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BY 朝云
25-12-31 18:7:33
缘起 BY朝云
【文案】
『银元客栈』的外表是家普通饭馆,
然而在暗地里,做的却是只要奉上了银两,
你所想要却无能得到的东西自会有人替你手到擒来的勾当。
而实际进行「偷东西」这任务的,却是那四个气质、面貌皆属不凡的男子。
青龙接下了窃出钟家绣坊祖传的织谱的任务,以下人之姿混进了钟家绣坊。
钟家的「女儿」钟灵,
拥有「绣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美誉,在北京城内声名大噪。
只是「她」平静的面容之下,
压抑着许多不欲人知的真相,
难道这一辈子就以这面目、这身份见人?
难道这一辈子就甘愿照着别人的期望而活下去?
难道永远也无法为自己而活吗?
如果……「她」能鼓起勇气,奋力挣脱这一切――
如果、如果他知道他爱上的人其实不是女子……
有情人终成眷属,谁不乐见,
只是刻的爱情必须经得起磨炼,
必须经得起考验,方能开又结果……
第一章
“银元客栈”,乍听之下,直让人有种掌柜的必是手不离算盘,嘴不离钱,心不离银票的势利兼小眼睛又小度量的讨人厌掌柜,想是见着了脑满肥肠、腰缠万贯的某某员外时,立即像只涎着口水的哈巴狗摇头又摆尾,跟前又跟后地揣着算盘精打细算。
若是见着了上门前来望施舍一口饭,喂那小如针头的五脏庙的乞丐时,必是冲进后室,出来时,手扬着扫帚,凶神恶煞地大声嚷嚷:“滚开!
臭乞丐!这儿可没好心让你讨饭吃的人!”
驻足于前,第一上门的客倌总是会慑于“银元客栈”如此响亮却又贴切的名字,心中浮现的便是之前的念头,当下,不知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可,鼻子嗅进了那传至百里之外还能引得人饥肠辘辘的香味儿,旋即咬着牙,豁进去了。
一进门,笑脸迎人的店小二忙不迭地送上一壶酒,细心地帮你注入酒杯。一入喉,甘美醇香的香气立即在口腔内扩散,久久不散。
不多时,像是跑江湖的耍杂戏人的店小二,双手上捧着四盘菜,一看,怎么黑糊糊、黏稠稠的一片?要不就看不出盘子上盛着究竟是何种食物!
总之,看那外观,让人举至一半的筷子硬生生地收回来,忍着作呕的倒胃感就要站起身,但,一抬头,毫无防备地望见站在桌柜后的掌柜,说是晚娘的面孔也不为过,恶狠狠地瞪着你。
大惊失色之余,只有在心底淌着血,悲叹自己好死不死竟寻上间黑店,伸出巍颤颤的手,筷子夹住那一小撮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慢如老牛拖车似地送进嘴巴,抱着必会泻肚子的决心,咬了两三下。
转眼间,垮下的脸变成不可置信,接着变成惊喜的脸,再来就是眼眶微红的感动样,而筷子如掌柜拇指与食指间拨动神速的算盘珠子,不停地在嘴巴与盘子间来来回回,心底想着,这世上竟有如此美味的东西!
盘底朝天,酒足饭饱,顺便打个响隔,站起身,来到柜台付帐。
“三两。”宏亮的嗓子唤醒了还兀自在回忆那残留在舌尖上的美味,迟迟未醒过来的脑子。
揉了揉眼睛,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了!怎么方才一副吃人面孔的掌柜,下一秒却变成佛堂上供着的弥勒佛,笑得一双小眼睛变成了一条线!
他怀疑掌柜的是否有其他面貌相似的兄弟,要不,怎能变脸变得那么快?
“三两。”以为自个儿的嗓门不够大,客倌没听个仔细,掌柜的又再喊了一。
才三两而已?他还以为至少要五两以上!不不不,凭这可媲美御膳房的美味佳肴,即便要他掏出十两,他也是给得心甘情愿。
见掌柜的笑得和善,怯生生地问了个心底的疑问。“敢问掌柜,你这东西是如何做得这么好吃?”眼底闪着好奇的光芒。
“这――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独门配方自是从不让外人知道的。”掌柜笑得神秘,笑得……奸诈?
“客倌吃得满意,咱们见了自然欢喜。”磨擦双手,眼珠子盯着那白的银两。
“是了、是了,这三两真是吃得开怀呀。”笑颜逐开,将银两放上柜台,心满意足地正要踏出客栈门。
谁料,一名衣衫褴楼的乞丐儿挡住了路,本想好心地帮掌柜轰出门外,有人却快上一步地走上前。“来,这是刚出炉的小馅饼,虽然不多,但好歹饿着肚子,拿去分给你的一些兄弟吧。”
飘溢着面粉及肉馅香味的小馅饼将小篮子装得满满的,掌柜的毫不心疼地全递给了乞丐儿,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欢喜的乞丐儿。
看来,这“银元客栈”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么一回事,东西好吃不说,价格又便宜,掌柜的又是个广施善缘的大好人,只可惜……这地方偏远了些,上门的客倌不多,像他这么有勇气进去的人更是不多。
真是可惜了!
“客倌慢走呀。”送走了人,掌柜转头向店小二吩咐。“我进去一下,这儿你就先看着。”
没客人上门,店小二无聊地啃着生,一只脚抖着抖着,手上的毛巾甩来甩去。
“掌柜的在吗?”一听就是那种惯用颐指气使的口气说话的人。
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态度,店小二唯唯诺诺地招呼眼前最近在北京城内新窜起的暴发户――姚员外,靠着木村的买卖大发利市,这姚员外恁地贪心,竟动起了开织坊的念头,想与颇负盛名的锺家锈庄一较高下。
这木材与织编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样东西,这姚员外还真是不怕死,天真的以为这买卖木材的道理和绣坊是相同的,没听人说过,隔行如隔山。
想来,这姚员外定是没听过这句话。
不仅被人批评这织法歪七扭八,丝线没两三下就翻落,构色又不成体统,买了之后又退货的人比比皆是,这绣坊开了一个月,就已亏损了十万两,不得不调用木材行的银库,勉强撑了下去。
可这姚员外死要面子,硬是不承认自家的绣坊亏钱,还夸下海口地说,有一天,要让锺家绣庄俯首称臣,让旁人刮目相看。
“姚员外,您要――”讲没几句,就让人不客气地打断。
吱!真没礼貌,要不看你有钱,我哪还要看你脸色吗?店小二在心底咒骂着,表面仍装得和颜悦色。
“不用废话,我找掌柜的。掌柜人呢?”神色不耐烦探头。
“您稍等一会,我进去里头叫。”店小二转过身,这肩上的毛巾正好甩上了姚员外的脸,登时灰了半边脸。
“唉呀,小的真是该死,竟让姚员外这张富贵脸沾上了不洁的东西,姚员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小的是怎么比也比不上,让小的帮您擦干净。
”店小二边说,手拿着毛巾往这姚员外的脸擦来抹去。
原本吹胡子怒瞪着眼的姚员外,被店小二一番吹嘘的话捧得心怒放,整个人如身外云端般的飘飘欲仙,当下就非常好心地不计较店小二的失礼举动。
“啊。掌柜的出来了。”语毕,店小二连忙退了下去,躲到一旁佯装整理东西,实则竖起耳根子,偷听他们说话。
掌柜的在看了一眼姚员外后,脸上倏地浮现怪异的表情,像是想笑却又不敢笑得太明显的怪样子,嘴角还严重抽搐着,很是痛苦的神情。
奇怪了?这掌柜的发什么毛病?直盯着他不说,还露出奇怪的表情,好似……他的脸上有什么怪东西。管他的,反正这掌柜的看来本就是怪人一个,还是先说正经事要紧。
姚员外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咚的一声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天字第一号。”
哦!生意上门了。意识到情况特别的掌柜,终于敛起了要笑不笑的唇,一本正经起来。
在手心掂了掂重量,沉甸甸的,都快把他的手折断了,看来是笔大生意。“姚员外,您想在‘银元客栈’找到什么东西?”
“锺家绣坊祖传的织谱。”
掌柜的歪着头想了半晌,才又说道:“一个月,一个月后姚员外挑个时间来‘银元客栈’,就能找到您想要的东西。”
“我姚员外别的不多,就是这晃眼的银两特多。”言下之意,就是这价码还可以再提高。
“做人不可太贪心,更不可急在一时,等姚员外东西拿到手了再来商量商量也不迟。”细心行事的掌柜不疾不徐地回道。
“好,我一个月后再来,那时,希望能找到那东西。”
“我掌柜的办事,姚员外可放一百个心,要是没办妥,这包就原封不动地还给您,外加五万两。”这可是他有生以来做过最大的保证了,尤其要他将到手的银两归还物主,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再说,偷东西这门功夫,楼上随便哪个家伙不是个中高手的,他们若要偷东西,绝没一样能逃得过他们的手掌心。是以,他才敢说大话,才敢不怕死地舍命赔老本。
点了点头,表示这项交易开始,姚员外得意地笑着离开,“银元客栈”又剩下掌柜和店小二。
“老爹,这姚员外找你做什么?”私底下,店小二是这么唤掌柜的。
方才,两人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听得一两句,却像是中元猜灯谜一样的毫无头绪,不知他们在打着什么哑谜。
“小孩子多事!赶快把东西收一收,今日就做到这里。”一把将算盘敲上贼头贼脑的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将抱着那包沉重的包里。
“咦?才刚过晌午,那我的薪饷怎么算?”提高八度,店小二连忙提出攸关自个儿权益的问题。
“放心,今日照算,保证一个子儿也跑不掉的。”啧,真是的,这小子头脑不甚精明,就是对银两特别计较,这么小就一副穷酸样,长大了还得了?
闻言,店小二立即对方才的事没了兴趣,只想着等会要去哪消磨这多出来的时间,嗯……街角的弈棋馆、东巷的麻将楼……还是城中的翠芳阁,温暖满怀抱,岂不乐哉!愉快地吹着口哨,白毛巾敷衍了事地从桌子的一头拖到另一头,旋即一抛,不偏不倚地落在柜台旁悬挂着一列毛巾的架子上。
“老爹,我走喽。”踏着轻快的脚步,寻乐去也。
怀中揣着方才姚员外拿来的包袱,掌柜将门关起来,落上门闩,转身走进内室,拾阶而上,到了二楼,停在唯一的木门前,推门而入。
“生意上门来了。”话一落,从四方窜出四道身影,转眼间,四个人端坐在桌子旁,一个也没少。
“又是哪个不满足的人?”语带讥讽的低沉嗓子从南边的方位传出。
“呐,就是那个钱多到吓人的姚员外,目的是锺家绣坊的祖传织谱,时间是一个月,按照老规矩,六四分帐,你们自个儿协调看要派谁出马吧,事成之后,才能拿到银子。”毫不停顿地说完,掌柜的便转身离去,顺手将木门掩上。
原来这“银元客栈”的外表是家普通饭馆,然,在暗地里,却是干着替人偷东西这种不入流的事来着。而姚员外突然冒出“天字第一号”这毫不相干的奇怪话,正是暗号。
只要奉上了银两,说出想要的东西,定出了期限,你所想要却无能得到的东西自会有人替你手到擒来。
而照方才他们之间的谈话,这掌柜的想来只是个中间人,实际进行“偷东西”这任务的,却是那四个气质、面貌皆属不凡的男子。
简陋的房里,四个男子各据木桌的一方对峙着。
“好个贪得无餍的姚员外,竟动起歪念头想要染指锺家不外传的织谱,想要用在自家开的绣坊上。”
说话之人是坐在北方,身穿白色长袍,手执落款白居易之“忆江南”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带桃,唇含迷人的笑意,带点女人家的脂粉味,却又恰好到不会惹人生厌,风流惆傥,温文儒雅。
“这掌柜的干什么接下这姚员外的任务?”如寺庙的钟声般宏亮的大嗓门,来息脸粗犷,肤色黝黑,眼珠儿又黑又大,眉毛又黑又浓,像极了从画中跳出的降魔大师锺馗。
“见钱眼开,没瞧见掌柜的那双小眼睛全睁得老大,闪得比街尾那盲眼婆婆的白眼珠子还亮,把那银子当亲生儿子似地宝贝,现下,想必是开心地数着他那愈来愈多的银子了。”低沉富有磁性的嗓子名副其实地长在完全阳刚味的男子身上,五官如一笔一划用力雕刻出来似的,有棱有角,目光炯炯,鼻梁挺直,双唇却吐出嘲讽的话来。
“真是的,掌柜的已经够让人讨厌了,尤其这点更惹人厌恶。”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头,不表赞同地摇着头。
“如何,你们有谁要自愿去的?”落在南方的刚毅男子开口询问,却换来一阵沉默。
看来这姚员外留了个臭名,竟没人想帮一向狗眼看人低的他偷东西。
因为,那等于是自贬身份,竟为了区区银子而甘愿替那种比人渣还不如的败类工作。别以为干偷子的人就没有偷子的尊严,品德败坏之人他们可是不愿纡尊降格。
“掌柜的都已经接下了,咱们自然也必须摒除成见,将它视为任务。”一脸公事公办,毫不妥协,炯炯的目光在三人间搜寻着,仍是无人回应。
叹了口气,男子决定一个一个来。“白虎,为什么不去?”
第一个被点到名的白衣男子收起了扇子,神色庄重的说道:“人说,辜负女人家的青春最是要不得的,其罪孽可比抛妻弃子、红杏出墙、强盗掳人、误人子弟、不孝顺父母……”啦哩啦喳列举了一大堆,还是不知男子究竟要说什么。
“重点是?”
“翠芳阁的丝丝姑娘正等着我,要我这众多女子垂涎的美男子慰藉慰藉她寂寞的心灵,还说我要是没去,从此不让我踏人翠芳阁一步,瞧,这事多严重!”白衣男子义正严辞,没有一丝惭愧的神色。
“哼,是慰劳她那一身满是狐狸骚味的身体吧。”粗野男子不屑地嗤哼。
“呦,有人吃不到葡萄,偏要说那藤上的葡萄酸,这种女人家的小心眼可是使不得。”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
顿时,在两人的目光间击出了一道闪电,肃杀的气氛随之弥漫。
赶在两人一触即发之前,刚毅男子转过头问道:“玄武,你呢?你又是什么原因?”
“咦?我?”霍地箭头转向自己,粗犷男子顿了顿,一时反应不过来,半晌,黝黑的脸浮上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红,艾艾地说道:“我家妹子最近要临产了,我要回老家帮忙帮忙。”
闻言,名唤白虎的白衣男子又忍不住是一阵讥笑。“唉呀,一粒米养百样人,我还没见过有谁这么变态,竟喜欢自个儿妹妹,想起来就令人感到恶心,你最好离我远点,免得把你那脏东西沾染到我完美无缺的身子。”眉毛一撩,表情嫌恶地瞪着他。
“你这株烂桃!谁像你‘人尽可妻’,整天流连青楼,寻欢纵欲,沉于淫乐,小心哪一天得了柳病,我绝不会替你掉一滴眼泪,完全不值得。”眼珠子瞪得老大,几乎就要掉出来了,看了有点吓人……不,是很吓人!
“谁说的!一马不配两鞍,我现在可是只专情于丝丝姑娘一个人。”理直气壮地顶撞回去。
他身子壮,可不代表他怕他;他嗓门大,更不代表他说不赢他!
“现在?谁不知道你滥情,口里说着爱丝丝姑娘,心底想的是另一个,命根子念的却又是另外一个骚姑娘。专情?天底下却可笑的一件事,莫过于从你嘴巴听到专情这两个字,当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边说,还边从鼻子发出不屑的哼声。
“你这粗俗的野男人!瞧我左右逢源,女人自动投怀送抱,所以眼红了,心底老大不爽快,难怪说出来的每个字问起来满是酸劲味。”白虎手一甩,啪,故做潇潇地煽着。
“我眼红?对你这娘娘腔的男人眼红?”拍案站起,魁梧的身材压迫感十足,冷冷地睨着白虎。
冷不防,一个细小的黑点蓦地扫向白虎嚣张的门面,直攻他那张尖牙利嘴。
肩膀微微一侧,手腕灵活的转个弧,身手俐落地用扇柄挡下那小黑点,手腕再一挑,暗施力道,将东西还给原主。
只见身穿黑衣的玄武身形一闪,黑点直直地钉在背后的墙上,仔细一瞧,原来是个对弈用的黑棋子。
“你好样的!我这可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生前用过的扇子,无价之宝。”白虎心疼地查看扇子有无破损,见扇子完好无缺,松了一口气,旋即,寒着一张俊脸,恶狠狠地瞪了玄武一眼。
“没人叫你用扇子挡呀。”耸耸肩,玄武凉凉地回他一句。
“你――”白虎恨恨地斜娣着他。
两人一言不和,大有就地用“蛮力”解决的架势,见状,刚毅男子忙不迭地拉开两人。“你们两个怎么每见面都像小孩子似地争吵不休,就不能各退一步,让咱们有片刻安宁吗?”
“不行,天生就不对盘,再怎么说也无用,除非叫他不要出现在我眼前。”白虎指着玄武的鼻子,神色倨傲地命令。
“你最好滚出我的视线,别再让我瞧见。”玄武大声吼了回去。
“够了!”一道极具威严的低沉嗓子倏地扬起。“咱们可不是来看你们吵闹的,你们两个给我安静地坐好。”眉宇间掠过一丝怒气,刚毅男子神色难看地拉长了脸。
这两个人,真不知是哪里看对方不顾眼,许是打自娘胎开始,两人就已水火不容,非要在口舌之上争输赢,说没几句话火药味就来了,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句话来形容他们两人是再贴切不过了,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心底着实火了!
“再让老子我听见你们争一句话,日后就不准你再给我上翠芳阁,你也不准回乡探望你妹子,若听懂老子说的话,就给老子点头。”黑眸进射出杀人的目光,咻地直扫白虎与玄武。
这回,朱雀是真的生气了。一向是八风吹不动,犹如老僧入定,个性在他们之间最沉稳、理智、内敛,认为任何事用说的即可,不必动刀动武,更不应意气用事地互相辱骂。是以,很难得会看到他生气发怒的模样,更难得会从他口中听到骂人的脏话。
而当朱雀毫不自觉地说出“老子”这两个字时,表示他已经气到犯了平时他最忌讳的原则,情况已是非常的危险。
白虎与玄武慑于朱雀的威势之下,懦懦地点了点头,同时,将嘴巴闭得如蛤蜊一样紧。
“青龙,你呢?”稍稍让自己冷却下来,朱雀转头问了至今仍未开口的年轻男子。
被问的男子是落在东方的位置上,穿着一袭青衫,袖口及下摆滚着似蟒又似龙的图纹,狂肆的黑发镶着一张俊逸出尘的脸庞,濯濯的黑眸如湖水般邃,教人摸不着边际,一身狂放不羁的气息教人难以将目光移开半分。
“大哥忘了我还在休假吗?”青龙闲闲地咬着不知从哪来的小草,笑笑地回道。
“休假?你已经休息了一个把月,若是再这么懒散下去,这骨头可是会愈来愈硬,你还这么年轻,对身体不好,适时的活动有助于你的身子,趁这机会,可以让你活络活络筋骨,不是很好吗?”有感于任务恐会落到自己头上来的白虎,先发制人。
“三哥太替小弟着想了,要活络筋骨可不只这一项,譬如――”青龙刻意顿了顿,朝白虎露出一抹别具意的笑。“小弟我可以上翠芳间找丝丝姑娘,好生亲热亲热一番,这不也算是一种吗!”
这家伙摆明了是故意的!
谁不知他自诩貌胜潘安,在女人堆中无所不利,没一个逃得过他的一双桃眼,而翠芳阁的第一艳妓丝丝姑娘更视他为入幕嘉宾,从来都只留他一人过夜,要是……要是让那家伙去了,丝丝肯定会让他勾了魂去,那他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先说明,他这可不是贬低自个儿的能力哦,而是那小子一旦认真起来,旁人是撼动不了半分,他们这些兄长可是彻底领教过了。
别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似什么都不在意,殊不知有一,某位富商要他们去偷县令府里的一棵白珊瑚,而那任务正好由那小子执行,没料到,那富商为了讨好县令,竟密告县令,那小子一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幸赖那小子反应灵敏,在尚未踏入县令府里之前,就已瞧见不寻常的火光围绕了整个县令府,当下是掉头就离开。
那小子个性虽狂妄不羁了点,长相也讨人厌了点,但,平日不惹他,倒也没什么害,只是,他这一生最痛恨旁人骗他,这富商可能是活腻了,觉得人生没啥乐趣了,竟要命地踩到那小子的忌讳,讨死也怨不了他人,一切都是那富商咎由自取。
不知那小子耍了何种把戏,让那富商吓得连夜举家迁移至风景好、民风善良又纯朴的好江南,还奉上了大把大把白的银子,可以连着好几个月吃喝嫖赌了。
说起来呢,那小子有一点最顺他的眼――就是大方,该说他有钱到没,还是该说他对银子一向没兴趣,总之,托那富商供奉的银子,他可是跟着那小子过上了一段舒服的日子。
“你不是讨厌那种衣衫半敞,一身只用单薄轻纱遮体,全身抹着比隔壁王老妈子的裹脚布还臭的香味,脸上涂着跟墙壁一样厚的脂粉,嘴唇画得像是要将人吞下去的可怕,一双手白的像鬼似的,说话随时都要没气的女人吗?”白虎说得极快,像是早在心底默念几百了。
不过……他好像忘了一点,他现在喜欢的丝丝姑娘跟他说的那种女人好似相差不怎么远嘛!
“可,三哥不也常劝我要多多与女子交往,我这不是听话了。”笑得无辜,青龙邃的眼底正闪着一丝促狭。
是没错,那也不用急在这时,等我对丝丝姑娘腻了再说呀!白虎在心底直犯着嘀咕。
“哈。”玄武幸灾乐祸地看着白虎发窘的蠢模样。
“没人要去,那怎生是好?”朱雀烦恼地自言自语,连他自个儿也抽不出空,他已经答应凤池要带他去天云谷游玩,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等下去。
干脆拒绝算了!但,心思倏地一转,掌柜的都已经收下人家的银子,要他吐出来,除非天塌下来,太阳打西边出来才有可能。
“看来这里就属小弟我最有空闲了,既然如此,这趟的任务就由小弟来执行了。”青龙霍地站起身,一脸莫测高地宣布。
“反正我也休息的够久了,手脚再不动就要如三哥说的,小弟我就来见识见识这名闻天下的锺家绣坊究竟是生何模样,就当做去游乐吧。”吐掉口中快嚼烂的小草,慵懒的神情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饶富兴味地勾起唇角。
“大哥,转告掌柜的,锺家织谱一个月之后定会奉上。”朗着声,只见青衫微微一晃,下摆上的图纹在眼前闪过,青龙已不见人影。
一个月?朱雀了然于胸地扬着笑,这里头,虽说青龙年纪最轻,却不代表他办事不牢,相反的,他对青龙最放心。
青龙给人的感觉有点玩世不恭、随心所欲,说难听点是吊儿郎当,彷若办起事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其实不然。
照他看来,老二玄武性子有些驽钝,倒不是说他笨,而是有时让人占了便宜还不知,加上办起事来不够细心,稍嫌粗枝大叶了点。
三弟白虎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意气用事,个性不够沉稳,经不起别人一两句的挑衅,常让自己陷于后悔夸下海口的困境中。
而青龙在他散漫的神情之下,犹如潜藏海底的蛟龙,让人毫无所察,实则你的一举一动皆落入他的眼底。精锐的目光犀利地像要将人看透,而掩饰在洒脱、漫不经心的外表之下的,是有着无比的敏锐的心思。
青龙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很狡滑,总是摆出那种牲畜无害的模样,让人失了戒心,对他失去防备,等进一步对他掏心置腹,不自觉地说出一些秘密,然后青龙就可以从其中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再不知不觉中将东西偷走,事后,却没有人会想要去怀疑他。
只是这锺家的织谱对他来说应是轻而易举之事,根本不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想是他又要顺势在锺家混吃混喝,耍弄耍弄人家了吧。
真是的,朱雀忍不住无奈地轻笑出声,青龙就只有玩心特重这点像小孩子,不过,他知道分寸该如何拿提,是以,还不致于让他这个大哥操心。
一个月后,就等着他回来了。
第二章
说起北京城内的刺绣,就一定会提到锺家绣坊。
刺绣历史渊源流长,一时也说不尽,总括来说,刺绣可分为四大名绣,苏州苏绣、湖南湘绣、广东粤绣、四川蜀绣,其中在内容、构图、用线、用色、针法等方面皆不尽同,而形成各自独特的风格。
而锺家人本源自苏州,是以擅苏绣,苏绣以绣工精细、图案秀丽、色彩雅洁着称。在锺夫人的巧手之下,每一件刺绣彷若栩栩如生,生意倒也不错,只是当时京城内的绣坊何其多,流派衍,名手竞秀,世人喜新厌旧之心从不变,或许春分时迷恋苏绣的清雅质朴,还没到夏令时却转而着迷起粤绣的富丽堂皇。
再者,锺夫人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却不幸通通夭折,受此打击,锺夫人的身子日渐虚弱,精神更是不济,刺绣当然不若以往有一定的水准,甚至有下降的趋势,锺老爷见夫人如此辛苦,便将锺家编坊收了起来。
自此,锺家便已在刺绣界中沉寂了数年。
直到近三年,在刺绣界出现了一个人,那人不仅会苏绣的“双面绣”、湘绣的“双面全里一绣”、粤绣的“芙蓉鲤鱼”、蜀绣的“百鸟朝凤”
,更将四绣的绣法融会贯通,一件刺绣作品上,可见苏绣清雅的样,复见湘绣细致的针法,又见粤绣华丽的轮廓,更见蜀绣鲜艳的色彩,可谓巧夺天工。
要知这刺绣虽是用绣针引丝线,在丝绸或棉布上刺缀运针,听来简单,可其中的学问可绝非外人能了解,要绣一件上等的绣品,不仅需要别于他人的构想,还必须擅于绘画及书法,一双手更必须如春蚕吐丝般巧妙绝伦。
“铺针细于毫芒,下笔不忘规矩,……轮廓纹,自然工整”,刺绣之法多达千多种,要如何将各家绣法截长补短,在一块丝绸上挥洒自如,又不能沦如不伦不类,端看个人之技巧及天份。
富商的夫人见之,莫不爱不释手,举凡绣服、枕套、披巾、手绢、挂帐等等,每一件皆是独树一格,每一件皆是万中选一,绝不用担心跟其他夫人买到相同的刺绣品。
是以,富商的夫人们给那人“绣能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美誉,渐渐地在北京城内广为流传,就连宫廷之人也闻讯前来,不论是贵族夫人纷纷指定要求特别的刺绣品,而指定其为制做官服之人亦不在数下,甚至有作品进贡至天子面前观赏。
而那人的名字自此便在北京城内声名大噪,一夕间,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她的真实身份便是锺家的千金小姐,也是锺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锺灵。
锺家在锺灵的带领下,重新踏进刺绣界,并取得一片天,规模也愈加庞大,而绣坊之名取为团双蝶春风的“喜相逢”,称之为京城第一刺绣坊也不为过。是以,钟家的“喜相逢”绣坊与经商的傅家、雕刻的封家并列京城三家。
只是,这锺灵的大名虽说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没有人见她踏出锺府一步,有人说她如芙蓉出水般貌美天仙,就连顾影自怜的杨柳见了也忍不住羞愧地低下头,又有人说她是因为丑得不敢见人,也有人说……,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锺灵的神秘,宛若罩了一层薄纱,隐隐约约间模糊不清,加之她将四家门派融合,直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替刺绣开创了一个新的开始,更增添了神奇的色彩,教人愈想去揭开那薄纱一探究竟。
浓郁的香气袅袅缠绕,一道紫色人影在期极短,仅绽放数个时辰就即凋零的雪白昙中迎风舞剑,英气飒飒。
紫色罗裙扎着正蓝苏绣腰带,两边系着编织彩坠,摇摇晃晃,下摆钉着小小的珍珠,五色珍珠缀成一对彩蝶相对飞舞,灵活生动,跃然纸上,彷若真有蝴蝶翩然地停在紫色罗裙摆上,清纱饰着肩头,飘飘地随着身影摇曳。
雪白昙在秋风的吹拂之下如雪片般徐徐落下,犹如雨,撒了满身的香气,紫色身影在雨中舞剑,发上、衣上、剑上沾到了雪白落,一个轻盈的旋身刺剑,抖落一身的落,身子略后弯,拔剑送出,剑上登时多了一排昙,好不漂亮。
左手两指并拢探前,右手剑柄贴着手腕,轻轻往下地一带,在胸前划了圈,霎时,剑上的落也随之围成一个圈,不停地转着、转着……令人眼撩乱。
漫天飞舞,彩蝶伴着昙;满室飞纵,长剑随着身动。
一盏茶过后,紫色人影缓缓地收起了剑,调匀气息,让思绪开始进行运转,身后立即有人站向前,带着宠溺的老音随之响起。
“小姐,累了吧?这是刚从山泉中取来的桂镇茶,让您润润喉、消消暑。”瓷杯上盛着近似淡褐色的冰镇桂茶,恍惚间,透明到几乎可以映照出一切。
“嬷嬷,谢谢你。”一手接过,毫不扭捏地仰头饮下,淡淡的桂香盈满口中,沁凉的滋味赶去了先前舞剑时的热气。
“下让我自个儿去弄就行了,山泉水太冷,嬷嬷身子不好,双手实不宜触碰如此冰凉的山泉水,万一冷气窜入身子骨里,染了风寒,那不就是我害了嬷嬷的?”略带责备的语气温温柔柔地徐缓道,实在悦耳好听。
这冰镇桂茶是将一整壶加了蜂蜜酿制成的桂茶,封住瓶口,再将它浸在冰冷的山泉水中,待食用时,将其取出,打开封口,顿时,冰凉去暑的桂茶便能立即享用。
“小姐放心,嬷嬷哪会那么笨,我叫打扫的小杨帮嬷嬷拿出来,然后才是由嬷嬷端过来。”
“娘呢?”紫色身影边问边走。
“夫人让老爷扶回房里歇着,小姐的晚膳还没用,是要先去看看夫人吗?”
“嗯。”淡淡应着,转过回廊,经过了一片桂林后,停在一扇门,双手轻推了开。
“娘?”试探性地低唤,罗帐后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听来稍嫌气弱了些。
“灵儿,进来吧。”
锺夫人拂开纱帐,将三寸金莲套进鞋里,正要起身――
“娘,您身子未好,就躺着说话,孩儿只是过来瞧瞧您用晚膳了没?”忙不迭地奔上前,小心地扶着锺夫人,顺手将纱帐收至两旁,让锺夫人背倚着墙壁半坐着。
“娘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锺夫人摇了摇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疲累之色。
“要再让刘师傅过府来替您把把脉,开些药单吗?”锺灵担心地问道。
自从她那几位无缘见面的哥哥夭折之后,娘的身子一下子就衰弱了许多,娘的身子本来就不好,硬是将那几位哥哥生下来,身子折腾了不少,自是变得更不好。
而哥哥们都因天生营养不足,加上在娘胎时染了娘的病体,导致一生下来就身子差,不满三岁即不幸夭折,娘一时无法承受爱子接二连三逝世的打击,整个人是瘫了下来,一连躺在床上休养了好几个月,身子才渐好转。
刘师傅说娘这病多是积劳成疾心力交瘁,不容易好,需要长期的调养身子,亦不能让身子太过劳累,而且最好能选在环境清雅的地方休养,以利病人复原。
是以,爹将原来放置不用的侧院改为种满桂的阁楼,又在庭院挖了个池塘,水里养了肥美的七彩鲤鱼,一丛青柳垂岸边,不远还搭了个凉亭,里头放着一把有利身子的紫檀木躺椅,是由封家人亲自选木,亲自为娘雕刻的躺椅,供娘欣赏桂时休憩的地方。
因这儿离主院远些,中间还隔着一道石墙,石墙中间一道拱门相通,拱门之后走上一段平石铺成二丈宽的小径之后,才到了娘亲住的合楼。是以,少人声吵闹,只有娘的专属佣人方可自由进出,其余佣人一概未经允许时,不可进入,娘便可以放心在这儿静养身子。
方才她所喝的桂茶便是娘这儿的桂林所贡献的,可不输外头所卖的桂茶。
“不了,上刘师傅带来的药材还剩一些,你爹叫人将它们熬一熬,娘喝了之后,有比较舒服了点。”锺夫人勉强地扯了个笑容,要锺灵放心。
“真不要紧?”不安地再询问一。
“嗯,娘自个儿的身子娘最清楚,倒是灵儿用过膳了没?”将她拉到身侧,锺夫人爱怜地凝视着她唯一的孩子,心底涌上一股骄傲。
她的娘家远在苏州,是有名的刺绣之家,素以编工精细闻名,她自然也承袭了一手刺绣的好功夫,在嫁给了灵儿她爹之后,便随着夫君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
那时,京城内的刺绣正大放异彩,空前兴盛,城内还出现了绣线巷、滚绣坊、锦绣坊、绣弄等坊巷,她生自刺绣之家,当然不能浪费了一身的好手艺,满怀着抱负,与夫君商量之后,开了一家绣坊。
但,世事并没能如人所愿,她对自己要求甚高,又太在意绣坊的生意,只要卖得不好,她便归咎于自己的手艺不好,久而久之,精神负荷了太多的压力,身子愈变愈坏。
而且,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不顾刘师傅的劝阻,硬是生了下来,却又不幸惨遭夭折之苦,再大的打击莫过于自己盼望已久的孩子不久便辞于人世,痛不欲生的她,加上每下愈况的绣坊生意,逼不得已,满腔的理想厄然中断,抑郁在心。
不知怎地,在目睹儿子夭折的她,下意识地认定要是生个女儿的话,必不会惨遭夭折的命运,是以,在她又怀了一胎之后,她便下了誓,若这孩子非是女儿,她便不要养他,以免又得承受失子之痛。
许是天见犹怜,当夫君抱着刚生下的孩子,告诉她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儿,她高兴得流下了眼泪,笑着不停摸那长相跟她有几分像的女娃儿,将之取名为锺灵,希望神灵能锺爱这孩子,保她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除了望这孩子能长大之外,更希冀她能继承锺家的绣坊,重振家业,替她这个不中用的娘完成美梦。
在右手还未能正确地握好一枝毛笔之前,她就开始教导灵儿刺绣最基本的技巧――平、光、齐、匀、和、顺、细、密;以及主要针法――平针、抢针、擞和针、缠针、打籽、鱼鳞针等。
有人说刺绣这东西,除非自个儿要有天份,若净想靠着后天的努力来弥补的话,往往多失败,而灵儿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她教了两个月后,灵儿就已能独自绣出一幅山水画屏风,远观气势宏伟,近看出神入化,当时,她着实受了一个好大的震撼。
惊诧之余,喜见自己的孩儿竟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灵儿不仅举一反三,反应灵敏,脑筋聪慧,只消告诉她一些,其余的她就能自行领悟。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她只教了灵儿苏绣的绣法,灵儿却单凭向人搜集而来的刺绣书籍,在几年内,不断地反覆练习,不断地从失败作品中累积经验,不断地详看书中的每一个字,将它们换为灵巧的手指,在丝绸上做着上下穿刺动作,构成一幅幅优美的图案、纹。
至此,灵儿已完全学会了湘绣、粤绣与蜀绣了。
再过几年,将四大名绣融会贯通,并开启了刺绣界新潮流的人诞生在锺家,而她的名字就叫锺灵,是她唯一珍贵的女娃儿。
天底下更不是望子成龙的父母,即便这一刻要她死去,她也甘愿,因为,她有了这么一个不辱家门、光宗耀祖的女儿,每每见着了灵儿,心底无限的骄傲及得意袭上心头。
锺灵没漏掉锺夫人眼底盛满的夺目光彩代表着什么含意,一瞬间,有此示自在,甚至有些心虚地微侧过头,似要掩饰脸上一问即逝的愧疚,更似承受不了锺夫人那过热的视线。
她根本没娘想得那么好,更不是娘想得那么一回事,别再用那样的眼光盯着她瞧,她快透不过气来了……
“灵儿,怎么了?”久久没得到回应的锺夫人,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牵动唇角,佯装无事地摇了摇头。“方才我在庭院练剑,所以,晚膳耽搁了下来,等看完娘,孩儿才要去用膳。”
闻言,锺夫人柳眉微蹙。“灵儿,女人家不宜学男人动刀动武的,让外人知道了莫不说咱们锺家没教养,说娘教了个这般粗鲁的女孩儿,纵容你任意行事,如此成何体统?咱们锺家算是京城内的大户人家,你是千金小姐,日后定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可人家要的是温柔婉约的女孩,而不是整天只会舞剑的女孩儿!”
“娘,孩儿练剑只是要养生保健罢了,再说女孩子家会三两下的防身之法总是好的,在临危之际,能保护自己,不要成为别人的麻烦呀。”半垂着眼帘,黑眸眼底下藏着一丝反抗。
“这什么话!女孩子家就是要柔弱,生来就是要让男人保护的,你身旁有护卫护着,不必惹了一身粗俗的味道,只要在房里娴熟地绣着将来你出嫁时的嫁妆就行了。”锺夫人气愤地斥责,话毕,胸口一阵闷痛,忍不住急促地咳了起来。
那一声声令人动容的咳嗽,像是无情的鞭子打在她的身上,无言地指控她的罪行。
锺灵压下了盘据在心底的那抹苦涩,小心地抚着锺夫人的背,轻轻地拍着。
“娘,您没事吧?孩儿非是故意惹您生气的,娘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自责的神情迅速地取代原先的反抗之色。
近来,娘的身子骨明显地又虚弱了几分,刘师傅交代,千万别让娘的情绪有太大的起伏变化,以免一口气冲上心头来,哽住了呼吸,身子肯定是负荷不了。
缓缓地,咳嗽声慢了下来,激动的神情也渐渐回复平静,锺夫人爱怜地拍了拍背上的手,将它放到自个儿的手心上。
“灵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在练剑时,不小心伤了自己,像你那几个没福份的哥哥般离开了娘的身边,娘……娘是再也受不了打击的!”忆起了伤心事,愁容满面。
“娘,您太大惊小怪了,孩儿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懂得照顾自己?何况练剑时,嬷嬷都会在旁好生看着。”安抚的话语一字一句流泄而出。
“是呀,夫人,您也知道小姐懂事,不会做出让夫人伤心的事来。”嬷嬷捧起桌上的茶水,走到了床沿旁。“来,喝口茶,顺顺气,听夫人方才咳嗽时,想必喉中有痰阻塞,这可不好。”
“嗯。”锺夫人柔顺地喝下。
“爹呢?怎么不见爹?”锺灵状似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
“好像掌理帐册的福伯有事必须返乡,你爹正与温总管在‘观止楼’的书房里商量要由谁来递补才好。”
“是吗?”锺灵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娘,您好好躺下来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赶紧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孩儿就不打扰娘休息了。
”
“也罢,娘倒是真的有些困了。”将身子躺平,在锺灵转过身欲离开之际,锺夫人还不忘提醒道:“灵儿,等会可要记得去用晚膳,别饿坏身子了。”
“孩儿会的。”扬着浅笑,锺灵吹熄了烛火,轻手将房门掩上,转身离去。
走至一半,突地脚下步伐顿住,蜇向“观止楼”的方向,锺灵低声地朝身后的嬷嬷吩咐道。“我去爹那儿一趟,嬷嬷就将晚膳拿到灵儿房间里,等会我就回去了。”
“是,嬷嬷就等小姐回房。”旋过身与锺灵反方向离去。
从拱门而出,两侧疏落有致的兰盆景,静静地摆在脚旁,阵阵的兰香味扑鼻,拐过右面的回廊,“观止楼”的匾额就在眼前,见房内烛火摇曳,两道人影隐约可见,锺灵加快脚步,未等敲门,就迳自推开了门。
“小姐。”站在书桌前的温总管一见来人,立即倾身行礼。
“灵儿来的正好,爹有事与你参酌一下,温总管,就照方才我说的,明旦早将可以人带来让我瞧瞧。”锺老爷招手要锺灵坐在自己身旁的圆凳上。
“是的,老爷、小姐,小的先行告退了。”温总管恭敬地行礼,顺手将门关上。
“爹,您要与孩儿说些什么话?”坐落下来,面对锺老爷,锺灵俨然不是锺夫人面前柔顺温婉的女孩子家,而是透着几分只有在男人身上才会见到的英挺之姿。
“这阵子,福怕要回扬州的老家一趟,快则半个把月就回来,慢则两、三个月,这帐册一向是由福伯在管,方才温总管跟爹提了一个下人,说是约十来天前刚进来的年轻小夥子,一进门就跟在福伯身边做事,手脚俐落,反应灵敏又识字,是个值得栽培的人材,爹有意让他顶替福伯回乡时的空位,灵儿觉得怎样?”
“爹,这帐册关系着锺家的财务,实不宜让一个刚踏进咱们家门的外人来掌管,爹何不由孩儿来费心就好了?”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爹是有这么想过,可,要是让你娘知晓,定是在我耳根子旁念个不停,念到我耳朵长茧,念到我打消主意才罢休。”锺老爷无奈地喟叹了一声。他不是不清楚灵儿内心所想的,也不是不明了灵儿心中真正想做的事,只是……
“就连爹也不赞成吗?”敛着眸,极力掩饰那无力的挫败感。
“非爹不同意,而是你娘这一关不好过,爹知道让灵儿委屈了,可――这――”显然不知该说什么的锺老爷支吾了半天,苍老的双目带着祈求地瞅着锺灵。
很多事,在一开始走错了第一步,在一开始就撒下了谎言,便很难很难再回复过来,只有继续守着荒唐的谎言,继续走着错误的道路,任心中懊悔千万遍,却还是只能抱着得过且过的可笑心态,走一步算一步了。
很多人,身不由己,身在苍茫人世间,遍寻不着自己最想拥有的;身在堆砌而成的假相中,摸不到近在眼前的希望。
不识无情,却说无情;不知痛苦,还说幸福。
她这样子究竟算些什么?是幸抑或是不幸?
平静的面容之下,压抑着许多不欲人知的真相,锺灵自嘲地扪心自问,难道这一辈子就以这面目、这身份见人?难道这一辈子就甘愿照着别人的期望而活下去?难道永远也无法为自己而活吗?
“孩儿知道爹的无奈。”轻轻地道出,夹带着万般愁滋味。
挥去了自怨自怜的思绪,锺灵扮演着一如十几年来完美的角色――知书达礼的女儿、分忧解劳的女儿、乖巧服从的女儿。
“那人值得信任吗?”将话题兜回了原位,锺灵问出了最重要的事。
聪不聪明倒是其,要掌管好帐册必须慢慢来,需要些耐心,但,问题在于,这人是否对锺家之人忠心不二?是否值得将如此重责大任搭在他肩上?
“嗯,听温总管的话,净是对那小夥子的推崇,想是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能不能相信他,也得等到明儿个瞧了瞧他生何模样,问了问些话,爹才能确定。”
沉思了半晌,锺灵倏然地提出了要求。“明儿个孩儿是不是也能在一旁看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下,锺家已不同以往,这几年,锺家几乎是与京城内的首富之一划上等号,觊觎锺家庞大财产的宵小之辈应是大有人在,是以,用人之际,多一份的谨慎是不嫌多余的。
“爹本就有此意思,爹忙着你娘的事,忙得头昏脑胀,脑筋有些钝了,有灵儿帮爹盯着,爹也比较安心。”锺老爷用着期许的眼神直勾勾地瞅着锺灵,那全然放心的目光。
又是跟娘同样的目光!不同的心态,却同样是加诸在她身上的重重枷锁,紧紧绊住她多想踏出的那一步,教她顿然无所适从。
如果……她能鼓起勇气,奋力挣脱这一切――
不!她不行!她不能!一想到娘带病的孱弱身子,经不起一丝的波动,她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戳破那数十年已是乱以为真的谎言,她不能做个不孝之人!
就这么下去了吧!一错再错,直到谎言承受不了过重的压力而崩溃。
“嗯,那孩儿就回房去了。”站起身,优雅地福了福身,裙摆上的彩蝶飘渺,映照着内心的五味杂陈,锺灵转身离开。
紫色衣袖扬起,不似女子纤纤雪肤玉手,修长的手指衬着淡淡象牙色的温润光泽,在洁白的月光照射下,默然抚上“观止楼”外一排排的竹林,即便被那竹子突起的地方摩擦到指尖,划出一道道的痕迹时也不以为意。
紫色罗衫轻摆,不似女子的柔弱无骨,纤细的身子透着些许英姿,步履不似女子的轻柔,却是坚定踏实地踩着,缓慢散步于碎小石子铺成的小径。
半阉的双瞳隐约中透露出锺灵的心不在焉,微蹙的眉心似是打着千万死结,紧抿的唇角含着无数汹涌,须臾,一翳瞳轻启,眉目中徐徐流泄而出的是一目了然的忧愁,替那尘静般的面容增添一抹独特的风味。
夜色启幕,晕黄的月光洒落在地面上,颀长的身影拉出了一道人影……
凉秋之际,最是舒适,既无闷热的暑气,更无冻人的风雪,一切都是那么恰如其分,让人忍不住恋上,却忘了秋,的萧瑟引人愁,更忘了树叶转黄时勾人怅惘。
“记得,老爷问啥,你都要照实说出来,不得有所隐瞒。”用完早膳后,就见温总管疾步在回廊中,还不时神情严肃地对着后头之人命令。
“是,小的谨记在心。”平淡无奇的语调,端端正正酌,举止,男人低垂头跟着温总管来到悬挂“观云楼”匾额的二层楼宇前。
跨越门槛,锺老爷已端坐在上头,一旁的木雕椅则由,锺灵占据着。
“老爷,人已经带来了。”眼角瞥见锺灵,温总管并没有露出惊诧的神情。
虽说女子一向被排拒在男人议事的厅堂门外,于情于理,女子也不能随意干涉男人办事,但,小姐身为女流之辈,事之道却比一般男子来得干脆俐落,条理分明。
自小姐懂事后,老爷有时因忙于夫人之事,无暇顾及绣坊的生意,锺家内的大小事便落在小姐肩上,原本,他还抱着怀疑的态度观望,不相信手执针线的小姐能有几分能耐,那可不是将针线换成笔那么简单的道理。
出乎人意料之外,小姐不仅刺得一手好绣,就连办起事来也毫不马虎,对于该进哪家的布疋,何时该引丝线进绣坊,买卖之间分寸拿捏得当,帐目也写得清清楚楚,无丝毫差池。
至此,他才了解,小姐并不只是个大家闺秀,小姐的聪颖令人折服。
老爷不懂之事,去问小姐必能得到答案;老爷不能解决之事,去找小姐必能得到解决。是以,下人对小姐除了身份上的尊重之外,更多了一份崇敬。
小姐会出现在这,想是老爷拿不定主意,想让小姐来看看,帮忙定下决定,温总管在心底如此思忖着。
“嗯,去忙你的吧。”挥退温总管,锺老爷仔细地端详起跟前的男子。
在锺老爷打量的同时,锺灵略略敛着眼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紧盯眼前面貌不凡的男子。
一身平凡的衣物,衬着精瘦结实的身躯,俊挺的容貌给予人一种近似放心的感觉,一双黑瞳毫不遮掩内心所想的,让人一看便知,这样的人,就如同温总管那般――知所进退、脑子清明、谨守本份,是个适合掌理财务之人,也相信他能将事办妥。
只是……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在锺灵瞧上第二眼时,蓦地涌上她的心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人的身上存着某种矛盾,似乎……这外表、这举止都太过完美,完美到让人不知所措!
男子敏锐地注意到锺灵投射而来的目光,将黑眸不露痕迹地睇向她,短暂地瞅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精光,随即收了回来。
第三章
“嗯,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小夥子,你打哪来的?叫什么名字?”锺老爷明显的好感表露在笑眯眯的眼尾,一脸亲切地问道。
“小的姓尉,单字非,是从捣州来的,跟福伯是同乡,因家母在半年前不幸逝世,小的一人孤身在捣州,听邻人说京城可做的事儿比扬州多,小的便想来京城找看看有无容身之,幸赖福伯在街上瞧见小的旁徨无依时,带小的进入锺家,在他身边学习。”一段话说得不亢不卑,既能显现对锺老爷的尊敬,却又不贬低自己。
啊!对了,是这身散逸出来的气势让她感到怪异。一个人即便再怎么掩饰,那浑然天成的气势是无论如何也骗不了人的,这男子虽身穿下人粗俗的衣衫,可,不该出现在一个下人身上的不凡气势却在他身上是那么自然、那么适合。
尤其他开口说话时,不可言喻的威严,以及若有似无的压迫感,让人觉得单膝跪在地上的他是多么不搭调,好似……他才是应该坐在上头问别人话的掌权者。
锺灵兀自沉思,没瞧见男子眼底那一闪即纵的兴味,嘴角扯了个不甚明显的笑意。
“原来跟福伯同是扬州来的呀。”闻言,基于爱屋及乌的心态,又是福伯领进门的人,锺老爷对男子的好感又更加。
“识字吗?”
“尉非才疏学浅,自幼家里虽穷,家母却费心让小的入学塾,用心习得四书五经,虽不敢与夫子、诗人相此,但,还自信能应付自如。”
“嗯,说得好,既无外头年轻人的自傲浮躁,反是不疾不徐、诚实不讳,颇有大将之风。”笑笑地点着头,锺老爷对男子可是满意极了。
“灵儿,你瞧呢?”侧过头,锺老爷询问锺灵的意见。
轻声的问句,飘远的思绪霎时被拉了回来,正了正神情,锺灵却在不自觉中皱了眉头。“你能保证对锺家诚心诚意?”单刀直入。
老实说,她并不太相信这男人,有一抹奇异的感受盘踞在心间,虽然男子看似无害,不知怎地,她却隐隐约约地嗅到风中传来危险的气息,好似在小声地警告着她,千万别靠近这男子!
挑了下眉,男子微微地怔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样。
“小姐所指何意?是不相信尉非吗?世人三心二意不在话下,究竟有谁能永远保证自己的心始终如一?无人知!有人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却又是另一套,说穿了,保证只是让人暂时放下了心,藉以安慰自己不信任人的可笑心态,尉非不愿说出那种听来虚假、包里着糖衣的好听话,但求心中俯仰无愧。”好一个心思敏锐的姑娘!
“无法保证又如何能相信?”锺灵执意得到答案。
说得天乱坠,说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像是下人会说的话,锺灵更加确定这男子并非如外表所见的那般简单。
倔强的小姑娘!非来逼问这一套吗?“若是尉非再三的保证,小姐却还是不相信,那又有何用?”男子不答反问。
“相不相信在于我,有没有用也在于我,莫非是你心虚了?”紧锁着男子的一举一动,锺灵的唇角勾起了一抹近似挑衅的优美弧度。
呵呵呵!这小姑娘还真是伶牙俐齿,有趣!
“尉非只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男子意味长地迎视锺灵探索的目光。
跟她打马虎眼!想用这句话搪塞过去!看来,这男子果真不可小视,还是让爹爹另寻他人才是,双唇翕动,话才正要出口,孰料,有人却是比她快上一步。
“老爷,尉非何德何能,有幸进锺家之门,替锺老爷做事,已是满足。如今,小姐摆明对小的不相信,多刁难,即使再怎么不知羞耻之人,也懂得该知难而退,小的还是安安份份地待在原来的地方就行了,只是辜负了老爷的期望。”男子状似沮丧地低垂着头。
相准了锺老爷惜才的心,男子以退为进,等着鱼儿引动上钩。
“这怎么行?”凭他锺老爷阅人无数,这叫尉非的小夥子苦经琢磨一番,必是个人上之龙,他怎能不好好把握住。
再说,他老了,很多事是力不从心,有时忙着绣坊,有时烦心灵儿她娘的身子,虽想两全其美,无奈偏不从人愿。是以,早在几年前,他心底已有打算,想将手中的绣坊生意交出。
想来想去,温总管在锺家待了七年,从未做出对不起锺家之事,也算是半个锺家人,办事能力卓越,是有那个资格,但,他总觉得温总管似乎还少了那么一点霸道的气势,才迟迟未下决定。
至于灵儿……在他有了此念头,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便是灵儿。灵儿聪明,很懂得知人善任,瞧,下人们莫不都是一副将小姐的话奉为圣旨,视小姐的一言一行马首是瞻。若放手让灵儿继承家业,他放心得很。
可,心思倏地随之一转,灵儿“现下”的身份是大家闺秀,他再怎么愿意,灵儿她娘肯定是反对到底,理由不外是一个女孩子家怎能沾染铜臭味,怎能抛头露面,让外人看笑话,说咱们锺家竞不济到让自个儿的女儿担起生家大计!
灵儿她娘就是这么一个固执又保守的妇道人家,就连他这个夫君也常是不战就败。
不过,近日他倒想到了个好办法,就不知行或不行?
“灵儿,你对尉非究竟有哪里不满?”灵儿一向温婉,如此咄咄逼人他还是头一回见识到。
不满?不!非是如此,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这男子身上有股危险的气息,令她无法信任这男子。
见锺灵没回应,锺老爷迳自下了结论。“若是不反对,就让尉非这小子接替福伯的工作,明的是让尉非来掌管绣坊帐务这事儿,可,为免他仍有不熟悉之,或是怀有二心做出对锺家不利之事,是以,凡事还必须先问过灵儿的意见,整理好本子,也必须先让灵儿过目一遍才行。”口气是难得的强硬。
这言下之意,锺老爷就是要让两人一同掌理帐务,既留下了尉非这个人材,一方面更讨好了锺灵。
“尉非,老夫莫是不相信你的能力,亦非不相信你的人格,只是帐本这类细琐之事,巧目多,很容易有造假之事,怕你不懂,一个无心之举,却酿成涛天大罪,让人起疑窦,怀疑你居心叵测,而灵儿之前多有接触帐册,该如何写、如何分她可是比老夫还厉害,是以,老夫才会做这样的安排。”锺老爷费心解释,只是为了不让尉非心底留下疙瘩。
不讳言,他对这小夥子印象不错,将来想是个成大器之人,不失为女婿的好人选,只是灵儿……
“尉非,你有何意见?尽说无妨。”怕是让他觉得自己受委屈,竟必须听从灵儿的话,锺老爷体恤地询问他自个儿的想法,盼能做到最完善的安排。
“不,老爷如何安排,尉非自是悉听尊便,日后就还有请小姐多费心了。”眼底藏着一丝不易见的戏谑,唇角却扬着牲畜无害的笑。
“好。灵儿,等会,你就带着尉非到咱们绣庄走一趟,今后这帐务之事,你可也有这一份责任,爹很信任你能办妥。”突地站起身,锺老爷笑着续说道:“你娘今早想到合楼外头走走,爹去陪陪你娘,顺道谈谈心,说说一些贴心话。”
“嗯,爹去吧。”轻颔首,爹与娘的鹣鲽情有目共睹,令人称羡。
锺老爷回身入内,从“观云楼”的另一扇门直通阁楼的拱门。
登时,厅堂上就剩他们两人,窒碍的气氛瞬间袭卷两人,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堵。锺灵无法忍受地站起了身,表面上虽顺了爹的意,但,可不代表她对他的想法会有所改变,若他有做怪之意,她可是不会轻饶的!
“你去准备一下,待会,我会差人去叫你。”说罢,锺灵轻撩起裙摆,挺直背脊地拾阶而下,快速地从尉非左侧擦身而过,留下一缕淡淡柔柔的桂飘香。
冷不防,一只大手在锺灵走过的身后探出,像是要捉住某样东西似的阖上拳头,摊开手心一瞧,一根细细的发丝端落在布满掌纹的掌心上,尉非将它凑进鼻间轻嗅,随即,唇畔流泄出了一道轻笑声。
看来,待在锺家的这段日子,想必是非常有趣,他可是衷心期待着。
“喜相逢”绣庄虽是京城内最负盛名的绣坊,但,令人感到颇不解的是,绣庄非是落在最热闹、最喧哗的北京大街上,而是离了大街约半个巷拐子的小巷弄里,若不眯起眼,凝着神,还真会没瞧见。
只是再怎么不起眼,可这名号打了出去,北京城内有谁不知“喜相逢”绣庄在何。
无损于选在不起眼的角落开店的劣势,“喜相逢”绣庄没有一天不是门庭若市,川流不息,客人空手进门,不到半刻钟,即一脸心满意足地捧着东西步出绣坊。
“来来来,这都是我家小姐前几日才刚编好的绢帕,丝绸是用上等天山蚕蛹的雪丝做成,彩线则是有名的七彩线,每条绢帕都是小姐一笔一针细细缝制而成,每一个也尽不相同,看客人们爱的是意境长的山水绣、活泼生动的金鲤绣,还是秀丽高雅的卉绣。”摊开一条条的绢帕,体态有如弥勒佛的店家笑着善尽职责地介绍。
一听是刚出的绣品,客人们的眼睛莫不登时发亮,蜂拥而上,挑着自个儿喜爱的绢帕。
“喜相逢”绣坊的绣品,质好又细工,针头不易掉落,洗了几后,还能保持刚买的样子,而且绢帕对女人家来,说可是少不了的重要饰物,是以,绢帕称得上是卖得最好的绣品,若说一天能卖出个三十来条也不算夸张。
有点大钱的富家夫人,一买就是五、六条,而手头拮据点的妇人们,就会挑个一条回去用,细心保护,还能抵上个三、五年而不坏。
其中,最高兴之人莫不是身子福福态态的店家,银子轻松的落袋,瞧他眉开眼笑的模样。
一座软轿缓缓地从鲜无人迹的巷弄里经过,最后停在了“喜相逢”绣坊的后门,扛轿的佣人放倒软轿,锺家的嬷嬷立即步上前,揭开了布幔。
蓝色的身影款款地自软轿内飘逸而出,锺灵一袭淡蓝长袍,上身做着斜衩的样子,简单地用腰带系着,没了多的装饰,便少了女孩子家娇美,多了男孩子家的俊俏。
“这儿便是锺家的绣庄了。”淡淡地瞥了眼一旁的尉非,回身朝其他人说道:“嬷嬷,你和轿夫们都在这儿候着,我进去一会就出来了。”
“是。”嬷嬷恭敬地应道。
“随我进来吧。”不待尉非回答,锺灵率先推开后门。
一进,才知这绣坊还不小,看来是个小后庭院之类的,走道两侧种植一些草,还有一棵特别的古松卓立,苍翠浓绿。
心想怎么没人看着,就这么随便地让人进来,原来这前头还有扇门挡着。
锺灵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不多会,即清楚地听见里头奔跑的脚步声,下一刻,喀地一声,一位眼睛大大的小夥子滚着黑黑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锺灵瞧。“小姐要找谁呀?”
看那傻凯样,又不识锺灵,想是新来的小夥子,尉非往前一站,笑笑地说道:“小子,怎么连自家的小姐也不识得?”
话才一开口,身侧随即射来一道锐利的视线,尉非挂着无辜的笑,不知所以然地瞅着锺灵,嘴巴还不停说着。“见着了小姐还不行礼,小子,你看凯了吗?”
瞧她皱眉的俏模样,还真好看,好似怎么看也看不厌。
“啊!”小夥子惊诧地怪叫了一声,“小的……是新……新来的,从没见过……小姐尊贵……的模样,所以才……才……不识得,请小姐……
不要……生气。”因太过紧张,说话变得结结巴巴。
这可是有原因的,锺家小姐可是鼎鼎有名的,可谁也没见过,他靠着在锺家做佣人的表哥,挤破了头终于让他在在绣坊当个跑腿的,有时客人订了货,没法子来,他可得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起来,亲自送到客人府上。
原以为,有幸能一见小姐的庐山真面目,谁知,一晃半年,连个鬼影子也没扑到。
他好奇地问了问号称弥勒佛的赵老板。“小姐!”才吐了两个字,头顶马上遭来一记敲头,疼死人了!
闷哼一声,委屈地张着骨碌碌的眼珠子。“他奶奶的,小姐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下流的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下流的念头!呸,小姐是千金之躯,你是什么玩意儿?凭你也配得上吗?可别妄想染指咱家小姐,连想也不行!”赵老板连珠炮似的,不嫌多的口水全往他毫无防备的脸上喷洒,害他想抹掉又不敢抹。
没有呀!他只是想问他有没有见过小姐的模样罢了。
原来笑起来像弥勒佛的赵老板,凶起来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山大盗,只差手中没拿把砍人的大刀,脸上少了个疤,而且骂起人来,像顺口溜似的!他在心底这么想着,却不敢真的说出口,怕又是一记敲头。
“我没气,你别害怕。”心知是自己皱眉的样子引人误会,锺灵温柔地扬起浅笑。
出门时,她不喜引人注目,更不爱敲锣打鼓似的声张,身旁总只让嬷嬷跟着,又选比较没人走的小径。一思及此,怒气攀升,又瞪了尉非一眼。
“怎么不让咱们进去呢?难道要让小姐站在外头站一辈子?”无视锺灵的瞪视,尉非调侃了小夥子两句。
“是是是,小姐快请进来。”侧过身,跟跟跄跄地恭迎着锺灵进门。
“尉非,没事时你就别多话,别自做聪明。”忍着怒意,锺灵沉声地对着走在她右后方的尉非道。
“小姐怪尉非多话,那尉非便不说了。”服从地闭上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只是眼底那抹似有似无的兴味透露了些许讯息。
小夥子匆匆忙忙地奔到前厅,在忙着招呼客人的赵老边耳边说了几句。“这儿你愿着,可别给我搞出一丁点的小闪失来,否则唯你是问。”匆匆交代几句,赵老板掀开阻隔前厅与后头内室的帘布,热呼呼地朝着锺灵堆满笑。
“小姐,今日怎么抽了空来绣坊走一趟?老爷和夫人好吗?”从柜子拿出茶叶,俐落地倒了些在茶壶内,注入开水,沿着盘缘走上一圈,再重新倒入新的开水,在锺灵的眼前摆了个小杯子,澄黄的茶水缓缓地将小杯子装了八分满。
泡壶好茶是赵老板的闲情逸致,尤其那淡淡的烟雾袅袅上升,飘着茶香,甚是迷人。
“爹、娘他们老人家都安好,我今儿个来,是要跟你介绍个人。”招了招手,示意尉非走上前。“福伯有事返乡,掌管帐册的事儿便由尉非来顶替。”锺灵顿了顿,似乎在等着什么。
怎没反应?锺灵偏过头,有些不快地睇着尉非,等着,他开口。
等了等,尉非还是紧闭着双唇,一脸恭敬地杵着。赵老板不明所以为何停顿了谈话,突如其来的沉默伴随着尴尬气氛,执着杯子的手不知是要凑进嘴巴,还是干脆将它放下,一只手在半空中踟蹰着。
“尉非,为何不向赵老板问安?”冷冷说着,锺灵难得起板起了脸。
一旁的赵老板有此薇微得诧异,虽说小姐很少来绣坊,倒是他比较常去锺家跟老爷商讨生意上的事儿,不过,老爷都会让小姐在旁看着,时时小姐也会提出适切的答案,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据他亲眼所见,小姐对人总是和颜悦色的,从没见过她跟哪个人冷着声说话,不给脸色看的,就连下人做错了事,她也舍不得骂,总是笑笑的要他们不要紧张,还不嫌卑微地帮他们收拾善后,有时他猜想,小姐体内是不是少了会生气这条筋。
可,方才他可没瞎了眼,没瞧见小姐那显而易见的怒气,天底下竟有人能惹得小姐生气,他不禁对那人另眼相看,仔细地端详起尉非。
“小姐不是吩咐尉非别多话,尉非怕一时又让小姐不悦,才不敢轻言开口说话,何况,小姐没说,只唤尉非上前来,尉非不像小姐那般聪明,实不知此时此地该说什么才好。”一脸无辜,字句里似乎都将错推诿到锺灵身上。
哼,这尉非分明是存心搞鬼!在“观云楼”与她争锋相对,现下,却佯装一副书凯的模样,明知动了怒的自己会显得小题大做了些,但,一见尉非那挂在唇边刺眼的笑,怒意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赵老板,真对不住你,这尉非着实粗鄙了点,不懂这大户人家的文缛节,你可别在意。”打蛇随棍上,反将他一军。
嘿,姑娘的爪子伸出来了,得小心点!尉非含笑的眼瞳展现着连他也不自知的炯炯火光,心正以从未有的怦然而剧烈跳动着。
“不,怎会,我瞧这尉非一表人材,假以时日,定是个人材,不过,还是需要小姐点石成金才行呀。”赵老板知情况诡异,忙不迭说好话,热络热络气氛。
瞧了一眼手忙脚乱的赵老板,锺灵这才惊觉自己失了态,竟在他人面前说了讽刺的话,竟笨得让尉非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不知不觉中让他牵动自己的思绪。
吸了口气,沉淀在心中乱窜的怒意,锺灵缓了神色,瞬间恢复正经。“赵老板,日后绣坊里的帐册就由尉非管,但,别以为尉非是新来的便可敷衍了事,这帐册我每日还是会过目一遍,要是让我瞧出了点蛛丝马迹,这每月派人送来的上等茶叶我便要扣下来。”
软硬并施,有赏亦有罚,一向是她做事的原则。
“小姐还不了解我的性子吗?说一不二,小姐可别把我唯一的兴趣给抹煞掉了!”赵老板佯装求饶地哭丧着脸,心底其实也明了小姐嘴上虽这么说,但说笑的成份却较大。
啊!可惜!爪子这么快就收回去了,他还没瞧够姑娘那气煞的俏模样,比起她现在一本正经的模样,他还是爱看那双邃的黑眸染上一层金色的火焰而且还是由他引起的。尉非俊挺的脸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放心,那扣下来的茶叶我会代你好生品尝一番,绝不会浪费掉。”浅浅地勾起唇角,锺灵有意捉弄赵老板。
若不故做无事地与赵老板谈笑自如,让自个儿的注意力全放在赵老板身上,以忽略身侧所直射而来的灼热视线让她身子陡地一颤,心跳乱了起来,恐怕她就会狼狈地不知所措,而再失了态。
她不知道尉非的目光为何那样紧锁住她不放,她也没那份兴趣去弄懂,总之,她讨厌那种近乎要将她看透的锐利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肆无忌惮,穿刺面具下的她,彷佛她十几年来的秘密就要被识破了!
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尉非。
一思及尉非戳破她的假相后,会以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不知为何,那感觉比让一般人知道后还来得让她害怕。
怕什么?她不清楚,下意识里,只想尽快挣脱那缠绕在她身上的视线,抖落那从背脊凉上颈项莫名竖起的疙瘩。
“赵老板,今日就到这儿,偶尔我会来绣坊瞧瞧,若你不忙时,就来府里与爹爹对弈一番,想必爹爹会很高兴的。”锺灵一脸镇定,内心却急欲逃离绣坊,逃回她自个儿的合楼内,不想再与尉非有多牵扯。
“是,我定会拎着两袋茶叶与老爷不眠不休地把‘酒’言欢。”赵老板哈哈笑着,起身奉送锺灵离去。
乍然,咚咚咚地,小夥子从前厅慌忙地跑进内室。“赵老板,有位客倌要买挂幛,我不知放在哪,找也找不着。”
“吱,你这小子,那么大一片的挂幛怎么会找不到?肯定是你眼珠子看过了,心却跳过了,真没记性!”半年了,还记不住东西放哪,他真想刨开那脑袋瓜子看看究竟装了什么糊水。
“赵老板,你去忙你的吧,别让客人等太久,就让这小夥子送我就行了。”挥挥手,要赵老板不用顾忌她。
“嗯。”心系于前厅的情况,赵老板点了个头,便忙着生意去了。
“小姐!”小夥子一脸不安又腼腆地说了两个字,就被人中途截断。
“去帮赵老板吧,这绣坊我来过好几了,不用人送了,好好努力工作的话,赵老板不会亏待你的。”锺灵笑笑地拒绝,话语一歇,便迳自回身离去。
一瞬间,小夥子的心全教锺灵那一笑摄去了魂魄,小姐虽不是那种美如天仙、容月貌、倾城无双、绝艳脱俗、冰清玉洁等等,还有什么死人见了直从棺材回魂到阳间的一等一美人,可,莫名地,就是那么吸引人的目光。
而且,他只是个小小的跑腿,何曾有幸能见上小姐的面,还能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小姐待他却是亲切又有礼,完全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
啊――即便要他一辈子在小姐脚下做牛做马,他也甘愿!从这一刻,锺灵的影子在小夥子的心里烙下了倾慕之心。
尉非冷眼斜睇着小夥子那如梦似幻般的幸福神情,心底突然窜上一股异样的情怀,连想也没想,脚轻轻地一扫,毫无防备的小夥子随即被捆倒在地,门面硬生生地直扑可能会敲破人脑袋的地板,眼冒数颗金星,一个也抓不着,而脑子根本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等到回过神,摇了摇脑袋,人已走远,凶手也被逃走了。
候在外头的软轿已然被抬起,却迟迟迟未启程,只为了等一个人。
端坐在软轿内的锺灵不耐烦地掀开方形窗框上的布幔,双眼直盯着绣坊的后门。奇怪了!这尉非是在干什么?明明就瞥见他跟在自己身后,怎么还不见他出来?
脚一蹬,才正要下轿察看,人就不疾不徐地穿过小庭院,面无表情地撩起长衫的下摆,跨越后门的门槛。
不对劲!锺灵直觉尉非神情不对。“怎么了?”一问,才发现自己冲口而出。
尉非似乎没料到锺灵会如是问,以为几句的斥责是跑不掉,微怔了下,神色却在一刹那间恢复原来轻松自在的模样。
“小姐为何这么问?”眉毛挑了挑,口吻一如平常地带笑,似是有意地撇开话题。
有些惊讶,她竟能一眼看穿自己,就连他,也不明白此时捣乱心湖的烦躁究竟从何而来,是方才那小夥子的缘故?还是……
“大夥都在等你,只是问你被何事耽搁了?”无谓的神情,是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在乎。
她干么好心问他?听来就好像她挺在意他似的,果不其然,跟他在一起,自己不知哪里就会不对劲了起来,就像方才在赵老板面前失了态一般,她根本没对任何人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何况还语带嘲讽,一点也不像她。
开了个缝隙的心扉反射性地阉上,锺灵随后又补上了两句。“你若没事,咱们就回去了。”
轻扬手,轿夫咻地一把将软轿扛上肩头,放下布幔,明显地拉开与尉非的距离,也阻隔了尉非投射而来的眼神。
第四章
感觉轿子才晃了一下,锺灵便听见不远那道宏亮的吆喝声。“等等呀,锺姑娘……”
熟悉的年轻嗓子,锺灵知叫她的人是何人,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无奈地朝前头的轿夫说道:“停下来。”
“小姐,是段王府的小王爷。”嬷嬷见着了锁着眉的锺灵,护主之心油然而起。“小姐,要不咱们就假装耳根子被捂了起来,快快离去,想他也拿咱们没法子。”
“无妨,现下没让他追到,定会一路追回,要是再让娘瞧见,少不了又是一阵逼婚。”摇了摇头,锺灵步下软轿,望着那由远而近的小王爷。
身着雪白描金绣锦华服的年轻男子,兴奋地奔上前来,稚气的脸庞晕着红潮,挨近锺灵,闪闪摺光的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视心中朝思暮想的佳人,爱慕之情已是表露无遗。
第一见着锺灵,是因为在阿玛五十大寿时,额娘对于宫中绣师所制的感到厌烦,听人谈起锺家有个手艺不凡的绣师,心一动,便差人请锺家的绣师过府,替她缝制有名的“赭红石榴团夏袍”。
人说江南女子温柔多情又善解人意,而北方女子多是高大健美又不拘小节,但,锺灵却是介于两者之间,令人惊艳。
浓密适中的眉毛弯着漂亮的弧度,黑白分明的邃杏眼藏着慧黠,两眉间隐约透着些许英气,然却又带点难以察觉的忧邑之色,挺鼻及不点即红的朱唇却柔和了那股气势,一身淡黄衣衫映衬着象牙肤色,让她高挑却不嫌纤细的身子更加均匀协调,乌亮的黑发只用简单的璎珞斜插着,更显她的清丽。
刚柔并济,柔美中又见一份在女子身上少见的坚毅。
当下,他无法抑止自己内心的怦然心动,对她起了爱慕之心。
“幸好遇见了你,要不,我还要多跑一趟锺府。”漾着傻笑,段天慈喜孜孜地盯着锺灵。
“小王爷行色匆匆地找我有何事?”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淡淡地问道。
岂料,段天兹却不甚在意,自顾自地踏上前,热情地牵起她的手。“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城门那儿率先迎候,热闹的庆典已先开锣,我想找你一同去瞧瞧,咱们去吧。”
还没问过人家的意见,就要拉着人走,看来段天慈这位小王爷似乎娇生惯养了点,不懂得尊重他人。
其实不然,她知道这是因他性子率直使然,言行举止间没多细想,这样的人让人讨厌不起来,只是她无法接受他的心意,在还未造成伤害之前,还是与他保持距离。
段天慈看来功夫底子弱,但手劲倒是蛮大的,扯着她的手腕有些发疼,锺灵才要将手抽离,一旁之人已是暗中施力,以不伤害她的力道将她的手挣脱段天慈紧锢的手掌。
“小王爷,小姐还是待嫁之身,实不宜有如此蝓越之举,要是传出去,小姐的清白岂是要由小王爷来负起?”尉非不愠不火的轻描淡写,身子不着痕迹地插入两人间,刻意隔开段天慈亲昵的偎近。
“我愿意!”红着脸,段天慈一脸害羞地小声低语。
天呀!锺灵失笑地瞪着眼前尚不知情况严重的小王爷,有些哭笑不得,更有些无可奈何。
到底是见识太少,被人照料得太周到,性子不够沉稳,才会不顾后果地说出那种话来,要知,段王府乃是驾崩的上代先皇所亲自钦点授予王爷爵位,即便段王府的王爷已自朝廷退休下来,权势也非能与昔日相提并论。但,朝中之人还多是非常尊崇段王爷,如有不懂之事,总是会先询问段王爷的意见,或直接上门要求段王爷帮忙解决。
先不说身份有如云泥之别,单是小王爷是段王府唯―的子嗣,上头的姐姐多已嫁人,不久的将来,王爷这世袭位自然是落在段天慈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继承香火的重责大任。
锺灵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就这一点,她是万万不能!
“小王爷,婚嫁娶亲之事尚须高堂父母同意,小王爷轻意将话这么一出口,若是日后成不了,小姐却因小王爷,的一句儿戏话,断送了姻缘,这就非是小王爷说能弥补就能弥补之事了,还望小王爷知道其中的轻重关系才好。”尉非虽是对着段天慈说,心思却是被锺灵唇畔的那抹含着淡淡忧愁的苦笑猛地攫住。
玄武与白虎不用赘言,都是那种喜怒哀乐非常分明之人,心底总是藏不住秘密,想说什么就说,虽说两人看来剧情似乎交恶,那却是他们对对方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可以说是没有,在他们相识之后,他从未见过两人有过任何忧伤的表情,就连朱雀,亦不见一丝刻的愁闷在。
直至此刻,他方知晓一个人的笑足以令人动容,足以让人陷其中,清楚地感受到那笑中隐藏的无限幽幽愁绪,瞬间,他怔仲住了。
下一刻,两道浓眉却紧紧地赞起,不知怎地,他宁愿看她生气的模样,也不愿瞧见她一脸的忧愁,心似乎同时被揪紧般地微微刺痛着。尉非摇了摇头,想甩掉那突如其来的莫名思绪,在心底告诫自己,任务完成后,他就要离开锺家,这段期间,只是他游戏的一部份罢了,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罢了!
闻言,段天慈脸上的红潮泛滥得更凶,但,却是因尉非的话让他起了羞愧之心,无法反驳,虽想多握住锺灵那温腻的手一会,但自幼被教导严守礼教的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将手垂在身侧。
“锺姑娘,天慈非是有意,盼你勿见怪。”怯怯不安地低着头嗫嚅道。
“小王爷乃是性情中人,此举并非存有恶意,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小王爷虽无心,看在他人眼中却是有意,实在难堵悠悠众口。”轻轻柔柔的,锺灵微微一笑,未有一丝不悦。
“是,锺姑娘教训的是,天慈会记在心中。”见佳人并未责怪自己的唐突,段天慈又笑了起来,一脸期待地问道:“那你能不能陪我到城门那儿呢?额娘原是不让我出门,但,一听到天慈是要来找你做陪,额娘还笑着鼓励我,要我好生招待你,看来我额娘很喜欢你呢,你就看在我一生难得出门,又还未见识过庆典的份上,答应了吧!”双手合十,可怜兮兮的,企图博取锺灵的同情心。
在心底叹了口气,锺灵敌不过段天慈那苦苦哀求的模样,思忖,反正只是去瞧瞧庆典,只要自己在言行举止上保持些距离,不再让他有其他的期待即可。
“嬷嬷,你与轿夫先回去,告诉爹一声,但,千万别让娘知晓。”
“是,小姐可要自个儿注意安全。”没反对,是因为她相信小姐自有分寸。
在嬷嬷的一声令下,轿夫再度扛起软轿,只是里头并没有人,一摇一晃地回到锺府。
“锺姑娘,你的随从亦要跟着咱们去吗?”希望不是,因为他只想与他的心上人单独在一起――虽然身后有一班侍从,可,那是自己人,无妨。
“嗯,小王爷不会介意吧?”没多细想为何只将尉非留下,锺灵下意识地点了点螓首。
“如果锺姑娘是害怕危险,天慈身后之人就足以保护咱们两人的安危了。”
“非也,小的叫尉非,并非是随从,而是在锺府掌帐务的。”勾着笑,尉非抱拳做揖。“出门时,锺老爷千万嘱咐尉非,要好生待在小姐身旁,尉非相信小王爷的侍从能担起安全的责任,只是命令不可违,尉非听命于锺老爷,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小姐,以免发生任何意外之事,请小王爷体恤尉非的不得已。”
“这――好吧。”段天慈勉为其难地点头答应。不打紧,反正日后还有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也免让佳人觉得自己太过急躁。
松了口气,锺灵还真怕自己会说不过这位过份热情的小王爷,姑且不论尉非这番话是真是假,她还是谢谢他。
对于锺灵投给他感激的一个眼神,尉非不置可否,然眼底却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光芒。
由成千上万甘黄菊及木香菊缀饰的城门,以及满城逢秋绽放的菊,汇集了一季秋妍随风娉婷,风姿绰约,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商店贩卖新酒,市人争饮新酒如石榴、梨、葡萄、弄色枨橘等等,吆喝声此起彼落,划酒令不绝于耳,人潮更是络绎不绝。
想是今年大夥过了个好年,收成有佳,才会携家带眷、呼朋引伴地来看庆典。
锣鼓喧天,围观的民众纷纷争看游行的对伍,锺灵挤在汹涌的人群里,连看也看不见,脚丫子还被人踏了不知多有少,摩肩擦踵的拥挤,让她有些呼吸不适。
“啊!”脚下又被踩了一下,锺灵受不住地吃痛一声,稍微弯低身子揉揉了被踩痛的脚趾。
这么多人,还是别看了!心才这么想,抬起眸正要叫住前头的小王爷,谁知,却是许多个陌生的背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小王爷?”扬声高喊,锺灵环视四周,依然不见段天慈的身影,定是让人群给冲散了。
突然间――
后方一阵骚动,人潮在瞬间涌上前,锺灵毫无防备,硬是被推挤跌落地面,然而不断涌上来的人潮让她连站起的时间也没有,眼看就要被人践踏而过――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及时将她拉起,顿时,她撞上了一堵厚实的胸膛,来人将她安整地置在双臂中,免于人群拥挤不堪的困境。
“没事吧?”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嗓子自她的头顶响起,尉非边问,边将两人带离如旋风般的人潮中心。
“没,只是――唔!”方才还不觉得很痛,可,这么一走,刺痛便从脚趾传上背脊,直达她的神经末端,忍不住将脚微抬起,左侧却让人撞了一下,重心不稳,险些又要跌倒,幸好尉非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揽过来。
“怎么了?哪儿疼?”尉非瞧见锺灵脸上的痛苦,彷若感同身受,虽克制自己镇定,然压抑不住的关切之意从眼底不自觉地流泄出来。
“脚!我的脚好像被马车的轮子辗过似的疼痛难当,看是快站不住脚了。”锺灵还有心情地说笑。
闻言,尉非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抿着唇,似乎在想着什么,最后,下定了决心将锺灵打横抱起,身形俐落地穿越不停纷至杳来的人们。
“等等!小王爷人不知在哪里,说不定他正在找咱们两人,咱们不能随意离开这儿,免得让他寻不到人而心急。”吓了一跳,锺灵没料到尉非会将自己抱起,身子无端地一颤。
忙不迭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尉非的怀抱,随即又忆起小王爷,挣扎得更是厉害。
“小王爷已非小孩子,再说还有一班侍从跟着他,若他见不到咱们,也会差人回去锺府询问,那时,咱们就已回府了。”不知是为了锺灵脚痛还想下来,还是心底仍惦记着段天慈的缘故,尉非冷着一张俊脸,语调也跟着阴沉起来。
“那你放我下来,我可以慢慢走回去。”其实,脚趾几近是痛到麻痹了,只是男女有别,何况她不想与他那么靠近,那会让她感到莫名的惊慌,以及一股她也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
明显地顿了一下,不知为何,尉非的脸色更难看了。“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尉非将小姐放下便是了。”缓缓将她放下,双手拘谨地垂在两旁,冷眼斜睨着她一脸吃力地扶着墙壁,勉强地让自己站着。
在心底冷哼一声,明明就痛得厉害,还非要倔强地坚守礼数。
他知道他自己在气,只是这气来得莫名其妙,来得毫无预警,尤其是见到锺灵宁愿让自己这样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他出手帮忙时,心底的无名火霍地燃起,急欲破口喝骂的冲动令他握紧拳头来克制。
在这一刻,他的情绪从没有如此剧烈的起伏波动过,就同白虎形容的,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谁也摸不准他在想什么,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在遇见锺灵后似乎有了改变,心底在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某种异样的牵引,他隐约察觉到,却无法制止接下来的演变。
他是青龙!是那个吊儿郎当、狂妄不羁的青龙!而不是现在只为了锺灵一个举动就皱下眉头,也不是那个在瞧见编坊小夥子以爱慕的眼神紧盯着锺灵时,体内无端地烦躁起来的人!
“嗯!”锺灵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巷里,挨着墙壁,在突起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不用脱鞋她也知道自己的脚趾肯定是肿得像颗栗子一般大了,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答应段天慈的要求,连庆典的一眼都还没瞧上,就无端受池鱼之殃。
脚趾传来阵阵的刺痛让锺灵再度低喘了一声,她怀疑她这样子怎么走得回去?说不定回到家后,已是夜幕低垂之时了。
愈是刻意忽视,愈是不能不注意。尉非硬是寒着脸不去看,耳畔却传来一声细微忍着痛苦的闷哼,心猛地抽搐,脑子还没想到,身子却已先做出举动来。
单膝跪下,如虔诚的臣子般,小心翼翼地将锺灵受伤的右脚举到自己的膝盖上,在她还未能来得及阻挡之前,就已迳自脱下她的鞋子,不顾她的惊呼,轻轻地将绣着白梅――坚毅却美丽――的棉袜解下来。
象牙白的莲足出现在他的眼前,似乎比其他女孩子大了些,但,放在他的手掌心上,却是可以轻易地将它包覆住,有一瞬间,尉非失了神,但随即又敛起了神色。
“尉非,你在做什么?”无法克制的羞惭跑上了锺灵的双颊,如此暧昧行为,怕不会让人误会了他们俩人的关系。
“别动!小姐若想自己走回去的话就别动。”以不容抗拒的姿态命令,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红瓶子,拔出塞子,在手指倒了一些膏状的白色物体。
“这是治外伤用的膏药,应是有用,忍着点。”随意解释了两、主句,尉非便低下头,专心地将那抹在锺灵已然肿起并出现明显瘀血的脚趾上按摩起来,不重不轻,慢慢的。
虽说尉非的力道已经减轻许多,但,对锺灵来说,一个细微的压迫都能让她痛得紧咬牙关,以免发出呻吟,何况是在上头那样磨来蹭去的。
不是没瞧见锺灵痛苦的神色,尉非的黑瞳不自觉地泛着一抹淡不可见的疼惜,修长的手指刻意地如爱抚恋人那般的轻柔,细细地按摩着。
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脚趾传来,瞬间缓和了疼痛的地方,肿胀的脚趾也逐渐消肿。锺灵的双颊依旧是红的,眉梢点上了羞赧的颜色,为了让自己看来无动于衷,一双眼睛瞟来瞟去,倏地,她的注意力被尉非那半垂的眼睫毛吸引住。
虽不长却很浓密,或许比女孩家还要更多,浓密的睫毛安静地盖住下方的眸子,也隐藏了那双眸子里的闪烁精光,锺灵看得痴了。
蓦地,睫毛眨动了两下,还来不及收回视线,就已撞上尉非那双不可测的黑瞳,心脏同时抽动一下,彷若有某样东西失落,无暇顾及那抹异样,被人当场捉到的困窘让她狼狈地撇过头闪躲。
“小姐的脚还会疼吗?”扯动唇角,尉非的嘴角拉起了一道邪笑,此时,他已恢复原来的模样,称职地扮演他该做好的角色。
站了起来,锺灵走了两三步,发现已不那么疼了。“不,不会疼了。”
“那咱们也应该回府了,免得老爷担心。”完全一副下人的口吻。
但,不知何故,锺灵却无法将他当下人看待了,许是因为这事儿,或是他那身不属于下人的气势所致。
“谢谢你,尉非。”经过他的身侧时,锺灵轻声地道了声谢后,举步往锺府的方向回去。
抬起了眉,尉非瞅紧眼前那身背影,突然在自个儿身上嗅到了股淡淡的桂香,心念一转,想起方才抱起了锺灵,在她身上似乎也闻到了这抹桂香,原来是从她身上沾染过来的呀!
无意识地,这股香味窜进入尉非心底某个角落,包围住了它;也钻进了他体内的血液,一点一点地融化在其中,让热度瞬间提升。
月上树梢,鸟栖枝头,一道人影落在浓密的枝楹中,树叶挡住了面貌,就连月光也照不进那隐密的树荫里,只依稀见着在黑暗中特别闪亮、特别犀利的黑眸,错觉间,宛若一潭湖水般的沉澈。
直到月已高挂在点缀着星光的穹空,万籁俱寂,悄然无声,人影自树上飞纵而下,月光洒落在他的身上,却是尉非!
他来锺府已有十五天,在前十天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下人,白天,他是个尽忠职守的下人,夜晚,他却换了个模样,变成了个偷儿。
然,他几乎是找遍了锺府上上下下任何一,却不见一丝织谱的踪影,就连一本相像的本子也找不到,虽说几乎,但是还有两他还未寻过,那就是锺灵的闺房及她工作时的绣房。
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锺府的佣人,是否曾听过织谱这两个字,或是曾见过,谁知,所有的人都摇头,即是在锺家待了许多年的福伯也不曾听闻,令他不禁怀疑,姚员外想要的织谱真有存在吗?抑或只是他胡诌的?
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是在锺家小姐那儿,而且也只剩她那儿还未找过。
锺灵的闺房与编房均落在离主院较远的东南侧,且明显地与其他楼区隔开,而是自成一格,平日,她很少踏出这两个地方,下人间,就属嬷嬷与她最亲近,他只是个刚进门的下人,怎么有机会见上她一面!
在最初,对于锺灵的面貌都是从下人的口中听来的,是以,在脑中描绘的是一张跟他看过各式美女的容貌相差无几,没有什么特别之――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直到近日,福伯返乡,幸运地被温总管拔擢顶替福伯掌管帐册的工作,他也才有机会一见她的庐山真面目。
见着了面,才知道所有的描述全比不上心底乍见时的惊诧。
他虽不像白虎成天在女人堆中打滚,但也算见识过不少女人,但,他从未见过像锺灵这般特别的人!
温婉中带份英气,柔美中夹着刚强,鼻梁挺直,就像她一直挺着背脊,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眉目间依稀透着少见的英挺,举手投足间,不似女子纤弱无骨、摇曳生姿,却是别有一番风格,就连个子也比寻常女子还高上个几寸,他不需垂着头就能瞧见她的双眼。
不讳言,她的外貌着实在他心中留下了刻的印象,但,最挑起他兴味的是,在“观云楼”她那伶牙俐嘴的模样,教他差点忘了下人该有的身份而露了马脚。
头一回,有人竟能说得让他差点哑口无言;头一,他对某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兴趣,想一窥面貌之下究竟是否真如外表所表现出来的一致。
不负他所望,在瞧见她生气的模样时,竟带给他无比的乐趣,而他也享受着两人争锋相对时的兴奋,期待再见到她因怒意而晶亮的眸子。
但,在前三日,也就是去编坊的那天,情况似乎开始变了。
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变了,可他知道,罪魁祸首却是锺灵!全是因为她,他才会变得如此怪异,在瞧见她那象牙白的莲足时,竟然心生遐念;在瞧见绣坊的小夥子对她露出爱慕的眼神时,内心衍生了一种近似于厌恶又像妒嫉的复杂情绪。
不!他可不会承认他在吃那小夥子的醋!他可不会承认这种丢人的事!
只是,让锺灵扰乱了他的理智,而几乎忘了任务这档事他倒愿意承认,或许他不该太过沉溺在与她的游戏当中,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或是……
然而,他自问,说抽身就能马上离开吗?答案是……不确定吧!不知不觉中,他好似染上了一种瘾,恋上了与她相时所带给他的不同感受。
逐着月光而去,尉非来到了锺灵的院子,一眼便知的绣房与闺房并排而立,外头的庭园只有一座亭子,里头也只摆了一张石桌,几张圆凳,除此之外,再无任何东西。
没想到竟是如此简朴,他以为女孩子家爱拈意草,或是爱戏水,会在庭院里种了草草,会辟了个人工湖,湖里还养上几株荷,赏心悦目的,不是吗?
忽地,一抹光亮攫住了他的目光,尉非寻着光亮,轻手轻脚地走到亭子内,步上前,原来是一把悬挂在亭子梁柱的剑柄所反射出的亮光。
轻轻抽出,顿时闪耀的光芒自剑身上发出,是把好剑,而且还有在用,只是这儿只有锺灵一人居住,莫非这把剑是她在用?
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愈是了解她,愈发现更多的惊奇。千金小姐竟会使剑,他倒很想瞧瞧看会是怎生的模样?如凌波仙子般飘逸绝尘?抑或是如江湖侠女般英姿勃发?
拾阶而上,门扉是关上的,只是这窗棂却不小心开了个缝,尉非一钻而入,伸手不见五指,静立了半晌,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尉非开始打量这房间。
一整排的书柜,挂了几幅行书当做摆饰,书案上还有摊到一半的书本,文房四宝一样不缺,要不是他早知道这儿是锺灵的房间,他还真以为自己闯进一名男子的房间了。
往右走去,里头还有间内室,原来是将一间大房间隔成了书房和卧房,尉非熟练地将书柜上的书拿起来察看,又将下方的柜子抽出检查,连书柜上头也不放过,却连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
脑子一闪,将行书翻过,察看有无机关,令他失望的什么也没有。他所能想到的地方都找过了,莫是她将织谱藏在身旁?
走进卧房,令人惊讶的是,床上并没有人!尉非快速地摸索了一遍,枕头下、床铺下,仍旧一无所获,那就只剩下编房了。
只是她人不在卧房,会跑到哪儿睡了?这答案在他推开未上锁,瞧见全身毫无防备地趴在桌上睡的人影时自动揭晓。
看她编到一半的绣品,那猫只绣了一对圆滚滚的猫眼珠,手上还握着针线,就不怕睡梦中戳到自己吗?看着她,尉非忍不住莞尔。
沉睡中的她,有点像小孩子,看起来更加柔和,彷若受到蛊惑,尉非轻步走到她的身侧,细细端详起那面容,瞧见那形状漂亮的双唇半启着,右手下意识地探前,怕弄醒她地轻轻滑过,登时,一股骚动自体内蔓延。
他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扯了扯唇角,有些犹豫,更有太多的抗拒。
忽地,眼角瞄到她的左手心上一条条的伤痕,大小不一,有新的伤口,也有旧伤口留下的淡淡疤痕。
心思一转,许是刺绣时不小心留下的,只是,她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笨拙到不小心刺到自己的手?心底泛过一丝心疼、不舍,不知怎地,胸口泛滥了某种悸动,令他忍不住想将她紧抱在怀中!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吓到的尉非,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这时,锺灵的身子动了一下,外衣顿时从背上悄然滑落,单薄衣衫让人禁不住担心,是否会着了凉?
弯身拾起外衣,跨出脚步,尉非正要帮她套上之际,黑眸视到了从衣衫露出的一小截象牙颈背,在月光穿透窗棂照射下来,发出了淡淡的温润光泽,彷若丝绸般的触感,诱魅人心。
自下腹传来的灼热感唤回了尉非已然迷乱的理智,然,体内的火却是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沸腾的血液似乎正在呐喊……呐喊着,他想要她?
几乎是狼狈的,尉非敏捷地将外衣覆在锺灵身上,将寻找织谱的任务抛在脑后,倏地转身,在月色中落荒而逃。
第五章
大红的帕子如此显眼,大大的摊在眼前,教人想不去注意都不行,锺灵头痛地死盯着那张帖子,真希望方才没让下人拿来,而是中途不小心掉落在别,再也找不到该有多好!
该如何是好?要回绝吗?还是赴约?陷入沉思的她,并没有听见后方传来的脚步声,就连人已站在她身后了,还是没能回过神。
“灵儿?你在看什么?”锺夫人好奇地问道。
“――娘?”倏然回神的锺灵慌乱地阉上帖子,一脸惊喜地转向锺夫人。“娘,怎么今儿个想到孩子这儿来了?身子好点了吗?”平日,都是她到娘那儿问安,娘因身子弱,走没几步就会觉得身子不适了。
“嗯,多亏刘师傅,娘最近身子比起从前是好太多了。”锺夫人笑吟吟地坐下来。“娘看今儿个天气不错,又想到好久没自个儿走来灵儿的房间瞧瞧了,想看看能不能自己走来,顺便瞧瞧你。”
“娘,还是要让佣人陪着,别太勉强了,娘的身子若要完全好,不是一两天就成的事,娘应该要好好休养才是。”
“娘会量力而为的,只不过太久没出来走走,何况刘师傅也鼓励娘多走动走动,以免骨头松了,想走也不行了。对了,方才你在看什么?专心到娘走到你身后了还没察觉!”
啊!才想含混过去,没想到娘又提起了。“没什么,只是个不重要的东西罢了。”锺灵言简意赅,意图敷衍了事。
“不重要?要是不重要,怎会让你看得出神?”一听就大有问题,锺夫人趁其不备,一把将那帖子抢在手中。
“娘!”没想到娘的手脚那么快,她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娘就已经将那帖子翻开,读起里头的内容了。
“段王府的福晋邀你今晚的中秋夜过府赏月?这事你怎么没让娘知道,还想骗娘说什么不重要的事!”锺夫人蹙起两道柳眉,轻声斥责。
事情的起因还不是因为那天段天慈邀她去城门那儿瞧庆典,没想到没见着,还负伤回来,段王府的福晋知晓后,忙不迭地派人送礼陪不是,过了两天,又派人送帖子过来,说是要亲自当面跟她道歉,特地邀她到段王府一叙,共同赏月。
“本想这小王爷性子还不够稳重,竟让你跛着脚回来,娘原本对他的好印象顿时减了许多。不过,福晋这么有心,慎重其事地让人送帖子邀你过府聊聊,完全没有瞧不起咱们的意思,想是个气度宽宏的女子!”
“这样的母亲教出来的孩子应是不错,或许这小王爷磨练个几年,就能成为有担富的好王爷,娘这样想来,灵儿与小王爷倒不失为一对金童玉女呢。”锺夫人迳自说着。
“娘――!您在说什么呀?”闻言,锺灵简直是哭笑不得地瞪着锺夫人。
“娘这样想不对吗?那小王爷不是对你有意思吗?加上福晋不是很喜欢你?明眼人一瞧,也知道他们有意让灵儿你做段王府的少福晋,娘最希望你能嫁个如意郎君,这段王府不论哪方面都比咱们锺家还好,人家不嫌弃咱们已是偷笑了,何况人家还想让你当他们的媳妇儿,咱们应该好好把握机会!”
愈说愈离谱了,方才真该一把火烧了那张帖子的。瞧娘说得口沫横飞,让人怀疑这亲事她说了便算,完全不顾段王府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娘!说不定福晋并没有那种意思,您别想得这么好,再说,我对段天慈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呀!”就算有,她也万万不可能会“嫁”给他。
“感情之事可以慢慢培养的,娘和你爹还不是只见了一面,就定了亲,我看这小王爷人品不错,肯定会好好待你的。”
“娘,对于段天慈,孩儿只拿他当弟弟看待,我们两人是绝对不可能!”锺灵一脸坚决地驳回,急欲打破锺夫人的幻想。
看出了锺灵不是玩笑的神情,锺夫人叹了口气。“总之,娘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灵儿好,既然你不喜欢小王爷,娘也不勉强你,只是福晋约你至段王府这事可不能混为一谈,人家礼数都已到了,要是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
“嗯?”还在犹豫,因为她怕一去,又会让段天慈误会自己对他有意。
“你就去吧!中秋佳夜,娘和你爹正好可以两个人步上楼顶,一起赏月。”锺夫人一脸害羞样。
“原来娘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莫怪直叫孩儿去赴约,没了我在一旁碍眼,您和爹就可以单独相,好不快乐!”锺灵打趣地笑道。
“呵呵呵,你知道就好。”锺夫人笑得如小女孩子般的可人。
从未见过娘笑得那般开怀,锺灵终是答应了。“是,孩儿会闪得远远的。”
“啊!糟了,你爹才差人来说,等会要拿东西给我瞧瞧,娘一时忘了,跑来你这儿。”锺夫人急忙地撩起裙摆,起身就要走了。
突地,像是想到了什么,锺夫人又转过头来。“灵儿,要是有心仪之人,可要让娘知道究竟是谁那么厉害,能打动了灵儿的心!”
“娘,您还不快去,爹一定等得心急如焚了。”勾着浅笑,催促锺夫人。
就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愈行愈远,锺灵却是沉了脸,不知为何娘说到心仪之人时,脑海蓦地掠过一抹身影,而身影的主人不是尉非,却是谁!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孤。
北宋 晏殊 中秋月
嫦娥奔月的传说流传已久,时光轮转,人们几乎要忘了嫦娥为何要奔月,忘了嫦娥被留在冷清的月宫里是何等的寂寞。
划破寂静的缤纷火腾上蓝黑的天空,差一点就能传到月宫上的嫦娥那儿,让她知道世人正庆祝着她服下不死药而毅然奔月的那一天。不知看在嫦娥的眼底,究竟有何感触?
“尉非,灵儿就让你看着了,可别再让她受伤回来了。”锺老爷牵着夫人的手,笑盈盈地看着锺灵坐上段王府派来的轿子。
对于尉非,他是愈来愈感到满意,不仅把绣坊的帐册写得有条有理,让人一目了然,而且还将以前福怕不小心遗漏下来的帐款问题一一解决,他的眼光果真没错。
“是的,尉非会小心。”勾着完美的笑,尉非尽力扮演好角色。
轿夫齐吆喝一声,稳固地将轿子顶在肩膀上,缓缓地朝段王府的方向而去。
虽说轿里舒适,但,对锺灵来说,她宁愿自个儿用双脚走路,只是碍于身份,她只能端坐在轿子里,彷若大家闺秀似的,禁不得一丁点的苦行。
微风凉爽,拂开了窗框上的布幔,锺灵瞧见了尉非面无表情的侧脸,似乎在想着什么不悦的事情,以致于浓眉紧紧地锁住。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去段王府的话,就回去吧!就告诉爹是我的意思,爹就不会责怪你了。”锺灵幽幽地说道,语调里藏着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失落。
原本每天要让她看过一遍的帐本都是由他亲自送来的,在她翻阅帐本察看时,他总是安静地待在一旁,两人虽没有交谈,但,一股特别祥和的感觉却是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彷佛烦躁的心瞬间就能得到平静似的。
或许是自从他治好了她的脚伤,她对他的观感在不知不觉中改了。
然而,直到近日,帐册却变由下人拿给她,等她看完,再拿回去交给尉非时,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在躲着她,不知道原因,只是他躲避她的模样让她心底有些揪痛。
呵呵!她在想什么,她又不是真正的“女子”,怎会为个男人患得患失?怎么可以呢?
见他不回答,锺灵又续道:“回去时,段王府的人自会送我回去,难得的中秋月,或许你有喜欢的姑娘家,趁这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好机会,跟她一同赏月去吧,不用陪我去段王府了。”锺灵以着她自认平静的口吻调侃,刻意忽略心底那一闪即纵的苦涩。
“……”尉非沉默不语,只是那眉头缓缓松了。
他知道锺灵在等他的回答,只是他想不出该如何说,一向能言善辩的青龙竟然也有哑口无言的一天!难道要他说,他没有喜欢的姑娘家;难道要他说,这几日,他的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她!
他躲着她,是因为见着了她,他就会想起她那让人悸动的颈背,接着身子就会窜起一股燥热,他可不想当众出糗。
他想了许多,终于摸清了他对她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终于看透了为何自己那么在意她,为何一开始就对她有兴趣,虽然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似乎是爱上了她!
难道就这么栽在她的手中?
微侧过头,正好将她沉思中的面容纳入眼底,不知为何,此刻的她看来有些无助、有些落寞,心中的骚动宜示着想将她拥入怀中,替她抹去眉间的忧愁,让她再露出生气时的俏模样。
嗯……或许爱上她这件事不是那么值得抗拒的事,更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通了以后,心情变得豁然开朗,唇角跟着上扬,眼底流露炯炯的光芒,那种势在必得的精光,没错,他青龙想要的东西从没要不到手,一旦让他认真了,他可是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耐心的。
至于织谱……他心中自有另一番打算。
“虽然尉非自认还长得一表人材,谈吐不俗,可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个姑娘家看上我,想是她们眼睛长到了头顶,我这样好的人竟也不入她们的眼,自然中秋月落得一人孤单。”苦着脸,状似委屈。
这一听也清楚是玩笑话,只是他那有趣的表情让锺灵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来。
第一!这是第一见到她的笑,彷若春风拂过心湖上,带起了一阵阵名叫心动的涟漪,而那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扯动了他心头上名叫依恋的弦。
怎么看都不腻!不论是生气的脸,或是方才的笑脸,都一点一滴地收进他的内心。
“嫦娥在月宫里看着,你可别乱说话,免得被惩罚!”或许是感染到了尉非轻松的情绪,锺灵一扫眉间的愁云,语带威吓地同他开起玩笑。
“怎么?尉非说得是实情,而且嫦娥见到找长得这样俊,定是不忍心惩罚尉非的。”挑着眉,噙着邪笑。
“你――真是自大!”
“不,这叫谦虚,尉非自幼在书上学到一句‘虚怀若谷’,喻人要如山谷般虚心,而尉非只说了自个儿面貌不凡这点,没再说别的,是以,不能算是自大。”摇了头,尉非义正言辞地反驳回去。
锺灵闻言,也忍不住要折服在他的利嘴下,嘴角漾着柔柔的笑意,双眸摺摺,煞是迷人。“你简直是强词夺理,说不过你了。”
皎洁的圆月高挂,圣洁般的光晕映照在两人脸上,谈笑的耳语声不断持续着,这一刻,牵绊两人间的某种东西缓缓松落了……
无远弗届的月光,照得白洋淀水天一色,好似浸没在一种透明的液体里,宽阔的湖面,银光耀眼,端坐在望湖楼上,放眼一望,赞叹不绝。
不愧是段王府,成群的粉黛,轻歌曼舞,成山的珍馐美味,四飘香,任是段王爷好大的面子,不少朝中之人捧着礼纷纷前来庆贺,把中秋夜弄得有声有色。
“怎么?东西不合胃口?还是觉得太吵了?”如沐煦风的轻柔嗓音带着关切之意询问还未动到一口的锺灵。
“不,多谢福晋的关心,东西很好吃,只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锺灵仓促地摇了摇头。
“嗯,对了,脚伤已经完全好了吗?不要紧吧?”
“已经不要紧了。”勾着浅笑,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搜寻某个人的身影。
“天慈那孩子真是的,做事总是毛毛躁躁的,幸亏你只是受个小伤,要是有个万一,看他怎么赔得起你们。”语毕,福晋还瞪了瞪斜坐在她们前方的段天慈。
就见段天慈浑然未察,一双黑瞳直勾勾地紧锁住锺灵,眼底迸射而出的不是那小心翼翼的爱慕,而是大胆灼热的情意。
锺灵敛下眼眸,佯装没看见,表面上与福晋有说有笑,心底却是惦记着另一个人,为什么没瞧见他呢?
就像心有灵犀似的,背后突然感到一股异常炽热的视线,回身,尉非那暗幽的黑眸如同白洋淀的湖面一般邃,一直跌、一直跌,几乎就要陷在其中,几乎就要端不过气来。
“灵儿呀,那儿正好有人在放鞭炮,看来好不漂亮的,反正这儿多是些朝中之人,说的也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既插不上话,坐久了也合,就让天慈带你去那儿瞧瞧吧。”福晋的话唤回了锺灵飘散的思绪。
双唇动了动,拒绝的话还来不及说,福晋就已然招手将段天慈叫过来。“天慈,你就带灵儿去那儿放鞭炮,只是,可得要小心点,知道吗?”
“是,孩儿会小心,谢谢额娘。”段天慈心知肚明,额娘是在帮他。
“灵儿,你就跟天慈去吧。”福晋含笑地将锺灵推向股天慈,挥挥手要他们赶快去。
得到额娘的鼓励,段天慈毫不避讳地将锺灵拉起,兴奋地拾阶而下,湖边已有许多人,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将一个个代表爱意的五彩火绽放在天空,以示真心。
“来,这个给你。”段天慈迳自将一个鞭炮塞在锺灵手上,自个儿则燃起火,将手中的鞭炮放出,登时,无数条七彩颜色的火,在五光十色里腾跃交织。
冷不防,段天兹心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锺灵。“锺姑娘,我……我很喜欢你。”
“我――”她要如何拒绝他,才不会伤了他,锺灵不知如何说出口,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这样的她,竟会让一个男子说喜欢她!
不知是看出了锺灵犹豫的脸色,段天慈俯身上前,急忙地又说道:“锺姑娘,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自从第一见到你,我日夜都梦着你,从教人让我这样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心里、脑海里都是你的倩影,你能不能……能不能也喜欢我?”
一股脑地将心中的爱意全倾泄出来,只期盼能得到一个结果。
锺灵地望着段天慈脸上的恋慕,终是要伤害他呀!“小王爷,灵儿自知并不适合你,日后你将会找到一位爱你至的姑娘,很抱歉辜负了你的一片情。”
“你连试都还没试,怎知会不适合我?”执拗的逼问。
“找只拿你当弟弟、朋友看待,这份友谊是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爱情的。”锺灵说得断绝,希望能一举斩断段天慈对她的痴念。
“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无法接受地低喃,随即,抬起头懊恼地锁住她的脸。“可是……我只喜欢你呀!”
“感情之事不能勉强,难道你要我假装爱上你吗?这样好吗?”见他如此固执,锺灵忍不住地冷着声道。
“不……”语带哽咽地猛摇头,段天兹心自知锺灵说得没错,他喜欢她,但,却也希望她也能真正的喜欢他,而非是虚情假意的,只不过……
要接受事实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当一颗真心付出时,那已是全然的不顾一切了,然而,佳人却是无情地将自己奉上的心推回,既已付出,又怎能轻易的收回。
“真的一丁点的机会也没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着。
“没有。”她是真的不可能跟他的,因为……
段天慈被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刷白了面容,黯淡了眼神。
“我不是说了,日后定会有位姑娘与你两情相悦,到时,你说不定早已忘了我。”锺灵柔着声安慰道。
天下痴情儿女何其多,但真正能厮守到白首的又有几人?段天慈爱上了她,注定是要失望了!而她又能爱上谁呢?有谁能让她爱呢?
突地,段天慈原本低低垂着头乍然抬起,眼底流露着一抹哀愁。“如果你不能喜欢我,那能不能让我吻你一下,只要一下,能够让我永远藏在心底?”
未等锺灵回答,段天慈捉起了她的手,俯下头,眼见双唇就要印上――
挣扎着,无奈双手被箝制住,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只是双手无法动,她可没忘了还有双脚可用。锺灵不动声色地抬起右腿,稍微使力,往段天兹心毫无防备的下盘扫去。
段天兹武功不甚好,哪来得及反应,身子一斜,就要往后倒去,双手也下意识地松开。
得到了自由,本是想让段天慈受个教训也好,但,继而想到,他是个被人捧在手心的小王爷,旁人奉承都来不及了,怎会不给他好脸色看!是以,他一时才无法接受她的拒绝。
何况,他又不是个恶人,错也只错在他不该喜欢上她啊!
神色一转,锺灵伸出了手,一把将差点就要狼狈摔倒的段天慈拉回。“如果你还珍惜咱们这段友谊,就不要再做出那样的举动了。”不该再留下来了,“我身子不适,想回府了,就请小王爷跟福晋说声抱歉,日后有机会再过府一叙了。”
话一落,锺灵转身就走,留下一脸懊悔又伤心的段天慈。
走至半途,锺灵才想起尉非还在那儿,旋过身,不期然却撞上一个人,两人身体几乎相贴,近到呼吸缠在一起,吓得锺灵连忙后退,就着洒落下来的月光,看清了来人。
笑语高扬的北京大街,两旁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灯火照亮整条街,与天上不停施放的光亮鞭炮相呼应着,令人有种置身在白昼的错觉。
菊的董善阵阵地弥漫在人来人往的何畔,小孩童真的嘻笑声引人忍不住也要跟着笑,从食坊上飘来的香味,使得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管不了冒着热气的食物会烫伤了舌头,大口大口爽快地吞入肚里。
挂着一个“酒”字的大红灯笼迎风摇摆,红着脸、晃着头的酒客仍是一杯接着一杯,间或宏如钟声的行酒令,间或豪迈的朗笑声。
而酒楼上,文人雅土边吟诗做对,边欣赏明月。
没有一个人不沉浸在欢乐至明朝的气氛里,就连陋巷里的贫穷人家,也都会典当衣物去购买新酒,来欢度中秋。
锺灵张着好奇的双眼不住地左顾右盼,以往的中秋夜,她都只跟爹娘一同赏月,鲜有机会到大街上的夜市一探究竟,今日,真可说是大开眼见了。
顾着欣赏接上的热闹景致,没注意到前头迎面而来的人。
“啊――对不住!”锺灵连忙地对着被她撞到的人低声道歉,为自己竟只为了看东西而分了神感到不好意思。
“这儿人多,小姐还是紧握住尉非的手,免得又走丢了。”视了眼锺灵微红的双颊,黑眸生动地问着,尉非愉悦地收在心底。
自个儿的左手瞬间被包围在厚实的掌心中,对方的热度缓缓地传递而来,好温暖,暖到她的心头热热的,身子也热了起来,就连耳根子也轰地一声涨红。
“不……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走丢。”说着,连忙就要将手抽出。
然而,尉非的手虽没有紧到让她感到痛,却也不至于能让她轻易抽寓。
“小姐不怕,可尉非怕自己个儿会走丢呀!”尉非勾着邪笑捉弄,随即又续道:“这夜市我看了许多遍,对我来说已不新奇,可对小姐却不是,小姐眼望着摊贩上的小玩意,心还要顾着身旁的人潮,这样根本就失了游玩的乐趣。尉非捉着小姐的手,帮你注意身旁的人,这样一来,小姐不就能尽情地看个够了!”
又是那样低沉瘅哑的嗓子蛊惑她的心,让她要说的话哽在喉咙,无法拒绝!
“小姐别担心,夜市里大夥只顾着玩乐,没人会多瞧咱们一眼,何况,这宽大的袖袍也可以将咱们交握的手掩盖住。”知她在顾忌什么,尉非低柔地说道。
她知道尉非在想什么,只是她并不是个真正的姑娘家,虽然表面上看来她好似在忌讳着男女之别,可,内心真正的迟疑却不是为这桩,而是为了别桩呀!
她害怕的是,她愈来愈不能抵抗尉非对她的影响,更无法不去承认,当他握住自己的手时,心底那股异样的躁动,无痕的心湖霎时波澜涌起,体内的血液不由自主地沸腾,敏感的神经因他而绷得更紧,脑子再也无法理智地思考。
她怎么可以对他有那样的悸动?怎么能蠢得将自己陷于困境中?她不能呀!
只是……心中这样警告着自己、坚守着防备,却只消他在耳边似低语又似呢喃的嗓子扬起,自己就无力去抗拒那带有魔力的声音。
明明自己可以义正严辞地拒绝,不论是以哪个籍口,都可以!但,自己却是几近懦弱地屈服于在他的理由之下,任他牵着自己的手。
难道她就不能对他像对股天慈那样无情驳回吗?
答案是什么已然揭晓!
不知道锺灵内心波涛的尉非,将她的沉默当成羞赧,笑着伸手指向摊贩上摆放的瓷窑娃儿。“瞧,这女娃儿倒有几分像那替西王母摘蟠桃的七衣仙女。”
“七衣仙女?”狐疑地重覆,锺灵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质问道:“传说中的人物,你怎能如此确定她们面貌就如同这女娃儿一般?难道你亲眼瞧过了?”
“没,但,仙女不都是生得同样面貌?柳眉风眼、樱唇、发黑如瀑、雪肤玉肌,瞧,我说的跟这女娃儿像不像?”一副“我的话没错吧”的自大神情。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抿唇一笑,眸子晶亮。
是啊!她承认了,自己总是说不过他,总是由他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不断的欢乐声传进她的耳里,刺激着她一直压抑的心扉,今宵她不想再孤独一人度过中秋,不想要故做坚强地佯装不在意,不想要看着别人笑,不想要躲在编房里,她想要有人陪!
只要今宵,让她可以尽情地享受。
第六章
驰远的思绪渐渐被拉回,心境已有些不同。锺灵拿起那瓷窑娃儿,在手心把玩一番,注意力随即又被一旁的“月光马儿”吸引。
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如菩萨像,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兔。人立而执杵,藻彩精致,金碧辉煌,市肆间多卖之,长者七、八尺,短者二、三尺,顶有二旗,做红绿或黄色,向月而拱之,焚香行礼,祭毕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这是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里对:“月光马儿”的记载。
老板儿锺灵兴致盎然的模样,热心地说道:“瞧姑娘貌似嫦娥,而一旁的男子又生得俊俏,气质不凡,俨然是一对才子佳人。姑娘若是将这月光马儿买回去烧了,定能让两位早日结成夫妻。”
锺灵闻言,却是但笑不语地摇了摇头。
见她摇头,不知为何,尉非心底有些不高兴。“老板,这个我买了。”拿起一个“月光马儿”,强硬地将它塞到锺灵的手中,唇边勾着不容拒绝的笑。
“走,咱们再去别瞧瞧。”握住那温腻的手,尉非悠哉地的拉她逛大街。
锺灵视了眼手中被硬塞的“月光马儿”。脑海闪过老板的话,心头忍不住泛过一抹苦涩。
“呐,蜜煎铺、腊肉铺、饼铺、大面铺,从北方的面食到南方的茶点,应有尽有,方才咱们从段王府那儿出来,没吃到什么东西,肚子也有些饿了,还是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逛。”食指一一点着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
“要吃什么?”含笑地凝视双瞳中反射之人,神情有着不可言喻的温柔。
“桂糕,我想吃桂糕。”不假思索地回答。
扬起了眉,尉非没有讶异她选了个再平常不过的食物,反问她。“小姐很喜欢桂是吗?”
“你怎么会知道?”她并没有同他说起。
“因为小姐身上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桂香呀!”就连现下,他也可以嗅到那香味。
锺灵为他那带着暧昧语气的口吻刷红了双颊,心倏地漏跳一拍。“我……要吃桂糕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昂着下巴,恶声恶气地掩饰自己的窘态。
“是――”尉非邪笑地拉长了音,爱煞她那似嗔似怒的俏模样,再没人比得过她的别扭、她的坚毅,以及所有的一切所带给他的悸动。
尉非要店家做了两个桂糕,毫不在意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人就这么站着,大剌刺地吃起香味四溢的桂糕来。
这样毫不拘束的生活才是她最想要的呀!锺灵边吃着,心底涌上一抹惆怅。
抬起眸,与尉非的黑眸相视,怕让他瞧出自己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又让他眼中那不知名的火光震住,忙不迭地偏过头去。
像是故意没察觉锺灵那有意回避的眼神,尉非亲昵地拿起一旁店家免费准备的清水,要她清洗油腻的双手,重新执起她的手。
“走,今宵该是个欢乐的夜晚,咱们还有好多没瞧呢。”不可思议地,尉非那温柔又带点霸气的嗓子带走了她胸口的滞合,反留下从未有的平静。
“嗯。”漾着笑容,决意抛开那令人感伤的思绪,痛痛快快地享受。
夜市人马杂杳,欢乐的气氛愈浓厚,随着他漫步过一条条街巷,随着他玩赏每一个小摊贩,子时的不夜城挤人了更多的人潮。
逛完一回,手上多了只“月光马儿”及几根鞭炮,对于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不是没有兴趣,而是她觉得自己倒没有喜欢到非要买下不可,她只须看几眼便感到满足了。
“总不能将这些一东西带回吧?”轻笑一声,尉非瞅着她手中的东西。
“河畔那儿有片大草地,咱们去那里放。”伸手指向顺着河流而下的左侧,是一片在黑暗中闪着微微绿意的草地。
平静无波的河面上布满了小水灯,有若天上星,十分引人注目。
咻地一声,绚烂的烟火随即冲上云霄,刹那间的绽放在火逐渐坠落之后,成为一缕缕的轻烟,再是连灰烬也不剩了。
“好美呀!可惜就像昙那样短暂一现。”锺灵有所感慨地仰头凝望着。
“虽说短暂,却是它最美的一刻,没有人会忘记昙的美,更没有人会忘记烟的灿烂,只是被藏在心底罢了。”意有所指地盯着锺灵说道。
“谁知道呢!”忽地笑开来,顽皮地咋了咋舌。
“等等,别动!头上发簪歪了。”
“哪个?这里吗?”胡乱地在头上乱弄一番,结果是让发簪脱落,整头黑发如瀑布般地披垂在肩上。
“啊!糟了,我自个儿不会整理呀!”惊叫一声,锺灵显得不知所措。
虽说她刺绣功夫了得,手指灵活,可,一旦手中换上了梳子、发簪,她便不知从何下手,往往弄个简单的发髻,也要上半个时刻,后来她懒了,不想浪费时间自个儿弄,就由嬷嬷负责。
“我来弄吧。”接过锺灵手中的发簪,尉非移到她背后,不由分说地将黑发兜拢在手掌心,顿时,如丝绸般细致的触感袭上心头,让他一时心神荡漾。
“我自个儿来就行了,若让人瞧见了岂不笑话。”感觉到尉非的停顿,锺灵以为他也不会弄,加上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引得她一阵心慌意乱,双颊不自觉地红了一片。
“怎会?看小姐一副毫无头绪的样子,想是不会弄,静静不要动,等会就好了。”双手俐落地将手中一半的黑发转了几圈兜上发旋,将发簪用力穿过弄紧,让其他的发丝垂下。
锺灵丝毫不敢轻动,就连大气也不敢呼一下,感觉两人是如此靠近,感觉两人是如此亲昵,心正剧烈地狂跳着,无法抑止的炽热灼烧着她的身子。直到被转过身,四目相视,一股暧昧,令人脸红心跳的气氛随之在两人间弥漫。
两人沉默无言,只是凝视着对方,蓦地,一阵强风袭来,将锺灵耳鬓旁的发丝吹拂到双唇上,因忍受不了如此窒息的气氛,锺灵下意识地就要拨开唇上的发丝,藉此转移注意力。
孰知,尉非的手已然先将她的发丝轻轻弄开,心以为他的手要抽回了,下一刻,他的手却又探前,毫无预警地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地用他的手指描绘。
锺灵傻的怔愣住了,只觉得被他抚过的双唇瞬间如火烧般的灼烫,根本不知该做何反应。
身子动不了,思绪也浑沌了,喉咙紧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口干舌燥,无法呼吸,心脏激烈鼓动,几乎就快负荷不了,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昏厥。
尉非感受着指尖传来柔嫩的触感,不知尝起来的味道是如何?
心才这么一念,旋即微俯下头,将唇印上那令人急欲采撷的朱红瓣。
直到此刻,锺灵才稍稍回过了神,狼狈地躲避尉非的唇,又后退了一步,然而,尉非却不以为意,她后退一步,他便向前一步;她侧过头,他便轻吻上她的脸颊。
一下一下,轻轻柔柔地,如春风在脸上轻啄的感觉,直到吻已落满了额上、双颊上、小巧又挺直的鼻尖上、敏感的耳垂边,直到背部抵上了一颗老树。
锺灵下意识地伸手抵住尉非步步逼进的胸口,哑着嗓子道:“你做什么?你这是在戏弄我吗?如果是,你最好打消主意,我不是你可以戏弄的人;如果不是,最好停止,我不想跟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天色已晚,玩也玩够了,是该回府去了。”说罢,就要迈出双脚。
突地,尉非伸出双臂,抵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将她围在他与老树之间,目光炽炽地紧揪着她不放。
“别让我像对段天慈那样对你,这,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察觉自己被尉非困住,无法逃离,锺灵刹时慌了手脚,忍不住出言低喝警告。
“是吗?”使坏地噙着笑意,冷不防,双手将锺灵揽进自己的怀中,紧紧地相贴着。
“放开!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放开我!尉非!”用尽全力地扭动身子,双手推挤着,谁知他的双臂、胸膛都如铜墙铁壁,半寸也无法撼动。
见推不动,锺灵迅雷不及掩耳地举起右脚,想给他来个一击,突然,尉非将她往后推,将沉重的身子压在她身上,左脚轻巧地挡下她的攻势,而右腿则趁势挤进她的双腿间,形成暧昧的姿势。
“不是游戏!不再是游戏了!”粗嘎的嗓子黏在锺灵的耳畔,引得她背脊如电流划过般地颤抖,微微惊慌的眸子对上了尉非异常认真的黑眸。
狂炽的光芒落在他的眼底,邃的眸已盛满了沉的欲念,唇角不羁地勾着邪魅的笑。
被他眼中那明显的欲望狠狠震住,心被揪紧似地直透不过气,锺灵再让自己有机可趁。趁着她失神的瞬间,尉非袭上了她的双唇。
不同于方才的温柔,以霸道的姿态,以不给人反抗的余地,以不容置疑的强硬,狂热地索取她柔软的唇,撬开她紧闭的双唇,长驱直入,开始掠夺她唇齿间的芬芳。
锺灵被那口中温热的舌尖吓了一跳,心一恼,气得要咬他,却被他炙热的唇侵略得更、更,教她惊喘地倒抽一口气。
手一使力,将怀中的人更加拉进自己,舌尖滑过每一个贝齿,迷恋着她口内柔软的内壁,沉浸在她口中淡淡的桂香,无法自拔。
不满足于自己单方面的主动,尉非稍稍缓了侵势,将唇退离她的口中,反而含住她的下唇,细细逗弄着,先是用舌尖轻划过,再是极尽温柔地吸吮,然后将下唇整个含进唇中,像在品尝一道美味佳肴似的,间或用灵活的舌尖挑逗着。
如此反覆,直到锺灵溢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尉非将唇完全退离,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反应。
耳畔传来一道喘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遥远却又如此靠近,就像从自己的喉咙发出来似的?倏地,锺灵顿时回过神,才知晓方才的呻吟声就是自己发出来的。
双颊在一瞬间通红,心脏如万马奔驰般地躁动不停,体内燃起了一把莫名的火,烧得她全身都发烫了起来。
“灵儿……”如情人间亲密的低语,撞击着她还来不及防备的心。
锺灵不受控制地抬起了眼眸,像被蛊惑似地直盯着尉非,微启的唇有意无意地做出邀请。
“再吻一,好吗?灵儿?”根本没注意尉非已改了称呼,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锺灵眼里只瞧见方才吻住自己的双唇,是多么地性感、诱人。
“没说话就是不反对喽。”笑睇着锺灵微愣的可爱脸庞,尉非迳自下了断语,随之唇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再吻上带着桂香的唇瓣。
这,锺灵没有反抗,只是任由那炽热不已的唇印上自己也已灼热的唇,无意识地启唇,让尉非灵活的舌钻进,逗弄她口中每一,最后缠上她的舌,试探性地舔吻着,感觉怀中的人一怔,更大胆地吸附住她温暖的舌不放,执意要她一同缠绵。
“唔……”似娇端又似埋怨的低吟从唇角逸出,锺灵像是软了身子,无力地让尉非支撑着她,张着唇承受他温柔又霸道的掠夺。
缠绵的吻过后,尉非心满意足地缓缓退离,爱怜地瞅着锺灵嫣红的双颊、迷蒙的黑瞳,还有那令人眷恋的朱唇,被他亲吻得更显娇嫩。
“灵儿,我喜欢你。”直射她的双眸,尉非投下了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脑子还未从方才的亲吻回过神来,锺灵傻愣愣地回问道。
“我说――”吊人胃口地停顿一下,迅疾地再轻点一下她的唇,徐徐地说道:“我喜欢你,我的灵儿。”
犹如当头兜了一盆冷水浇下来,让她瞬间恢复了理智,锺灵霍地用力推开了尉非,不可置信地死瞪着他,唇紧抿着,不发一语,过了半晌,调头就要离开。
“你不说什么吗?”眼明手快地擒住她正要转开的肩膀,质问她。
不明白自己只说喜欢她这一句,竟让她有如此转变,简直是判若两人,尉非纳闷地对上了她写满抗拒及防备的眸子,心底有些受伤,却没有表现出来。
“没有什么好说的,方才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我要回府了。”虽然锺灵维持的非常镇定,彷若就如她所说的,只是微微颤抖的嗓子泄露了一丝不安。
“难道你要假装刚才与我相吻之人是别人?那方才又是谁沉醉在我的亲吻中?”不满她急欲挣脱自己的模样,尉非禁不住地出言嘲讽。
闻言,锺灵登时刷白了一张俏脸,心知无法反驳,只能紧咬着下唇,倔强地闪避他的视线。
“难道你讨厌我?”从她反应看来,尉非只能归纳出这点。
尉非从不知道一个人的一句话可以判人家的生死,此刻,他就像等着问斩的犯人,一颗心悬得高高地。
无法欺骗自己,她……并没有讨厌他,甚至恋上了他?
不!她只允许自己放纵今宵,她不能让自己踏入泥沼渊,她要及时回头!
“我是个千金小姐,而你只是个掌管帐务的下人,怎能匹配得上我?”佯装自己冷酷无情,锺灵丢下一番瞧不起尉非的话,随即挣脱他的箝制,转身就走,也不管他是否有没有跟上。
尉非问言,并没有露出生气的模样,反是扬着的笑容,她并没说她讨厌他,这点就足以令人感到欣喜,加上他知道她不是那么在意身份的人,见过她对下人和颜悦色的样子,根本不是那种势利之人,那番话一听就是她用来掩饰自己真正感受的谎言。
他不知道她为何那么抗拒,他不会像段天慈那样轻易地打退堂鼓,心底反而更燃起了熊熊的战火,他会让她尝到真正的耐心是什么,除非她也爱上了他,否则他是不会放弃的!
你躲我便追,端看谁此较厉害了!
中秋过后的第五天,时序已进入秋季中的寒露之分,夹带微微冷意的秋风吹来,透过开了一半的窗棂,吹进一间带着书香味的内室,却吹不进坐在书案后人儿烦躁的内心。
只手托着下巴,锺灵拧着眉,不快地瞪着眼前一脸愉悦的男人,忍不住低声质问道:“你究竟要闹到何时才肯罢休?”
好整以暇地,尉非从手中的帐簿抬起了头,故做不懂地张大着眼睛望着她。
见他那副无赖的模样,锺灵为之气结,委实不知该拿他如何办。
自从那天,她便有意的躲着他,而且心绪变得烦躁,与人谈话时口气变得有此不耐烦,虽然她极力隐藏自己的怪异,却还是让爹瞧出来。
“灵儿,你是怎么了?爹从未见你这样,是什么事让你烦恼了?”那时,锺老爷关切地询问她发生了何事。
她只能笑笑,装做无事地随口敷衍道:“没什么事,可能是最近做事有些不顾心罢了,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请爹放心。”
嘴上说得无关紧要,殊不知内心却是汹涌翻腾,都是他害的!都是尉非突如其来的说了那句话,害她一整天心神不宁,心底乱烘烘的。
她以为她的闪躲已经明显到连眼盲之人也察觉得出来,但,她从未见过有谁的脸皮比他还要厚,就像朱漆墙壁那般厚。
当他拿着帐本来时,她便推说她身子不适,让嬷嬷拿进她的房里,胡乱地看了一遍之后,再让嬷嬷拿到外头候着的他,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不想见到他。
万万没料到,不知是她的疏漏,还是他暗中搞鬼,从东门那儿的丝绸店进了布疋,布疋的样式是照她的吩咐制成的没错,只是那价格却是差了许多。帐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错误的价格,她却睁眼没瞧见。
但,她明明就有告诉赵老板,说这进的布疋与以前的有些不同,要他将这布疋的价目与其他的分隔开来,千万别搞混了。
幸好锺家与东门的丝绸店在生意上已往来几十年也有了,彼此的信赖不错,赵老板一发现错误,马上奔来,同她将少给的银两亲自奉给人家,才解决了这事儿。
只是,传到爹的耳中,少不了一番责骂,然而,不知尉非在爹身旁嚼了什么舌根,爹竟要他白天到她房里去,命她重新教他帐务上的道理,他若有疑问时,还要耐心地向他解释。
这时,她就十分确定那件事定是他故意惹出来的祸,如此一来,他就光明正大地进出她的房间,而且还能赖上一整天,除非有要事必须去办或用膳时,要不,他就和她一直相在同一室。
原是想当他不存在,无奈他灼热的目光总是紧紧黏在她身上,让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让她睁着眼看自个儿的书,却是一字也没瞧进眼里。
他若知道自己真正的面目,还会这样死缠烂打吗?莫不是避之如蛇蝎般的恐慌,吓得逃之天天,直后悔当时怎会瞎了眼,竟然会喜欢上她才是吧!
一思及此,心绪又更加烦躁,一股郁闷沉重地压在胸口,让她痛苦的呼不过气来。
“你说,你究竟还要捉弄我到何时?”沉着脸,冷冷嗤道。
记忆中,自己很少不给人脸色看,但,唯独他一人,总是轻易地就能挑起她熊熊的怒火。
“直到让你也喜欢上我――灵儿。”直勾勾的眸掠过一簇异彩。
还有,现在尉非在众人面前仍是唤她小姐,可,一到剩下他们两人相时,他竟然唤她灵儿!同他说了好几,他依旧是我行我素。
“我不可能会喜欢上你的。”锺灵郑重宣示。
“是,你会爱上我的。”尉非信誓旦旦地回道。
“那是不可能的!”锺灵说得坚决,然,眼底泄露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心虚,却教尉非清楚地捕捉到。
他的灵儿还真不是普通的顽固……咦,“他的”?“他的灵儿”?尉非在心中重覆了好多遍,嗯,听来还真是悦耳,就他一人,只有他方能拥有她的一切,只有他方有权利将她抱进怀中,只有他方能品尝她那如瓣娇嫩的双唇,只有他……
“千万别轻易地妄下断言,若你真爱上了我,岂不是拿石头砸自个儿的脚趾头了?”尉非颇有闲情逸致地调侃她,唇角挂着刺眼的笑意。
“别再让我瞧见你笑,要不,你最好赶紧滚开,否则我会忍不住想在你脸上留下痕迹。”心绪乱成一团,就因他,而他却总是噙着他那无赖的笑,教人看了心底一把火。
“这可不行,老爷不是交待灵儿要好生教教尉非,瞧,这帐本上尉非还有些问题搞不懂,灵儿不教,那谁要教呢?”狡猾地拿锺老爷的命令当权杖。
似是习惯了尉非那种有点亲昵的叫唤,锺灵并没有加以指正,只是冷嗤一声。哼,假藉“教导”之名,实则行“纠缠”之举,无奈爹的话不能违背,锺灵奈何不了他。
“为何喜欢上我?”趁两人单独相,她想问明原因。
没料到她天外天来这一笔,尉非微愣一下,随即扬起了一抹非常非常温柔又霸气十足的笑。“为什么?这,我自个儿也不甚清楚。”含糊其词,只是想捉弄一下她,看她生气时的迷人模样,百看不厌。
话至一半,就招来了一记狠厉的瞪视,直射他那不正经的含笑眼眸。
举手投降了!他的灵儿那星目微怒的样子引他心神一荡,发觉对她的情意又更,笑容随之加,只是她非要得到答案始罢休的认真神情教他缓缓地收起了不正经,沉思着。
“喜欢上一个人非要有理由不可吗?要是没有理由,是否就认定是假的?”顿了一下,尉非又继续说道:“或许是你的眸子,看来那么倔强坚毅却让人忍不住感到心疼、或许是你的伶牙俐齿让我对你开始感到兴趣、或许是你唇边那浅浅的笑意让我不由自主地、亦或是你的刺绣时认真的神情攫住了我所有的目光。”
“总之,到了最后,你的一举手一投足,你的一颦一笑,你的眉、你的唇、你的脸,都已烙印在我的心中,我才发觉我想一把将你拥进怀中,紧紧的,还想吻上你那……”
“别再说了!下流!”猛地大喝制止他接下来的话,锺灵早已面红耳赤,双颊已如天边的落霞殷红晕,衬着象牙肤色,增添一股令人心痒难耐的风情。
这人真不知羞耻,那种话竟也说得出口!但,为何心底却有那么一丝丝的窃喜?
“这是尉非的肺腑之言,再说,喜欢上一个人,谁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天经地义之事,哪能说是下流,那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不都是下流胚子了?”尉非真是存心逗着她玩!
指责他不成,反被他将了一军,锺灵又被他惹得又气又怒,不快地抿着唇,愠恼的容颜红艳如火,怒瞪的眼眸就如中秋夜那晚,飘浮在河面上的水灯,闪着点点耀眼的光芒。
见她那娇怒的万般风姿,无法克制的欲火如同她眼底的怒焰,不断燃起。“就像现在,我想吻你,灵儿。”语一休,沉幽暗的黑眸凝娣着她。
锺灵闻言,先是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然后变成错愕,再是让羞赧的神色袭卷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娇颜。“谁听你在那胡言乱语!
”冷着声低叱回去。
蓦地,脑海里浮现了她与尉非在河畔时拥吻的情景,忆起他是如何吻着她……不自在的神情立即染上了她的眸子,变得闪烁不定,变得飘忽不定。
见状,尉非似是了然于胸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不愠不火地逗弄道:“灵儿现在是否在想着什么令人脸红心跳的事?嗯?”
“不正经!谁说我在想了!”锺灵像被人看穿心事的一脸羞惭,忙不迭地否认。
只是见她垂着眸子心虚的可爱模样,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态。
尉非没回答,却是用着嗳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而锺灵则像是赌气地偏过头,无视他投射而来的炙热目光,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书本。
各怀心事的两人,度过了最后平静的一天,因为,锺府将掀起一阵风波,而风波却是由谁引起呢?静观其变吧!
第七章
天空灰蒙蒙的,北京城内的人们还窝在被子里,一片静悄悄,除了叶子上的露水因过重而滴落地面的声音,还有那秋风吹来萧瑟的气息。直到远一声声响亮的鸡啼冲破云霄,传进每户人家,而像是有默契似的,灰蒙的天际探出了一抹泛白,照亮了大街上的一隅,人们才从那被子钻出,开始一天的工作。
早市的面店,传来木棍杆着面团,然后拍打在桌上的清脆声音,老伯有着不输年轻人的体力,精神抖擞地继续着杆面的动作,一旁的铁黑炉子上头滚着一大锅的开水,噗滋噗滋地冒着热泡,烫人的白烟袅袅上升。
外头虽有凉风解闷,但热气熏天的炉火源源袭来,老伯已是挥汗如雨,湿了额头滴成河,串串浸透了里衣,然而老伯仍是奋战不懈杆着愈来愈薄的面团。
不远,卖着白嫩嫩又香喷喷豆腐脑的年轻小夥子费力地挑着担子,一步一步走来,捡了面店斜前方的空地,将担子放下,拿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爽朗地跟面店的老伯打了声招呼后,便将盖子掀起,随之飘起了一阵香味。
不多会,令人为之清醒的吆喝声从老伯微扬的唇角流泄,扯着喉咙叫卖,左邻右舍的各种食铺也已开始做生意,原是稀稀落落的大街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赶着做事的人低头用着早膳,而在家相夫教子的妇人上街买生活所需的东西,形形色色之人穿梭在街头巷尾间,将整个北京城彻底唤醒。
有些刺眼的阳光落在如龙伸出五爪的屋檐上,才过了一刻钟,街上的人已变少,面店老伯炉子上的水已降了热度,而年轻小夥子也早已将东西卖完,扛着轻盈的担子离开了。
突地,马啼声窜进老伯的耳中,好奇地抬起了头,一列队伍护着一座轿子缓缓行来,气派的模样一看便知不是王孙贵族,便是富贾商人。
“那是谁的轿子呀?”老伯不识字,不知轿子顶的旗帜上写此仟么。
“那是段王府的轿子。”一旁尚在街上闲逛的人好心地告诉老伯。
“段王府?大清早的,他们要去哪呀?”休息了,老伯自然有力气与人闲话家常。
“谁知,那些王孙贵族做事没个准,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只有他们自个儿懂,反正他们没来扰乱咱们就好,管他们要去哪。”
“说得也是,咱们还是做好自个儿的事,不过,昨儿个我听隔街的王老妈子说……”
随着队伍渐行渐远,老伯他们的谈话声也听不见,最后,队伍在镶着细致鸟绘的朱漆大门前停了下来,队伍最前面的小厮上前用力拍打那扇门,力道之大,似要将门打出个洞来。
“开门!里头的人快开门!”
喊了两声,门立即吱的一声被推开,一名老者探出了身子。
就见小厮同老者说了几句话,下一刻,就见老者的身子如闪电般飞腾起来,半晌,老者毕恭毕敬地将队伍请进府内,轿子停在厅前的庭园,从里头走出了一位打扮华丽、架势不凡的妇人,莲步轻移,款款地走进厅。
贵客临门,主人慎重起身迎接,下人们立即端上茶、糕点,丝毫也不敢懈怠。
“福晋今儿个来锺家,想是有重要之事吧!”锺老爷开门见山的问道。
“锺老爷好爽快,免了客套,倒也顺了我的意,今儿来确实是有事要与锺老爷商量商量,只是这――”福晋似乎面有难色地停顿下来。
“福晋会亲自上门,料是非常紧急,老夫一向不拐弯抹角,请福晋但说无妨。”
“还不是为了小儿天慈的事烦心!这孩子是段王府的独生子,自幼倍受宠爱,旁人对他的要求莫不是尽力去办,要什么自有人帮他拿到,平平顺顺,从未有任何不如意之事,以致他现下一遇到挫折,便一蹶不振,尤其又是被他喜欢的人拒绝!”语末,福晋还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儿,锺老爷已摸清了六分底。“是小王爷和灵儿的事吗?”
“可不是,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可天慈这孩子喜对灵儿真是喜欢得紧,我也很喜欢灵儿。天慈自中秋那夜起,整个人便失魂落魄,提不起劲来,看在眼底,着实令人感到心疼,相信锺老爷亦能体会为人父母的心才是!”
“嗯。”锺老爷颇有感触地点头。
“我见那孩子即便受了伤也不跟他自个儿的额娘说,心底不舍,便瞒着他到你们锺府来,本是想堂堂正正提亲来,但怕太过唐突,吓着了你们,才打消主意。锺老爷,就请你看在我疼儿的一片苦心上,能不能将灵儿嫁来王府?”福晋字字诚恳,令人一时无法断然拒绝。
“这――”支着下巴,锺老爷一脸头痛的模样。“有关灵儿的婚姻大事,还须问过她的意见后,我才好决定呀!倘若灵儿不愿,老夫即是说破了嘴,也拿她那坚毅的性子没法,福晋这么说,岂非是要为难老夫?”
“不为难!要是锺老爷苦口婆心地向灵儿说天慈这孩子是多么地为她伤神,感情之事可以让小俩口在婚后慢慢培养,还有嫁过来之后所有的人绝对会将她当少福晋一样侍奉,不用担心有人会瞧不起她的身份,就连我这个福晋也会将她当女儿看待,依灵儿的善解人意,定会答应这桩婚事。”福晋真是为了孩子,煞费苦心。
唉,这事要如何办,才不会坏了两家的友谊?“福晋,这事且让我问过灵儿她娘再说吧!”唯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直到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也好,还盼锺老爷能捎来好消息,让两家能结成亲家。”知不能逼人太急的福晋缓缓站起。
“就让老夫送福晋出门吧。”锺老爷连忙跟着站起,将福晋送上轿子,看着队伍踏出锺家的大门,逐渐远去。
才正转身走进厅,锺夫人已从内室翩然出现。“老爷,为何不答应福晋的要求呢?这可是咱们锺家求三生三世也求不来的天大福份,灵儿若是嫁去段王府该是见多么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总算能找到好的归宿。”
锺老爷闻言,眉头苦闷地皱了起来,原是打定主意不让夫人知道,想暗中跟灵儿商讨对策,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半点也不漏,反是当事人灵儿还不知道这消息。
“夫人呀,灵儿想是有跟你提过,她不想嫁给段王府的小王爷吧?这样的话,你还要不顾她的意愿,非要逼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吗?非要让她怨恨咱们吗?”这是其一,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灵儿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女孩子家,怎能嫁人呢!
在心底叹了口气,说来都还要怪他多事,当初夫人怀了灵儿,不知是怎地,她竟口口声声地说要生个女孩子,不要男孩子,还说要是生下男孩子,就要将他送给别人。他多少知道,夫人她会有这样的举动,实是因为之前的儿子无缘与他们长伴,一个一个不幸夭折,以致让她认定男孩子会养不活,要是女孩子,就不会如此了。
他本是抱着一线希望,千万别生了个男孩子,可天命不能违,夫人又生了个男主,抱着刚出生的灵儿,她那誓誓旦旦要将男孩子送人的坚决话语犹在耳边,看了眼怀中可爱的娃儿,心中充满了怜爱,怎能将他送人呢?万万不行呀!
当下,他就瞒骗了夫人说是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儿,自此就让灵儿以女孩子的装扮长大成人。
他真是惭愧,原想等灵儿长大后,将事实告诉夫人她的,可,一见夫人已完完全全将灵儿当女儿看待,一脸欣慰地高兴刺绣的技巧由灵儿发扬光大,加上身子又见好转,他不知告诉她这件事时她能否接受,是以,常常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一延再延。
而说起灵儿,他是他最对不起的人,对于这事儿,灵儿虽有些小小抱怨,却为了他娘的身子着想,委屈地扮成女孩子,这一扮就是十八年头。
或许是身份上的差别,灵儿不能像个男孩子做自己想做的事,而要像个大家合秀似的谨慎言行,要温柔婉约,天知道硬要一个男孩子学女孩子那般是多么痛苦的事,但灵儿却默默承受,而且做得比女孩子家还要好,让他娘倍感骄傲。
然而,这谎言已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锺老爷彷佛下定了决心,将那事实全盘托出之际,一旁的锺夫人已经泪湿了眼眶。“老爷,我知道灵儿不喜欢,但福晋也说了,小俩口可以慢慢培养感情的,我身子好不容易好多了,我多希望能亲眼见到灵儿嫁人,老爷你是知道的呀!”
“是是是,我都知道。”但――灵儿是个男孩子呀!
“那你就帮我劝劝灵儿嘛,老爷。”锺老爷最看不得夫人哭着一张脸,最禁不起夫人这样苦苦哀求。
“好好,我跟灵儿说看看,夫人就别哭了,要是哭坏了身子我可是会心疼的。”锺老爷边千万小心地扶着夫人,边安抚着她。
唉唉唉!连叹了三口沉重的气,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教他究竟该拿这棘手的事如何?但,最重要的是,要赶紧告诉灵儿知道才行听。
“荒唐!真是荒唐!这事万万不能答应。”锺灵寒着脸,口气不佳地低咆。
锺老爷苦着一张脸,早就知道灵儿会有这样的反应。
“要回绝福晋那边倒是比较简单,问题是你娘那儿,要怎么跟她说?”他已经六神无主了,脑子里挤不出个解决的办法。
“坦白跟娘说了吧!”锺灵颓然地往后躺,眉心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忧愁。
如今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总不能真让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男子嫁给段天兹心吧?
“这――”不确定的语调,带出了锺老爷心中的踟蹰。
“爹!难道你真要瞒骗娘一辈子?要孩儿一生扮着女子?还是你要孩儿嫁给段天慈?”锺灵压抑不住满心的委屈逼问锺老爷。
“当然不!只是我担心你娘的身子承受不了。”
抿着唇,锺灵自是有顾虑到娘的身子问题,但,这事已不单是含混过去就行了,这拒绝了段王府的提亲,难保下不会有另个段天慈出现!
这事意早说明愈好,已经迟了太久,已经让他受了太多委屈,他想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以前还顺着爹的意,多半是为了娘,或许这件事是个好契机,让他能趁此摆脱谎言的束缚,做回他原本的自己,一这么想,心意更加坚定。
这回,锺灵是吃了秤铊铁了心。
“刘师傅说娘的身子已经不用咱们担心了,爹若说不出,就由孩子来告诉娘,至于段王府那边,就有劳爹多费心了。”话一歇,锺灵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旋身离开。
踏在回廊上的桧木地板上,步下阶梯,冷风袭面,刷过锺灵两边的面颊,一片桂的纯白瓣悄然落下,衣袖陡地轻挥,已将那瓣卷入掌中,端详着,神情若有所思。
愈来愈多的桂瓣迎面飘来,见衣袖再扬起,更多的瓣纳入手心,抬起头,已走到了拱门之,踩着坚定的脚步跨进石墙内的阁楼,走到了小径的尽头,娘就在里头,蓦地,锺灵松开了拳头,霎时桂瓣坠落地面。
彷若为了放松紧窒的心绪似地,锺灵叹了口气,推开了镂空的木雕门,原本专心地在刺绣的锺夫人听见声音,将头转过,见来人是锺灵,便露出了个笑容。
一抹身影飞纵在回廊间,最后停在锺灵的房门,未经敲门就迳自地推开。
“嗯,跑哪儿去了?怎么人不在房里?”尉非将锺灵的房间当自个儿房间地大方坐在椅子上,喃喃低语。
“就在这儿等灵儿回来吧。”
今儿个一早,他就到编坊转了一个圈子,见没事了才回来。
瞧,他现下几乎真的快变成锺家的人了,若是让白虎瞧见他这模样,莫不将他当三个月来茶余饭后调侃的话题,他亦可以想见,他们会露出多么不可思议的神情。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羞愧,要得到想要的人,不耍些手段是不行的,他可得要让他的灵儿慢慢对他有好感,首先就是要将工作做好才行――虽说他没那个必要,毕竟他当初可是意图不轨地混进锺家,可没打算要做个称职的下人,更没打算要爱上某个人。
想起她,心底涌上一股情意,他发觉自己愈来愈不能忍受看到她却不能抱她、吻她,就像此刻,不见她的人,内心就无法平静下来。
突地,忆及前几日在这儿时,她被迫教导他帐务上的事时,一脸的不悦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就忍不住笑出声,他也真是的,就爱逗她生气。
怎么还不回来?尉非有些不耐烦地想着,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定是一脸怨夫样,谁叫他已陷入泥沼,爬不起身来了。
勾起一抹苦笑,这样焦躁的自己还真不像原本的他,瞧他为了灵儿做了多少改变,而她却还欲拒还迎、若即若离的样子,搔得他这颗忍耐力十足的心开始有了此动摇。
他能确定,灵儿不讨厌他,而且远比那段天慈那小子还让她看得更顺眼,意思就是,灵儿有一点在喜欢他,甚至差一点就快被他迷住,虽然她想掩饰掉,他却清楚地察觉到。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在快表露她内心真正情意的那一刹那,莫名地停下来,就像突如其来地扯住手中的缰绳,让马儿不再前进。
她在抗拒什么?抗拒爱上他?抑或是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他会知道的,而那时,她就不能再躲避他的炙热攻势,她终会臣服。
站起身,尉非决定不在这儿枯等,他想赶快见到她,心思一动,尉非奔出的身子转向了锺灵最常去的地方――锺夫人的合楼。
她人不在房里,想是去找她娘了,尉非勾着笑,一眨眼,已来到石墙外,在浮动的空气中嗅到了灵儿身上的桂香。
这不是他第一来锺夫人的阁楼,为了找织谱,他自然也寻上了锺夫人这儿,却是一无所获。只是那时来,桂的香味并没有如此浓郁,并没有令他感到一阵悸动。
许是灵儿的缘故,每每从她身上传来的桂香,总让他心猿意马,差点把持不住自己。他自嘲,自己也不是不曾和女人燕好过,甚至还有女人为他茶饭不思,他却从不曾为哪个女人逗留过,亦不曾对哪个女人心动到想立即将她紧搂进怀中,然而灵儿却彻底打破,不可思议地在瞬间挑起他的欲火,让他觉得自己宛若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
只因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只因她一个细微的动作,如星眸染上怒意的光芒时,如唇角倔强地抿紧时,如不经意露出羞赧的神情时……
从那一吻之后,他的脑海里便烙印上了她柔软唇办尝起来的甜美滋味,他多想再尝尝看,那个只会属于他一人的双唇。
冷不防地,阁楼里传来争吵声,打断了尉非的沉思,虽有些距离,可里头两人谈话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内。
“我是不可能嫁给段天慈的,娘您还不清楚吗?”是灵儿!但……嫁给段天兹心?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何不知道有这件事。
这段天慈!灵儿分明已拒绝他了,却还不知死心!灵儿注定是他一人的,你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做梦吧你!
尉非听闻这消息,只有一开始的惊诧,却没有一丝不安的神情。
“灵儿,为什么你不能喜欢小王爷呢?小王爷除了性子有些浮躁之外,其他的可算是不错,而且小王爷对你很好不是吗?”锺夫人这么说就错了,那小子有比我尉非还好吗?尉非在心底冷哼一声。
“娘――”锺灵疲累地轻喊了一声。
如此轻柔的嗓子,倏地让尉非心一震,他几乎可以描绘她发出那一声轻唤时,眉间微微蹙起的模样,多想将她揉进怀中,替她抚平眉间的皱起。
“娘,您若真想知道孩儿为何不能嫁给段天慈,就请您有心理准备,能够承受从孩儿唇中吐出来的一字一句!”神色一正,锺灵语气严厉了起来。
察觉气氛变得诡异沉重,锺夫人屏息以待。
而在外头的尉非也敏锐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着浮躁的,不知为何,心头蒙上一层乌云,彷若锺灵接下来的话能将他打入地狱似的惊骇,一颗心悬得老高,喉头一紧,一口气闷在胸口,无法顺利地呼出。
犹如沉默了有一刻钟那么久,先是听见锺灵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地说道:“娘,灵儿非是女儿身,而是――男儿身呀!当初爹为了不让您把我送给别人,才对您谎称灵儿是个女娃儿。是以,真正男儿身的灵儿万万不可能嫁给段天兹的!”
彷若晴天霹雳,更如灼热熨烫的心顿时被冻如冰霜的冷水当头浇下,尉非整个人僵在原地,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他爱上的灵儿不是那个女孩子的“她”,而是跟他同是男子的“他”!
是老天跟他开的玩笑吧?那么真实却又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他竟爱上了一名男子!
被背叛的丑陋情绪吞蚀了原本满腔的柔情蜜意,霎时滚滚沸腾的血液降到了冰天雪地里的温度,脑海里浮现的是“他”明知自己是男儿身,却让他爱上了“他”还不点破,反在暗地里嘲笑他的模样。
瞬间被点燃的怒意让他红了眼,双瞳迸射出点点寒光,几乎可以穿透人的身躯,双拳紧紧握住,紧抿的唇角露出冷然的气息,彷若能将人在顷刻间冻成霜。
忽地,双拳用力地往一旁的石墙拍去,骇天的声响震进了阁楼内的锺灵心里,视了眼锺夫人一脸指责又不信的神情,锺灵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却在踏出门之外,瞧见了震怒煞沉了一张俊脸的尉非,指控交杂着怨恨的目光瞪着他,似要将他整个人撕裂般的吓人,浑身散逸着冷的不能再冷的肃寒之气,怕一走近,就能被那射出的冷冽冰柱毫不留情地刺伤。
他知道秘密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名男子的身份了!
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惊慌,随即,锺灵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佯装没瞧见尉非似地从他身旁走过,一脸镇定地看不出破绽,只是那微颤的拳头泄露了异常的紧张、无助。
天知道此刻的他是多么心乱如麻,天知道他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平静地迎视尉非那饱含熊熊怒火的目光!
惨淡一笑,他能对尉非说什么?他既不是他的亲人,更不是他的情人,他根本无须对他说明,根本无须对他解释自己的苦衷,更何况说了又有何用呢?
才走了一两步,一道强劲的力气从身后扯住他的手,从厚实手掌下源源不绝地传来攀升的热度,透过纤薄的肌肤,流窜进他的胸口,一股灼热顿时压在心头上。
用力将手抽出,却挣脱不开如铁烙般的箝制,反被握得更紧,几乎就要将他的骨头揉碎,忍着快到嘴的痛苦呻吟,锺灵张了嘴正要说话之际,尉非运足了气,身形一拔,将他的人带离了阁楼。
转眼间,锺府已落在眼目所不及的身后之,再落地,熟悉的景致落人眼底,没了黑夜星光的衬托,更没了那时浮荡的小水灯点缀,它也只是一条不显眼的河。
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两人,却已是不同的心境矣!
尉非紧睇着眼前之人,将心中磅礴的怒气表露无遗,毫不怀疑的,被背叛的滋味正享受着甜蜜的果实,一点一滴地盘据他的心,将它啃蚀的破烂不堪。
为何要欺瞒他?为何要等他爱上了才让他知道?为何装做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你不想急着跟我解释?是因为你从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从头到尾你根本就是在耍着我玩?
太多的质问伴随着节节升高的怒涛袭卷尉非该有的理智,无法忍受锺灵的沉默不语,阴着脸,尽量控制不让涌至喉间的怒火窜出,烧灼了自己……也烫伤了他!
“你是个男子?”彷若从紧闭的牙缝中勉强发出的声音。
“嗯。”神情淡然地像是事不关己的模样,锺灵轻轻地应了一声。
“为何不跟我说明?”他最恨存心欺骗他之人!
“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名男子,而不是你所想的女子罢了。”他不想多做解释,任由他自己去误解。
这样的结果会是最好的,他会生气地断了所有对自己任何一丝不该有的情意,而他只是换了个身份,再继续过着原来的生活。
“为什么?你欠我一个解释。”咄咄逼人,激狂的眼神几乎要将人剥开,好不吓人!
锺灵轻摇头,将目光定凝在尉非身后婉婉流动的河流。
“说话呀!”发狠地将锺灵略尖的下巴捉住,转向自己,不许他逃避。“既然你明知自己是男子,为何还让我爱上你?”尉非恨声咆哮。
低垂着眸,锺灵不说话,只是一迳自地摇头,不愿多做解释。
三言两语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吗?他说他爱上了他?说穿了,他爱上的是女子身份的锺灵,对于男子身份的锺灵,却是如此凶恶的不假以言辞。
怎能怪他,如果立场转换,他也无法去接受自己爱上的女子,却在下一刻变成了男子!
唇畔扯出了个笑容,他笑,他竟然笨得还存有那么一丝丝的希冀……
像是欲哭无泪的笑,在一瞬间,揪紧了尉非的心,将他的心刨开了一个洞,装进了名叫疼惜的感情……不!他不能再被他所骗,他的一切都是谎言堆砌而成的!
尉非以前所未有的粗蛮攫住锺灵的下巴,不带一丝温柔地疯狂吻上他的双唇,竭尽所能地啃咬,毫不留情地蹂躏他内心渴望许久的双唇,挟带野蛮的气息惩罚他。
疼痛的感觉冲击他的神经,锺灵震惊于发了狂的尉非,伸手抵住他的下颚,使尽力气想把他的唇推离,却反被尉非的大手擒住,箝制在头顶上。
对于锺灵的抵抗,犹如火上加油,助长了他体内的怒气,激得他更恼,他的心已拒绝了理智,他的眼已被怒火及欲火烧红,听不见内心真正的情感。
尉非乱成一团的脑子里早已没了任务,早已忘了自己为何而来,满脑子、整个胸口全是被人欺瞒、背叛、伤害的紊乱情绪所侵略。如一头中箭受伤的野兽,不断地凌虐引他发狂的人,粗暴地啃啮着锺灵柔软的唇瓣,即使让他受了伤也不在意了。
用尽全力的挣扎却换来更令人伤痛的吻,锺灵放弃了,任由尉非去发泄他的感情。
口中尝到既咸又苦又涩的血腥味,有些令人做呕,这血或许是尉非的,或许是他自己的,就像他的心被一根根的刺扎满,扎得他的心也在淌血,他已分不清是心在痛,还是双唇在吃痛,或是两者皆有?
“为什么你是男子?为什么你偏偏是名男子?”似有无限懊恼的低语夹杂在粗鲁的亲吻中,刺进了锺灵的几近崩溃的心。
难道他身为男子是这么令人不开心的事吗?娘也是,他也是。
或是要继续维系那已然摇摇欲坠的谎言,继续自欺欺人,也欺骗他们,他们才不觉得受到伤害?
他也受伤了呀!他被他们不接受的决绝态度伤了心,他又要拿这张暗自舔伤的脸来面对谁?
忽地,一道灼热又熨烫的东西滴落在尉非的眸子下,随后滑落至他的唇边……是泪水的味道!彷若被雷电击到似地身子倏然僵硬,脑子乍然清醒,拉回了早已飘远的理智,将唇抽离,紧紧锁住锺灵低垂的面庞。
如珍珠般珍贵的泪滴挂在锺灵的面颊上,似在指控他方才粗暴的行为,不出声的哭泣更教人心疼,尉非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盛起那颗晶莹的眼泪,将它丢至再也看不见的角落,却至一半时,莫名地收回了手。
垂落的手握得死紧,尉非瞪着,不知该如何。
锺灵一直没有抬起头,滑落的泪滴拖曳了一道湿润的痕迹,眼眸底下的颜色却不让人知道。
“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自暴自弃地,尉非恨恨地质问他。
似是不想得到答案,话尾才一落下,尉非突然旋过了身,往不知名的方向飞窜离去,留下锺灵一人。
不远有小孩追逐嬉戏的声音,口中似乎在嚷嚷着近来盛行的打油诗,天真无邪的笑语吸引所有路过之人会心一笑,却没有一人仔细留意到那抹伫立在风中,看来悲伤又孤寂的身影!
从尉非离开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锺灵才缓缓抬起螓首,不被瞧见的内心已划出了一道伤痕,强颜欢笑地拂去悬荡在眼眶的泪珠,望向尉非离去的方向。
他说服自己这样就好,让尉非恨他,即使在此刻,他已惊觉到自己……也已爱上了他!
他一直抗拒着,却不知那情愫早已埋在心底,不知不觉中侵略了他的心,在尉非离去的一刹那,他知道,他一部分的心也随之被无情地带走,那感觉是如此地痛彻心扉,如此地教人难以忍受!
举步旁徨,该回去吗?娘想必还不能接受,那他回去又能如何?他不想再承受任何指责的眼神,他需要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
提气奔纵,锺灵露出了坚决的神情,在眨眼间,已回到自家,彷若不想被人发现,锺灵悄然地踏进自个儿的房间,拿了张纸,提起毛笔,潇洒地写上了几行字。
半晌,紧闭的门扉被推开,长衫扬扬,袖袍袂袂,乌黑的发仅用绢带束起,锺灵一身俊逸的男装已脱去女子时的清丽,还他原本英气的面貌。
肩上背着小包袱,如同来时悄然离开,往西方而去。
第八章
鸡飞狗跳不足以形容锺家此刻的惨况,只见锺老爷一人在自家回廊上奔过来奔过去。
“找着了没有?”锺老爷气喘嘘嘘地问着一旁的下人。
“没有,府里到都没有小姐的踪迹。”
“那夫人呢?”一口气哽在喉头,真是要了他的老命呀!
“夫人还是一直锁在阁楼内,任凭下人怎么拍门喊叫,夫人还是不开门。”
“老爷――!”就见一名下人大呼小叫地从回廊另一头急急忙忙跑来,一口气还没换过来,就已仓卒地劈哩啪啦说了。“老爷,赵老板说绣坊刚进了批布货,因样多,价目又不同,想要尉管事走一趟绣坊,赶紧将布货记在帐本里,可,尉管事不知跑哪儿了,小的到都找不着!老爷要怎么办?”
天呀!老天爷是存心找他麻烦是吗?怎么同时迸出这么多麻烦事来?
先是段王府的福晋,然后是灵儿去跟他娘表明自己是男儿身,却不知怎地,结果变成灵儿失踪,夫人一个人关在阁楼内,不开门也不说话,再是现下,就连尉非也不见人影。
“小姐的房间有仔细查过了吗?”下人们都还不知情,在这节骨眼,还是等风波暂歌时再由他慎重地来说明的好。
“还没,下人都在别找。”下人才回完话,就已停在锺灵的房门外。
锺老爷率先进入,环视安静的内室,忽地,一张似是被风吹落至桌脚的纸吸引了他的目光,弯身捡起,锺灵娟秀又透着几分潇洒的字迹赫然落在上头:
孩儿去傅家暂住几日,请爹勿挂念,等娘想见孩儿了,孩儿就会回去。
去傅家吗?那应该是不用担心了,至此,锺老爷才徐徐地吐了口气,一颗悬高的心放下了一半。
夫人那儿,至少有下人顾守着,一时半刻还不会有什么大碍的。这样也好,就让夫人自个儿好好想清,他还是先不要去。
“小李,到‘观止楼’的书房里,替我把另外一本帐簿拿来,然后随我到绣坊。”锺老爷飞快地对着身后的一名下人吩咐。
“是,老爷。”
这尉非怎么会不见人影?锺老爷已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测,匆忙地与拿着帐本来的小李一同直奔绣坊。
想着自己一头热汗的锺老爷,心底只能苦笑着,却不敢再多怨言,果真是印证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呀!
当初,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说不定夫人在瞧见白胖胖的灵儿时会打消了主意,灵儿也就不必从小就以女孩子装扮示人,而他连试也没试,就迳自下了难以挽回的决定,现下也就不会意了一堆祸端,搞得留他一人收拾这残局。
唉,自己犯下的错就由自己来担了!锺老爷边命令轿夫加快脚程边叹着气。
喀地一声,既清脆又响亮,随即是咬碎的声音,有节奏地。
“老爹,瞧客栈没半个人影,只有三两只苍蝇光顾,要不要提早关门了呀?”说完,又是喀的一声。
“不行!谁不知你又想领薪,然后再跑去哪儿混一整个下午了,是吧?”五指俐落地拨动着算盘珠子,发出好听的声响。
“嗟,不行就不行!”大力地用牙齿啃一下,白色的瓜子硬声落入张开的嘴中,将壳丢在已由瓜壳堆起的一座小山峰的盘子最上头。
上回,去那东巷的麻将楼玩上了几回,没想到口袋里便多了些银两。想来今儿个万事诸顺,手气一定比上回更好,不趁机玩几回,赚上几把,岂不浪费了他今日的好运气!
老爹真小气,反正客栈里又没什么客人,早早休息去算算他又赞了多手银子不好吗?
店小二无聊地继续啃着瓜子,而掌柜的仍旧不厌其烦地低头拨着算盘,“银元客栈”内就听见这两种声音,先是咬破瓜壳喀的一声完后,就是拨动珠子的声音,一来一往,好不热闹!
突如其来,楼上传来一道轰天雷响,震得店小二翘得老高的二郎腿瞬间垂落地面,附和地发出碰的撞击声,疼得他直摸着脚骨哭爹喊娘的。而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则是被吓得身子倏地一抖,手就这么滑了一下,待回过神,原本算至一半的珠子早已乱了。
“哪个家伙这么不怕死的,敢偷上我的客栈来?”直觉认为是行窃的偷子,掌柜气愤地抓起身旁的扫帚,上楼捉贼去。
一眼就瞧见门被打开,高举起手中紧握的“兵器”,冷汗直窜,虽说方才喊得大声,可掌柜实际上却也是个胆小如鼠之人,唯有关系到犹如他心中肉的银子时,才会价而起身迎战。
蹑手蹑脚,闭着唇,大气也不敢呼一下,怕被窜出的盗贼杀得头破血流,战战兢兢地将半颗头探进,才发现……
“青龙?是你?”掌柜明显地松了口气,手中的东西自然赶紧丢到一旁,因为太难看了!
“真是吓人!你不是在锺家找织谱的吗?寒露都还没过完呢!啊――我知晓了,是不是锺家织谱到手了?所以你才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又多了一大堆银子,织谱在哪?在哪?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在掌柜的眼前已出现了一堆银子,又亮又迷人呀!
迳自做着银子梦的掌柜丝毫没瞧见脸色铁青的青龙,尤其在提到锺家时,神情更是难看。
“唉呀,真是没想到锺家的织谱这么就容易到手!这姚员外肯定眼睛亮了,心底老大爽快,这么一来,想要从他那儿捞更多银子也不是难事了,哈哈哈。”从别人那儿拿银子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呀!
他掌柜的,这一生不爱银票,只爱银子,尤其放在手上那沉甸甸的感觉真是比当神仙还要快活,眼看着楼下无人知的密室里,快要被银子堆满的盛况,他就忍不住想仰天长笑。
“喂,青龙,赶快把东西拿出来呀!要不我怎么把它交给姚员外?”伸出手催促道。
青龙还是没动,也没说话。
见情况有些不对,掌柜的总算将眼前满天飞的银子挥开,回复理智。
“怎么着?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不爽快的事了?”从头至尾,掌柜的从未没有想过可能织谱没到手这件事。
因为他相信,只要青龙出马,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何况要是没偷到,他就要将银子原封不动地还给姚员外,再外加五万两,这种赔本的生意他是连想也不会去想的!
“酒?酒在哪里?”粗嘎的嗓子,就像喉咙装了干燥的沙土似的。
“要酒呀,等会。”要是惹得青龙一个不快,不将织谱交他就惨了,现下,他想要啥,他就顺他的意。
“来喽,瞧,我掌柜的可不小气,给你拿来的可是陈年好酒,我自个儿都舍不得喝呢。”将一大坛子的龙筋酒往桌上一放,显示他掌柜难得的大方。
“来来来,我来跟你喝上几杯。”既然拿出来了,他自然也要尝鲜尝鲜。
“我想一个人。”还是那样粗嘎的声音,夹带着不容质疑的命令语气。
摸摸鼻子,掌柜嘴边不知嘀咕着什么,不情不愿地走出房间,正要将门顺手掩上时,不放心地转过身提醒道:“可别把我的好酒给全喝光了,还有,织谱我等一下会再来跟你要的。”
听着掌柜下楼的声音,尉非瞪着那坛酒好半晌,双唇抿得死紧。
“该死的!”忍不住出声低咒,嘴上虽说着一些怨恨的话,但脑子里却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拿起酒,尉非就着坛口,自暴自弃地大口饮下,也不管溢出唇边的酒洒至地面是多么可惜之事,更不管这酒应该要一口一口细啜,完全一副藉酒消愁的模样。
他不该!不该骗他!竟让他爱了一名男子!
再喝,喝得烂醉,喝到将脑海里的他逐出,喝到将内心的他赶出,喝到他将所有一切有关他的全都忘了!
他要将心中的情愫一根一根拔除,因为它不值得!它应该属于一名女子,而不是他!
“男子?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名男子?”尉非恨声咆哮着,随后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忘了他!他要彻底忘记他!
可,为什么他喝了这么多酒,他的身影依旧清晰地烙印他体内的每一,赶也赶不走?为什么那背叛的滋味那么痛苦、那么明显,他的心底却还是违背意志地眷恋着他?为什么知道他是名男子后,那份缱卷的情意依旧无法忘怀?
他的笑、他的怒、他的每一个刻表情在这此刻就如一根拉也拉不断的弦,紧紧扯动着他的心,令他更加在意。
禁不住满心酸楚,尉非恼恨地又低咒一声,拼命地将那坛酒灌进自己的肚子里,任那酒燎原的烈火灼烧自己的体内,任那酒烧痛他的喉咙。
直到一坛酒见底,尉非发觉那身影还在,摇晃地站起身,走下楼,直接将掌柜放在靠内室门边的一坛坛的酒拿到桌上,不要命地灌酒。
“青龙――别!那是我的酒呀!不是让你拿来这么喝的呀!”被尉非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掌柜的根本来不及阻挡,他宝贝的酒就被青龙喝进肚子。
“青龙,你这是在干什么?”气急败坏地想将其他还未开封的酒抱过来,手才探出一丁点,连酒坛子的边都还没沾到,就被尉非粗鲁地挥走,并引来一道凌厉的寒光,吓得他连忙缩回。
“我的酒又没惹到你,干什么跟它们犯不过去?”心疼地凸眼干瞪着那些陈年好酒平白就这么被糟蹋,那是可以换上好多银子的呀!
不甘心那银子没了,掌柜的又试图探前,这换来的却是壶底朝天的空坛子伺候,幸亏掌柜的头正好那么一偏,坛子飞撞至后面的墙壁,铿锵地,应声而碎。
“为什么你是男子?我爱上了你呀!”桌上排了两个空坛子,尉非已喝得醉醺醺,浑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啊!”惨叫一声,掌柜的是欲哭无泪。
他究竟是招谁惹谁啦?这死青龙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自己想不开就算了,干什么非要选在他这儿发疯!再不找个人来制止他的话,他这家客栈恐怕就不保了!
“小豆子,你赶紧去翠芳阁那儿,找一个长得很俊俏、有点娘儿味、手中拿着扇子,上头写着白居易的‘忆江南’的男子,要是没找来的话,你这月的薪饷扣一半!快去!”
店小二没头没脑地冲去翠芳阁时,惊呼一声,才发现……这儿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像掌柜说的,而且最严重的事――就是他忽然想起他小豆子小时没钱上书院,长大自是不识得半个那些歪七扭八的字呀!
这教他从何找起呀?
傅家是北京城内有名的经商之家,与刺绣的锺家有生意上的往来。锺家除了自个儿开了个“喜相逢”绣庄,卖自家的绣品,还会将一些高级绣品转手让给傅家去卖。
今日,傅家来了个不速之客。
“少爷,有人找您。”傅家的管事常叔敲着门,向里头的人说道。
没多会,一名如仙人般绝艳面容、高贵气质的男子走出,低低柔柔地询问。“是谁儿找?”
“那人不说,老奴也不知,不过……倒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眼熟?”萧遥蹙着眉,想不出会有谁来找他。
思索的当中,两人已走至大厅,萧遥视了眼那人的身影,真如常叔说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原本像是在发愣的那人立即回过身,让萧遥才看清了他的面容,随之不可思议地轻呼。
“锺灵,是‘你’吗?”
萧遥有此不确定地加重语气,因为锺灵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名男子的模样,英气十足且姿态俊逸,要是女扮男装的话,总还是会有些小破绽,但……眼前之人,活脱脱就是名男子呀!
“是锺小……”这“姐”字,常叔不知要说或不说,因为,他也与少爷一样被震惊到。
“萧大哥,小弟风尘仆仆而来,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不再故做女子温腻的嗓子,变成了寻常男子低柔的声音,藏着几许沧桑的味道。
锺灵虽是勾着唇,可这笑意却没达到眼底。
隐约瞧出锺灵有些郁郁寡欢,又听见自称“小弟”,心知事有不对劲之,便不再多问,体贴地摆出主人的身份。
“是大哥我怠慢了,走,咱们进去好好聊一聊。”
“常叔,泡上几壶茶后送来,这期间,不准任何人进我的房间,也不准来打扰。”
“是,少爷。”虽有疑问,但,常叔对萧遥的话当圣旨般遵从,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从没质疑过。
走过去,萧遥毫不避讳地牵起锺灵的手,瞥见肩上的包袱,露出一抹温柔至极的笑。“咱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不如就在这儿住上几日,咱们就可以好生的谈天说地,好吗?”
“嗯,谢谢你,萧大哥。”锺灵朝萧遥露出感激的笑,轻声说谢。
“姨娘与子菁正好上街去了,要是他们知道你来了,一定很欢迎,你就安心地待下来。”柔柔地拍着锺灵的肩,让人瞬间放松了心。
“嗯。”轻轻颔首,锺灵随着萧遥缓步踏进一座别致的庭园。
庭园内,翠绿的扬柳尚未随着时岁转黄,正迎风摇头摆尾着,就如同他的心摇摆不定,无所适从。
冲天的酒气令人忍不住提鼻皱眉,怕一闻就醉了。
“银元客栈”的掌柜一脸心急地站在门边,不住地往外探头,再分神注意着里头万分危急的情况。
“这小豆子,让他去找个人,半刻钟都过了,青龙也喝了四坛酒,却还连个人影都没晃见,难不成是跑到城东那儿去了?若回来了,我肯定要将他的薪饷全都扣回来,死豆子!还不赶紧给找滚回来!”连声咒骂,眼角又瞄到青龙新开了酒坛子,心正淌血着。谁快来救救他的好酒呀!
彷若听到掌柜心底的哀号声,远远就见两个人影正往客栈这儿急奔,愈来愈近,近到小豆子那张着大嘴喘气的样子清清楚楚地映入眼中。
“总算来了。”谢天谢地,掌柜高兴得眼眶微湿,他的酒终于有救了。
“白虎,快进来帮我劝劝青龙,瞧他都快把我要卖的酒喝光了呀!”大声嚷嚷着,掌柜扯着站在小豆子身后的男子。
“究竟是什么事如此紧急?我跟丝丝姑娘才说上几句话,连偷个香都还来不及,就听见这小子杀鸡似地喊着什么白居易的扇子,害大夥直盯着我的扇子瞧……”白虎不悦地嘟嚷着,不情不愿地让掌柜拉着他进去。
“丝丝姑娘人在翠芳阁不会跑,你先帮帮我解决青龙这家伙吧。”哭丧着脸,伸手指向仍拼命灌酒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瞪着眼前墙角破碎的空坛子……还有那个看来很像他所认识的某个狂妄不羁的小子。“他……真的是青龙吗?”他还年轻,应该还不至于视茫茫吧?
只是他非常没有把握,这真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青龙吗?该不会只是面貌相似之人吧!天下何其大,怪事天天有,这种事也不可能不会发生吧!
“唉呀!不是他还会有谁!谁知道这小子怎么了,一来就怪里怪气的,说了几句话便跟我讨酒喝,喝不够,就将我那些要卖的酒当茶水直灌,真是没天良呀!”说到后来,掌柜的已是破口大骂了。
“行了,我来。”受不住掌柜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白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轻步走向前,白虎趁青龙失神的空隙,将他手中的酒坛子一把抱过来。“青龙,有心事就说出来,何必拿这酒出气呢?”
“把酒还给我!”嘶吼着,尉非已分不清站在他眼前的人是谁了,只想再继续喝,只想将那阴魂不散的身影狠狠逐出他的脑海。
“该不会是被哪个姑娘家给甩了吧?”瞧他失意的模样,白虎故做聪明地下了断言。“那有什么好伤心的!这女人哪里找就有了,看是要小家碧玉、冷艳脱俗、摇曳风骚、什么样的女人都不缺,何必为了个女人而喝酒,没听过藉酒消愁,愁更愁吗?学学我――”
“闭嘴,把酒还来!”怒喝一声,打断白虎的话。
倏地直起身子,尉非双眸燃着怒火走向白虎,莫名其妙地抡起拳头打向白虎,情急之下,白虎以胸前的酒坛子阻挡,坛子碎裂,酒洒得他满身都是,弄湿了他的白衣。
“青龙!”提高八度的惊呼,白虎眼珠子凸爆,恶狠狠地死瞪着尉非。“你做什么?讲到你的痛了?是不是那家的姑娘家不爱你,你死缠烂追,人家还是不理你?还是被人给骗了?哼,活该!”气愤难当,白虎嘲讽地说道。
嘴上不饶人之人的下场,通常没几个好看的,因为!白虎将是其中一个。
连反应都还来不及,白虎已被怒气攻心的青龙揍了一拳,而且还是打在他最自傲的――脸,嘴角顿时青紫一块。“啊――我貌赛潘安的脸就这么被你毁了!”大惊小怪的白虎,捂着伤口气得直跳脚。
情绪早已濒临爆发边缘的尉非,对于白虎的话就犹如在他的伤口洒盐似的,将白虎当仇人似的,狠厉的招势不断地使出。而白虎先是狼狈地闪躲着青龙的攻势,但,在几被那如刀削骨的掌风划伤之后,心一横,决定不当个烂好人。
“真他妈的!你这只死青龙!本想说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计较,没想到你真打下去,好,你来藉酒装疯这一套,就别说我无情。”话一落,白虎手执扇子,朝青龙斜身一挑。
就这样,两人真的在客栈内大大出手,顿时桌飞椅倒,不时还有无辜受波及的桌子被掌风划破,木屑齐飞,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眼睛,或是被扫落的木筷直冲门面而来。
见状,小豆子连忙抱头鼠窜,闪躲那不时飞来的伤人利器。这可不关他的事,是老爹叫他找那个人来的,没想到那人竟是个瘟神,与直喝酒的男子打了起来,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是他们的错,千万别赖到他身上来。
“住手呀!你们两个疯子!别把我的客栈给砸了呀!”呜呼哀哉也,掌柜的只能在一旁心焚如急地大喊着,却一点也无能为力。
“啊!我的桌子!我的酒!这客栈是我辛苦得来的,别把它给毁了!”要再重建一间客栈,可是要将他密室里的银子全赔上的,那之前所做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不行!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回老家吃自个儿的老本算了!
不知从那来的勇气,掌柜的突然冲了出去,转眼间,一脸气呼呼地提着跟街角的商家借来的两桶冰冷的水。
“小豆子,给我滚出来。”
咦,关他什么事了?正躲得好好的小豆子将头微微地伸出,对掌柜的摇了摇头。“老爹,不行滚出去啦!没瞧见他们打得你死我活,我出去不就成了箭靶子!小豆子还想多活几年听!”隔着距离,小豆子大声地回道。
“你若不出来,别指望我会付你薪饷!”扯着喉咙,喊了回去。
掌柜的话才一说完,就见一个黑影闪到他的面前了。
“老爹,你要小豆子做牛做马都行,就是不能不付我薪饷,更不能一气之下将我辞退,我的弟妹可是要靠我养活他们的!”可怜兮兮地张着眼,嘴角下垂的。
“紧张个什么劲,我是要你帮我提另一桶水,不然,我一个人哪做得来!”白了小豆子一眼,连忙将另一桶水交给他。“你泼那个,我泼那个,快!”
两人同时间同样的动作,将木桶内冰冷的水一股作气地往打得浑然忘我的青龙与白虎身上泼去,如水柱般的巨大冲击迎面扑来,让两人顿时清醒过来。
白虎瞪着被淋得全身湿透透的青龙,却在下一刻露出了一抹笑意,椰瑜道:“哈,青龙怎么变成了一只落水狗?”
“你还不是?”面无表情地,尉非冷淡地回他一句。
被那么一泼,泰半的酒意已醒,奔腾的怒火也渐渐趋缓下来,只是……那人的身影依旧如此清晰、刻地如火烙铁般地在他心口上,每忆起他一分,胸口不由自主地抽动,每想起他垂泪的模样,心中如万头针刺般的痛苦难当。
尉非自我嘲讽,明知他是个男子了,心中的情意却未稍减一分,愚蠢地以为将自己灌醉后,便能逃避所有的一切,却没想到,反是更严重呀!
白虎见青龙阴晴不定的脸色,了然于胸地勾上他的肩,颇有义气地拍了拍。“啧,男子汉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千万别藉酒浇愁,来,咱们到上头好好说说话,有心事就要一吐为快,也让我想想有没有办法帮你。”
虽说这小子方才用酒弄湿了他的衣衫,还打伤了他一张俊脸,可好歹他也是他们四个里年纪最小之人,他是看他有些不顺眼,但,绝不会做那种落井下石之人。
尉非没说话也没拒绝,任由白虎搭着他的肩,拾阶而上。
“喂,你们两个就这么上楼去吗?”双手又着腰,掌柜的在下头大声吼着。
更可奈何的是两人就像没听见似的,迳自将门掩上了,只丢给他这一片残局让他收拾。
“今儿个是倒了什么楣,平白赔上银子,客栈还被搞得像间破店,肯定是流年不利,遇上了不干净的家伙,等会去土地庙那儿捻三柱香,拜一拜。”掌柜脸色极度难看地嘟哝着。
“小豆子,还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那不行丢,还可以用的……啊……那也不行,可以把它砍断,当柴火烧了……笨蛋!”
就听见掌柜不停喳呼着,如威风凛凛的将军,气定神闲地站立着,正指挥着他的小卒――小豆子,收拾那些……缺了一脚的桌椅!
一盅檀香袅袅,一樽茶酒沸沸。
两个人影落在窗棂上,正举杯细啜一口手中温热的茶。
“想不到这背后是有这么段曲折。”萧遥恍然大悟地颔首。“只是你竟能瞒过这么多人?看来大夥都不识雌雄呀!”
“幸赖女子的衣衫自脖颈以下至足踝不得外露,才能遮掩住男子的特徵,再是将嗓子略略提高这才能勉强瞒过你们的。”停顿一下,神情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迟疑地问道:“萧大哥不觉得惊诧,甚至……有一丝的厌恶吗?”
“嗯,起初是有些吓了一跳,不过,并不是那种讨厌的感觉,而且,我觉得男孩子装扮的你,更吸引人的目光。”戏谵地笑了笑。
“萧大哥真是说笑了,要真说我的话,还不如说萧大哥你自个儿吧!”微勾唇,凝视着萧遥那绝艳的面貌。
“现下锺夫人身子好不容易转好了,你也能恢复男儿身,那为何还不开心呢?”萧遥温柔地看向眉间仍锁着淡淡忧悒的锺灵。
“娘对灵儿还不能谅解。”微抿的唇边传递着复杂的思绪。
“别担心,锺夫人想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总归是自己心疼的孩儿,哪能生多久的气呢?”投给他一记安慰的笑容。
“嗯,我知道。”他是知道的,但,让他如此难以释怀的却是另个原因呀……
“是不是还有什么让你烦心之事呢?”敏锐地瞧出锺灵微湿的眸子,体贴地询问。
“不,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不适罢了。”急忙地摇头否认,双眸不自在地低敛着。
没事才怪!心细如萧遥,怎会就这么相信锺灵的话?“既然没有,就不要皱着一张脸,开心地在这儿住下来,免得让人说我招待不周。”佯装生气地轻斥他。
锺灵才正要回答时,就听见房外传来一道男子兴奋的嗓音。“遥、遥,瞧我带什么回来给你了?”话方歇,门就被人推开。
一名面貌端正分明的男子直冲到萧遥的面前,献宝似地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他手中。“瞧,这是方才我和娘亲在市集上瞧见的,遥喜欢吗?”男子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放在掌心的是用一粒特别的石头磨成圆棱形状的纸镇,上头刻了几行细如汗毛的字,凑近一瞧,每个字都是苍劲有力,足见刻字之人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虽然只是个不甚起眼的小玩意,却让人不自禁地感到温暖。
“嗯,我很喜欢,谢谢你。”萧遥含带着无限温柔的黑眸地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子菁,你没瞧见房里有谁来了吗?”用眼神示意他。
顺着萧遥的视线,傅子菁疑惑地转过身,才瞧见他所忽略之人。“啊!真对不住,是子菁失礼了,没瞧见――咦?你不是锺小姐?怎么穿男人的长袍呢?”搔了搔头,将充满困惑的眸子转向萧遥。
“你别多问,等会我再跟你说。”眼角不经意流露出的柔情蜜意,让一旁的锺灵窥得一二。
“嗯,那我去跟娘亲说,咱们有客人来了。”咧着嘴,傅子菁刚踏出的脚步倏地又收了回来,转而走至锺灵的面前,亲热地举起锺灵的手,满脸愉悦地说道:“非常欢迎你来,子菁一向口拙,与遥说话总是搭不上边,你来了,正好让遥有个聊天的好对象,谢谢你。”
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的锺灵,起初被傅子菁的举动稍微吓了一跳,一时有些仲怔住。
“啊!对不住,没弄疼了你吧?”见锺灵脸色似乎微变,以为是自己的手劲过大,捉疼了人家,连忙手忙脚乱地放开,连声道歉。
见傅子菁局促的模样,锺灵忍不住地噗哧一声。“没,傅大哥没弄疼我,灵儿很高兴你们这么欢迎我。”
“是吗?那你可要住下来,这样一来,与遥弈棋时,我就多了个得力的军师,不会每都让常叔笑我笨了。”话是对着锺灵说的,然情的眼神却是系在萧遥的身上。
“子菁,还不快去跟姨娘说!”微红着双颊,萧遥低声轻斥。
“是,我现在就去。”唇角依旧扬着笑,不舍地收回爱恋的目光,掩门离开。
“萧大哥爱傅大哥吗?”瞧见他们俩存在着属于情人间的情意,锺灵心猛地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没料到锺灵突如其来的一问,萧遥的双颊似乎更红了,随即却又恢复了常色。
惊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锺灵忙不迭地又说道:“对不住,是小弟逾越了,当我没问,萧大哥千万别当真。”
“无妨,谁教让你瞧出来了!”勾着唇,丝毫没有发怒的模样。“子菁那人死心眼,性子又特别固执,从以前,心底只想着我一人,从没把其他姑娘家看在眼里,自己一人认定非我不可,要是我不可怜他,莫道他老了以后,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虽说我们两人同是男子,但,感情这玩意谁也说不准,我只希望这一生没白走这一遭,也不想让自己后悔,而留下任何遗撼。是以,就如你方才说的,找是爱上那个傻不愣登的家伙,而且,比我自己所想的还要更爱他。”脸不红气不端地道出两人间的关系,一点也没有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羞愧。
话中虽有此评不甘愿之意,可那浓得化不开的情却毫无遮掩地流露在含带情的眉梢、在恣意扬笑的唇畔、在如烁烁星光的眸子里,令人为之动容。
萧遥的话带给了锺灵不小的震撼,也在心中掀起了一阵阵的涟漪……
第九章
不知是从哪刮起的一阵疾风,把捎来秋讯息的枯黄落叶卷至“银元客栈”门前,小豆子边咒骂着,边卖力地挥动手中的扫帚,将成堆的落叶扫起,还客栈原来干净的模样。
从整理善后到将落叶完全扫清,已过了三个时辰,真是的!快累死人了!
“老爹,这儿都扫完了。”汗如雨下,小豆子抬手将额上的汗抹去,朝里头大喊道。
探出头,掌柜的将小豆子招来,将他手中的扫帚取过来,另外塞了一锭银子在他手心。“呐,算是今儿个让你额外出了这么多力的心意,可别再心底又说我掌柜的小气了,今儿个就到这里,你可以先回去了。”
。
哇!老爹难得的慷慨,难怪今儿个出了这种大事,连忙将银子揣进怀中,笑孜孜地挥手。“老爹,那我先走喽,明儿再见了。”
赶走了可能会碍事之人,掌柜缓缓地经过已收拾好的桌椅,走上楼去。
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个缝,见那两人还坐着,却没听见一丝谈话声,忍不住心中好奇,又将头探得更过去些,没想到一道人影倏地站立在他跟前,不说一语地就把门拉开,害掌柜狼狈地扑倒在地,十分难看。
“嘿嘿嘿。”干笑了几声,掌柜的敷衍了事地带了过去。
“让你担心了。”淡然地丢下一句话,尉非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见状,白虎也要跟上,却让人扯住了衣袂。“青龙要去哪里?还有他今儿个到底是发什么疯?”可不能让他平白无故地赔上自己的银子修理那些被他们弄坏的桌椅,他要知道原因。
摆起手,白虎一脸不知地耸了耸肩。
“不知道?那你方才与他在这儿干什么?还坐了三个时辰!”无法相信地怪叫,怎么可能一句话也没套出?
“他不说话,我哪有办法,只好大眼瞪小眼地陪他坐在这儿,唉呀!不跟你说了,青龙这小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要去盯着他。”匆忙地结束谈话,白虎纵身跃下,大步地跟在尉非的后头。
完全呆愣住的掌柜,直到两人都已走远,还张大着眼珠子、开着唇,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没想到后果地就跑来客栈,尉非暗骂自己,即使真要离开,也应该要跟锺老爷说一声,他否认,自己突然想回锺府不是为了那个人,只是他不想做个不负责任的人而已。
他还没决定要如何理自己与他之间的事,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他无法否认的,是自己对他的怨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一半,但,……还是先暂避碰面吧!
等尉非回到锺府,已是近于用晚膳的时刻了。
一进门,跟在锺老爷身旁的小李就欣一吾地奔上前来。“尉管事,您是跑哪儿去了?今儿个下午真是一团乱,先是夫人,再是小姐,然后绣坊那儿出了问题,找您找不着,幸好老爷及时赶去,才解决了。”
闲言,尉非不自觉地紧捉住小李的手,沉着声问道:“小姐怎么了?”他不知道,当他在质问时,眼神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关切。
“这详细情形小的也不知,只知道小姐离家出走了。”
他不在锺府?为了什么?是因为他的缘故吗?还是……
“尉管事,若没事,小的先离开了。”小李行了行礼,便转身去做自个儿的事。
勉强克制住内心的波动,尉非来到了锺老爷常在的“观止楼”,轻敲了敲紧闭的门扉。
“进来。”
推门而人,锺老爷端坐在书案后,秉烛办公。
“是尉非你呀!你这浑小子,跑哪儿去了?你这一不见,让老夫发现自个儿原来骨头还硬朗得很。”锺老爷呵呵笑着,不见一丝生气的样子。
“正好碰见以前一位熟识的旧人,喝了几杯小酒,又聊得太尽兴,一时便忘了时候。”尉非面容不改地扯了个谎。
“原来是这样。”点了点头,锺老爷不疑有它地相信。
“方才听小李说,府里出了些事,敢问老爷,小姐是怎么了?”表面虽是装做随意问起的模样,可,内心却不平静。
“这――”停顿着,锺老爷一副犹豫不决,最后彷若下定决心似地,重新开了口。“尉非,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希望你不要受到惊吓。是这样的……”锺老爷像是把尉非当自家人,滔滔不绝地将所有事情一一道出,话中带着浓浓的自责。
“唉,灵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要他一个男孩子学刺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他一句怨言也不愿说,硬是撑了下来,那时还不时刺伤了自己的手,但为就怕伤了他娘的心,从没让他娘知道,也总是替他娘着想,顺着他娘的意,尽力扮演一个好女儿的角色。”
“老夫真是愧对灵儿,一直认定他能体谅自己的决定,又加上他个性坚毅,有苦也不告诉别人,让老夫以为他坚强地可以承担一切他娘加在他身上的期望,一心只专注在夫人的身子上,让他将所有的苦都往肚子吞。”
“今儿个他将所有事跟他娘完全托出,说他是个男子,许是起了一些小争执,灵儿很贴心,想让他娘冷静想一想,便去傅家那儿借住几日,等他娘冷静下来要见他了,他就会回来。”
原来……不是为了他,心底不由自主地涌起一抹失落感。
“尉非,真让你见笑了,没想到灵儿竟是男扮女装,这事,当初因怕下人多嘴,在夫人面前说露了嘴,因此只有老夫与灵儿两人守着秘密,就连嬷嬷也不知情,老夫并不是存心要欺瞒,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受骗了!”
“不,尉非明了老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骗人!自己明明就对锺灵发了顿好大的脾气,口口声声指责他的存心欺瞒。
忽地,尉非觉得自己像是错怪了灵儿,连原因也没问清,连让他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一片情意被他当成游戏的手段,只认定自己受的伤最大!但……即便自己原谅了他,又能如何呢?
恢复了男儿身的他,与自己能有的关系仅只朋友间的单纯关系,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就必须面对娶妻的问题,一想到他的身旁依偎着某个不知名的女子,笑着抱着她,心……就揪痛了起来。
“老爷,尉非先下去了。”哑着嗓子,尉非佯装从容不迫地离开,胸口却早已泛满了苦涩。
皎美的月亮已缺了个角,不是中秋夜那个姣洁的圆月,与灵儿同游北京大街的景况彷佛昨日才刚发生般的鲜明,想起他开心地吃着桂糕、好奇地看着每样小玩意……还有……他替他插上发钗的时候,他羞赧地低垂着头的模样。
自己留在这儿还能做什么?他早已无心去理会任务一事,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又怎样!那已经不是他最在意的事了。
既然什么都不重要了,那也已经没必要留在锺府了,反正随便跟锺老爷编个谎,就能轻松地离开锺家,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来是心怀诡计地混进锺府。
再说他们也不会损失什么,反是他平白替他们掌理帐务一事,说来,他们可要谢谢他才是。
趁现在,转过身,跟锺老爷说他要离开锺府,然后一走了之。自此,他便与锺家人毫无瓜葛,也与……灵儿……形同陌路,不再有一丝关系。
但,为什么突然想见他?为什么对他还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他想见他!无法压抑的渴求揪着他的心好痛、好苦、好苦呀!他好想见他!有种几近绝望的感受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莫名地想立刻见到他的人。
傅家?他为什么会去傅家?对于他那无声的哭泣一直耿耿于怀,他为什么哭了?是因为自己无情的指责伤了他吗?那他会是傅家莫是那儿有让他感到安心之人?是这样吗?
克制不了的臆度如雪球般,在他心中愈滚愈大,他不愿承认充塞在胸口的那种刺痛是因为自己在妒嫉,妒嫉一个未曾谋面,甚至根本不存在之人!
然而,心中那抹想见他的欲望以极大的力量驱使着他的脚步,等他回过神,人已奔纵在北京街上,往北京城内有名的傅家而去。
高高的墙垣之内,因有浓密的枝桠遮挡,尉非就藏匿在其中,他不禁自嘲,他正做着他这一生也许都不可能做的事,而这样愚蠢的自己就像是抱着醋意而来的捉奸之人。
霍地,一道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嗓子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寻声望去,在不远的凉亭里有三道身影,似乎正高兴地对弈。
面对他的陌生男子有着一张非常难得的倾城容颜,他飞快地忽略过那名美男子,双眸炯亮,专注在背对着他的两道背影,其中之一,高大浑厚的背部是他极为陌生的,但,另外一人……
就着朦胧的月色,他看不清那人微侧的面容,也看不清他的衣衫是何种颜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身穿一袭飘逸的长袍,黑发只用绢带束起,还有……他的背影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心在噗通跳着,以他无法想像的速度狂跳着,一如遇见自己心之所系之人时总会出现的悸动,屏着气,幽的黑眸紧盯着那抹背影。
似乎要跟身旁高大男子说悄声话,就见那人将脸转过,将唇凑到高大男子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又坐回了身子。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刻,但,他却知道那人是谁,那容貌不知在他脑海浮现多少了,他是锺灵,以他从未见过的男装姿态出现!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地见到恢复男子身份的他,心中只有一时的怔愣,随即取而代之的却是更的眷恋。他从不知道,没了女子那种矜持又娇柔的味道,有的是某种介于英气及俊雅的男子之气,竟是更加地吸引他,更加地扰乱他的心智。
不知对面的生大男子说了什么,锺灵转而坐到生大男子的身旁,两人低头交耳着,像是正商量着如何计算高大男子,此举却惹来高大男子不悦地嚷着不公平之类的埋怨,接着便是一道悦耳动听的笑声从锺灵的微扬的唇边逸出。
心神猛地一荡,狂炙的欲火倏地熨烫他的血液,但,转瞬间,却又让满心的妒意啃蚀他的理智,为何他能笑得如此开怀?莫非这事儿对他来说是无关痛痒?反观自己,为了他的一举一动,一时狂怒一时妒嫉!
为什么对他们笑?猛烈的独占心在他体内炽盛着,他不要灵儿随意对其他人展露他那动人的笑容,尉非俊挺的面容登时变得阴郁,从未有过的在乎、不是滋味统统显露了出来。
“出来吧,白虎。”不明所以地,尉非冷着声,对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命令道。
“啧,还以为躲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随着略带不服的语调,白虎那一身全白的衣衫瞬间落在尉非的身侧。
“什么时候发现我跟在你身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可千万别说他不想听得答案。
“一开始。”简短地回答,却彻底打击了白虎的自信心。
难道自己跟人的功夫真那么别脚?他已经非常非常小心了,仍躲不过青龙的利眼,看来,他近日真是太纵淫青楼中,以致身手变得迟顿,得好生训练一番了。
顺着青龙的目光,白虎瞄了眼凉亭中的三人。“怎么着?那儿又没漂亮的姑娘家,你怎么瞧得那么专注?还是你的心上人住这儿,只是还未出现呐?”
对于白虎的问题,尉非只当耳边风,双眸瞬也不瞬地,紧锁住锺灵,不放过任何一,冷睇着他同其他两位男子谈笑自如,不时还露出他从未见过的顽皮之色,与那名美男子一同捉弄高大男子,然后扬着如此轻盈却又刺耳的笑。
无法压抑的妒意让他几乎冲动地想奔上前将他带走,逼他承诺从今以后只在他面前笑,如此惊骇的独占情感如蝥啃噬着他,教他痛苦难当。
他有权利吗?他又不是锺灵的谁,现下连朋友也称不上,怎么可能做出那般荒唐的要求?
嘴角扯着难看的苦笑,为何他们俩偏偏同是男子?他要如何才能收回自己那早已倾注全部的眷恋?他要如何才能真正地取回自己悬挂在他身上的那颗心?
瞧见青龙过份灼热的眸子,白虎皱了下眉头,心中突然跃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喂,青龙,该不会……你心中所属之人……是这三位的其中一人?”
尉非闻言,只是抿着唇,没有正面回应。
没有否认就是了,白虎吃惊地瞪着他看来冷峻的侧脸,不愠不火地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有心动的时候?真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自他认识这小子,从未见他对哪样东西执着过,朱雀他有个极为宝贝的人,玄武则是把唯一已出嫁的妹子当掌心肉呵护,而他白虎博爱世上所有美丽的女人,重要性仅于他的面貌。
唯有青龙,说是淡泊寡欲又不对,总之,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可说是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人!
“你不鄙夷这样的感情?”松了口,尉非间接承认自己的情感,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从白虎口中吐出来的竟不是对他的厌恶!
“鄙夷?”有些不清楚青龙的问题,呆了半晌,才明了他的意思。“嗯……这是个非常艰难的问题,让我想想。”
沉思了一会,白虎噙着笑,反问道:“你只是爱上了人,为何我要鄙视你?要是你这一生从没爱上过任何人,我才觉得你是否有问题呢!恰巧的是,你爱上了一名男子,而我爱的则是女人,但,这两者又有什么多大的差别吗?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悸动、同样的欲望、同样的真挚,仅仅在于对象不同。”
“但,两个男子相恋,怎能容于旁人的心底?”这一刻,反是尉非拘泥起世俗的成见。
豪爽地拍上青龙的背,白虎打趣道:“你一向洒脱狂妄惯了,何时流于俗世,计较起那些芝麻绿豆的事来了?一点也不像原来的你!”
“当你真正想拥有一个人时,愈是爱得刻,愈会在意一切有可能危害到这份情感的事物,愈是害怕自己经不起任何打击!”头一回,尉非在他人面前揭露自己的软弱。
睨了眼神情认真的他,白虎玩味地回道:“既然如此担心,不如快刀斩断乱麻,将他给忘了,另觅适合你的佳人不就得了?男子汉提得起当放得下,如此畏畏缩缩、犹豫不决,可让白虎我瞧不起你了!”
尉非将唇抿着直直的,不发一语。
“明明就放不下,还这样偷偷瞧着他,果真是英雄总过不了情关!为何一向脑筋敏锐,思绪清明,众人都称英雄之人一遇上情关,反是比寻常人还容易禁不起任何考验?”真是令人百思不解呀。
“好了、好了,瞧你一副落落寡欢的死人样子,害得我多愁善感了起来。”挥去压在心中的苦闷,白虎恢复了那风流惆傥的模样。
“算了,让你自个儿去想,即便我在这儿浪费唇舌说了一堆无用的话,还不如你去确认自个儿内心真正想要的,反正你自个儿决定,我呢,要去翠芳合那温柔乡,重回丝丝姑娘那诱人的怀抱,不跟你耗下去了。”
话一止,白虎俐落地纵身落地,潇潇地挥着扇子。“喂,青龙――”刻意压低着嗓子。
回过头,尉非挑起眉等着他的话。“无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千万别让你自个儿后悔呀!”慢条斯理地说道,随即转身踏月而离去,就在快让夜色吞没他的身影时,白虎又补上了一句。“到时,我可是不会安慰你的。”
下一刻,已不见白虎的人影。
别让自己后悔?多么简单却又含着远的意义,尉非收回了缠绕在锺灵身上的视线,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将自己定下心来,厘清眼前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情感。
被人呵护的感觉不就是如此,别致的房内檀香阵阵,锺灵懒懒地斜坐在锦织躺椅上,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探出窗外,轻抚那茂盛到长至窗棂旁的枝叶。
自他来到傅家,傅家之人莫不竭诚以待,而萧大哥或许是看出了他的异样,总是不经意夥同傅大哥说些话逗着他笑,让他暂时忘却纠结在心中的苦闷。
离开家中已是第三日了,没见他……也是三日了,但……为何感觉却是那么久!
本以为自己坚强到可以遗忘他们相时的点点滴滴,本以为自己坚强到可以忽略胸口那抹刺痛,到头来,他太高估他自己了!
每每瞧见萧大哥与傅大哥两人间不必明喻的浓情蜜意,举手投足间尽是对彼此的情意表现,两人四目相视间,勾勒起坚定如山的依恋。
他虽佯装不在意,却还是教他们两人间的浓烈情感震撼住,随之,在心底涌上的是既羡慕又嫉妒的复杂情绪。
门廊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打断了锺灵的沉思,转过身,轻唤了一声。“萧大哥……”
萧遥缓步走到他身侧坐落下来,温柔地望着他。“来了三日,灵儿还是不愿告诉萧大哥你心里在烦着什么事吗?”
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常色。“萧大哥别瞎猜,灵儿没有什么值得烦心的事。”
“没有烦心的事,那就是有挂念的人喽?”意味长的笑着。
“没,萧大哥别再瞎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人,若真要挂念,也只是……有些念着爹娘罢了。”对于萧遥的敏锐,锺灵差点招架不住,倔强地摇头否认,支吾其词。
别具意地瞅着锺灵有些心虚的神情,萧遥并不是那种非要探人隐私之人,灵儿若真不愿说,他不会勉强,只是一向拿他当妹……不,现下是当自个儿小弟看待,总还是不愿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今儿个要陪子菁去封家,想是没法子陪你,不如你就去外头逛逛,别整天净闷在房里,怕不闷出一身病来!”
不!他一点也不想出去。才正要拒绝,就见萧遥已板起脸来了。“若你还称我一声萧大哥,就听我的话,去外头走一走,嗯?”用胁迫的方式逼他点头。“正好我突然想吃‘蜜香居’那儿的糕点,你就顺道去帮我买些回来可好?”再是软语要求。
见萧遥如此替自己着想,锺灵又非铁石心肠,也不忍再拂逆他的好意了。“我去就是了,而且还会带一大堆吃也吃不完的糕点回来,行不行?
”
“行,都随你的意。”笑了笑,萧遥拉起他的手,硬是替他套上了件外衫,怕他又改了主意,便一路拉着他至傅家大门,将他推了出去。“去,要逛多久都行,可不能一时半刻就立刻跑了回来,最好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才回来。”
那糕点怎么办?总不能直拿在手上吧?锺灵没问出口,心知那只是萧大哥要他出门的藉口罢了。
转身投入北京大街上的人潮,不论何时,市集总是热络华,人们总是为着生计而拼命,而恢复了男儿身的他日后究竟要如何?
还是刺绣?不!他不想再刺绣了。扮了十几年的女子,勉强自己拿针线,都只是为了娘一人,说不埋怨是骗人的,只是他不想让自己束缚在怨慰中度日,他想为他自己而活。
他想去做他从未尝试过的事,如骑马、射箭,虽已过了成年之礼,却因女子礼教上的限制,而无法随意。
想像着自己纵马奔驰时的自由,而一旁若是有他陪伴……倏地低咒一声,锺灵懊恼又挫败地挥去脑海中的景象,暗骂自己干什么又想到他?
他一知道自己是男子后,定是恨恨地离开了锺家,而自己与他再无相见的机会,他一定会忘了自己,他一定后悔曾经说过爱上了他的蠢话,更不愿再见到他……
一思及此,胸口抽痛了起来,彷若跌落至黑暗的渊,仓皇地伸出了双手,却摸不到任何东西,只能任由身子一直坠落谷底,让疼痛泛满了全身。
像是失了魂地游荡在大街上,直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他迷蒙失乱的眸底,蓦地身子一僵,连想也没多想,几乎是毫无迟疑地跟上前去。
第十章
距自己约十步远的尉非并没有察觉有人跟在他身后,锺灵跟着他拐进巷弄里,然后又是一条不知名的大街,这儿离方才较热闹的长街有些远,人迹稀少,他必须很小心,才能不被他发现。
见尉非转进一家客栈,略抬起了头,“银元客栈”这个怪异的名字赫然映入他眼帘,内心彷佛有所感应,锺灵志下心不安地靠近,侧耳倾听。
有些吵杂,有些紊乱,更因距离,他无法听得完全仔细。
但,在一道陌生的嗓子提到锺家织谱时,锺灵一时反应不过来,为何会提到他们锺家的织谱?蓦地,心中掠过一抹令他忍不住感到恐慌的骇人念头。
接着那人又说着什么姚员外要的锺家织谱定要在寒露快结束之前取来,要不就完不了任务,听到这儿,锺灵的心已是冷了一半,脸色顿时刷白。
毫无预警地,尉非开了口,那种蛊惑着他的心的低哑嗓音缓缓传人他的耳内,似真似假地说着他不想听到的字――锺家织谱!
七拼八凑,再怎么愚笨之人,再如何自欺欺人,也该明了尉非竟是受雇混进他们锺家,以窃取织谱,再交给什么员外的,这是项交易!从头至尾,被蒙在谷底的人才是他,亏尉非还有脸说他欺骗他,他又何尝不是瞒骗他!
无法置信的锺灵没注意到跟跄的脚步,在要转身之际,狼狈地撞倒一旁的桶子,发出了好大的声响,足以让里头的人跑出来察看。
不想见他!愈是心慌意乱,愈显得手足无措。锺灵回过神,双腿正要提步,却让一道嗓子狠狠震住身子,登时动弹不得。
“灵儿……”在听见外头传来异样的响声时,不知为何,内心有股莫名的骚动驱策着他,让他中断了与掌柜的谈话,迳自奔了出来。
他不清楚灵儿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只是霎时的惊喜飞快地被惊慌取代,他还没准备好要告诉灵儿这件事。“灵儿,你别误会――”见他脸色惨白,定是听见了他与掌柜的对话,急忙想要解释。
“别那样叫我,你不够资格!”慢慢转过身,锺灵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方才所听见的只是一部份,我承认当初我――”
不耐地打断尉非的话,锺灵噙着冷笑。“承认你是有所目地地进入锺家?承认你是想要偷锺家的织谱?承认你是别有用心地接近我?我说的都对吧!”
“事实本是如此,但――”心急如焚地走上前。
“但是什么?你还要说出什么狡诈的话来自圆其说了吗?你还想再骗我一吗?别再踏进锺家一步,别再让我瞧见你!”话落,锺灵冷着脸,转身就要离开。
锺灵执意不听他的辩解,所有他说的话都是骗他的,连说什么爱上了他那些现下听来愚昧至极的话也是为了要偷到织谱才编派的谎言,他还笨得一度相信了他,还让他对必须骗他自己是男儿身这一事而感到愧疚。
一切都是他自个儿多情!为自己虽是男儿身却仍情不自禁地受他吸引而内心万般挣扎,然,事实却非是如此,真叫人啼笑皆非呀!
见锺灵决绝的模样,尉非不由得苦笑自嘲,现下的情景,就如同那天,只是两人对调了过来,如今,他才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莫是老天为了惩罚他对灵儿先前的不谅解!
在这三日,他想了许多,人在盛怒当中,愈容易钻牛角尖,但,当他冷静了下来,仔细思量,他自问,是否真能斩断情丝,从此不再与锺灵相见?
不!他无法狠下心,他无法想像两人变成陌生客,即使已知道他是男子。
不知情时,他爱的是男扮女装的灵儿,爱煞了他气恼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心疼他唇角虽含笑却隐约藏着忧悒、迷恋上了他身上那淡淡桂香,如蛊毒般地渗入他的体内,让他再也忘不了!
现下,他爱的是男子的锺灵,虽还有些调适不过来,但,他心中真正眷恋的人却是一位名叫锺灵之人,他这一生只想拥抱那人,他这一生只想与他厮守在一起,相较之下,无论他是男是女,都已不再让他介意了。
白虎说得对,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若因一时赌气,执勘在自己设下的迷阵里,满心以为自己受了背叛,而轻易地葬送两人间曾有的相时光,他知道,他将来定会后悔的。
人说不见三日。如隔三秋,心底的情意有增无减,既已下定决心,就不再更改。他想与灵儿渡过每年的中秋夜,而不是徒然看着身旁的空虚,脑海中描绘着与他厮守的情景,竟是如此令人心神向往。
他要重新将他追回,祈求他的灵儿原谅他,即使灵儿对他的一丝情意在摇摇欲坠之际,他也要用尽全力紧握住它,再也不轻言放手。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先解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今儿个来“银元客栈”的目的。
“灵儿,你听我说。”尉非连忙追上,无顾周围投射而来的注目,拉住他的手,一把将他带到自己胸前。
“放开!”半敛着眸,锺灵硬着声命令。
“不,不放,除非你听我解释,咱们到别好好说,好吗?”尉非半强迫、半恳求的姿势却仍是打不动锺灵冷然的心。
“你若不放,别怪我对你动手。”不了,他不愿再听尉非的任何话,他只想远远地躲离他,不愿再想他!
下一刻,锺灵毫不留情地一掌劈向尉非的胸膛,力道虽不大,却足以逼退尉非,抽回了不知为何被他握住的地方正隐约发热的手,锺灵随即掉头就奔纵了起来。
见状,尉非也提气追上,俨然上演了场你躲我迫的戏码。
他的灵儿虽十分倔强,却远比不上他执着的决心,他要将他紧紧揽进怀中的决心是可比金城汤池般坚固,无人可憾动一丝一毫。
身旁的景物快速地变换着,锺灵运足轻功,见尉非紧迫其后,心念一动,往自家的方向而去。眨眼间,没惊动到府内任何一个人,如箭矢的身子奔窜进自己的房内,在书柜前翻找了一会,见着了一本蓝色外皮的书卷,将它取下,紧握在手中。
美其名为锺家织谱,却只是娘从江苏故乡带来的书,记载着最为基本的织法,其余便是告诫人要定心性,才能让刺绣技巧更加精进之类的训辞。
转过身,没失望地迎上尉非那双炯亮的眸子,锺灵凛着脸,将手中的书卷递出。“你要的织谱在这,拿去!自此,不准踏入我们锺府一步,我从没见过你,更不认识你,即便相见,也是毫不相干的陌生客。”
故做坚强地说着这些话,心却汨汨地淌着血,强忍着急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尉非只是用炙热的双眸直视着他,没有伸出手接过。
都说骗他了,为什么还要用那样的眼神盯着他?怒气攻心之下,锺灵将书卷重重地丢往尉非的脸,大声吼着:“拿去呀!这不就是你进锺家的目的吗?现在到手了,你也可以去交付你所谓的任务了,你也可以不用再费心接近我了,然后滚出这儿!”
尉非没有闪躲也没有生气,任由书卷落至脚边也不管,仍是直勾勾地望着他。
“你走!你走!滚出我的视线,我不想再瞧见你的脸!”不知不觉已哽咽的声音,锺灵像使性子的小孩,双手用力推动着尉非,想要将他赶出去。
“为什么你不走?为什么还要继续扰乱我的心?”他不想承认自己或许爱上了他,只要他离开了,自己就可以完全将有关他这个人的全部统统忘掉,更不会去思量自己对他不该有的丝丝情感。
“走呀!走呀!”嘶吼着,纠缠不清的思绪只想得出同样的话。
怜惜地瞧着锺灵的眼泪在眸底打转,硬是不让它溢出,心知他不是那般无情,证明他对他仍怀有情意,倏地,将激动的他拥进怀中,抱得死紧,心疼不已地用下巴磨蹭着他的黑发。
“你想做什么?你不是一知道我是男子就避之不及吗?你不是一知道我是男子就连声怒吼吗?怎么可能会爱上我?一切都只是你在做戏,简直是荒唐至极!放开我!两个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嘲讽的字句伤着了他自己,也伤了尉非。
“不是在做戏,我是真的爱上你了。”暗哑失声,将锺灵搂得更紧。
“哈!”心被用力地撞了一下,身子突地僵硬,锺灵装做不置可否地干笑一声。
“你在说什么笑话!我是男子,你却还说你爱上了我?既然你得到织谱了,从我身上也得不到什么好,就不必再来讨好我了。”语毕,奋力挣脱出他的怀抱。
“我是真的爱上你,你若不信,要我说多少遍都行。”他说过,他的耐性是无人可比拟的。
“你是疯子吗?男人怎么可能会爱上男人?难道你不把礼教放在眼里?”锺灵吼红了眼,心仍继续被大力撞击。苦涩一笑,这话,同时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呀。
“没错,我是疯了,明知你是男子,还不顾一切地爱上你;礼教之于尉非又如何!谁敢说爱上一个人便是滔天大罪!”强力抬起锺灵的脸,以俊挺的鼻轻触他的双颊。
“如果世人非要套上什么罪名的话,尉非也甘之如饴,只要你能在我怀中不走。”坚定不移的神情、认真的口吻。
炯亮摄人的眼神逼得他无所顿形,锺灵仓皇地垂下眼帘。
“静静听我说,现下我说的话字字是真,绝无虚假,好吗?”不等锺灵答应,尉非迳自说了下去。“就如你说的,当初我是为了锺家的织谱才来的,可,我不知道这儿竟有个情网在等着我,我更没料到我竟会遇上一个牵引着我的心的命定之人,不知不觉中,我恋上了他,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在都触动我的内心,除了他,这世上再没让我悸动的人了。”
“方才我会去‘银元客栈’那儿是为了跟他说,尉非为了一个人,已将任务弃之不顾,宁愿背上违反诺言之人,也要求得那人原谅那时我对他的误解,还要将所有的事告诉他。”
松开了双手,尉非后退了一步,眼角瞧见了中秋夜他买给锺灵的“月光马儿”,毫无破损地被仔细收在书柜里,唇角勾起了一抹笑。
“灵儿,我希望等明年的中秋夜,咱们能一起将这烧了,然后再买个新的‘月光马儿’,再等明年的中秋夜将它烧了,一直一直持续着,直到咱们白头,直到来世,好吗?”
锺灵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低垂的螓首看不出他心底在想着什么,尉非只能放手一搏,赌上灵儿也爱上了他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将他一生的幸福交到灵儿手上,让他决定他的生死。
房内静得像是无人之地,尉非紧张地将拳头握到一条条的青筋暴突,心跳声如擂鼓般,喉咙干涩的如一生从未饮过水之人,不安的神情就像等待判的囚犯。
良久、良久,久到尉非以为毫无希望时,如同干涸的大地降起了一阵甘霖,一道他期盼的嗓音闷闷地说道:“我是男子,你不在意吗?”
闻言,尉非轻笑出声。“不,我不在意了,原谅我那时对你的怒喝,但,也因那件事,让我更看清了自己的心,那几日,没见到你的人,我才发现,我已经中了你的毒,再也无法将你逐出心中了。”
锺灵闻言,缓缓地将头抬起,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若我说我不爱你呢?”虽然相信了他的真心,但,情感这玩意变数太多,他无法全然放心。
“无妨,我会死缠烂打,紧追着你不放,直到你肯承认爱上我,不过,我相信,很快就能听到这句话了。”邪笑着,一脸不可一世的霸气。
尉非伸出了手,挑着眉示意。
凝视着他无比认真的眼神,锺灵犹豫了半晌,缓缓地将手放上,随即,就被他使劲地一拉,跌进他的胸膛。
“再也不放了……”贴在他的耳畔,许的是一生承诺的话。尉非低沉的嗓子勾人魂魄,喷出的热气引他身子突地一颤。
还没回过神,一记炙热的吻将他吞没了他的双唇,尉非温热的舌刷过他的贝齿,狂猛地袭卷他所有的末端神经,吻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像要把自己融进他的身体。
发现怀中的人快喘不过气来,尉非才不舍的将唇抽离,掬起锺灵嫣红的双颊、爱怜过的唇瓣,尉非氤氲的黑眸蓦然柔和,盛满了浓浓的情意。
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容颜,那浓密恰好的眉毛、挺直的鼻、诱人的朱唇,无一不是他所依恋的,而那纤细却不失结实的身子抱起来竟是那般令人心动。
“没想到你的男子装扮,更让人移不开视线,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思及此,尉非有些不悦,恢复了男儿身,他那面貌便可随意让人窥得。
“真有默契,前几日,也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是哪个人?是傅家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人吗?难道那人对你也心怀不轨吗?”浓浓的酸意立即飘散在空中,尉非双眉撩得老高,像极了吃醋的丈夫质问妻子。
“你在说你自己吗?”存心捉弄他,以惩罚他欺骗了自己。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是图谋不轨!”不屑地低哼,尉非说得理直又气壮。
锺灵无意义的轻哼,引来尉非的不满。“别想支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究竟是那个高大的男子,还是另一名男子说的话?”
诧异的瞪着尉非,他怎么会知道萧大哥和傅大哥?莫非他见过?但怎会……
瞬间,似乎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尉非毫不在意地咋了咋舌。
“你跑去傅家偷看我们,是吧?为什么这么做?”这会,锺灵是明知故问。
“哼,我光明正大的在他们傅家墙垣上看着,那时想见你,知你人在傅家,便去瞧瞧,谁知却看见你对他们笑,笑得好不开心,简直是伤透了我的心。”不是滋味地埋怨,随之将锺灵搂得更紧。
“啊!说到傅家,萧大哥还等着我买糕点回去,我得赶紧去买才是,你快放开我。”突然想起地大叫,锺灵扭着身子,急欲离开。
“不准!他是什么人?凭什么你要那么在意他?”醋劲十足,尉非卯足了力,就是不让怀中之人挣脱他的箝制。
“但――你也还未成为我的谁,怎能迳自决定我的意志?”锺灵送他一记回马枪。
“是吗?”尉非不以为然的扯高嘴角,冲着他一笑。
毫无预警地,再度吻上了锺灵的唇,灵敏的舌趁势滑进口中,极尽温柔、绵密的舔舐,火热的唇细细吸吮着他的芬芳,两人的气息瞬间交缠在一起,对方的一吐一呼全纳入自己的唇内,唇沫相溶,彷若酒酿般的让人几乎醉死。
无力的仰着头,任由尉非在他的口腔内攫夺他的舌,恶意地逗弄舌尖的下方,像爱抚似地刷过,随即又稍稍退开,如蜻蜓点水般的在齿列上徘徊流连。
禁不起他这样的挑逗,唇内的空虚感顿时袭上,锺灵抱怨似地低喘一声,主动地将唇凑前。
见状?尉非勾起了得意的笑,更束紧了双臂,让两人的身躯紧密贴合,毫不迟疑地回应他一个浓烈的吻,湿热的舌舔过唇内每一,烙上属于他的气息,宣告他的所有权。
双臂有力的禁锢,让自己虚软的身子得已扶靠,胸口的空气几乎快被榨光,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启唇汲取尉非口内的空气。
察觉锺灵紊乱的呼吸,尉非怜惜地缓和吻,将唇慢慢退离,转而舔上他的颊,留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然后炽热的唇移上了那圆润的耳垂,张口将它含进唇内,用牙齿轻咬住,再用舌尖不住的逗弄。
热热的黏腻感正侵略他敏感的耳垂,身子无法克制地颤抖,压抑不住的呻吟破碎地从唇边溢出,双手无力地捉着尉非的衣衫。
像是餍足的猫,顺着耳廓,温热的唇转移阵地,用一只手将锺灵的衣襟轻易地拉开,顿时细致又迷人的锁骨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先用暗的黑眸膜拜似地搜寻,接着便是如下雨般的吻落在那象牙白的肌肤,刻意描绘着突起的锁骨。
不满足地,尉非的手轻轻一拉,锺灵的衣襟又再落下了几分,更多的春光惹得他心痒难耐。
理智早已被抛诸脑后,所有的言语皆哽在喉咙,只能发出那令人羞惭的呻吟,温热的唇如火焰般滚烫着每一它所经过的地方,击溃着他所有的神经。
迷乱中,锺灵听见尉非模糊的呢喃声,虽有些不真确,但,锺灵还是勉强地将那些字拼凑成完整的意思……
倏地,锺灵从激情中日过了神,毫无预警地将尉非大力推开,又气又笑地瞪着他。
“将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尉非无辜地笑着,从容不迫地走上前一步,将锺灵拉进怀中,浓重的呼吸落在他颈边。“灵儿在说什么呢?气氛正好,咱们应该做些有趣的事,而不是说话。”
看来他打算装傻。
锺灵并没有推开他,反是语带威胁地在他耳边低语:“尉非,日后若想碰我,最好赶快从实招来,要不……”存心吊人胃口地不把话说明。
“行,我说就是了。”举手投降,尉非像怨妇似地嘀咕。
“我说――男子的衣衫比女人的衣裳还要容易解下。”一副不觉自己有任何不对的尉非笑得多么邪魅。
“胡言乱语!”娇斥一句,锺灵将衣襟整理好,转身就要离开。
“去哪?”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回傅家,若没回去,萧大哥会担心的。”说着,迈出的脚步也没有收回。
“又是他!什么萧大哥的,他的重要性比得上现下的我吗?”一步跨上前,拦住锺灵,用着异常炽烈的眸子瞅着他。“你撩起了我的欲火,你要负起这个责任,不可以中途丢下我,任我倍受煎熬呀!”
闻言,锺灵双颊倏地刷红,怒瞪的眸子眼波流转,好不诱人!
“谁理你!”话声一落,随即掠过尉非的身侧,几个飞纵,已将尉非远远抛在身后。
“灵儿,等等呀……”忘了锺灵的轻功一绝,之前差点追不上他,连忙运足气,飞快跟上。
一前一后,飘逸绝尘,霍地,不知是从谁的唇边滑出了一道轻笑声,回荡在空中,……或许两人皆有……
一封信由锺府的下人送至傅家,交到了锺灵的手上,捎来了好消息。
快速地把手中的信看过一遍,锺灵笑着将信收进怀中。
冷不防,一双有力的双臂从后面拥住他,轻喃道:“信中写着什么?”
转了个身,迎视尉非含着兴味的眸子,像是习惯了他的拥抱,锺灵安逸沉静地偎在他怀里,笑着说道:“爹写着,娘已经可以接受事实,而他也已经将事实全告诉府里的下人明了,还有段王府那儿,爹也已经正式地回绝,要我安心地回去。”
这尉非自跟着他回傅家之后,便赖着不走,厚着脸皮硬是住了下来,幸而萧大哥他们心胸宽大,不会介意他多带了一人回来。
那晚,萧大哥趁机将他拉到一旁,单刀直入地问他:“这人就是让灵儿你烦心之人?”
他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用点头当做回答。
“不后悔?你爹娘知情吗?日后可是会遇上很多问题的。”
他知道萧大哥是关心他,便正了正神色,慎重地回道:“若没遇见尉非,就是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我知道爹娘可能会生气,外人也会怎样看待我们两人,但,只要有他在身旁,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即便要上一段时间,我也是甘之如饴。”
闻言,萧大哥温柔的笑了。“谁若爱上了你,便是那人的福气,看来有福之人出现了,想是他前世修了不少,这世才有幸得到你。”说完,就要抚上他的黑发。
谁知,尉非不知从哪窜出,一把将他扯进怀中,张牙舞爪地死瞪着萧大哥,简直让他丢脸死了。
“你们慢、慢、聊。”萧大哥别具意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话?”极不高兴地进出浓浓酸意。
“没有说什么话。”话落,他主动吻上尉非的唇。
其实,萧大哥说错了,应该是他前世不知是造了什么恩德、修了什么好缘,何其有幸才能遇上尉非,才能让他爱上了自己呀……
“在想什么?”不满锺灵的忽略,尉非轻咬了他挺直的鼻尖一下,拉回他的思绪。
含笑地摇了摇头,突然冒出一句沾不上边的话来。“你能教我骑马吗?”他好想试试迎风骋驰的滋味。
愣了一下,尉非随即了然于心,情地掬起锺灵的小脸。“灵儿想做什么,尉非都奉陪。”心知他受限于女子的身份,有好多事都没尝试过。
“我也想与心爱的灵儿悠悠哉哉地四游山玩水,你能跟我做伴吗?”
“嗯,我很乐意。”恣意飞扬的笑停在锺灵勾起的唇边,灿亮的眸子染上了轻舞的熠熠光芒。“但,咱们可必须先回锺家,面对必然的问题。
”
“你会害怕吗?”
“不,有你在,你就可以替我挡在前头呀!”银铃般的笑声在尉非的唇印上时倏然停止……
微微的风吹起两人的长袍,空气中飘逸着属于情人间的浓情蜜意。
有情人终成眷属,谁不乐见!只是刻的爱情必须禁得起磨链,必须禁得起考验,方能开又结果……
尾 声
算起来,这“银元客栈”的掌柜最是无辜。
这日,他苦哈哈地瞪着密室里减了一大半的银子,空荡荡的,好不让人痛心疾首。
死青龙!没将任务完成,害他将银子还给了姚员外,另外又给了他五万两,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当掌柜的一脸哀怨地走出去,却被小豆子迎面撞上。
“要死啦!没瞧见我心情不爽,还撞得这么用力。”直捂着撞疼的额头,边破口大骂。
“老爹,你瞧,有位长得很俊逸的小哥送来了这样东西。”小豆子急忙地将东西递上去。
狐疑地接过来,将外头的方巾摊开,一件编着团双蝶春风、滚着细致的金边纹的昂贵绣袍小心地被折了起来。绣袍内还夹着一张纸,掌柜将它拿起,仔细一瞧――
就当做是媒人,以及赔偿你所有损失的银子吧!
“老爹,你都没瞧见,那小哥真的是很俊,身旁还有一名男子……嗯,好像在哪瞧过似的,看他们骑着马好像要出远门似的,老爹,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
掌柜的听着小豆子的描述,嘴角缓缓地浮现了一抹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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