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之夜 bySemon 纯白之夜 bySemon

1.日子从来都是如此

那是一栋纯白的宫殿,白色的大理石地面,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栏杆和桌椅。宫殿的旁边是海,蓝色的大海,当然还有透明蓝色的天空,棉絮般依偎的白色云朵和三角形的白色帆船。

然后,是风吹过海洋的声音,嗡嗡的。

原来是一只苍蝇,从耳边飘忽忽地飞了过去,停在了床头柜的边缘上。柜子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里面燃着半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旁边是一个棒槌似的葡萄酒瓶,里面装着小半瓶红酒,1982年份,我出生的那一年。床头灯透过酒瓶,折射出红黄不分的颜色,有点肮脏的感觉。正对着床的门半掩着,不一会,一个满头卷发的女人走了进来,坐到床边,弯起腿,开始穿一双黑色的丝袜。紧身的红色JP―EVA短裙卷高起来,可以看见她纯白色的内裤。

“LOUIE,我上班去了,零用钱放在桌子上面,不要玩的太晚回来。”

女人说着就径自靠了过来,那张涂抹得有些像毕加索抽象画的红唇毫不客气地咬上我的嘴,我闻到了一种腐烂的红富士苹果的味道,是EN EVEN公司夏季的最新品牌香水。

不远的桌子上摆着一沓钱,绿绿的百元钞票,不知道有多少张,希望足够等会和良他们买药用。

女人的高跟鞋哒哒地走出去。

“拜拜,LOUIE。”

“嗯,拜拜……”

她叫什么来着,我想了一会,莉莉?娜娜?芳芳?

很快地放弃了思考,我走下床,踢开地上散乱一堆的衣物,拖鞋,破了的丝袜,还有化妆棉,涂有口红印的卫生纸,用过的保险套。

拉开窗帘,刺眼的霓虹灯,闪亮的车灯,发出巨大声响的汽车长流,骤然耸立的摩天大楼,蛛网般的高架桥,格子棋一样整齐的道路,都呈现在眼前。

日子从来都是如此――夜幕总是悄无声息地到来。

我坐在吧台前喝着啤酒,听得见有人在角落嚼药片的声音。

舞台上有个男人拼命扭动着身体,在扯着嗓子唱歌――听起来更像是在尖叫,高潮时的那种。

“HOLD ME ! HOLD ME ! HOLD ME ! HOLD ME !

KISS ME ! KISS ME ! KISS ME ! KISS ME !

BABY!

WE CAN LOVE JUST ONE NIGHT!

WE CAN LIVE JUST ONE NTGHT!

BRING ME TO YOU AND KILL ME !”

“喂,LOUIE,好久不见,有带什么好货给我么?”小麦挽住我的肩笑着问我,顺便回头对着舞台吹了个口哨。

我全身都靠在吧台上,慢慢数着面前的空酒瓶,酒有点喝多了,从舌尖到喉咙口都是麻痹的感觉,可是还是觉得渴,很渴,想喝一些能够刺激味觉的东西。

ANN正在和吃了迷幻药而眼神朦胧的阿松谈论她前天和一个有妇之夫去旅馆开房间的事情。她喝着威士忌,手舞足蹈着,大概有点喝醉了,时不时地打个酒嗝。

“那个男人真他妈的小气,才给我三百块!三百块!他以为他召妓啊!我当时就给了他一拳,哈哈,他的鼻血都给我打出来了!那张脸,笑死我了!哈哈!”

阿松根本没有听,他摇晃着倒在我身上,自言自语着。

“现在几点了,几点了?好没劲啊。”

我把他一把推到ANN的身上,ANN顺势在他背上狠狠打了一下。

“你怎么都不听我说话啊!”

她哼地一声站起来,冲到舞池里面,疯狂地挥动着手臂,碰上谁就和谁拥抱接吻。她褪了一半颜色的红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良在吧台后面用冰镐铮铮地敲碎冰块,他丢了几块冰到我的杯子里面,然后塞了一块到我嘴里面。他穿着黑白的侍者制服,脸色很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磕药磕多了。

“LOUIE,你最近是不是住在一个‘天使’的女人那里?”

冰块在我嘴里滚来滚去,吐不出来,又吞不进去。

“别说我没提醒你,‘天使’俱乐部的女人都是‘GUN’那伙人罩着的,特别是你那个,好像是‘GUN’的老大的女人。”

突地,那块冰卡在了喉咙,我咳嗽起来。

“小心哪天你还在做梦,就被十几把刀子砍成肉酱,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

良微笑得很高兴,我猛地出力,终于把冰块咽了下去。

“死?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了。”

瘫成一团的阿松突然说了话,他伸出手想去摸酒杯,却一把把酒杯推到了地上,冰块和威士忌流了一地,有些还泼到了我身上。他跪倒在地上,呻吟着,突然吐了起来,小麦有些嫌恶地向一边挪了挪位置。良急忙跑过来,把他扶到洗手间去。吐出的污物里面夹杂着一些还没有完全融化的药片,和浅褐色的流液一起,反射着天板上七彩斑斓的灯光。

小麦丢了两颗迷幻药到啤酒里面,一口喝了下去。

“切,啤酒还是不够爽啊。”

我抬起手,甩了一把钞票到柜台上。

“今天所有人的酒费算我头上,再每人加一杯7-RED!”

全场都欢呼尖叫起来,小麦仰起下巴对我吹了个很响的口哨,台上的歌手也狠狠地抛了个媚眼过来。

我攥紧了拳头,手臂上浮出清晰可见的血管,良拿来棉,用酒精泡了泡,擦擦我手臂上的血管,将针头刺了进去。

透明的玻璃管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看起来少的可怜,不过,若是注射多了,神仙也救不回来那条小命。我稍稍松了松手,暗红的血液立即倒流进了针管。意识到我的恶作剧,良微微皱了皱眉,“别乱动”,他低声咕囔着,边慢慢地推着针管,红色的血夹杂着海洛因一起进入了我的身体。

良微笑着拔出针头。“OK了,怎么样?这可是最好的货。”

针头拔出的瞬间,一股冲击从那里波动开,它涌到心脏,再冲向每一根指尖。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灼热岩浆的底部,仰望着喷火前的火山口。肺部受到一阵又一阵的重压,完全无法呼吸了,我支撑着站了起来,眼前一片雾气环绕,什么都看不清楚,良的脸变得一片模糊,诡异扭曲起来,像是马蒂斯的图画。我想要吸气,但是呼吸的频率已经被打乱,上气不接下气,我越来越干,口中像要燃烧起来。我呻吟着,勉强吞了吞溢出的一些唾液,我好像脚底悬空了一般,向后面栽倒下去。

良拍打着我的脸。

“喂,你还好吧?是不是想吐?”

我倒在酒吧杂物房的沙发上,全身痉挛着,把头埋进手臂,不停地用舌头舔干渴的嘴唇。怎么都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我的肺像是被堵住了,气管上开了无数个洞,氧气全部泄漏,心脏也麻痹了,身体不能动弹。天板在我眼前旋转,扭曲出无数个可怕的笑脸,意志和身体似乎被分离开来,身体化成了一滩脓水,腐烂发臭,自己却还能看见自己慢慢发臭的过程。

我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我想喝水,却说不出一个字,我拼命张嘴,举起沉甸甸的手臂碰到良的肩膀。他抬起我的下巴,翻开眼皮看了看,微笑起来:“没有问题,死不了。”

良的嘴在我的嘴上磨蹭,舌头在我嘴里搅来搅去,我无力回应,只能拼命地吮吸着他口中的液体。

朦胧中,看见一只苍蝇飞了过来,停在墙壁上,就是那么一个黑点,破坏了纯白的墙壁,我觉得恶心起来。

“良,我看见有苍蝇。”

他没有回答,一心一意地解着我胸前的钮扣。

“良,我看见有苍蝇。”

“别管它!”他有些恼火地低吼一声。

“啪!”电灯关上了。

一片黑暗。

汽车灯照出的雨丝像是无数的细针,扎在地面上,溶化开去。

大雨落在不同的地方,敲击出不同的声音,和脑中残存的海洛因一起作用起来,发出嗡嗡的耳鸣声,像有苍蝇在飞过,可是我找不到它。我浑身冰凉,只有脑袋是热的,滚烫着,燃烧着,冒着蒸汽。

一个女人手里提着鞋子,在雨幕和汽车中间跑了过去,她赤裸的双脚在水洼中冲过去,溅起一路的水。她的裙子被淋得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汽车的灯光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姿。

轰隆。

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床垫上,没有重心,没有方向。

而那栋纯白的宫殿就在前方若隐若现,在雨水的冲刷下越来越眩目起来,我摇摇晃晃地向它跑了过去。

――唰――

一辆汽车在我面前疾驰而过。

“妈的!找死啊!”

抹抹脸上被溅到的脏水,抬头再看时,宫殿不见了,我有些悻悻的,对着跑远的汽车比了个中指。

嘴里的烟早就没了火,软绵绵地呆在那里,渗进了些雨水,含在嘴里咀嚼时有一种发霉茶叶的味道。把烟渣费力地吞了进去,胃里一阵翻滚,我扶着马路边的垃圾桶,吐了起来。

冷,从脚底开始,到小腿,腹部,胃,心脏,直到牙齿,全部发着抖。

我突然笑起来,抱着那个熊猫式样的垃圾桶,无法遏制地笑起来。

突然地,雨的细针没有再光顾我的身体,世界安静了。

慢慢地抬头,我看见了一把蓝色的式样普通的雨伞,而这把伞的主人正一脸震惊疑惑不安地看着我。

他犹豫地问:“你……不是黄以安么?”

2.爱人啊,路上到都有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

窗子玻璃雾气蒙蒙的,滴下雨水在上面,就画出扭扭曲曲的痕迹。

我呼吸着温暖的空气,眼睛的焦距还没有对齐,女人歪曲的身形在眼前不停地摇动。

“LOUIE,你很累吧,要不要再睡一会?”

女人冲着咖啡,递给我一杯。

“喝咖啡吧,能解酒,没事不要喝这么多酒,开车都容易出事。”

浓郁的苦味让我翻胃,还是一口喝了下去,清醒多了。

“不是我说,你老和那帮家伙凑在一堆,以后总要出事,哪天被送到里面去了,很难保出来的。”

她坐在床边开始修指甲,眼睛时不时向这边瞟一瞟。

房间关得密不透风,连风声都听不见。

外面的街上有个乞丐蜷在墙角的地方,几个少女嘻笑着走了过去,奔驰的车中扔出一个空的饮料罐。

屋内弥漫着咖啡的味道,让我窒息。

“那我和谁凑到一起去?你男朋友?”

女人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尴尬地伸到脸边,撩起一缕头发。

“别提这些了。LOUIE,你是不是觉得闷,要不我们下个星期出去玩玩?”

“再说吧。”

我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哭着,不知是上演着哪部八点档的肥皂剧。关上电视,屏幕上映出女人的脸,似乎有些生气。

“LOUIE,你别不知好歹,我给了你多少你也有数!”她忿忿然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又走回来,扔了一个白白的东西到我身边。

“昨天那个家伙给你的!”

一张揉的几乎看不见字迹的便笺纸,上面几个弯曲的符号。

“1:,ART”

那个家伙还是这么懒,字都不多写几个。

点燃一支烟,看着青灰的痕迹在空气中上升,就在烟雾缭绕中,我那海边的白色宫殿又出现了。我甚至看见了它内部的构造,纯白墙壁上挂满中世纪欧洲的美油画,大厅的中间摆着一架钢琴,透明的。从敞开的窗子看出去就是宫殿中间的庭院,一片绿的草坪。

我把香烟摁熄在桌上。

我坐在唐的面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褐色的桌子上面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也许有我几年前留下的印记。

唐从进来后就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水。黑色整齐的短发很服帖地盖着他的脑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衬出一股书卷味,似乎真的要印证什么身份似的,他的手边还放了一本《西方宪法学》。正派的优秀大学高材生形象啊,和这里的气氛真是不适合,我猛地吐出一口浓烟。

ART的场地中间已经摆好了乐器,每一天的例行表演终于开始。

“我们是HOPE!希望大家喜欢我们!”

很年轻的声音,吉他,贝司,键盘,鼓,全部响起,声浪像海潮一样澎湃,然后加入的是主唱的声音,很稚,也很有爆发力。那个年轻的男孩子大约不过十五六岁,挑染的一头蓝色及肩长发,紧抱着话筒的身体看上去很瘦小,和他那爆发力强烈的声线形成鲜明对比。

“他很像以前的你。”

唐突然说话了,他的手指习惯性地在桌子上打着节拍。

但是那个吉他手不像你,我弹了弹烟灰,绚烂的灯光在主唱的脸上流转,照出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年轻的,充满渴望的眼睛。

“以安,你最近过的好么?”

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他还是这样,无论要问什么问题,做什么决定,总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和犹豫,然后用一些其它的话语来开场,最后才能进入主题。几年前也是在ART,他头一句还说着“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很正点呢”,下一句就成了“以安,我想回家,我不干了”。

我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很刻薄的那种。

“不会比你这样的优等生好。”

唐突然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他轻轻点着头,拿起水杯喝水。

“你还是老样子,那我就放心了。”

老样子?唇齿之间似乎有一种瘴气在悄然蔓延,我打了个呵欠,好困,这是吸毒者特有的一种疲倦,唐不是不知道的,我和他玩BAND的那段日子,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乐手。当时他说,我们不能和他们一样,我们是要成名的人,是有未来的人。我们抛弃了家庭,抛弃了学业,只为了拥有另外一种未来,也确实曾经出过小小的名气,ART成了我们的天下,有段日子甚至不戴墨镜出去就会被歌迷缠上,那样的年轻和骄傲,却碰不上真正出道的机会。然后他对我说,我累了,我要放弃。现在呢,我坐在这里,抽着烟,喝着酒,面前坐着曾经辉煌的吉他手,没有任何人来骚扰我们。

谁还认识谁啊?

唐看着我手臂上的针孔,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以安,如果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吧,毕竟她是你妈。”

啊?手里的烟一下子掉了下去。

“她?她还没死啊?”

我有些惊讶,而唐则有些责怪地看着我。我讪讪地笑笑,抽出了一根新的香烟,点燃。

其实我没有必要面对他的责怪,并不是我不要她,而是她不要我。或者说,是我们互相抛弃了彼此。所以,乐队解散时,唐回去继续当他的乖宝宝,而我,留在这里,慢慢腐烂。

唐似乎觉得有些热,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擦汗。一块很白净的手帕,左下角还绣了一朵小小的牵牛。

“女朋友的?”

“啊,是的……”他有些错愕,赶忙又把手帕塞进口袋。

紧张什么啊?我冷笑,都分手快三年了,又没人要你守节什么的,我自己不也一样?

不过,女朋友……我好像没有那种东西呢。

心情开始糟糕起来,有股恶气在胸口徘徊不散。

HOPE的表演结束了,再上场的是一个不停扭动腰肢抖动胸部的女人,姿色太差,很没劲。我站了起来。

“没有别的事情,我走了。”

不准备理会他的回答,我径直走向ART的大门。

“以安!”唐在后面叫着。

我冷漠地回头,拿出口中的烟,斜着眼睛看他。

“那个……”他犹豫着,停顿了一会,“昨天那个,那个女人,是你的……嗯……爱人?”

爱人?我想了一会,然后笑了。我和她,一个买一个卖,各取所需,居然还能得到爱人之称。

我摊开双手,摆开一个一百二十度的角度,抖了抖肩膀,冲他潇洒地吐一口烟。

“爱人啊,路上到都有。”

“WE CAN LOVE JUST ONE NIGHT!

WE CAN LIVE JUST ONE NTGHT! ”

还是那个劣质的歌手那种毫无建设性的声音。

“你们老板有没有品味啊,怎么不换一个唱歌的?”我皱着眉头问良。

良笑着摇摇头,他从吧台后伸出一个小手指。

“他是老板的这个,老板疼他疼得可紧呢。”

良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酒杯,把小麦嘴中的大麻烟扯了下来。

“最近查的很严,别给我惹乱子。”

小麦嘴里唠叨着低低骂了两句,冲着舞台打了个口哨。

“那小子唱的真他妈的烂毙了,LOUIE,要不要上去告诉他什么才叫做唱歌啊?”小麦笑嘻嘻地怂恿我。良沉默地擦着杯子。我一口喝完了杯中的披娜卡娜塔。

“良,我今天见了唐。”

他没有抬头。

“哦,然后呢?”

我看着他擦拭杯子的手,那些手指修长而漂亮,是长年碰触琴弦的手,现在却天天和酒瓶酒杯打交道。良以前总喜欢在练习之后调酒给大家喝,没想到当时那些喜好成了他现在混饭吃的工具。

良把一个空酒杯放到台上,碰撞出一个干脆的响声。

ANN怪叫着跑了过来,扑到我身上抱住我。阿松跟在她后面跑来,被几个跳舞的人挤的跌跌撞撞。他跑过来,一把拽住ANN的手臂。

“你不要老是招惹LOUIE,你没看见LOUIE很烦你吗?”

“再烦也没你烦!”

ANN紧紧抱着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把她嘴里的酒吐进我的嘴里。她涂着很厚的紫色口红,一股怪怪的口红味和威士忌一起流进了我的咽喉。

“混蛋!你做什么!”阿松嚷了起来,刚向前迈了一步,就踉跄着碰翻了小麦的啤酒,杯子也打碎了。小麦不耐烦地狠狠推开他。“要打架出去打!出去!”

“是啊,滚出去,滚出去!”ANN大声叫着,“小心你那堆放在垃圾堆旁边的烂画,别被乞丐当成宝贝拣走了!”

阿松恨恨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走了出去。

“你们又在玩哪出戏啊?”

良给小麦换了一个杯子,又给ANN加满了酒。ANN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揉揉太阳穴,含着一块冰块,冰凉而刺痛的感觉迅速窜上我的每一根头部神经。有风从半开的大门吹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

“秋天要到了,好凉。”

“什么?”

“我说要到秋天了。”

“秋天比现在冷多了。”

良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一排空酒杯。

3.触手可及的,都是幸福

“那个时候天比现在蓝,阳光是免费的,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年轻,拥有一切的可能性。”
电视上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好像是电视台在搞一个对摇滚歌星的采访,回忆他以前的生活。
“这么说,比起现在,你更加喜欢以前的生活么?”
“不。”歌星微微笑着,对着观众张开双臂,“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触手可及的,都是幸福。”

“啪!”我打死了爬在电视机上面的一只蟑螂,它的肚子里面流出黄色的体液,粘在书上面。《高中物理》封面上那朵绿色的叶子被黄色的痕迹沾染了,看起来像被毒虫腐蚀了一般。我把它扔到了地板上。
良光着脚走进来,一脚踢开那本书。
“别乱踢!我还要还给别人的!”我吼起来。
他坐到我身边,打开一罐啤酒。
“他经常找你?”
“跟你没关系。”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声,“别他妈怪里怪气的,你他妈想跟他滚到一堆去就趁早说!”
我猛地转头,一拳打在他的胸口,良嘴中的啤酒全部吐了出来,喷到我身上。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你有资格管我!”
良毫不客气地回了我一拳,正好打在我的左脸上,身体顿时飞了出去,撞到墙上。有些咸咸的腥味的液体流出我的嘴角,里面好像破了。我勉强站起来,冲到洗手间去漱口。良在外面静静地抽烟,过了一会,走到门口来。
“对不起,LOUIE。”
我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左边的脸肿了起来,倒也不至于太严重,眼圈是黑黑的,通宵玩乐的结果,头发长得有些长了,盖住了脖子,但是懒得去剪,以前有个半吊子诗人说我长头发更有魅力,有一种颓丧的美丽,去他妈的颓丧,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条等死的臭鱼。
“LOUIE,不要和她住一起了。”良靠着门抽烟,话语有些含糊不清,“搬过来吧。”
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过客厅,瞟了一眼那放在角落早就蒙上灰尘的贝司,然后,打开大门走出去。
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良在楼上踹门的声音。

女招待的手很白,而且细长,相信是一块弹键盘的不错材料。这只手把一杯冰奶茶放到我的面前,然后微笑着说:“先生请慢用。”很职业的那种。
奶茶?我冷冷看着面前的那杯溷浊的液体,当我没断奶啊。
唐呵呵地笑笑,“这里没有酒,委屈一下吧。”
我看看四周,高等学府门外的茶坊,坐满了天之骄子,个个都神清气爽的样子。我闷闷地拿出一支烟来抽,还没点火就被唐拔了出来。
“这里禁烟。”他笑得很温和。
我眯起眼睛,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一个月以来,几乎每天都要把我叫出来,有时是散步,有时是买书,要不就喝茶,但从不谈什么事情,只会七扯八聊,再要不就是塞给我一堆无用的书,他有病啊?不过,尽管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每还是出来的我,是不是更有病呢。
我再抽出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燃它,吸一口,吐出来一串韵味十足的烟圈,然后挑衅一般地看着唐。周围的学生不禁侧目相望,露出了鄙弃的神态。唐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拉住我的手,“算了,我们出去吧。”

城市的秋天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那些黄中泛红的枫叶,并不觉得多么美丽,这种颜色让我想到有时注射海洛因后吐出来的污物。那栋白色的宫殿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样丑陋的城市。
我走在前面,唐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以安,我给你的书看完了没有?”
那本沾着蟑螂内脏的书么?还没翻过,翻过了也看不懂,我叼着烟摇晃着。
“以安,要我给你其它的相关书籍么?”
“如果现在准备的话,明年春天你就可以申请复学。进度掉下来也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还有点信心,可以帮你……”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
“唐,你要养我么?”
他愣住了,停住了嘴,看着我,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似乎要说些什么。

“唐!”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沉默的气氛打断。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轻盈地跑了过来,很素净的一张脸,没有什么动人之,也没有什么让人感觉不舒服的地方,简言之,平凡至极。
唐的表情慌乱了一下,女孩子很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微笑着,然后看看我,一脸的好奇。唐似乎有些不安,他收了收女孩抱住的手臂,但没有挣开。

“不介绍一下么?”我扬扬下巴。
“嗯……她是夏露,我的同班同学。”女孩子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他就加上一句,“也是我的女朋友。”
女孩子笑起来,一脸的灿烂骄傲纯净无邪。
“他是黄以安,嗯,我的……嗯,好朋友。”
我也笑了起来,一脸的尖酸恶毒刻薄轻佻。
“唐,你现在的口味怎么变了?”
“以安!”唐似乎意识到我会说什么,赶紧阻止我。
“你以前不是一直对大波细腰的女人有兴趣么?怎么,现在换成青菜型的了?”
“以安!”
我看看那个脸色有些发青的女孩,对着唐挥了挥手。
“不要再见了,优等生。”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手机却响起来,开始准备不理它,它就一直响个不停,唐的号码在上面使劲地跳跃着。像对待仇人一样,我恶狠狠地抓住了手机,极其粗暴的吼起来。
“干什么!”
“以安,你听我说,我是为你好,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够把自己毁了呢。”
“不要你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脸上今天还有伤,谁干的?还有,我不是说过不要去碰毒品的么,那种东西对你没有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能不能过得好一些,让我也安心一些?”
“唐宇!”我把他的名字说的咬牙切齿,几个跳舞的女孩子都停了下来看着我,“这些和你无关!”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以安,你恨我么?”
恨么?我握着手机慢慢从柜台边滑坐下去,恨么?不知道了。
以前是恨过的,恨他夺走我的一切希望,毁了我们共同的宫殿。恨不得杀了他,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恨他恨到想要自杀,不仅恨他,还恨所有人,所有东西。可是,现在呢?眼前一片都是模糊的人形,不停地晃动,我那美丽的白色的宫殿啊,它正慢慢地崩塌下去,柱子,墙,桌子,地板……恨么?

“唐,你要养我么?”
预料之中的沉默。
我屏住呼吸,死死捉住那支手机,像海中握住的氧气筒。
好像过了很久,有人把手机从我手里抽了出去,他对着手机说:“去你妈的!”
我坐在地上,看着良,他把手机“啪”地扔在地上,一脚狠狠地踩了上去。
他问我:“LOUIE,要喝披娜卡娜塔么?”

我说“要”,然后接了一句,“去他妈的。”

ANN说她要结婚的时候,小麦把一口威士忌全喷了出来。
“靠,你?和谁结婚啊?你钓到有钱秃顶肥胖的老头子了?”
ANN的脸色突然一黯,然后又很平静地笑笑。“没办法,孩子都已经有了,他又不想打掉。”她指了指阿松。
“他?”小麦嘴里的冰块都被喷了出来,“你们什么时候搭上的?”
ANN翻了个白眼,“这个你别管!”
“喂喂,你确定这个孩子是他的啊……”
“小麦!”良冷着脸看着他。
小麦讪讪地打了个哈哈,ANN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他的?”她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冲着阿松开始吼,“就跟你说了这个孩子八成不是你的,你还要我把他生下来!怎么?养杂种很有趣啊?你干嘛要和我结婚啊?你养的起我么?你自己都要养不活了!”
她的手微微抖动着,肩膀也在不停地耸动,她艳丽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阿松涨红了脸,走过去紧紧握住ANN的手,他几乎是颤抖着说话。
“我,我会养你的,还有孩子,不管那个孩子是谁的,我都当他是我的。”
小麦转过身体冲我笑笑,做出一个呕吐的姿势。
“我以后会拼命画画,再也不吃迷幻药,还有,如果钱不够我就去打夜工,听说现在码头干活赚的钱很多。我们可以租一间小公寓,以后攒了钱可以买一间大一些的房子,你不是喜欢狗么,我们可以养一只棕色的小狗……你相信我,我会有钱的,我会好好待你的!”
这几句话似乎耗尽了阿松一辈子的勇气,他的脸红的冒火,站都要站不住了。周围有几个人冲着他吹起了口哨,小麦狠狠地瞪了回去。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啊?你这么没出息……”ANN叫着叫着,突然哽咽起来,眼泪慢慢流下来弄坏了她的浓妆,她捂着脸,大哭起来,阿松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
良递给了她一杯玛格丽特。

想知道几点钟,却突然发现手机才被毁掉,不知道女人回去没有,钥匙不知道丢哪去了,八成只有蹲在外面等的份。
走在夜晚的马路上,城市独有的黑夜交响曲再奏起,喇叭声,引擎声,煞车声,工地的声音,叫卖的声音,拉客的声音,声音的洪流如幕布一般,轻轻盖落……城市的河边,听不见虫子的声音。这样吵闹的城市中,没有安静的居所,这样肮脏的城市,没有纯净的天空,四寻找,也找不到我的宫殿。

那个时候天比现在蓝……
我想起了那个歌星的台词。
清清喉咙,像朗诵诗歌一样背诵起他的台词。
“那个时候天比现在蓝,阳光是免费的,更重要的是,我们都年轻,拥有一切的可能性。”
我竭尽所能地向空中伸出双臂。
“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触手可及的……”

触手可及的是什么?
拥抱住的,是十月冷冷的秋天。

.破碎的总是破碎的

女人递给我一样东西,是最新款的名牌手机,银白色的外壳,荧蓝的屏幕,小巧玲珑,看起来就是价值不菲的样子。
“你的手机掉了吧,我重新给你买了一个,还有这个……”
她又拿出一个细长盒子,法兰绒的外套,中间镶着两颗金质的心,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块手表,黑色流线型外壳,围绕边缘的细碎亮钻在灯光下折射出眩目的光芒。手指触碰上去就有种透彻心扉的寒意,像早春初融的雪水。曾经听人谈起过这种手表,叫做“1YEARS”,蕴含恋人感情万年不变,两人永恒不分之意,价格也正好一万元整。
我笑,原来我可以被如此明码标价。

“不戴表容易错过时间,也会错过很多事情。”她的手指夹着一支细烟,十指上都涂满彤红的指甲油,她张嘴,吐出一串烟圈,“错过了的事情就算后悔也是来不及的,所以,最好不要让自己后悔。”女人的眼睛半眯着,像寻求猎物的幼狼,很美丽的一种野兽。
香烟的味道抓挠着我的胃壁,一阵阵地抽痛。

“啪!”
那块表被我狠狠地砸在地板上,撞击出响亮的声音。女人的手指抖了一下,烟灰弹落下去,壮烈牺牲。
墙上挂着钟,不停地走动着,“滴答”“滴答”。
隔了多久?一分种?两分?
拾起那块表,依然在走动,“滴答”“滴答”,白底黑针,清清朗朗,表面上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不愧是高级表,摔都摔不坏。”
“这个是当然。”女人吁了口气,手指爬上我的肩膀,“我怎么能送差劲的东西给你呢?它是不会破碎的。”
“注定完整的东西总会是完整的,而破碎的总是破碎的吧。”我微笑着戴上那块表,大小刚刚好。
“……LOUIE,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哲学家啊。”她大笑,扔掉香烟,抱住我的脖子,“现在,吻我吧。”

经常地,我会坐在酒吧里打量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也是因为没事可做,职业爱人兼混混的生活让我的时间变得充沛的多余。每天在酒吧里可以碰到很多人,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充当着彼此的路人甲,路人不会为路人停下来,所以我们每天遇到的路人总会不同。
如果一个人只是为了另一个路人而停留,那么,这种情况叫做“一见钟情”。而我身边的一见钟情和爱人一样泛滥着,也许是时代变了,可以和一见钟情打上等号的代名词成了“一夜情”。
有一天翻杂志时,突然看到一条注解,说爱情是一种产生于两个人之间的持久而真挚的感情,我在书店里笑到喉咙发痛,被老板赶了出来。
这里到都有爱情,甚至可以贩卖。
只是――没有人是真正需要另一个人的。
我们只是彼此的路人甲乙丙丁,不需要刻意去抓住什么,也抓不住什么。

周围的事物渐渐改变了原貌。
人改变了――
街道改变了――
这个世界也改变了。

这种改变的速度太快,把我远远地抛在后面,
越抛越远……

“哇靠!好拽的表啊!”小麦指着我的手腕大呼小叫着,他头顶的黑发长了出来,和四周的金发映衬着一起看,像是麦田中间突然拱出的一块停车场。
“真的是很漂亮啊。”ANN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苹果汁,知道她怀孕之后阿松就不准她喝任何酒,ANN为此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很久,但还是乖乖喝着良榨的果汁。“女人给的么?吓,她出手还真大方。”
我把表摘下来给她看,她很兴奋地一边抚摸着,一边打掉小麦伸过来想拿表的手。虽然还是喜欢瞎嚷嚷,ANN的脾气倒确实收敛了很多,不知道怀孕的女人是不是都会和她一样。

“ANN,你们具体日子定在哪一天?”良也挤了进来。
“还有什么哪一天啊?过一天是一天呗。”ANN无所谓地翘起腿,“那个家伙哪有钱搞什么婚礼啊,他今天去找工作了,还不知道成不成呢。”
“是啊,搞什么结婚啊,住一起不就OK了~想分手的话简单多了。”小麦打着哈哈。
“不行,对孩子不好。”良的表情很难得的认真,“不管怎样,证还是要去拿。”
“知道了,知道了。”ANN笑着摇摇手,把手表递给我,“再怎么拿证还是抵不上LOUIE的手表炫呢。”
我没有接它,“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三个人都愣住了。
ANN最先笑起来,“我戴不成呢,是男士表。”
“那就给阿松戴,当我送你们的礼物好了。”

小麦发出羡慕的啧啧声,“收下吧,ANN,送上门的好礼物耶~”
ANN有些迟疑,良突然说了话,“收下吧,这是LOUIE的心意。”
她终于笑着收下了,我心里有些高兴,毕竟“1YEARS”这种东西比起我更加适合他们。

ANN靠到我身上,像往常一样抱住我的胳膊,“LOUIE,小孩子生出来以后帮我起名字如何?”
“拜托,饶了我吧,我可不会这个。”
“可是我想要你取嘛~要不就用你的名字叫他如何?LOUIE,你的名字是什么啊?我还一直不知道呢。”
……
――以安,你的名字是取的我和你爸爸的名字,“以晓”的“以”,“平安”的“安”。
――以安,我的名字叫唐宇,唐朝的唐,宇宙的宇。
――以安,你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以安,我要离开了,我累了。
――以安,我们还是散了吧,唐都走了,你又这样,我们也没什么好混的了。
――以安,想死的话,不要在这里,也不要用这种钝刀。
――以安,这是我的女朋友。
――以安……
……
“还是免了吧。”我讪笑着拒绝了她,“那种名字太晦气了。”

坐在杂物房里,我发现房间比以前干净很多,连只苍蝇都找不到。靠着沙发坐下,我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摇滚世界》,立刻把它丢到一边。
“喂,良,有什么好货么?”我踢踢正在整理空酒瓶的他。
“没有。”他的声音闷闷的。
“你在闷骚些什么啊?”我有些不耐地揉揉头发,虽然还谈不上是瘾君子,但是打过几海洛因之后对它还真是有些念念不忘。
“以后不要再打那个了。”良转过头来,一本正经。
“干什么?你从良了?”我不屑地眯起眼睛,“别忘了当初是谁教我打这个玩意的。”
“那是因为你非要打不可!你去找别人的话,我会不放心。”义正词严。
不放心?打个海洛因谁来还不是一样?我终于爆发了。
“够了,你不要就算了,我找别人去!”

准备甩门出去的手被良猛地拉住,他力气一向很大,我被他拉回到怀里,他的头靠着我的肩。
“以安……不要再这样了。”
――以安,我不是说过,不要碰毒品的么?
“妈的!”我一拳打上良的脸,“不要喊这个名字!我跟你说过的!”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一丝血迹,一把抓住我的前襟,我几乎要不能呼吸。我以为他要狠狠揍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狠狠地看着我,眼睛中间的琥珀色很冷酷,让人有些发寒。
“你打还是不打?一句话。”我猛地推开他,走到门口去,虚张声势地一脚踢开门,做出要走出去的样子。
良撇过脸,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装海洛因的锡箔纸包,开始准备注射的前期工作。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低低骂了句什么,然后拿出一支烟抽起来,是大麻。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个的?”
“……是小麦的,他戒掉了,都给了我。”

海洛因的溶液在打火机的火苗上沸腾,小匙子下面被烤得黝黑发亮。

“喂,良。”
“什么?”
“一直在堕落的……只有我们两个么?”

吸毒,酗酒,做爱……
头重脚轻地生活着,梦呓着,体内的血液和毒品一起共鸣着,张狂地肆虐着每一个细胞。
女人买了很多玫瑰摆在房间里,浓烈的香总可以和我身上的毒品因子一起作用,挑动我最高的欲望。
做爱,酗酒,吸毒……
红色的玫瑰快要凋零时,味道尤其浓厚,那些朵就像腐烂尸体发出来的孢子,又像是一直不停,不停增值的癌细胞,等着聚积够了,就会一起发作。
头脑,嘴唇,心脏,手脚,燥热着,腐烂着,发出臭哄哄的味道。

日子,一天一天。
白天,黑夜,分不清界限。
伸出手去,抓住的不知是空气还是幻觉,全部都是轻飘飘的。
我再也没有看见那栋纯白的宫殿。

小麦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醉醺醺地把锡箔纸上的海洛因聚成一堆。
“不好了!阿松出事了!”他气急败坏。
“出事?”我呵呵笑着,猛地打了个酒嗝,“他被炒鱿鱼了?还是ANN又离家出走了?”
“LOUIE,什么时候了,你还……”小麦的声音像是哭了出来,“阿松快要死了!死了啊!”

啤酒瓶上的金发招牌女郎笑得一脸妩媚,对着我,和提着便当刚刚走进门的良。

5.只是一夜的豪奢快乐

很小的时候曾经住过一栋白色的房子,两层楼,并不豪华,加上佣人一共也才三个人住里面。那时候的妈妈总喜欢收拾屋子,把每一间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客厅中间弹钢琴。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接触音乐,从莫扎特到贝多芬,从李斯特到舒曼,再到勃拉姆斯。
妈妈最喜欢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每一天都要弹奏。白衣的女人坐在午夜的钢琴旁,演奏着晚间的情歌,只是一朵在等待中蹉跎岁月而慢慢凋零的。
几乎没有怎么见过爸爸,他总在我入睡后到来,醒来前离去,懵懂之中,只依稀记得是一个并不高大的男人,眉角间有些泛白。
也并不是特别想念他,苦苦想着他的人有妈妈一个就够了,我没有必要去抢这件事情来做。小小的我很忙碌,忙着弹钢琴,忙着喂鸽子,忙着在白色的房子内自己和自己捉迷藏,那栋小小的别墅就是我的整个天堂,是孩子心目中最完美的宫殿。我是王子,妈妈是皇后,佣人张姨是侍女,而那个隐形人一样的爸爸则是为了讨伐敌国不能回家的国王。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也或者是六岁,记不清楚了,我和妈妈离开了那座宫殿,因为黑色女巫突然出现,她说她才是国王真正的皇后,而妈妈只不过是一个被国王意外拣到的灰姑娘。我以为国王会带着骑士赶来,赶走女巫,让我们回到宫殿去,可是,他没有出现。
还记得妈妈当时拉着我的手,只带着一个小小的箱子,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那栋宫殿的样子,她的眼中充满了依依不舍。
“妈妈,我们要去哪里?”
我问她,女人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没听见,她的手把我的手握到发白。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妈妈跟着爸爸走的时候还只不过是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她抛弃了所有包括自己的家庭,可是爸爸最终没有给她想要的任何东西。
她始终是个灰姑娘,获得的,只是一夜的豪奢快乐,一到十二点,就被打回原形。

也是在那时认识了唐宇。他是个住在外公家隔壁的小孩,比我大三岁,很老实,经常被我骗。妈妈回到老家后过的并不好,连带我也经常被外公骂,直到我十二岁外公死去为止,他都一直有揍我的习惯。每被外公揍的时候,妈妈都是木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看,冷冷地看着我,几乎像是看着仇敌一样的目光。
唯一在我挨打后来安慰我的只有唐,而我也会毫不客气地趁机抢走他的零食和玩具。记忆中的他,总是那么傻傻的,呆呆的,脸上带着一个乐呵呵的笑容。连我撕掉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并对他说“跟我一起出去玩音乐吧”,他仍然笑得一脸开心的样子。
走的时候无牵无挂,没了我,妈妈大概可以找个好男人嫁了,毕竟她还是很美的女人,虽然我不爱她,她不爱我。

良是最后一个进我们乐队的,很好的贝司手,脾气差的程度和他的技术成正比例,不过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是队上最任性的一个,经常和他吵架,打架,一旦惹出麻烦了,所有的烂摊子都由唐来收拾。也许唐是因为已经腻了忍受我的任性才离开乐队的也不一定。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忙着打工,练习,表演,很辛苦,也很快乐。熬啊,熬啊,我们都相信可以熬出头。
有一天翻一本旅游手册,看到法国那一面时,见到了一座白色的城堡,也许是以前皇族的宫殿,那样的白色,白到纯净无邪,立刻让我想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白色房子。
――以后发达了,我一定要把这个宫殿买下来。
当时我这么说。
――好啊,没有问题。
唐笑得非常快乐。
――你们白痴啊,那个是国家文物!
良很不屑地翻翻白眼。

唐提出离开的时候,其实乐队也已经是支撑不下去了,光有梦想和实力是远远不够的,缺乏机遇始终让我们步步难为。只是大家都不提出离开,是为了坚持吧,是因为不甘心吧,虽然早已超出自己的负荷。现在想想,唐的离开也许给了所有人机会,让大家都有了不再勉强的理由。
所以,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当年的母亲何尝不是如此?也许她早就不爱爸爸了,可是她不甘心啊,也许她早就后悔了,可是她回不去了啊,一直坚持到遍体鳞伤,一无所有。
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
唐后悔了,那是因为他有可以退回去的地方,而我,无路可退。

大家都走光的那天,我割脉自杀,水果刀很钝,血流的很慢。良走进来的时候,血才流出来一小滩而已,他叼着烟,眉头抬都不抬。
――喂,以安,想死的话,不要在这里,也不要用这种钝刀。这是我的公寓,我可不要警察怀疑是我蓄意谋杀。刀的话,我有新的,要不要我借你?
骗人的家伙。
等我真的晕过去之后,他依旧把我送进了医院。再以后的事情就变得很模糊了,再之后的日子也就那样了,以安彻底死去,只剩下LOUIE。

我的白色宫殿,只能出现在我的梦中,而且它不会是这样惨白不安的颜色。
我看着头顶的天板,这样想着。医院的天板总是那么白净,过于白了,和海洛因一样,都是死亡的颜色。
身边的ANN两手摆在腿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像是在上课的好学生,从进来时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有好几个小时。小麦坐在地上,身上还有血迹,是他把阿松送来的,大概是因为太累,他靠着长椅睡着了,黄色的发尖上沾满了尘土。良靠着墙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小麦说阿松的亲戚八百年前就和他断绝了关系,联系也联系不到。
安静,太安静,头脑里面一片空白,我努力去想一些东西,却怎么也想不出来,越来越焦躁。
拿出一根烟来抽,却被良夺去,捏熄了,扔进垃圾桶。想骂人,却没有力气开口,酒精和毒品的后力还没有过去,整个人懒洋洋的,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睡着的那刻,急救室的门被推开,白衣的人们走了出来。ANN迅速站了起来,不小心踢到小麦,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最前面的医生戴着白口罩,眼镜上反着白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神圣无比,像是教堂里面的神像一样庄严肃穆,而我们都是罪人,等候着他的审判。
他重重地摇摇头。
“我很遗憾。”
我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ANN也一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医生们从她身边走过去,她一动不动。
小麦轻轻喊她:“ANN……?”
她没有动。
过了很久,她慢慢地坐回到长椅上。她脸上的妆没画完,口红有些歪,涂出了嘴唇的边缘,假睫毛只戴了一个,现在有些脱落了,挂在睫毛上,看起来很滑稽。
“啊。”她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站了起来,“糟了,家里饭锅的插头还没有拔。”
我们看着她。
她焦急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又沉默地坐下去。
她眨巴着眼睛,慢慢地,几滴眼泪流了出来,在扑满粉底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假睫毛落了下去,粘在她的鼻子上,轻抚着那不停抖动着的嘴唇。
她哭了起来。
小麦低低地骂着“妈的”。

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口袋,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那块“1YEARS”,阿松就是为了不让这块表被抢走,才被一个小混混捅了一刀,正好扎在心脏上。
一刀而已,他的运气实在是不好。
明晃晃的表躺在我的手心,光洁得没有一丝裂痕,边缘上有着一些红色,是血,渗进了表的缝隙里。

“那些家伙一定是GUN的人,我跟他们拼了!”小麦大概是酒喝多了,说出了他平时怎么都不会说的话,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立马就要冲出医院去搏命。
“少扯蛋,这种事情交给条子就好了,你别他妈地给我搅进去!”良的心情非常不好,他抓住小麦的衣领,一把把他推攘到椅子上坐下。
几个白衣天使走过去,露出鄙弃而厌恶的眼神。

人都死了,为什么表还活着呢?
“1YEARS”――实在是太沉重的承诺和负担,本来就不是人类可以接受的等待。
“啪”――放在右手心的表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了墙壁,撞击上去,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震荡着医院安静的空间。

所有人都看着我。良,小麦,医生,护士……ANN也抬起了头,满脸纵横的泪水把她的美貌摧毁得一干二净。
红色的液体顺着我的指缝溢出来,流下去,碎裂的感觉真实地在我手心刺痛起来。我抬起手,那个沾满血的物体按照地心引力定律自然下落,掉到洁白的地板上,水晶的表面散得东一块,西一块,指针也落了出来,安静地躺在地上打着旋。
我满意地笑起来。
“看,果然还是会破碎的。”

6.原本就没有哭泣的理由

地铁里灯光闪耀。
刺耳的喇叭声和郁积在胸口的酒气让我想呕吐,而毒品的余韵让我站不住脚,我的身体跟随着列车的旋律不停地摇晃着。小麦靠在车门旁边的柱子上灌酒,地铁到站时,他突然捂着胸口吐了起来,乘客们纷纷从他身边逃离开去,他支撑着坐到位子上,顺手从置物架上扯了一张报纸来擦嘴,酸臭味飘满了整个车厢,人们纷纷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
“混蛋!”小麦咒骂着,用酒瓶敲打座位,砰砰响起来。
良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外。一片漆黑。也只有地铁的窗外会是如此,无论白天黑夜,始终黑暗笼罩,不会给人任何想象和希望的空间。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所有的感情都像地铁一样在黑暗中悄然潜行。

很小的时候,有一在半夜醒来,光着脚出去找妈妈,走到妈妈的房间时,就听见里面传来她的哭泣声,还夹杂着男人低低的哀求。
“唉,我当然是最爱你的。可是,我家里那边的还暂时无法解决啊,你就先委屈一下吧。你和以安才是我最疼的人,你放心,相信我吧。”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许诺和誓言并没有给我带来安全的感觉,反而让我感到更加害怕。后来,就养成了半夜里一旦醒过来就再也无法入睡的习惯。每醒来时,看向窗外,一片漆黑,莫明地,就产生一种安心感,真实的黑夜比虚伪的承诺要可靠得多。再之后,和唐在一起,每我醒来时也会把他闹醒,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的黑夜,然后就开始谈论音乐,未来,不知不觉就又睡着了……

上车的人群中间出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孔,那样平凡的面容,洁白而干净,在看见我的一霎那,脸色变得越加白了。她踌躇着想要下车,却被后面的人们簇拥着挤了上来。洁白手帕上的牵牛啊,我故意眯着眼睛看她。
她咬着嘴唇,不安地撇了我几眼,走向车厢内离我最远的位置坐下来,正好坐在小麦的旁边。小麦醉醺醺地抬起头看着她,后者紧张地向一边靠了靠。
“滚开!丑八怪!”小麦突然吼了出来,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慌忙逃离。
心头突然生出想要恶作剧的念头,我抓住面前跑过去的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做出要拥抱她的姿势,她尖叫着挣扎起来,那音量盖过了喇叭声。
她手里的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全部散落出来,唇膏,纸巾,钢笔,笔记本,还有一本厚厚的《西方宪法学》。
那本高贵的书刺激了我的神经,我猛地扳过她的脸,吻上她的嘴唇。她惊愕得闭不上嘴,我趁机侵入她的口中,尽情肆虐那纯洁的舌头。她拼命地摇着头,我抓紧她的肩膀,她的手指使劲抓挠着我的手臂,留下了道道抓痕。
这样生涩的反应,难道是初吻?
唐,你把她保护得真好。
我有些嫉妒。
舌尖传来一阵刺痛,推开她,她双眼聚满了泪水,惊恐地向车门逃去,正好到站,她冲了出去,忘记带走她的皮包,也忘了给我一耳光。
我在车厢里放声大笑,把地上的东西踢的到都是,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上,我继续笑着。
身边的乘客都跑到别的车厢去了,只剩下我们三个。
良皱着眉头走过来,扶起我。
“那个女人是谁?”

……
“不认识。”

酒吧里蔓延着迷幻药的味道。最近查的松起来,人们也就放肆了,迷幻药,大麻全部光明正大地使用着,阴暗有人在注射着海洛因,还有人跳着跳着就因为药效发作,晕倒过去。
旋转的灯光下是旋转的人们,他们尽情地扭动身体,挥舞双手。那样僵硬而畸形的动作就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偶一样,只能受控于它的主人,舞蹈,舞蹈,直到发条断掉。

右手上缠满了绷带,那些伤口是“1YEARS”留给我的纪念。
阿松,真的是死了啊。我突然真实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个胆小的三流的街头画家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喝着最廉价的啤酒,不会因为迷幻药而呕吐;不会被ANN拼命地骂,也不会被小麦嘲笑;再也不必去工作,不必去操心房价的高低,不必去当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小麦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吧台,额头上放着一块冰镇过的毛巾,他直愣愣地看着天板。
“LOUIE……”
“嗯。”
“我好累。”
我回过头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小麦的眼睛里面很平静。旋转的灯光在他脸上滑过斑驳的色彩,他的整个身体都靠在吧台上,一动不动,像一块经历了长年风吹雨打的石头。

“LOUIE,我累了……”他闭上眼睛,“你也知道我和阿松是一起出来的,这小子是不出息,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再这么混下去也不是办法……前几天我女朋友给我来信了,嘿,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啊,一直等着我呢。我爸妈好像也原谅我了,说让我回去。以后在乡下地方随便找个事做做,拿点工资,然后结婚,就这么过吧……”
他疲惫的声音回荡在我身边,我抚摸着手上的绷带。
“这样……也不错啊。”
“是么,你也这么想?”小麦嘿嘿地干笑两声,然后叹了一口气,“阿松如果还在就可以带他一起回去,对了,还有ANN……LOUIE,你说阿松这小子是去天堂还是地狱了?”
“……天堂吧。”
“呓?为什么?”
“地狱的魔王不需要那么胆小的人啊。”
“哈哈!对!”小麦大笑起来,“他胆子真的很小啊,小时候还因为看见蛇吓得尿湿了裤子!还有一被几个女生揍的大哭一场,被女生揍耶!还有,还有……”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把额头上的毛巾盖到了眼睛上。
他咬着嘴唇,胸口起伏着,他的手紧紧地按着毛巾,似乎一放开,毛巾就会掉下去。

我问:“你在哭么?”
“没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是啊,为什么要哭呢?
是后悔了么?是想回到从前么?
我没有哭,因为我,原本就没有哭泣的理由。
阿松死了,他只不过是我在酒吧里面熟识的一个人而已,根本就没有多么厚的交情。
一个人是死是活根本无法影响其他人的生活,别人是死是活也不干我的事。
可是亲眼目睹别人的死亡确是如此沉重,亲眼目睹别人的痛苦是如此哀伤。
也许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东西吧。
这种失落感让我呼吸困难了起来。
就像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刺到我的胸膛上,隐隐作痛。

\"HOLD ME ! HOLD ME ! HOLD ME ! HOLD ME !
KISS ME ! KISS ME ! KISS ME ! KISS ME !
BABY!
WE CAN LOVE JUST ONE NIGHT!
WE CAN LIVE JUST ONE NTGHT!
BRING ME TO YOU AND KILL ME !”

那尖锐而拙劣的嗓音让我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拨开重重的人群,大步走上舞台,面对着众人惊愕的眼神,我推开主唱,夺过他手里的话筒。他叫嚷着想夺回,被我一拳打倒在地。
小麦在台下吹着口哨。
“E ON!LOUIE!”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在嘻笑,有人在尖叫。
“唱啊!”“唱啊!”
我抓着话筒,紧紧地,像抓着一个不驯服的怪兽。台下的人们都变成了魔鬼,他们五颜六色,都张着血盆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身后的鼓点还在咚咚地响着。身边的吉他声,贝司声混成一片,震荡着,冲击我的脑海。

――以安,你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离开家乡那一天,妈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并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她只是想确定,她只是想要告诉我,你出去了后就请别再回来,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更加幸福。

妈妈需要的从来不是我,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原本可以一切重来,而我的存在却无时不刻地提醒着她的失足和无法挽回的过去。她眼中的我,只是一头小小的怪兽,固执地攫取着她的生命,蛮横地抢走属于她的一切。
可是,妈妈,如果你能够关怀我,能够依赖我,能够相信我……我会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们原本可以相依为命。

我会给你幸福。
如果――你需要我。

“啊!!!!!!!!!!!!!!!!!!!!!!!!!!!!!!!!!!!!!!!”
我的喉咙扯出一个尖利而怪异的喊声,对着话筒,我撕心裂肺地吼出来。
“啊!!!!!!!!!!!!!!!!!!!!!!!!!!!!!!!!!!!!!!!”
一又一,一又一。
音乐声全部停了下来,人们全都看着我,我像疯了一样拼命叫喊着,发出的是野兽受伤时的嚎叫。
我喊着只属于我的语言,外星语,所有人都听不懂。
右手上的伤口突然痛起来,一阵阵的疼痛渗到心里去。
好痛。
我泪流满面。

台下,无人喝彩。

7.他对着我大吼:“你是谁!”

送小麦走的那天,ANN也来了。
站在站台上,我几乎认不出她。长长的红卷发被及肩减掉,染回成黑色,脸上干干净净,淡妆都没有上。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脸上带着微笑。
“我找到工作了,估计在明年春天之前就可以把生产的费用凑满。”
小麦张大了嘴。
“你……还要这个孩子?”
ANN重重地点点头。
吁了一口长气,小麦挠挠黄黑夹杂的头发,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说道:“ANN,跟我回老家去吧,嫁给我,孩子我也来养。”

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口中的可乐猛地呛进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一脸镇定地拍着我的背。
ANN先是一愣,然后笑了:“别开这种玩笑,你女朋友还等着你呢。”
小麦也呵呵地笑了,有点苦涩的意味:“开开玩笑嘛。”
他们开始谈笑起来,甚至商量着等小麦有了孩子之后来个娃娃亲之类。

送走小麦后,我们找了一家咖啡厅休息。
“孩子,真要生下来么?”我还是有些疑虑,毕竟养一个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ANN以前做“小姐”也没有攒多少钱,现在就算找到了正经工作,想必工资也不高。
“嗯。”她轻啜着咖啡,眼神很坚定。
“可是,你总得考虑一下现实问题,譬如……”
“LOUIE,这真不像你说的话。”她笑开了。
我也笑,我应该说什么话?
我应该告诉她,也许你现在是很开心,但以后一定会后悔,等到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孩子成为了你的阻碍,他只是个怪物而已。你会恨他,你会想杀了他,你会认为早知道如此,当年何必要把他生出来?

ANN看着窗外,她的手指在咖啡杯壁上缓缓游弋。
“你们想想,我会有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我会很辛苦地把他养大,让他进幼儿园,读小学,中学,甚至大学。我为他买书本,为他选衣服,参加他的家长会,帮助他选择专业和课程。然后,有一天他还会带他的恋人来给我看,要我祝福他们。我会参加他的婚礼,听他们在神的面前发誓永远相爱。我可以等待他的孩子出世,我还会照顾我的孙子,听他喊我‘奶奶’……”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等我死之后,我可以毫无遗憾地去见阿松,告诉他,我们的孩子现在很幸福……”
她抹抹脸颊上滑落的泪水。
“你们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么?……这个孩子,我要生下来。”
黄昏的夕阳映在她的眼眸里,慢慢摇曳,若即若离。
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鼓鼓的,他递到ANN的手里。
“那么就生下来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些你先拿着,有什么需要再来找我们。”
ANN没有拒绝,她含着眼泪微笑着,嘴唇有些颤抖,连“谢谢”都说不出来了。

街头有几个人在表演,我忍不住走上前去看。
很年轻的孩子,大概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演奏的技巧非常生嫩,唱的是几年前流行的歌曲《LOVE FLY》。
秋的风吹过他们的脸颊,一双双眼睛竟都是那样的清澈透亮。
曾几何时,我也拥有过那样的眼睛。
歌声穿过空气,穿过人群,穿过厚厚的建筑群,直向那灰的天空飞去。
我的身边站满了人,正在演奏着的表演者也停下来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唱了出来。已经有三年没听见自己的歌声,感觉很陌生,好像不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的。那些音符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杂乱无章地拼凑到了一起。

“嗨,你唱的很好啊。要不要一起来?”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的男孩子微笑着提出了邀请。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转身就走,可是,今天,也许今天有一些特别,我答应了他。

《DANCE》,《FOREVER LOVE》,《BERRY》,《CHILDREN》,《ENDLESS RAIN》……
一首歌,一首歌,接着接着唱下去。
年轻的男孩子拥住我的肩膀,好像多年默契的老友一样分享着音乐。低音,中音,我们尽情游弋。
当唱到一首歌的高音部分时,我那被烟和毒品还有酒腐蚀的喉咙,终于无法再坚持,只发出嘶哑的悲鸣,像疲惫的怪兽一样难听的吼声。
我恼怒地停下来,男孩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已经唱的很好了。”我挥开了他的手。

夜晚的街道开始下雨,演奏者们纷纷收拾乐器准备离开。男孩子递给我一张纸:“这是我们的联络地址,我们是以职业为目标的,有兴趣的话就联络我们。”他笑得很真诚,对我挥挥手,和他的同伴们小跑着避雨去了。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十一月寒冷的风吹进我的衣领,我禁不住颤抖着,把衣领拉紧了。

我喜欢不打伞在雨中行走,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任何时候的雨都一样。只要在雨中,我就会忘记很多东西,冰冷的雨可以渗到我的身体里面去,让我麻木。
还记得有一在寒冬的半夜里,我被前几任的一个女友从房间赶出来,外面下着雨,我吃了些迷幻药,走在高耸的楼房之间,好像在森林里面漫步一样。这座幻觉的森林里没有一个人,我是一只迷路的兔子,找着回家的路。
穿过小溪,穿过丛,我看见了那栋美丽的白色宫殿,那是我看见的最清晰的一。
我蹦进那扇雪白的大门,沿着白色的地板缓缓前进,一边欣赏着沿途漂亮而品味高尚的壁画。来到大厅时,有个女人坐在那里弹奏钢琴,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我蹦到她的身边,蹭她的脚,想让她看看我,她没有反应。
我有些失望地蹦到窗边去,从飘忽忽的白纱中越过,跳进了园里,绿色的草地上坐着很多人,他们也在演奏着,最中间有个人在唱歌,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弹吉他的人,我跳过去,咬住那个吉他手的衣服,想让他理睬我。他不理我,他没有看见我。我很悲伤。
我离开了园,来到宫殿的后面,那里有着大海,很漂亮的蓝色,很多孩子在海边玩耍,我使劲地蹦达着,看看我,看看我!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很开心地嬉戏着。
我想哭,又想到兔子是不会哭的,我很委屈,为什么我是一只兔子呢?如果我不是兔子,他们是不是就会理我?
我一直向前走着,走到再也看不见白色宫殿的沙漠,有个男人突然出现了,他对着我大吼:“你是谁!”
于是我醒了,发现我坐在一个小巷的垃圾堆旁,紧紧抱着一个垃圾袋。
那一淋雨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在医院里面躺了一个月,之后还被良骂成是“没有长大脑的白痴”。但是,我不知悔改,还是迷恋着雨中的散步。
而这一的雨中漫步没有让我遇到纯白宫殿,我遇到的,是唐。

他站在女人的公寓下面,没有打伞,头发被淋湿了,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面,有些好笑。
记忆中的唐是一个很注重整洁的人,小学时,每天提醒我要带伞的人就是他,中学时,每我打架后帮我拍掉灰尘的人也是他,再后来,每表演给我整理衣服的人还是他。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打扫房间,把我堆起来的脏衣服拿出来洗……
那样一个爱整洁的人,现在却是如此狼狈地站在雨中,看着我。
我在心里排演着千万句嘲弄或者讥讽他的话,却在他走到我面前时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半个头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没等我发出半句疑问,他扬起右手,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啪”。
声音很干脆很清亮地回荡在黑夜之中。
开始只是麻木,一会之后,左颊开始火辣辣的疼。
第一,他打我。
第一。

“你不应该那样对她,她是个好女孩。”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他是为那朵牵牛讨回公道来了。
报应啊,不是么?她是好女孩,而我,只是个烂人罢了。本来以为自己会有些心痛,却发现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大概很久以前,那里就没有心这种东西了。
我很无赖地笑起来,把右颊凑到他面前去,“来,这边再来一下好了,只打一耳光怎么能够解恨呢?”
唐没有动手,我的脖子几乎伸到要麻木的时候,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我。

“以安……”
仿佛魔咒一般,他一又一地念着我的名字,那些声音温柔得心痛。

他说:“我和夏露分手了。”
他说:“我搬出了学生公寓,在学校外面租了一间房子。”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的手指陷到他的衣服里面去。

他说:“以安,和我一起住吧。”
他说:“我养你。”

我在他的怀里簌簌发抖,雨水浸透了外套,毛衣,好冷。

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8.也不过是个从了良的妓女

以前看过一场电影。
男女主角历经千辛万苦,遭到重重磨难,什么女主角怀孕被男主角父母赶走啊,男主角事业受挫被家族抛弃啊……总之是把八点档肥皂剧的剧情全部用上了。到了最后,夕阳下,大海边,英俊的男主角紧紧抱住美丽的恋人,情款款地说:“让我们重新开始。”
电影院里面哭声一片,身边的一群女生都不停地擦着眼泪。
――让我们重新开始
一句让人没有抵抗力的话。
我冷笑,没有什么是可以重新开始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是什么就是什么。就好像当过妓女的女人,就算是从良,也不过是个从了良的妓女。

我全身湿透地站在门口,良挑着眉毛靠在门上看着我。
“怎么,又被女人赶出来了?我倒是正想着让你过来呢。先进来吧。”
他把我塞进浴室,丢进几件衣服。
“好好洗洗,别又闹出肺炎,可没有人有空闲去照顾你。”

我茫茫然坐在浴缸的边缘上,热水的蒸气在我身后缓缓上升,浴室的空气很湿热,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衣服黏附着皮肤,我打了个寒噤,牙齿也在不停地打颤。
我的意识像是在大海中翻腾,抓不住可以依靠的东西。我握紧双手,却发现手中有个东西,张开来看,是和上一样的一张纸条。
――这是我的地址,我等你。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出去,它撞击到瓷砖墙壁上,落下,滚到墙角去。
洗完澡后,它还在那里,我看着它,它看着我。过了一会,我走过去,把它捡起来,摊开那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雨水浸透了,看不太清楚。那些模糊的字迹仿佛嘲笑我一般张牙舞爪着。没有仔细看,良在门外叫我,我把它塞进了口袋。

走进客厅时,看见地板中间摆了一件很意外的东西,一个奶油蛋糕。良不是不喜欢甜食的么?我看看他,他正在开香槟酒。
“干嘛?你要结婚?居然用这种东西来庆祝。”
他很好笑地看着我。

“是你要庆祝。你今天不是二十了么?”
二十?我的生日?
我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我自己都忘了,难得你还能记住。”
面前的男子并不在意地笑笑,递给我一把水果刀,“喏,切开吧。”
锋利的水果刀躺在手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有一种想用它割开自己动脉的冲动。这种渴望在我心里愈演愈烈,我口干舌燥起来,艰难地咽下口水,我勉强支持自己切开了那个蛋糕。白色的奶油粘在我的手指上,油腻腻的,忍住几乎想要呕吐的冲动,我吃下了一块蛋糕,再也不想碰它。
良突然叫了起来:“糟糕,还没有吹蜡烛。”他匆匆忙忙跑出客厅,不一会儿,拿着一包五颜六色的蜡烛走出来。
“算了啦,蛋糕都已经切了。”
“不要紧,现在吹也没问题。”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切开的蛋糕上插蜡烛,当二十支蜡烛全部插上去之后,那个蛋糕的形状已经不能看了。良倒是一脸开心的样子,用打火机把蜡烛一根根点燃,再把我拉过去,从后面拥抱住我:“吹吧,一口气全吹熄,许的愿望就可以实现。”
我偏着头看他。
这个看起来温柔和善的人是良么?良不是应该是一个尖酸刻薄,暴力任性,为所欲为,个性极其恶劣的家伙么?
我有些迷惑。是良突然变了,还是……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那些蜡烛在我面前闪耀着,二十支,每一支都是我不堪回首的过往。
生日,很早以前它就仅仅只是身份证上的一个数字而已。
离开爸爸之前每一年我都会收到很多的生日礼物,有爸爸给的,也有妈妈给的。每一爸爸都会把礼物放在我的门口,早晨推开门就可以看见。
离开爸爸之后的第一年,生日那天我从睡觉的阁楼爬下来,在楼梯角落找了好久,什么都没有,我又跑到大门口,打开门,仍然一无所获。
于是,我终于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很沮丧,那一天跟着妈妈一起去市场买菜,看见一个老头在卖气球,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漂亮极了。我看着妈妈,想要她给我买一个,就算是当做生日礼物。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只顾着看那些新鲜不新鲜的白菜。
回去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地看着那些气球,那老头大概发觉了,笑着说要给我一个,我高高兴兴地要了一个白色的气球。我想让妈妈也高兴一下,却发现妈妈已经自顾自地走远了,我抓着气球跑着追她,妈妈,你看你看,是气球啊!跑到她身后时,我脚步不稳地摔倒在地,那个白色的气球脱离了我的控制,悠悠地飞向蓝天。我很委屈地想哭,想要妈妈帮我追回我的气球。
我喊着,妈妈!妈妈!
她没有回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那些眼泪也就硬生生地挤在眼眶中没有出来。
我的气球飞向了天空,成为那千万朵白云中的一部分。

“怎么了?LOUIE?快吹啊。”良在我身后催我。我吸了一口气,吹向那些闪亮的火光。只覆灭了几支,更多的烛光仍然顽强地摇曳着。
“你真逊啊。”良笑起来,“我来帮忙好了。”
他的气息掠过我的耳稍,火光摇摆了几下,终于都熄了。

良的指尖在我后颈上爬过,然后是他的嘴唇,痒痒的,我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立刻紧紧抱住我,好像担心我会跑掉一样。
“你许的什么愿?”

“……没有许什么愿。”
他的手指绕到我的胸前,缓缓揭开衬衣的扣子,手指伸进去慢慢抚摸着。
“告诉我,你许的什么愿。”
我有些不耐,这样反复无常,罗里罗嗦的良是我从没见过的,我宁愿和他大吵一架或者打上一架。而他温柔的爱抚也让我感觉很难受,我和他的性爱一向很粗暴,就像两只食肉动物,互相撕咬和吞食。我推开他的手,吼起来。
“你他妈的烦不烦啊!”
良猛地起身,抓住我的双手,把我压倒在地板上。他的嘴咬住我的左耳,再顺着颈项一路向下,吻过锁骨,再回到耳朵上,一遍遍地舔着它。这种温柔的吮吸对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我使劲扭动着身体,却挣扎不开,酥麻的感觉从耳朵传到了身体的每个部分。身体,好像要爆炸了。
他在我的耳边低语。
“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告诉我,你想的人是谁。”
我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哈哈哈。”我笑起来,他可真是没完没了啊,“良,这真不像你说的话。”
他支起身体,靠着沙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燃了。
“哦?我应该说什么话?”
我坐起来,抱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
“你应该说‘别他妈的扭扭捏捏!腿张开,让我上!’”
他一怔,随即讪笑起来。
没有等他说出下一句话,我抢着对他说。
“唐说他要养我。”

他手里的烟掉到了地上。
我把它捡起来,送进自己嘴中。
他问:“然后呢?”
我笑:“什么然后啊?”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也冷冷地看回去,谁怕谁啊?
“怎么,被女人养腻了就想去找男人来养啊?”
“呵呵,反正都是被养,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
“哦?我还以为和女人相比,你比较喜欢被男人玩呢!”
“耶?我还以为是你比较喜欢男人呢!你不是很受那些中年欧吉桑的喜欢么?”
他迤鹈纪罚我冷笑。要比吵架,我可不会输?
他的手伸到我的脖子上,捏住。

“你知道么,你常常让我有种想杀了你的冲动。”
“好啊,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我的眼睛这样告诉他。
“良,是你不好。三年前你就应该杀了我。”
这样,我就不必去面对所有的事情,不必去看见自己越变越丑陋。
他愣在那里。
他突然苦笑起来。
“他有什么好?”
“以安,唐到底有什么好?”
“你以为他能给你什么?他可以抛弃你一,就还会有第二!”
我微笑。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良吼了出来,“你以为他还真的能给你一栋白色的宫殿么?”
他站起来,踢倒桌子,那个蛋糕被压成了烂泥,他的眼中冒着火光,我想如果这时候把水果刀递给他,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死我。
一个信封被狠狠地甩到我的身上。
“给你的生日礼物!要不要随你!”良怒吼着走进洗手间,我听见凉水冲击地面的声音。
“还有……”他走出来,全身都是水,扔给我一把伞,“在我下出来前,滚出去!”

凌晨三点。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
我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打着伞在雨中漫步并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认为。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团。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笑笑,纸团从我的指缝落下去,淹没在雨水之中。我向前走去,没有回头。
良,其实我真的知道,我知道唐是个怎样的人,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的,只有你。
想到他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把它拿了出来。
薄薄的一个信封,掂量一下也很轻,好像放了一张纸什么的。
该不会是支票吧。我笑着打开它。然后背面还写上一句“从今以后,人财两清”之类的话。

了很长的功夫,我才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晃悠悠的路灯下,它闪闪发亮着。

是一张去法国的机票。

9.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走进房间的时候,女人正在收拾行李。
“你要去旅游么?”
“LOUIE,你回来的正好,收拾一下我们就走。”
“去哪里?”
“日本。你不喜欢么?”她转过头问我,脸上有一丝疲惫。
“嗯,是个好地方。”
“那就好。”她笑起来。
“祝你一路顺风。”我也笑。

她手里的衣服掉到地上。
“LOUIE,你不去?”
“嗯。”我也开始收拾行李,“我要去法国,七点的飞机。嗯……你以后自己多保重。”最后一句话我想了一会才说出口,第一说这种话,觉得很不习惯。
她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
“你!你是不是有了别人!是那个送你回来的男人?还是?”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你找到比我更有钱的人了?”
我苦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么是什么样!”她咆哮起来,“LOUIE!我在你身上投下了这么多,你不要以为你可以说走就走!”
她的头发很零乱,脸上的妆也没有画好,那么妖艳动人的一个女人啊,“天使”最红的小姐,现在却这样狼狈不已,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了ANN,然后,莫明地,我想起了这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和我同居时间超过了半年的女人。我尽可能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苏雅,对不起,可是,我要走了。”
“我不允许!”她开始疯狂地砸东西,把我收进箱子里面的衣物一件件地向外扔,“你是我买了的!”
她怒骂着,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第一,我看见她如此失态,她紧紧地抱着那个箱子,害怕我拿了箱子就会走掉。她像一个孩子一样,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

静静地看着她,我把手机拿了出来,放到桌上,然后是白金手链,名牌皮夹以及里面所有的现金……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妓女一样,在从良前,把恩客给的东西一样样地还回去。
“还差的部分,我以后赚钱给你。”
那块“1YEARS”。
我推开大门,走出去。
苏雅在后面尖叫着:“你会后悔的!LOUIE!你会后悔的!”
我没有回头。

我曾经在唐的身上下了赌注,赌上自己的人生,结果我输了。
而这一的赌注,结局会是怎样呢?会赔上我的整个性命么?
即使那样,也没有关系吧。

走出公寓的时候,外面还是黑暗一片,大概是五点钟吧,没了表,我只能靠感觉来判断。
从这里到机场,用脚走的话,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我提起了兴致,向前走去。

清晨的风吹过我的发稍,凉凉的,街道上很安静。走进广场园时,我似乎还听见了小虫子的鸣叫声。
我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了。
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微笑起来。

迎面跑过来几个身影,大概是晨练的人。
和他们擦身而过时,其中的一个对我伸出了手。
然后,我听见空气被割破的声音。
我低下头,一把匕首准准地插进我的身体,匕首柄还在身体的外面。我倒了下去。
头上传来男人恶狠狠的声音。
“敢泡我们老大的女人!去向阎王爷报道吧!”
他们跑远了。

我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着。
有汽车驶了过去,灯光从我身体上掠过,它没有停下。四周的建筑那样高大森严,像是一座永远都走不出去的森林。
我爬了起来,血把衣服染红了,我成了一只红色的兔子。
我向前走去,不停地跌倒,再爬起来,每那把匕首好像都又进去了一些。
穿过园的时候,我摔倒在那一片菊丛中,我的嘴里进去了一堆泥土。朵在我脸边摇动,几只小虫子爬过我的脸。菊的清香笼罩住了我的整个身体,缓缓平息着我身体的灼热。
我躺在丛中,我需要休息一下,然后再向前走。
现在还早,我告诉自己,我还有充分的时间赶去机场,然后去法国,去见我的白色宫殿。
我知道良在等我,他会等我。

我看着天空,它慢慢地变亮了,从黑,变成蓝。刺目的阳光进入了我的视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日出,我惊喜地看着它。
天边涌过白茫茫的云海,那样纯净美丽的白色啊,我似乎在什么地方也看见过。
那是天板,白色的,医院的天板。
我睡在病床上,手腕上包着重重的纱布。良坐在我身边抽烟,白色的灯光照在他褐色的长发上。
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对我说:“你已经死过一了,等你醒来时,就忘了过去吧,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有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睛,顺着脸颊流进了土地。
太阳好刺眼。
透过泪水,我看见了什么?
天空的蓝色。
那不是天空,是大海啊,只有大海才拥有这样蔚蓝的色彩。
然后,那白色,那层层聚积的白色。
那是宫殿啊,是我梦中的白色宫殿,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洁白。
风吹过了海洋,在我身边发出温暖的声响。

我伸出双手,拥抱住一片温暖。
我终于拥有我的宫殿了。

*** *** ***

飞机呼啸着冲进了蓝天。
他站在机场外面,脚下聚集了一堆烟蒂。
他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却被飞机起飞的声音震落了那支烟。
他怔了一会,准备再拿一支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他蹲下去拣那支掉在地上的烟。
“叔叔。”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期待地看着他。
“啊?”
“叔叔,我想要气球。”她指着上面。
机场外面挂满了庆祝机场建成十周年的气球,五颜六色的,但是,挂的位置对于小孩子来说,有点高了。
“要什么颜色的?”他站起来。
“红色。”女孩雀跃地笑着。
他把气球递给她,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叔叔在等人么?”
“……是啊。”
“没有等到么?”
他疲惫地笑起来。
“是啊。”

“倩倩,你在做什么!快过来!”一个年轻的少妇在不远喊着。
“哎!过来了!~”女孩回答着,跑了过去,“叔叔,谢谢你,拜拜!”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很刺眼。

“哎呀!”
女孩突然摔倒在地上,红色的气球离开了她的手心,向天空飞去。
女孩爬起来去追气球,没有成功。
气球越飞越高。
女孩哭了起来。

他看着那个气球飞向了蓝天。
那刺目的红色让他的眼睛痛了起来。
它渐渐远去,映着纯白的云彩,就像一滴红色的眼泪。

BY SEMON 22.6.12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