那么于情于理都要请上狐王篱清的。想到相见,心中半是兴奋半是苦涩,我想见你,可你可愿见我?如若不愿,岂不是两相尴尬,不如不见。
“本王成婚,你们一个个摆个苦瓜脸给谁看?喝杯喜酒是能药死你们怎么着?”墨啸见他神色踌躇不由气恼,重重放下手中的茶盅,茶水立刻溅出了一大半,“你倒是给我个准话,来还是不来?”
澜渊抬起脸,满脸歉色:“我…在下谨在此祝狼王狼后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不顾墨啸难看的脸色,将手中的茶水一干而尽:“听说狼王的酒窖近日遭劫,正巧有些天宫里头的薄酒,还望狼王不要嫌弃。”
“哼!”恼怒的狼王拂袖而去。
留下澜渊一人独自对着手中的扇子发呆,相见不如怀念啊…
喜宴自是一派喜色,满宴都是喧哗笑声,只有这里一角冷冷清清,有人自斟独酌淡看着眼前的欢声笑语。
上一来狼王府赴宴还是数百年前,也是这般的热闹与欢腾,只是不见当年妖娆的蛇族舞女,满座风流子也多半娶妻成家不再敢放浪形骸,更无人似笑非笑敢将一双墨蓝眸扫过来惹得他心头火起拔剑相向。
新人正在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双方父母俱不在席,就让狼族的长老们受了,几个老长老激动得热泪盈眶,终于放纵不羁的狼王成家立业了,以后或许就能收回些心思在本族事务上不再让他们撑着一把老骨头操劳担心了。
篱清坐在席后静静地观礼,新人过来敬酒时,红衣凤冠的新娘特地向他福了一礼,说是要谢谢篱落公子,没有他或许就没有了这段姻缘。
“听内子说他把那个书生照顾得很好。连那个被你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子都懂事能照顾人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倒是有些不如他了。”墨啸附在他耳边说得意味长。
“嗯。”篱清只是点头,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啸无奈:“舍不得你?隼矗成天绷着张脸谁知道你的心思。你对篱落是这样,你对那个二太子难道不也是这样??
篱清便不说话了,胸口有一烫得火热,抬手去抚却触到了一样硬硬的事物,唇就抿了起来。
“你这个人就是戒心太重也太苛求自己,感情这种事越思量越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还能折腾出个既喜欢又不喜欢出来么?”有人见新人迟迟不来敬酒就来催,墨啸临走前仍不忘说教他几句。
篱清缓缓地坐下,脸上依旧无风无浪,只是神色愈加飘渺。
忽而有人进来通报:“二太子来了。”
声音不大,传入耳中却如炸雷一般,涣散的神思醒了过来,抬眼就对上一双墨中透蓝的眼。他正对着这边温文地笑,手中徐徐摇着一把竹扇,扇面上白底黑字题了几行字。
“不是说不来么?怎么又来了?”墨啸走过来问。
澜渊却不答,一双眼紧紧看着那边一道白影。
法印的疼咬一咬牙就能挺过去,可相思入骨的苦又有谁可解?
第二十章
摇着扇子坐下与众人寒暄,就有人凑过来夸赞他手中的竹扇:“二太子果然与我等这些下界俗物不同,瞧瞧这一笔好字,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对面独坐一隅的人动作一僵,澜渊不答话,墨蓝的眼殷殷地望着那边。
座中有人如擎威等熟知内情的俱都沉下脸来冲那些不知情的打眼色,却也有人半点察言观色也不懂,见澜渊缄默不语更是好奇地起哄:“二太子休要自珍自藏,咱们是粗俗惯了。您是从哪儿得的这么一把好扇子,咱看看是不是也弄一把来摇摇,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风雅一回!”
篱清灿金的眸看往这里,在纸扇上顿了一顿又转向了他。澜渊看着他抬眼又移开,目光追过去却如何也追不上。摇扇的手停了,缓缓将扇子合上,扇面上的诗句就被一点一点遮去:“这是两百年前有一个人送的。”
“哦…看这句子,相思不相思的,定是又一个看上二太子您的在借着扇子跟您传情呐!”不知是谁这么粗蠢又直接的肚肠,高声嚷了出来,引得一阵哄笑。好事者们纷纷猜测送扇子的是谁,从前雪族的那个,还是…可惜了,一片真心也不过换得几日恩爱。
笑声中,谁手中的酒壶不慎摔到了地上,清脆的响声惹来旁人侧目。
“抱歉。”白衣的狐王俯身去拾。
却有人心急地抢先一步奔了过去拦:“别捡,小心扎到手。”
指尖相触,闪电般赶紧分开,动作凝固,是拾也不是不拾也不是。双双尴尬地相对而立,一个紧盯不放,一个闪躲避让,彼此的视线错开得狼狈。
“不敢劳二太子大驾。”篱清率先打破了僵局,淡淡地谢过澜渊的好意,也摆明了疏远。
澜渊半张着嘴站在一边,满腹话语无从说出口。受刑的关节开始泛疼,心口寒热交加,仿佛又有人持着细长银针一针一阵密密地刺来。
“都死了是不是?还不快帮着收拾!”新郎见状一边拉着澜渊归座,一边召来小厮为二人解围。
怔怔地被拖回了原坐,却连旁人对着自己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歌舞又起,目光穿过睨裳翩迁只盯着那袭白衣瞧。银发金眸,俊朗面容上无悲无喜,无人敢上前攀谈更无人敢过去敬酒,仿佛跳脱三界之外的漠然看客,明明近在咫尺,却冷傲得如天边的月光般遥不可及。
夜沉,新人的良辰美景绝不能耽搁,众人也纷纷识相地起身告辞。
“找个人送你吧。晚上天凉,你这半身的法印受了寒气又得作痛,已经没了一半修为你就别逞强。”
身后传来擎威的声音,一字一句传进耳里听得分明。
“没事,有银两跟着就行了。这地界上谁还敢来惹我?”
“真是的,不是我说你,好好的清闲日子你不要过,去逆什么天?到底是为了什么?难不成还真是为了你个篱清?…”
就再迈不动离去的步伐,回转过身,那两人正并肩走来。擎威没有瞧见篱清,对着澜渊自顾自地往下唠叨。澜渊的眼中却是一闪,忙拉住了擎威的衣袖示意他要多话:“狐王身边的人手够吗?要不我再找个人送送。晚上天黑,一盏灯笼怕不足够。”
“不必。”拒绝得不容半点转圜的余地,篱清地看了澜渊一眼便调头离去。
“天冷,晚上出来时记得让你家主子多添件衣裳。”身后的他转而谆谆地叮咛元宝。听在耳里,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王,这事儿小的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那时您正养伤,长老们吩咐别来打搅,小的们就没敢说。二太子逆天咱也是听说来的,只知道原本是要打散了精魄从此灰飞烟灭的,亏了西天如来佛祖说情才保住了性命。胸口上刺字,又被封住一半修为也是别人这么说的,具体怎么着,小的也没见过呀。”元宝站在堂下苦着脸回报,“这都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事儿?小的都问遍了,大伙儿也就知道有这么个事儿。”
篱清坐在堂上一手支在颊边沉思:“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哟,这就更没人知道了。据说狼王和虎王还都去问过,叫二太子一句话给堵回来了。外头传的都是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瞎猜的。”
“就没人知道了?”
“没人。要不王您去问问。二太子对您可对别人不一样,兴许您去问他就…”原本半明半晦的眼猛然抬起,仿佛一阵寒风刮过,元宝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屈膝跪下再不敢往下说:“小的多嘴。”
“真的就这么重?”垂下了眼喃喃自语,额前的发披泻下来,更看不清表情。
“下去吧。”起身径自从元宝身前走过。待得他走远,元宝才敢慢慢抬起头,背上早湿了一层。而那个方向,正是通往酒窖的。
几十年过往无痕,当初特特送来的十多坛酒还余下不少。细心地一坛一坛数过,又反过来再数一遍,少了一坛。
有谁能在狐王府中出入自由,又这么觊觎着他这些酒?答案不言而喻。偷惯了别人家的,他终于偷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不觉得心疼,却被勾起了心中藏的回忆。
取来酒盅满满倒了一杯,酒液过喉,满口生津。
从前从前,百年如同一日,一日又如同千年,无风无浪也无悲无喜。狼王的酒宴上有人大胆说出一句“狐王才是真绝色”,蓝衣金扇,一看便知是生平最鄙薄的纨绔子弟。也唯有纨绔子弟才最擅用温柔,无声无息地续上一杯茶磨上一碟墨,再送上一张善意体贴的笑脸,些微温暖就轻而易举地渗进了冰封千年的心。
冥姬说,世间纵有千般万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若有人肯真心真意看待,纵使违逆了天下抛弃了性命也甘之如饴。百思不得其解,只看到了凡人苦苦相等的凄凉。起风的夜里回到家,有人在一室昏黄中回过身来相拥相抱,“去哪儿了?怎么凉成这样?”话里也满是暖意。屋外的夜露霜寒就完全地远去了,原来这就是相守的幸福。
喜欢或者不喜欢,都说不上来,没去想。只贪恋那一点温暖,再强悍的人也终会在心中小声地企盼会有人来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上宠。
乌骨簪、竹纸扇、灯夜,桥那边的老汉扯开了宏亮的嗓子喊:“澜渊公子家的小娘子可在这边?你家相公寻你来了。”一霎那失神,还真仿佛是两情相悦恩爱情浓。
再抿一口酒,细细去品,其实甜中是微微带着苦的。
怎么可能?薄幸的太子与冷情的狐王。那个人太滥情,每一个人,哪怕只是一夜露水情缘,也能柔和了一双墨中透蓝的眼一往情地说“喜欢”,好廉价的真心,太过不叫真心。
澜渊,你我不过是一桩交易,我予你欢情,你予我温情,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休要说什么真情不真情,大家都是一样,谁起了真情谁就失了资格。狡诈的狐族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半步也不能让、
澜渊,你打得好一手如意的算盘,几句喜欢几句想念就想平白无故来讨一颗真心,凭什么?
百年足以遗忘太多往事,一梦醒来,为什么你竟还能凄楚着眉眼来要我相信?二太子送来的补药,二太子送来的美酒,二太子跟在篱落少主后头到赔礼,二太子把金刚罩送了来还不敢声张…二太子、二太子、二太子…元宝说、墨啸说、谁谁谁说…都围着他张口闭口地“二太子”。独自登楼远眺能看见远小小一座院落,百年来二太子一直住在里头,天帝下诏叫他回去也不肯…
这般如影随形地附着他,到哪儿都逃脱不了。
早已是一拍两散了,管你逆天也好,受刑也好,为什么偏要扯上他,又为什么总不愿放手?
抓起杯来狠狠灌下,寒玉的杯盅将酒液镇得冰凉。
澜渊,你凭什么要我相信?又凭什么你要我就一定要给?
勾起了嘴角冲自己讥讽地笑,话说得硬气,可是偏偏啊,就上心了。连自己都不知是什么时候,鬼使神差,自作孽。
“王,长老们来了。”元宝在门外通报。
放下了酒盅站起身,笑容也敛了,心思也平了:“好。我这就来。”
澜渊,数百年真真假假地纠缠,做戏也好,玩笑也好,累了,也乏了,你我总该有个了断了。
第二十一章
长老们说,篱落少主一去便是这么多的时日,过得是好是坏都是听旁人说,咱们这边总该过去看看,若是亏待了恩人也好及时弥补,免得叫他族笑话。
实则不过是知道他还是不放心这个唯一的弟弟,给他个下山的借口罢了。
坐在枣木靠椅上捧着茶盅默不作声,篱落就坐在一边,嘴上叼一根竹签,背朝着他只盯着半开的大门看。
掀开了盖碗看杯里,茶水绿中带一点黄色,茶叶都沉在杯底,自是及不上二太子那边送来的,可捧在手里却分外的暖心,有一份闲淡的舒适。
便如同这偏僻小山庄里的生活。篱落果然没有半分做牛做马的样子,一应推给了好脾气的苏先生,还能理所当然地挑肥拣瘦,他在尚且如此,若他不在,还不定张狂成个什么样子。苏先生的性子很好,能耐着性子慢条斯理地跟篱落讲道理,不论何时都和和气气地笑着。管儿是他们收养的孩子,亦是狐族,有一双褐色的眼睛,伶俐得有些像小时候的篱落。
清晨早起,总是苏凡在厨房里忙碌,热腾腾的稀粥馒头端上桌再去唤醒兀自好梦的篱落。他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弟还卷着被窝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轻声细语地一遍一遍附在他耳边劝说。
“他这就起来,昨晚学生看书看晚了,他一直陪着,所以就…”见他正看着,苏凡忙解释。其实是怕他又教训篱落吧?
苏凡是学堂的教书先生,白天总留着他们兄弟两个在屋里。他和篱落其实不亲,彼此都无话可说,又或者想说却如何开不了口。篱落受不了屋子里的寂静就会跑出去,一会儿又回来,回来时脸色就好了很多,那种偷偷在心里乐着的样子。有一回跟在他身后去瞧个究竟,原来是去学堂,躲在学堂窗外的树上看,年轻的夫子正在教课: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书香袅袅,童声琅琅,安逸而美好。
晚间在房里能听到他们的絮语,无非是苏先生心疼着他留在篱落身上的伤痕和篱落对他的抱怨。
“他也是为了你好,以后就休要再惹你兄长生气了。”
“哼,他不打我他就不舒坦。”
“别胡说…还疼不疼?”
夜色中连说话声也是带着一点呢喃模糊的气息的,只听得寥寥几语,却明白他的弟弟确实过得很好。
盖碗轻轻敲打着杯沿,茶水也掀起层层涟漪。
“喂,下雨了。”篱落忽然出声。
还是很小的时候,篱落尚还不是人形,施个术法来帮着他成人,小小的孩童就会蹒跚着步伐一摇一摆地粘过来软软地叫他“哥哥”,将他抱在怀里,小胳膊小腿都是肉肉的,红扑扑的脸蛋自发地凑上来亲,满脸都糊着他的口水。再后来,他大了,父王带着母后云游去了,他继位了,然后,似乎就再没听他称他一声“哥哥。
“哦。”抬起眼来看一眼屋外,方才还是天光晴朗,现在却是暴雨如注,这时节总是一阵一阵的阵雨,下了一会儿就会停。
“你‘哦’一声就完了?”篱落瞪大眼睛回过头来。
篱清不答,挑起眉来看篱落。
“门外那个。”篱落朝门外努嘴,“你前脚进了屋他后脚就在门外站住了。都多少天了,你是真没看见还是装没看见?”
门前是一排高大的杉树,树上停了只不知名的鸟儿,黄爪蓝羽,在雨中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湿透了一身也不见它抖动翅膀或飞走。凡人只当是只寻常的鸟儿,篱清和篱落却都看得明白,那是有人施了法变的。
“…”篱清仍不说话,盖碗敲着杯沿发出清脆的低响。
“好,你要让他站着便让他站着,反正也不干我的事。”篱落受不了他的冷漠,继续扭过头去不愿对着篱清面无表情的脸,“只是有一样,你给我赶紧走。你爱让他看是你的事,我可不爱。咱家小门小户的,可受不了你这么白吃白喝。”
“你倒也知道柴米贵了。”篱清奇道,“让你下回山还真有点好。”
“哼!你管不着。”冷哼一声,篱落并不受用他的夸奖,“那天要不是苏凡来了,你是不是就准备把我送去给他使唤?别当我不知事,金刚罩是谁的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你现在在这里不是过得很好么?”篱清一怔,勉强避开了话题。
篱落也不纠缠,转过身来一脸严肃的看着篱清:“是很好。所以我不回去了。他要是这一世…这一世完了,我就等着他转世,就去找他。无论他忘记了也好,变做了什么也好,我要定他了,他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他。所以,你把你自己管好就得了,我的事不劳狐王您操心!”
看着面前的篱落,才发现当年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小孩童真的长大了,竟有些恍惚。
“看看你自个儿,本大爷都不愿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烂事儿,多容易的事,你们也能整了快三百年还整不出个样子来。他不就是心么?你就不能跑去拽着他的领子说‘喂,澜渊,以后跟了老子就不许再沾惹草!要是被我听说了什么,把你用捆仙索捆了吊在南天门上,还三天三夜不给吃饭!’看,多容易。只要吊他一回保准他下回就不敢了。你揍老子时的得意样儿跑哪儿去了?”篱落见篱清茫然,不由得意,满嘴胡说得越发不着边际,“我和你当底是不是亲兄弟?人呐,果然天差地别…”
眼前闪起了几点寒光,心中暗道不好,想拔腿就跑却迟了,一股外力逼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周身裹粽子般被捆仙索捆得扎扎实实:“喂,我族祖传的秘宝就是被你这么用的?”
“是又如何?”抿一口茶,背惬意地靠着软垫,篱清一脚翘起一脚踩在脚榻上,灿金的眼半眯半睁,“我的事轮到你来插嘴了?嗯?”
自己先被自己的尾音镇住了,什么时候也不自觉地学会了这个调调?
篱落想要挣扎,却越是挣扎看不见的绳索就收得越紧,嵌进了肉里就痛得忍不住“哇哇”叫。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树上的鸟儿依旧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立着。
就指上再结成一个封印封住了他的口,室内又安静了下来,捧着茶盅看天边七色的彩虹。
当真有这么容易么?捆住了人又有什么用?
又过了几日,总是想着篱落那日的话,竟连那树上的鸟儿飞走了也没察觉,还是篱落提醒的:
“喂,怎么了?怎么门外那个走了?”
回过神来看门外的树梢,空空荡荡,真的,没了踪影。
“我就说,就凭你这么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还真希奇他能忍这么久,这下可好,终于走了。那你也赶紧走吧。”篱落巴不得他快些走,可眼里却藏不住担忧。
篱清默然,只是捂着茶盅的指紧了紧:“你不回去了?”
“我回去干什么?我走了书呆子怎么办?这么个老实头不被人卖了才怪。”篱落窝在椅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好。”篱清点头,脸上的神色又飘渺起来,“平平淡淡地相守也令人羡慕。”
夜里的时候,篱落和苏凡都睡下了,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屋子上山。狐王府的不远,那所只是远远看过几眼的小小院落一步一步出现在眼前。
推开了门走进去,有人蓝衣竹扇静静地坐在窗前:
“你来了。”
“是,我来了。”
缓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月华下,那人一双墨中透蓝的眸明亮如星辰。
“你要的东西在桌上。”澜渊示意他去看桌上的小盒。
篱清却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澜渊。
“狐王还有何事需要在下效劳?”澜渊也仰起头来看着篱清,唇角翘起三分,连眉眼也温柔地弯下来。
篱清退后一步,忽然出手如电直向澜渊的衣襟抓去。澜渊脸色一变,急忙飞身闪开。斗室中,层层衣衫飞扬起来,烛火也被吹得明灭摇曳,你来我往间,澜渊后退一步倾倒了遮挡着内室的屏风,巨大的木制屏风轰然到地,内室中一切陈设一览无遗。
澜渊身形一挫,却被篱清欺身上来抢得了先机。什么东西划开了宝蓝的衣衫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手中是一把乌骨的发簪,街市摊前那人谑笑着说:“我家娘子朴素,不好这些。我倒也想买一朵送他,直怕他不高兴,再不让我近他的身。”,当日是冷着脸回过身不理他,事后其实是一直放在了怀中。方才来时取出来握在了手中,温润厚实的质感意外地安心。
发簪在心口停住了,再进些许就要触到那个拳头大小的“罪”字。鲜红的颜色,在月光下格外刺目。相传黔刑时,流出的血被银针凝住了就天然地成了一种染料,再洗刷不去的,生生世世注定背负着罪孽过活。
簪尖颤抖,细细看就能发现字的笔画全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针眼组成,一个“罪”字笔画不多,但若这般一点一点慢慢刺就,亦是苦痛难当。
“你再这么看我可要忍不住了。”澜渊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附上来拿开骨簪,“原来你也一直带着。”
篱清一概充耳不闻,指尖颤颤地去触碰他的伤口。蓦然抬起那双水灿的金眸,脸上一半痛苦一半挣扎。
澜渊伸出手臂轻轻地圈住他:“除了当日观刑的,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看到。怎么办?这么吓人的一个东西放在身上,谁还愿意跟我?”
想问他为什么,视线跃过了澜渊的肩头落到了内室床前放置着的灯上,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推开澜渊走过去捧在掌上看。莲样的造型,中央放一截小小的蜡烛,灯壁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两个字:澜渊。
当日是谁风流薄幸名满天下?当日又是谁笑弯了一双墨蓝的眼无情地说是一时兴起?
可还有呢?可如今呢?
到底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为什么人人都说这很简单,可他却如坠迷雾始终不知所措?
“篱清、篱清,你…你是真心的对不对?”澜渊从背后拥住他,在他耳畔急切地追问,“当日是我的错,是我漫不经心,是我不知珍惜…篱清…”
愣愣地听着他说他是真心,听着他说要他相信,自己却半张着口说不出一个字。
“篱清,相信我好不好?我是真的…喜欢你啊…篱清…再相信我一好不好?”
回过身来,正对着他,风吹进来,银发与墨发都交织在了一起。
“我听说了,狐王府要办喜事了…我看到了,狐王府门上都挂上红绸了…擎威立后了,墨啸有儿子了,连冥胤都成亲了…我知道,你是王,你要有子息。可是…可是…我不愿啊!我要你过得好好的,你不理我、你不信我都没关系,但我不愿你娶妻…我不愿…”墨蓝的眼里悲伤难抑,一向从容温雅的人,激动得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我知道你要火琉璃,我早给你备下了。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宁愿你怨我也好过让我看着你娶妻,篱清、篱清…答应我,答应我不要娶妻好不好?好不好?”
将灯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牵绊了数百年的人。嚣张的太子、温柔的情人、薄情的风流子,笑过、伤过、负过、悔过,计较来计较去伤透了神思,却始终看不破情爱二字不过是问一句喜欢不喜欢,开心不开心。
“好。”郑重地点头答应他。
尾音还未完,他就先贴住了他的唇怕从他口中再听到其他…
第二十二章
红绸高挂,鼓乐喧哗,素色的纱缦俱被艳红色取代,年岁久远的家具一溜被擦得光洁簇新。青衣的小厮咧开了嘴在厅堂后院前前后后地奔忙,大门前轿起又轿落,宾客快把门槛踏平。大堂内,大红的双喜字高高悬起,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把偌大的宴客厅挤得水泄不通。平素宁静的狐王府今日喜气盈天。
门外一声高亢的唢呐,一顶红艳艳的轿晃晃悠悠落了地。鬓角插一朵大红牡丹的喜婆搀着新娘慢慢悠悠地跨进门。闹声轰然,人人争着往前弯下腰来想看一眼红盖头下藏着如何倾城绝艳的容颜。
“别挤,别挤,仔细碰伤了新娘子!”喜婆用手中的蒲扇挥开众人,引着新娘行到厅中向在座的族王及长辈行礼。
“好,好…”分坐两侧的长老们捋着胡须频频点头。
“礼――”小厮们扯开了嗓子传令。
狐王下阶将新娘扶起,端肃的脸上也难得染了一丝喜色。
正是此刻,门外竟又传来一阵乐声,唢呐嘹亮,鼓点轻快,又有一队人身着红衣敲打着涌进来。
“这是…”
“怎么一娶就娶俩?”
“这哪个是大哪个是小哇?”
众人疑惑,一片“嗡嗡”的交头接耳声。
众长老也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往屋外看。只那狐王负手而立,嘴角稍稍抿起,金眸中光芒闪烁。
乐队在堂前站住,有一人身着一袭大红吉服手捧一盏粉红莲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篱清,你骗我。”澜渊神色平静,眉眼还微微含一点笑,“你答应我不娶妻的。”
话语中也不带一点情绪,淡淡地陈述着,异样地诡异而心寒。
周遭人等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堂中死寂,谁也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将灯送到他眼前,灯壁的另一边赫然也题了两字:篱清。
“当年是我负你的真心,如今我用我一片真心来换,可好?等到灯时节,你我再去人间放一回灯,好不好?”
靠过来拔去篱清头上的乌骨发簪,银色的发披泻而下,长长垂过了腰。指上凝起剑气割下几缕与自己的黑发编结到一起,又割下自己的发来编进他的发丝中。墨蓝的眼中情几许:“既然你坚持要成亲,好,我总是顺着你的,那便与我成亲吧。”
手指顺着他的发,银白中隐隐几丝乌黑:“我澜渊愿与篱清成结发之好,不离不弃,永生唯一。若有违背,甘愿跳下众生轮回盘,生生世世沦落畜生道。”
“篱清,你可愿信我?”却不等他的回答,唇径自就贴过来。
“嗯哼…”火狐长老咳嗽一声,为难地站出来提醒,“王,吉时快过了。”
“嗯…哦。”还差些许就要相接,篱清转过脸避开,对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新娘道,“开始吧。”
“篱清!”澜渊气急,反身紧紧抱住他,“信我啊!”
僵持之间,却是新娘终于忍耐不了,一手扯下了大红盖头,瞪圆一双赤金的眼对两人怒喝:“要受礼就赶紧坐好了等本姑娘给你们磕头,要不想受,本姑娘立马上轿走人,我家夫婿还眨巴着眼盼着呢!难得我甘心上了轿,别存心不让我嫁人!误了本姑娘这门亲事,管你是狐王还是二太子,我耽误你们一辈子的好事!”
“你家夫婿?盼着?”牢牢抓住了话中的重点,澜渊睁大了眼睛看着篱清。
“天界娶亲是穿白衣的么?”篱清淡淡地说道,金瞳璀璨,脸上一派狡猾的笑意,“红霓要嫁去狮族,按例过来行礼拜别。”
“噗哈哈哈哈哈…”一直强忍着笑在边上看戏的狼王虎王等终于忍不住大笑,“值了!这一趟还真是来值了!哈哈哈哈…”
“礼――”吉时不等人,小厮们扯开了嗓子传令。
新娘盖上了红盖头对着堂上的狐王并一众长老盈盈下拜辞别。
“起――”又一声传令,新娘站起身来由喜婆搀扶着回到轿里。众人也跟着涌出去,一同去狮族讨一杯喜酒。
人多混杂,有人便揽着一直抱在怀里的人往内室里拖。
“发都结了,咱也该洞房了,我的狐王。”竹纸扇“唰――”地打开,澜渊金冠吉服,笑得春风得意。
“你…”篱清无奈,红着脸半推半就随着他往床上倒。
良辰美景,一室春意盎然。青蓝纱帐中两具身躯抵死缠绵。
一手掀开了衣衫在他的胸膛上摩挲,一手下滑,卖力地在他的腰下动作,唇一下一下地吮吻着已然被吻得红肿的唇:“篱清、篱清…我想你…你想我不想?嗯?”
“唔…嗯…”篱清被他揉弄得情欲蒸腾,一张嘴就是低低的呻吟,立刻咬住了牙关再不肯发出声响,直把一双金眸眯得更为水气氤氲。
澜渊不气馁,低下头来用舌撬开他的牙关,呻吟喘息一并吞入肚中。手游移到他胸前突起的红点玩弄,身底下的人颤得更厉害。
一吻完毕,唇间拖出一线银丝。在他下身的手也不曾闲着,套弄抚摸硬是要逼出他的真心话:“有没有想过我?嗯?想过没有?想,还是不想?篱清,回答我…”
见他又要咬牙,赶紧用舌堵上去,身躯贴得愈加紧密,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渴望。
“嗯…想…哈…啊…”喘息的间歇,他幽幽地说出口,第一在他面前亲口坦白。
澜渊心中用狂喜亦不足以形容,正要下一步动作,却听远远有人往这边走来。
“人都去哪儿了?外边的喜字是怎么回事?我大哥给我娶嫂子怎么也没人通知我?”
动作一僵,房内的人面面相觑,再不敢有任何声响。
“是篱落少主回来了!快!快!篱落少主回来了!王怎么不见了?刚还听到房里有动静…”是元宝还是铜钱?在房前的院中欢快地嚷嚷。
随后门上就显出一个人影:“喂!大白天的闷在房里干什么?书呆子说要来看看,我就带着他来转转,我们进来了啊!”
说罢便推门。
“别…”两人大惊,双双高喊。
却为时已晚。
刹那寂静,大眼对上小眼。
“你们继续。”篱落赶紧关门退出,反应再快却快不过捆仙索,门关上的时刻,直挺挺地跪倒在门前。
“下去!”房中“咚――”的一声闷响,谁被踢下了床?
片刻之后,篱清银发白衣穿戴齐整,跨出门来对门前依旧愣怔的书生拱手施礼:“苏先生近来可好?”
抬起头来,一双耀眼的灿金瞳。
苏凡回过神,狐王身旁有一人纸扇轻摇,风神如玉:“苏先生安好。在下澜渊,今日刚过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