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 + 番外

作者: 小海的光 26-11-27 9:3:3 276
林擒年《绿石榴 + 番外》


你没办法想象,你们都没办法想象,叶凉从他父亲那架二十九寸的自行车上直摔下来裹一身泥的情景。他是整个松脂厂最瘦最单薄的,拉的那一箩筐灰砖却不比别人少一块。他常常走着走着就一脚软下来栽到地上起不来,车歪在路边,他歪在车旁。尘土扑面,他就这么黑得发灰的坐着。

你们谁能想象?

连我都不能。

我那时还在北方念大学,脑子里长满草草,半粒粮食不长,一心一意朦胧着。

你们同样没办法想象――叶凉,单薄瘦弱的叶凉,在松脂厂做个收购工的叶凉,一月只挣两百元靠这钱挣一家的命的叶凉――他进过大学,还是数得上名的大学。考进去的时候出了死力,凑学费的时候出了死力,却只在里头念到二年级的末尾,就退学了。吃得万般苦,耐得万般罪的叶凉为何从他出了死力才进去的大学退学,伤了的兔子一般的冲回这个荒凉的家,没人知道。除了叶凉他自己。

叶凉什么也不说,问多了,他就变成一只蚌,死了的,用开水煮也煮不开口。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他是准备带到坟墓里去了。

叶凉一直沉默着。早上五点起,起了就用冷水冰冰脸,将七个馒头或是七个发糕连一军水壶水一起放进收松脂的筐里,再把竹筐放上单车后架,然后就走进清晨的雾水里,上路了。这套动作,他做了四年,一千四百六十一天,没有节假日,过年也得去,假是绝对不敢请的――临时工一个,谁谁看不顺眼了都能叫你滚蛋!就这样,一月拿两百,2005年年末,外面甚至都能听见2006年走到门槛边上的声音了,两百,饭都吃不饱。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年头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半点时运,单凭一张高中毕业证出来白手打天下就能成事,那你可别当真。叶凉挺想相信的,关于那些白手起家的神话,不过现实就是这样:每天清晨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到红旗坡,七点左右钟,他停在坡口低低的喘着,抬头望一眼坡顶上红凸凸圆鼓鼓的太阳,然后把车推到坡顶上的茶棚旁边,寻个座,坐下发愣。茶棚夏天卖凉茶:百蛇舌草、车前草、矢车菊、雷公根,加了“内容”的,因这内容摘来采去须费许多工夫,也医得些头疼脑热,就卖三毛一杯;绿豆糖水,两毛一杯;什么也没有的白开水也要一毛一杯。叶凉自然不是坐下来喝茶棚里的东西的。他怕钱。他坐在茶棚里只是占个早,没什么人来,店家也不赶他,就让他歇在这里。他要半天才缓过来。匀下气息,呆也发完了,太阳从绒绒一团变得有些刺眼的时候,他才从竹筐里取出一块馒头或是发面糕,就着军水壶里的凉水吃下去,这才算吃过了早餐。夏天好些,到了冬天,水就冷得直冰胃,他的胃病就是那时侯养起来的。

用过早饭,叶凉通常会再坐上个把分钟,让自己的脑子空下来,什么也不想,配合起脸上的表情这么茫然一阵,就又该上路了。

一直走,边走边收。两年了,这条路上哪户人家采松脂哪户人家不采他早就烂熟于心,凭惯性走下去,凭惯性支撑,只是渐渐满起来的松脂的重量感让他有些吃不消。中午,叶凉会歇在牛头山下的一个小村庄,村边有条溪经过,若是正当时令,走累了的叶凉要卷起裤管踩入溪水里好好清凉一把,从山上流下的水带了一路的凉意冰得叶凉眯起眼――这个时候,你看他,那才是他那个年岁人该有的表情啊。

午饭是这样的庄户人家心都善十几家人轮着每天供他一碗滚烫的米汤米是不多不过吃起来就很舒服了三个馒头或发面糕配一碗烫米汤叶凉的满足其实很简单最后还要剩下两个馒头或发面糕留到晚上吃。

可到了晚上,他就累得什么也吃不下了,连水都喝不下。每每在这时候他要想起他阿公(祖父)――得了食道癌,开始只是怕油腥,接着就吃不下东西,最后连水都喝不进,挺了半年,整个喉管都被瘤堵死了,半点气也吸不进,走的时候憋气憋得指甲乌青,死相极惨淡。

叶凉带着他阿公惨淡的死相跌入睡眠,累得连梦都没有。

叶凉没什么梦做,但一梦起来就是噩梦。地上爬的,天上下的,都是一团团的蛇。他站在梦中间一动不敢动。那些蛇爬向他,他怕,竟用一块大木板把那堆蛇拍成扁平一叶,又放火烧,以为从此太平,没想到那变成一叶的一堆蛇竟抽成一个人,焦黑的面目,是谁呢……

脸从一片焦黑里浮上来了。

面熟……

他想起来了……

那面目拼图一般,一块块完整起来,他总在拼到最后一块时就醒,一身湿冷的汗。不敢再睡下去,可“累”附在他的每根骨头上,睡与不睡都不由自主。所以叶凉宁愿不要梦。

但梦累积太多了,它一来就像是种补偿,暴雨倾盆,不依不饶。它会把他准备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挖出来,丢得到都是,任它们扯着他的悲伤恐惧欢蹦乱跳。

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再剧烈的伤痛,那么多时间一过,它就不再完整,剩下一些碎片,清醒的时候人会很仔细的把这碎片收拾好。可是梦最擅长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揭起旧伤,把碎片拾起一块来,恐惧和喜悦都被放大,于是记忆失真,徘徊在事实与夸张之间,无依无靠无能为力。

叶凉的梦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前半部分总是超现实梦魇,惊醒来上半夜刚好过完。下半夜却是重复现实,太过真实,连感觉都被复制,没有半点遗漏。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刻了一道太的痕在他的大脑皮层上,到“生死相许”,连梦都要拿它做文章。

梦中的叶凉跌了一跤,伤在膝上,磨去一层皮,血和肉糊成一片.伤的那下倒不是很疼,不过后劲大,他忍不住轻轻"咝"了几口气,静静呆着,等那阵痛过了,他慢慢扶着墙撑起身,想去找点蓝药水涂上。

“叶凉!”有人叫他。可他记得这会儿所有人都去看比赛了。

“叶凉你脚破啦?!”

那时暮色四合,光就那么一束,这人的面目被暗与光切割成一块块拼图,拼拼凑凑,永远也不能完整。岁月一年一年从这头流转到那头,叶凉的记忆融在岁月里,所剩无几,而最先消解的就是这张脸,接着是胳膊、躯体、动作,到最后只剩下一根舌头,一根滚烫的舌头……

那时这人的动作带着慢镜头的长影,飘荡着,弯下腰低下身,低到和叶凉的膝盖平齐。

然后,叶凉觉得伤口又热又痒,像一片湿热的蚂蝗粘到他绽裂开毫无保护的神经上。他低头,发现,这不是什么蚂蝗,是一根滚烫的舌头……

惊跳。“跳”是他想象中的动作。他跳不起来了,实际上。一双温度惊人的手正烙在他的大腿上,一路烙上去,势如破竹,一直到了他的大腿根部。

“雷振宇……帮我拿那边那瓶蓝药水过来好吗……”
叶凉的腿抖得比声音厉害。

“啊?……我……我……我还以为没有了……今天早上明明没有了的……我怕你得破伤风……听说人的口水能消毒,所以我就……那个……”

这人越说越快,终于无话可说,脸上红霞飞起,还是带了点儿动作被窥破后的羞耻的。还嫩着呢,十八九岁,胆子再大,知道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时还会遮遮掩掩的搪塞。再过个十年,把那点羞耻心一扔,这人疯起来连鬼都怕。

叶凉已很想哭了。可是他不会,他连哭该怎么开始――是从咧嘴开始,还是从掉泪开始――都忘了。因他不会应付,不知道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有了最原始的反应:心脏狂跳像要爆开,血管一根根从内部炸裂,太阳穴突突起伏,所有一切最后都逼到眼眶周围,想要从那里找一个发泄的口。眼看就要溃决了,主人却忘了他出生那刻就该识得的东西。这是叶凉的悲哀。你们是不会知道的:一个人如果连哭都忘了,那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哭的冲动平抑下去之后,叶凉又陷入了惶惑,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碰到这种情况是装傻?沉默?还是、还是其他什么的?……
叶凉只会应付他应付惯了的东西,例如饥饿,他知道学校后面的一条巷中有家面食店,里头的馒头拳头大却只要两毛一个,逢周三下午五点至七点去吃还能打五折;他知道校东门南路有从郊区过来赶早卖菜的农民,凌晨五点的时候过去,会有一摊卖腌菜泡菜的,一坛两元,送馒头可以吃三个月……
他在娘胎里就开始受饿,十九年来,饥饿如影随形如蛆跗骨,看看他细瘦的身杆与不时露出的饥色就知道了。年长日久的受着,他也习惯了,应付起来是游刃有余。

叶凉是凡人,和其他凡人一样,“熟能”。做惯了的凭惯性做下去,之前从未做过的,碰到就要手忙脚乱一阵。可这种事情不要指望叶凉能够“熟能”,他会害怕的。

梦里头的叶凉看着这人拿来蓝药水预备把他已撩起的裤管再撩上去不由自主的就往后靠后头就是一面墙了他已无可去于是硬逼着自己去开这个口:“我自己来就好……我够得着的……其实没有多疼……谢谢你了……”

这人看见叶凉死死抵着墙,脸色比墙还白,整个人变成一只走投无路的兔子,就有些措手不及:原来叶凉你多少还是晓得一些了的……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晓得……

他用一种又湿又热的目光直直看了叶凉一阵,轻轻将药放在叶凉面前,转身走了……

叶凉是他家的老二,本应是老三的,上头那个活到三岁,一夜发高烧把人给烧没了,刚落地的老三就成了老二。上头一个姐,下头一个弟,中不溜秋。本来还该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的,幺弟落地后,叶凉他爸就被搞计划生育搞得疯里疯癫的“劳改头”(村支书的外号)捉去骟了,“骟”得挺干净,彻底断绝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出现在地球上的可能性。

叶凉和姐是同父异母,总是隔了一层,怎么也亲不起来,幺弟虽也和姐是同父异母,可他会装会撒娇,装与撒娇的时机与劲头都拿捏得准,屋里屋外都讨喜。再看看叶凉,那就太“闷”了,一天到晚头低低不知在想什么,连进出个家门都蹑手蹑脚的,变成空气变成尘埃最好,不然变成墙角那只石盅也行,轻易不会有人注意,他最怕受人注意,在家也一样。有年过年,农历二十八阿爸阿妈就领着姐和幺弟去扯新衣办年货了,那天正好姨舅让他上门去领条鱼回家,提着鱼进家,没半个人在,他就自己把早餐剩的那点粥热热吃了,吃完也不知去哪,就躺在床上睡,睡到傍晚起来烧灶生火,将饭坐上灶后,他搬了张矮凳到门口等。他其实知道阿爸阿妈大姐幺弟他们是上街去了,办年货扯新衣,街也不远,平山镇今天赶集,二十分钟脚程就到了的,可他就是不敢跟过去。他始终觉着自己欠了这个家一笔债。直觉而已。这直觉却像生了根,他做事终是被绑着手脚,不敢上不敢下。因这直觉,他忍耐:大姐要,那先紧着大姐的吧;幺弟要,那先紧着幺弟的吧。自己?脚上那双胶鞋穿了四年,早就勒脚了,鞋头也断了几,他总是用把烧得发红的火钳将断了的鞋头融掉一些,粘上,接着穿。叶凉他就是这样忍着让着,成了一种习惯以后,他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要求”。那年到了年三十晚,姐和幺弟都穿上新衣,一家五口坐下准备吃晚饭了,阿爸阿妈才发现漏了这么一个不声不响的二儿。阿爸叹了一口气:“阿凉,你做么事不言声呢?我和你阿妈还以为多出二十几块钱……全掉买年货了……唉……”剩下三人不则声,把眼睛从鱼啊肉啊那头掉转到叶凉脸上,叶凉的脸很快就红过了他面前的那碗油焖河虾“我……我不要紧……大姐和幺弟有就 好了嘛……”阿妈阿爸大姐都不吱声,剩下幺弟一个人在嚷嚷:“二哥明年你买套四十块的衣服补回来就是了……”阿妈拿眼瞪他,把他剩下的话瞪回肚子里去。于是五个人围坐着闷头吃喝,这顿饭把叶凉吃堵了,吞下去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味,饭啊菜啊从胃一直满到喉咙,硬硬的撑在那里不肯下去,每回心里不舒服就会连累到胃,而每回受人关注他就会心里不舒服。

这样一个不争不抢的叶凉,连怎么“要求”都不知道的叶凉,在阿妈开口要他别去上大学省下钱给幺弟念高中时,却哭得天要塌下来一般!怎么回事?!叶凉你不是忍惯了让惯了吗?!让你让给幺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阿爸阿妈幺弟都给你哭出一股气来:怎么这么不懂事!

幺弟先摔门而去,阿爸走到门外拿起水烟筒往里头填烟叶,每回有事闹得他心不定他都要抽烟。房里就剩叶凉和阿妈了。阿妈闷着嘴看他哭。他哭过后只低低吐出一句话:“我要去上学……”

第二天他就拿了两件换洗衣服偷偷跟上人家到广东去打工找钱的人。走了。走时身上带着平时积起来的分分角角,一共五快六毛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到的广东。

叶凉那年十七岁,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离他家十九公里的县城。他也真敢。一走就走到一千公里以外的广州。该怎么走都不知道的他,千难万难也总算在一家工地上立住了脚。原本包工头死活不肯收的――看看叶凉细细瘦瘦一杆人,风吹就倒,看着就像混个白饭吃的,做得工才有鬼!
亏得一群人里叫“叶姐”的女人,泼辣辣甩出一句:“操你妈个球蛋!人是老娘带来的你卖不卖这个面子吧!”

“你今天不把你话里的屎挤巴干净看你今后还挨不挨得近老娘的身!”

这些话里枝节横生,当下就把包工头叉住了,脸红红白白几度,勉勉强强点头,叶凉就算呆下来了。

“咱们是同姓,五百年前一家人,我总不能看着本家挨欺负吧!”女人是工地上的煮饭婆,三十挂零,老家在陕西,总把“我”说成“饿”,话里就和人一样天生一股剽悍与爽直,说是见叶凉见得顺眼,一头认了做干弟,也不管人愿不愿,反正就这么给照顾与看管下来了。也亏得女人的照管,不然,照叶凉这种“省”法,还没把学费给省出来,命先就得给送掉!有什么法子呢,眼看就八月底叶凉省得不能再省也只存下那么千把块钱,可到大学报到就要两千五百。两千学费,五百住宿,还不算车费伙食。他急得嘴上起泡,偷偷摸摸想把晚饭也省出来,一天就吃一餐,早上六点上工要干到晚上十点,有时还得加班加到凌晨两三点,钱没省下多少,他倒是从脚手架上跌下来,他头给碰破了,幸好只在第二层,不然摔死都有他的份!他满头是血的被抬回工棚里,包工头后脚就跟进来要他滚蛋,结果,被叶姐一路点着一口一个“鸡芭”给骂了回去。

把一群人给轰干净以后,叶姐将门带上,从裤袋里摸出一根烟,找火柴点上,吞吞吐吐出半屋子烟雾,她开口:“饿(我)说小王八蛋!喂不熟是啊?!这么拼命拼来那点钱预备买寿材是不是?!挣钱回家给媳妇买给爹妈买给弟妹买给自个儿买?!你说哇你准备给谁用?!啊?!亏得你不是女娃娃,不然一张脸这么给破相了将来悔死你?!哑巴啦?!我平时给你买东西吃的钱呢?!拽粪坑里啦?!

叶凉很费力的从长裤里缝着的一个贴身小口袋里掏出一堆五元十元的钱,举着,那意思是:还你。

她笑了,走上前去站在叶凉举起的那只手旁边左看右看,然后一巴掌把钱狠狠扇到地上”出息啊!叶姐我三十大几什么场面没混过能惹得我出火的这些年越发没几个了你叶凉硬要算得上一个!行!“她把一双高跟鞋蹬得山响,往外走 “姐……”她停下,看叶凉的眼神有些复杂,没人这么叫过她。叶凉也窘,心里一路发虚自顾自的把话往下说:“给我自己用……”

“哈?!”

“我说攒钱给我自己做学费用……”

“学费?”

“恩……我九月十四要去学校报到,要两千五……”

“大学?”

“大学……”

“出――息啊!我弟硬是出息!姐给你三千!不!五千!你好好念!”女人语无伦。她知道的,在她自小生长的那个村子里,人人都这么传:上得大学的人,在古代就是进士,是才子,是天仙下凡哩!

三十上下的女人,浪漫首先是浪漫不起来了,熬了三十年的浪漫早就酸臭,剩下的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再加上初初时给人坏了身子,早就把浪漫和做梦当一层皮褪了,她吃男人男人吃他,千帆过尽,却碰不着一个可以靠着的,于是益发狠起来把钱当儿子当男人当良心,日里靠着夜里枕着,那才安心!

她开这个口要把防身钱交给一个认了才两个来月的干弟,一交就是五千,看似不单纯,其实却是她这三十几年来一笔笔纵横交错的关系中最单纯的一笔。就是一种补偿:她打小念的书不多,家里没钱供,自己也没心念。自己没有的拿不到够不着的,叶凉有了拿到了够着了。那他的出息就是自己的出息。这也是浪漫的一种呢,掺了大半现实的浪漫,很动人。
然而叶凉却不受她这“浪漫”。因他多少知道她这钱的来路。皮肉钱,挣来要遭多少罪!光光是把自己交出去这一步就得过多少道心坎啊……

叶凉铁了心不受。女人张了几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过后也不提了。心兆不宣,彼此都能明白。她只是让包工头多派些轻松又来钱稍多的活给他,早午晚三顿,顿顿用个保温饭煲拎过来压着他吃下去。

转眼便是九月初,二号这天结了八月的工钱,叶凉点了又点算了又算,连零头都卡掐死,除这去那加上存折里的那些,还差一千。一千。你上哪里要去,除了压榨自己,你能想到别的吗――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你做不来的,叶凉。

那怎么办?叶凉头低低的走在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三点的太阳里,看着存折上有些残忍的一千五,头上一把火心里一把火,都要把人烤死了……

叶凉对这所的执着,理由,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一听同学闲聊,有人无意间冒出一句:“你们知道吗这大学有两百五十多万册藏书呢!”听者有心如叶凉从此就记下了。无心者如你我,基本没办法理解叶凉为何能把书当成救世主当成浮木当成稻草,信得如此虔诚。
人之间总有那么一部分你是没办法理解或了解的。就像1997年九月二日下午五点半的叶凉没办法理解那个一直跟在他后面的男人一样。

叶凉没办法理解的东西,再早个四五年我也没办法理解。可这毕竟只是个假设,我在写叶凉观察叶凉真正想去了解叶凉之前就已经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群人的存在了。

其实,叶凉的长相离让人“惊艳”还远得很。平淡,这两个字就足可以概括他五官组合后的效果。但他有“味道”――你明白吗?那种特质。就像我们部门那个女部长,总是吸引比她小个十几岁的追求者,还有我舅,向他告白的总是小他一年的女孩,统统个头娇小,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活脱脱一古典美人――一样的,叶凉。

时光无法倒流,十七岁的叶凉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我永远无法凭想象再把这个掺杂了将近十年岁月风尘的叶凉还原成那个,十七岁的那个。时间先一步把岁月斩断,甚至把每个缝隙都用尘埃堵上,我这个后来的窥探者被严严实实的挡在外面,只能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六岁的男人的眼睛,臆想着它们是如何在1997年九月二日那个下午,用满满两眼可以入画的忧伤将一个男人勾得魂不守舍一路尾随。

说实话,这个尾随者胆子够大。赌的可能就是九分胆气,一分运气。他想过没?万一跟到的是只“老虎”呢?打个半死不算还要把身上的钱都讹走,报警?你嫌丑不嫌?!

可惜,叶凉是只兔子,还是只缺钱缺到发疯的兔子,逼得急到火烧眉毛还不知去咬人的兔子,说不清楚有多容易“梳弄”。

叶凉就这么落在了这个尾随者手上。

叶凉跟着那个男人走进这间路边随可见的“野鸡”店之前究竟还有过怎样的枝枝节节――不好意思,我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必须得承认我能力的上限――这是往事,对往事本来就有太多人力不及的地方。人是活动的,场景是活动的,连记忆都是活动的,单凭一本死日记,你想你能把它还原到什么程度?甚至叶凉自己,对那个人的记忆,也就只剩下他食草动物一般温驯的眼神了。至于他带给自己的惊吓,还有那天下午发疯一般的撞出来跑在街上的情形都因有了后来更多更大的惊吓而淡成了一条薄薄的线。

其实叶凉是最不经吓的――那男人伸过来的一只手就已把他吓出一身薄薄的汗了。那手什么也没干,不过是送过来一杯茶。那天天气大热,茶泡好后边冒热气边散出一股老酸味来,叶凉的手湿得差点捧不住茶杯。看看,那男人就不紧张?紧张。紧张得要死!紧张得没话找话说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狠吞了口烟,吐出来到半路的时候来上这么一句,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一听就知道是“生手”,出来玩成老油子了的,话里话外都是调侃,对方答的东西就是应景而已,叫张三李四都行,叫唐伯虎也无所谓,本就不指望对方给句实话,哪像他一样带怎么多真的?

“……叶凉”

你怎么偏偏就说了实话呢?!撒谎这项人活在世间必须习得的东西叶凉你似乎从来就没学会过。

谁能想到那男人后来竟然凭着名字追到工地上去呢?

这是场太不象话的交易,买者和卖者都过于天真,一个对于“银货两讫,桥还桥,路还路”的交易规则无所觉悟,一个还云里雾里的不太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名字问完了,干的什么活儿问完了,家里有几口人也问完了……

无话可说,难道就这么枯坐了?

没有这么便宜。

交易,本质上就是这男人图着叶凉有着的,叶凉图着这男人有的,你付出他回报。

可他们前面的谈话已使“交易”变得面目全非,有着在闲话家常的假象,所以,真正的交易行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突兀。

叶凉的日记本上,对1997年9月2日的描述是这样的:

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

连标点在内,十个字,文字已不新鲜,真正鲜活的东西在叶凉的记忆里――那些动作――那个有着食草动物般温驯的眼神的男人,出手时却是食肉动物的狠与准,就在叶凉放松那么一点的当口,他抢过他的手含进了嘴里……

叶凉被吓懵了!

大约过了两三秒,那个男人温热的口腔和粘湿的唾液都被他感知到以后――他才惊跳起来,使劲的想从这双兽夹一般的手中挣脱。

这时,从那男人眼里可以读出很多东西,比如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比如说“长安一片月”,比如说“锦瑟无端五十弦”,这都是感情,太满了关不住溢出来的。

你惨了叶凉,你碰到的是最难缠的那类人……

这些是后来那男人追到工地上去后他才晓得的。

那个时候,叶凉和那男人在拼气力。他已倒在他身上手脚并用的制住了他。单看手与手之间争来抢去。男人的手就像七八月间的太阳,咬住一点水分就不肯收,吸干了才甘心似的,无赖死了!他无赖的拖着叶凉的手往下探,探,接着叶凉就 摸到了一个滚烫的东西。它在他手里膨胀、变大――好一阵叶凉才觉察出来那是个什么。

是那男人的生殖器。

叶凉他晚熟,加上营养跟不上,还没有机会认识到这“东西”除了用来排尿之外还可以用来什么,怎么干……

他认识的底限就这么被突破了。底限就是常规,就像我们都知道人的头能转18度,若是见着有个人的头转了36度,我们的底限就被突破,突破后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惊吓,之后就是本能,是尖叫是逃跑是拿起手边够得着的东西往死里打去都是本能。反正不可能乖乖站在那儿。

叶凉也是,他瞪着眼看那个男人喘着粗气的头一点一点靠向自己,憋红了一张脸左右扭动,实在避不开了,那男人带着烟臭味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他就张口使劲的咬过去,那么用力,差点把那男人半片嘴唇都咬下来。
他痛得要死!
力下松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就足够了,叶凉出尽全身力把他冲开,撞开门,疯一般跑出街上,一直跑到三公里外的一个公园脚下还不敢停,怕他追上来。

当时,连叶凉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这一路,一边跑一边掉泪,湿了满脸了。

那男人找到叶凉的那天,是个太阳晴好的正午,叶凉正在往二楼抛砖,汗水顺着他被盐分浸出黑色斑点的背心流成一路。抛砖这个活儿吃的不仅仅是手力,还有精神,稍稍不注意抛出的砖就可能失了准头。叶凉的心都放在砖头和上面接砖的人身上了,周围有什么动静他是半点没留心。

“叶凉!!!”

叶凉手上的砖直直掉落。

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这把声他刻骨铭心。

那男人上来就把叶凉往出拽。

叶凉倔在那里,手臂被汗一裹,漉漉的滑,男人一时也拖不出个结果倒是把看热闹的引过来了――五楼以下的都伸出个脑壳来,瞪瞪的看着,位子他们是不敢离,怕包工头口钱,可手上的活计缓一缓,眼睛透透风他们还是做得来的。

“嘿!你们看!怎么像老光棍追着大姑娘啊!”

调侃的那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纯粹胡搞,可叶凉心里有鬼,听了这么一句,脸色“唰”的一下惨白,脚底下也活动了,那男人就这么把他给拽出工地,有段距离了才停下来。一停,叶凉就想把他的手甩开,可他就这么死钳着,生怕叶凉生了翅膀给飞了。

“你……你先放开不行吗……”

“不!行!”

男人牙咬得都要碎了。

叶凉奈何不了他,低下头去一语不发,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你得把该我的给我!”

“……”

你让叶凉说什么?

“走!咱们现在就去!房我都订好了!从这里过三个街口就是!”

“……”

汗水从额角漏进眼睛里,腌得叶凉不得不一再抬起那只闲的手去擦。

“你哭什么?!嫌钱少是吗?!存折我都带来了密码是897869!都是你的!”

那男人硬把存折塞往他手里,用他的手来翻,用他的手举到他自己眼前。

“你看看!看清楚!这是多少――八千!!全都是你的!走!你跟我过去!”

原来自己在哭……

原来那不是汗……

“怎么?!还嫌少?!你去看看市价――二三十块钱一的都有!不然这样好了――我包了你!怎样?你什么我都包了!!……”

“大哥……”

叶凉的声音弱弱的。

“我……不卖……”

“不卖?!不卖那天你跟我过去干什么?!你看看!你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想干净了――没这么便宜!!”

那男人痛极了就恨恨声,叶凉的手快断在他那里了。

“我……我真的不是……”

叶凉不会要求,更不懂得如何拒绝。是,他就说是;不是,他就说不是;能,他就说能;不能,他就说不能――从不曲里拐弯,没有半根肠子。

结果,把那男人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还想怎样……索性都说了吧……要衣服,要房子,要车子……你开口……”

“……我不是……”

叶凉又成了一只死蚌,逼急了才出来三个字,你让他分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了――那天的确是自己为了那一千块才跟了他去的……

总之,叶凉觉着理不在他这边,话也不敢说。那男人见状,凉凉的笑了一声,威胁他:

“……你今天要么跟我走,要么……反正我也不要脸了给你闹起来你也别想好过!!”

“……”

“你走不走?!”

“……”

叶凉的手在那男人拖他的时候凭本能巴住了一根木桩。这样就拉锯上了。

那男人用劲,叶凉也用劲,两头这么一扯,就听一声脆脆的“咔!”――是叶凉他手脱臼了!按说一般人的手该是能承受点拉力的,可叶凉他给饿“坏”了,整个身架都比较脆,经不起两头用劲的。

这声脆脆的“咔”太突然,两人都还有点儿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呆楞,一秒钟过后,叶凉的神经清清楚楚的接受到一种感觉――叫“痛”。一分钟过后,叶凉痛得发颤的指尖微微的抖动被那男人感知,分析――他放开他了。

男人惊恐又无辜的看着叶凉抱着手慢慢蹲了下去。

叶凉抱着手慢慢蹲了下来,他在看地板,想借看地板分散这要人命的痛。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自己断了头的一双胶鞋,胶鞋旁边落满的被自己抠下来的木屑,一群正从木屑上翻过的蚂蚁,自己一滴一滴的汗将几只蚂蚁淹死在里边……

最后,是一双正踩在自己瘦瘦薄薄的影子上的皮鞋,叶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男人的脚――他有点儿被吓疯了,看见这双脚的主人弯下腰来,那影子把自己瘦瘦薄薄的影弄得没了天日,顾不上痛,他抱着手就跳到边上去,凭的,也完全是本能。

他这么一跳,刚好撞到一个人身上。

谁?

叶姐。

叶姐出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是刻意的,她是急了。她打这男人一进工地就盯上了他,看他叫叶凉,看他拽叶凉,本以为是家里亲戚来找这小混蛋,找到了待送回爹妈身边去团圆的,谁知看到后来,看他把叶凉弄坐在地上了!

叶姐嘴里呼哧呼哧地喘(她一生气就这样),双手一叉,就这么把叶凉护在身后,一张嘴就是她存了一路的脏话,那都是陕西最老最辣最下流的骂人话,骂!骂起来气贯长虹,气吞山河,连个喘气的间隙都不用。

一开始那男人还有点儿着慌,一来二去,他的脸就木了,只剩双眼睛在热辣辣的追着被她护在身后的叶凉跑。

就这么一会子,看热闹的就圈上来了。苍蝇叮上狗血,拨都拨不开,挤挤挨挨。

“你说!你凭什么打人!啊?!我X死你小姑大姐!!你凭什么?!”

“……我没打他……”

那男人说得很慢,嘴角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一个纹路――极是视死如归。

“你倒是问问他……他做了什么……”

“哼!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住呀!我叶姐是什么人你打听打听去!他能对你干什么?你现在没瘸没瞎好得发瘟的站在这里他怎么你啦?!”

叶姐口气凶得很,凭她对叶凉的了解,叶凉就算穷疯了也是个文文静静的疯子!――那团肉脾气,别人不欺负他就好了,他欺负别人?!反了天了还!

“他……偷了我的东西……”

那男人是这样轻轻的投下一颗炸弹的。

人群里马上就“应声”有了反应。

“想不到哇……”

“怎么就……”

叶姐被炸得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她差点就要冲上去揪那男人的衣领,结果被包工头拦腰抱住,只好在原地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他偷你什么?!”

“嘿嘿……你还真要我说?……反正我是宝贝丢了,什么脸啊皮啊的我统统可以不要――反正我来这儿讨东西时候就没打算带着张好脸回去!――可你们……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好了……”

叶凉听了他的话,怕啊!更让他怕的是那男人的动作神态――像是要把他抢过去剥了吞了似的!

痛和怕占走了叶凉大半心神,所以,当叶姐那个巴掌劈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半点防备也没有,就这么带着五个红手印和一只脱臼的手直直跌到地面上去了。

叶姐其实比叶凉更没防备。她是气疯了。一巴掌过去也不知道轻重,所以,她看见叶凉瘦瘦的身子飞出去的时候,心一下就被搓成皱皱一团,直想抽几个大大的嘴巴子,碍着旁边那堆看热闹的,碍着那比天还大的面子,她抽不下手,气憋在那里出不来,转过头去硬着头皮跟那男人“扛”:

“你说呀!你说呀!!他偷你什么?!说得出来我带你去掘地三尺给你赔出来!”

叶姐喊完一气后,看见那男人脸上浮出一种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表情。

表情不是冲她,是冲叶凉去的。

这表情里有毒。

叶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她毕竟是在这“行当”里滚惯了的,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拿什么表情去看女人。可……可叶凉是男孩儿呀!他怎么能用这种看女孩儿的表情做派去看他!

那种充满企图――一戳就破的企图――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熟到烂在骨头上了的,十几二十年前,她被坏了身子的那个晚上,那个四十大几的男人看她时用的就是这表情。那男人几年前就进了黄泥洞了,可她今天居然在另个男人脸上见着这表情!没用多久,鸡皮就在她胳膊上盛盛的发开了。

不行!

得走!

想走?走得了么?!那男人现在是条疯狗,逮着什么咬什么!

“你们都不打算给他留面子啦?”他嘿嘿笑了几声,接着说道:“前几天下午,他拦住我说他缺一千块学费,问我要不要‘买’他――你们知道吗?!这家伙像‘野鸡’一样在街上拦男人‘卖’呀!……”

叶凉瞪大眼睛看那男人,耳朵有一瞬失聪。他不明白,人不都该是诚实的吗?不该“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的吗?怎么……

叶凉混乱了。也难怪,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受的“诚实”教育?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开始,一直到老到死,总是那套道德焦化。我们把它好好的摆在记忆里,要自律,要自束,靠的就是这些。可撒谎是人的本能,是你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必需”。人一辈子几十年,几万天,不论善意恶意,谎总是要撒的,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是良心放两边,“需要”摆中间,没有哪个像十七岁的叶凉把“诚实”当金科玉律,死死的放在中间的。

“血口喷人?”

“信口雌黄?”

“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

不论叶姐和那群看热闹的路人是怎么想的,怎么骂的,叶凉就这么隔山隔水的站着,耳朵也钝了,接着的话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叶凉!……你说话呀!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姐算白疼你了!……”

“你说实话叶凉!!……”

“是不是他吓你了?!莫怕……”

“他敢动你我揍死他小舅子!!……”

叶凉就这么沉默着,你让她怎么想?!“一千块”、“学费”,不是的话那男人怎么知道,怎么找上来?!

她急,急了就扯着几棍子打不出闷屁来的叶凉连珠炮的问,恨不得再轰个巴掌上去轰醒他!

耗了有那么十来分钟,周围的人连叶姐在内都信了那男人的话――不是?!不是,那么大个丑事你就不会跳起来申辩?!扇那男的巴掌走他扁去那才真!
你叶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言声,不是承认了是什么?!什么人不言声?死人不言声!你是个大活人!大活人给人家拿粪浇你头上了你还不动弹你不是心虚不是理亏是什么?!

最心痛的是叶姐,她当叶凉是块白得清凉的白璧!她当叶凉是她弟一清二白的弟!从不似她一身脏污的弟!她当叶凉是天仙下凡,不论今后叶凉记不记得她,她都希望他顺顺利利进了大学,出来有份体面的工,一辈子一帆风顺,长命百岁,福多禄多……

可你看,叶凉的沉默重重伤了她。

她多想叶凉跟她说一句,就一句,三个字“我没有”就足够了,她就能冲上去把那男人的嘴撕烂,把他的脸抓破!

可叶凉沉默了……

这个就算自己脏死了也要空下一块白的把他给掩起来的女人――给他伤死了。

两弯泪水在女人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哭了。

这条街上的人看过这女人笑,看过这女人闹,看过这女人骂,就没看过她哭,都觉得希奇,一下子,一大帮人就从苍蝇变做哑巴。

“他偷了你一千块钱是吗?……我赔你三千,行了吧……”

叶姐声音软了,却在这安静里砸出个坑,把自己给陷了进去。

“哼!钱?……我有!稀罕你那三千?!再说,他也没偷我三千块钱……”

“那是多少?!你别卖乖啊!!”叶姐呼哧呼哧的喘着。

“他偷了我这儿……”男人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他玩了我……他当我是那么好玩的么……”

叶姐被他酸不叽叽的文艺腔给恶心得像吞了一嘴苍蝇。

“这么说他没偷你的钱了?!是你自己不要脸追上来死缠的咯?!”

说到最后一句,叶姐的脑子一下就清楚了,眼泪干了,脾气也上来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死抓住他这句话,堵死他!

要知道,在这群市井小民眼里,钱是最重要的,钱来钱往就关系到“人品”,既然你没偷钱,那你就还是个“好人”,其他的,你以为那个时候的人能把“男人”拦“男人”想出什么头来?

这,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顶多是在媳妇们抱着大孩子,奶着小孩子,剥着新鲜蚕豆挤做一头的时候来上那么一句:“哎~你们知道么,煮饭婆叶姐认的那个干弟,被个男人追得到乱逃呢!”这里头带了“味道”的其实是叶姐,颇有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且话多半会在进行了两三句后改弦易辙,变成“那女人如何如何浪,两腿间如何如何离不开男人”。

叶凉这点风月,过上这么半个多一个月,气味散了,别的事儿掩上去,人们看他就还是原来那个人――沉默寡言,细细瘦瘦,吃苦耐劳,待人和善――见了面人家照样会热情的招呼:“吃了吗?”

叶姐正是看死了这点,松下来的气全部张牙舞爪的朝那 男人去了。

她冲上去揪那男人的衣领,要扇他要抓他,还没闹得尽够呢,包工头就上来搀和了:“早跟你说过了这种人不能要到工地上来做工!你偏不听!惹出事来了吧?回去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你就回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他忘了叶凉是连铺盖都没有的,来的时候就是两身衣服,一个人。

她正在火头上,这么劝,劝得回来才有鬼!你看:

“丢你妈个鸡芭!”

叶姐蛮力和蛮气上来了就先给包工头一个嘴巴吃“敢拦老娘回去一屁股坐死你!”

包工头暗自叫苦――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年这女人的泼他可没少领教,所以他拼了命给那男人打眼风,让他差不多了就赶紧走,可他,还那么木木的站,赖死了在那里!包工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小小声说了句:“娟儿(叶姐的名),你还怀着孩子呢……你忘啦……”他那意思是让她小心点儿,别像上回一样因这暴脾气把个男孩儿给流了。她正在气头上,谁过来谁倒霉“怀你妈个头!你放手!你放不放!!”

眼看着场面就没法控制了,急得他直对“罪魁”叶凉使眼色让他上来挡一把,叶凉整个都懵了,压根儿没接着他丢的眼色。幸好他跟着叶姐过来时还挑了几个壮实的泥水工一起,看看面前的三个,木的木,疯的疯,懵的懵,不能指望了,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这么没个头的闹下去吧?干脆快刀斩乱麻,几个人把叶姐和叶凉拖回去,几个人把那男人挡在那里。

结果,“刀”是够快了,叶姐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 被他们架走了,走了有那么几米长短才缓过来,一半骂那男人,一半骂包工头和架着她的泥水工。

叶凉头都不敢回。

那男人梗着脖子盯死了他的背影,静静的。见他走远了,忽然爆了声:“叶凉!!我不饶你!!”

一街人都听见了那叫声,一街人心惊肉跳。

有许多人,甚至包括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那天叶凉跟那男人走,后面那些事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谁能说清楚今天这个结果是好是不好?其实你我都明白,所谓假设就是人的那么一点儿不甘和好奇在作祟 ,似乎不靠想象填补就不够圆满。
我们要想,而且还要这样想:叶凉若是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不是么?顺了他一回,人就淡了――哦,不过如此!越是躲越是推,他就越追。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可是我们到底是要“浪漫”的,总是要往“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头靠。这想象或者说这假设在一分钟后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俗烂的肥皂剧里才有的情节,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叙述者,我其实不该做这种过分平庸的想象,可后来叶凉再落到那男人的手上时,他受的那些折腾你该怎么去圆?难道就是爱就是恨就完了?非黑即白,楚河汉界,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黑白分明?多数时候都是黑白混杂,兼而有之的。当然,这是后话,现在,叶凉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看着叶姐一个劲的朝他挥手,然后越退越小,越退越远。心中除了离别的感伤,更多的是前途未卜的忧虑和学费无着的愁苦。真正是缺钱的人才知道心疼钱。他坐在这硬座上,在忧虑与愁苦的间隙,还要心疼那原本可以省下的几十块钱。他去买火车票的时候静悄悄的,想等把票买下来后再告诉叶姐和其他几个在工地上得比较好的。可叶姐还没等他动作就把一张硬座票塞他手里,死也不准他掏钱。叶凉知道没有他分辩的余地,就收了下来,打算下午去把票退了,换张站票。

可他没机会了。

那男人下午就来了,不只他一个,后面还跟了一帮,进了工地就四闯,场面混乱得很,街面上看热闹的人七传八传把这场混乱的起因传得面目全非,说“讨债”的有,说来“抢”叶姐的也有,就是没人想到叶凉头上。

叶姐带了叶凉沿着这城市迷宫一样的街道往火车站跑,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就有了逃难的味道了。到了火车站,叶姐慌张张掏钱买下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发车的那班的票,又急匆匆买了一大堆饼干方便面话梅塞做两大包,跟着叶凉冲到剪票口,检过票,送他上车的时候把这两大包往他手上一拽,他想放回来也不行了,火车开了。

这两人连分别的话都没说上几句,离情别绪连酝酿的机会都没有,离别就开始了。

这三个月,留在叶凉手上的痕迹,除了那一千五百块钱,就是这张小小的字条了,上面写的是叶姐老家的地址和电话。

叶凉到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正是秋雨盛时,雨一大串一大串打下来,把石榴树上发黄的残全扫落在泥里,小石榴清涩的绿与叶片老了的绿拼在一起,一副被太阳灼伤又被雨灌饱的表情。

西南才有的景。

他的确是到家了。

首先看见叶凉进家的啊妈发出一声惨叫――那里面的情感太复杂了,谁也没办法一下子穷尽。三个月前叶凉的那出走彻底吓怕了这一家子。尤其是阿爸阿妈――谁能想到你个叶凉静静的静静的居然有这么烈的性子!一开始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去找,找了三天三夜,影都没见一个!两个老的都快哭死了,以为这个忍惯了让惯了的二儿这回没忍住投进河里不愿浮上来,七月十四那天还给他放了盏灯,又烧了好多纸钱,让他好生投胎去。结果!他回来了!又黑又瘦,风尘满面……

阿妈硬硬忍住那阵哽咽一把扑过来抓住他,摸来摸去,摸到算个数,知他是个真人了,才细细颤颤的喊出一声:“叶凉爸哎!……”

阿爸出来了。咧嘴就哭。碰到场面事儿的时候阿爸他就是个孩子,惊也哭喜也哭,哭起来惊天动地!

他一哭,叶凉的鼻子也跟着酸,来时路上想好的那些话:“阿凉不孝,让阿爸阿妈操心……” “阿凉是去挣学费的,走的时候怕你们拦,没敢告诉你们,是阿凉不好……”――全堵在嗓子里,闷做一团哭出来,你也哭他也哭,再加上阿妈一个场面就要塌了,怎么办?当然只能靠阿妈去撑了,她劝好了这个劝那个,可算是把事情将息了。

然后张罗饭菜,上桌的时候只有三人。不见了大姐和幺弟。叶凉你离家只三月,家中就变天变地了。也是刚才一惊一乍的把一家子人的精神耗个精光,阿妈只是淡淡的说着这些变化――大姐二十几天前嫁给村长的四儿久泰了,幺弟拿着家里那点“底”到县里上高中去了……

叶凉扒着饭,听着阿妈的家长里短,有种被风刮下四飘零的叶子终于落地的塌实感。

毕竟是回来头一天,还有那么一点零散的心思去想闲事,再过去两三天,最现实的问题浮上来了:学费。剩下那一千五你待怎样?

阿爸阿妈见叶凉那么静的一个人现在整日里坐不住,猜也猜到是为了什么――总算是自己生养的,不怎么贴心却也是心头一块肉!猜是猜到了,却不好开口解决,因家里那点儿“底”都让幺儿带走了,去哪里挤一千五这么大一笔数?!叶凉他懂,这个永远不懂怎么开口去要求的叶凉啊……只会心焦,熬着自己,实在熬得要干了就在夜了的时候拿被子压了头偷偷闷闷的哭,哭还不敢哭长了,怕第二天早起眼肿让阿爸阿妈看出来,唉……

这天是1997年9月7日,离录取通知书上写定的日期还有一个礼拜……

叶凉起得很早,生火煮了些地瓜稀饭,招呼阿爸阿妈上桌来吃,他自己快快扒完一碗,告声:阿爸阿妈你们慢吃,就走到门口将木屐换下,穿上那双断头胶鞋,轻轻说了句:“阿爸阿妈……我出去会子……”

“去哪儿?!”

阿妈这句关心憋了几天,一时没管好就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去外面……转转……”

阿妈她看见叶凉飘飘空空的眼神,心都要碎了。她明白,叶凉你还能往哪里去?不就是往那些手头宽裕些,对人还算客气的家户里去借?!

“阿凉……”她想“你对世道人情还‘生’,你不明白……这世上什么都借得,就是钱借不得啊……借了人家就要骑到你头上去,欺负你,看低你……“她想拦着他,可却不能够,这时候谁拦得住那样一个叶凉?

下雨了。这儿到了九月,雨就稀稀拉拉的下,叶凉失魂落魄的出了门,连个雨具都没带,不大不小的雨浇烂了地浇湿了衣,于是,当他带着裹了一腿的泥点,湿去一片的衣服半只落汤鸡样的站在村长家门口时,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村长就是叶凉大姐的婆家,二十几天前才嫁过来的新妇,娘家人居然就上门借钱了!――你想那家子人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村长两公婆本就觉着这门亲是你们家高攀了,若不是久泰死活要娶,这两家怎么能够凑一块儿呢?!像大儿媳,老镇长的孙女,二儿媳,东头村村支书的侄女儿,三儿媳,镇上管财务的老胡的女儿,门当户对,娘家那头的势力也大,对自己男人的事业颇有助益。再看看这个四儿媳,小门小户也就罢了,连公婆也不会伺候,还没使唤上就撒气!架子摆得天大,脸臭出窗外――哼!像什么话!

也是,叶凉那个大姐在家就霸道惯了,动不动就像原先在家中一般摆脸色,心想:你们家久泰窝囊的要死,能娶着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儿媳妇就是天大造化了,这两个老货居然还敢嫌东嫌西?!

唉,怎么说的?

做人家儿媳靠的就是熬,做人家公婆也要看得开,这两边,一边熬不得,一边看不开,这不,才嫁过来一月不到就恶山恶水。也算叶凉倒霉,偏偏让他赶上了。

谁都知道村长家有钱,两栋四层小楼加上一围四合院式的平屋,楼房给四个儿子儿媳,平屋给两个老的,这阵势,没钱才怪!可人家愿借你不愿?!这两天两个老的心里正窝着一股火气没撒呢,这下算是捞着了。他们把叶凉让进屋,专等满满一屋人都齐了的时候,一下子捅出这个裹了一腿泥点湿去一片衣服又黑又瘦的男孩儿是四媳叶瑞琼的弟,且,他是来借钱的。

相人相衣冠。叶凉那一副上不得台面的蔫样儿马上就让妯娌几个掩口切切。叶凉大姐那么暴的脾气怎么受得了这种当面撕她脸的衅头?!马上就把面前的碗筷摔摔打打的这么一推,蹬蹬蹬走了出去。

胜了!

婆婆尤其得意,还要在言语上再讨讨便宜:

“像什么话!都说穷人家的女孩儿晓得心疼粮食,晓得节俭操持,有些人偏当自己是大户小姐!不吃?!不吃就罢!没人求着你吃!不吃我省下来喂狗狗还晓得摇摇几下尾巴省下来喂猪猪还能长几斤膘!……”

“阿妈!”四儿久泰无可奈何的阻了她一句“少说两句吧!有客人在呢!”

“客人?!”婆婆乜斜着眼扫一扫叶凉“有客人就不能说了?!你老婆就那么金贵呀?!就不许人说呀?!啊?!”久泰默默放下碗筷,也走了出去。婆婆刚平下一点儿的气马上又被他惹起来了“不吃!不吃死了算了!养你个没用的货!怕老婆怕成这样!……想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养着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命苦呵!”

又开始了,一唱三叹。几个儿子儿媳暗暗叹气,少不得上前去劝,把叶凉不冷不热的晾到一边去。

叶凉伤心其实更甚于尴尬,倒不是伤那一千五,他是心疼他姐。才刚嫁来一月不到就不讨喜,以后可怎么办啊……

向村长家借钱是没指望了。

叶凉一脚高一脚低的趟在泥水里往回走,整个身形都塌了下来,灰败灰败的。

再没人可借……

村长那儿本就是最后一家,厚了脸皮鼓了不知多大勇气才进去的……罢了吧,借钱这事原就不该存太多指望……

他走到一个偏僻的水塘边上就再也走不动了。在那蹲了一天。拼了命去哭,要把日后的份也哭干净,眼眶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是要借了这哭让自己认命:一千五,富户家里一双鞋而已,可放在他这里,没有就是没有――为了上学这点钱,他不知遭了多少罪,临到头了却卡死在这一千五上……

我不知道叶凉他蹲在那水塘边哭着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后悔那天从那男人的身下脱逃。

因为,那毕竟是他离大学最“近”的时刻。

这几天叶凉都在埋头整理他那些书,大部分是课本,有那么两三本是大姐用过不要的《高中作文选》、《高中英语语法》、《高中数学满分方略》……。扫净浮尘,然后一本一本装进编织袋,再塞进他那个小木箱里锁好,再不要拿出来。眼看着没指望了的东西,还要放在跟前惹伤心做什么?

整整完,抬头看墙上的钟:才十点挂零,他就站起来,拿了一顶越南帽(圆锥形草帽,从越南那头传过来的,故名),想到锯木长看看――那里今天招工。
才跨出门槛,阿妈进来了,牵起他就走。叶凉一点准备也没有,被她牵得磕磕绊绊的。止不住叫起来“阿妈……做么事走得这么急?阿妈!……你慢些!……”阿妈不理,依旧牵着他磕磕绊绊的走,走了不知有多久,两人停在一排瓦房外头,阿妈朝里头喊:“阿香!阿香!”叶凉看这地方眼生得很,越发摸不着阿妈究竟带他到这里做什么了。也是新鲜,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上上下下溜起来,正在他看的当口,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的衣装该长的长,该短的短――不象面前这对母子,一截长一截短,披挂在身上,还没开口就先短了样子。阿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于是一个劲的抹开脸:“看!光顾着给你阿香姨买东头李家的芝麻酱了!一大早就去排队排到九点多的光景才买上!衣服也没来得及换!”这下叶凉和那女人都注意到她手上的网兜了――东头产全国最好的芝麻酱,东头最好的又是“李家”,少,一天只五十瓶,都不够卖的,那就贵,一小瓶十几二十块钱。

叶凉心里咯噔一下。

那叫阿香的女人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侧了侧身子把他们让了进去。

坐下的时候叶凉和阿妈明显有了局促和不安,尤其是阿妈,汗珠就没停过,话也扯得勉强,从人问到猪,问到今秋收成,问到“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没什么可问了就扭几扭换个坐向,还想再赖出点儿什么来,那女人到底看不下去了,说,阿兰,有什么事就直说了罢,能帮的我就帮了,不能的,这些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阿妈一听就笑了,笑得很费力,像是从挂历上抠下来的一张笑脸。顿了几顿,她开口“那我也好直说了……小弟(指叶凉)考上大学,报名费还缺了一点……想求你向你公爹说一声……哦!钱我们会尽快还上!过了明春……家里那几口猪出了栏就好了……”
颠三倒四的,可倒也把意思露出来了。那女人也不做声,只是拿住手上的毛线团翻翻弄弄。静极了。这当口一静就是尴尬。这对母子受的煎熬,可想而知。

阿妈本就是“面子皇帝大”的人,人家这么拿住她,她就怯了,终于在肚子里挖起告辞的话,可那头反倒响了:“阿兰……你要明白……儿媳毕竟比不得亲闺女,话,我也不敢说死,只能给你说说……”

阿妈的脸上立马显出一种夸张的感恩戴德。麻烦你了麻烦你了。阿妈说。那女人不再说什么,蔫蔫的往后院走。
这么一走就难免有些宿命的味道了。

叶凉后来上得去这大学,和她这一“走”有重大关联。她那公爹以前总是一大早出门,过了夜饭时分才从锯木厂回来的,那天,鬼使神差,偏就在家。

像是天意。
当然,以上是浪漫主义的说法。

还有种现实的。那是1997年,离那倒霉的“大扩招”、“教育产业化”还有那么两年,大学生在那会子的人们的眼里还不是“用扫帚一扫一大把”的“烂货”,还有几分金贵,唬得住人。这钱借出去也是个有去有回的样子。
天时地利人和,也该叶凉走运一回了。

叶凉坐在松脂厂往县城送成脂的拖拉机上,算是个“顺风”吧。到了县城再转车去省城。然后才有去往那座北方城市的火车。

一个人。

我突然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父母,亲戚,坐了飞机过去,陪我住了一个礼拜。他们回来时我摘心摘肺的哭,而后是一天数个的长话,是逢五一十一坐上飞机往家跑……

人和人之间就可以差那么多。

OK,神爱世人,众生平等。

可在叶凉那里“陪”是种奢侈。你说到底谁是骗子?

叶凉孤零零的一路行去,扛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是被褥衣裳饭盆牙刷口盅水壶。陪了他一路的是阿妈的那个“笑”。她跟三叔公借钱时脸上的“笑”。那么费力。岁月在这个费力的笑里毫无保留的爬到了她的脸上。硬掉了的笑,把她脸上的纹路也一起硬在那里,夹的是叶凉的心。这个学还没上就让他觉着有大把的债要欠――很让他惶恐了。那感觉一上来,气都喘不得,他那记忆偏又执拗,自虐似的将出门那几天的事反反复复的放,弄得就在眼前一般,特别真。时光在那里动不动就倒流。

先是阿妈替他拣行李,怎么拣当然是要依去的地方定。北方。天寒地冻。衣服要厚,被要厚。阿爸当过几年兵,有件棉大衣和一床军被,复员回来以后这边热得没法说,东西就宝贝着压箱底,在那里沤,十多年都有了,发潮,边边角角上都有给虫蛀过的痕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后,阿妈在前一天晚上给他装进一个手缝的大布袋里,唠唠叨叨的说着:“国家的东西就是好……别看十几年了,这些絮子还暖和得很!……天一冷你就要拿出来穿拿出来盖不要瞎宝贝!东西本来就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看的!听到没有?!……”

叶凉“呃呃”应着,喉咙却堵上了调走得一塌糊涂。幸好阿妈正在忙头上,没听出来,还在絮叨。叶凉静静的听,再不敢把自己走了调嗓音亮出来。阿妈一世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下来,什么也不说,先做,能做好的就好,做不好就扛。这一点,叶凉真是像完了她。母亲不爱说,儿子不会说,两下里这么沉默着,隔阂一日日增长,从这边长到那边,终于望不到头。但在那个晚上,两人心里都泛起一层酸酸的泡沫,很温柔了。这感情于他们都太陌生,都快不知所措了,人就变得琐碎起来,总是能想起很多,陈谷子烂芝麻拉拉杂杂一大堆,线一样牵牵连连,没完没了的。

“时间过的真是快!”阿妈这句话一完就戛然而止,没了下文。夜很沉了。她拿出一根记号笔做最后一项工――在叶凉的军布书包外头粗粗划上了一组电话号码――是隔邻小卖店里的电话。怕叶凉忘。

“到了就打个电话过来,我和老板娘讲过了……晚了,你睡下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叶凉答应的声音被关在门里,过了一歇,门重又启开,阿妈探个身子进来“到了那边记得打个电话回来哦……缺什么也打个电话回来……家这边你不用记挂,你大姐能顾顾我们这边的……好了,你睡吧、睡啊……我不吵你了……”

阿妈她把安慰的话说得这么太平,叶凉怎能不觉得自己在“欠”?

他最怕欠了。谁的他都欠不起。只想要个不欠不亏,平平抵过去就行。一下子就让他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他怎么能心安?魂都不好好呆着了,天马行空,几天的车程睡也不见他睡多少,眼神都虚了,茶点儿就坐过了站。糊着头脸下车来,被人潮冲着,冲到出站大厅里了,一看墙上挂着的钟:才凌晨两点多,去哪儿?学校?三更半夜到了外头连个问的人都找不着!旅社?钱呢?

哪儿也不能去。
叶凉站到大厅里的一个柱子下头看着人群潮涨潮落,很快就剩几点零星的人了。他们都滑三滑四的,绕过乘警的眼皮,随便倒在哪张候车椅上,运气好的一觉就是个囫囵,不好的乘警就几三番的过来捅醒了,赶出去。叶凉困得都“粘”了,一路上欠下的睡眠这时都伸手向他讨,眼皮间平成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看见那些谁得正在兴头上的人,心里想得要命,脚却定在那里,根都长起来了。他不敢过去。难看。毕竟是来这儿上学的呀。

这样,他站着就谁着了。背靠一根柱子,人一谁,脑子一松,身子就软,往下滑,往边儿滑,总是在他睡得恰好的时候给他“滑”醒过来。醒了也是醒在梦里,站站好又睡开了。他最后一从那根柱子上歪到一边歪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把自己那包东西扶好,走到站外,准备开口问人,那所大学往哪个方向走――不是“坐”几路车,是怎么“走”――叶凉打算走过去,不管多远。除了车费,学费,剩下的就不多了,一分一厘都得往狠里掐。
刚出站就看见有几个人举了大大的横幅,上面是“XX大学 欢迎新同学!”。正是他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犹犹豫豫的上去问了边上那个女孩儿,简单交接完,她就问:”哪专业?” “历史。” “雷振宇!”她头一扭就招呼过来一个人“你师弟!管好了啊!替人家把东西接一接带到咱学校车上去!哎!快点快点!车要开了!停!停!停一下!”三个人乱做一团,冲到车门口,叶凉人上去了,东西却太大包,急起来竟塞不过那车门!又是一番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好,尘埃落定,屁股粘在椅子上了,他才白着脸想起来一件事儿:他没钱付车费!

“停车!停车!!让我下去!!”一车子的人都瞪大了眼还以为他什么东西漏下面了。结果叶凉一路挤到司机跟前涨红一张脸,小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没钱交车费……不能坐……让我下去好了……”
“轰”的一下一车人都笑开了,笑声从前边传到后边,从左边传到右边,此起彼伏,把他都笑懵了!司机好容易止住,按着肚子说:“你就呆着吧!不要钱!往年啊的确有像你这样的,今年特意防着,在门口那欢迎条幅旁边杵了个大大的‘校车接送 免费!’,没看见?今年你是第一个!”说完又笑开了。一车子人都觉着这人有意思。有意思就有意思呗,这印象浅薄得很,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开出有一段,车上的人都忙着搭新同学新关系了,就看叶凉兀自脸红。

车到地方,车上的人都被各自系里专业里的师兄师姐领走了,叶凉还在脸红。他红着脸跟在人家身后,一个劲的在想刚才刚才那件尴尬事。其实也就是没经过事儿,总以为别人会把这点儿生人的芝麻绿豆放心上,说到底,谁顾得上谁呢?事不关己忘得最快。这道理叶凉他过了快十年还没明白过来,在意来在意去的,倒把自己给委屈了。
那都是后话,现在,他正走在这老宿舍被透过来的阳光染成金红金红的走廊里。走向他的那间。
宿舍都是按学号编的,九七年上的是九七届,学号以九七开头,接着是学院编号,下来是系,最后是专业。八位数。随机这么一调,六个人配成一间。叶凉走进他那间,把肩上扛的放地上,忙着跟人家道谢道别还有喘气,等差不多了回过身子一看,五张床都满了,还剩一张。上铺。等他摇摇晃晃爬上去,把东西摆好,天时就过午了。他还不知道,是肚子告诉他的,饿得都“绞”了――他从上面爬下来,从军书包里摸出两个发糕一个鸡蛋,把军水壶也摆出来了。就着水一阵吃喝,蛋黄和发糕粘性都强,哽得他用水直往下冲。吃吃完,这一顿就算对付了。从打开的包口看进去――都没多少了――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吃得那么费!叶凉有点儿悔,再摇摇军水壶里的水,也不多。吃完这些,再吃就得动到家里的钱……

想到这一层他就不敢再往下想去,只是暗暗给自己定了条管嘴的规矩――多吃青菜多吃面,少吃米饭,少吃肉。能省一分是一分,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活儿能做没有,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家里的钱――那钱得存下来,阿爸肾痛,三不五时就得吃药,药又贵得让人眼晕,没点儿钱垫底,到时候事情来了天都要塌下来的。
他打算完,准备把军书包挂好,这一眼就溜到包上那一串数字上“哎呀!忘记了!”他忘记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了!你看看,人的脑袋就是这么不经用,一件事就装满了,要不是这一眼,可能还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宿舍旁边有个学生食堂,食堂里有个小卖店,店里有公话,三毛钱一分钟――比现在还贵。一元钱,能打三分钟吧。叶凉快快就把号码拨了――其实号码哪里用他刻意去记?不知不觉就刻在心上,怎么磨也磨不掉了,要知道,这数字就是一根线,这头是他,那头是家。虽然这“家”是要过了别人手的:他听见小卖店的老板娘高高的叫阿妈的名字,听到狗吠听到摩托车跑过听到有人过来买酱油,熟悉得一摸就能摸着,人却在千里之外,异乡异客人生地不熟。他鼻酸,忍得很辛苦,阿妈一句长长悠悠的“喂――”却把他惹哭了。没有声音的那种,只看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砸。
“阿凉啊?是阿凉啵?”
“是……”声音都变了,叶凉赶紧咳几声,把变了的音清掉“哎――阿妈!……我到了…………恩,都挺好的……六个人一间……恩恩,满敞亮的……没有,这头还热着,真的!我没骗你!你听见锅头(知了)叫不?没有?这头真的很热,北方人叫‘秋老虎’嘛……恩,天冷了我会穿……家里怎样?哦哦……那阿爸呢?哦……”叶凉看着表盘上的数字长了腿一般的 往三靠去,狠了狠心让话断了,心里却藕断丝连,牵着扯的疼,疼到肝里去。

叶凉把话筒合上,“嘀”一声响得清脆,他和家就这么断了……
忧伤把他团团围住,坐在电话机前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块一!零头给你抹啦!”那声音跟打雷一个样儿,看把叶凉给搅的,羞都羞死了!自己流的那些泪都让人看去了!多丢人!都上大学了还哭家!

“小子嘿!想家啦!大个人啦!小子小子怎么能跟没离过家的姑娘一样!”说完就嘎嘎的笑,笑得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叶凉烧着脸,蹭过去把一元搁玻璃柜台上,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也好,这么一搅,起码不那么难过,不然,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那团忧伤化开?

习惯罢,习惯就好了……

有好多东西是要靠习惯来的,比如孤独。

叶凉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加上心上有事,低着头进进出出,和同屋的交往也是淡淡的。其实,一个新的集体在组合初期,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试探期,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收好刺,把最好的那面亮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就差不多了,试探完毕,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你像个大而化之的,在你面前就能放开了,就能热起来――像叶凉这种,少言少语,整个人都神神道道的,一天都没多少时间见得着:一早人就没影儿了,晚上又晚晚才摸进来,轻手轻脚的洗漱,轻手轻脚的铺床,轻手轻脚的翻身,把人都活隐形了。

活成隐形的人,谁能和他热得起来?热不起来你就成了个“X”。未知数。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好奇,死粘上去要看个究竟;另种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见面点头,转身以后相敬如宾。开学俩月以后,这宿舍里的格局差不多就定了。和谁谁去上自习,和谁谁去嘬一顿,和谁谁去“泡”谁谁去“钓”,都定了。结果叶凉哪组也没“和”进去。他就这么独来独往,有课的时候早早去教室里头蹲着看书,课本也有,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也有,边看边等开课。早饭是不吃的,省下了。没课的时候,他就往两个地方去,要么图书馆,要么走街串巷翻箱倒柜的找――找吃的,找活儿干。

学校东门南路的早市,就是这时候让他翻出来的。附近的农人想躲着城管躲着工商挣两个钱,天还黑抹抹的就摆出来,菜啊蛋啊鱼啊肉啊都还“睡”着呢,新鲜。去买的都是“知道”的,早早去,一是新鲜,二是便宜――比市面上便宜一半还多!叶凉最常上那儿买的是腌菜,两元一坛,就着馒头,这就是生活了。

在动手写叶凉充满饥饿的大学生活时,我刚好看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里面对于饥饿的描述让我所有的想象都苍白无比。

我从未受过饿。

饥饿离我太远,我能给出的仅仅是“叙述”,外观,表面,没血没肉,离心还远着呢。感觉是很难“换位”的,在这方面,想象永远不是真情实感的对手。所以,我回避了叶凉在遭遇饥饿与拮据时的情感和心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现在,我和这男人面对面坐着,外面有轮船过江的呜呜声,他垂着头,下巴在讲述时一点一点的往胸前挂,声音平静无波――那是淡定生活养出来的。整个访谈过程中,他都勾着头,我眼神一错,他又成了十七。那个勾着头在寻寻觅觅叶凉。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人。他也是。我们都不敢往“来路”看。虽然我们现在正在谈论“过去”。

有时候,彻底的把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挖出来,摊开,放在面前仔细去寻找他的成长和变化是件很可怕的事。

那些成长太“寂寞”了。

“寂寞”太多太久就成了孤独。

我们可以忍受寂寞,却没办法忍受孤独。

我相信,十七岁的叶凉――把自己活得“孤独”的叶凉,他也有“热闹”的欲望。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别人当他是独行特立,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潇洒得很。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啊……,你总有想说的时候,说的时候还不能自言自语,得有听众,至少要有一位――不是猫,不是狗,是人,是你的同类。叶凉也是人,他当然会有憋着满肚子话想说的时候,可他又不会主动上去“搭”人家,几十个同学都是点头之交而已,这些苦闷都是隐秘的,怎么好倒给 “点头之交”?家里倒是有听众,阿爸阿妈都会静静听他说,可是代价太高,他付不起。叶凉就这么“孤独”着。他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书”这死物上了。

那所大学里有三个图书馆,两百五十万册,还说少了。叶凉他最常去的是老图,老图老图,老房子了,用青石板造的,外表寻常得很,进去就知道舒服,冬暖夏凉。先是一个大门厅,往左右舒展,连着一排一排的大窗户,夏天的时候,门口几十棵白杨都长好了,叶子墨绿,互相碰着擦出海的声音。树海。特别是傍晚,残阳斜照过来,把枝叶的影子都剪到窗上,再过了窗贴到书架上,书本上,桌椅上,甚至人身上。叶凉是老图里最后走的那几个,他在等太阳下山把叶的影子贴到自己身上。那些时刻,他心里平静如水,堵着的心事退潮一样散掉,空了,只有那些树啊、光啊、影啊――很幸福的。

尽管前面还有一堆的孤独,心事,饥饿等着他,但这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如此一来,叶凉怎么能不死死抓住这浮木这稻草这上帝?你说不清他“信”得有多虔诚,都恨不能让书把自己埋了!看的时候下狠力――他偏好那些有“重量感”的书。厚重,大量的字――这实际上是肉体的饥饿反射到精神里的效果――看这些厚书,像是吃一顿饱饭,囫囵下去能是个“饱”。他照三顿这么上图书馆,坐着看,坐累了就挪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那儿对着一个大湖――慢悠悠的走着看,也能歇歇眼,看到要紧的时候便站住,咬紧了那些字,单着脚站着,左脚累了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他只顾着收书上的风景,哪里想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说实话,这大学里上万个学生,一个有心把自己遮起来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都是有由头的。首先是照面的数,要够;其是这人的行为,多少得有些特点,不是惹眼,是“特点”;最后,把人家收成风景的那个,要有心,就是心够细。

雷振宇注意上叶凉并不是在车站那第一面。他从九月初开始就在车站接新生,半个多月,接的师弟师妹多了去了,谁记得谁啊!叶凉也没张出众的皮,印象是留不下的。后来系里分派这些个高出一两届的下去探新生,他进了叶凉那间,一屋子人东拉西扯盖天盖地,热闹着呢,就看叶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们,眼睛亮亮的,都笑的时候他也捧场做个笑――是个怕生的……――这才是第一印象。而后是中秋,师兄师姐下来拖师弟师妹去“团圆”,又是他去叶凉那屋。五个家伙都跑了,剩叶凉孤零零一个正往自己床上搬那些洗晒好的铺盖,床和书桌中间的空子太窄,正好卡那儿了,憋得他,要进进不得要退退不了,雷振宇一来,解围,抱住铺盖让叶凉往上接,他看了几眼抱在鼻子底下的铺盖――红柳绿的被套,过时过远了的。一团乡气。

他站在底下边说出来意,边等叶凉理好床上那堆东西,只见叶凉越理越慢,越理越慢。他也不急,笑笑的仰头看他,意思是,时间多得很我等你。叶凉抿住嘴,左边出来一个小酒窝,这酒窝在他脸上时断时续的配合出一个表情:为难……

他偷眼看了看雷振宇――没什么走的意思,就无奈的把嘴唇摆好,酒窝收回去,嗫嚅着冒出一句:“我还要看书……不好去了……谢谢……”

这话回的!连他自己都觉着不地道,于是又牵扯出后面的话来,想到一句说一句,越扯越多,破绽就这么被他的话一个个送出来,雷振宇就站在下面笑:“去吧!热闹热闹!那么怕生以后怎么混!”
他也不点出他是在敷衍,就这么四两拨千金。再拒绝就是你叶凉不会做人了。
叶凉垂下头,又摆出几个酒窝,终于从床上爬下来,跟着雷振宇走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个西餐厅,那晚包场,整层楼都是他们专业的,一到四,全齐。热闹果然是热闹,先是混场面,一群一群的认识,然后是一小群一小群的坐下谈,再几个几个出去谈,都忙着混脸熟、搭关系。该奉承的奉承该说笑的说笑,叶凉缩在角落里,想躲,备不住雷振宇拉了几拨人过来,师弟师妹师兄师姐的叫,给他撑场面,想他多少也能结识几个,可他就会坐着、脸红。雷振宇叹了口气:还真是怕生……

这样折腾,雷振宇那些好意倒是让叶凉受足了罪。人来人往几拨后,再没人过来这头了,好了,消停了。雷振宇一想,线他也牵了,场面他也撑了,一个学长在这场合该做的他都半点折扣没打的做了――人各有脾性,慢慢来吧。过去嘱咐叶凉几句,他也忙自己的去了。经过这两,他算是把人和名字搭一起了,和这些一道存在记忆里的是那个“怕生”。就这么多。

足够了。

够让事情发展下去了。

叶凉沉默是沉默,在某些事却做得一板一眼的,比如“叫人”。这么沉默的他让他开口打打招呼“叫人”,不太容易的。可是他有张嘴叫人的习惯――小学六年让老师养出来的。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根蒂固。不叫他就觉得心上过不去,难受。尽管这个口开得千难万难,他还是开了,声如蚊呐,叫“XX老师好”,“XX学姐好”,“XX学长好”,记得姓的他就加上姓一起叫,不记得的就只是老师学长学姐这么叫。他声音真的太小,好些人给他叫过后都没听见就这么过去了,没给他应声。他脸红红的,可下还叫,声音仍是那样小。

雷振宇也让他叫过。那天他和外系一个同学往主楼上上课,已然是迟了,两个人飞一样往前窜,他们上,叶凉下――显然是看见他们了,叶凉赶紧暗暗清了清嗓子,叫了两声“学长好”,雷振宇在前边,什么也没听着,倒是后面那个耳尖,回给他一个挥手,算是告诉他听见了,两三秒而已,人早没了。两个人在教室里坐定,上课,上到中途无聊,一个就说了:“哎!刚才你学弟叫咱们呢!真新鲜,我都上三年了不见有人这么叫……”

“啊?谁?”

“啧!那个啊!不爱说话,人瘦瘦的!”

“哦……”雷振宇嘴巴应了一声,心里就知道了――那个怕生的……

“你小子傲得很哪!人家开口叫一句多不容易!你还不应!摆明了打击人家积极性!”

“啊?他说什么了?我没听见,跑太快了……”

“没什么,叫‘学长好’,两声,下你给点心啊!学弟都这么懂事了学长也得象话不是!”

“哦。”雷振宇忙着做笔记,应得很简单,心倒留了。

“哎,你那学弟是南边人吧……他说‘学长好’的调子特有意思,下你注意听,真的……”

“哦。”

这是个小插曲,那一个在下一秒就由说话的调子引到礼拜天和女生宿舍搞联谊那头去了。就是上课上到犯困时的调剂嘛,谁也没真往心里去。雷振宇只是想着下见到了仔细听听。

机会总是不会缺的,同个专业,有些课得合起来上,再加上一些公共课,上上下下,总有碰见的时候。那天晚上果然又见着了,叶凉还是声音小小的叫,雷振宇可是事先留了心去听的,当然听到了。那调子,生生涩涩的,居然还有点点天真……

以后,两人路上碰见了,都叶凉先开口,雷振宇应声。习惯已经养成。有那么一两,雷振宇得了凑巧仔仔细细看了叶凉从“预备”到“开口”的一段过程:先是不小心把要他“叫”的那个人给瞧见了,然后抿出左边一个酒窝来,眼神左右游移,要走又走不掉的那种为难,接着,看“目标”一步步近了,他手攥紧了掌心里的笔,慢慢迎上去,多痛苦似的,脸都熬红了,“目标”终于到来到跟前,他勾了头慌慌张张叫一声,人家回完他,错开身子走掉了,他攥紧的手才一点一点的松开……

看够了,雷振宇浅浅笑了一下,他决定,下坏了叶凉养起来的习惯。

这他先开口,他说:“叶凉!”

叶凉傻了。一脸的意外灾难。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学长好……”,以为雷振宇跟往常一样,回完就走,谁知他不走了!站在那里就说,滔滔不绝,叶凉顿时手忙脚乱,都不知怎么站才好了。

“这人可真有意思!”雷振宇想。

你一旦觉得一个人有意思就收不住了,开始可能是无心的,慢慢慢慢,从无到有,就刻意了。

先是发现他上课的时候很喜欢坐第三排的角落,仔细看看,这位子很有些讲究在里面,它能把课听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惹来任课老师的提问。再着是发现他上课时总是把那个孤零零的酒窝给露出来,死死盯着讲台上那个人看,多情似的,眼神都是实的,简直把人家当本活动的书去听,从不管讲着的那人讲得有多糟(你得承认人在表达上天生有差别,有的人一肚子精彩,笔下步步生莲,经过那张嘴再出来却成了和稀泥),有好几,那些表达有“少许”障碍,讨不来好的给他眼神一鼓励,就不顾一切了,一讲两堂课,中间都没带歇的,底下睡倒一大片算什么,又不是为他们讲,为着听的人讲!往往到最后,就剩小猫两三只,他的头就成了向日葵,讲的人走到哪儿他转到哪儿。雷振宇就在下面浅浅的笑,再见到他的时候带着笑,有时走在路上,冷不丁就想起了也是笑――怪有意思的。那时他还没想到一见一个人就要笑意味着什么。

雷振宇这人,怎么说呢?聪明,从容不迫的那种,不动声色,做得特别到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在前边惹麻烦,他在后边滴水不漏替你收拾,完后还让你觉着自己帮忙帮得特别是时候。真的,聪明……。不然叶凉后来也不会归了他。他那时十九,聪明够多了,就是缺经验,经的事少,再加上这种事,等于是在他的生命里劈开一道叉,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右是原来那条:实际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会走,时间到了该结婚结婚该养孩子养孩子,他本来就不是个轰轰烈烈的人,小百姓就好,平安。他上了大学不久就有告白的,也难怪,他皮相首先不错,身量高大,家里条件好得很,这三个,你很难说清楚人家冲哪个去的,或者哪个也不冲,冲那些虚的,什么谈吐、气质之类。总之,“滋味”他是早早尝过了,你情我愿的时候。不过也没定,三年以来就这么逛荡着,却不见有说他“”的,会做得很。回家的时候,有些热心的“叔伯辈”隐隐约约提起,,口气也不似以前那么玩笑,有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意思,想他大学毕业先把家给“齐”了,要干什么再干,他也不驳人家面子,就笑笑的,游刃有余的样子。不急。人家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至于左边那条,真是意外。是意外就要费思量――百分之十不到的人走的那条,太险了,选上了离“常态”就越来越远。所有的选择都附带着风险,我们大多数人偏偏是风险厌恶者,这厌恶会反映在行动的犹豫和思量上。思量耗的是时间,犹豫耗的是机会。一思量一犹豫就什么都过去了,机会一过他疯起来有些事情就做得过了头,把个兔子样的叶凉吓跑了……

每当我听见有人把话说死的时候,我就特别想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雷振宇,你怎么知道这个万一来不来,什么时候来?

叶凉,你原是“万一”来的。

关于这点我比较宿命,信那个“命里有时终须有”,该叶凉受的它是一个也跑不掉啊……

那时的雷振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照样笑笑的,照样该上课上课该K书K书该去“野”去野。最普通的大三生活。这是旁人的判断。问题是真正的变化不是我们用肉眼就能看得见的,它特别细致,埋得又,真到给你看见的时候,事情就到收都收不起来的地步了。那时连雷振宇都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一切正常。他自己都知觉不了的东西,指望别人?真是奢侈!

他没发现,他的笑容和巧合都太多了。有些泛滥,笑在脸上挂挂没什么――他本来就惯笑:好的时候给个笑,就会意了就赞赏了就喜幸了;不好的时候还给个笑,用来掩水挡土,多尴尬多糊涂的事这么一笑就过去了。这笑啊,有有意义的,也有没意义的,没意义的就权当松松面部肌肉――什么笑该用在什么地方,有理智的人都该知道怎么去分配。可你看雷振宇,他竟把每个笑都笑出意义来,这么笑着笑着就蹊跷了,不理智的苗头开始冒出来。表现在哪?就在“巧合”的数上。他和叶凉常碰巧在图书馆在上课时甚至在路上撞见,不为什么,就为看看叶凉见他数多了以后是不是还那么怕“生”。叶凉的反应每都让他觉得好笑――不管有准备没准备他都手忙脚乱,什么时候都不敢正脸看他,只是眼角边不由自主流出一丝无可奈何来,问他,他也答,点头,摇头,实在不行就出来一个单音节“恩”、“哦”、“是”――行了,不论如何,比起以前好多了,慢慢来吧。他放他一马,看着他像兔子一般落荒而逃,又笑开了。

那天他远远看见叶凉手上抱了几本书匆匆往老图方向去,忽然想起自己借的的那几本书也该到期了,就拐回宿舍拿。进了老图,他把书往还书一放就过去了――该写中期报告了的,看看有什么可借的没有。他在书架与书架间闲闲的逛,看到差不多的,把代书牌往书中间一插,随手抽出来翻两页,行的拿上手,不行的放回去。他刚晃到第四排,眼角的余光就把叶凉给瞟见了。他正站在一排“库本”面前一心一意的发愁――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库本”是什么,它是这大学里造出来的一个专有名词,也是书,不过有些人借得有些人借不得。像叶凉这类,本科生,顶多能在里头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借出来是不行的。上了硕的,上了博的,当了这学校的教师的才有“资格”借出来。他愁得眉毛都拧了,把那本厚厚的书掂在手上,翻来翻去,想放回去了,放了一半又给抽出来,蹲在地上看起来。雷振宇笑微微的,想到平时混在一起的那班哥们儿,里面多得是能把这本书弄出来的……

可没过两天,他居然看见叶凉抱着这本书坐在教室里啃了!

那书是谁的?

这样想着他就走上去了,叶凉用功用得与世隔绝,给他吓得身体一震,人连忙往边上让“学长坐……”

“叶凉,这书不错!图书馆借的?”他问这话的时候,已明知不可能,因整个大学图书馆里唯一的一本就在他手上。投石问路而已。

“不是……是……是我跟王老师借的……图书馆的,本科生不让借……”

他?雷振宇意外了。这人名气大得很,学生里面不少是冲他来的。他脾气和名气一样大,本科阶段没几个敢选他的课。其他教授都不屑跟本科生计较,嫌为难本科生没水平,他偏不,让你写个论文,他可以露头露脸的把你剥出来批,从不给面子,照他的说法,人只有“脸”都不要了才能把学问做出来,你是本科生又怎样?!本科生就有资格多犯错了?!

现在上到大二大三大四的那些,当初天真得很,图新鲜选了他的课,最后生生脱掉一层皮!给吓得,看见“王”打头的课都不敢下手选了。

这样一个学生看见了都要绕道走的“鬼见愁”,那样一个胆小的叶凉,他居然就从他手上把书给借了?!有点儿“天方夜谭”的味道不是!

其实,哪里是天方夜谭那么简单的?

叶凉活那么些年就大胆了那一。

先是叶凉跟了他好长一段,等他快出校门了,才急出勇气来。这人教书这么多年,没看见哪个大一新生敢半路叫下他跟他搭话的。他索性停下来听听他说什么。他一停,那学生简直要吓死了!脸埋着,大概是红了,一直烧到耳朵根上,好容易开口说了,声音又细得比蚊子好不到哪去,他听了好几才听清楚,借书。他有点愣,单这书的厚度就能把大半人读它的心情给丧掉!他再细看一下,这学生他好象认得――节节课上头像向日葵样的学生,加上几篇报告写得还可以,名字也给他记住了,好象叫叶凉吧……

他愣的时间稍为长了点,那学生就有些着急了,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支支吾吾说着:“老师……我……我二十天以后还给你……上面是我宿舍的电话……地址……”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尴尬得要命,简直要死了的……

他也没给什么正面答复,只是第二天就把书拿过来交到他手上去了。

这就是教职者啊!对“好学生”总是存了一份怜惜,总能上心。那是后天培养出来的本能。

然后,叶凉的第一“斗胆”和一位教授的教职者本能,把雷振宇的一机会给流掉了。

只是当时谁又曾把这机会当成“机会”呢?雷振宇看看叶凉手上已经有了,就把那本还回去算了,言语上连一星半点也没透露。叶凉捧着这本书看得十分幸福,边看边写,到第二十天,写了有十七八页,还书的时候,他连一本本子一起摆了进去――他不好意思放在面上,那本子是十六开的软皮抄,黄草纸做的封皮上先是一弯“XX队红星松脂厂 笔记簿”,接着用章盖了个大大的“奖”。那还是叶凉上初中时候的东西,那年学校组织了个收松脂比赛(其实就是人手不够了,以比赛名义凑),叶凉得第一,厂里发了本本子做赏,一直没舍得用。毕竟是初中的东西,本子扉页上的语句在昭告天下,他不想老师一眼就给看到,有点怕被笑话……

叶凉把本子放进去以后在底下紧张了两天,第三天有他的课。这课叶凉上得心不在焉,心上忐忑着呢,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他把他叫过去,“用波浪线标起来的地方改一改,这几页重新读一读,星期五给我”,然后递他一张纸条――上面写了页数――就让他走了。话不多,叶凉的气却松下一口来,不用卡得那么辛苦了。出来以后他没回宿舍,找了间空着的教室坐进去,打开本子就看。十五六页的纸都是勾勾划划的痕迹,他看看写写翻翻,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外面就是一片早夜景色了。他收拾着往回走,走出来的时候觉出冷了,这几天温度降得厉害,明天把棉衣收一收,可以上身了,他想。

回到宿舍,人都出去光了。他拿起饭盒匆匆往食堂走,想碰一碰看看能不能赶上个尾巴。

果然是尾得不能再尾,好些窗口都关上了,里面人也没一个,剩那么几个,东西也不多,叶凉用饭卡打了两个馒头,理的,便宜些,三毛钱就得。他拿到旁边的桌椅上就着刚刚拨拉进饭盒的酸菜慢慢吃了起来。天冷,馒头凉得快,一凉就硬,石头一样,他往旁边的开水壶挪了挪,接点儿开水泡着酸菜,把馒头掰开放进去,泡得软了就往嘴巴里头送。这种东西,就是骗胃用的,叶凉只想快快把来自肉体的烦扰解决掉,他的人在做着一种叫“吞咽”的动作,心却不在了。心还合在书里放在宿舍,没跟着一块儿来。

他还在迷迷糊糊吃着的时候,一阵嘈杂,一大拨人带着高门大嗓进来了“我说!你小子说请客就食堂是啊?!” “操!也不知道是谁害的!不是你磨磨叽叽那馆子的座儿能被订完?!受着吧你!”接着就有劝的“食堂就食堂,凑合一把,下回我请!”

叶凉不抬还好,一抬头满班都是他那个系的,一堆学长学姐,他都傻了,东西塞在嘴里忘了咽,他来了个条件反射,慢慢把身子侧过去,脸埋在饭盒里,一大帮人往前面过去,他就想他们快点儿过,都过到最后几个了,一学姐眼尖,大叫一声:“叶凉!!”声音里漫山遍野的惊喜。然后那帮人“呼啦”一下又回来了,把他团团围住。他没敢抬头,讷讷叫了一声:“学长们好……学姐们好……”脸就红了。谁理会他的礼貌,咋呼着就上来了:“叶凉!怎么吃这个!难怪这么瘦!过来和我们一道吃!”完后就上手扯,就差扛了,一帮人众星拱月样把他拥上二楼的食堂饭店里。雷振宇也在里面,他退到人群里,暗暗看着。叶凉被两个膀阔腰圆的学长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怕他跑了――从头到尾都没敢抬过头,没闹清楚那天到底有多少个学长学姐,都是谁。他的心思都在不断满起来的饭碗和不断砸过来的问题上了。

“哎!我说叶凉!过得这么紧巴也不跟师兄言语一声!当你是白叫这声‘师兄’的啊?!”

“就是就是!以后吃饭我们包了!包你‘一日三餐有鱼虾,长期下来,心也宽、体也胖,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够爬!’”这位还来了段改版《沙家浜》!

他们都是好意,叶凉明白。

可这好意却不是人人受得起的。你敢说这不是同情?同情是种大爱没错,却是带了傲慢的,有点仗了自己优势还不自觉的意思。叶凉怕热闹,怕受人注目,怕这种带了傲慢的同情。他宁愿安安静静的吃他的酸菜泡水和馒头,那在他看来就是种幸福了。

根本不是现在这样,不得不吃,一堆人围着他看他吃。

结果,那个晚上,又把他给吃堵了,胃里一阵阵难受。

23

那顿饭吃吃闹闹,直到十点才散。叶凉给撑过头了。席间一直有人嚷嚷:“叶凉!你吃啊!赶紧吃!不吃待会剩下了一锅拿去倒掉!多暴殄天物!”他没办法,这么好的饭菜拿去倒掉简直造孽!只好硬往下塞。这帮人吃吃喝喝嘴巴还不闲着,拿叶凉开“涮”。

“我说兄弟!上来也快一学期了,有了没?”叶凉压根儿就没听明白他那“有了没”指什么,傻傻问了声:“有什么?”人家看他那眼神天真得!赶紧憋住一气笑,用种“你白活了”的严重神色关照他“完了吧你!看这架势肯定是只‘童子’没错!”叶凉给他说的云遮雾罩,一脸弄不明白的呆滞。“嗨!他是说你居然还没GF!赶紧让他给你张罗一个不完了吗?!”这下明白了,不明白都不行。多要命,这么羞人的事他们居然摆到台面上来说……

也难怪,人家七平八常的事情,放到叶凉家那带就郑重得不得了。先有媒人牵线,再就双方家里准备好,女方派人到男方家来“相家”,既相硬件又相软件,人品哪,家世哪,几间房几口人有些什么进项,看对眼了,媒人来往几,男女就相亲,相中了就下聘,定下以后到正式结婚之前两人都不怎么见面,见面见多了要让人笑话的,笑男的急娶女的热嫁。这样看看,叶凉那边的婚嫁像是倒退了一个多两个世纪,七媒八聘,麻烦死了!可存在即合理,在他们那边每对把日子过到一块儿去的人都有死心塌地地过一辈子的准备,细水常流,稳。叶凉知道自己有天也会有这么一个人,等大学毕业了,找份还可以的工,起码饭能吃饱,有钱治阿爸的肾痛,能给阿妈买台洗衣机……到时候自然会有媒人上门给他说事,他也不挑,能两个人一道吃苦,扶持到老的就行……

现在居然有人跟他提这个!太早。早得让他措手不及。他要年尾才进十八,熟得是晚多了,一般男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苗子(性欲)不知旺到哪儿去了!连头发根上竖的都是“青春”。叶凉他却是到了十八岁口子上的某个晚上才第一梦遗,还是给吓的……

叶凉惶恐得不得了。那些学长学姐们又一个劲的闹他“叶凉!哥给你串串线!你看看同是你一屋的那几个兔崽子都有了!你动作这么慢不怕招笑?!” “就是的叶凉,有看中的没有?有的话不怕麻烦,写几个字学姐给你跑一趟!” “我看咱专业大一这批就不错,素质挺高的,那叫‘王佩’的!不然,咱兔子不吃窝边草也行――外院,外院那些也不错!”叶凉成了只“兔子”没错,不过不关“吃窝边草”什么事儿,他是掉陷阱里头使劲蹦达也够不到边儿上的兔子!都四面楚歌了。他手梢儿在发抖,奢望他们能快把这闹劲过过去。没人依他饶他,还闹着。然后半空就有个轻笑,突兀得很,跟着就是一串话,“学长学姐,你们都偏心,我从大一上到现在,孤家寡人,年年情人节都寂寞得要死,怎么不见你们热心替我也张罗一个?!”
这话要圆是圆,要扁是扁,八面玲珑。那群人一下子没给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就嚎成一片“不好了!天要塌下来了!咱雷帅(雷大帅哥的简称)落到过期西红柿的地步了!!贱卖贱卖!!明天给你买到末摘那儿去!(末摘是一女生外号,因鼻头通红,酷似〈源氏〉里的“末摘”,故名)叶凉这时才注意到雷振宇也在这群人里面。他这一搅把叶凉感激得!投了个上课专用的目光过去,不小心就给“情”了。雷振宇接过去,有节制的笑了笑,表现出一个学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度与宽容,然后接着“下地狱”。
”那哪儿成?!贱也不是这种贱法!怎么也该田恭子那类的!”

“得了吧你!还当自个儿是樱桃草莓呢!有个‘末摘’就算客气了!”

很顺利。雷振宇笑笑的。他明白叶凉不能闹得太过,闹过了下连碰头的机会他都不给你了,看见就躲。

这样一来一去,各自揭短损人,中间,话是再也没转到叶凉那头去过。不知不觉就十点,有人把单买了,出来就散。

叶凉的罪可算是受到头了。陪着他们走走停停,真正到宿舍已经快十一点。那晚等于什么也没干。他遗憾着,睡下了,想好明天早起。

第二天是立冬,气温骤降七八度,大冷。叶凉起得早早的,本来想到湖边去晨读,结果给冷在那儿了,垂头丧气的找了间教室坐下接着啃那本书。他到第三节才有课,头两节啃完,太阳起到差不多了,还有那么点儿暖,他回宿舍把棉衣抱出去见太阳,然后上课,下课,够点吃饭,他拿好饭盒饭卡出去,还没到食堂就给人“劫”了。是昨天一学长,叶凉只当他是玩笑,没想到真的作势要包他一日三餐“你小子没吃早餐的习惯?!在食堂门口等半天没见人看你师兄我给冻的!走走走!咱们‘一日三餐有鱼虾’去!”叶凉脸上苦苦的“学长……我……那个……”

“那个啥那个!你当你师兄连个人都养不起啊?!你放心!师兄的是自个儿的钱没拿爸妈的在摆阔砸人!走吧!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啧!你到底给不给这个面子!”叶凉无法,头低低的给他拖进食堂里去了。“吃吃吃!食堂东西就这便宜!六七碟菜才十三块钱!快吃!不够再叫!”他哪里知道,他那“这便宜”的一餐把叶凉快半个月的伙食都吃掉了……

他很明显是不喜欢食堂的菜,每道都蜻蜓点水就过去了,大堆东西摆在那里,叶凉怕浪费只好忍住胃部的不适,慢慢往肚子里划拉。结果不用说,把叶凉都吃孬了。

那顿过后,叶凉就留了点儿小心,再见那学长就绕道。可下一顿人家又换了一个等在门口,真是苦不堪言。叶凉一到近午近晚就紧张,想着怎么夺路而逃。要是碰到和高年级合上的课就惨定了,逃都没路逃!北方人天生比南方人有人种优势,几个学长都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杵,想跑?门都没有!他胆战心惊的躲躲逃逃,一顿饭都不得安生。累死了!有顿没给他们逮着的,那是叶凉打了馒头,急匆匆倒了开水跑到老图三层最背里的那个楼梯间里吃去了,他吃得很慢,把每粒碎馒头都嚼到了,多满足似的。吃完他慢慢晃去一间没人的教室去睡觉,路上都云淡风轻了。下午是王教授的课,这对师生已有些沉默的默契,他列书单,叶凉到图书馆找,找了看,隔那么一两个礼拜交给他一份东西,他改,改完再给叶凉,叶凉再看再改……。图书馆找不到的他就直接拿给他,照这样下去,叶凉也该是个青年才俊的,他有这个天分。有这个态度。你看看现在这世道不把读书做研究置换成等价货币的人还有几个?教育都产业化了嘛!产业产业不做成钱做成什么?

人人都求得多,求来求去反倒什么都没得。像叶凉,他求得少,好因该有好果的,若不是叶凉上到大二末尾就退学了的话……

2

那天下课,叶凉得了教授的书单,直接就往图书馆去了。老图和新图都好找,管理员管得严,看见有不用代书牌的就过去训,每本书都按存在电脑里的顺序码过去,有与没有一到地方就清楚了。经院(经济学院)的不行,书横着竖着的架在上面,乱七八糟,电脑检书也白检,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叶凉只好一本一本一排一排的看,一直找到人家闭馆,还有两本没下落。出来,又是早夜景色了。他没敢回宿舍上食堂,鬼鬼祟祟的闪到学生会旁边一个小教室里。那儿是这大学里唯一一个没装暖气的教室,人少得可怜――冷都冷死了,谁有心情坐在那里看书!

叶凉很安心的拿出包在塑料袋里的两个馒头――他早有准备,中午那顿就多打了两个馒头预备晚上。他刚啃了没几口,有人推门进来,带着串冷风,冻得他一缩脖子。

“三位同学过来帮个忙,裁一下明天英语节上要用的节目单……哎!叶凉也在哪?那正好。”叶凉把东西收好的间隙偷眼看了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关于陷阱的。可他一张脸板板正正,公事公办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叶凉于是放了心的跟着他走,学弟帮学长的忙,天经地义。几个人坐在学生会烧了暖气的办公室里裁起纸来。其他那两个和雷振宇不一会儿就混熟了,什么都谈,从学校制度谈到美国总统,从今冬土豆涨价谈到宏观调控,叶凉就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些话题他永远插不上嘴。

裁到差不多的时候,又进来一个人,左手拎了几个快餐盒,右手是几包软饮料,雷振宇一见他就笑骂开了“好家伙!你再不过来饿瘦了我我可要‘杀’到你‘老婆’那儿去了!”那人面上红了几红,被人逮着小辫子,告饶似的说:“行了吧雷帅!你膘肥体壮的轻易饿不死!” “嚯!饿不死我饿着人家几个师弟怎么办?!还不快拿过来我看看吃的什么?切!扬州炒饭!冰红茶!你小子把‘预算’黑了吧!老大(指老师)说的可是‘三星级’的!” “得了吧!‘三星’?三块钱一盒不就‘三星’了吗?我还配了一星冰红茶上来,知足吧你!”两个人笑笑闹闹,把东西分了,分到叶凉的面前,看他早坐立不安了,就轻轻说了句“吃吧,英语节是学校拨下来的钱,帮了忙的得份三块钱的盒饭应该的,‘老大’已经交代过了,有让人家做白工的一律‘咔嚓’!”雷振宇吊起眼睛做了个杀头的姿势,叶凉就把身子松下去了。

叶凉挺好骗的其实。一听见“老师交代的”就安定了。默默接下,打开饭盒,火腿丁、蛋碎、胡萝卜丁、牛肉丁混在饱满的饭粒中间,看起来丰满富裕却不夸张,是在底气里的殷实。看他吃得小心翼翼,雷振宇嘴角又弯起来了。真是不辱使命。看看他不动声色的聪明吧,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说实话,他的聪明有时挺让我胆寒的,这种聪明,到了“疯”起来的时候是会不择手段的啊!

25

那天其实是轮到雷振宇包干叶凉的伙食,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他完成得出色,有点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几个学长叶凉都给认着脸了,看见就跑,只不躲雷振宇,一伙人一致认为雷振宇这小子行!有一套!就把“担子”放他身上了,说好钱大家分摊,集起来拍到雷振宇手上的时候他们多少有些不服气:一顿你能整着他,两顿三顿呢?就不信你往后都这么顺溜!

人哪,最怕的不是别人始终高你一头,而是某天“别”的一下,一个跟你一路的猛的窜上去了,把你撇下边,修养好些的就惊讶,稍为咬牙的就不上道儿了,差的就像他们这样,抱着膀子不知不觉中把好好一个“希望工程”变做一场酸不拉叽的“看好戏”。雷振宇也不做什么反应。聪明的人在这时候都不该有反应。钱收下,路我给你通到罗马就成了!

再说,对叶凉,有谁比他看得更细?这些就是“依凭”,没有“依凭”的聪明是“耍”出来的,没大用。他拿书做“依凭”,一点就点中叶凉死穴。间隙他很会拿捏,隔那么两三天,吃的东西就更是了,都是价位偏低但内容实惠的。开始是,雷振宇留意到叶凉一篇论文发在系刊上了――这在一般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系刊而已嘛――可撂在那个段点上不就是个机会吗?于是特意挑个将晚不晚的时间碰见他,把巧合弄得跟真的似的。那个时候食堂里的窗口都关了的,再说说自己还没吃晚饭,正好,边吃边谈,然后领了人就往学校东门那条街走――街上的摊多是些“流动人”摆的,出不下大本钱,加上地方局促,只几张小桌小椅放在那里,卖起来就便宜了。叶凉对这地方亲:有一段他常来,因馒头价比学校的还往下。他到了这里挺放松的,谈的时候话比平时多了一点点,且,他又是那号认真得不行的人,雷振宇到结帐那会儿都用话架着他,脑子没余裕,吃完出来还谈,谈着谈着就回去了……

光这篇东西就够他们讨论几的,之后呢?只要话还缠在“书”上,就不愁没材料。后来“开始是”就变成“通常是”了。到变成“通常是”的时候,雷振宇就渐渐留小心,他看出叶凉已“吃”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在某顿饭进行到付帐的时候,他也让他掏钱包,只等他要把人民币交出去的时候,轻轻一挡“你有打工吧?现在是月中,月底领了工钱再请我得了。”有这一句话垫着就平等了。平等才能让人安心。叶凉就不再动作,一心一意的等着月底。

叶凉的工是不久前找到的。找得很辛苦。沿着一条大路一直走下去,一家一家的进,然后一家一家的问。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但我切实的知道,我不行。我的头“高贵”得不得了,让我低下来去求去折腰,完全不能想象。所以我说难。

叶凉他可以谦卑但尊严的活着。这就是我最服气最欣赏的地方。

每个礼拜二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礼拜六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六点半、礼拜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叶凉去工作。他是保洁工。公司按钟点派人去雇主那儿清理。多数时候做高层楼面清洁,挺危险的,二十多三十层高的楼,人坐着绳子从上面垂下来,命就系在一根几股麻绳捻就的绳结上,一疏忽就万劫不复。照说叶凉是个生手,没有干高层清洁的资格,可人家看他“便宜”呀敢干呀――合同上把责任撇得干净着呢,摔死摔残人家不负任何法律责任(那时还没有“事实雇佣”这一说,合同白纸黑字,钻法律空子钻大发了!)。

他本来有很多做轻工的机会的,家教,销售,不行派传单也好。可他做不来,怕生,口木,内向。宁愿对着这些死物,省心,不熬他。叶凉就那样挂在高楼外面,一层一层的擦下来,大冬天里也满头满身的汗,浑身粘腻,身体都重了一圈,累个半死回去就只想洗。

洗澡却着实让叶凉犯难,澡堂每回五角,他舍不得,来了这么长了,他一直都是拿着个塑料桶从热水间里打半桶热水提回宿舍厕所或水房洗。那时,这学校还没把热水管子通到各宿舍去,想打热水的都要走好远到那边,他累了一天,脚酸手乏,提到半路就要歇几,歇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找天上的星星,结果没找到几颗,他就直起身子把桶吊在手上回去了。澡堂他其实是进去过的,一,半只脚。那热水没了,他难受得坐立不安,咬咬牙拿上五毛钱就去了,正好把半只脚放进去,帘子一掀他就傻了――一堆的人肉!黑黑白白,大大小小……

叶凉他一直特天真的以为澡堂应该是隔开的,有门的,像厕所,根本不是这样,一眼过到底,十几二十个喷头之间坦坦荡荡。他吓得把踏进去的半只脚收回来,退出去。那以后他再不敢过去,天气越来越冷,还在水房或厕所要冻坏的,洗一就一连串喷嚏了,可他不去就是不去,咬牙硬挺着。那两年冬天,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细细瘦瘦的,提着大半桶热水走在校道上,红着脸,埋头走得很快,这样一来人家就只能看到个盖住了眼的眼皮,双得特别厉害。

关于北方的澡堂,真是让南方人特别无言的一件物事。

我刚过去上学的时候就有风闻,可头个星期在酒店里住着,标准间三床配单独卫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温泉,什么感觉也没有。爸妈回去以后刚过一天就不行了,在家有每天都洗的习惯,收拾好东西,拿学生证买票进去,进去后人就不清不楚了,白茫茫一片――天老爷!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地方!无数个感叹号之后人出来了,白白浪费一张澡票!主要是矜持,觉得这么一大箩筐人裸着身子挤来挤去太不象话!回去以后去提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臭着洗――这样矜持才不会洗掉。现在看来,就是天还没到冷的时候,天冷起来厕所冷风飕飕的,冷死个人!矜持在这当口显得狗屁不通!又进去了,有一有二就有三,适应以后居然还有余裕四观察起来,看着一些人劈开腿彻底把羞露出来洗,还是有那么一点无言――这就没办法了,我神经就只能粗到这程度,再多就会过头的。叶凉和我不同,经济问题是一方面,南方人的习惯是一方面,1997年9月2日下午发生的事对他还是有影响了的,他的害怕不干不净的跟着他。那些害怕是肉体的害怕,精神或者说记忆可以有选择,实在不行了可以失忆,整个的删掉。肉体不行。它忠实记录着人一路行来的所有,想逃都逃不掉,它引出来的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它甚至会驱使大脑发出某些指令,或趋或避。叶凉避开澡堂,打一壶热水,等到夜沉、没什么人在水房活动的时候,把那里的灯拉了,窗口关上,门掩着,不那么太冷的样子快快洗一遍就了事了。

26

我真怕叶凉这样洗迟早得把“万一”给洗出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事情发生那天叶凉上了礼拜六的班,六点放工,老板让会计把每个人的工钱都装一信封里,点着名字去领。他把他的那份打开一看,三百,人就激动了――还不太够一个月呢!居然有三百!高兴坏了。好死不死的脸上憋出一个带生的笑来,头低低就往学校赶。他记着呢,请雷振宇的客。请完客,留完伙食,他要把剩下那些往回寄。晚上回去打个电话细问问阿妈家里头的地址,别错了,他想。

那天也是,往前那么多个礼拜六雷振宇都早早就出去了,这个,他居然在。叶凉敲门他去开的时候闻到一股汗味儿,接着就明白叶凉来找他干什么了。他笑笑的听他千难万难的邀请,听完就披上衣服和他出去了。

还是校东门那条街,吃的是面食,炒两个菜,白菜肉片、清炒土豆丝,一共是六块五。

吃完其实就不早了,两个人却都没有直接回去,又谈上了,还是谈书,叶凉那个晚上高兴了话就多些,但多数时候还是雷振宇讲,他听。他们不远不近的并着走,绕湖走了几圈一看表,快十一点了。就散。叶凉回去后往家里拨电话,牵牵扯扯的说完,要下地址,挂了。回到宿舍,静悄悄的――这宿舍里六个有三个是本地的,逢六日回家,最近的那个基本不怎么往这儿沾,就是睡个午觉而已,还有两个到这时候一般都有节目,通宵是常事儿。叶凉总是被剩在宿舍里的那个。

下午太高兴没觉出来,现在静了身上一阵阵发粘,他把桶拿上走往热水房,去的时候是小跑去的,那里十一点半关门停水,已经十一点十分了,跑到就二十,接水,刚接完人家就开始往外轰人了。他把桶吊在手上,回去的时候走就走得慢了 ,还不时歇两下,拿眼睛往天上找,这城市污染不算轻了其实,水里头的漂白粉味他到现在还没喝习惯,树少,空气、水都带着颜色,哪里找得到什么星星。他就是趁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没别的了。

宿舍到这个时候基本就没什么活动的了,出去的出去,没出去的也睡觉睡糊涂了。叶凉把水提到水房,窗户关上,衣服放好,灯拉了,门掩好,开始洗了。洗到快好的时候,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把他给吓得差不多。也难怪,他在这儿洗,这么久了都没撞见过什么人,因这宿舍里有四个水房,余裕着呢,他挑的是出水最小人最少的那个。

门被推开以后,光就爬进来了,叶凉还不适应光,那人还不惯黑,过了一两下都看得见了――原来都是认识的。

雷振宇。

叶凉。

你说这么些事怎么就巧到一块儿去了?雷振宇住的是老宿舍,傍晚开始停水预备明天修管道,他回去以后收拾了一把手脏着,去洗,水管咕嘟几声不见出水的,他就往外走,带着块香皂,找了个最近宿舍的最近的那个水房就进去了。然后,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雷振宇就站在黑里开水洗手,想弄个笑话出来,可是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叶凉是开不起玩笑的,于是就平常下去“怎么不去澡堂?在这儿洗当心感冒,感起来可不是一两块钱就能过去的哦。”他眼角的余光把叶凉飚红起来的一张脸给看到了――怪有意思的。再听他小小声说“不习惯……”他就想笑,一不小心就把对面那个人影给看得过分仔细了。

身上比脸白那么一点点。冬天一到就能把人捂成这样。夏天在他短了一截没遮到的脚踝那里留下的痕迹都灰飞烟灭了,白得有些浑然一体,像个人造光源……

雷振宇这把手是洗得太久了些,叶凉裸着,冻出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来,他一下一下的偷瞄对面,看他洗好没有,根本不晓得对面也在看他,实在受不住了,他低叫一声“学长……让、让……我……拿下我的衣服……”

原来整间水房只有入口左侧有个木架子能放衣服,雷振宇正好堵住了。他听见,往旁边挪一挪,边笑笑的看他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边说“记得上澡堂啊,下……”。

叶凉胡乱答应着,拿起水桶就往外逃。

27

真够尴尬的。那个晚上。叶凉再见到雷振宇的时候就有了要避的意思。你想想看,你和一个人打交道的时候――同事、同学、校友、客户等等等等――在这些不远不近的关系和身份上,大家都是保留了的,脸是混熟了没错,提到不同名字的时候往不同的脸上一挂,得了。那你把名字往人上挂的时候会挂个裸的吗?能想象得出吗?这些人挂到名字上去的时候都是衣冠整齐的,有点儿像身份证上用的标准照,五官、脖子、顶多加个衣领。人家是这么挂我们的,我们也是这样挂人家的,天经地义。叶凉经了那晚,他就觉着有什么东西给坏了,不太舒服。不知道见了雷振宇后该摆个什么脸。
这些雷振宇都一清二楚,当然不会由着叶凉避。他知道尴尬要靠时间去化,靠平常去融,尽管脑子里什么都存下了,表面上得“家常”,装得越家常越好。自然,他自然了叶凉才会当他什么也没存下,然后才有“以后”。雷振宇真正可怕的地方在这里,他看得很准。所以,后来叶凉会逃走真的是个意外――他有太多东西绑着,大堆债欠着,雷振宇真的没料到他敢不管不顾的就跑了。他居然有这个胆。
其实,雷振宇那时已依稀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就是在思量。也不急,知道压你叶凉的东西多着呢,你咬牙也得撑下来,不然还能怎样?
思量是思量,人他得拖着,见到叶凉想避,他就直直迎上去“怎么,见到学长就跑哇,以前还会打个招呼的。”
逗他。
“……”叶凉心虚了,答不上话来,眼神游来游去。
“你上不是说还缺两本书没找着吗?巧了嘿,正好在我眼皮底下,顺手给你拿了,怎么样,谢我吧。”
叶凉眼神游来游去你当他在捞什么呢――他是看着那两本书的封皮了,有几个字给雷振宇的手盖住,是又不是的,他就拿眼睛晃,想把书名晃清楚,结果雷振宇上来就把底揭了,把他高兴得!想着人家运气就是好,自己在经院图书馆转了好几天也没转出来的书,人家一找就着!
你想这会是巧合吗?这书根本不在经院,它在经济系的专业资料室里,学生凭学生证进出,非经济系的,别说是借出来了,连进你都进不去!
雷振宇修的是双学位,一历史,一经济,他当然进得去。是不是巧合,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叶凉又把左边那个酒窝摆出来――这回是笑的――说,谢谢学长……
多希奇,这酒窝竟还会以别的方式出现,雷振宇认识叶凉两个多三个月了,印象里叶凉他和“笑”这个字从没挂上过钩。他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挺有迷惑性的,他看了以后就觉得:我居然还看不透你……
真有意思。雷振宇笑。笑着“家常”下去:“这两本书占了我借书证的百分之四十呢,我进经院本来想给自己借的,你运气好,占了,我倒没了,你怎么赔?”
“啊?!”叶凉愣在那里,他想不了那么远。雷振宇看他这呀那呀的为难了半天,觉得是火候了,就说:“要不你跟我再跑趟经院,我把我要的书拿了,你过去借。”

“哦、哦!好……”叶凉头点得又快又猛。然后两个人就过去了,雷振宇在里边磨磨蹭蹭的找,找到差二十分钟闭馆,六点四十的时候,他出来了,叶凉接了书拿着自己的借书证过去排队,那天人多,都排完,也闭馆了。七点。食堂刚好没饭。叶凉不停看表,他急,想赶紧回去把晚饭打了。雷振宇不,神清气爽的把那几本书夹在手边,引着叶凉走。看准了叶凉不好意思先开口去要。差不多了他就说:“饿死了!吃饭去!哟!都这点儿啦!食堂肯定没饭了!走吧,我们去东门。”叶凉怎么好去?吃一顿两顿不妨事,三顿四顿脸皮得厚了,隔三差五那么吃,又都是人家请,他脸皮还没厚到家,于是想也没想句说“谢谢……不用了……我吃过的……”
雷振宇也不说什么,光笑,笑到叶凉心里面丢盔弃甲了才说“哦,四点就吃啦?”里面是有潜台词的:四点食堂连窗口都没开,你去哪儿吃的?
“那,吃的什么?”
“馒头……”
雷振宇又笑――四点,馒头的心还硬着呢。
“还有呢?”
“白菜……”
“哦。”
这对话是没法进行下去了,就沉默。
“ 得了”雷振宇头一扬“陪陪我吧,我热闹惯了,一个人吃不下去。”
这话听着就有点耍赖的意思了。痞。
叶凉不动,左右为难。雷振宇过来搂他,一只手要松不紧的拦在他肩膀上,勾着搭着就走起来了。叶凉给他圈着,觉出那只手的分量――他走得开了一点,有要“走脱”的迹象了,那手就紧,紧到让他把头靠回那个肩膀去为止。这么靠着叶凉真不习惯,雷振宇的味道嚣张嚣张的弥漫,他觉得有点呛,不知不觉眉头就堆上去了。他这点小表情没逃过雷振宇的眼――他就故意不动声色,还那么勾着搭着的走,两人给“勾搭”出一股“哥儿们”味来。
这“勾搭”那时流行,在外人眼里可勾出“对象”、“哥儿们”、“姐儿们”这几种关系,哪种都不惹眼,很能掩饰些什么的。

28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一,一月一到,年就近了。年之前,学生也有学生要过的年关。考。平时是不怎么考,都大学了嘛,爱学学不学拉倒,年前一考,死不死就那么回事了。考试周来临之前那一两个礼拜,能把心归下来书钉进脑子里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老图、新图、主楼、电教、一教、二教、三教、阶梯,就连学生会旁边那间没暖气的小教室都有十几个拿了“暖手宝”的坐了进去。枕戈待旦。到都能看见眼圈青紫蓬头垢面的家伙,他们早六点在老图门口排起长队(那是全天开放的,得一个座位可以占一天),拿借书证去换,一人一个代书牌,百十个座位眨眼就没,拿不到的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奔往别的地儿了,手上抱本书,瞅见空的往桌子上一扔,――占座儿!占到的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没占着的接着跑,跑到有为止,人上人下的,互相递个信儿“XX满了,去了也白去,XX还有位子赶紧过去”。囫囵完早饭,脑子都还没醒过来,书钉来钉去还在那几页,于是着急,满脸的强迫记忆。两个考试周有如地狱一般,再碰到些难缠的科目难缠的老师,那人都可以“梦游”了――走着都能睡着――没办法,被“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想到被当以后的重修,和低自己一级的弟弟妹妹们同堂上课,人家亲亲热热喊你“学长学姐”或是“师兄师姐”的时候,听着就别扭,像意有所指。面子问题,大意不得。还有大一一班菜鸟,来这儿之前在自己地方上都是拔尖人物,自尊心给老师学生养大了,别说被“当”,“垫底”都够他耻的!于是,这大学里几千号一到四学生大两个考试周渲染得愁云惨雾,空气里都能看见一点儿眼圈的青紫色。

可时间毕竟是用来过的,那两周再艰难也就是些分分秒秒,三百多小时罢了。考完就阳光灿烂,解放区的天果然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很喜欢――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还 不是头晕脑胀的时候想入非非:等考完了老子怎样怎样……!狂欢的计划早早就拟订出来单等考完那天付诸实践。有恋家的,考最后一门的前一个晚上就把包袱拣好了,写完,交完,书一拽,攥上包袱就跑。也是,年味儿一天一天浓起来,这城市里披红挂绿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多,把人埋在心里的家的种种好都勾起来了,一丝一丝的,心痒,脚下生风,背上长翅,恨不得一头扎回去。回家路上连做梦都是香气扑鼻的八宝饭、粘粘糯糯的年糕、父母烧的好饭菜……

叶凉不走。来回路费是个坎,更牵心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每年在年二十二的时候要去扫祖坟,摆好酒菜拜拜完,就请香。(老人入土以后在坟边上种点艾草,拜完了收干净,又埋一些待来年。收艾草不说收,要说请,以示尊敬)香收回来以后,挂在门两边,佑平安用,艾草的气生生的,满屋都是这味道,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它和家是勾在一起的,闻着特别安全。离家的人就这矛盾,思乡又怯乡。叶凉怕往家里一走,被家的味道一搂一抱,脚下就要生出根须来把人给扯住,分不开离不掉了……

电话他是事先给家里打了的,告诉说年不回去过了,寄了点钱回去让阿妈记得查收,领出来买点儿需要的。阿妈在那头静了好久,话筒里“嗤拉嗤拉”的,最后才说:“钱你不准寄回来!……年那几天自己加点菜……不要舍不得吃,家里的猪前几天刚出栏,有钱!听见啵!你敢寄回来我就拿去丢掉!”叶凉眼睛湿湿的,一不小心就把表盘上的数字给模糊了,那天的电话打了有十好几分钟,身上的钱差点不够付。

学校里的人一天天少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学生回不去或者不回去过年的,食堂、澡堂和主楼还为他们开着,只是图书馆闭了。叶凉有些痛苦,因他从图书馆借出来的那五本书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的看,字也熟句也熟,精力集中不起来,一不小心神就走开了,走着走着寂寞就从两边爬上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出去走,早早的起来,去东门那路早市去转,那时夜长昼短,天麻麻黑,人脸都看不清楚,只听他们说话,讨价还价,家长里短。什么都不买,就是热闹一阵就回去了,回去坐到下午他才开始忙――他想把下一年的学费和伙食挣出来,多接了一个工,年尾了,这城市里不少家户要清整房子,都不想自己动手了,点钱找人来扫,自己在旁边立着看,指点指点。叶凉他肯力气不打折扣,少言少语不会争,给多给少都不嫌,人家就热看他,介绍着让他去,活儿倒是不少的。他算了一下,除掉给家里寄的,自己的伙食,平常的一些零散小用,存五百多六百该是可以的。好好干,明年九月就可以不用向家里要了……

叶凉盘算着往宿舍左边的车棚走去。他有辆自行车了,是明年要毕业的一个学姐送的,那学姐在家那边把工找好了,年一过就直接过去上班,学分是修完了的,论文提前交了,就等答辩的时候才回来,用不着了,就送他。他爱护着呢,找了机油把每个结口都抹了好几遍,放也专门找遮阳避雨的地方放,一般时候还不太舍得骑,只是雇主家里实在远得没法的时候才蹬上它。

粉红的女式二十六寸,配上叶凉,怪里怪气的。他打扫完,已经是晚上8点多9点光景,骑着车穿过那条中心街的时候,寂寞突然就来了,是让周围的热闹给衬的,尤其看不得那一家大小抱的抱牵的牵团团圆圆的样子,一看,家的味道就要往他身上发,挡都挡不住。他低着头快蹬一气就过去了,回到宿舍,1点。把中午剩下的一点菜和馒头泡在开水里吃下去。累了。想洗洗就睡。他先拿了几张旧报纸过去把那水房透风的窗缝糊好上,糊完了再回去抱衣服,进房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斜在左边的床架上,背影而已,就吓他好大一跳,定定眼把人看清楚了“学长……”

雷振宇正翻着架子上的书,听见叫,回过头来就把叶凉给看到了“怎么?没回去过年?”

“恩……想趁这段时间挣点钱……学长也是……没回家?……”

“家是要回。不急。你哪,钱什么的……千金难买一回圆,真不回去看看?”

“……”他把叶凉问住了,不懂怎样能答得圆满。

“行了,苦谁都有,不好说就不说罢。”

然后话就移开了。

“我看咱专业大一这一层楼就剩你一个了,大儿大三也差不多,想洗澡搓个背都找不着人!刚去了趟西边,一个星期,满天满地的沙,人都跟土一般模样了!又缺水,想洗都没地儿洗,臭着回来,体重见长――让泥巴给粘的!沾上宿舍我就满世界的找,看看有没熟人跟我一块儿,照应照应。转了一圈,点儿真背,人都回完了,正要转回去,你这屋亮了,我就进来等,得,快跟我过去吧,人家十一点停水!”

“……学长……学长……我、我水都提好了……”

“走吧!老在水房里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时!冻感冒了钱不说你家人该挂心了!”

叶凉正给“家”缠成一只茧,这种话哪里禁得起,心里软得不行,茧上裂开一道小口,乡愁哗哗流出来,抗不住了。

“再说现在人走得都光光的了,又是这点上,我跟你保证――进去以后人不会超过五个!走吧,权当是帮我个‘痒疯子’的忙!”雷振宇边说边上去替他收,收衣服,收桶,收毛巾,收肥皂,收完人他就拖着走了。

29

一闪眼的工夫雷振宇就把两张澡票交到门口大爷手上,早就买好了的,要不然快也不是这种快法。叶凉扁着脸,几想走出去问问他能不能退一张,动都还没动就给雷振宇一句话给泼了“交出去的澡票就不能退了,你没看见他旁边有个盛水的盆子啊?票往那里一扔就泡化了。”

五毛钱,那还给他好了……叶凉想。

嘴都还没张又让雷振宇一句话堵在喉咙里“人不多,你看看,连你连我才五个,那几个都快洗完了的。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洗个澡吗?干吗弄得那么别扭!行了,大方点儿,我先进去打肥皂了啊,等会儿帮我个忙,把那几十斤泥给我剥下来!”说完人就溜溜几下扒干净,进去找个水大的喷头站下了开始洗头打肥皂。

叶凉别扭着,磨蹭着,最后穿了个四头大短裤,圆口大背心进去。瑟瑟缩缩往最边边的喷头上一踩,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忍不住打了个抖。唉,进都进来了,不能浪费的……,他想想就慢慢的往桶里摸肥皂――这块肥皂用着洗头洗脸洗身,两三个月了,现在挺小的一块。他刚抹了没几下,飞过来一个东西,他手忙脚乱的一接――是瓶洗头水。“用吧,老用肥皂伤脑!”他挤出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搓匀了往头发中间放。“我说!你也舍得点儿!要是那帮土匪(雷的死党)早挤掉半瓶子了!”雷振宇隔着水朝他喊,他不做声,轻轻把瓶子放回架子上去。“哎呀!我说你!”雷振宇“啪嗒啪嗒”就过来了,抽出架子上的瓶子先往自己手心抹,抹完又往叶凉头上抹,把他浑头浑脑的揉一遍。你看,多正常的一个场面:师兄照顾师弟,又热心又干净,半点问题没有。

“怎么?洗头水迷眼啦?那你闭着,我帮你弄。”然后雷振宇的手在叶凉的脑壳上上下下,热水把什么味道都蒸出来了,看它这一气猛浇――叶凉穿的那四头大短裤和圆口大背心就没什么用了,实际上,哪儿红哪儿黑看得一清二楚,光着倒还坦荡了,这样,衣服贴着皮肉勾勾缠缠,怎么都清白不了。

3

“好嘞!我再打遍肥皂,你就过来替我搓。”雷振宇忙完他又过去忙自己,叶凉站在喷头下面,脸红得不象话,一半给水蒸的,一半给羞的。他们家从来都是单人单洗,各洗各的,别说是个半生不熟的人了,就是阿爸,他长这么大了,见都没见过他裸的。怎么都别扭。他把自己背过去,让水挡他红得不象话的脸,一点没注意到,水已把他弄得不清不白。有目光剪去水的边边角角把中间那个不清不白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都有点不太正常了。某些东西从那刻开始倾倒。说实话,已经不安全了的,叶凉他钝,脑子里不长这根弦,非得等到那个时候毫无防备让人给吓得透透的才醒。

澡堂里另个人也洗好出去了,就剩他俩,雷振宇把肥皂打好,喊他“叶凉!快帮个忙!”然后就把一张后背露给他。

“……”叶凉抿紧嘴唇,把个酒窝摆出来,愁到不行。

“嘿!没时间别扭了!你看看墙上的钟!差十五分停水!待会儿水一停顶一身肥皂洗都没洗!”

正好老头儿过来探头“哎!我说你们两个!掐着点儿啊!十五分钟后停水三十分钟后关门!”雷振宇把他拽过来,搓澡巾拍他手上,叶凉脑子还没怎么转过来,手却开始动了――他平时擦窗啊门啊擦惯了,有点儿条件反射。

“搓过来点儿,肩头下……哎,对喽……稍稍再用点劲……得,赶快点儿,你擦完咱们道倒个个儿(轮流)……”叶凉没工夫答应,就当份工,用劲搓,权当手底下是块带点弹力的玻璃,其他感觉什么的先丢开,半点折扣不打的搓过来搓过去,搓得手底下的皮皮肉肉一阵服帖。叶凉搓得那么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拖时间,拖掉那十五分钟就什么个都不用倒了――现在他都别扭得不知怎么别扭了,再倒个儿――还让人活不让?

老头儿拿把扫把进来收尾了,顺便赶人。他们两个提着桶出来,套好衣服,擦干头发,脸色就正常些了,一路吹着冷风回去,那晚上就这么兵荒马乱的过了。

31

那天晚上应该是兵荒马乱一番就过去了的。本来是。谁知道雷振宇那栋宿舍暖气会坏了呢?热水进不来管子里,暖也暖不起来,这样的天气,冻死人的!然后,管宿舍的把那里十几个人放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宿舍楼,让他们先到有人的房间里凑合一晚。雷振宇笑眯眯的抱着个被子就过来了。敲叶凉那屋的门。叶凉累了,刚才又耗了大段的心力,沾上枕头就着,都梦开了。敲门声先是进了他的梦中――他在梦中站在家门口了已经,伸手“咣咣咣”的敲,好久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再看看门边,到是草,疯着长,长久不见人气的样子,然后他就哭了,出声的哭,边哭边推门想进去,怎么都推不开,地下陷开一个洞把他一起陷下去,接着他就吓醒了。枕头湿了。他边蔫着撑起来边说服自己这是梦,而已。敲门声却从梦里穿透,还响着。弄得他差点分不清楚这是梦里还是梦外,幸好那声音执着,一下一下把梦的墙壁磕破,于是叶凉他晓得了:有人敲门。挣起来开门,看到门口的人望着他笑。

“没法子!暖气坏了,舍管让过来这边凑合,放我进去吧。”叶凉“哦、哦”着把他让了进来。

雷振宇就在叶凉对面那架床把铺盖翻好躺上去。也晚了,灯一灭就四黑,杨树秃着的枝子在窗帘上飞,起风了吧。房里被屋外的风声弄得悄没声息,他们俩谁都以为谁睡着了,但其实都还大着眼睛看着窗帘上飞舞的枝子。叶凉让那梦里的草闹得凄凄惶惶,轻声轻气的翻身,侧来侧去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着呢。怕,想哭。雷振宇早就听见那床细细小小的声气了,知道他碰到结,乱成一团疙瘩的人才有这动静,想帮他一把,就问:“叶凉,着了吗?”

“……没有……”

“那,聊聊吧。聊你家,不然聊我家也行。”这话就有点挖的意思了,他明白叶凉这人“浅”,结大多是由“家”由“年”引起的,大小也是种“病”,不说开好不了。

叶凉闷了好久才出来一句话“……学长,我刚才做了个梦……”他埋得太太久,寂寞和向人倾诉的愿望像梦里的草一样疯长,得了一个机会就争着要溢出来,可是,太多了,头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这句话和下句话中间就隔了好长的沉默。雷振宇也不急,由着他。这一点雷振宇真的特别会做,会“疼”人。你想到哪,他就“贴”到哪。你想说,你需要说,好,那他就静静的当个倾听者。

“我梦到我家到长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我进不去……然后……”叶凉颠三倒四的说着,又压抑又痛心。

“你家在哪儿?”雷振宇看他说不下去了,就把他往别的路上引。

“……西南那边的一个小村……那里很山的……”

“山出俊鸟啊……”雷振宇嘴里不说,脑子里已经接上茬,出来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很不庄重的,至少不适合这么个场合,他自己都觉出里面有把调戏味儿了。不想承认罢了。

“村里有条街……叫沙街……我家就在沙街上……赶集的时候阿妈会把鸡蛋挑过去卖,卖完了再挑点盐啊油啊回来……”

然后又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沉默,他还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抛个问话出去探路“那,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下面一个阿弟,到县里念高中了……上面一个阿姐,嫁人了……阿爸身体不好……家里都靠阿妈……很辛苦……”他的话平淡到无味,连叙述都是。其实,那是感情到极反而耍不开色彩时才会出现的平淡。它和一个人的平常生活已经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激烈不起来。

你以为雷振宇为什么敢那么肯定叶凉他跑不了――他的肯定和自信就来自那个晚上啊。

那个晚上,他把叶凉的根啊底啊都挖出来,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算到了。他才是收获最大的那个,你说是不是?只付出一个晚上的睡眠就能把一个人的根底搞清楚,值。

其实叶凉说到半路就睡着了的,他把该倒的东西倒出来,人整个就轻松了,不知不觉就掉进了睡眠里。

第二天早上叶凉起来的时候雷振宇已经起了,笑笑的问他“早饭哪儿吃?八点啦,食堂关了的。”叶凉抬眼看钟,沮丧了 。慢慢套好衣服,轻声说“学长……昨晚累你没睡好,早饭我请……去东门好吧?” “行。”雷振宇就等他收拾,收拾好了两人一同到东门去吃早饭。卤豆腐和油条,豆腐是大海碗的,稠,油条也是蓬蓬的实在。吃完出来叶凉就直接去打工的地方,今天接了个散客,早上九点就得过去,一直要忙到下午。他房间的钥匙给了雷振宇了。因他说他今天要回家,得把铺盖整好,放回去。

叶凉下午五点半到的宿舍,上门口舍管那里去问有没人把19的房间钥匙寄在他这儿,老头儿拿眼瞟他一下“没有。” “没有?”他眼睛大了大就往里走,结果门没锁,一推就开了,一看,雷振宇居然还在。

“哎?学长?你不是……?”

“等你啊。”

“什么?”

“我说跟我一起回去过个年吧,你没见过,北方这头过年肯定和你们不同。快收拾收拾,我舅的车要到了。”

叶凉还在错愕,等他回过神来,一口就回掉。他死也不愿去的――年在中国就是一个特别私秘的节日,什么“团圆”,什么“喜庆”,什么“热闹”,全都和“亲”有关,你一个陌生人在年里过去算怎么回事儿嘛!

不过叶凉想来搪塞拒绝的理由都特天真破绽特多,一戳漏一片。他说,学长,那个……我还是归人管的……不能不说一声就走吧……。又说,我的书没读完论文没写完……。说到说不下去了就犟着,头上顶起两只角来。

“叶凉啊……”雷振宇轻轻一声叹息“你长大了,该懂事了吧……你妈妈供你不容易,去吧,去好好过个年,照几张照片,寄回去,让她知道你也是有朋友有照应的,别再让她操心了……”

一句话。一句话叶凉就垮下去了。眼泪被他咬死在嘴巴里,要不早就掉了。

很顺利的,雷振宇就把叶凉给牵上了车。

雷振宇家那头民风豪爽,人领到家都不当客人看,当家人看。一点不客气。长辈的看你吃的小里小气,玩的放不开手脚,就要长声大气的上去训你,当自己孩子一样训,也当自己孩子一样疼。都是些直来直去的好人。叶凉在那里给训掉了不少小心,从拍的那些照片就能看出来――有头上被扣了窗扒拉下来的时候抿嘴笑了的;有吃年糖(年二十八那天封灶王爷嘴的糖,特别粘)给粘住牙,使劲挣开的时候一不小心给偷照上的;有摆了满桌饭菜大大小小团团坐在边上守岁的……。其实,照片里最大部分的,是雷振宇霸里霸气的搂住叶凉,笑得乱七八糟的那种。

说是去两天,去了就由不得你叶凉了,过了元宵才放他回来,临走的时候长辈一人堆一个红包,捂得死死的不让他放回来,上了车打开一看,看得叶凉心惊肉跳――都是些五十一百的!回去以后头一桩就是把钱全存进个新折子里,想着等雷振宇回来还给他。然后就是往家里写了封长长的信,照片全都塞里面,重重的,又寄挂号,邮费就了叶凉有一顿。

32

那些照片的去向约略可以想象。先是在各种车子上颠簸,一个月后七扭八拐的到了阿妈手上,她拆开,晚上在灯下眯起眼睛看(眼睛已经有些老了,手把照片摆远,眯起眼睛才能看个七八分),看出一气宽慰,然后拿了给周末回家的幺弟看,给亲朋看,给邻里看,多少都有点得意,也像是捞着了在这山村里做人的一堆资本拣了几张贴在墙上,剩下的都仔细包好放好。这的确是种资本。山里人都觉得书读得多的人出来就要做“官”,官管民,大人一头,于是心里生出许多敬畏,怎么都客气几分。直到后来,叶凉中途退学,官不官,民不民,人家觉得受了戏弄,嘴上不说,脸上已经是不好看了。阿妈也知趣,照片渐渐从墙上消失,再来,到她家的人都注意到,原来的位置上是一张俗艳的明星照。理亏似的。它们正好是一场灾难的反面,很甜的东西定格在上面,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混在一起,变得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且时刻在提点什么,凸起一快,让人的心平不了放不下。那,还留它们下来做什么?我想,叶凉在回家以后,对这些,最有可能的理办法就是烧。毁掉它们,看不见了就好受些。命运是种不可抗力,在它面前你只能毁毁一些杂碎,无痛无痒的,什么也改变不了――更改、恢复、重生,这种的,只能是想象,在“既定”的灾难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我们用“突如其来”来形容灾难,那里面充满了速度和力度。且不可预知。叶凉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在积攒下一年的吃穿用度,一分一分一分,很踏实,工作――听课――读书,简单又圆满。灾难来袭之前一切都有着平静的表象。

一个电话。

1999年5月1日中午十二点半的,一个电话。

找叶凉的。

叶凉上了快两年学,那是唯一一个打给他的电话。他试探着“喂?――”了一声,那头就有响动,爆发式的,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哭。

“阿……阿妈……?”嘴巴说的同时,心里已经在否定了,长这么大他一也没看过阿妈哭,印象已经塑成,他的阿妈是心硬如铁从不掉泪的人,掐掉了画面,所有的色彩和质感,单剩声音,事情不象是真的。可是那头的人一直叫他“阿凉阿凉阿凉……你……快回来……你阿爸他不行了……”

叶凉不会动了,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在那里。他想走,脚却不听使唤,他想张嘴,嘴巴冒出来“呃呃”两个单音节,然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电话挂掉,他往衣柜里掏存折,向外跑,外面是大日头,北方五月里罕见的高温,太阳是白的,他瞪大眼睛往一个方向跑,却不是去银行。

他往雷振宇那里跑。

在这乱了套的世界乱了套的时刻乱了套的一切面前,书是死物,救不了他的,他能想到“活物”只有雷振宇。信任,在叶凉那里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一旦养成就根蒂固、枝叶茂。信任,以及由信任而起的依赖都是烫手山芋,至少对后来的雷振宇是这样的,他疯起来的时候首先要坏的就是这些信任――那你有听过破镜重圆的吗?碎了就是碎了,补不上,补上了也成不了原来那个。不过,让雷振宇疯的那根导火索还没出现,他还小心的揽着那些信任和依赖,揽得很幸福。幸福到有很多感慨。

那个中午,雷振宇就是在感慨,门都忘了关。然后,叶凉站到了他面前。叶凉说,阿妈刚才打电话来……我阿爸他,不行了……。说完以后整个人一片空白,那种空白是很可怕的,都没有人气了。雷振宇上去就拖着他往外走,他脚软,往下跌了好几都给雷振宇架住了。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话,坐上出租车,去机场,买飞机票,飞往离他家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三个半小时到,换快巴到县城,七个小时,坐上三脚鸡(三轮车)到家, 一个半小时。距离在生离死别面前无限延伸。雷振宇拿着买好的机票站在叶凉面前,叫了他几,把登机时间念了三回“下午三点”。然后牵着他去办登机手续,两点。办完两点十五,雷振宇把他送到安检口,从这里,他就得自己过了,不管是安检口还是生离死别这道坎。快排到他了,他突然来一句“学长……我怕……怕见不到我阿爸最后一面……”雷振宇把他摆到自己面前,狠狠看了他一遍,手圈上去,把他压进自己怀里,嘴巴靠在他耳朵边,说“叶凉,听好了,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回去,真正有什么的时候,你记着,你记着啊叶凉,多想想活着的人……”

33

叶凉回家的那条路,用长度来衡量,是三千多公里;用时间来衡量,是十二个小时。我不知道他在这三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中会想些什么,或是脑子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生离死别,痛入骨髓的。我没有过,哪里能感同身受。

风尘仆仆。叶凉被一路风尘磨木了一张脸的时候,他摸到阿爸那间,都还没推门他就透过玻璃瞧见了,阿爸瘫在病号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手上扎着吊针。“阿爸!”他不出声的喊了一句,明明痛到极点,泪却出不来。阿妈守在床边,趴着,估计是瞧了几夜的针水,把人和心都操垮了,垮到黑黑的睡眠里头去了。母子连心吧,叶凉不出声的那一喊阿妈居然就瞪开眼睛直看过来了――“阿凉……”,她也是不出声的一喊。这对母子隔着玻璃对望了有一歇,把对方眼里的灾难、对灾难毫无准备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灾难在四周流淌,一路淹上来,推着他们。阿妈从床边站起来,拖着脚走向门边,叶凉把手伸向了门把,两人都轻声轻气的,门一开,一下就没了阻拦,快两年不见了,彼此看着竟有些陌生――阿妈居然老成这样!是被这两年的岁月催的,还是一夜白头?……

然后叶凉就哭了。站在那里静静的哭。一点儿声气也不出的,光掉泪。

我们对哭有很多形容,什么号啕大哭,什么梨带雨,什么呜咽,什么凝噎……。人走到今天这步,哭看得是不少了,不然哪来这么多说法?可我觉得没有哪种哭法比得上叶凉这安安静静的一哭。真正惊心动魄。那要把人伤到什么地步才能哭成这副样子啊……

相比之下,阿妈倒是平了很多。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盐巴,多走了几十年路的人,压得住。她把叶凉引到门外,嘴说起来,眼睛却没离开过病床上的阿爸――这时候的恐慌与煎熬是多吃了多少年盐巴多走了多少年路都压不住的,一一悄悄显在她脸上的纹路里,把说出的话都夹得失了头绪。话主要是说钱的。家底已经空了,四向人讨,漫天许愿赌咒,可人家不愿就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阿妈啊……本来是不想说你知的……实在是找不到路了呀……”她话里面的苦是“跑”出来的啊。想到她一个人奔走在大大小小的路上,满心凄惶,连个商量的都没有――这简直能把叶凉伤死!他张口问,大姐和幺弟呢?

“你大姐……性子强,讨不到公婆的好,过的也不顺,再加上她没工干,吃住都靠人家那边……也不容易,不想再叫她难做了……你幺弟么,还小,做不得事,上午叫他帮我看看针水,到晚上就叫他回去姨舅家睡了……医院就一张凳,睡不好的……”

叶凉默默地将存折从暗袋(贴身缝在底裤上的一个小袋)里掏上来,按在阿妈手上“阿妈,你也去姨舅家睡下好了……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嗯……”阿妈是累了,再要强的性子也经不起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熬,看叶凉回来,她心放下一些些,肩塌下来,往外面走。叶凉刚坐到阿爸床前,阿妈又折返回,说,阿凉―――唉……不……我是说……你也注意身体……叶凉点头,不停的挥手让她回去,去休息,她要走不走的站了几下,终于还是走了。

阿爸的病,还没到“死”的份上。就是烧钱。得一顿不停的往里头贴。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吧。医院哪,不见得能把“死人”医活,但绝对能把活人刮死。劫富杀贫了已经。黑。叶凉存折里的钱全部提出来也烧不够几天的。贴进去的钱还剩百多两百的时候护士长就过来了,催,钱,没钱就停针停药。

借是没得借了的。

叶凉打好包袱预备出门。去省城。那里工多点儿,到了挨门挨户的问,问到有愿意先贴些工钱的他就进去干。为了说服人家,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上大学的时候办的那张,上面有学校、院、系、专业,连宿舍号都有),获奖证书,家里户口本都带了,和百十块一起装进暗袋里。

这都是远水。可,不然你怎么办呢?总好过连口远水都没有吧。走之前,人家医院答应宽他几天,药啊针啊的先给他阿爸用着。谁都心知肚明,“宽”是面上话,再过那么几天不来钱,什么“宽”都是假的了。

3

工不是那么好找的。叶凉到了省城以后,凭自己一双脚,沿大街小巷走下去说焦了口舌,把那堆证掏出来无数,三天了,还是没着没落的。晚上他就学人家宿在公园长凳上,西南已经进入热夏,天气压在人的皮肤上,粘粘的那种热法,特别招蚊子招“黑仔”(一种芝麻大小的黑色飞虫,吸人血),加上一身酸汗,蚊子黑仔围上来就不会松了。咬得满头满身的包,早上起来就变做一个一个的红点,沾了早上的露气,又湿又痒的,还不敢抓挠,一抓就是一个水疱。睡是睡不好的了。蚊子黑仔倒还是小事,就是心绷着,白天是身子绷着心绷着,到了晚上,身子松一些,心却因为有了空白而绷得更紧。困得不行的时候眯一会儿,刚开始做梦,还没来得及入人就猛地一跳醒过来。醒来就再也睡不下去了。都是急的呀。叶凉他显然对省城这边的形势估计不足――工作是会有,可想两三天就落定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一层就是,叶凉没把一种叫“人性”的东西给“估”进去――我凭什么要把一千多两千块钱支给一个陌生人?!哦,你说你有身份证户口本获奖证书?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能造假?你要万一真是个假的,我这钱怎么算?!――凡事先为自己计才是人的天性,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私,那是后天社会化的结果。天性里头的东西,你不能要求太多太高,但也不能完全不计。

叶凉啊……天下哪里那么容易就“大同”了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理简单你却学不会。不是我说,那样毫无防备的叶凉,最容易招灾了。

我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否极泰来”。从这些就可以看出灾难是具有连续性的,从不会一下到底。一排多米诺骨牌――从阿爸得病开始,到这件,一直到后来叶凉退学、冲回家,一个倒下,命运就轰隆隆砸过来,真是措手不及。

这件开始在叶凉进城的第五天,他进了一家装修公司的大门。这公司还行,门面就不小了,连前台都有,叶凉上去又上费一番口舌,前台小姐敷衍得很,本来进都不愿进去递个话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拿了他那堆东西进去,说是请示老总。挺快的,五六分钟的光景就出来了,说,你进去吧,总经理要先见过人。叶凉心跳得怦怦的,五天了,不破釜沉舟都不行。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扔出一个“进来!”隔着厚厚的杉木门,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也没细想,门一拧就开了,而后灾难就以具体的形态和颜色降临了。

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两年前用一束热辣辣的目光追着他跑的男人。现在,还追。两年光阴完完全全被穿透了,越发无法无天,简直没有了尊严和廉耻。叶凉被他追得一阵阵的疼,头慢慢往脖子挂下去。

叶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后退――后面是门,一开就可以逃,就像1997年9月2日的那个下午一样。

他退,他进。进的速度恰好与退的步数一致。

那人是青面獠牙的,说出来的话却云淡风轻“想找份工啊?”两年时间是足可以让一个人成“精”的,他经的世事原本就多,如果刻意去设一个局,叶凉活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35

“嗯……”叶凉应着,脸上的酒窝又出来了,这是怕的,他全身都在一种“预备”状态,像颗跳豆,一有什么响动就“啪啪啪”把身体爆开,跳得远远的,连粒灰尘都找 不到。

“想先支点儿钱?”那男人又进了一步,叶凉却是没路可退了,后面就是门。他无可奈何的往侧边移一步,算是拉开斜距吧。阿爸的病是容不得这么拖的,要是他肯先支些,那就干下来吧,他想,然后就点了头。

“多少?”

“两……千……吧……”这数目已经被拒绝太多,叶凉说出来的时候犹犹豫豫,没料那男人踱回办公桌前,开锁,摸出两叠钱,扔桌上,而后拿起电话“喂!是……是我,把公司合同拿一份过来!”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把一式两份合同放在办公桌上,轻手轻脚的带门出去了。

“钱我不能白支,得立个据。这样,按月从工钱里扣,在扣够两千之前你可不能甩包袱走人!具体的,你看看这上面,行就签,不行,你别家去得了!”那男人说完,手上夹了一份递给叶凉。叶凉挪过来,接过,横看竖看――不象有问题,条条款款都还算合理,他硬是压下风起云涌的灾难预感,往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

“好,你的证件就先收我这儿。你先出去吧,外面有人等,你跟他过去把行李什么的放一下,休息休息,明天上班。”说完那人就把头埋进文件里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

叶凉合上背后那扇门,一脸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兴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呢……

叶凉啊……,自我安慰也要有限度――“他”才是被“蜇”的哪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原谅”了的。想想两年前那个下午他最后一句话吧。什么叫“我不饶你”。就是你最好变成尘埃,千万不要让我找到不然我绝不放过你――至于怎么个不放过法,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还是兼而有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放过“你”,机会是“你”给的。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蛛丝马迹遍布了那男人的眼神,手势,动作――那是情不自禁,狂喜给“狂”出来的,只出来一小会儿,转眼他就可以收起青面獠牙扮上帝――叶凉,玩心计,你玩得过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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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凉把支出来的钱汇回去,打了个电话告诉阿妈,问问阿爸,问到平安了心就定下八分,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他做油漆活,脖子、手、眼睛是最吃力的,加上这边夏天憋闷着,壅了一身油漆汗臭,回去又想洗了。还好,这边有得洗,这公司有两栋五层楼,用做职工宿舍,男左女右,隔了一条马路,住不完的就租出去给人家小商小贩做铺面,做住房。一般来说,这公司里“固定”了的那些都是单门独院的,拖家带口过来,住一套,像叶凉这类,临时工,那就四五个五六个一间。叶凉他住五楼,最顶那间,凸了一半给水塔了,就小,豆腐那么大,进门就是睡觉的地方,配间小小的浴室兼厕所,两人住。跟他分在一间的小王家在郊区,并没有很远,于是基本一礼拜有三五天不在这房里睡,这样一来,他倒独占了。虽然没有隔热层,晚上一到就是个闷锅子,但,就算是福利好到家了――满象样一间屋,不用提水就有澡洗。

叶凉累了一天,饭都没胃口吃,直直回“家”洗。锁好房门,搬张凳子在浴室外面放干净衣服,再拿个塑料桶,打桶水慢慢擦着洗。

偷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只毛茸茸的眼睛伸了过来。然后是摄像机,它肝肠寸断的抽搐,细小的呻吟,吞,然后吐,渐渐从镜头里面长出一些手和舌头,隔了这一大堆空间去摸去舔。这些被它吐出来的照片后来在一夜之间贴满了叶凉那个大学的各个角落――看见的人并不能知道画面上的人是谁,它们是经过切割的,不同的部位,一些片段,可是特别的猥琐你知道吗?就好象里面随时会长出手、舌头和床来,一股浓厚的内分泌味。

叶凉在大学里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并不是第一,不然他不会如此恐慌,因这照片的取的角完全能让人误以为是一组“前卫艺术”照,接着就会往外国艺术家在本校别出心裁的一场艺术展上想,不会找到自己身边的去。他已经见过一,故意的,一种很严重的提醒。那是在他去拿第一个月的生活费的时候(工钱大部分扣除抵债,留那么几十上百的做伙食零用)。那男人在递给他的当口问了一句:“不打开看看?”他摇头,他接着说:“点清楚好些吧,出了这个门我可就不认了,别看百十块钱的,干净些好!”他迟疑着打开,蹊跷的是怎么这么厚。一百元下面露出了些什么,翻掉,那些手啊、舌头啊、床啊带着一股厚厚的内分泌气味弹上来。

“好看么?我拍的……”那男人疯又没疯完全的样子,笑出一嘴尖牙。

“……”叶凉起先还困惑着,不到三十秒就被中间一张照片的细部炸成一片片细屑,血肉模糊的。细部就是一只塑料桶,快到四分之三的时候烂出了一个拇指大的三角形,水是提不满的,价钱就贱,好的要五块,它才一块五。叶凉买下它,洗了有一个月了。

叶凉的血凉下来,体温急剧下降,眼睛连焦点都凝不住,他不断听到一些什么,可都截不下来分析不进去,脑子整个坏在那里。他好像听到:

“叶凉,你很喜欢读书啊……”

“叶凉,你应该是个好学生吧,这么多的获奖证书……”

“叶凉……你父母供你供得不容易吧?”

“叶凉,你是不是又缺学费了?……”

“叶凉……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说什么他统统不知道,他只是凭了本能去躲,想躲开什么,后面却不是1997年9月2日下午的那扇门,一撞就开,它坚固结实,逃无可逃。衣服一件件斯文落地,然后半个小时后斯文上身,没什么实质的事发生其实,不过是手和舌头,叶凉眼睛里的东西就一样一样的死掉了。

37

叶凉就在这个十八岁靠边十九岁近前的晚上梦遗了。做的并不是春梦。而是黑漆漆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只得他一个人,他走,然后跑,后面是一群蛇,大大小小,滚成一个粘腻的肉球卷着朝他碾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自己却重手重脚的挪都挪不动,吓都要吓疯了却还没完,那堆蛇“球”在离他还有一臂远的时候突然变做一张蛇“网”,“呼”的一下铺天盖地地落满了他的头头脸脸上上下下,衣服又一件件斯文落地,那些蛇甩着身子吐着信子在他身上来回来去,渐渐的就不是蛇了,变成一群的手和舌头,缠紧了他,一层一层一层一层,白天的手和舌头复活在晚上的梦中,它们甜甜蜜蜜窃窃私语覆雨翻云,可怜叶凉连声都叫不出,就被它们把魂都缠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叶凉默默把底裤换下来洗了,洗完晾出去,晾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班还是要上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做不够那两千就走人要付双倍的违约金。钱他肯定付不起,那他就想,直接去工地吧。晚上宿在别,躲着就好了。第一天没事,晚上他宿在几个好说话的工友那儿――那几个人来得比他还晚,来的时候职工宿舍都满了,挤不进,于是这公司就每月补贴点儿,让几个几个的出去租。有几天了,都没什么事,早上从工友那头直接去工地,晚上放工直接回这头,晚饭让几个工友帮着忙捎带点儿,又把那百十块零用钱塞了大半给一起住的几个人,做做人情。挺笨拙的其实,那是从阿妈的叨叨那里学过来的,现学现用了。人家看他把这儿当家,放了工就粘回来,以为他是怕寂寞,想热闹,就跟他直说,钱他们是不会要的,出门在外就得多照应,那么见外,干脆就别住!钱扔回去给他。正好有个贪清净的跟他换了,他便拣拣东西住进了这头。几个工友年岁都比他大许多,有个甚至跟阿爸一头大,来的地方都不同,见的世情多了,见了叶凉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就不由自主的偏他、宠他。当弟弟、当儿子这么宠。打回来的菜里头荤的少些,他们就直接往叶凉饭盒里扒,把那几块精瘦的猪肉牛肉统统扒他饭盒里,逼着他吃,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个小崽子!这么丁瘦一点!风吹就倒!站在架子上没力漆还得老子替你做活!快吃!吃胖些老子好省工!”叶凉他吃下去了,那几个便开心的拍他的头,然后大大咧咧的嚼自己饭碗里头的肥肉。一头嚼得喷香,一头还说“瘦肉长膘!咱膘够了,吃些肥的长肌肉!”一屋子笑喷。

好人好的地方都差不多。

叶凉吃得不好意思,就在一天放工的时候拐到前面小巷的一条巷市里,那里经常有“理”的水果,香蕉啊、石榴啊、杨桃啊,碰烂了一些的,皮色不太好的,个头太小的,一堆一堆的堆起来,前面插几个纸箱板,写“三毛一斤”、“五毛一斤”、“八毛一斤”,价钱高些的烂的就少些,也好看些。叶凉立在中间那堆挑挑捡捡,摸了半天挑出半袋好点的让老板娘过秤。

“三斤八!凑几个四斤吧!”叶凉迟疑着点了头,她随手抓了两个“四斤!两块!”

“够秤啵?……”他刚问一句便招来老板娘一阵杀眼风“不够我把我老母赔给你!!”叶凉讪讪接过,递上两块钱,走回去了。到了住,那几个工友出去打饭还没回来,他就倒出一半杨桃来,用个盆洗洗干净摆上桌,剩下的一半挂上墙,防老鼠。结果那个晚上叶凉挨了顿训,狠狠的。由那个年纪最长的代着训,最后一句是“再买回来老子把你扔出去!”叶凉小小声说“许我吃你们的……还不许你们吃我的啊?……”

“嘿!你还顶嘴?!老子就是这意思怎么着吧!小子你赶紧把钱挣足滚回去念书!!听清楚没有?!“一屋子的人帮腔的帮腔圆场的圆场,叶凉最扛不住这种硬声硬气的关照了,心里乱糟糟的,感动感激感恩什么都有了。杨桃吃掉后他没再买,只是默默的担了一些细的活。比如清整房子,比如收晒衣裳被褥,比如打打开水。

一个星期的安宁是足够让人自以为是的。自以为是然后就放松了。星期一那天,放工的时候其实就不早了,叶凉看看墙面,还差了一点了,就咬咬牙干完它。人都走完了,剩他一个在那里刷,刷完了从架子上下来,正正就看见一个人拐着脚倚着墙在等。

“叶凉……搬出去住啦?怎么没招呼一声……住宿也属于公司人事安排,这样不声不响的就和人家换房,是不是有点……啊?……”男人温温和和的吞云吐雾,看着叶凉一脸变了形的惊恐。

“叶凉……”他走上来了。

“往家里汇的钱还够么?……”他的手过来了。

“我又往你家户头汇了一些,不够,你要言声……”他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叶凉眼里裂成一片一片,然后笑了“没什么……就是去邮局查了查……哦,你还没吃饭吧,和我一起好了……完后再洗个澡,看你这身脏的!……”

叶凉从他手上挣开,往外跑了的,他咬着牙根喊了一声:“叶凉!!”

还跑。

“叶凉你什么都在我这里你可要想好了!”

停了。

男人信步走上来,掐着他的手“十九了吧?大人了,做事可要观前顾后!!”

叶凉那天晚上没能回去。第二天大早失魂落魄的进到房里,一屋人目瞪口呆――他一身清秀,原先洗得发白的那套军装(阿爸的)不知去了哪,脖子上挂了一个黑黑的东西――手机。

哟!捡钱啦?!人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道啊!就闹起来,不依不饶的,他不答应都不行,低低的辩着“不……是、是人家的……”。声音有些抖。“嘿!那原来那套呢?这样一身得多少钱啊?穿去上工?舍得吗你!”

“……”原来那件啊……。你让他怎么说呢?说碎成一片片破布了?

叶凉丢下一句“……我上个厕所……”就进了洗手间,外面还热闹着“小子行啊!来着一个月连对象都上了!还让人家买衣服!”

热闹了一阵,上工的时间到了,都走出去,最后那个关照他“小子!把衣服换了到点儿啦!我们先过去了啊!”叶凉没应,脑子里尽是些片段,整段的他记不起来了,比如说这套衣服是怎么上的身,他是怎么出的门。就记得那句话“……叶凉……这个你带着……有这个,方便。”他盯着脖子上那个黑色方块,盯出一阵光离怪陆,尽是那男人的声音“叶凉,我打的你可要接啊,我的,铃声给你设成《欢乐颂》了,贝多芬的那个,知道吗?”

一部手机,整个世界都成了牢笼……

38

这是个什么时代你们知道吗?是个摆平个把人不是什么难事的时代。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足够特别的手段,足够匪夷所思的设计。我用了三个足够,注意,是三个,它们是串联关系,不是并联。三个,缺一不可。

说实话,那男人要“摆平”叶凉一点难度都没有。什么捏在人家手上呢。那什么是“摆平”?说得文一点儿就是“发生关系”,说得粗一些就是“干”。但是没有,除了手和舌头之外,都还没开始。到这里就费解了,他心积虑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追,追到“踏破铁鞋无觅”这一步了,却什么都没“开始”?!

那男人在“憋”,憋着等一种东西,那东西叫“两厢情愿”。这真是俗烂的天真――天真和天真的衍生物:犯傻发痴神经那都是年轻人的专利。他已经不很年轻了,遇到叶凉的时候。性经验不会少,单看他对叶凉的那些折腾就知道。

那他那么天真的认知到底从哪里来?

他凭什么?钱?全世界都知道钱上什么都建得起来,就是建不起来“真”。个人魅力?别傻了,世界上有几个鲁宾斯坦几个范思哲?!年岁上来,皮一皱,一不小心就猥琐了。

没道理。

可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都给得出道理的。

他憋着。

像是摆了一盘鲜草莓在手边,口水被记忆中的味道引得不停的冒,伸手捏起一颗,又不咬,沾点沙拉酱把手吊得高高的去“馋”自己,馋得半死不活就一舌头上去,舔出一阵骨酥,回头看看,那草莓还好好的,就是软了些。

憋他又不太憋得住,手机三不五时的响。憋久了吧,爱和恨到了那里全糊了。

39

叶凉的日记在1999年6月18日这天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可还有什么能比空白表达更多?文字的缺失并不代表记忆的缺失,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上面白得如此惨然,就连“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都没有了。叶凉和白纸一同沉默。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想让它自生自灭哪里那么容易?

事情应该是发生在1999年6月18日的晚上十点至十点半。在后面你们可以看到,这天对于叶凉来说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天。

南方六月天暗得晚,要到晚上八点多九点天才黑透,入暑了,热得要死,几个人塞在一间房里,喘气都冒汗,于是晃出来,穿着大裤衩大背心,抓张报纸边扇边出到外面,外面空气流通了,好歹能逮着几丝凉风,人就精神了,心情顺回来,话也跟着来。

“好哇!叶凉这死崽子粘上对象就不肯下来了!前几天也是――回都不带回的!咳!真是!你们说,他怎么就有这个心?!今晚逮住他给教训教训才行!书不想着读光顾对象了!象话么?!”

另个半真半假的说“话不是这么讲的,大了嘛,年岁到了连骡子啊马啊的都晓得掺和,管那么宽做甚!”

“就是!小子上了就上了嘛!算他能耐,甭管了,不是说吗――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位大概是往自己家里头想了,连“儿孙”都给整了出来。

“嘿!那……那他可是来赚钱给他老子治病的!老爹都病得这样那样了――他、他居然有心对象?!”

“哎――呀!心里苦的慌么!跟我们这群老头又不好吐太多,找个对象吐吐不也好么!不然还等着憋死?!再说了,那对象不定还能帮帮忙呢!”

“也是。”几个都默了下来。默着往前走,风一柔,心就软了,刚才那点话都拐着弯回到自己家――老婆啊、孩子啊、爹娘啊,怪想的!

走到离租来住那间房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园子,树啊啊长一些,回廊什么的建几条,遮遮掩厌,白天老头老太上这儿打太极蹦健美,到晚上,小年轻就过来了,树前草下搂搂抱抱――刺心哪,对这几个孤家寡人。可不去这儿能去哪儿呢?除了这里有点树招些凉风有石头坐坐,更重要的是不钱,得,睁只眼闭只眼,几个人在一起侃侃就过去了。侃上半小时,把身上的汗臭晾晾干再往回去睡觉。于是侃起来,尽是侃笑话,荤素都有,图轻松。正侃到热闹的当口,一个突然缩头缩脑的使眼风“嘿!那边!后面!”

“什么这啊那啊的!直说不完了吗?”

“啧!我让你们把头抡过来!街口那头!……哎呀!朝咱住的地儿去的那个街口哇!那辆车看见没有?”

“车就车呗!没见过哈?!”

“不是!觉着……有点眼熟……你们瞅着……像不像老板那辆?”
“别逗了!老板吃饱了撑着杵这犄角旮旯里!”

“……也是……”

“嘿!嘿!出来人了嘿!俩!那高的不是老板我把头赔给你!”

打工的认老板最有眼力,一眼放过去,十有八九错不了!剩下那几个一看:哟!还真是老板!就乖了,瞪大了眼看,安静了。

嚯!还带一女的!又是搂又是掐的!这女的就是有点儿太瘦!腰和屁股都那么点儿――一块板嘛!有钱人可真怪!有钱有钱的居然找块板来“硌”自己……

哗!亲起来了都!

看看那路口――十字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挨着两边下去还都是些小商小贩――人够多的啊!渴起来居然什么都不避?!

啧啧啧!老板也不是什么小年轻了,还那么死皮赖脸的……。几个相视笑笑,心兆不宣。笑完后又把眼睛调回去――当戏看。

这亲的时间也太长了点……

手……那手还往人家塞进裤子里的上衣上拽,拽出一个口子就滑进去了,上上下下的爬……

格他娘老子的!整个一流氓!你爱弄往家弄去!当大街上弄――有这么显摆的么?!心上一把火当时就烧起来了。是酸的。他们几个拼着血汗在外头漂,和自个儿的婆娘一年也见不上几,眼前这个,怎么就能开着小车搂着女人当街弄?!他凭什么?!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就是“妒”。

“妒”把他们几个的瞳孔收得细细的,盯紧了那两人。

那女的终于受不住了,抖着挣扎起来,挣又挣不脱,人太瘦了,哪够得上制住她的那个啊!

挣来挣去,倒把脸甩过这边让几个伸长了脖子的人看个正着!

叶凉……嘛……那……不是……

叶凉!

这不是叶凉那死崽子是谁?!

一眼,顿时就把这世界搞得没了天经没了地义。

一群人神经断裂的看着他们的老板生生巴上他们当兄弟当儿子一样疼的孩子――一副爱得要死的样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两个都是他们认识的。事情的性质很快就能认定。

认定以后怎样,我并不确切的知道。

可是我有种很能让人(至少是我自己)快意的想象。这想象来自叶凉1999年6月25日的日记。

“今天回家,工友帮的忙。”

从6月18到6月25,统共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足够让人把什么都酝酿好了,比如对于恃强凌弱的想象,比如正义感,比如对这个不均的世界的一点“怨”。这个忙,帮起来就充满了草莽气。

6月25日这个下雨的夜晚,几条人影在细雨和黑暗的包裹下抄断了一个“流氓”的后路,拿麻袋套他脑袋上――“叮咣”一阵乱打!把他天日都揍出去!然后再问他还敢不敢流氓敢不敢缠人――照片底片统统给我拿出来―― 一把火烧了可没烧彻底流氓居然还留了一手黑下了一套底片那底片日后就成了祸害……

别误会,这是我的想象。想象而已――谁能阻止我在想象里痛快一把?!

事实是,叶凉不明不白的在1999年6月25日这天坐上回家的车,中间没遭到任何阻拦,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阴谋。

回到家,阿爸已经被接回来养着了。面色上好看一些。也能拖着腿下地走几步了。应该的,看看光钱就给烧掉多少。叶凉心放下一些,就收拾东西要回学校――一个多月了啊……

当初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好多事都没理到。善后基本上靠了雷振宇在做。这回去,得好好谢他,叶凉想。

回到去,想来宿舍那几个都知道了,平时太生,要问要关心又不太敢的样子,留小心,反倒把气氛搞僵了。也是考试周快到了,找了个温书复习的借口逃命一样的逃掉,剩叶凉一个。他在收拾床,收拾书上的尘土,收拾桌子。收拾完,洗净手,他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个圆圆的石榴,黄绿色,熟了,一股青青的甜味柔柔的飘开。这是绿石榴,不同北方的红石榴――一熟就咧嘴吐出一肚子晶莹的那种,它什么都含蓄,再熟也包在里面,包了许多心事,到摘的时候,咬一口,发现里面要么熬红了要么熬白了。

叶凉拿起一只,静静的闻,怀想沙街上的水气,香,人声。那香像清水,特别适合洗尘和发呆。他就这么呆呆的站着,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雷振宇第一眼见着回来的叶凉就觉得不太对。有什么东西坏在里面了。开始只是直觉,后来直觉变成怀疑,怀疑变成不安,最后一堆照片证实了一切,疯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两年间建起来的东西给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还没有,还只是怀疑。他招呼他“叶凉……?”叶凉很明显还沉在沙街的岁月里,脸转过来了,却没有应声。

人是瘦了,像是给什么东西捂得提前熟了,有股不太干净的“甜”气。也是一种风情。勾人得很。于是怀疑扩大成不安。

“叶凉?”他又叫了一声。叶凉醒过来,慌慌的应了“学长……坐……”。

雷振宇随便扫开一铺床坐上去“家里,差不多了?”

叶凉点头,点得很迟疑。

“没什么难事儿吧?”

叶凉挂下去的脑袋又摇了几摇。什么都不说。

雷振宇怎么不知道他家短钱?等他自己开这个口而已。其实吧,最急的人是雷振宇,想帮,可门槛在那儿竖着呢!还不能跨过去,跨过去高门大嗓的嚷着“兄弟缺钱言一声哥给你!”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伤人!

不说便不说吧,天长日久的,慢慢来。

说是慢慢来,可是叶凉身上那股“甜”气把雷振宇撩拨得坐立不安,终于生出事来。

那是七月刚起头,考试周过了大半,剩一两门小的没考,人呢,基本都松下来,学生会组了个各院系间的什么比赛,时间都选在每个下午六点到七点半,太阳落了,暑气降下去,引了一大堆人过来。叶凉没去,他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咝”着气回宿舍里想找点蓝药水涂。找了一圈,没找着,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就坐下撩开裤管看看摔得灰头土脸的膝盖。

“叶凉你脚破啦?”有人喊他。之后就是蚂蝗一样的舌头和烙铁一样的手。很多东西顺着这些复活了 ,叶凉被吓得透透的,失口就连名带姓的喊了“雷振宇!”

不是学长。身份在这里破开了。

雷振宇给“轰”着了――叶凉你居然懂了一些的……。这“一些”是从哪儿来的?!那么一想就了不得了,“疯”的苗头冒了上来。

那时的疯还是小疯。露声露色的那种,一点心思都不藏。几年后的疯才是大“疯”,什么都有了的男人才疯得起来的那种疯法。

那时还会觉得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晓得脸红。也懂顾忌,放下一瓶蓝药水和一束目光就走了。叶凉看他离开,身体一点一点瘫下来,还拼了命去说服――帮忙消毒而已。没别的了。

几天以后,就是1999年7月6日,一夜之间,照片贴满了这所大学的边边角角,铺天盖地,织就一张一点孔都不透的网。

叶凉当时就喘不上气了,他捂住心口,挣着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慢慢蹲下去。那个晚上他没吃饭,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坐得很晚。等人家熄灯一遍遍上来撵了他才出来,出来又没地方可去,宿舍――不敢回,那几个还没睡呢。就在外面转。转到湖边就有人喊他“叶凉!!”

“学长……”他不敢抬头。

雷振宇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拽住他,拖进湖边一座假山旁,一口咬住他。在吻。像要把他咬死才甘心似的去吻。

他知道了。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叶凉了――那进澡堂,他看得一清儿楚,叶凉左乳头下边有颗红痣。还知道他身上那股甜是怎么来的了……

他费了两年时间在等一个“熟”。谁想瓜熟蒂落了,他却不是摘的那个――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疯”上了。这个吻吻得过狠,叶凉的魂都给吓出生天去,跑了。

到这里就有人要“哧”了――你说笑吧?!一个吻算什么?!――和叶凉前面受的那些比起来――至于的吗?!

是这样,听过这个么―― 一根压断骆驼腰的稻草。一根而已,前面所有的都是堆积,是有“度”的。这吻是不重,一根“稻草”而已,可对经了太多的叶凉就够了。

我们都是,在创伤中学会恐惧,在恐惧中学会直面或逃避,叶凉他注定不可能直面――他被雷振宇那个像要咬死他的吻给吓跑了。

1

叶凉要是稍稍缓过来,想想后果就好了。哪怕是一个念头闪过来也好啊――比如,中途退学,一张高中文凭和一大堆的债剩在那里,将来怎么办?比如,这么瘦瘦一杆人凭了劳力能把一家子人的命挣起来多久?……

当然,这些念头能闪过是要靠“理智”的。叶凉那时候就是只被兽夹夹住胡乱蹬蹭筋疲力竭九死一生才从里头出来的兔子,浑身是伤,连胆都被吓破了,哪来的理智?

我常常在感慨这个“一念之差”。一个念头过来,人就会迟疑,一迟疑,那结果就是天差地别。叶凉他胆再厚一些,迟疑一下,什么都能过去。那男人从今往后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你看看他贴的那些照片――那是些什么?都是绝望啊!他知道他等的东西永远不会来了,索性――豁出去这一把,让你叶凉一辈子不得安生,人一不安生就会生出许多回想,叶凉你回想的时候一定避不得他,一定有他!那不也挺好的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刻更恶毒?他还求什么。

就知道叶凉你拨弄不开,过不了这一关。他年岁毕竟是长了,几十年没白活,看人,准。

但,那男人只算到自己,没算到还有根“稻草”。就像雷振宇没算着他一样。

叶凉是让最后这根稻草给压断的,可回过头来想一想,那时的雷振宇能怎么样你呢?他还有羞耻心在前面挡着,真心在后面垫着,不会真舍得拿你怎样的!他家根底是厚,五服之内也确实有几个卧虎藏龙的角色,整个家宗和权势勾勾缠缠的,有压人的资本。可他家家教严,放着儿孙辈拿钱权势去压人的,这套,谁做了,下地以前黑布覆面――别脏了祖宗的眼!看他行事做派就知道,都很熨贴,有了想要的,也知道拿真心去换,不拿什么去压。他那时才二十过点儿,真是年轻,那些个旁门左道还没学上手,叶凉这样一走,东西都变完了。

那两天叶凉躲他,他就想,放一放也好,这是做“过”了,等几天再慢慢“扭”回去吧――反正叶凉你有那么多担子压着债欠着,跑不脱!

就是年轻啊,太自信了,还不会认这个“万一”。哪里知道,这一“万一”就是七年……

二十出点头的雷振宇自信着,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一根“稻草”。当然也不知道叶凉那晚肿着眼睛半夜三更往家打的那个电话。

电话过了好久才通,阿妈还没回,阿爸接的。叶凉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哭上了。刚才明明就使劲哭干净了的……。压着声气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阿爸听着他哭,先是惊住了――他这个二儿懂事以来就没在他跟前哭过,连在锯木厂差点把食指锯断的那都不哭,痛得钻心都不哭,什么能让他儿子哭得这么要命……?!这么一想阿爸就慌了,很没想象力的想到“杀人放火”一类上,再接着就想到二儿的性命上面,然后就哭了,陪着叶凉哭,父子两借着现代化的工具在地表两极传递哭声。叶凉抽噎着看到公用电话仪表上飞起腿猛涨的数字,还是舍不得,顿了有几下声音细细的说出来:“阿爸,我要退学……”叶凉的手拽到了公用电话线的线路,这几个字在传送的时候就变成了几声“嗤啦――”阿爸在这头端着话筒,皱着眉头抿紧嘴唇,使力要将这话收进耳朵里,收不到,于是问“阿凉,你讲的甚?”

“……”叶凉红了一双眼在那头,死命掰着公用电话亭里突出的一块锈铁,铁锈大面积凋零在他脚下,被他用眼睛盯得死死的“阿爸,我要退学……”勇气是经不起这么一鼓二鼓三鼓的,到了第二遍,叶凉的声音就没了主心骨,软软的一瘫。阿爸却是听得分明,懵住了,哭声先一步爆出来,那是真正的号啕大哭。叶凉不知该怎么说,阿爸是安慰不得的,一安慰就要坏,脾气发不干净更伤身。阿爸其实还是个“孩子”,遇到事,不骂,不闹,单哭,哭完了就六神无主,反反复复叨叨:“你要我怎么办?……怎么跟你阿妈说……你让我怎么去说……”

提到阿妈,叶凉就从眼睛一直痛进心里去。真正难过的是阿妈这关。阿爸身体不好,她一肩挑起这个家,早就将属于女人的柔弱质地磨得又粗又厚了,她不会哭,不懂得“发泄”,她会忍,用忍来缩短自己的磨难及寿命。

“你要把我气死吗……”叶凉最怕的就是阿妈这句话。

2

阿妈那个笑一刻不停的掏着叶凉的心肺,他哭得肝肠寸断,边哭边央告:“……阿爸……你让我回去吧……阿爸……我去打工,我能挣钱……我不会吃白饭的……阿爸……”

阿爸的声音哽住,调子都变了“阿凉啊!怎么这样说!做父母的难道就缺孩子一碗饭么!不是吃白饭的问题呀!书,是你爱读的……读了,就读到完哪……谁要你去打工赚钱?!听话呵阿凉,念完,从这山坷拉里出去,是你造化,回来――没有你的路啊――阿凉!!”

“……”

“那好……阿凉,你讲个因由……阿爸听听看……”

是说得出口的事儿吗?怎么说?叶凉就是哭。哭着哭着电话就断了。卡没钱了。他站在一片燥热的蝉声里,愣愣的瞧着断了音的电话,热气都把他脸上的泪蒸干了才醒过来,哀哀的放下电话,回转身子,走了。走,又没地方去,宿舍早就锁了大门了,他就在老图的门外坐了一夜,定定的看着门口那些杨树……

也不知道阿爸怎么跟的阿妈说,叶凉在一个周六的晚上走了,走得静悄悄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张空床和一堆的风言风语。

谁也想不到他竟能这样就走。在外面人的眼里,半点征兆也显不出――课,他上着;人,他也叫着。周五那天还交了一篇论文给王教授。这样就消失,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总是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沉默的坐在他的第三排角落上,头像向日葵一般的转。一年一年过去,一直等到这批毕业了也不见他回来,照毕业照的时候,垒起来的人墙边上留了个空位,每个拿到照片的人都会在这个空位的背面找到一个名字――叶凉。那名字熟悉又陌生。其实人都是善忘的,尤其叶凉这样一个与人得淡淡的人,没理由被记得那样久。他的故事能穿透人的善忘与时间的流变,来到我耳畔,靠的,是一个人的一句话。

那个人说:“你们都说我是‘大家’,我不是。他行。够岁数了,他比我强。可惜了……”

一句话,叶凉便“不朽”了。

他的名在这大学里“不朽”着,人却同岁月一起流下来,从坐上回家的车开始,一直一直,谁能挡得住时间,或者说,谁能挡得住命?

“阿凉……你命不好……唉……”到家头几天,叶凉常常能听见抽着水烟的阿爸的叨叨。他在家关着,不敢出去,怕人问起,可躲来躲去,能躲到几时?终于让人撞着,热心的追过来问“哟!大学生回来啦!学校里放假了是啵?”

幸好那时正七月,学校是该放假了的,扯得过去。阿妈一边“呃、呃……”应着,一边拽叶凉的衣服,让他进屋去。他眼神暗着,悄没声息就摸进自己那间屋,木着坐在床上,发愣。

在沙街还没呆够十天,叶凉就离开了,到平山镇东头的一个小煤窑里去。去背煤。

3

叶凉从长长暗暗的隧道里往外背煤。坐个简陋的吊车下到地底去,铲够一筐,吊上来,再由人背着从巷道出到外边装车。一筐煤上百斤,压得他头都抬不起,半爬半摸着一步一步挨出来。苦得很哪!可叶凉心里静静的,跟周围的煤一般黑沉沉的静。没什么指望了,索性沉下来拿起眼前事来做的那种静。也是,想想,有什么比“人”更可怕?到这煤堆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静静的下去,静静的上来,一趟一趟的走,肩头的皮肉先是烂出一泡水,他咬牙抗着,由它结成痂,最后生成茧,背起来就不再痛得钻心――习惯了嘛。

这小煤窑的工钱是按“趟”算的,一趟给两块,多背多给,少背少给,管饭管住。就这样了。到这儿来背煤的什么人都有。甚至还有个五十多六十的老头儿,出来靠着点老力替儿子把老婆挣回来。年不富了,但力还可以,叶凉连他都背不过,就看那老头儿几步把他超过了,回头朝他嘎嘎的笑“小崽!是个书生吧?”底下黑,人人头上的灯都只管跟前那段路,看不见他笑,突然就有只手伸过来替他把筐正了正“这样省力气!那个刑老师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样子――费死力了!走吧走吧!到了!”爬出来,想谢一个,脸都认不得,一片都是黑的,把五官都黑没了,洗也没用,呆的日子一长,那黑就长进皮肉里,尤其是眼窝,怎么洗都是黑黑两圈,干脆就不洗了!叶凉不行,洗惯了,一顿不洗觉都睡不着,每天一放工他就打一小盆水在煤洞里擦,那里黑黑的,什么都没有,很安全。洗完回到“大通铺”去,鼾声早就此起彼伏了,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谁的铺盖都黑着,黑头黑脸黑铺盖,看得见人才有鬼!

转眼就够一个月,发工钱了。叶凉用个信封封了九百块央一个叫“七叔”的同乡往家带。

“七叔……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做么事?!”叫“七叔”的男人一掌拍上叶凉的头,搓了几下,像有话又不好说,看了半天,还是说了“凉仔……这样瞒家里……不好吧……我带你出来,没想要你瞒的……”

“七叔……我阿妈的脾性你最知晓了,知道了,她不会让我过来的……”

“唉……你说你……行啦行啦随你便……”

那天晚上,小煤窑的窑主叫了几个人出去,里面有叶凉。走的时候,一屋人的挤眉弄眼把他弄得忐忑不安。到了地方,大家都坐齐整了,窑主腆着个大肚子晃出来“哎呀!又一个月了!大家替我老顾卖命我不能亏了大家!老样!这个月,大月,出够三十一天工的――一张票!票是只有一张,几,几个――顺你们的意!去吧!”说罢嘿嘿的笑,啧啧!那丑样!

叶凉听得手心一阵发冷,就怕是什么坏事,他侧侧身问坐旁边的人“这票……做什么用的?”那人乜斜了眼上下打量他:居然是个没试过“味”的……

“你不知道哦!――这叫‘票’!是女人!是‘老婆’!知道莫!拿这张东西到山下那个红玫瑰歌舞厅去点!一点两个女人三个女人还是四个五个随便你!有多大力用多大力――只能搞一个晚上!知道莫?!”

要死了!叶凉的脸烧着红了起来。人家好容易见着一个“稀罕”的,都过来逗他:

“家里面有定了的?”

摇头。

“没有?没有等下一起过去!挑个‘熟’的给你‘修整’!管舒服!”

摇头 。

“怕什么?!年轻要有年轻的样子嘛!”

摇头。

“哦……想找个和你一样没‘修整’过的?那不好!先要让人把你‘修整’了,起码‘修整’个三五你才能去‘修’别人!去吧去吧!那地方我们几个熟――里面的女人――这一带最好的!天上有人间没!不去悔死你!去一管你想去第二!”

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

“怕得病?不怕啦!那边还算干净,实在怕还有‘套子’用么!”

“知道莫!――里面的女人搞一个晚上要两百块呢!辛辛苦苦下够三十一天工,得一张票――不用!不用就废了!去见见女人的世面也好么!”

几个笑着“哄”起来,叶凉慌慌的拿眼睛想从四围找个口窜出去,没来得及,几个人捞起他唱着跳着就走了。

叶凉不是没见过歌舞厅。见过。不过是从外面。他一直觉得歌舞厅披挂起来的那些灯闪得居心叵测,有很多“暗事”的样子。不好进去的。现在被捞进来,还惊魂未定就被扔进一个绵软软的怀里。

“阿梅!这小崽就托给你了!他啊!跟我们这帮老粗不一样,肚子里有字的哦!”

“什么有字没字!下面不都是一路货?!”

“哎!哎!不一样不一样!他可是没被‘修整’过的――要好好待人家呀!”

说完抛个眼风过去,两人会心会意,笑融融的。

“行了!你就跟着这个阿姐走!什么也不用做――躺好就得!”

叶凉的眼睛鼻子嘴巴被埋在一双肥奶中间,挣扎起来像只被掀住耳朵提起来的兔子。旁的见状,笑得震天“梅啊!你可别吓到人家!!”“阿梅你慢慢吃啊!别哽到!”

然后卷着走了,一个两个搂着自己可意的妞儿进包间去了。剩下叶凉和这叫阿梅的女人,她把他的脸端起来细看――还真是个没被“修整”过的――看看那眼睛,一闪一闪的把跟前的好东西当洪水猛兽!――于是就笑“多大了今年?” “……十九……”叶凉答得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眼睛不时瞅瞅带上的房门,算好了距离随时准备跳走。

“那……你想阿姐怎样做?……”

“……”叶凉默了一下,从裤袋里掏出那张票摆在面前茶几上“……阿姐你休息吧……这个……听他们说够一晚上……”说完人局促得不得了,脸又烧着红了起来。叶凉他看见她就想到叶姐,还是那句老话“皮肉钱,挣来不易”,心里面存了好些悲悯,这些悲悯说不出,都集中在一张票上了。

“哼!”女人一声冷恒“装什么装!这种的我见得多了!一开始别别扭扭的,尝了一,比谁都想来得比谁都勤搞得比谁都狠!劝你啊――好心收起来!我们这些,够难的了!”

“……”叶凉不会分辩,也不知道怎么去证明自己不是假情假意,人站起来,张了几张口,说“我要回去了……阿姐你休息……”

“行了吧你!要搞就搞罗鸡芭嗦干什么――当自己是‘卖油郎’哦!没有这样的规矩!”女人说完就低下身子“来!让阿姐看看弟弟的家伙大不大!”

衣角都没给她沾上,叶凉弹到了门边伸手急拽门把――有人从外面反挂上了!你说死不死?!

他自己安慰自己:从来只有男子让女子吃亏,没有女子让男子吃亏的……男子力气比女子大……。

“哎呀!行啦!”那女人“喀喀”笑着“就知道你们这些没被‘修整’过的脸羞!不妨碍!你不动就得!阿姐给你弄舒服了!”

叶凉被她从门边逼到沙发边,又从沙发边逼到门边,最后隔了一张沙发对着,两人都气喘了。

“你……木脑壳!”

骂他。

骂完,眼珠转了几转,话又出来了“阿姐脱给你看好不好?……”

女人穿的原本就少,两块布兜着前面,超短裙,两条大白腿从里面甩出来――就这点儿,三解两解就光了。

补个注释:“行了吧你!要搞就搞罗鸡芭嗦干什么――当自己是‘卖油郎’哦!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句,这个“卖油郎”的出――出自冯梦龙“三言”里的《卖油郎独占魁》一节。倒不是这女人多么“文”,西南那边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这五六年里常有一些游散的民间艺人走村窜户唱古戏,《卖油郎独占魁》这节常演,叶凉家那个县的人基本都知道。说起“痴”的,不管真“痴”假“痴”都爱用这个。

正文:

说是“阿姐”,其实也就二十啷当岁,比叶凉大不出多少,还鲜嫩,身上到都弹弹的,有模有样。叶凉的眼泪都差点被臊下来了,低着头钻在门后边。这“姐姐”也不含糊,在行当里滚惯了,还学了套“舞”,水蛇腰扭得一颤一颤,叶凉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他也是个“男”孩子呀!注意,我在这里强调性别,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叶凉他是个“雄性激素”分泌完全正常的“人”。根据某个操蛋心理学家的说法――那你就活该见了分泌“雌性激素”的“人”全身都瘫下去。叶凉还没“瘫”完全,就是慌。话都不会说了,眼看那白晃晃的物什依过来,塞满一嗓子的话被一股脑的喊出来了“阿姐!……皮肉钱,挣来不易呢!好好爱护自己呀!……”他本打算把这话烂在肚子里的,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伤人?!

这不是慌了嘛,慌不择言,张口就出来了,看她被“定”在那里,叶凉愧是有点愧,不过,气是松了,还没松上口大气,那女人笑了,笑得挺不是味道的,她说,阿姐就喜弟弟你这样的。替弟弟“修整”,阿姐愿意!

人已经粘上来了,软软的。叶凉一阵眼晕“阿姐!”声音够大的,吃奶的力都使光了,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等缓一缓,他挪出来了才说:“我……我有个姐……也是、也是……那个……”

“你唬我吧!”

“没……是‘干’的、干阿姐……”

“行!是我这样子的没错吧?!看看你!连个借口都不会找!别往自己阿姐身上甩粪啊!”

“我……没说谎,她是个很好的人……”

那女人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都不带罗嗦的。

“行!今晚就听你编吧!”

你看看――“买”的和“卖”的都没在干正经营生:一个架着个二郎腿,敞着怀;一个缩在沙发靠角上,边说边冒汗,给吓的。叶凉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要防女人袭过来的手,脚,瓜子皮,国核――扔的都特别是地方,够他慌一阵的了!

其实那女人也没打算怎样他,谁也没有那样的厚筋厚骨的,整日里挨人折腾,有得休息求都求不来了!怎么可能去找“欠”?就是好玩儿,看他慌的样子特别真实,就觉得――噫嘻!真的假的?!希罕!忍不住就“逗”开了。

也是做这行做惯了的,谁出口的话都当笑话听,听完――拉倒吧!你妈是华侨?!你阿姐我还是太后呢!表面上是一堆艳羡崇拜五体投地――满敬业了已经,一转身,权当你迎着十二级台风放了个屁!屁味都留不下!反正就这样,谁信谁天真,一天真你就准备好去死,不信你许还有条活路。

起头她就把叶凉的话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了呢!话里面真的东西太多,缺油少盐的样子,哪里像从前听惯的“油”嘴里一根舌头捣鼓出来的一堆东西?!

她开始认真“相”他。相人相什么?眼睛。眼睛最瞒不过人,总有蛛丝马迹的 。

太小了。

不是年岁,是他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

别人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前面的东西第死光,先是“大灰狼来啦!”,然后是“我长大要当警察!”,最后是“王子公主”。

他的,还好好的呆在里面,把眼珠润得黑黑清清的。

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唉!行了!不逗了,怪没意思的。等时间够了就扔他出去,外面一排人侯着“小崽!你阿梅姐有好待你吧!”叶凉脸一路红出去,他不象其他人,好赖有层煤灰盖着――他脸上什么动静马上让人看得一干二净。“是了是了!听我们的没错嘛!有好的不受!下再带你一起过来!”

又没话了他,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回去,头低低的,灌了两耳朵荤话,脸都熟了。

过了十几天,小煤窑那儿突然就来了一群莺莺燕燕,是做上门生意的。吃过晚饭,不“办事”的自动出去,到周围散几圈步,一个多两个小时的吧。都能理解,阴阳要调和嘛,老婆不在身边难道就这么不阴不阳下去?!

所以这“定时”生意好做,谁定给谁都配好了。莺燕们过来就是站站,等矿工们吃吃饭,擦擦干净,然后各自进各自的地方。

你说这关叶凉什么事?可他刚喘着气把一筐煤背上来,气都没喘匀眼前就一片红柳绿。人家围上来了。本来他是摸不着门路的,谁知一抬头就把那个叫阿梅的女人看见了,很老实,整个人黑里透红。

他的“痴”啊,早就在“地下”传遍了,一群甩出胸脯大腿的“朵朵”专在窑口守,等着看这“痴子”一眼。

叶凉不敢抬头,把煤倒上车,下来想往洞口钻,明明看见左边有个空可走的,一过去,一双大腿就占了,那往右吧,一样,往哪儿哪儿不通。人家把他圈(JUAN)在中间看,看看而已,也没上手。看个十几分钟,也不知看出什么来――“咯咯”笑着一个扶着一个的走了。

叶凉下到窑底,又给那帮取笑了。笑他引女人。又笑他引来了不会对付。他招架不住,背起一筐赶紧就往外爬了,爬到一半,有人悄悄摸到他旁边,很轻的给他言声“傻仔!别跟那些人混!跟他们混上了――将来把裤衩当掉都有你的份!”声音给叶凉认出了,赶忙恭恭敬敬一声招呼“陆叔……”(西南那头有些地方兴叫老人家“叔”,尊敬。中年的叫叔,老的还叫叔,辈分时常乱套)。

“听到莫傻仔!那些都是‘馋痨鬼’!票了还不够,还把一个月的辛苦钱都贴下去!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妖婆都是狐狸精托生来的!你有多少心水够她们吸?!”

“……陆叔……她们也有难……”

“你还顶嘴?!不听老姜老蒜的话到时有得你受!看你年岁轻轻也不似榆木疙瘩――陆叔给你支起个主意――耳朵放过来……就是,把那些票卖了,卖给那些‘馋痨鬼’,不多卖,五十就得!五十啊!一个鸡蛋才多少……”陆叔到后面都哑了,心碎的。他想起那“一个鸡蛋”引起的事头。

起先他也是在家享一把福的,谁知道大儿子给病上了,一病就是倾家荡产,倾了荡了完后人照样保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说了,为了还债连瓦房上的瓦片、横条都拆了卖去,一间好好的屋给拆成一方“天井”。你说多惨?!这还不算,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上学,一个大的等着娶老婆。钱从哪里来?养几只母鸡下蛋,下了,一个都舍不得吃,存,存到月里的初三初六初九,逢“三”赶集的时候,拿个篮子挎过去卖。卖了换点小打小闹的东西,补贴小的的学费,完了――大的那个的老婆还在梦里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那,在赶集前一天晚上,他那老的(老婆)把鸡蛋摆出来一个个擦亮,图个卖相,到了转天大儿媳挎出去卖之前点了点数,差一个,硬说是婆婆吃的!――老的急起来吞了一肚农药――命都差点要掉!你说说,一个鸡蛋才多少啊……穷疯了,穷疯了就不是人了?谁又比谁命贵些?……

陆叔几滴老泪没声没息的摔下地,他是架不住了,放在平时死都不能在小辈面前落泪的!好在不怎么看得见。他使力咳了几咳,说,傻仔,听话,换得钱要先对得起家里人,明白莫?……

叶凉点了头,心里却有些凄惶:陆叔……她们其实真的也有难呵……若不难到没法,谁会把自己卖出去当个“死物”任人折腾?……

因他知那其中况味,明白那要走又走不掉硬生生让人“开膛破肚”的那份辛酸。他想,能“让”一个是一个吧。

是不是觉着叶凉“妇人之仁”?好比海滩上躺了一大片被冲上来的海星,救得一个,你救得全部么?!

叶凉他呀,就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的那种人,人小势微,他却不停。天性使然。

在那小煤窑呆的那一年零八个月,他月月顶着出满工,拿了一张票去换一位“休息”,他在里头坐到天亮,什么都还好好的。但是瞒得紧,人家还以为他“后来居上”,看他的时候暧昧得不得了――竟然不知不觉就名在外了。

叶凉在小煤窑的巷道里走去七百一十天,一年零八个月的岁月,肩头、脚底、手掌上结起一层层厚厚的茧,家里往外欠的债在他的茧一层一层厚上来的同时一点一点薄下去,看看也似有些指望了。也还想再背长些,把家里的债还清了再做别的打算。

结果,没那么好。

这是把头挂在裤腰上的营生。

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哪种职业是这样――默许每采一百万吨煤可以死一至三个人的?!把“死人”当作指标下下去,每一百万吨一至三个,超过了就追究责任,那不超过呢?不超过就没事儿!硬硬用命去换的啊!

国有大矿尚且如此,不用说叶凉那个私挖滥采的小煤窑了――每分每秒都有“死”的可能!活埋啊!水淹啊!那是种什么滋味?!

我下过矿井的,一,根本就没到底。那时我大二,学校出面跟一家国有大矿联系好,说是放学生过来“体验生活”。我好动,什么事都爱搀和,也跟着去了。下矿前,人家是千准备万准备,说了,别怕,百分百安全。我和另三个搭矿上的电梯由个老矿工领下去。说是“电梯”,其实就是比吊车好一点儿,四周土啊石啊的看得特清楚,心里跟着这“清楚”慢慢恐惧起来,一想就想到自己在地下,结果,才下到四十米(预定是到底,一百二十米),我就哭了――觉得喘不上气,马上就要被活埋了似的!哭得“嗷嗷”的,扁桃体都给亮出来了。一群人给我哭得手忙脚乱,立马又升回去,把我放上地面。往上升的那一分多两分钟,那个负责带我们的黑脸矿工一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宽厚――蜜罐里泡大的娃娃啊!唉!

那件事,从没人在明面上笑我,自尊上也没受什么伤,可就种下“根”了――死也不坐地铁!死也不进地下室地下车库!反正在地面以下的你都别想叫我进!谁叫我咬谁!

那叶凉呢?看看他,在几十上百米的地底,地就是天,天就是地,没有任何保障。这样的,不出事是造化,出事是必然。七百多天过去才出事,一半造化了。

首先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土都下松了,有经验的都说不能下,可不是都有“难”吗――不为那口饭,不为那几张嘴,谁来干这样的活?!窑主老顾头大肚子一腆“谁下窑我给三倍工钱!”有几个下的了,大部分还在观望。看着他们一筐筐的往上背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热了,想,许不至于吧……。又下了几个,到早上九十点光景基本都下了,剩几个胆小的几个请了假回家的。

“天”塌(那边管塌方叫“塌天”)得满突然的。那拨上来的三个人,最后一个的脚刚迈出来,后面“轰隆隆”一声,人都傻了!傻了一阵以后才想到底下还埋了十几二十个人!去找窑主,窑主跑了。那赶紧去报警,警一报,连上面都惊动了,什么――性质很严重窑主先通缉着救人要紧――上面都这样说了,那就调几架机器过来吧,半人工半机器的往外挖土排水,确定下面的人数,派人通知家属。

阿妈是“软”着过来的,一路跌了好多跌,但没掉泪――你看那些出了事故的矿工家属等在外面的时候都没有哭的,怕一哭就成了“事实”。他们就是风里雨里太阳里的站着,望着,憋着,那种煎熬,唉……

叶凉也是命大,塌的时候他已经上到差二十米的地方了,旁边又刚好支棱着一根木头,给他留了出气的孔,没埋死。人家下去救,挖到他那儿就去了一天半,一看,哟!一个喘气的!赶紧包了送上去进医院!

真是命大,就差半步啊!短了这半步就和陆叔一样,在煤堆里烂出骨头来了!

每回我听到矿难,心里就酸得不行,想着人在里面一点一点的被埋死被饿死被憋死,甚至集体被困在下面,一分一秒断了指望的,有人身上带了一枝铅笔,传着写遗书,写了放矿工帽里包着,想着人家挖到这里的时候看不到活人至少能把自己的念想带回去:老母、老父、妻子、儿女、欠了谁谁多少多少钱、家里的煤没有了到谁谁那里买便宜、孩子的学费已经交了多少到老师那里还差了多少……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出了事”的矿主跟记者说: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有!每个矿工我赔五十万!我另外再给政府三千万!别把我关进去!关进去对你们没好!

无耻?无耻!王八?王八!骂吧骂吧骂完了照样过。我闹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人心出了什么问题。人命关天,天那么大,二十万至多五十万也就解决了。理由很充分啊,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活,有了这笔钱,上学的仍旧上学,养孩子的可以养孩子,医病的可以医病。犯得着跟钱过不去吗?!

叶凉在医院里睁眼,看的第一眼不是阿妈的脸,而是阿妈的背。她背对着他坐着,声音淡淡的问“觉得哪里难受啵?”还没等他应,又说,这一年多你都在背煤哦?……以后这种工不许干了。要干,等我埋下黄泥洞你再去!……你阿妈这世人,心都酸没了……酸不起啦……你们这几个!唉……讨债哟!

说完,阿妈就起身去烧汤,没打叶凉眼前过。她泪湿满脸了。这个二儿的命是捡回来的,那天下窑的基本都丝绝了,浅点儿了捞上来几个都烂了臭了。她亲眼见着一个,慢她阿凉半天上来的,五十多六十的老头,都烂出骨头来了,怎么认出的?一头白的头发和脖子上一颗大痦子!那家人哭的呀!活不下去了的才这种哭法!什么都哭完了!

什么都哭完了又怎样?!日子还要过啊,捞上来的烧了埋了,那十个八个捞不上的,炸了窑做坟埋里面,家里人领了钱,该回哪里回哪里――还要活么毕竟,难不成让剩下的人都陪着去死?!

这的事,上面下来狂扫一气,附近的小煤窑都倒完了,镇子上的买卖渐渐萧条下来,车水马龙变做门前冷落,关张的关张,迁移的迁移,想再热起来,过个两三年的吧,风头一过,又该生了。

叶凉好了之后有到那成坟的小煤窑去上过香烧过纸,挺凄凉的,碑也没碑,以后草长起来路都找不到一条,谁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什么?

这一年零八个月就这样埋里面了,见过它的那些人和它一起躺在地底,若不是还有手上脚上肩上的茧,那七百多天的去向简直就成了谜,叶凉一阵茫然。像发梦,在梦中被日子推着往前。往前,是回沙街,借了些小本挑个小担到平山镇上去卖――那边通铁路了,人多些,卖些时令水果,杨桃、石榴、芒果、木瓜,鸡蛋,发糕,都是自家产的,卖相不太好,小,人又老实,不会学人家混秤,生意很难挣生活了。可还在零零碎碎的卖,来回来去的担着担子――赶车,把篮子举上车窗供人家挑,饭从没按时吃过,晚上回来一数,钱薄薄的,除去本,哪里还有多少……。他却默默的做,平心静气的。

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叶凉,我不如你,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如你。所以,我服了,真的。

他干这个干了一年多,一工商局的过来查,说他没有“卫生证”,拿起刀子就斩,把他的扁担绳、筐子斩得烂烂的,手也受了连累,斩出血了。阿妈怕了,死活不让他再去。那就在家坐,帮忙搞家事,心不在焉的一天到晚――家里面进项没了,幺弟在念专科,要钱。也是机缘,叶凉他大姐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儿子,真正的大胖小子,八斤,那两个老的(公婆)喜得脸都歪了――长孙呢!盼了多少年了都!叶瑞琼拿着怀里的小家伙去谈,直截了当――搞个公家的工给我弟!搞就搞八,不过还留着一手――我让你当个临时的!偏不让你成正式的!

叶凉就去了。四年,养了一身的病和痛。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那个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叶凉是不是要这么下去一辈子。多可怕。

这都不是命,那什么是命?

这是转折,一转,就躲掉了我那可怕的想象。所有的转折都值得我们放大了去看。

那个人是叶凉的学长,被他叫过的诸多学长中的一个――这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是雷振宇的死党。他本来要坐飞机回北方的,鬼使神差就不坐了;他本来要坐号车厢3号床的,鬼使神差又坐去了8号车厢5号床了。叶凉在松脂不是季节的时候要到旁边去背砖,但那阵砖厂给停了,就得了一点空,还像以前一样担个小担去卖水果卖鸡蛋卖发糕,偷偷的。平山镇本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的,那天却停了十分钟不止。叶凉刚好卖到8号车厢。(8号车厢的车窗可以打开,号的不行)。然后就这么撞上了。回来,事情多了就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大概过了有这么两个多三个月吧,两个聊电话,不知怎么的那个就冒出来了“哎!――我看见那个!那个!……哎!叫什么来着?比我们小一届,喜欢学长学姐的叫人,挺乖的那个!后来退学了的!你瞧我这记性!明明都在嘴边了就是喊不出来!”

“……叶凉……”

“对对对!叶凉叶凉!唉……那时老头子(王教授)怎么说的――‘岁数够了,他比我强’!非池中之物的架势!你看看现在――女儿都有了!”

“……是他?……”

“怎么不是?!嘿!那小女孩儿真是机灵!三岁多四岁的样子!你说这人哪……”

“你在哪看见的?”

“怎么?还不信啊!一小站,叫平山的,曲里拐弯我也不知道哪儿进哪儿出!……”

“……”

原来那里还有一条沙街……

七年前,他走遍了那个省大大小小百十条叫沙街的地方,独独漏了这一个。不怪,那沙街刚好在七年前改名叫“平山街”,找得到才有鬼!

百密一疏,就是七年。命。

我多想从面前这个叫石榴的孩子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各个细小的角落――她是否从那个二十六七岁叫叶凉的男人身上得到过什么?

看不出。既看不出有什么,也看不出没什么。事情有些尴尬。我多喝几缸墨,人也晓得顾忌,不该问的永远不问,至少不正面去问。村野间的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很天真很无辜很没什么思虑的把一些暗地里传来传去的话喊出来,比如,“野种”!,“妖婆(妓女)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样伤人的话,起因,很可能是一只刚得手的草蚂的归属,鸡毛蒜皮。四岁多的小石榴把话听回去就学舌了。

“阿爸,‘野种’是什么?”

“阿爸,我阿妈呢?”

“阿爸,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已经会问了。蹭到他身边奶声奶气的问。做阿爸的没什么话,只好编。

石榴是天上神仙送来放在石榴树下的……

石榴是神仙的小孩……

小家伙得了她阿爸的话,飘着就出去了,身后卷起一小溜尘土。她追着刚才说她的那些小崽,喊,石榴是神仙的小孩!你们要叫石榴做仙女!!――嚯!得意的呀!尾巴都出来了!那几个小崽野惯了 ,当场就啐她一口“啊呸!明明就是没阿妈的野种!骗谁?!”

“不信就算!我阿爸说的!我阿妈是神仙!”

“咧――!你阿爸骗你的!傻猪!!”那几个扮个鬼脸就跑了,没人再理她。

石榴经常一个人,没人愿意和她搭伴玩,她就滚在后院和猪啊狗啊鸡啊玩,有在猪圈里玩小猪,滚了一身猪屎,招阿婆(叶凉妈)一阵好打!

对石榴,阿妈也是犹犹疑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阿孙呢?

叶凉不只一遇到这类问题,每他都是什么也不说,把眼调到正揪鸡毛揪狗尾揪猫耳朵的石榴身上,真正一个父亲的样子。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看到四年多前一个傍晚,一条小船撑着转过一条窄窄的河道,两边夹着的是密密一片野生石榴树,白白的石榴静静的开静静的落,空气中爆起一浮一浮的香,青青的,跟着船一直一直走,周围原本只有划水的哗哗声,很寂寞的,后来,渐渐有个细细的响动搅了进来,船上的人停了下来,上岸,在一株遮天敝日的石榴树下抱起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石榴。挺浪漫的不是?

我们需要浪漫。

但事实呢?天知道!

四年多以前,算算,时间刚好。那些“票”……。叶凉他是个男孩子首先,年岁也够了,该受不该受的也都受过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半擦枪走火,很正常的啊!

现在看不出,女大十八变,谁知道以后怎样。

只知道石榴很粘他。开始是他不回来就不睡觉,可是,小家伙嘛,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慢慢知道粘上“人”是不可能了,粘不着人就粘他的味道,抱了他收松脂用的一副手套,啃着咬着就着了。口水啊泥巴啊汗啊,弄得脏兮兮的,就是不肯松口!谁去碰她能跟你拼命!

这对父女在砖厂停工的那几个月经常一起偷偷的骑了单车出去,后面放上一筐果子,前面搭了小石榴,到了车站,石榴骑在他脖子上往上给人递水果,要是今天挣多了些,石榴就会有肉吃,买了,还是放在后面的筐里,回家的路上,有几段下坡,从路上直冲下来,两边有熟了的稻谷,风很凉很清,石榴“噢噢”的叫着,很高兴的。

这天,叶凉不用到砖厂拉砖,能早些回家了,到家就喂石榴吃饭。

雷振宇和叶凉七年以后第一面,看到的,是叶凉他正往石榴嘴里送一根萝卜干……

他不远不近的站着,开始抽烟了,抽的很凶,一根接一根恶狠狠的抽――眼睛没松过――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干脆直接把他撕巴撕巴嚼巴嚼吧就完了!还客气什么!

他什么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把自己堵在他眼前。叶凉低头朝碗里舀饭的当口发现一片影把他们罩住了,以为是阿爸过来给石榴添饭,就说,阿爸,你吃你的,我等下再进去舀……。

又不对,那影子久久没给他应声,然后他抬头,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和思念。脾气啊情绪啊关了七年,没见的时候想着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不知怎么的,到了真正见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数了。

“……怎么?过了七年连人都不会叫了?”

叶凉的眼神呆呆的,看得出来,正在“过”往事,这么一句话,就从半空跌落,有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味道了。毕竟是做了父亲的人,家里头的“顶梁柱”,有很多阵仗再难熬也要硬着头皮去扛。

“学长……”。他叫,声音倒是挺平静,样子也是,看不出什么怕不怕的。他也没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问到这里,就是搬了张竹椅让他坐,自己接着一勺一勺的喂石榴吃饭。小家伙一双黑溜溜的眼一直汪在雷振宇身上,嘴巴支出去含青菜含饭含萝卜干。吃完一碗,叶凉去添饭了,一大一小都追着他后背看――脚有些拐了,这两天天阴阴的闷,叶凉他风湿,从骨头往外痛,痛起来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脚也抻不直了……

七年的时光究竟造就了什么?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镇定?不知道。时光是指间浮沙,它终究要塑成一个结果。现在这个结果摆在了雷振宇面前。除掉“学长”这个身份以后,你雷振宇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这种认知是很要命的,拽着他就滑下去了,滑的,偏偏又都是些旁门左道。四年前,他第一去走这些旁门左道――那时候,什么改革都进了所谓的“纵”阶段“关键”阶段“攻坚”阶段,口号喊得很响气势整得很大,空子呢?一放眼过去就是一片,上头政策本来是好的,到了下面,糟蹋完了都!他家那带煤最多,国有的私人的煤矿到都是,一说“改”,那都卖了吧!他就瞅准了这个,借了九百万盘下三个,一转手就是开半赚!回头想想,你一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头顶都还能掐出奶来的,怎么弄的这九百万?!人有人道,蛇有蛇路,人的那条走不了,他就走蛇那条。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条路走顺了省力得很,迷上了,怎么扭也扭不回来了。

七年前,他对叶凉的想象里还有天使有海洋有上帝有天堂。七年后,阴阴湿湿的爬满了一群一群的青苔――这些阴湿想象让他很舒服,不知不觉就想过头,人整个入定了。

后来小石榴的一双小手巴到了他的裤子上“阿叔……,学长是什么?阿爸做么事叫你做‘学长’?”

“……‘学长’就是你阿爸的朋友……。”

“那阿叔你是我阿爸的朋友咯?”

“是……。”

“朋友就是很好很好,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咯?那……阿叔你可不可以让我阿爸不要痛?他经常晚上痛得睡不着……。他不让石榴知道……。阿爸经常肚痛腿痛,不能走路……但是还要出去……不出去石榴和阿爷阿婆就没有饭吃……”

“……”

雷振宇双手一叉,将小石榴搂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拍哄她“你阿爸是生病了,阿叔带他去看医生,打针吃药以后就不痛了……”

小家伙扭过身子,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定他:“阿爸说看医生要钱,阿爸没有钱……不能去……”

“……阿叔有钱,阿叔带他去……”

“可是阿爸说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

叶凉……原来你是这样教孩子的。不知你发觉没有,你已经把一份不安传给了下一代……

他当然不会发觉。他日复一日的泡在这家常日子里,很多感觉都被磨蚀掉了。像阿爸躲在门洞后边他就没发觉。

“阿凉!”这一叫把叶凉吓得脚下一拐,差点没坐下去。“阿爸!你做么事站这里?!”

“阿凉……外面那个是什么人?”阿爸是越老越“怕生”,尤其是叶凉从大学里跑出来以后,所有要混场面的事他都不出去,怕张罗,躲着,都丢给阿妈去挡了。刚才看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撞进来,人又牛高马大的,心里边有几分害怕,不知不觉就猫到门洞后边去了。叶凉看他惶惶惑惑的,就轻描淡写的说“是我大学里一个学长,高我一届……”

“大学里的人?!这时候还找上门来?!……阿凉你……你没欠人家什么吧?……”

“……”

“哎呀!你则声啊!你阿妈还没回,先说一声――我是不出去的哦!”

“……阿爸,你吃你的饭好了,没什么事的,我先出去了。”

“嘿!你出去记得问人家吃过饭没有啊!”

“哦……”叶凉含含糊糊应着往外走。

出来一看,一大一小说得正热烈,看他过来,嘴巴一同闭得稳稳的。他喊,石榴过来,阿爸再喂你一碗……。小家伙没动,雷振宇也没松手,看看就像连成什么阵线了。叶凉只好挪过去,凑近了这两个家伙去喂。

有白头发了,还不少……他今年才二十六七吧……

雷振宇盯着叶凉头顶看,挺入神的想,连叶凉的招呼都没听见。

“学长……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就一起吃一点……”叶凉本来对开口邀他就犹犹豫豫的,话说地拖泥带水,等了有一歇,仍不得他声气,壮了几壮胆又问一,这雷振宇可算听着了,应了一个好字。

石榴吃完,抱着那副手套弯到后院去找黄狗阿福玩儿了,剩两个大人对着喝稀饭,除了嘴巴弄出的一点声响外,什么都没有,闷死了。闷到场面快塌下去的时候,阿妈进家来。阿妈眼睛尖,一眼便看出这个二十八九的男人不是盏省油的灯,说话的时候就熨贴得过分讨好得过头了,叶凉很窘,一转身蹩出去,说去洗碗,再不好进来。

说着说着,拖来拖去,看看钟,半夜了都――亏得雷振宇能扯!

阿妈招呼他,说,天夜了,留这里吧,也好和阿凉说一说话。你先和阿凉过去,我去抱多床被来……

“阿妈!”叶凉这声已经是慌了。

原来前面的镇定都是装的……

这才是破了皮的水饺呢,馅儿漫得到都是。

叶凉的房间在正屋的旁边,一间半泥坯半茅草的房子,以前是他和幺弟住,后来幺弟出去读书了,就剩他一个。这泥坯看看也是老了点儿,抗不住大雨也抗不住大风,得不停的修修补补,他得空就往村西的黄泥塘去,采几块黄泥,就着大太阳出坯,出完,趁天好日子好垒补了上去,逢到茅草出齐的天时再把屋顶上的旧货换一换,撑着住下去吧,就是得求老天爷别刮大风落大雨。

叶凉低低头快走几大步往自己房间去,拿锁匙开门,雷振宇要紧不松的随着,开了,也不进,就把手插裤兜里立着看,看那房,看从房边一直蔓到房顶的一棵石榴树――枝叶茂,来阵稍大点的风一刮,枝子劈下一根来砸下去能把这房子打个稀烂!

看什么时候给扒了吧,翻个新的。他想。已然拿着“主人”派头了。

这儿的人家,家家门口都种了几棵木棉树,不是北方那种矮木棉,高的,能长十几米的那种,结个橄榄球样的果,晒一整个夏天,干了外皮便爆出一蓬一蓬白絮子,这个时节,家里头的女人们就支出一根长竹竿朝上打,孩子们拾,拾了起来收收捡捡能有几大筐,挑了到集上去卖或是给专门绷棉的绷成棉胎,自己是舍不得用的,留着,家里来了贵客了才套上新单子送过去,礼貌就很周全了。

阿妈抱了床今年新绷的被子过来,见雷振宇站在外面就招呼:“进去喽!天那么夜了,这边不同北方――雾水很大的!”雷振宇就进去了。

里面满简单的:一张床,几块破砖垫了做床脚;一台旧书桌,擦得很干净,上面摆一盏松油灯,一个塑料瓶剪成的笔筒,装了几支秃头铅笔;一把竹椅。完了。

阿妈铺完床,说,早点睡,明天早上叫阿凉带你到转一下。说完就出去了。带了门。

叶凉站在窗口边发愣,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一件也想不好。脸上的表情和窗上的月光一样的空。

雷振宇等了一阵,看看不能让他这么空下去了,就说“睡吧,一点了都!”

“……”叶凉不言声,光在那露酒窝了,心里面乱着呢。

“得!你睡外我睡里!”人直接就躺上去了。叶凉拐着脚过来,轻轻坐下,除了鞋,再轻轻把自己放侧了。

然后就是沉默。

屋外的石榴很缠绵的香着,青青的一股甜。

雷振宇闻到旁边的人身上有股一模一样的甜青味儿,动不动就往他这边钻。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刮掉,开始饿了。闹了七年的饥荒,真要命。

“我到过这附近……七年前……隔了个四五公里吧,他们说那儿是最后一条‘沙街’……”

“……”

“……哎,这条街改名了是吧?……啥时候改的?”

“……八九年前吧,说不准了……”

然后又是沉默。

雷振宇那些话成心堵死叶凉的退路――你不早知道我对你存什么想了吗?七年前就是隔了个四五公里,一条改了名的街,不然你走得到哪里去?

什么都摆到明面上,快刀斩不了乱麻起码也给个了断。经了七年的风雨有的话不用讲太明大家都能明白――该熨贴的就熨贴,其他的,他得硬起来,两边的退路都给断了,破釜沉舟,只去不回。

第五十四章

叶凉蚕一样没声没息的朝床边边上拱了几拱,想把那些解决不了的都躲掉。

躲能把问题解决多久?七年?但干净么?现在人家站到面前来,还有哪里可以躲的?

那叶凉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磨磨叽叽的算什么回事儿?!

许多事里事外的人连急带愁,脸都皱了好几把了,恨不能上去推一手――一手推出个好赖来,多爽快,强似你躲啊藏啊的!

咳,他要有你那能耐早混出去了,用你说?!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一下就能把账算清爽的人。要搁我这儿,肯定这样算:你一吻换我一世前程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这算法挺“土匪”的其实。可那不是我嘛!――家里独一份儿的宝贝疙瘩!动不动就要“一拳打死虎,两脚踹翻熊”的,连带着行事作风都“土匪”了。还真是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结什么果。叶凉把阿妈那套为人世学了个七七八八,算人算事只算“恩”。这样算,算来算去还欠人家一个“交代”。

对这个“交代”,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的。他不讨厌雷振宇首先;其,他最怕“欠”人家的,欠了就坐立不安;第三,叶凉他是个老实孩子,好梳弄。

这些还不够吗?够了,够做地基往上搭架子了,盖不起高楼大厦建个平顶房也能一生一世了。不是么,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以“爱啊爱”那套做地基的?

我是旁观者,我自以为是的“指点江山”,三下五除二就把脉络给勾了。叶凉在局里绷紧神经,像个蚕样的拱出床边,半边身子挂在床沿,背后有扇热气一步一步贴过来……

“叶凉……啥时候和我回家一趟吧……姥姥上岁数了,一年到晚糊涂的时候多,眼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她啊,偏就记上你了,有事没事的放在嘴边叨叨……九十多了,日子能有多少?……”

这句话就逼得太狠了点儿――叶凉不答应吧,又“欠”下了;答应吧,怎样看都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架势。

空了得有大概十几分钟,叶凉那边有均匀的呼吸传过来。他装睡。

谁不知道他在装啊?他装得快成真的时候,横过来一臂手圈住了他,从腰那里搭过去,跟着是一道热气正正烫在他脖颈上,那里慢慢长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得!这下有得熬了!

那手只安分了一小会儿,接着就轻轻的贴着衣服的纹理游动起来,凌空的,连衣服的影都没挨上,可雷振宇的体温高,手到哪哪就被“烙”了――叶凉几压下蹦起来开门往外逃的冲动,躺得硬硬的,像条干死的鱼。熬着熬着,后来实在熬不住,照样睡过去了。

雷振宇一直把眼睛睁着,睁着眼思前想后,这时候最渴能有根烟,可又舍不得手上的东西。正想得过了头的时候,一个后背直直落入他胸膛里。然后什么“想”都没了,飞了――又心酸又幸福。

凌晨的雾水很大,又凉。叶凉他平常到这个时候不是被凉醒就是被风湿痛醒。那天没有,他在梦里躺上一床被――是用今年新绷的棉胎做的――将自己裹进去,暖得要命。很好睡。等到睡到有知觉的时候,赶忙就弹起来,弹起来以后才想到,松脂厂倒了……。唉,一睁眼又该愁生计了……

雷振宇从外面进来,顶了一身的雾水裹了满身烟味。

“叶凉,出去转转吧,明天就得走了,我那头还有事儿……”

这话里是带“话”的:我一得你消息就不管不顾的过来了……

叶凉也不知听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就是轻轻一个“好”字。

吃了早饭,抱上石榴,三个人往出走。转了一阵,小石榴拽住雷振宇衣服下摆,偷偷说“阿叔,叫阿爸带石榴去赶集好不好?”

小家伙精得很,知他是“客”,客人说要去,那她阿爸肯定不能不去!

雷振宇笑笑的托起她,一放就放在自己脖子上,小石榴乐得话都不会说了,光笑。

他笑着问“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那石榴坐好了啊!走嵝!赶集去喽!!”

叶凉追上去,拼命想把石榴接下来“学长……放她下来吧,我抱……”

雷振宇回他”谁抱不一样?!“

谁抱不一样……。真是意味长。卡在那里,叶凉上不得下不得。跟在一大一小后面不知该怎么办。这两个也挺能的,这个也买那个也买,看得叶凉心惊肉跳,回来的时候,石榴到了叶凉手上,雷振宇拎的拎扛的扛,弄了一堆往回走。

晚上的菜面挺丰富的,鸡鸭鱼肉,烧了满满一桌,石榴吃得小嘴油油的,时不时吮吮手指回味回味,也难怪,连过年都没见有这样的菜面呢!加上得了好多身新衣服新鞋子新头,小家伙在梦里都笑得眉毛弯,睡着前还想了:明天要出去找臭富裕――告诉他我阿爸也是有“朋友”的!我阿爸的“朋友”还买了好多东西给我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没想太久,吃饱了就困,把身子翻在叶凉腿上就睡着了。

大人饭吃得慢,边吃还边谈,吃完后摸完又和昨天一个点儿了。该睡还得睡。进到房里,雷振宇给了叶凉一个电话本一个手机“我明天得回去了,这里都是我电话手机,头一个是家里的,几时都不变,下边头三个手机也是,几时都不变,二十四小时开机,有事就打……”

几时都不变的电话,专为你开的手机――不好说了。

叶凉不接,雷振宇拽过他的手,死按上去。

“明早送我吧……”

他也不松手,就这么问。不动声色的疯着,什么都不掖着藏着了。每分力道都掐得好好的,自信得很。

叶凉没奈何,把头勾下去,点了一下。

那天晚上叶凉没睡着,也没做什么裹着棉被睡得正好的梦。

早上,一大早的,小卖店老板娘就在外边喊“阿兰、阿兰!……电话!!”阿妈披了件外衫就急火火的出来,赔了一脸的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

叶凉听到动静就轻轻翻身出来,跟上阿妈看看有什么事。

两个人回来脸就黄了。家里一股山雨欲来的水汽。早饭吃得愁愁惨惨,雷振宇知道有事了,就问,阿姨,怎么了?阿妈张口待要说,被叶凉在桌下扯住,她甩开“怕什么!小雷是你学长,又不是外人!”

哦,不是外人。叶凉一下窘死。

“是这样的啦,叶凉他阿弟打电话回来要钱!一个月就要了好几了!以前都没有这样过的!而且一要就是大大几百――现在叶凉又没工干了,哪里去凑这个数?!唉!还说什么只赚不赔,只要买了那公司的东西,再招人进来买就有钱拿!世上哪有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说不给他就哭,说不给他明天就要死!你说!唉……一群讨债鬼!……”

雷振宇已经听出个八九分了――就是传销。

小子刚出社会,天真,又想天上掉馅饼,掉下去就出不来了,给里面的人制住,连门都不让出,光靠他生钱。

解决起来也还行,不难,就说了话让他们先把心宽了:没什么大事,不妨碍,我去看看。

阿妈“恩”啊“谢”啊的说了一大筐,一家人把他送到火车站。 看着他走。

到了傍晚,幺弟进门,肿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在上面特别生动。他见着阿妈就扑她怀里哭,哭得唏哩哗啦的,边哭边说,差点就回不来了,亏得警察冲进来救……

安抚完幺弟,阿妈拖过叶凉,偷偷问他:“你学长是‘懂人’的哦?”(懂人是种暗里的说法,指家里有势力,能搬得动要搬的“东西”的人)。叶凉没话,阿妈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阿唷!他可真是你阿弟命里的福星!……”

你看看,又“欠”下了不是?

叶凉低着头进屋里,拿了一块钱出来去往小卖店,照电话本上拨了一个手机号,嘀了两声就通了。

“叶凉?……”

“呃……是,学长,谢谢……”

“谢什么!”

“……”

然后又没话了,再默两分钟一块钱该光了,叶凉赶着嘴说了一句:“学长,保重。我挂了……”

“你没用我给你的手机?”那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5B3D9ACB伫叶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没有……学长我挂了……”

“……行了,撂吧。”

这样就完事啦?

没有。

那个晚上,半夜三更的雷振宇又回来了,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这个省。

叶凉把他让进去,没敢看他的眼睛,看了就要惹是生非。

他说要洗手,叶凉就拿了个瓢从屋外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慢慢浇到他手上。水还没浇完他的手就窜上来了――湿漉漉的,烙铁一样烙着叶凉的手。叶凉的脸青青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

事情于是尘埃落定――落定到我面前的这一排一排的照片上:三人的,五人的,六人的,也有两人的,少。所以我特别注意观察左边墙上那一张。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八九岁,至少1米85,肌肉结实眼神很,不着边际的那种法。叶凉被他圈在怀中,笑着。笑里有一小片茫然――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才有的东西啊!叶凉他已经稳稳当当的被护着被绑着被爱着了,却依然脱不了那层茫然。

什么原因呢?有人说是世俗容不得他们,压力大,让压力给压的。

让我怎么说好……

其实,那天晚上过后,雷振宇和阿妈有过一长谈,内容是什么,除了他们没人知道,成谜了。至于雷振宇家那边,自始至终没有声响。雷家的长辈在他出生以后给卦过一卦,说他心不正,得有东西压着,不管是什么,总算有个让他顾忌的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罢。就指望他平平安安,其他的,不想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安定幸福,管他什么世俗不世俗,常理不常理,人伦不人伦。别人顾得多了,自己反倒什么都没得,不值当的。

叶凉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一只喂不熟的兔子,一有动静还是要逃得远远的,只愿雷振宇能护他周全……

我在这篇文章即将完结的当口去了一趟那所大学。在历史系的资料室里,有个获奖论文库,我找到了97至98年的那摞,在我之前没几个人碰过,它静静的躺在这里,上面落满灰尘,时间的厚度与力度一览无余。叶凉大二写的那几篇论文在第二册的157页到168页、第三册的420页到433页、第四册的69页到83页……。我坐下,翻了一整个下午,看到满纸灵气,他是天才――王教授没说错,如果叶凉在,真是要青出于蓝的。

造化弄人。

有许多人把我当成这故事里的上帝。我不是。我无力改变这里面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我充其量只是个故事的叙述者,不太高明的那种。再多一些,我是叶凉的师妹,他高我两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留下一堆风言风语。

没人想过会有人把这个写下来。

我写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些都是真事。

――――――――(全文完)――――――――

maggi7搬

回门(绿石榴番外)
回门用在这里是个特别奇怪的词。女子嫁出去,过了三天,和了丈夫一起回娘家的,那叫回门。寻常百姓家就是“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男的拎着,女的骑个小毛驴,再后来先进些,坐个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颠颠回去,见了阿爸阿妈有哭的有不哭的,看风俗习惯,再看这女子的性子,那都随便不得。然后合家弄饭,吃,吃完大家说话,说说到夜饭时分了,又弄又吃,完后留一夜,第二天大早就要回的,出了娘家这门,好是不好都自己过去了。

可叶凉这种的,到底算不算回门呢?

不好说……

叶凉他从三脚鸡(一种三轮摩托,可载五六人)上下来,凑了自己那份钱递给司机,然后兜了兜背上的石榴――快滑下来了。小家伙这阵是吃胖了些些,都有点重手了。兜着她走了段,叶凉就换了两趟手,加上手边这背篼,不怎么吃得消,有点喘,低头只顾望前走,不能松,一松待会儿这坡就不好上。

再转过个角就能看见他那间屋――到家了。

“阿爸!――”他喊。

出来的却是阿妈。

阿妈在,阿爸出去晃了。稀奇呢。

“阿凉!”阿妈还有些不敢信,细眯了几眯眼睛才招呼出来。
开了门,先窜出的是条狗。阿福认得石榴的味道,一路扑着跳着就过来了,小家伙眼困,睡过去了的,没能领受它满舌头的口水。它刹不住,扑着跳着挂到叶凉身上来。“去!――去!――”阿妈斥它,拎了它耳朵把它拽一边去了。

叶凉带着它粘了满裤腿的爪印和口水进去,把石榴放竹椅上,再把背篼里的东西摆上桌面。阿妈拿条毛巾跟过来,替他擦脸上的汗,当他还是孩子一样的擦,很用力,怕擦不干净似的。叶凉哭笑不得的躲,头一偏,阿妈就看到了――那个……脖子根上……有个红红的印……再看他这乌乌的眼圈子……

唉……

阿妈是过来人。什么也不用说,光个绵长的想象就让她红了一张老脸。

真羞……

她那手,想停又不好停得太快的样子,吊了吊,末后还是把那毛巾递了他让他自己擦去。有话想问,很多,就不知道从哪里下口,讷讷只出了一句:“阿凉……日脚(日子)好过啵?……”

叶凉听着这句问时正在替阿妈剥夜饭上打汤用的毛豆,回了头,望了她一眼,的,然后低头轻轻应下一个字“嗯……”。这字太模糊了毕竟,阿妈有些不安在里面,搓搓手,说,过日脚其实都一个样,主要是能拿得住,还要依点让点……

叶凉默默的听着,讲完这句,阿妈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就一样默下来,拾了把扇过去给石榴扇凉。

“……小雷……很不错……”

阿妈默了满久突然就来了那样一句,马上就尴尬起来――哦,他不错。他是不错,亏得他,不然你家那两层小楼怎么来的?阿爸能欢蹦乱跳的到晃?幺弟能有那个本钱在省城里谋份自己的事业?

话里面带出来的东西太复杂,把叶凉的眉也蹙尖了,尖得把他自己都扎疼了――想想,又该欠下多少?想得他一阵瑟缩。

心事顿时多起来。

咳!阿妈咳嗽一声,想把那阵尴尬给咳散去。可不能够。

以前这些是心兆不宣,今给撕开了一片,亮到光天化日下来了。

原来这一家子都欠那个人的。该怎么还,其实都明白,他想要的,给他就得了。

可叶凉怕他。莫名其妙,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那种怕。这份怕又没个说――跟阿妈说?也不是女子家,这事情本身就异色,说不好连脸皮都秃了;跟阿爸说?还不臊死他!唉……只好放心里藏着的。

叶凉带了满肚心事坐在矮凳上剥毛豆,一不小心剥过头,面前堆了座豆山。阿妈一看,赶快叫住他,哎哟!行了行了,吃不完的,做么事剥那么多!他停手,拣了三分一,剩下的装到墙上挂的篮子上去晒,收拾收拾干净桌面,挽好袖子,把带过来的东西洗洗做做,弄上来,摆台准备吃饭了。阿爸还没有回来,阿妈换了双鞋待要去寻他,叶凉把她拦住,说,阿妈,我过去好了,你先吃……对了……,他从暗袋里掏出两张钱来,双手奉上去,阿妈,你拿着……。不要不要!做么事又给钱!收好!老送钱到外家来日脚不好过下去的!你听见了没?!阿妈躲钱像躲洪水猛兽。

……

叶凉默了一阵,说,这是我的钱……。上个月镇上有个旧书店要转让,我盘下了……,钱是里面出来的……

那你就留下自己买东西行了!不要给我!

叶凉拗着把钱塞她衣服兜里,人几步走出去。阿妈在后面喊他充做听不见,扭过一个弯,人就不见了。阿妈攥了那几十块钱,叹气。

要说那钱,还真是从那旧书店里来的。那时候叶凉还在镇子上到转着想找事做,转了有十好几天,连个影子都没转见,回来人有些沉沉的,第二天还是早早出去,到午饭夜饭时分回来,做了给那两个吃,看他们吃完收拾好再出去。那天他转到一个河角上,见了一个旧书店,忍不住就进去了,进去一看,好多的线装书――都是有年代了的,蹲下就翻,老毛病又犯开了,翻着翻着就不知道时间了。直到外面天全黑下来,屋里灯亮,刺了他的眼,抬头正看见挂在墙上的钟“啊!八点!”急火火的往回赶,赶到回去,雷振宇正在给石榴喂饭,小家伙吃得很满足,小嘴一哆一哆的,不一会儿两碗饭就下去了。

那两个听见钥匙碰门的声音对着看了一眼――两朵坏笑爬上来。一左一右猫到门边。

叶凉一推门――喝!喝!两声,结结实实给他吓了一跳!钥匙直直落地。

石榴蹦过去抓上来,巴上他,唧唧喳喳“阿爸回来咯!阿爸吃饭!阿叔烧的饭好吃哦!石榴刚才吃饱了阿叔喂的!……”

叶凉抱起她,进去,雷振宇跟在后边笑笑的看他。那视线有些扎人,扎得他受不住了,就转过来问了一声,吃了没?

没,等你。

一句话说得他头也挂不住,垂下去了“那我去摆台……”

说完就进去拿碗筷,雷振宇在后面随,把该弄的弄上来,两个人就坐下吃。他就是闷头吃,面前有什么吃什么。

唉……你说,都两个月了,该做不该做的也都做了,还这么生……

雷振宇挺注意的,知道这事得慢慢来,急了该坏的。面前的事――先把个吃饭的习惯养好了吧。顺手夹了两筷子鱼肉放他碗里。

“你试试这个,鱼。”

“嗯。”

“怎么样?”

“好吃……”

“你啊,具体点,知道你不挑,怎么也说说爱吃什么吧!什么都吃,那最爱吃哪种?”

“恩……”

叶凉想得挺苦的,菜放嘴里都忘吞了――想得那么苦,仍是没出来什么结果,还是那个什么都爱吃。他不好说了。

“行了行了,不为难你啦,吃吧……”雷振宇心里想着该问问叶凉妈了,手上想过去揉揉他脑袋――让他安心吧――谁想竟然失了准头,到了最后碰他嘴唇上去了……

叶凉不由自主就偏开,接近条件反射,做个低头下去扒饭的样子,那尴尬……,酒窝和着耳根上的红一起出来,饭扒得快了些,把粒米给呛气管里去了,咳得他!雷振宇赶紧就过来给他拍拍。

“吃慢点……好些没?……”

他不拍还好,一拍叶凉那薄薄的耳朵简直要烧化了,拼命把自己抽出来,没事没事,就是呛到,我去喝口水就好。

……

又跳走了……

可雷振宇就知足了。不容易了的,能到今天第二天叶凉悄悄起来,想把早饭做了就出去,去到厨房才发现雷振宇在里面。很局促了。他想退出去,雷振宇叫住他“把柜子上那包盐拿过来,罐子里没了”。拿来。递上。傻傻在旁边看,不是不想上去帮手,插不上么。“得,再弄个汤就成。”他就要过去把碗筷摆了,雷振宇挡下,说,我来,你去看看石榴起了没。

石榴起是起了,不过还没醒透,坐在床沿呆呆的在醒觉,半睡半醒的把头往衣服里套,套了半天还是半个头在里半个头在外,再一看,原来差不多又睡开了。叶凉叹了口气,抱起她,石榴,起来了,阿爸要出去找工,你在家要乖乖的哦。

小家伙一听,撑着眼睛就醒了,趴他怀里,小小声说,阿爸要去挣钱给石榴饭吃……石榴知道,石榴会自己洗碗自己洗澡自己吃饭自己睡觉的……

嗯,那去刷牙洗脸吃早餐。

小家伙就过去了,拿了自己的小牙刷,慢慢的刷,刷完了掂一瓢水浇在小毛巾上擦脸,刷完洗完,自己搬好凳子坐在桌子旁边等着开饭。雷振宇要喂她,她抬起头瞄了叶凉一眼,叶凉就说,让她自己吃吧。恩,石榴自己吃……。小家伙跟着应声。

哦,石榴这么乖啊!要自己吃?好,阿叔回来带个东西奖励你!雷振宇笑笑的说,就看小家伙眼睛一下晶晶亮了起来,把碗抱在胸前一口一口的吃,一张脸上长满了笑。一大一小眼里都是会意,会意完了他就把眼调过来看叶凉。

叶凉吃的不多,一般早上胃就很难受,吃不下,刚动一点就很勉强了,压着吃下去,怕浪费。雷振宇每天早上熬汤就是为了他这胃,不论如何,都得一碗汤一碗稀饭,养胃,不然不许下桌。

吃完,叶凉送石榴去幼儿园,雷振宇收拾桌子。

石榴在幼儿园门口骨都着嘴看她阿爸走得远去,远到看不见了才转回来进幼儿园。叶凉还是在街上转,不知不觉又转到河角那个旧书店,又看起来,正事都忘了,一连几天都这样,最后挺不好意思的,光看白书,就租了一本回来。晚上废寝忘食的看,雷振宇见了,问,什么书?

啊?一本……古书……河角那边有间租书店,很好哦……

是啊,那你注意点,别看太晚。

好……看完这点就睡……

叶凉去到第十三天的时候,见这店门口打了张大大的纸“转让”,有点懵了,懵一阵过后,马上脸红心跳――要转让呢!就是……就是不知道要多少……

问一下……

人就上去了,对话很简单,问价钱。

一千……

叶凉高兴得发晕,没想想这价也平得蹊跷了。那么多的古籍连间铺子才一千,就算这地方僻静也不该平成这样啊。

他什么也没想,一口就应承下来了。那天回到家去脸红红眼睛亮亮的,高兴。雷振宇在旁边静静看着,听着,带一朵淡淡的笑。

后来店就这么盘下来了,到了叶凉手上。
自从叶凉盘下了这个旧书店,石榴就不大愿意去幼儿园了,死活不理的只是粘,以前只要叶凉抱起她来,说,石榴乖,阿爸要去干工……――小家伙马上就静了,再委屈也默默的理她的小书包,背上就慢慢出门……。可这会儿不行,就是不要去!任叶凉怎么哄,她就是把一双黑亮亮的眼看着他,不一会儿里面就成水成雾了。雷振宇从肚子里一直笑回脸上――小家伙贼呢!知他阿爸的软肋,用了几,管用,好,用上了。罢了,帮帮吧,就说,让她跟吧,学东西的机会以后多的是。意思是提醒他――该跟小家伙沟通沟通感情了,以前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多陪陪她……

叶凉不做声,叹了口气,抱上她走了。

那两个走后雷振宇才摸出根烟来抽,他烟瘾大,现在多了个孩子,想戒,戒不了那么快,得分阶段,一点一点的减,瘾得实在厉害的时候他就躲出去吸完了再回来。如今好多了,不过一天还是要个几根的。他边抽边想事,本来要想些公事的,不小心看到手边叶凉用过的调羹,心思就歪了,拐个弯弯到那边过去,越想越不正经……

咳!他咳嗽一声清理掉那些不正经,眼神有点虚,一半还在那边没回来,这一半回来了的在想――是了,该带他回家去一趟了……看看什么时候吧,先跟叶凉爸妈这头打个招呼……

还没想完,电话响了,他过去接,今天要进省城谈事,时间上已经不宽裕了。他打理完自己,出门去,出门前给了个电话叶凉“我去省城一趟,晚上八点这样回,饭菜在冰箱里,那个汤热到六七十度就行了,记得喝。”“……哦。好。”

叶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把石榴抱到凳子上,就这样轻轻应了。应完把手机撂下,正好看到小家伙不从哪捉了一只牛角虫,玩得不亦乐乎,愣了有一歇,想起小时侯的自己,又从小时侯的自己想到了阿妈阿爸――两个多月了,要回去看看……

“石榴想阿公阿婆啵?”

“想!想!阿爸要带石榴回去看阿公阿婆么?”

“嗯。”

“那什么时候去?!”

“恩……过几天……看石榴乖不乖先……”

“石榴很乖!石榴都自己洗澡吃饭睡觉!”

“那好,我们去。”

这个允诺勾起了两份心思,小的尽是高兴,大的五味杂陈,说不清楚,锁了店门回去的时候就各想各的,小家伙是管不住嘴的,一路上叽喳不停。到家的时候七点半――叶凉他是不做夜里生意的,且客也没那么多,多数时候都比较冷清,用不着做到尽黑。

开门进去,发现居然是亮灯的。小家伙疯着就过去了“阿叔你回来了?阿叔你不是说要晚晚才回来的么?阿叔你炒的什么很香啊!”

叶凉低着头问了一句:

“回来了?”

“恩,那边很快就好了。”

“我来做吧,你歇歇,外面跑了一天了。”

“行了,快好了,要不你摆摆台吧。”

叶凉就出去摆台。三个人坐上桌吃,吃的时候也说话了,不过不多,而且大部分时候都是雷振宇起头雷振宇结尾,叶凉只是中间附和附和,至多插个一句。是比以前轻松些了的。

这天晚上合家吃饭的时候雷振宇闲聊着说了,要出差一趟,谈生意。叶凉“哦”了一声,默了有半天,又出来一句,去哪?说了以后才觉得不妥,脸红了。雷振宇看了他一眼,回他,不太远,往这儿出去几个小时车程,那听人谈起有片荒山要招人,我过去看看,种上些出木材的树也好。叶凉又哦了一声,往下就没动静了。满尴尬的,想想又不好这么下去,夹上一筷子肉放石榴碗里,顿一顿,稀里糊涂的又拈了一筷子,放到雷振宇的碗里――那筷子在空中本来是想以一种超然的姿态降落的――谁知竟“爆炸”了,没找着准确的降落地点,一半在碗内一半在碗外……

这下才是真尴尬,不过说到底也只叶凉一个尴尬而已,他往厨房跑去拿抹布的时候雷振宇的心情复杂得就像一块打湿了又搓上几把的布,皱纹很多,一道酸一道甜一道苦一道辣,他就是愣愣的看了看面前的那筷子菜,然后,轻轻把掉在桌子上的那半捡捡,吃了。

等叶凉过来,就看桌面上干干净净的,雷振宇笑笑的把他看着,他很不自在,把个抹布放他手边,坐下去自己位子上,也不知如何是好。石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告了个状“阿爸,阿叔不乖,他捡掉在桌子上的东西吃!”

两个得了台阶下,赶紧就顺着下来了。吃完,叶凉收拾碗筷,雷振宇去收拾行装。

雷振宇有他的打算,去年上面的政策一下来,房是不能再那么明目张胆的炒了,加上炒的人越来越多,趁早转转,种种树也不错,是个长时干下去的事,那边离这里也近,好照顾。

第二天大早他做完早饭就走了,叶凉起来只看见桌面上留的一张纸条。

叶凉在他走了的第三天锁了店门往家回去,出来的时候也在桌面上留了张纸条。

“忘记关窗口了……也没拿什么东西压在上面,风一来还不……”叶凉走在去找阿爸的路上突然就想起来,很惆怅了。有点担心。他低头疾走,弯弯曲曲的小路很快被他走完,来到一个茶店前面一眼就看到阿爸,聊天聊得一派轻松。阿爸――。他叫。阿爸回过头,惊得眼都大了――阿凉?!赶快就出来,悄悄问他:做么事回来,有难过的事情啵?没……就是回来看看……。哦……好好,回来看看也好……。饭菜都弄好了,阿妈让我过来叫你回去吃。好好,去,你等下哦……。阿爸进去拿他那顶越南帽,跟了叶凉一路回去。走了有一半了,啊呀!一声――我忘记买药酒了,你等我等。叶凉把他拦下,说,你先家去,再晚菜都冷了,我去买。

阿爸就家去了。叶凉掉过头去前面那个小商店买了瓶药酒,付了钱,匆匆就望家里赶。赶到转弯的路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人在朝他笑,再走近些,慢慢就有些错愕,待那人走到跟前,他就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呃……”。那人笑笑的接了他手上的东西,对他说,走吧。

他想走,迎面一阵风把一粒沙落他眼里了,痛得厉害,不得不站在原地揉眼睛。

怎么了?

沙进眼了……

我看看。

那人抬起他的脸,拿下他的手,还教训他,不能揉,越揉越痛。

他眼泪都下来了,不住的眨眼,那人就拿嘴去吹,边吹边问,好点没?

他摇头。你等等。那人说。说着就用手去弄了弄,接着吹。

好了吧,沙子出来了。

他点头,想把撂那人手上的下巴给取回来,却卡那儿了,扣得很紧。

……

他不说话,但是已经准确无误的感知到那些说不出口的东西了。慌得要命,咳了一声,说,阿爸阿妈石榴都在等呢,饭菜冷了……

真笨!这时候你就不应该招他,看把他招的―― 一嘴唇压下来――到时吓死的还是你!

挣扎。从姿势到目光都透着哀求,那人就是不放,过了半天,够本了,他才放开,笑笑的牵上你,说,走吧,饭菜该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