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辞倾国之新折桂令 by 风之羽
第一章
自打新唐的开国祖师爷在五十年前打下这片大好江山,中原广袤土地上的百姓商贾们都不由得竞相拜神酬佛,感谢老天爷终于派下一位管用的天子,结束了偌大中土长达近百年分裂战乱的局面,让久受摧残的百姓与土地有了个喘气休养的机会,而且看来这喘气的机会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只要新唐的后继者们稍稍勤快一点,聪明一些。
先祖们打下江山,又费了十余年的时间重整国体,如今一切已尽归正途,强大的军力与国力加上民心所向,如今的新唐皇朝强大而兴盛,四周的国家皆以之为天朝大国,从隔海相望的东瀛,到极东之地的高丽,加上西方以武力见长的西夷,以及偏安一隅的南方诸个小国,无不臣服于天朝神威之下。除了因苦寒之地,生性悍猛的北方游族时不时会侵入边境强掠丰美水草以及财物,新唐皇朝的统治可谓固若金汤。特别是第三代皇帝李朝旭自十九岁登位以来,二十年间,国力更见强盛,重农重商,兴水利革旧习,国库丰足,仓廪盈实,百姓安居,四海升平,一派荣景象。
说起当今的皇帝,实在让人有几分猜不透。当年,李朝旭以弱冠之年登位,手腕强硬,事冷静决断,加上天资聪颖,所以很快收服朝野之心。可令人费解的是,元佑三年,李朝旭竟然不顾众臣的反对,劳民伤财,出兵远涉重洋,助东瀛皇室平叛,灭了当时已控制东瀛全国的义政家族。此事自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义政家当时已致书新唐表明臣服之意,而且将年贡增加三成,这对新唐未必不是好事。然而李朝旭派兵远征东瀛,虽然取胜,然损失巨靡,更是折损了新唐最年轻也最有能力的武将韩剞,让人痛惜不已。扶植篁家幼主后,又减免了东瀛的三年朝贡,令满朝文武心中皆愤愤不平,矛头都指向皇帝宠爱的东瀛公主,樱妃篁未知身上。如果不是樱妃一意要求,睿智英明的皇帝又怎会被美色迷昏了头,做出这种损己利人的愚蠢决定。一时间,朝中暗潮汹涌,局势动荡不安,但没过多久,一切的波动就都在紫衣侯李朝剡暴毙之后消弥无踪。
李朝旭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一年后,后宫再也听不到樱妃的任何消息。本以为皇帝不再沉迷女色而大松一口气的老臣们只安心了不到四年,年轻的皇帝竟然又做出了古往今来没有一位帝王曾经做过的事。将宫中妃嫔悉数遣散,除了几位诞有皇子的妃嫔,皇帝的身边就只有樱妃相伴了。专宠椒房的樱妃,一宠就宠了十余年。
当然,这些都是皇家的事,老百姓们除了好奇也就只有好奇。皇家的事毕竟离平民百姓们远得很,宠哪个废哪个本就与百姓无干,只要保得餐餐饱食,夜夜安眠,有谁去管龙椅上坐的姓李还是姓张。
肚子吃饱了,身上穿暖了,手头宽裕了,闲下来的男人们自然开始追求更多的享受。最能让男人们享受的行业理所当然地兴盛开来。奢华之风渐长,而各地温柔小馆自然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偎红倚翠,蓄奴豢宠在豪门贵胄之间盛行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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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
殿里传来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守在殿门的小瑞子吓得一缩脖。又来了,唉,难道爷儿俩个说个话有这么困难吗?几乎见一吵一,真怀疑,这样子的殿下居然还能稳稳地坐在太子的位子上逍遥十几年。
“皇上真是宅心仁厚,阿弥陀佛,万民之福,万民之福。”小瑞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双手合什,心里不住地默念着。自小跟殿下一块儿长大,虽然没少受过欺侮,但小瑞子还是明白,自己个儿的主子其实是一个很善良,很聪明,很……呃,很好的主子。“皇上,您可别一生气就废了他,废了他,咱这个做奴才的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不容你不答应。身为嗣君就必须承担责任!这你别想再弄出个什么不成体统的烂理由,八月初八你必须给我把太子妃娶进门,否则,你就别想再住在这紫辰宫!”看,皇上气得声儿都发颤了,小瑞子心里一哆嗦。
“行!只要您让我自个儿挑太子妃,儿臣我就在八月初八成亲给你看。”唉,殿下的脾气还是这么拧。
“哼,想也别想,你这辈子能娶的太子妃只能是左丞相周侪的女儿。”
“就周侪的那个长相,生出的女儿不会跟无盐嫫母差多少。要儿臣娶周侪的女儿,一辈子对着她,您还不如杀了儿臣痛快。”
天啊,殿下,您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小瑞子急得直跺脚。皇上让您娶您就娶呗,大不了娶回来就搁那儿,再去寻您自己喜欢的不就得了,何苦这么跟皇上杠呢!
“小瑞子,你在这儿打什么弯儿呢?皇上在里面吗?”有些低沉的温和嗓音听在小瑞子耳里,不啻于天籁。小瑞子腿一软,“卟通”就跪下了。
“好,既然这样,朕现在就宰了你这个忤逆的不孝子,省得让朕天天看了烦心!”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在小瑞子膝盖刚着地的时候震得殿门一阵轻晃。
来人皱了皱眉。抬起脚,一脚踢开了紧闭的殿门。
殿内争吵的二人听见声响,一起怒冲冲地瞪向殿门,看天底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罔顾殿内地位至高无上的存在而用踢的……呃……
刚要冲口而出的怒斥在甫一见到那张淡然无波的容颜之后立刻在喉间滚了两滚而烟消云散。不管怎样,总是一起生活了十数年的最亲密的人,在外人面前威风八面,仪表庄严的皇帝陛下又怎么会看不出那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潜藏的一丝不耐和小小的怒气。
“流樱,你怎么来了?虽是入春,但外面还有些寒,你身子弱,不要受凉了才好。”方才还如猛虎咆哮,此刻的皇帝怎么看怎么像是只为讨主人欢心而巧笑弄颜的猫。太子忍不住偷笑失声。
“有什么值得殿下笑得这么开心的吗?”只是冷冷的一瞥,足以让在自己父亲面前也狂傲不羁的太子乖乖收敛了自己的任性。
“儿臣给娘娘请安。”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太子殿下跪下来行礼。父皇可以不怕,但这位娘娘……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角色。
“好了,说说吧,一大清早儿的,你们在这里又吵些什么?”流樱甩开皇帝殷勤相扶的手,挑了张椅子坐下,开始揉自己的眉心。“朝旭,日上三竿了,你还不去早朝,那些朝臣们又跑到我那里去请你了,害人家没法子睡觉。”
看着流樱有些疲倦的眼下隐隐露出的黑眼圈,皇帝李朝旭很有些内疚。
“对不起,流樱,朕把时辰给忘了。”一转脸儿,看见做着鬼脸的太子,李朝旭狠狠一拍桌子,“都是这个混小子,气得朕狠不能再踹他两脚。不长劲的东西,成日里吃喝玩乐,叫朕日后如何放心把新唐的江山交给他。”
“得了吧父皇,谁不知道您的心思!您还不就想早早儿地把儿臣推到那个宝座上,好带着樱妃娘娘游山玩水去。儿臣说了多少了,那个宝座咱根本就没兴趣,您爱交给谁就交谁,反正别想冤我。”
“废话,朕的江山不交给你给谁?不答应接朕的位子没关系,你现在就给朕生十个八个孙子出来,朕在里面随便挑一个,一定比你强。”
“那父皇你又为什么不去生他十个二十个皇子出来,到时候可挑可捡,也用不着对着我这么烦神了!”太子话说完了,突然觉得空气有点冷。丝丝的寒意从脖颈子后面直朝衣服里钻。不自觉地打个了寒噤,太子下意识地回头看――
一双黑色的,亮闪闪,清澈澈,冷冰冰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脖子,好像盯得时间久了,脖子上就会被盯出两个洞来似的。
“呐…呐呐……娘娘,您干嘛……要盯着儿臣的脖子……”太子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流樱笑了一下,却不带丝毫的温度。
“崇恩,你父皇没有生出十个二十个皇子来,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不、能、生!”流樱慢悠悠地把左手举在眼前,检视着自己的指甲,“而你父皇生了这么多子女,我已经觉得多到不能再多了。你很幸运,在生下来之后我才进宫……”
太子偷偷地拿眼睛瞄着自己的父亲,毫不意外地发现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正在悄悄用袖子抹着头上渗出的冷汗。
“朝旭,我实在很对不起你,没有办法为你传宗接代。”流樱幽幽地叹。
“不,不,流樱,朕有了你实在是上天垂怜。传宗接代什么的,朕从来没想过。”李朝旭放下袖子,连忙高声表白。
“是吗?”
“是是是,朕对你之心,唯天可表!”
……
“你们两个,可不可以换个地方谈情说爱啊。”这里可是我住的宫殿,是我的地盘啊。太子的话刚出口,立刻接收到一个威胁的眼神,一个冷冷的目光。“呃,儿臣想起来,还有点事儿,您二位慢聊,呵呵,慢聊。”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太子立刻退身出去,十二万分体贴地阖上房门。
“殿下,殿下,如何了?”小瑞子小步快跑,跟在身长腿长的主子后面,忧心忡忡。“皇上有没有再说您些什么?”
“说了,他还能说什么,都是些陈辞滥调。”太子没好气地说,就地儿在长廊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说殿下,您也不小了,这父母关心儿女的终身大事本来就天经地义的,再者说了,您贵为太子,身系国家社稷,您老这么耗着不肯娶妻纳妃,别说是皇上,连朝臣百姓们也会有想法的。”
“我啐!”太子抬头敲了小瑞子一记。“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说了说,他们凭什么挑理儿。老婆不许自己选,哪有这种理。父皇要我娶,我偏不娶。除了我自己挑的,旁人想当太子妃?门儿都没有。那老头子,自己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就不管我们死活了。你看看他,有当皇上当那样的吗?宫里未嫁的宫女一到适婚年纪儿全发出去找婆家,那些被临幸过但没子女的妃嫔也着家人领回。那些有限几个有子女的就守着子女在宫里守活寡。打从小十六生出来,父皇身边就再也没有过其他女人。那么喜欢她,就干脆封她当皇后好了。当自己是老百姓,守着一夫一妻过日子呢!从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皇帝呢,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殿下,您这是……在埋怨皇上?”小瑞子仔细端详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
“唉……哪是埋怨,你不懂的!”太子长长叹了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这哪是埋怨,是羡慕,是妒忌。父皇自己偷着乐,我们当儿子的也想乐啊。要是能找到像樱妃那样的女人,别说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就算不让我当这皇帝,我也乐意得紧,欢喜得紧呐。”
“殿、殿下,这种话,您可别乱说了。奴才听人说过,那个周相爷的千金,是很不错的。”
太子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伊人啊伊人,你在何方?
自古以来,江南便是极富庶华之地,也是才子佳人层出之所。山灵水秀,鱼跃莺啼,时值初夏,江堤湖岸的柳枝抽条吐绿,往来商贾游学之士云集,自是一派别景。
江南之地,人长得多秀美娇小,身材高大者多为北方来的游客或是商贩。所以漫步西湖白堤之上,翠柳拂堤之,那人就显得格外醒目。倒也不是因为那个人身材高挑,而是因为如此身材高挑之人看来既非贩夫更非走卒。
春光明媚,绿柳荫荫,烟波笼翠,游人如织,怎么看都是一个清爽的午后,更别说三不五时偷偷停驻的脉脉秋水,点点春波了。扶着柳干,英挺而俊美的青年却似积郁了天大的愁思,紧蹙着乌黑的眉尖,微张着诱人的薄唇,流泄出数声叹息。此情此景,不知又换来多少叹羡目光。
“少爷!”发出声响的是侍立一旁,与主人一样愁眉不展甚至于愁苦更甚的清秀小厮。“您挑好了没有啊?出来一个多月了,再不回去,小的这颗脑袋可就真要保不住了。”嘴里不住地念叨,可怜兮兮的双眼转瞬便蒙上了细细一层薄雾,“小的的脑袋虽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也是只此一颗别无分号的。少爷您就当可怜可怜当奴才的,早些个把事儿办了,好让人回去交差啊,就算是屁股上被打开了,也总比没了吃饭的家伙强。” 鼓起十二分勇气,为着自己这颗虽不值几个钱,但独一无二的小脑袋,小瑞子眼含热泪继续努力劝说着自己无法无天的主子。“殿下回去顶多被圣上说个两句,大不了罚个半年不能出紫辰宫,但奴才这条贱命是断难保的了,咱也不敢指望殿下能给小瑞子说情,只要殿下能记得小瑞子是为殿下尽忠的,每年赐小瑞子一点纸钱,省得在下面受人欺侮也就够了………哎呀,痛啊!!”小瑞子抱着头喊着:“殿下!您怎么又打奴才的头啊!”
李崇恩又发出一声叹息。
“少爷!是您说江南多佳丽的,可咱们这一路下来,稍有名声的富绅乡宦,甚至青楼楚馆都逛了多少家了,奴才的眼早了,可您怎么还是一个也瞧不上呢。现下京师里一定乱成一锅粥了,要是您实在找不着合眼的,那就不如跟着奴才早点回京去,周家的女公子听说也还不错,您就凑合凑合……”
“闭嘴,闭嘴!”崇恩伸手在小瑞子头上敲了一记,“一路之上,就听你聒噪,早知道如此,当初根本就不应该带你出来!要我凑合凑合,你还真敢说出口来,不怕我一脚把你踹湖里去。”
“少爷……”小瑞子苦了一张脸,压低了声音:“太子爷,您行行好,真不能再拖啦。过不了几日,皇上的追兵可就要追上咱们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崇恩烦恼地挥了挥手,“宁缺勿滥,宁缺勿滥……”
“有樱妃娘娘在那儿比着,您想找个出众合眼儿的,那谈何容易……”小瑞子缩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咕噜着。
远,突然传达室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惊惶的叫喊与嘈杂的人声。李崇恩主仆对视一眼,顺手拖过慌慌张张经过身边的一名路人。
“借问一下,这位小哥,那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小瑞子问。
“还能有什么事儿。”路人恨恨地啐了一口,“不就是那个过街太岁又出来踏青了。”
“过街太岁?那是什么样人物?”李崇恩好奇地凑过身来。
“就是浙杭督府的独生子,叫武琦的。这人最爱在大街上策马狂奔,杭州城里的人见了他就得赶紧闪人的,不然被马踏死了也是白搭性命。还有那街上年少美貌的男女,若被他瞧见了,更是少不得立时就被掳了走。”那人顿了顿,上下打量打量李崇恩,又道:“我说这位公子,您是打从外乡来的吧。”
“是啊。”崇恩点了点头。
“您啊……最好也避一避。”拱拱手,路人飞快地奔离。
“我?”李崇恩指着自己,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小瑞子,“他为什么要我避避?”
“爷,少爷,您这细皮白肉的,容貌千里……不不,万里挑一……要不,咱们也先避避?”小瑞子牵着李崇恩的袖角,如果当真太子爷被人掳走出了什么意外,一百个,一千个小瑞子的命也换不回来啊。
“避什么避!”李崇恩眼一瞪,“本王倒要看看,这个什么太岁的长得什么嘴脸,好大的狗胆,乾坤朗朗之下居然如此嚣张跋扈,当真没了王法,想要反了不成。”
“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您身边又没带半个侍卫……”
“你闭嘴!给我乖乖了地站在这儿。”
蹄声越来越近,眼见着远远一队人马放缰狂奔而来,眼见足有一二十人,为首的锦衣玉冠,一见便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后面跟的随从之人一色的皂衣劲装,身形彪悍,面目凶恶,显是打手护院之流。
“真是嚣张得很呐。”李崇恩冷笑一声便待迈步出去。
从路的那边突然冒出一辆车来,宽阔的官道上本来车来车往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奇的是,路上的车马早早儿地闪避在了一旁,而这车却不闪不避,稳稳当当一丝不动地横在大路中央,更奇的是,这车既没蓬遮也无布幔,甚至连车轮也没有,车辕木朽钉烂,车头也只见锈轭不见半只拉马的车,车上架的满满的尽是些硬石碎砖,如此“特别”的一辆车,竟然就这些神不知鬼不觉地凭空冒了出来,确实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有些意思!双眉一轩,李崇恩拉着小瑞子钻到挤在路边的人群前面决定看戏。
马队还在毫无忌惮地向前猛冲。到了破车近前,收势不住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得老高,差点把马上的人给掀下来。
马上之人急勒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两个旋儿方才将将止住。“是谁?!谁把车子停在路中央的?”惊魂甫定,为首的“太岁”挥动着马鞭破口大骂。“来人,把前面这辆破车给小爷掀到湖堤下面去!再给我看看,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拦爷的去路,一并给爷扔到湖里喂鱼去!”
“是!”两个随从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车子前面,等到了车前却都犯起愁来。车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砖石少说也有千斤之重,而车轮偏偏又找不着半个,整个车子正像是硬生生压在地上的,别说是这两个人,就是全部十数个人一起上,想把这整个车子抬到一边也决非易事。
“少爷!”两个人颇有些为难地回头看着家主人。
“好吵,好吵。春日融融正好眠,扰人清梦者令人嫌。”车子后面突然传来的人声,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那语音清越,如高瀑泠泉,如琴角琮琮,如玉落棋盘,让人闻之心神为之一振。待那人施施然绕到车前,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来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穿着一件补丁落满补丁,浆洗了不知多少遍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长衫,脚上拖着一双破旧草鞋,露了大半雪白的脚裸在人前。一头乌发随随便便地打了个结垂在肩头,发质乌黑油亮,倒是沾了不少谷皮稻秸在其上。脸上满是尘灰,倒看不出本来面目怎么样了,只有一双眸子神光飞扬,神采熠熠。露在旧衫外的两只手修长洁净,与脸上倒是截然不同,手里拿着一卷旧书,摇来晃去,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叫子。那人虽然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但脸上神色自若,堂堂皇皇,目光炯炯,倒好像衣锦冠玉一般,得意非常的样子。
“妙啊!”李崇恩不觉赞叹一声,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小瑞子一旁听了,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怎么看都不过是个穷酸叫,太子殿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说妙。小瑞子暗暗摇头。跟着殿下出来,一路游山玩水的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虽然自个儿偷偷递了信回宫里,但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看这样子,殿下再不回宫,只怕离失心疯也差不了多远了。
“又是你!”马上的“太岁”皱了皱眉,终于还是翻身下了坐骑,看起来老大不情愿地抱了抱拳。“……武琦见过……杜公子。”
被叫做“杜公子”的人啊了一声,不无懊恼地说:“奇了,明明这么打扮了,你怎么还能认出我来。”
“杜公子,杜景之。”武琦咬着牙强笑了声,“您就算化成灰了,想叫我认不出来只怕都不行。”武琦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杜景之道:“杜公子,上咱们见面之后,你过得还好啊?”
杜景之捂着嘴,眼光瞄着武琦,见他上前,急急地退后了一步。“武公子挂念了。上嘛……呵呵,不好意思,害武少爷被督府大人狠狠打了一顿,听说十天出不了门,怎么,现在都好了?景之看武少爷神清气爽,策马踏青,看来恢复得很好呐!”
武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天,突然举着马鞭指向杜景之。
“杜景之,你别太嚣张了,我老爹怕你,本少爷我可不怕你。”
“嚣张?我吗?”杜景之指着自己的鼻尖摇了摇头,“我杜某人从来不知道嚣张为何物,要说嚣张之人,只有眼前的武少爷你啊,这杭州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武大少自称嚣张第二,便绝无嚣张第一。”
武琦冷笑一声:“杜景之,你不过仗着你曾祖是开国首辅,祖父又做过丞相,说到底,不过是依赖祖上的余荫,你当真以为我动不得你?我一声令下,立刻就把你捉到我府你,看少爷我怎么把你搓圆捏扁。”
“是吗?”杜景之微微一笑,跳到车上,穿着破草鞋的脚晃来晃去,“你说我依赖祖上余荫,我不否认,可你武琦如果没有个老爹当督府现在早被这里的百姓打成烂泥一堆了。今天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把前日从我家里偷去的三本古书还我,我就既往不咎,不然……”
“想我还书?那不难。”武琦嘿嘿一笑,“一本书十天,只要你乖乖陪少爷三十天,少爷就把书都还给你。”
杜景之摇了摇头:“看来对你这种人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既然如此,那我还是直接去你府上找武大人要好了。反正武大人是武官,想来对我那几本破书没什么兴趣。他一向对景之照顾有加,去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的,顺便再请他整顿一下门户,想来不是什么难事。”说完了,杜景之跳下车就要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吧!”武琦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随从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杜景之,枉费你号称杭城第一才子,居然会这么呆头呆脑地自投罗网,你以为本少爷会那么容易放过你吗?”
“不会吧!”杜景之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武琦,你得失心疯了不成。现在大街上那么多人,你就敢公然绑我走,你真不怕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等他知道消息,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拼着断一条腿,能得到杜景之那也值!”
杜景之暗暗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脸上微笑依旧,暗自却从怀里摸出个翠绿小笛来。
“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涌出楼台。空外笙歌,人间笑语,身在蓬莱。天香暗逐风回。正十里荷尽开。买个轻舟,山南游遍,山北还来。”但听得歌声清悠,自人堆里踱出一位翩翩青年来。
青年剑眉星目,气度华贵,杜景之与武琦众人皆一愣,杭州城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卓然超群,丰神俊朗的人来。
“今日晴空碧波,风和柳绿,实在是难得的游玩好日子。”青年一身素雅锦衣,一面抚掌一面走近杜景之,“这位兄台,在下崇恩,初来杭城,正想四游览玩耍,只可惜人面生疏,找不着个合意的向导。正巧,在此地见到兄台,不知为何,竟然一见如故,觉得亲切非常,不知兄台可否赏脸,做在下一日之向导?”
这人看来是找向导的,实际上一见便知是要过来为自己解围的。看这青年面目俊美加之举止温文,谈吐有理,杜景之不觉心中生了几分好感。
“这位兄台,您先等等,小弟解决了这边再跟兄台宽谈。”杜景之拱了拱手,温言回答。
武琦冷笑了一声:“等什么待,既然你跟杜公子一见如故,少爷我成全了你,把你也一并带回我府里,咱们三个可以日日亲近,岂不更好!”言还未毕,一边一个,伸手就要抓杜景之与青年。
“好大一只苍蝇!”李崇恩厌恶地皱眉,也不见怎么的,那手一收一带,武琦就直跌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好功夫!”杜景之竖起了拇指,“不知道兄台用的是什么功?”
李崇恩一拱手笑道:“见笑,见笑,这手叫驱蝇手,对付大只的苍蝇最是有效。”
武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得哇哇乱叫,手下的随从们一涌而上,便要开打。李崇恩揽住杜景之的腰,将他轻轻抛到车上,微微一笑说:“杜兄,你在上面细细看着,我把这些小苍蝇都赶跑了,咱们再好好聊吧。”
杜景之点点头,手中翠笛打个转儿,轻轻地放到了唇边,低眉,顺目,也不顾其他,杜景之竟自吹起笛儿来。
崇恩拉开架式,正待出手大打一架,却不知为何,围在身边的那十几条大汉竟然变得目光迟滞,行为呆缓。回头看时,车上的杜景之对自己点了点头,依旧吹着笛子,却听不到半点笛音。崇恩心下了然,想必是杜景之吹的笛子弄的鬼,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敢来单挑武琦这班人马了。
“好像我有点多事儿了。”李崇恩伸脚一踢,踹开眼前挡路的大汉,径自跳上车来。“小瑞子,小瑞子!”张目四下望,看见小瑞子不知从哪摸来根扁担,正战战兢兢地探头往这边看。
“爷!”小瑞子扛着扁担想要冲过来,却又哆哆嗦嗦不敢近前。
“你放心过来,帮少爷教训他们这些人,现在他们神智不清,不会怎么着你的。”李崇恩笑眯眯地招手。
“真的?”小瑞子一声欢呼。没想到,后面传来再大声的欢呼声。原本静静不动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拿扁担,提菜蓝的人们一涌而上,把武琦一班人团团围住。
“打啊!”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喊,拳头,扁担,黄瓜,茄子就如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杜景之跟李崇恩二人面面相觑,一起大笑起来。
“杜兄,吹得好曲儿!”李崇恩挑指赞叹。
“崇兄,挥得好拳儿!”杜景之拱手做礼。
“那咱们换个地方吧。免得一会儿别人的拳头不留神招呼到我们的身上。”
“好啊,如果崇兄不嫌弃,就到小弟家喝碗热茶吧。”
“求之不得!”
第二章
杜景之的家原来只是三间草舍,后靠青山,前临碧潭,门前左侧是一竹林,右侧围了圈菜埔。
“好清悠的所在!”李崇恩抚掌而叹。杜景之却只微微一笑道:“崇兄不嫌这里清贫简陋就好。”
李崇恩笑笑,见惯了宫里的复锦华,到这里山明水秀,竹翠山青的清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听惯了人声鼎沸,偶尔只听水声鸟鸣之音却也令人怡情不已。
推开竹扉,两人携手进屋。杜景之示意去换件衣服便进了内屋去。屋里陈设十分简单,竹制的桌椅虽然简陋但非常整洁,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笔意远,用墨传神,引来李崇恩连声地赞叹。
有那么好吗?小瑞子凑身上去看来看去还不住点头。
“小子,你看得懂吗?还一直把头点来点去。”李崇恩失笑。
“嘿嘿,小瑞子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但殿下可是什么都懂的,殿下点头说好那就一定是好到不能再好,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绝品中的绝品了。”
好个拍马屁的小子。崇恩抬脚轻轻一踢小瑞子的屁股,小瑞子立刻配合地发出一声痛呼,装腔作势地捂着后臀跳几下。
“崇兄,你们在做什么?”帘响之,杜景之走了出来。
“杜兄,我们在欣赏你的大作呢。”崇恩微笑着转身对杜景之点了点头。
“小弟随手涂鸦,倒是让崇兄你见笑了。”杜景之有些不好意思。
“啊!啊!”小瑞子指着杜景之,嘴张得老大,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鹅蛋,啊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崇兄,来喝茶!”杜景之招了招手,李崇恩随之落座。
“杜公子?您,当真是,刚刚那个杜公子?”小瑞子不住咋舌。明明刚才还是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叫子像,怎么一转眼的功夫,老母鸡就变凤凰了。
一袭青衫剪裁合体,一头乌发细细地拢在脑后用支玉簪儿别着,一张素脸白皙洁净,哪儿有半点灰尘。秀眉星目,儒雅清俊,竟是位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这,这简直就是判若云泥嘛!”小瑞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着杜景之,倒把李崇恩给逗得乐起来。
“你小子长进了啊,连这种成语也会用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跟少爷这么多年,好歹也学到那么一丁点。”小瑞子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少爷,杜公子前后差得那么多,跟两个人似的,怎么您好像就一点也不吃惊呢?”
“有吗?”崇恩放下茶杯看了看杜景之,“在我眼里,杜兄现在跟刚才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啊。”
“那是崇兄你不以貌取人。”杜景之心头微微发热,“当今节上,像崇兄这样的人实在不多,小弟佩服,惭愧。”
“哪里话来的。”李崇恩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以貌取人,若非我当时一见杜兄就惊为天人,我又怎么会硬缠着你诚心相交呢。”
杜景之听了只笑笑,当他说笑,闲谈了几句,便出去收拾晚膳去了。
入夜,新月如钩,高高挂在天际,因为月色不强,藏在夜色中的点点星尽皆显露身形,在墨洗一般的天幕闪烁着宝光。春夜还是有些寒气,微风吹过房前的池塘,吹皱了一池春水,掠过竹梢,触动出沙沙的微响。
杜景之在房前摆上藤桌竹椅,邀了李崇恩一起对月小酌。
酒色青翠,入口绵甜,跟坊间大不相同。
“好酒!”李崇恩一饮而尽,连声称赞。
“崇兄,喝慢点,这酒喝起来虽然绵软适口,但是酒性还是极大的,当心醉了。”杜景之小啜了一口,轻声提醒他。
“这酒不知叫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崇恩哪里管得,自顾自又满上一杯。
“这酒没什么名字,是小弟自己酿的。江南稻米本就优良。我每年会选上好的稻米和糯粳配上酒曲用这潭水酿些酒来自己喝。”
“当真?杜兄,你可真是厉害!”李崇恩竖起拇指,“只是这酒色青翠,味道又甜美还隐隐有股香,只怕光是米粳加潭水是酿不出来的吧。”
杜景之微微一笑:“那是当然,这酒酿造极费功夫,每年秋末才开始酿,要加事先摘存的竹叶,桃,李,菊,还要加十数味药材一起酿造,初成的酒用坛封严了在竹根下要埋三个月,入春之后再吊在潭水中浸着,什么时候要喝什么时候再拿出来。”
“这酒酿起来如此费事,真是贵重之物了。”李崇恩听了连连咋舌。“那我可要珍而重之细细地品才好,不然实在对不起你费的这番功夫。”
“你尽管喝,去年我酿得多,今年又想早点儿喝完,你喝得越多我越是求之不得呢。”杜景之笑答。
“哦?为何?”
“因为今年,我在想去京城一趟。”
“闲了这么久,想去试试看,可不可以考个状元来当当看。”杜景之笑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好大的口气!”李崇恩伸手给杜景之添上酒,“仿佛这状元是杜兄你的囊中之物一般。”
杜景之只笑不说话。长长的睫毛映着潭水发出幽幽的眩光。李崇恩支着颌,注视着杜景之如剪影般存在于幽暗夜色中的侧脸,突然开口说:“如果,杜兄你真的可以蟾宫折桂当了状元,我一定请你做我的太……老师。”
“老师?”杜景之眨了眨眼,“崇兄真会说笑,我有什么能耐能当你的老师,况且你我年岁相当,哪有世家子弟延个年轻小子当西席的,你不怕别人笑话?”
“有谁敢笑话,况且我说的是你考上状元之后。知道吗,我最想学的其实还是你这手酿酒的绝活。”
“你若想喝这酒,告诉我便是,我以后年年酿来给你喝,何必自己动手那么麻烦。”
“年年啊……”崇恩自杜景之脸上移开双目,转头望着月牙,“只是不知道你能为我酿酒到哪个年头。只怕等你成家立业之后,我就要被你抛诸脑后喽。”
杜景之刚要开口,却听崇恩叫了一声。
“对了,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古人诗句中有此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一直不懂,如何能对影成三人呢?若是独饮,对影当是二人,若是二人对酌,应当有二个影子,若成了三人,那其中一个影子跑哪里去了。难道二人喝酒是要贴着身子喝不成?奇怪啊奇怪。”
杜景之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敢情你想这种事情也能想很长时间呐。莫不是还找了人来试过?”
“咦,你如何知道我找人试过?”李崇恩奇道。
杜景之暗骂声笨,指着月亮说:“崇兄,既然举杯邀了明月,这月儿当是一人,加上自己与人影岂不刚好三人,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去想这许久又或是找人来试吗?”
李崇恩呆了半天,击掌而呼:“对啊,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哎呀呀,真是蠢到家了,当自罚一杯!”
“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想的人想多了,简单的事情也变复杂了呢。”
对啊,其实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李崇恩偷眼又看了看杜景之。
“杜兄,你家里,就你一人吗?”沉默了半晌,李崇恩看似无意地问。
“小弟自幼父母就过世了,家里也没有兄弟姊妹,我父母的亲属也极少往来,所以只有我一人守着这草庐度日,倒也清静自在。”杜景之喝得有些醉意,举目再看李崇恩,却是而色不改,神色未变。“崇兄,喝了这么多都没事儿,你的酒量真不错呢。”
李崇恩笑笑,接着问:“你既无父母亲朋,那这些年是如何度日的呢?”
“家祖曾经在朝中为官,做了几十年,好歹有些积蓄,只是景之与父亲一样,不事生产,不识五谷,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所以现在是家徒四壁了。所幸这里民风淳朴,乡里极尊重我们这种读书人,日常生活所需都有乡里供给,饿不死的。我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教教乡里的孩子识几个字,或代他们写写家书,也常送些自酿的酒给他们,所以倒也自得其乐。”
原来如此,李崇恩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应试的,只是那个武琦三天两头来找我的麻烦,这里没人能治得了他,便是他父亲也拿他没办法。跟他斗了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只好躲出去,如果可以考个状元回来,一来可以拿俸薪还了这些年欠村人的债,二来也好煞煞那个过街太岁的气焰,少不得好好修理他一顿,给杭城百姓出口恶气。”杜景之越说越高兴,又喝下两杯。
当状元一是为了还债二是为了教训人?李崇恩倒是第一听到这种说法。
“对了,说了这半天,怎么尽说些我的事?崇兄,你呢?家里几口人,又是做什么的?”
“我家住在京城,家里啊……”李崇恩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呢,要说人口,倒是多得很。我的父亲娶过很多妻子,不过现在没剩下几个了。”
咦?杜景之趴到桌上,酡红的脸上画着大大的问号。
“我父亲只喜欢他的其中一个妻子,所以没有生过孩子的都被他遣出家门了。”李崇恩苦笑了一声,“不过,他喜欢的那个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过世了。”
“他既然只喜欢一个,又干嘛要娶那么多老婆,那些女人岂不是很不幸?”好奇宝宝继续发问。
“那个……我也说不清,他喜欢的那个是在他娶过很多很多老婆之后才娶进来的,又过了好几年,他发现自己原来最喜欢的也只喜欢这个人,所以……”
杜景之点点头:“哦,那这么说来,你的兄弟姊妹一定相当多了。”
“多嘛……其实也不算很多。”李崇恩摸摸鼻子,“像他那么多妻室的人,总共只生了十六个孩子应该算是很少的了。”
十六个?!杜景之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上。
“我是第四个。”李崇恩伸出手掌晃了晃,“我父亲儿子生得少,总共只有五个,我三哥跟七弟都早夭了,剩下的只有老九跟老么而已,其他的都是女孩子,也差不多都嫁出去了。”
“好厉害!”杜景之连叹数声,“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就好了,一个人其实还是很孤单的。”
“那也不一定,手足多未必是好事,成天吵来闹去,也很烦的。”
“我宁愿有人来天天烦我……”杜景之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杜兄,杜兄?”李崇恩轻轻推了推杜景之,杜景之只唔咿两声,已迷迷糊糊地睡去。
守了片刻,见他睡得沉了,崇恩轻手轻脚将杜景之抱起,走进屋里去。
月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泻入,洒在杜景之的身上。窗格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光与影的交错让人有种朦胧而奇幻的感觉。李崇恩轻轻给他盖上薄被,把被角拉到他胸前的时候,崇恩顿了一顿。昏暗的夜色中,那单薄的青衫下胸膛正微微地起伏着,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酒味的香气。杜景之好像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弯成浓厚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窝,因为酒气而醺红的双颊闪着莹润的淡淡辉芒。红润的双唇沾着酒气,泛出湿润的颜色。李崇恩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诱惑却还是横亘眼前。轻轻地,柔柔地,崇恩俯下身去,如蜻蜒点水一般,在杜景之的双唇上印下一个吻。又悄悄地,无声地,退出房门。
夜色依旧,月光依旧,在李崇恩退出门口的刹那,杜景之微微睁开了双目,一根食指轻轻点上了自己的双唇,眸光朦胧与窗外的星子辉映。缓缓地,他闭上了眼睛。
清晨,跃入的阳光叫醒了双眼,李崇恩一身清爽地迈出了草屋。
“早啊,崇兄!”杜景之手拿只锄头,肩上挎了只竹篮对李崇恩招手示意。“有没有兴趣跟我进竹林采笋?现在的笋子很好吃呢。”
“好啊!那中午可以有新鲜的笋汤喝了。”
清晨的竹林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雾气,被青翠的竹子一映,就像是笼了一层绿纱一般。林中很安静,只有间或几声不知名的鸟啼惊醒沉睡中的枝叶。
杜景之在前面走着,李崇恩在后面紧紧相随。
“有了!”只听到杜景之欢叫了一声,两人齐齐停下了脚步。杜景之抬起脚,泥土中隆起的那露出尖尖白白的嫩芽。细心用锄刨开浮土,杜景之把砍下的鲜笋放入竹篮。立起身,杜景之脚下虚浮,身子一歪,将将要跌倒,正好被身后的李崇恩抱了个满怀。
“啊!”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低呼了一声,又急急分开。相拥时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彼此的身上,而双眸却不约而同的移向了他方。
“谢谢……”声音低不可闻。
“嗯,不用客气。”同样是气浮声短。
杜景之依旧在前面走,李崇恩也依旧在后面紧紧地跟。只是空气中好像多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其实,我这出门游历是偷着跑出来的。”李崇恩的手摸过身边杆杆翠竹,目光忍不住溜到杜景之泛红的后颈上。
“我爹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杜景之握着锄头的右手紧了一下,脚步依旧没有乱地向前走着。
“唔,是吗?那要恭喜你。”
“但是对方我从来没见过,更谈不上喜欢。我不想跟我爹一样,在将来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之前娶上好多个。所以,我决定逃婚,出来找我真正喜欢的人。”
杜景之突然停下了脚步,顿了一会儿,低下了头,低低的声音说了声:“是吗。”
“我好像找到了。”李崇恩说着,杜景之的头低得更加厉害。“只是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我。不过,可能性不太大。”
“为什么呢?你又没去问过。”杜景之摸着锄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似乎很多,让他可以喜欢上我几乎不太可能。”
“没有试过的事情永远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杜景之迈步继续向前走。
“如果可以,我想带他去见我的父亲,告诉他我真正喜欢的人是谁,然后与他携手踏遍三山五岳,共游江湖。杜兄,你说,这样可好?”
“没什么不好。”又刨出一块笋子扔入篮中,杜景之淡淡地答。
“真的?!”李崇恩一把住杜景之的手,“杜兄,你何时启程入京呢?”
杜景之抬眼看了看李崇恩,轻轻拨开他的手:“就算要走,最快也要等到我把书从过街太岁那儿拿回来才行。”
李崇恩笑得很开心。“我知道了。”他点了点头。
第三章
接近黎明的时候,天反而更黑了。杜景之很早就醒了来,睁着眼睛数着屋顶错落的竹枝。或许是昨晚睡得太早了?杜景之翻了个身,窗外,依旧是淡淡的月光和朦胧的星辰。原想找崇恩继续喝酒,享受那难得的畅快感觉,但是崇恩的小厮却把自己拦在了房外。
“少爷说他乏了,早早就去安寝。杜公子如果有事,明天再说吧。”
记忆中那小厮是这么说的。杜景之吸了一口黎明前微凉带着一丝湿气的空气,胸中平添了一丝失落。
“叩叩……”门外轻轻传来敲门的声音。
“谁?”披上外衣,杜景之低声地问。
“杜兄,是我。”
急急下地,连鞋也未及穿上,杜景之打开了房门。高挺的身形隐藏于黑暗中,只有那一双黑色宝石般的眼睛熠熠地闪着光芒。
看起来,李崇恩像是在外奔忙了一夜。身上的素袍沾满了灰尘,寒重的夜露打湿了他额前的乌发,一绺绺粘在了俊朗的脸上。
杜景之愣了愣,连忙把他让进屋来。
“做什么去了?头发湿成这样,晚上寒气重,你自己怎么也不加件衣服?”很自然地,杜景之伸手把李崇恩拉到桌边让他坐下,又取了条干净布巾为他拭面。
“等一下,不急的。”李崇恩显得很兴奋,一把拉住杜景之为他拭面的手,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就是他寅夜出门弄来的东西吗?杜景之好奇地打开布包。
“是,是……”
借着淡淡的月光,杜景之看见的是三本静静躺在桌面上颜色古旧的线装本册。张着嘴,杜景之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你说过,取回这三本书后你才会启程赴京。现在,书回来了,你是不是可以快些个出发了呢?”李崇恩注视着杜景之轻声地问。
“你,是如何拿回来的?这里离督府衙门那么远,你是用跑的去的吗?”手摸着那三本书,杜景之一时之间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感觉。
“山人自有妙计!”李崇恩有些得意,“这种路程于我而言也不算什么,总之是把书拿回来了就是。”
沉默了半晌,杜景之突然笑出声来。那笑意,从嘴角弥漫到眉梢,看得李崇恩有些儿呆了。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轻声曼语,有几分调笑,有几分感激。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低言宛徊,有几分试探,有几分忐然。
杜景之低了头,不再说话,红潮却渐渐泛上面颊。
“有句话,我一直很想对你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李崇恩执起杜景之的手,见他也不躲避,也不开口,只红着脸低着头,心中不觉添了几分信心。
“等一下!”刚要开口,一只温热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唇。“崇兄,你可要想清楚。你我相识不过两日,更何况你我又……又都是……”
“你明白我的心意?”李崇恩拉开杜景之的手,一把把他搂坐在自己的膝上。杜景之挣扎了两下,也就不动了。隔着薄薄的衣服,可以听得见怦怦的心跳,急促而又焦躁。虽然身体在微微地发抖,体温却渐渐地攀升。
“景之,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手指勾住纤细的下颌,指腹细细品尝细腻的肌肤触感。
“我,我不知道。”游移的目光闪躲着灼人的视线,感觉着因为距离太近而显得灼热的气息,杜景之觉得脑中已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以前又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也是,从家里出来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是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注定与我共渡此生的非你不可,此生此世,只有你才能让我如此心动。”李崇恩把杜景之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景之,感觉到了吗?我的心跳得如此厉害,你若是说出半句不喜欢我不接受我的话出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真是疯了……”从怀里传来低低的叹息,抬起头,对上那张近在咫尺清晰无比的面孔,乌黑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雾,“或许,疯的不只你一个,我也……”语音未落,后面的话语已经被突然覆上的双唇夺了去。
起初只是唇与唇之间的轻柔接触,鼻间的气息相互缠绕在一起,单纯的肌肤相触已不能令人满足。李崇恩试探地伸出舌尖,沿着景之的唇线轻轻地舔舐。杜景之的身体微微地颤抖,头脑中的理性已经被烧得灰飞烟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乖乖张开了双唇,接受了李崇恩的舌尖。那一瞬,如电光火石一般,轻柔的触吻变成了狂乱的缠绵。
无力躲闪的舌头被牢牢吸住,口腔中的每一分粘膜都被扫过宣示着占有,齿列相互碰撞着有点痛感,却把体温撞得更加高昂。不断变换着角度,双唇被吸吮轻咬而红艳欲滴。杜景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靠着脑后强有力的支撑,随之起舞,那令人窒息的快感让他晕眩得有些恐惧,抵着崇恩胸膛的手掌下,那鼓动的有力心跳有如催眠的乐曲,让自己沉醉其中。
如胶如漆一般的双唇微微分开一些,两人的喘息都十分急促。杜景之的眼睛闭着,满脸的红晕,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双唇上沾满了甜蜜的津夜而显然格外魅惑。密密的吻落在他的眉梢眼角引发一阵轻颤。只是一个亲吻,两人的额头上都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有说什么,崇恩抱起杜景之,把他放到了床上。
觉察出李崇恩的意图,杜景之急急把手按在了崇恩放在胸口准备解衣的手上。等一下,杜景之想对李崇恩这么说,可在看到他因为热切的欲望而染红的眼角时,景之只是嘴唇嗫嚅了几下,就放开了手。
胸前的衣物被轻易地解开,露出白嫩而滑腻的肌肤。春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很快出现许多因为寒冷而致的细小突起。杜景之闭上了眼睛,感官却反而因此而更加敏锐。
那闪动着珍珠一般光泽的肌肤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看着雪白肌肤上那淡色的樱红双珠,李崇恩被身体内翻涌的热潮逼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掌心挟着滚烫的温度抚上了那令人销魂的肌肤引致身下的人儿一阵战栗。
“可以吗?”带着粗重的喘息,李崇恩咬着杜景之细薄的耳垂轻声地问。
红潮已经涨满全身,杜景之扭过头,只是轻轻颤动着并不说话。但是唇边的喘息却泄露了心底的情潮。
湿润的舌尖从耳垂下行到纤细的脖颈,张嘴含住那微微凸走的喉部,灵活的舌尖在其上左右挑拨让杜景之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崇恩一笑,双手爬上了那悄悄立起慢慢绽放的红色果实。只是被手指搓捻挤压,那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如电流一般从胸口放散到四肢脑髓,杜景之苦闷地低吟出声,放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崇恩的袖口。
觉察到身下人儿的紧张,李崇恩在杜景之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安抚着他的情绪,随之立起身形,动手除去自己身上的衣衫。同样是白皙的肌肤,但肌肤下隐藏着的结实有力的肌肉却与杜景之大不相同。杜景之不敢看他,洁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
再覆到杜景之的身上,李崇恩的舌沿着腹线从他的胸膛一路吻到脐下,湿润的舌头戏弄着敏感的肌肤,甚至恶意地留下串串红痕。顺着腰线一路下探的双手也就势伸入他的底裤,一路下行,将他的底裤褪至膝下。
“不,别看啊!”杜景之又急又羞,双手立刻掩住那原本藏在衣物下半勃的事物。
“为什么不能看呢?”李崇恩拉开他的手,贴近了仔细端详那颤巍巍渗出露珠的粉红玉茎。
“它是这么美,跟你一样,美得让人无法自抑。”
“你,你别这样!”双手被固定在身侧,身体被重重地压在床上,在他灼灼而无丝毫隐藏的目光注视下,杜景之只能徒劳地扭动着身子。正挣扎间,那不安份的股间却突然被一股湿热的气息包围。杜景之惊得大叫了一声,身体如果鱼儿一样弹了起来,却把自己的那里更入地送入了李崇恩的喉间。
“呜……”发出破碎的呜咽,整个身体连同精神都要麻痹一般,杜景之迷乱在口腔那又湿又热的粘膜不住摩擦的无名快感之中,头脑一片空白,只留下那充斥全身的酥麻快感。
李崇恩把杜景之的玉茎紧紧地含在嘴中,舌尖刮研着突起的柱沟边沿,伴随着上下重复的吮吸,李崇恩听到了杜景之口中阵阵传来的甜蜜声音。从口中传来的触感和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自己,下身已经因为紧绷而隐隐作痛了。
带着泣音的呻吟和着身体的颤抖,以一个男人的经验李崇恩知道杜景之已快到极限,放开口中的束缚,李崇恩把自己灼烫的肉具贴在了杜景之沾满津液快要融化的玉茎之上,大手将两根握在一动了起来,松开的双唇探寻到了杜景之喘息的双唇之上开始新一轮的度交缠。
“呜呜……啊嗯……”几乎是在同时,杜景之仰起了脖子,一声充满欢愉的叫声之后,白色浓浊的液体从玉茎的细缝中喷射而出,溅湿了胸膛,也溅湿了李崇恩的手。
高潮像是耗尽了杜景之的全部气力,他睁着空洞而迷朦的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张开的双唇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高潮过后身体有如抽空了一般,慵懒而颓糜,奇妙的是,明明身体疲惫得可以,但却如陷在棉堆里,柔软舒适,身体轻飘飘地。
“崇恩……”腻声呼唤着情人的名字,杜景之很想把自己窝入他的怀里然后相拥着甜甜补个好眠。
充分得到释放的玉茎绵软了下去,但与玉茎贴在一起的肉具只是流出了一些透明而稀薄的体液,却更加坚挺灼热了。
“景之,乖,你也边帮帮我。”一边不断在情人耳边烙着细吻,李崇恩一边把杜景之的手拉到自己的胯下。
嗯?杜景之张着朦胧的双眼迷惑地看着李崇恩,那包围在手中粗大坚硬而烫人的触感让他一下涨红了双颊。如果厚重的质感,不用比较,杜景之也知道那与自己的差别。虽然头一触及到别人的那里,但好奇还是战胜了自己的害羞,只迟疑慌张了一下,杜景之就缓缓地动起了手。有如天鹅绒一般的触感,那好像有生命一样的皮肤包裹着如烙铁一样火热坚硬的肉具,环状的冠沟随着手掌的上下圈动一划过掌心,杜景之的呼吸再急促起来。
回想起自己在李崇恩口中的美好感觉,杜景之突然也很想让对方有所尝试。看着上方李崇恩被情潮染红的脸,空闲的左手搭上他汗湿的背脊,杜景之终于轻轻地开口:“崇恩……”
“嗯……”
“我……也可以……帮你,帮你……用,用……”实在是说不出口,杜景之伸出舌头在李崇恩的嘴角舔了一下。
李崇恩的目光一亮:“景之,不必勉强自己的。”
杜景之摇了摇头说:“没有,那样很舒服,我只是想……让你也舒服……”
李崇恩把杜景之身子拉起,俯卧在自己的身上,只是头脚颠换了位置。“真得可以吗?”
那原只是手中可以触摸的肉具此刻鲜活地耸立在自己的眼前,杜景之不觉有些眩晕。如此粗大之物看在眼里确是有些怵目。包在茎干上的皮肤此刻已全部展平,有些发黑的茎干上粗壮的青色血管凸立而张,显然有些吓人,但茎冠部分的皮肤却洁滑光泽显出娇嫩的粉色,冠顶狭长的裂口凝着透明的液体有如清晨竹叶上停留的露珠。
有些颤巍巍地扶住茎干,杜景之伸出小舌,在冠面上轻轻舔了一口,身下立时传来李崇恩的抽气声。杜景之努力张开檀口,小心翼翼地不让牙齿伤到他,把李崇恩的粗大肉茎含入了口中。那肉茎实在又粗又长,费了半天劲,眼泪也快要被逼出来,杜景之却才只含到一半。见自己实在吞不下了,杜景之用手包住了余下的部分,转动舌头,摇动头部开始动了起来。磨着舌面,抵着喉部,口中塞满了巨物,唾液累积不住而顺着流滴在肉具之上,杜景之每一下都极力含到极,虽然有阵阵作呕的抽动感觉,但另一种不一样的快感很快聚集起来。
把正在脸上的杜景之的臀部向下压了压,从这个方位,李崇恩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隐藏在那雪白臀瓣中羞涩地紧紧闭合着的菊瓣。湿润的手指指腹轻轻按揉在菊瓣之上,引起杜景之一连串的惊呼。
“不,那里不要!”把口中的阿堵物移开,杜景之喘着气抗议着,但李崇恩置若罔闻,竟伸出舌尖舔了上去。杜景之腰一软,身体贴在了李崇恩的身上。
“讨厌,你别弄那里了!”拧着眉,杜景之额上的汗涔涔而出。
崇恩仔细地舔弄着,两手托着臀瓣不让杜景之乱动,两只食指将菊瓣拉开一条缝隙,灵巧的舌头攻城掠地,入口逐渐松软起来。杜景之手里握着李崇恩的巨物,却只能闭着眼不住地娇吟。身体在手指跟舌头的舞弄之下被完全打开,红潮遍布了全身,体香混着汗水如催淫剂一般四散传播。
眼看开发得差不多了,李崇恩把已毫无抵抗力的杜景之再压到身下。双腿被最大限度地打开压在胸前,杜景之以极令人羞耻的姿势全部展露在李崇恩的眼前。
如梨带雨一样的俊秀面孔满布泪珠儿,一双泪珠含羞带嗔,李崇恩忍不住俯身攫住红润的双唇吮了又吮。直起身,扶住已经被杜景之充分湿润过的肉根抵在羞怯地翕动的菊瓣之上。
“啊……”与手指截然不同的粗热物体进入体内实在是件令人恐惧的事情,刚只插入半个头部,杜景之就痛得涨青了脸,两手紧紧掐入李崇恩的前臂。
“呜……痛……”含着泪的双眼带着祈求的目光凝视着李崇恩,杜景之禁不住讨饶,“崇恩,不要了,好痛……”
“乖,一会儿就不痛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伤的。”李崇恩软语安慰着,继续把分身缓缓沉入秘洞。
结合的肉体发出吱吱的声音,杜景之张着嘴尽力地放松身体,但那撕裂般的激痛还是让他流下泪来。好不容易把粗状的分身全部埋入秘洞之内,两人都如释重负般地喘了一口气。谁都没有动,就着结合的姿势,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心里充满了欢愉跟满足。
“好点没有?”李崇恩体贴地问。痛楚已经渐渐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慌的焦躁。杜景之微微点了点头。
微撑起身体,李崇恩渐渐开始抽动身体。体内的粘膜紧紧包裹着灼热的分身,每一抽动,那里就如有生命一般紧紧吸着不放,李崇恩差点泄了出来。
身体内有如被火烧一样又热又痛,杜景之发出啜泣一样的呻吟,但渐渐的,那痛热之中升起一股酸麻,难以名状的感觉随着身体的晃动传向四肢百骸,身体被快感所支配,啜泣声变成了淫糜的叫声。杜景之的手偷偷伸向自己那被冷落又急待释放的玉茎,一边极力地揉搓着一边摇晃着臀部以求被插入得更。
秘密的快感攀上了极致,杜景之摇晃着头部,乌黑的秀发散落一床,随着泛起层层涟漪。体内一阵收缩,李崇恩知道他已经快到顶点,一手握住杜景之颤动的根部,掐住了他即将释放的源泉。
“不!”杜景之咬着唇,痛苦地看着李崇恩,“我要……”
“别急,我们一起。”快乐蓄积到顶点,李崇恩加快了速度,在一阵猛烈地抽动之后把热液尽数射在那令人销魂的秘洞之中,同时放开了钳制之手,杜景之尖叫着也释放出了自己的所有。在一阵余韵之后,两人筋疲力尽地抱在一起,喘作了一团。
“还痛不痛?”抚着爱人汗湿的背,李崇恩体贴地问。
杜景之轻轻摇了摇头,便将自己整个埋入李崇恩的怀中。快感结束之后,那个难以出口的部位火辣辣地抽痛着,更令人难堪的是,可以感到有一股热流正缓缓地从那里向外流动。杜景之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李崇恩留在自己体内的爱液就会顺着大腿流到床上。
“真的?”从怀里挖出不愿露面的小脸,看见那羞红的面庞跟蕴满泪水的双眼,李崇恩轻笑了一声,坐起身来。
“你,你要做什么?”
“别担心,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受伤,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我又太性急了些,若是弄伤了你可就大不好了。”说着,崇恩把景之的臀转过来。
“不,不要,我,我没事。”杜景之拼命地抗拒着,不想让李崇恩看,但使了半天,却使不上半点气力。
太阳早已出来,透过窗棂,阳光射在二人身上,纤毫毕现。杜景之嘤咛一声,捂住了双眼。
李崇恩细细地看着刚刚自己曾经任意驰骋的入口,把手指小心地探了进去。还好,没有血迹,洞口有些红肿,可怜地张开着一翕一合,自己留下的白浊的体液随着手指的探入缓缓流了出来,那情景显得分外妖冶。
李崇恩放心地放开杜景之,起身披衣下床。
“你要去哪里?”杜景之急急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去拿干净的布巾跟水来,要给你好好擦擦身子。”李崇恩的手指拂过杜景之的后面,让杜景之打了个寒战。“当然,还要把这里清理干净。”
“不然的话,身体里面留着我的东西可是会生病的哦!”突然凑近耳边的一句低语让杜景之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把把李崇恩推了开去。
第四章
小瑞子很郁卒。我只是想当个好下人而已!小瑞子不只一对自己说。原本是个清爽的早晨的。望着蓝蓝的天,白白的支,小瑞子再叹息。我只是想当个好下人而已!
小瑞子此刻并不在他自己的房里,确切的位置是,小瑞子蹲着的地方是在房前碧潭的前面,离着紧闭的房门足足有数十步之遥,确保可以听不到任何动静的地方。
我只是想当个好下人而已,为什么老天爷总是不能让我如愿呢!小瑞子顶着两只熊猫眼,饱含热泪,愤愤地望着青天。
扪心自问,从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虽然没有过什么功劳,但也是尽心尽责,出了不少苦力。跟着殿下出宫流浪这些时日想来想去自己也没有发过什么唠骚。今天早上,只不过,只不过是做了个小小的梦,梦见自己回到宫里……好吧,是梦到太子殿下当了皇帝,而自己当了总管――当个总管也不算犯法吧。然后,就醒了。
确切地说,是被吵醒了。而且,是被一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的――那种声音吵醒了。
呜――,皇上,娘娘,小瑞子对不住你们,小瑞子有负圣恩,小瑞子万死不能辞其咎――
等等,为什么要我小瑞子死,明明是太子殿下自己不对,管不住自己个儿,做出这种伤风败俗,有悖伦常之事――
但是,以后皇上知道了,要砍的一定不会是太子殿下的脑袋。呜……,脑袋啊脑袋,真对不住你,枉你跟了我十几年,以后咱们要是分开过了,你可一定不要埋怨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埋怨谁呢!
小瑞子擦了擦眼泪。日已近午了。只有早间见到殿下端了一盆子水进去,但到现在还没出来,难道有什么问题吗?殿下他们难道不饿吗?
看着门口放的托盘,小瑞子再犯愁。早上费了半天劲煮的一碗鸡肉只怕现在已经要凉透了。殿下总会饿的,难不成还要他再吃冷饭冷菜?运动了那么久,身体一定很虚,再吃些凉食,若是吃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犹豫了半天,小瑞子叹了口气。揉揉麻掉的双腿,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门前,准备把饭菜端走再重新热热。
手还没碰到托盘,小瑞子的脸已经抽成一团了。本来应该寂静无声的房里居然又传出那种声音。
“不要了,崇恩,我受不了了,你放过我吧。”哑哑的声音跟前天的清脆嗓音简直判若两人,可想而知自己今早耳朵受到了多少荼毒。
“景之,来嘛,刚刚你已经好好睡过了,你看,我跟你都这样了,再来一也不会有什么打紧。”除了色色的太子殿下,谁还会发出如此淫乱,不不,是恶心,不不不,是浑厚的笑声。
“不,不……唔唔……”
真的不是故意的,谁叫杜公子家是穷人家。没有钱,房子自然寒酸,房子寒酸,门自然不太好,门不太好,自然就会留出缝隙。咱家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蹲着的地方,眼睛的高度,刚刚好,就在那条很宽的缝前面。
房里虽然没有点灯,但大白天的,谁人看不清楚。白条条的两个人,脱得精光赤溜。杜公子趴在床上,腰被太子殿下高高托着,而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啊,您可是那么高贵的人啊,居然跟个野兽一样,在那里“嘿咻嘿咻”摇动着屁股插得不亦乐乎。
殿下啊,您当真想要精尽人亡不成?!小瑞子颤抖着指尖,好不容易把地上的托盘捡起来。
“啊!”里面传出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小瑞子手里的托盘差点跌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小瑞子暗暗发誓,绝对,绝对,不要再接近那个房门半步。
靠在李崇恩的身上,杜景之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李崇恩送到嘴边的食物。
“好吃吗?”李崇恩神采奕奕,一点没有过度劳累的迹象。杜景之懒懒地倚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小瑞子手艺还真不错,我以前就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烧菜,等回了家一定好好赏他。”李崇恩在杜景之额边亲了一下说,“景之,今晚月色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杜景之想了想说:“那我要去竹林,你陪我吧。”
清冷的月光透过竹梢洒在竹林之中,杜景之的脚步有些虚浮,靠着李崇恩的搀扶,他们分开茂盛的竹枝,来到竹林的。
“好美啊!”李崇恩发出一声惊叹。
谁也没想到,在这片竹林,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环绕着池塘生长的翠竹把池水染得一片翠绿。月光流泄于池塘之上,随风而动的波面把月光打散成粼粼的银光。
杜景之拉着李崇恩的手来到池畔一株巨竹面前。这支竹子高高耸立着,足有两人环抱那么粗,甚是壮观。
“这是竹林里的竹王。”杜景之轻轻摸着青青的竹衣,“这片林中的竹子都是它的子孙。从我一出生,它就已经在这儿了,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我每开心或是不开心都会来找它。”
“崇恩,你有刀没有?”转过身,杜景之问李崇恩。
李崇恩点点头,自身上拿出一把精巧的短匕首。
“竹王爷爷,你忍一忍!”柔声地说着,杜景之拿着短刃在竹干上并排刻上“景之”“崇恩”四个字。青色的竹衣被刻穿,露出白色的竹肉。杜景之又划破了食指,把血涂在了刻字而露的竹肉上,红色的血渗了进去,把字也染成了红色。
“景之!”夺过杜景之受伤的手指,李崇恩将其含在口中。
“崇恩……”杜景之盯着李崇恩的双眸说,“你待我是真心的对不对?”
“我敢对天发誓,我对景之之心,天地可表!”李崇恩举起了手。
“我是个很死心眼的人。虽然只跟你相三日,但既然把身心给了你,那今生今世我都不会离开你。不过,如果你要是敢背叛我……”杜景之微微一笑,目光凛凛,让人不寒而栗。
“上天入地,我都不会放过你。”
李崇恩不言,拿过杜景之手上的匕首,在先前刻字的下方又刻上八个字:“不离不弃”“此世不渝”,刻完之后,也学着杜景之的样子割破食指把血涂于字上。
“景之,就让此竹做我们永久的见证吧。”
杜景之解下身上的翠绿短笛塞到李崇恩的手中。“这只笛子,叫‘搜魂’,是先父留给我的遗物,景之自小带在身边,从无一刻离身。今天,我将此笛赠予崇恩,便当作是信物,你收着吧。”
李崇恩拿着笛子欢喜非常,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又从怀中摸出个事物来。借着月光,杜景之看见,那是一块通体翠绿的玉佩,用一根金链系在李崇恩的脖子上。崇恩把玉佩解下来,交给杜景之。
“这枚如意是我亲娘送给我的贴身之物,从我出生之日便没有离开过身上。本来我就打算将此玉送给此生挚爱,如今它总算寻到了归宿。景之,见了这玉如意,就好像见了我一般,你将它贴身带着,就如我一直在你身旁,不离不弃,此世不渝。”说着,李崇恩将玉佩系在杜景之的脖子上。
杜景之微微一笑,扑入李崇恩的怀里,四目相接,唇齿胶着,再也分不开了。
收拾完屋子,杜景之留恋地看了一眼,便与李崇恩一起动身上京。
杜景之随身只带个了小包,装上些换洗衣物,倒是两个装满了酒的大皮囊占了不少地方。一路之上一行三人缓游慢行,一个月的路程走了两月有余。小瑞子很想单独与李崇恩谈谈,劝说几句,免得将来落个不忠之名,只可惜这一路,那两人就如蜜里调油一般,无一时半刻不在一起,自己反倒成了多余之人,别说进言,就连靠近李崇恩身旁也甚少有机会了。努力尝试了几之后,小瑞子也认了命,索性放开了不再去管他们。
离京城越来越近,天也越来越热了。
官道之上,人来车往,京城富庶机要之地,自是华昌隆非比他。远远望见十里亭,李崇恩勒住马缰止不不前。
“怎么了?”杜景之催马并行而问。
“此刻进京好像还早了些。天气炎热,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游玩。”李崇恩马鞭一指,“离京城不远有好景致,如果景之不累,咱们不如先去那里凉快凉快,等日头落了再进城不迟。”
“少爷!”小瑞子凑近了说,“您说的可是西面的翠屏山?那里离京城很近的,您跟杜公子有的是时间可以去那里耍,又何必急在这一时片刻。您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一定很焦急,不如先回去报个平安,改日再出城好了。”
“哎!”李崇恩一摆手,“出来几个月了,又不在乎多这一日。等回了家去,少不得问长问短,礼仪规矩的一大套,耳朵不被念出茧来也不会再放我出来。既然都到了,自然要先去玩上一玩,这才有精神回去应付老头子。景之,不必听这奴才聒噪,我们自己去好了。”
杜景之笑着点了点头,策马跟在了李崇恩的后面。小瑞子张嘴欲喊,终究没喊出声,只得长叹一声,催马跟在了后面。罢了罢了,这回去,殿下带个杜公子,宫里不定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得闲片刻且得闲,由着他们去吧。
翠屏山果真是个好去。山体延绵,青松翠柏苍苍郁郁,真得有如屏风一般将京城的西面围将起来。山体奇险秀美,高耸入云,堪称京城的天然防御屏障。
刚走进山道,一股凉风便迎面吹来,让人通体舒泰。天正晴朗,出门游玩的人还真是不少。一路之上,但听得游人嘻笑,山间莺啼雀鸣,涧中溪水潺潺,放眼望去,山径之上红男绿女,径旁杂生树,绿树参参。杜景之与李崇恩并辔缓缓而行,一路细语巧笑,赏叶观,不觉把时辰也忘了,越行越高,越行越。
山路渐渐难走,二人索性下了马,将马系在路旁,携手寻路而上。小瑞子怕惊扰了他们的雅兴,只远远地跟着,不敢太过靠前。
走了不知多远,两人额上已经见汗,衣衫也湿了大半。
“歇一歇吧。”李崇恩提议。杜景之刚要点头,突然侧耳凝神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远,隐隐有雷鸣阵阵,或如千车万马奔腾而来。
“好像是水声,水势听来不小呢!”杜景之说。
李崇恩听了听,略想了一下说:“以前听得有人说,这翠屏山中有一大瀑布,高达百丈,其声震天,飞溅玉,水雾弥天,人到了近前,三步之外便什么也见不到了。听这声音,怕就是这里了。”
“崇恩,我们去见一见吧。”杜景之听了大喜,跃跃而出。
两人相视一笑,携了手快步向上攀去。
水声越来越近,但山路却越来越难走。到了后来,两人得手足并用。湿气渐渐浓重,地面又湿又滑,若没有李崇恩拉着,杜景之好几差点滑下山去。
等两人好不容易爬到顶上,已是狼狈不堪,就像在泥坑里打了滚,身上的衣服脏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两手泥泞,连脸上头上也沾满了泥土。虽然人已累极,但一见到对方模样,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所立之是如一只鹰嘴,突悬于外,不远,正是那个大瀑布所在。从头顶约十丈飞泻而下,落下不知多,只听到轰轰的水声自下而上隆隆传来。水势极急,飞溅的水珠激起一片浓重的水雾,挟着强劲之风,把方圆半里笼罩在烟云霭霭之中。声势之强,让两人几乎站立不住。李崇恩紧紧拉着杜景之的手,从头到脚,从里向外,两人被水溅得湿透,层层水雾让人张不开眼睛。落脚之,是一块岩石,由于长年有水气滋养,又鲜有人来,石上生了一层厚厚的青苔,极其湿滑,稍有不慎便容易滑到岩下。
“崇恩,我们回去吧!”杜景之拉着李崇恩在他耳边大声地喊。水声太大,李崇恩听也不清楚。
两人站立的岩石原本埋于土中,经年被水气侵蚀已经把泥土浸得松软不堪。初初站上之时没有什么,但在两个人的重压之下,石根的泥土渐渐承受不住,石块倾斜,眼看就要滑落。
几乎同时发现脚下的异样,二人同时惊叫而出,正待后退,却已来不及,脚下滑腻的青苔让二人根本毫无着力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落下来。
“殿下!”此时方才勉力爬将上来的小瑞子刚刚露出头来,跃入眼中的正是看到二人手拉着人惊叫着落下去的场景,吓得小瑞子神魂俱散。手脚并用地扑到近前,却只看到二人的头顶,只一瞬便倾刻消失在水气之中。
“殿、殿下!”隆隆地水声盖住了小瑞子撕心裂肺般地哀鸣。伏在地上呆了半天,小瑞子突然跳了起来。下到瀑布下面去,不管如何,总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找着住在这里的山民,再叫上附近的人去寻,总还有一线希望。虽然知道活着的可能不大,小瑞子还是呜呜咽咽地返身爬下山去。
李崇恩紧紧抓着杜景之的手,身体不断地下坠,却丝毫没有办法停下来。耳边传来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突然,“卟咚”一声巨响,身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强大的冲力几乎让他昏了过去,身体冰凉,呼吸也停滞。
是水,原来这瀑布下面是一个潭。李崇恩知道自己与杜景之是得救了,想看看景之的情况,却无法睁开眼睛。身体随着激烈的水流亦浮亦沉。突然,头部撞上了什么硬物,剧烈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瞬,李崇恩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紧握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联系就此割断。
杜景之呛了几口水,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原来紧紧拉着自己的李崇恩的手松开了。他心里一阵惊慌,划动双手在水中捞了半天,怎奈水流湍急,怎么捞也捞不到。水寒刺骨,水波打在身上有如重锤一般让人痛苦不堪。杜景之张嘴想喊,但一张嘴立时被灌了好几口水。人在急流之中有如一片落叶,摇摇摆摆,随波逐流,由不得半点自己的意思。杜景之的意识渐渐晕沉,不多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悠悠醒转,杜景之发现自己半边身体浸在水中,半边身体伏在了岸上。那瀑布下的急流把自己冲到了不知名的所在,这里水势已缓,形成一个较宽的浅滩,想是自己被水冲到这里,推到了岸边。
杜景之想尝试翻身爬走,却发现自己胸闷气短,周身疼痛,特别是一条左腿,撕心裂肺般的疼立刻传遍全身。杜景之疼得汗如雨下,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杜景之再醒来,天已黑透,沉沉夜幕下树影幢幢,死一般的寂静丛林中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 杜景之昏沉沉地趴在水边,寒意顺着浸在水中的半截身子侵入体内。杜景之费力地转动头颈四观望,水面粼粼,看不到半点李崇恩的身影。左腿看来已经断了,如果依旧浸在水中,只怕撑不到明天日出,自己可能就会被冻死。杜景之咬着牙,强忍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向岸上爬,好不容易把半边身子弄出水面,杜景之已经累出一身大汗。
伸手探入怀中,那枚翠色的碧绿如意正静静地挂在胸前,上面仿佛还带有李崇恩的体温。杜景之心定了定,疲痛交加,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五章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不前,第一感到置身于黑暗之中是如此令人安心。身体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思想和肉体分离开来,飘飘荡荡不知飞向何。
不知从哪里透来的光线把杜景之的意识拉了回来,光线穿过紧闭的眼帘映入他的眼中,驱散了缠绕已久的黑暗。脸上感到一丝温热,耳边隐隐传来清脆的鸟鸣声,还有甜甜的香气似有若无飘到鼻中。杜景之动了动,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好不容易睁开一条缝,刺目的阳光便让他呻吟了出来。
渐渐适应了耀眼的光线,杜景之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并不是蓝天白云,却是一顶破旧的草棚席顶,四周是原木垒成的墙壁。躺在一侧墙壁旁的床上,身下软软的,好像垫了细柔的草垫。墙上开了一扇窗,阳光正是从这扇窗中射了进来,照在自己的脸上。
好像是得救了。杜景之挪动僵硬的头颈,打量着这简陋木屋中的陈设。窄小的房中除了简朴的粗木桌椅和一个立橱外,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墙上挂着蓑衣,猎叉,还挂着一副不知用了多少年磨得发光的弓箭。看起来是户贫寒的山里人家。
杜景之曲起手臂,想把身子撑起来,却痛得叫了一声。再看身上,原来的衣服早已不见踪影,赤裸的身体上盖了一床薄被,露在被外的上身缠着白色的布条,看来自己身上受了不少的伤。有些艰难地掀开被角,杜景之尝试动了动左腿。虽然还是痛彻心肺,但已能让人忍受。低头看时,见腿上已经上了简单的夹板,也被牢牢固定住了。
大概是听到了杜景之的叫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入一个老妇来。那老妇看起来足有六十多岁,发色全白,满脸皱纹,手里端着一只粗陶大碗。
“年轻人,你终于醒了啊!”老妇走到床边,满面慈爱笑容。“我老伴把你扛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不行了。看看,你昏睡了足足二天二夜,阿弥陀佛,如今总算是醒了。”
杜景之想要说话,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哑艰涩,半天也发不出一个音来。
“别说话,别说话,先把这药喝下去。”老妇连忙把杜景之身子扶起来,手中陶碗送到他嘴边,“这些都是老头子在山上采的草药,对付外伤最是有效了。你在水里浸了那么久,寒气也侵到身体里了,不过好在你年轻身子壮,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杜景之低着头,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喝尽。老妇拍了拍杜景之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下,起身出去,不一会儿,又端了碗粥进来。
“老妈妈,这里是什么地方?”喝了粥,精神和体力都好了些,尽管嗓子还是很疼,望着老妇忙碌的身影,杜景之还是努力地发出声音询问。
“这里啊,是翠屏山里的一山谷。我跟老伴在这儿住了几十年,靠山生活。我们常常半年才会下山一趟,换些日用品,虽然清苦,但是很悠闲平静。”老妇坐在床边,就着窗口的光线缝补着杜景之被扯破的长衫。
“老太婆!老太婆!”正说着,门外传来呼喊声。
“是我家的老头子回来了,他要是知道你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老妇人笑着起身开门。
“我把柴堆在院子里了,还有些湿,先晒一晒再用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走了进来。
“老头子,你看看,那个年轻人醒了哦!”老妇人身子一闪,拉着老汉来到床边。
“哟哟,果真是年轻人呐,那么重的伤,我还以为最少要昏三天,没想到这么快就醒过来了。怎么样,年轻人,还好吗?”老汉掀开被子,仔细看了看杜景之绑着夹板的伤腿。
“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杜景之点了点头,“没有两位老人家,我只怕……”
“别客气了,让我遇上那是缘分,也是你命不该绝。你这么漂亮的年轻人,老天爷可舍不得收回去呢!”老汉说着,跟老妇一起笑了起来。
“但不知道两位老人家怎么称呼。”
“我姓乔,她是我老伴。”乔老汉指指老妇人。
“乔伯伯,请问您救我之时,可曾在附近发现别的人?我是跟一个朋友一起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他一定也被水冲到那附近了。”杜景之拉住乔老汉的手,急切地问。
“没有啊,”乔老汉想了又想,“我时常会去那个溪边,那天只见着满身是伤昏迷过去的你,周围并没有看到什么别人。你莫急,我这些天在溪流上上下下多找找,说不定可以找到。如果找不到,也说不定他被别的什么人给救走了。山崖虽然高,但崖底就是个很大的潭,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老头子,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吉人自有天相,你现在就出去好好找找,万一找到了,咱们再救他回来,也省得人家少年郎担心。”老妇人推了一把乔老汉。乔老汉连身称是,赶忙起身出屋去。
杜景之感激地看了眼老妇人,昏沉沉地睡了。
杜景之的腿一天天好了起来,在床上足足躺了二个月,他终于可以柱着拐下地行走了。乔老汉依旧是早出晚归,每日上山掘些草药给杜景之补身体。沿着溪流找了半个多月,甚至一直寻到崖底落瀑的潭边,乔老汉都没有见到李崇恩的踪影,回来跟杜景之说了,虽然很担心,但总算没有找见李崇恩的尸身或是其他,不安之中总算有些安慰。或许崇恩也跟自己一样被好心人救了去,也或许是跟在身后的小瑞子找到了他,带他回到自己家里也不一定。杜景之只有努力地恢复体力,希望自己早日康复,好早些走出山寻找李崇恩的下落。
又过了一个月,断了的腿骨已经愈合,乔老汉的草药果然管用,杜景之的腿走路之时已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急走或是奔跑时,还是有些跛。看看杜景之恢复得差不多了,乔老汉夫妇合计了一下,备了些用品,带着杜景之出了山。一来去城里买些油盐换些衣物,二来送杜景之去寻人。
进了京城,刚好是八月初八。京城之中张灯结彩,人头攒动,街市上熙来攘往,商贾去集,热闹非常。乔老汉夫妇去集市采买物品去了,只余了杜景之去打听李崇恩的住。可问遍了路人,也没一人知道京城中有一户崇姓的大户人家的。
或许崇恩只是化名,他本来是不姓崇的。杜景之想到这里,不觉没了主张,眼见得寻人已成泡影,而崇恩又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杜景之失魂落魄地随着人流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知走到了哪里。杜景之抬头四下看,发现自己已经被夹在人群之中,四下摩肩接踵,拥挤不动。
突然,不知哪里放起了炮竹,远又隐隐传来炮声,一队黄铠兵士列队跑了过来,手执长戟,把人群分开,压向两边,空出宽阔的道路。杜景之正好被兵士隔在道路的一边。人群激昂起来,欢呼之声不绝于耳。过了许久,已近午时,太阳照得人头晕眼。鼓乐之声传来,大道之上,行来一队仪仗。
那是一支迎亲的队伍,排场极其奢华。二十四对执金吾的武士,二十四骑披金甲的骑士,二十四对执宫灯的少女,二十四对执篮的宫娥,连绵的队伍足足排了二里多地,一队队地人马走过,引起人群一阵阵的惊叹。队伍的中间是一架凤舆,八匹骏马拉着,雕金砌玉,气派非凡。
杜景之的目光只在凤舆上扫了一眼,但见到凤舆前时,如遭雷殛一样惊呆了。凤舆前,如群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头上戴着的是金丝攒就的龙首冠,威风凛凛的龙口中衔着枚鸽卵大的珍珠,身上金灿灿的衣服上绣着五条盘腾的金龙,身份自是尊贵无比。剑眉入鬓,星目如电,仪容严谨,气势逼人。就算身边围了无数的人,他的气质也是如此突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景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揉双眼,定睛再看。端坐在马上的不正是崇恩吗!
“崇恩!崇恩!”杜景之喜出望外,高声呼喊。与此同时,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声音铺天盖地,把杜景之的声音淹灭无踪。
“崇恩!崇恩!”杜景之一边喊一边挥着手,可马上的崇恩就是目不斜视,半点也看不见自己。崇恩渐渐远去,杜景之想追过去,但身边拥挤不动,前面又被兵士挡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崇恩的背影随着仪仗队的前进而消失无踪。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群情激昂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杜景之愣愣地站在原地,还没有从刚刚的冲击中清醒过来。
“不论如何,他总算是平安无事。可是,他怎么会穿着皇室的衣服,置身于此呢?”杜景之嘴里念着,双脚有如灌了铅一样寸步难移。
“太子殿下真是威风啊!”经过身边的人众口一词。
“就是,听说太子殿下长得跟皇上很像的。有这么位出色的太子,我新唐将来一定会更加荣……呵呵……”
“听说太子殿下娶的是左丞相周大人的千金。”
“是吗?听说周小姐相貌出众,温柔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呢,是未来国母的最佳人选。那周丞相将来就是国丈了,哎呀,他还不乐翻了。”
“将来太子妃再生个漂亮聪明的小皇孙,那就更好了。”
“对极对极,只是听说这个周小姐天生体弱,不然,让她生上十个八个皇孙,我新唐国那真是皇脉绵绵,千秋万代了。”
太子……太子妃……皇孙……
杜景之脚下虚浮,差点站立不稳。拉住身边的人,杜景之问:“借问,你们说的太子可就是那位骑着白马,头载龙冠,行在凤舆前的那个人吗?”
“除了他还会有谁!”那人白了一眼,“你没见他穿着皇家的衣饰吗。”
“那……那太子的名讳您知道吗?”
“开玩笑,还有大爷我不知道的事儿吗!太子殿下啊……”那人压低了声音在杜景之耳边说:“李是国姓,这不用我说了吧。至于太子殿下,他的名讳是上崇下恩。他的名字叫李崇恩!”
李崇恩……崇恩……
杜景之松开了手,身体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就算知道他是出生富贵,也决没想到他会是当朝的太子。太子如何,常人又如何,他还不是一样要娶妻生子。昨日种种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朝荒唐,又或只是春梦一场,梦醒之后,无非风过了无痕迹。杜景之的嘴里一阵发苦,突然很想笑,放声大笑,又很想哭,纵声高哭。
失魂落魄的杜景之回到与乔老汉夫妇约定的聚集地之时,天已经黑了。老夫妻两人焦急万分,守在路口四下张望着,看见杜景之回来,急急地迎了上去。
“景之,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乔老汉问。
看见老夫妻俩,杜景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急得老俩口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事儿。”杜景之擦擦泪,强笑着回答。“只是好像见到我那失散的友人了,但是又把他跟丢了,心中伤感而已。”
“那好啊,你那个友人总算平安无事,景之你应该高兴才是。”乔婆婆安慰着。
“对,乔大娘。我想,我暂时先不跟你们回山里去了。既然有了他的下落,我想留在京中继续打听,总要见他一面才行,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他。等我这里安顿好了,再去山中看望二老。”誓言总是誓言,太子又怎样,杜景之咬着唇暗下决心。
看杜景之主意已定,原想说些什么的夫妻俩只得由他。第二天,乔家夫妇留了些散碎银钱给杜景之用与杜景之依依惜别后回翠屏山去了。
杜景之可以肯定,当日在街上看到的太子就是竹林中与自己订下盟誓的崇恩,但是要见太子一面何其之难。围着皇城转了一圈之后,杜景之几乎快要放弃了。想了又想,只有先找个住安定下来,日后总会找到机会相见。
拿着乔氏夫妇留下的银子,杜景之找了破旧小屋先住下,又去采买了些笔墨纸砚,每日在皇城附近摆个小摊儿,代人写家书及讼状之类赚些笔资,又在空闲之时写些字画儿卖。虽然每日收入微薄,但也足可以糊口。
守了两月有余,一日黄昏,杜景之正要收摊儿回到住,却听到一阵马蹄声。抬头见时,那朱漆的宫门“吱呀呀”地打开了,从里面奔出十余骑来。正中一人衣穿黄袍,远远地看不真切。杜景之心头一阵狂跳,连忙跑到路边踮起脚尖张望。正看着,前方的马已经跑了过来。杜景之突然看见一张熟脸,穿着宫中太监的服饰,不正是一直跟着崇恩的小瑞子。
“崇恩!”杜景之守了这许久,总算等到机会,当下毫不迟疑,立刻奔了出去拦住马头。见到路上突然窜出个人来,为首的骑士急急勒住马缰,收势不住差点踏上杜景之,杜景之吓得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啦!竟敢当街拦马!”那骑士气急败坏,手中鞭子当即就要抽下去。
“等一下!”李崇恩策马上前挡住了骑士。
“是,殿下,此人当街冲撞,惊吓到了殿下,是小人该死!”骑士连忙下马,跪在了李崇恩的面前。
李崇恩上下打量跌在地上的杜景之,面上阴郁之色丝毫未减:“算了,你看他吓得脸也白了,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赶路要紧,你把他拉到一边就行了。”
骑士应了声,连拖带拉把杜景之拉到一边。
“等一下,我还有话!”杜景之见到李崇恩的表情,心中凉了半截,刚刚出口留人,李崇恩早已带着随从策马而去,马蹄扬起的黄土落了他满头满身。
“你先走,我来理。”叫走那名骑士,下马来到近前的正是小瑞子。杜景之一把将其拉住。
“小瑞子,究竟怎么回事?崇恩为何不理我!”杜景之几乎用喊的,拉疼了小瑞子的手腕。
小瑞子紧张地看看四周,把杜景之的手扒下来。
“杜公子,您别叫了。现在您也知道我家主人的身份了。太子殿下是不可能跟您在一起的,他现在已经立了太子妃,而且太子妃现在已经有了身孕,相信再过不久,太子爷就要当父亲了。您若真是为太子爷好,真心待太子爷,就请您把以前的事儿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就当从来没见过太子爷。您要是心里一直放不下,一直要去找殿下的麻烦,您也得不到任何好的,到头来,吃苦受累的还会是您。”
“我不相信!不相信!”杜景之摇着头。
唉!小瑞子叹了一口气。看着杜景之的狼狈样子,心下着实不忍。
“杜公子,我知道您是个好人。不过,听小瑞子一声劝,您还是回自己家吧,别在京城里待着了,太子殿下也不容易,他可是新唐的储君,国家未来的希望。”说着,小瑞子从怀里摸出锭大银子。“小瑞子身上没带多少钱,就这些,您收着,早点回去吧!”挣脱杜景之的手,小瑞子狠了狠心,上马绝尘远去。杜景之手里拿着银子跟在后面跛着脚紧追了几步,终于还是追不上,扑腾摔在尘土里。
一时间,万念俱灰,杜景之呆坐在路上,半点动弹不得。看着手中的那锭银子,杜景之心如刀割。
“一日三秋,寸肠千结。敢向青天问明月。算应无恨,安用暂圆还缺。”口里默默念着,眼泪扑簌簌落在地上,渗入松浮的尘土里。杜景之捏着那银子好像握着烙铁一般,扬起走把它狠狠扔了出去。
“哎哟!”耳边传来一声轻呼,但见那雪白的银子滚来滚去滚到一个人的脚边。那人弯下腰,伸手把银子拾了起来。
“怎么回事,天上也会掉银子吗?”声音脆嫩,非常好听。这人穿了一双上好的缎靴,可奇怪的是,一般穿缎靴的配的是乌底,但他穿着的却是一双靴底和靴面都雪白的全缎靴。鞋子是在地上走的,这人难道不怕把鞋子弄脏吗?杜景之微觉诧异,忍不住抬头看他。
一个人穿着全白的衣服走在街上一定会让人觉得很奇怪,但是这个人穿着全白的衣服非常不会让人觉得怪异,反而觉得跟他非常的相配,让人看了也觉得非常舒服。衣服非丝即缎,又滑又柔地贴在身上,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上面,闪动着橙红的美丽光泽。他的额发修剪得十分整齐,贴在形状娇好的眉际上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熠熠生辉,纯净中好似带着几分狡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笑容,嘴角向上弯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杜景之不得不承认,很少能看见一个人可以笑得这么可爱这么让人舒心的。几乎是第一眼,杜景之就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对,是个孩子,不是太大但也绝对不小。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有着世间最易让人卸去防范的笑容和最纯净目光的孩子。虽然长得并不是多么漂亮,只能算得是中上之姿,但身上的气质和风度却偏偏让你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少年。
少年抬脚看了看自己的靴底,很遗憾地摇摇头,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杜景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抬脚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蹲下来。
“大哥哥,你为什么把银子扔了呢?”少年柔声地说,把银子放进杜景之的手心。他的手小小的,柔软而温暖。“虽然不是很多的钱,但是应该够你换一件漂亮的衣服,好好地吃上一顿,再买点好东西。”
“这钱不是我的。”杜景之黯然地回答,面对这个温柔的少年,好像眼泪也快要忍不住了。
“是吗?”少年东张西望着,“可是这里没有别人,而银子又是从你手里扔出来的,如果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但如果是我的东西我绝不会让给别人。”
少年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摸出块雪白的绢帕来,细细擦着杜景之满是灰尘的脸。
“哥哥你别哭了,你看,这么美的一张脸,哭了多么可惜。我可是最见不得美人儿哭泣了。”
“小弟弟,对一个男人说他长得美并不是件让他开心的事情。”虽然对这孩子很有好感,听到他的话杜景之还是忍不住皱皱眉头。
“不会啊!”少年甜甜地笑,“如果有人对我说我长得美,我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吗?”少年拉着杜景之的手睁大了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
“我姓杜,叫杜景之。”不知道为什么,杜景之好像对这少年的笑容没有任何抵抗力。
“啊,很好听的名字呢!”少年笑弯了眼睛,“景之哥哥,我姓李,我的名字是李崇义,你可以叫我崇义或者义儿哦!”
第六章
“李崇义?”杜景之心中一凛,“你……是崇恩的什么人?”
李崇义眼珠儿转了转,眨了眨眼睛:“你叫的崇恩就是刚刚你要拦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喽。我说呢,什么人有胆子敢拦太子的人马,原来你要找的就是他。”李崇义甜甜地笑着,“幸亏你不是找小瑞子的,那样就无趣极了。”
“你认得他们?”杜景之更是诧异。
“当然了。他叫李崇恩,我叫李崇义嘛!”李崇义撇了撇嘴,指着自己的鼻尖,“你说我们名字这么像应该是什么关系呢?”
“你是他的胞弟?”杜景之不再怀疑。
“对了!”李崇义拍手而笑。“现在说说吧,景之哥哥。你为什么要找我四哥?小瑞子刚刚又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哭成这样,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杜景之眉头紧蹙,扭过脸去道:“此事与小殿下无关,我杜景之一介平民,当然不会跟皇室有任何牵连。”说着,从地上慢慢爬起,转身就要走。
李崇义连忙把他拉住。
“谁说跟我没关系!”李崇义噘起嘴,“最近正好人家觉得好没趣。难得看到你,怎么可以轻易放过。景之哥哥,你说,你是不是跟我四哥有怨有仇,要是你想找他的麻烦触他的霉头,大可以找我帮忙啊。”
什么?杜景之扭头看着李崇义,愣了一下。有帮着外人找自己手足麻烦的人吗?
“是真的!”李崇义用着十二万分诚恳的目光看着杜景之,“我真可以帮你,而且也只有我能帮你。你要是想进宫,我可以安排哦!”
“你……就不怕我是刺客?”杜景之觉得头有些发晕。
“你不像啊!”李崇义又笑,“哪有刺客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是刺客的。更何况,你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刺客。”
“并不是所有的坏人都长着一副坏人样的。你又不认识我,怎知我不是刺客!也许你把我带进宫去,我会杀了你四哥也不一定。”杜景之甩开李崇义的手冷冷地说。
“那也没关系!”李崇义悠然地捋了一下头发,“别说你不是刺客,就算是,你也不会有机会出手。只要别让他受伤,若你能让我觉得有趣,让我四哥头疼肝疼,我绝对会乐见其成。”
杜景之摇摇头,觉得李崇义实在有些不可理喻,转身就要走。
“嗳,为什么我说的话总是没人相信呢!”李崇义低声喃喃自语。“我只不过是找个人回去陪我玩玩,为什么人人见了我都如避蛇蝎一样,难道我长的模样真得很吓人吗?”
停了片刻,看杜景之的脚步不停,李崇义想了又想,一狠心,跟在后面又走了两步。
“喂,你快点出来吧,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不出来,我怎么带人回去!”李崇义大声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话。
杜景之下意识地四周看了一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这倒是奇了,明明不过是傍晚时分,就算靠近皇城的街道这时人少些,也不应该一个人也不见啊!偌大的街道上,只有自己跟李崇义两人,而李崇义又在对着空气不知喊些什么,这情景,说多诡异有多诡异。
“喂!喂!”李崇义叫得更大声了。“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喽!快点出来嘛。”
好似有一阵清风拂面,街道中央不知从何突然冒出个人来,好像平空生出来一般。杜景之以为眼了,连忙用手揉了揉眼睛。
面前拦住去路的是个黑衣人。此人通体着墨,面上罩着一个白色面具,只在眼部露出空隙,藏在其后的眼睛是大是小,是圆是方却一概看不清楚,黑衣裹着身体,见不到半点肌肤。背后斜背着一把长剑,剑身微弯,约有四尺来长,形状极为古怪,腰侧佩着一把三寸短匕,身形纤长得体,长长的乌发只在脑后束成一束,在阳光下微微泛出幽蓝之光。
杜景之惊得连连后退,险险撞上跟在后面的李崇义。
李崇义绕到前面,嘴里哼了一声道:“你终于肯出来了吗?我还以为你再不肯听我话了呢!”
“属下不敢!”面具后的声音透着金属般清冷的光泽。“只是现在还不到夜晚,属下不便现身。请殿下息怒。”
“不行,我叫了你这许多声你才出来,一定要罚!”李崇义眼珠儿转了两转,“这样吧,就罚你把面具除了让我亲两口!”
“也行!”黑衣人冷冷地说,“有两种方法,一是属下先拿把刀,把脸划了让殿下亲,二是属下帮殿下把眼睛刺瞎了再请殿下亲,当然,首先先要把周围不相干的人的眼睛挖了,比如说他。”黑衣人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杜景之,“不知殿下您要选哪种方法?”
李崇义闻言愣了一下,又绽开人畜无害的笑容来说:“小摩你还是这么不可爱,亲两下又不会少块肉,干嘛不是自残就是残人的,听起来血淋淋的好吓人。不然这样好了,我们把眼睛蒙起来,这样你又不用划脸,我们也不用丢眼珠,两全其美不是更好!”李崇义越说越开心。“呵呵,我真是天才!”
“那可不行!谁不知道殿下的鬼主意最多,我不能保证你不会偷偷把蒙眼布移开。万一真要那样,属下就不得不杀了殿下,而属下也势必不能独活,这么危险的事情,属下是绝对不会做的。”
“真是的,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你的个性还是一直不变!罢了罢了,刚才是逗你玩呢,我活得好好的,可不想自己找不自在。”李崇义摊开手,一脸无奈。
杜景之觉得很奇怪。这二人明明就是君臣主仆,相之时却丝毫没有主从之别,那个黑衣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身份不明,高莫测。
“小摩啊,帮我一个忙!”李崇义好似撒娇的口吻对黑衣人说。
“请殿下吩咐!”
“呐,这位哥哥不肯跟我走,但是我又想带他走想得不得了。”李崇义眨了眨眼睛,指着身边的杜景之。
黑衣人点了点头,右手一扬,也不知怎的,杜景之眼前一,身体软软地倒下,被黑衣人抱在了怀里。
“殿下,要属下把这位公子送去哪里呢?”
“嗯,我想想哦。”李崇义手托着下巴,“不能送去雪樱阁,会被父皇母妃发现,也不能送去宫里的其他地方,人多口杂,万一被四哥知道就不好了。那就把他送到我在城外的别馆好了。那里地偏僻又清静,平常很少人去的,就那里吧。”
“是!”黑衣人抱起杜景之就要走。却被李崇义一把拉住了。
“哎哎!你别急着走啊!”
“又什么事儿?”黑衣人有些不耐烦。
“我怎么办?”李崇义抬起右脚给他看黑乎乎的靴底,“就是你不肯出来,害我多走了好几步,看,我的新鞋子底又脏了。”
黑衣人翻了翻眼睛,咬着牙说:“属下已经说过好多了,哪有鞋底用白缎做的,穿这种鞋子当然不能走路。好在宫门不远,既然已经脏了,殿下就请自己走回去换双鞋就好。”
“可是,可是……人家脚好疼!”李崇义扒着黑衣人,“真得好疼哦!而且人家也想去别馆,好久没去了。”
“那殿下想让属下怎么做?”黑衣人的声音降到了冰点。
“你抱我嘛!”李崇义甜甜地说,“小摩身上最舒服了,我也要你抱着去别馆!”
黑衣人吸了一口气,一手抱着杜景之,一把提起李崇义,转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昏沉沉地醒来,杜景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所在。他勉力支起上身,以手支额,强自睁开双眼,打量四周。只见四下里雕空紫檀木的板壁将琉璃屏嵌在中间,上刻着鸟鱼虫、琴剑瓶炉。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就连地面竟也是碧玉凿的。自己躺在一张四角雕的红木床上,床帐是绿烟软罗,枕上垫着百余块上好翠玉缀就的枕席,身上盖着金线银丝绣成的锦被。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素缎子的中衣,手足干净好像已被洗过,再摸一摸头发,油亮水滑,大概也梳洗过了。这一屋子的陈设极尽奢华,就算是大内皇宫怕也不过尔尔。
莫非这里就是……皇宫?!杜景之连忙下地,赤着脚奔到屋门口,打开房门向外观看。
眼前只见一曲长廊,穿拂柳,抚石依泉,廊边一丛牡丹,一架荼蘼,房门正对着一池碧水。水中无数金色锦鲤悠然嬉水,水上波光粼粼,其水清澈,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随风拂动。
这里究竟是哪里?!
杜景之掩上房门,重新在床上坐着,愣愣地出神。难不成真地入了皇宫?若是自己真见了崇恩,又该说什么呢?骂他,怨他,还是冲上去狠狠捶上两拳,踹上两脚?杜景之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把搜魂要回来,自己回杭城的家好了。正胡思乱想之间,房门一响,李崇义施施然踱了进来。
“景之哥哥,你醒啦。”李崇义笑嘻嘻地凑到床旁,一屁股坐在杜景之的身边。
杜景之此时再看李崇义不觉痛恨自己眼盲心盲,这孩子的笑容哪还有一丝纯净无邪,分明狡狯邪魅,一点也没有孩子样。
“你睡了好久,对了,饿不饿?我这里有好吃的哦!”说着拍了拍手,门外立刻鱼贯而入四名侍婢,在桌上摆了几个小碟,又端上一壶香茶。
“你看你看,这些都是我叫人准备的,是我最爱吃的小点,景之哥哥一定也会喜欢。你瞧,有碧玉酥、松蓉鹅油卷、玫瑰水晶包和千雪芙蓉糕,对了还有最最好吃的新鲜温热的桂圆莲子八宝羹。你想吃哪样?我替你拿来!”李崇义一面双眼发亮地一一展示,一边却忍不住地把甜点一样样塞进自己的嘴里。
“我什么都不想吃!”杜景之摇了摇头,“你先告诉我这是哪里才行!”
“这儿吗……”李崇义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也不甚清晰了,“这里是我的别馆,放心,不是皇宫啦,皇宫可没我这里富丽堂皇。”
听说这里不是皇宫,杜景之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蹭到杜景之的身边,李崇义一手拿块糕点问:“对了,景之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跟我四哥是怎么认识的呢?”
杜景之不理他,倒下身子,把被子盖在头上不说话。李崇义推了半天,杜景之就是不理。李崇义没办法,只得气呼呼地坐在一旁。
“不说话是不是?不说就不说,当你不说我就没办法知道了吗?在宫中,我十六殿下的话可没人敢不听。我是喜欢你,所以不会对你使手段,当然,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不过嘛,要想问个太监的话,可是再容易不过了。跟四哥形影不离的小太监是谁呢?嗯嗯,好像是叫小瑞子……”李崇义开心地拍起手来,“对了,只要把他抓来,一问就可以知道了。”
开心地跳下床,李崇义开门就要走,想了一想,又返身从桌上抓了一块千雪芙蓉糕。
“景之哥哥,你先住下,我这里好吃好招待,等我问完小瑞子就来陪你哦!”也不管杜景之的回答,李崇义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听了半天,房中没有半点声音了。杜景之掀开被子,赤足走到桌旁。肚子实在有些饿了,看那些点头红绿橙白,搁在一块儿甚是好看,忍不住拈了几块来吃。吃得饱了,想要出门走走,杜景之在房中找了半天,却除了自己身上的中衣,半件衣服也找不到。没奈何,只得在床上坐着,耐心等待,看会不会有人经过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杜景之倚着床头,不知不觉打起盹儿来。半梦半醒之中,忽听得一声巨响,接着一个人如疾风一般冲入屋里,一把将杜景之抱了个满怀。杜景之吓出了一身冷汗,自然也就睡意全无。定睛一看,原来是李崇义回来了。
“景之哥哥,人家好想你好想你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长的时间没见到你,应该差不多过了一秋了吧!”
“你先放手!”杜景之费了半天力气才把粘在自己身上的李崇义给掰下来,使了半天力,又出了一身汗。
“别这么无情嘛!”李崇义嘻皮笑脸地凑上前,“不管怎么说,咱们关系也算非比寻常了。你就不能对我亲近些么?”
“什么非比寻常!”杜景之挑起眉,“景之只是一介草民,与殿下根本毫无关系可言。”
“此言差矣!”李崇义连连摇头,“你是我四哥的老婆,当然就是我的四嫂,咱们是叔嫂,当然关系大大的有。”
老婆?四嫂?杜景之的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什、什么老、老婆?!殿下是疯了不成!”
“不承认?”李崇义一声诡笑,对着房门喊了一声:“摩诃勒,把人给我扔进来!”
也不见怎的,听得一声响,从门口真就被扔进个人来。帽子歪了,鞋子少了一只,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可不正是一直跟在李崇恩身边的小瑞子。
“小,小瑞子给十六殿下……给杜公子请安!”苦着一张脸,小瑞子趴在地上拼命叩首。
“瑞公公……”李崇义柔柔的声音吓得小瑞子浑身发抖。“你看,我家景之哥哥不肯承认我四哥跟他的关系呢。难道说,你前面跟我说的都是瞎话?”
“不,不,不是啊!”小瑞子脸色发白,一个劲儿地磕头,“小瑞子对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如果有半点不实之,小瑞子出门被车撞死,在家被屋顶压死,过桥摔河里淹死……”
“够了够了,这么多死字,啊啐,忒晦气!”李崇义用脚尖踢了一下小瑞子。转过身看着杜景之,“怎么样,景之哥哥,小瑞子可全都招了,你还用瞒什么。”
杜景之脸色发青,嘴里哼了一声:“什么跟什么。我说了跟你们没什么关系。殿下爱怎么想是殿下的事情,请您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小民要回家了。”
“杜,杜公子!”小瑞子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杜景之的腿:“杜公子,小人知错了,您大人大量,千万原谅小人吧。您跟太子殿下的确是一起的,当着十六殿下的面,您就认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磕头如捣蒜。开玩笑,如果杜景之一直不肯承认,自己长十个脑袋也会被十六殿下拧掉十个的。
这种私密的事情杜景之怎么肯当着外人的面承认,又急又气之下杜景之的脚也老实不客气地踹在了小瑞子的背上。
“你这个奴才,平白的乱嚼什么舌根子,连你主子的名声也不要了吗!你快些给我放手!”
小瑞子哪里肯放,两只手牢牢锁住杜景之,丝毫放松不得。
“别气,别气嘛!”李崇义两眼放光,在一旁看得眉眼笑。“景之哥哥,你用不着瞒我,我可是站在你这边儿的。就算四哥现在娶了太子妃,但我还是欢喜你多一些,所以我帮你把四哥给抢回来!”
杜景之心头一阵刺痛,脸色益发的难看了。
李崇义拉着杜景之的手,柔声道:“景之哥哥,我知道你在生我四哥的气,气他抛下你另娶了他人,气他在街上不认你,对你冷淡如同路人。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其实这也怨不得我四哥,因为,他根本已经不记得你了啊!”
什么?!杜景之愣愣地看着李崇义。不记得!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瑞公公!”李崇义踢了踢小瑞子,“你还不快招!”
“是,是!”小瑞子连声答应。
“杜公子,我家太子殿下是不记得您了。这都怨小瑞子,小瑞子该死,都是小瑞子私心,想着这样对殿下也好,所以今天才会这样。”小瑞子一边说,一边抹起了眼泪。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杜景之吸了一口气。
“那天您跟殿下一起掉到山崖下面,我下去找了,在下游好不容易找到殿下,可当时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我想着,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们殿下身子那么强壮也重伤不醒,您身子骨看起来要弱,怕是不知道被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山老林子里,寻人不易,殿下又伤着,我估么着您大概是,大概是……回不来了,就把殿下扛了出去。好不容易回宫里,殿下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才醒过来。没想想,他人是醒过来了,但是记性却出问题了。”
听到李崇恩受了重伤,杜景之心跳也快要停止。见小瑞子停口,急得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连声问:“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了?怎么了?”
“他,他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一直在宫里,从来没出去过。”小瑞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他把出宫这几个月的事儿全忘干净了。当然也就记不得有杜公子您这一位了。”
怎么会是这样……杜景之松开了手。
“太医们说了,殿下是在掉下来的时候或是在水里脑袋撞上了石头,有部分记忆给撞坏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好,或许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好不了。我想着,反正杜公子您……”小瑞子偷偷看了眼杜景之,“您或许往生了,那也就不用再告诉太子以前的事儿,让他平平安安地娶了太子妃,顺顺当当地……没想到,没想到杜公子您没事儿,又出现了……”
“还被本殿下发现了!”李崇义嘿嘿一笑,“这可不好了,怕是要坏了瑞公公的事儿。”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瑞子转身扑到李崇义的近前,一边哭一边磕头。
“求我干嘛,我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你问问景之哥哥去。”李崇义转头不去看他。
“杜公子!”小瑞子哭得稀里哗啦,可怜兮兮地看着杜景之。
“我?”杜景之苦笑一声,“他也没做错什么。任何忠心的奴才总是会想怎么样才会对主人最好。如果我是他,大概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怪他?”李崇义诧异地问杜景之。
“怪他做什么?”杜景之落寞地低首,“失忆的又不是他。他是不过是尽了做下人的本份。”
“那你怎么办?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杜景之沉默了一阵,“我认了。我要回杭城去。”
不行!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他走了还有什么热闹可以看!李崇义一下跳了起来。“我反对!”
“我四哥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他怎么可以背信弃义。不行,我绝对不允许他负你,也绝对不允许你放弃!”李崇义紧紧拉住杜景之的手,“景之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弄到他身边去,只要你在他眼前天天出现,我就不相信他会永远想不起你!”
杜景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但如果是我的东西我绝不会让给别人。”杜景之喃喃自语。
“对极对极!四哥是你的东西,你怎么可以轻易将他让给别人?”李崇义柔声在杜景之耳边说,心里却是乐开了。
罢了。杜景之长叹一声闭上双目。
“如果,杜兄你真的可以蟾宫折桂当了状元,我一定请你做我的老师。”声声切切,仿佛就是崇恩昨日在自己耳边所说一般。
崇恩,这是你自己说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为了你去争这个状元吧!
第七章
八月的空气中四弥漫着月桂的芳香,炎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成熟的果实便沉甸甸地挂满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摇晃着从喧闹的文德殿逃出来,身体内散发着酒的热度,杜景之在触及殿外染满香的清凉空气时地吸了一口气。
所谓的琼林宴不过如此。杜景之一面藉着夜风吹散酒意,一面欣赏着月光灯影下婆娑的色石姿。耳畔似乎还响着觥筹交错的声音,像要刺破脑膜般一声高过一声的贺喜及夸耀声还残留着回响,杜景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其实自己并不是第一走进御园,在很久之前,李崇义就曾经把杜景之装扮成太监的模样悄悄弄进宫里来过。虽然那是在白天,但心中按捺不住的忐忑和不安让杜景之无法细细观察传言中神秘而又美丽的禁宫。跟着李崇义像作贼一样地潜入,在御园人工开凿的池塘边远远地窥视。说是只为了看他一眼,但当他真地显身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时,杜景之的心里就像被凌剐一样的疼痛。看着他露出温柔的笑容,搀着大腹便便却依旧美丽温婉的妻子在池边散步,杜景之捂住嘴几乎要叫出声来。无法忍受再多看一眼,杜景之拉着兴致勃勃的李崇义匆匆离去。
月儿冷冷地挂在树梢,从傍晚开始的飨宴还在继续着,有着帝王的特许,每年一的聚宴可以让大家畅饮通宵。顾及团圆之意,每年的赐宴都放在了八月十六。第一参加这种宴会,杜景之觉得很不适应。
今天是八月十六了。杜景之抬头望着那轮明月。虽然是十六,可月轮却格外的圆。月光盈盈照亮了天地,也黯淡了天际的群星,但看着它,却有一种孤寂的感觉。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景之轻笑了声,“只可惜,没带只酒杯出来,不然的话,景之可以邀你共酌,也省得你如此孤寂冷清了。”
秋风习习,拂动树枝。不知不觉,又来到上见到李崇恩的池塘边。在池边挑了块青石坐下,靠着微露凉意的石块,杜景之痴痴地看着夜风吹皱一池碧水。
“如此良辰,为谁叹息为谁愁呢?”
杜景之一惊,循声望去。不远,高耸奇石的阴影中,似乎也坐着个人。
“你别怕,我正一个人喝着无趣,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来。”人影晃动,一手持杯,一手执壶,从石影中走了出来。
“殿……殿下……”杜景之愣在了那里,心漏跳了半拍。
“你认得我?”那人噫了一声,“但我似乎以前没见过你。”
“何须认得,除了皇子,谁还有资格穿绣了五爪金龙的黄袍。”杜景之苦笑了一声,“皇上只有三位皇子,九殿下和十六殿下年岁尚幼,剩下的也只有当今的太子殿下了。”
李崇恩笑了笑,在杜景之的对面坐下:“好聪明的人。”上下看了看杜景之,又道:“看你的穿着,应该是今年新中的进士。能进宫参加琼林宴的,也只有进了头甲的人。如此出众的人物,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让朝堂震惊不已的状元郎杜景之吧。”
“是,正是微臣。”杜景之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微臣杜景之,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了!”李崇恩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听左丞相谈起过你,一向眼高于顶的周相居然会对一个刚弱冠的年轻人赞赏有加,称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还说你的才智在百官之上,将来必成国家扛鼎之人,本来我还不信,今日一见,倒是信了几分。”
“那是周相爷谬奖,景之何德何能,怎敢与诸位朝中股肱相比。”杜景之垂下头,避开李崇恩探寻的目光。
“杜状元……”李崇恩迟疑了一下,“我们……以前可曾见过面?”
“微臣祖居杭城,去年此时才到京城,当然无缘与殿下见过。”杜景之心头一滞,胸中酸苦,五味杂陈。
“我想也是。”李崇恩笑了笑,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不知为什么,见了你,竟然会有种熟悉的感觉。”说着,从壶中倒了杯酒出来。
“来,陪我喝一杯吧。”
“微臣不胜酒力,所以才会在宴上中途溜出来。殿下,请饶过微臣吧。”
“是吗?”李崇恩收回手,一饮而尽,“那就算了。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也就行了。”
杜景之偷眼看着李崇恩,见他虽然面带微笑,但眼底眉梢却分明蕴着愁容。一时隐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似乎有心事?”
李崇恩没说话,只轻叹了一声。杜景之也不再问,只默默在坐在一边,看他一杯一杯地向喉中灌酒。四周微风拂动,只听见树叶交错的轻响与偶尔清澈的虫鸣。杜景之看着月光下李崇恩的侧面,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就这样坐一生,其实也很不错,就好像是回到了一年多前二人在杭城对酌的时候。崇恩两个字在喉头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其实,我心里很烦闷。”李崇恩突然开了口。“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这一年以来,我时常出去寻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丢了什么,要去哪里寻去。”杜景之心头猛地一跳,却听李崇恩继续说,“却是找不着,心里越是焦急,越是焦急却越是想不起来。”
“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李崇恩笑了笑,转头对杜景之说,“状元,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对人说起过,今天喝了些酒对你说了,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去。”
杜景之掌心出汗,强忍着点了点头:“殿下放心,刚刚微臣只是陪殿下赏月喝酒,什么也没听到。”
李崇恩吁了口气。“这就好。我信得过你。”
“殿下……”过了半天,杜景之说,“天晚了,您还是回宫去吧。太子妃……她见不到您,会担心的。”
李崇恩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更见阴郁。
“您怎么了?”觉察有异,杜景之问。
“自从生了非离,她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请了无数太医看过都没起色。樱妃娘娘也来瞧过了,说是她的心脉先天不足,生孩子伤了元气,回天乏术,应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李崇恩怅然地说。
“是这样吗……”杜景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太子妃应该会没事儿的。”
“她真是个傻女人。”李崇恩掌心遮住脸,“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适于生孩子,却偏偏瞒着所有人,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有没有子嗣又如何,居然为了那种理由连命也不要了。”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呢?能为心爱的人留下血脉而死,太子妃就算走了,也一定非常安心和满足。”杜景之咬着唇,指甲地嵌入了掌心。“皇长孙可是两个人的血脉,也是太子妃可以留下来与殿下相守的纪念。殿下您也不必太过悲伤。”
“我对她还不够好……”李崇恩又灌了一杯酒,“总之,是我亏欠了她的。”
“能得到殿下的真心对待,太子妃一定觉得很幸福了。”看着李崇恩一杯杯地灌着酒,杜景之忍不住出手把酒杯夺下,“殿下,别再喝了。酒入愁肠愁更愁,你这种喝法马上就会醉的。”
“醉了的好。”李崇恩索性把壶嘴对着口喝了起来,“醉倒了,什么事儿都不用去想了。”
“那是逃避!”杜景之伸手又去抢酒壶,“酒醒之后,该要面对的事情一件也少不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就算太子妃不测,以您的人才身份,再娶十个百个也不成问题。您不是这么懦弱的人,需要靠酒来麻醉自己吧。”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崇恩大怒,一手把酒壶扔进池塘中,溅起一大片水。“你当我是那种可以随意的无良男人吗?叫女人从一而终,自己却妻妾成群,左拥右抱,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我发过誓愿,只与所爱厮守一生,如果周氏死了,我便终生不娶!”
……
“你,怎么哭了?”
“臣……臣说错了……,微臣并不知道殿下原来爱她如此之……”
“你别哭,别哭……你一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景之手臂一紧,人已被拉入怀中。李崇恩已经醉了,两眼发红,脑子发热。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杜景之落泪,心中竟然老大的不舍。略显笨拙地把人抱在怀里,只觉得暖暖的非常舒服,仿佛他就是为自己的怀抱而生,是如此的合契,让人舍不得放开手。
“好了,不哭了,不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味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喃喃不止。
阔别了一年有余,重新置身在这个怀抱中,杜景之心中五味杂陈。李崇恩醉了,他知道。不然他不可能会把一位年轻的臣子如此紧紧抱在怀中。他怀中抱着的应该是另一具软玉温香的身体。就算那具身体行将就木,李崇恩的心中也永远不会有别的人。体认到这一点,杜景之的心就如刀割得一般痛得无法呼吸。
搁在背上的手越来越重,头顶上也传来均匀的呼吸。杜景之轻轻挪开李崇恩的手,让他靠在山石之上。月光下,李崇恩熟睡的面孔年轻而俊美,与当年一模一样。
“人是当年的人,可是心却已不是当年的心了。”指尖一寸寸地触摸着那令人魂萦梦牵的肌肤,杜景之觉得空虚失落到了极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回来找你是对是错了。崇恩,你何时才能记起我来呢。”
“殿下?殿下?”身后传来轻声地呼喊声。杜景之回头看时,见小瑞子手里提着灯笼正四下观望。
“瑞公公,殿下在这里。”杜景之招了招手。
“啊!”小瑞子吓了一跳,直拍着自己的胸脯,“吓死人了,吓死人了。杜公子?!啊,不不,是杜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嘘!”杜景之竖起食指示意小瑞子噤声。“你怎么看着殿下的,怎么让他一个人在池边喝闷酒,这不,人喝得醉过去了。”
小瑞子苦着脸,低声对杜景之说:“杜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家殿下因为太子妃的病心中烦闷,所以常常一个人跑出来喝酒,又不许奴才们跟着,每都让人找得好辛苦。”
杜景之脸色黯了一下说:“夜露重,你还是快点把殿下扶回宫去歇息吧,小心受了凉。”
小瑞子应了,把李崇恩扶起来,转身就要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停下来,回头对杜景之说:“杜大人,您别太难过了,殿下是不记得您,其实小人瞧着咱们殿下只是对太子妃敬重又有愧疚而已,他的心并没有给了太子妃。他现在这么难过,其实不光为了太子妃,还为了皇孙殿下,樱妃娘娘说了,他跟咱太子妃一样,生下来就心脉不好。”
杜景之愣了愣,苦笑了一声摆摆手:“你快些带他回去吧。我并没事儿的。”
看着小瑞子扶着李崇恩远去,杜景之重新坐在石上,对着池水出了神。
眼见岁末将至,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雪来,如铺天盖地一般下了三天三夜,把京城覆成了白茫茫一片世界。打开房门,一股寒彻心脾的北风呼啸着卷扫而入,激得杜景之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冷啊,景之搓搓手,紧缩着身子低头走了出去。
进入文枢院已经三个月了,工作日渐上了轨道。连天的大雪几乎封锁了京里的道路,文枢院中的老编修们也借机在家里烤着暖炉而没去院里。皇上近日没有早朝,案头已经积压了一大堆的文书需要理。身为新人的杜景之也只得连日不休地工作。
招头看了看天,依旧阴沉沉的,自天而降的雪片迷了人眼,一点不见稍减的样子。杜景之拉了拉衣领叹了口气,看这样子,又有一段日子没办法出去寻合适的住了。得中状元之后,杜景之曾经去过翠屏山,想要接老乔夫妻出山一起住,但是老夫妇二人说什么也不肯,没办法,杜景之只好先向李崇义借了些钱送给老人家过冬,而自己在李崇义的别馆中一住竟然也就住了一年多。
快些走吧,脚实在冻得有些疼了,杜景之跺跺脚,关上了房门。
“景之哥哥!”刚行到坡脚,杜景之便见李崇义远远地跑来。李崇义穿了件大红的金丝绣龙的雪氅,氅边围着一圈雪鹅绒,更显得小脸齿白唇红,映着漫天飞雪,煞是好看。
“景之哥哥,要去文枢院吗?”奔到近前,李崇义唇中吐着热气,微笑着问。
“是啊,已经积了不少案卷,再不去理,就来不及了。”杜景之搓了搓手。
“那些老不修,不是欺侮你吗。这么冷的天,他们倒在家里享福,让你天天劳碌。”
“没什么,年纪大了,总是畏寒的,我又没什么事,能多做些就多做些。”
“对了!”李崇义一拍头,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儿来。“景之哥哥,你先把靴子脱了。”
“做什么?”杜景之一脸迷惑。
“脱了脱了嘛!”李崇义索性蹲下身,一手就去扯杜景之的靴子。
“我自己来,给别人瞧见成何体统!”杜景之慌得赶紧弯腰把脚上的靴子除了。李崇义打开纸包取出一小捆干草来,然后细细地在靴中垫上一层道:“景之哥哥莫小看这干草,此草名唤苦儿草,产自关外雪山之颠,极是难得的。只需将它薄薄地铺上一层,便有热气自生,保你足下不生冻疮。”
“有这么神奇么?”杜景之好奇地伸脚一试,却吓了一跳,“好热,就像足下生了炭火一般。”
“寒从足起。景之哥哥有了此草傍身,自是不会冷了的。”说着,李崇义依样儿又在另一只靴中把干草填上。
站起身来,李崇义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手炉来。炉身以黄铜铸就,小巧轻便,上饰金珠,雕龙刻凤,栩栩如生,外裹锦锻,炉里燃着精炭,不见半点火星,显是十分名贵之物。
李崇义把手炉交予杜景之笑道:“这手炉是高丽国进贡的,不会烫手且持温甚久,景之哥哥可以暖暖手,若冷得狠了,也可将其揣入怀中,这样必无碍了。”
杜景之手持暖炉,爱不释手,问道:“这两件稀罕物,你是从何得来的,给了我,你用什么呢?”
李崇义笑笑:“景之哥哥且莫客气。我母妃体质特异,十分畏寒,所以父皇着人特地上关外找寻御寒之物,在雪山上发现了山民们说的苦儿草,便一采了许多回来。母妃见用不着这许多,就赐了些给各殿的公主和皇子。我那儿这种东西多得事,给你些也无妨。这手炉原是我幼时用的,宫里还有几个,这只已经多年不使了,我想天寒地冻的或许你用得着,所以也拿来了。”
杜景之心头一暖,对李崇义揖了揖:“多谢殿下了,一直挂记着微臣。”
“谢有什么用,你还不是那么固执的。”李崇义噘起小嘴,“都是你拦着,不然我早就叫父皇点你做太子太傅住到宫里去了,你偏偏要进什么文枢院,天天对着那些无趣的文书奏折。要是早听我的,现在说不定四哥已经跟你……”
“殿下!”杜景之一皱眉头,“现在进宫并不是良好时机。等等再说吧。”
“你瞧,又这么说不是。”李崇义撇了撇嘴,“以前说是有太子妃在身边不便去破坏他人夫妻情,现在太子妃已经过世一个月了,你还说时机未到,到底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松口啊。”
“太子妃新殁,太子殿下一定十分悲伤,这时候再到打扰当然不适时宜。”杜景之眉尖微蹙笼上一层轻忧。
“本殿下是再也不听你的了。”李崇义昂首,“我说时机到了就时机到了,你别再推脱。昨日我跟父皇母妃都说过了,今日你哪儿也不能去,要随我进宫去见他们。”
哎?!
“他们若中意,明日你就是太子太傅,而且要搬去宫里住!”
“等等!”杜景之大叫。
李崇义也不管他,拉着杜景之的手,一路奔出别馆。
“景之哥哥,你别叫。若是今日敢不进宫,那可是抗旨不遵哦!”
一路跌跌撞撞,杜景之被李崇义拉着进了宫。七绕八绕,绕到一个偏僻的所在。宫墙耸耸,把墙内墙外隔了个干净。
“殿下,这是哪里?”杜景之手抚胸口喘着气问。
“这里是雪樱阁,我母妃的住。”李崇义笑着,拉着杜景之进了门。空旷的院落里冷冷清清,极目之,白茫茫一片。
“樱妃娘娘的雪樱阁吗?”杜景之有些诧异。“听说樱妃专宠,地位更是后宫无人能比,怎么会住在这么僻静的地方?”
“我母妃天性好清静,不喜欢人多嘈杂,所以这里当差的宫人还不及普通宫里的三分之一。我母妃是东瀛嫁来的公主,这雪樱阁是我父皇当年仿照东瀛风格而建的,可以聊慰母妃的思乡之情。虽然地偏僻,但方圆可并不小。更别说我父皇从不宿别宫,只在这雪樱阁里过夜,你莫看这里冷冷清清,这宫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得要命呢。”
“那岂不是如同民间那一夫一妻一般!”杜景之叹道。
“可不是吗!”李崇义很是得意,“这雪樱阁里,除了本殿下,一般人等可是无法轻易进来的,便是我四哥,想见我母妃一面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那是自然。殿下是樱妃娘娘所生,自然与其他殿下不同。”
“错、错、错!”李崇义摇了摇手,“我亲娘是颖嫔,就是现在的靖远侯韩修的姐姐,不过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她原是母妃宫里的女官,母妃怜我年幼失怙,后来接我在身边哺育,就跟自己亲生的一样。”
原来如此,杜景之点了点头。踩着厚厚的积雪,不经意间,二人已经来到一八角小亭前。亭前是一片树林,枝头已坠满白雪,玉砌一般煞是好看。亭后是一片池塘,池内恐已结了厚冰,那池面上也落上了一层雪。李崇义突然拉了拉杜景之,将食指放于唇前,示意杜景之不要出声,二人蹑足潜踪藏到一大树之后。
风中隐隐传来破风之声,伴之而来的是清扬的琴音和低徊婉转的歌声。
“日色欲尽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原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人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歌声丝丝缕缕伴着风声琴音飘了过来,听得人如痴如醉,心肠百转,全凝结于歌音之上了。
杜景之悄悄探头出去,想看看歌者的样子。
八角亭上,白纱轻扬,亭中放着一张琴几,一人席地而坐。案边的玉螭笼内焚着瑞脑,袅袅升出青烟,另一边搁着一只墨绿色的瓷瓶,瓶中斜插着一支白梅。素手纤纤拨弄着琴弦,一袭素色长袍,上绘着水墨樱,式样不类其它宫服。发色乌黑,垂于腰际,只在末梢用根丝带束着,并无半支翠钿玉饰点缀。肤白胜雪,眉藏春山,没有半点铅华却让人觉得华贵清雅灼灼不能直视。
亭中之人唇边含着笑,双目却凝视着前方。杜景之顺着目光看去,白色的雪地里,一人正在舞剑。合着琴音,步走乾坤,翩若惊鸿,矫似游龙。剑尖带起无数雪在身边舞成一片,除了明黄色的衣袍和挽出的朵朵剑,容貌也看不清楚。
未几,琴声嘎然,剑势也随之收回,雪尘片片坠入泥中。亭中之人含笑站起,将瓶中白梅执于手中,走到舞剑人的面前,伸手用袖子在那人额上轻抹了抹:“累不累?”声音低沉,让人听了极是受用。
“朕不累,到是你,天这么寒,当心冻了,瞧,手都凉了!”说着,把放在额上的手掬在自己手中,放在唇边呵着热气。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纠缠,仿佛天地之间只此二人一般。杜景之看着不觉痴了。正发愣时,突然见那亭中之人转身面向自己,美目一凛,口中叱道:“什么人?”
杜景之一惊,还未及反应,只觉得头上一紧,乌纱已经落到地上。
“父皇!母妃!”李崇义高声叫着,挥手从树后绕出。杜景之俯身捡起乌纱,硬纱已经陷下一块,那帽冠上方方正正嵌着一朵雪白的梅,若是这梅再低个三寸……杜景之吓出一身冷汗来。
定了定神,杜景之跟在李崇义身后,来到二人近前。
“微臣杜景之,磕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杜景之低着头,伏下身去。
“免礼平身。”李朝旭抬手,示意杜景之起身。
“谢万岁!”杜景之起了身,抬起眼,正撞上樱妃那双莹动美目,杜景之连忙垂下眼。
“你就是义儿说的那个新科状元杜景之吗?”樱妃的声调有些奇异,但听李崇义说过她来自东瀛,杜景之也就不奇怪了。
“是微臣!”
“义儿从小顽劣,从来没听他夸过什么人。这回倒听他夸了你无数声,极是难得呢!”
“不错,连周侪也夸你才思敏捷,做事沉稳老到,应该是错不了的。”李朝旭看了看樱妃,柔声说道:“流樱,外面太冷了,咱们还是进屋里再说吧。”
樱妃点了点头。
第八章
和风阵阵,挟着青草的清香,在大开的窗户内外悠游穿梭。靠近窗台的书案上,沉重的乌木镇纸压着厚厚的书页,却压不住清风撩动页脚发出的沙沙响声。书案上摊开的雪白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布满工整的蝇头小楷,笔架上,一支湖笔孤独地横卧在青瓷烧就的山脊之上。
杜景之敲了敲酸麻的肩膀,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又熬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把身体的重量尽数托付给厚实的椅背,杜景之长吁了一口气。熬了这么多个夜晚,《国策论》总算告一段落。满意地把最后一张书稿压在黑色的镇纸下面,杜景之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临着窗,可以看见窗外的柳树已经发出的青翠嫩芽,杜景之不觉怀念起家乡那满堤的绿柳来。不知是否为了照顾自己,在北方可不多见的柳树,居然在吟墨轩外随可见。
今日自己不需要去紫辰宫,杜景之决定上床补眠。一手打着哈欠,一手拽着披在身上的外袍,杜景之晃动着酸软的身体向自己的寝榻而去。
“啊……啊……”门外突然传清脆稚嫩的声音,后面则是略显慌张的女子呼声。“等等,殿下,您别乱跑啊,当心摔着!”
杜景之回头,紧闭的房门被从外推开,一个极矮小的身影直直地扑了进来。
“非离殿下?”看着不到两岁的李非离被高高的门槛绊倒,杜景之惊出一身冷汗,困顿疲乏全都一扫而空。
李非离趴在地上,小手把身体撑了起来,先是四张望,正打算自己爬起来,突然看到了一脸惊慌的杜景之,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杜景之把李非离抱起来,一边拍一边安抚:“乖,不痛不痛,殿下不哭,殿下是男子汉了,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哭呢?”
赶过来的嬷嬷正好看到,吓得“扑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奴婢,奴婢该死啊,没看好小殿下。”
“你起来吧,不碍事的,小孩子喜欢跑,摔倒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他没受伤就好了。”杜景之柔声唤那嬷嬷起来,又对李非离说,“殿下其实现在已经不疼了,对不对?”
李非离含着手指,看着杜景之轻轻点了点头。
“你看,这不是好了吗!”杜景之笑了笑,把怀中的李非离向嬷嬷递去,“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摔着了。”
嬷嬷伸手要接,李非离却突然把脸别过去,两只手死死搂住杜景之的脖子。
“不要!非离要太傅!”
杜景之拍拍他温暖的小小身体,对嬷嬷说:“好吧,让殿下在我这里玩一会儿好了。”
嬷嬷有些犹豫,李非离却破啼为笑,在杜景之的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太傅好,非离喜欢!”杜景之也跟着笑,在李非离柔嫩的脸上亲了一下,“非离殿下乖,太傅也最喜欢非离殿下了。”
李非离显然很开心,搂着杜景之的脖子叫:“太傅娘!”
嗯?杜景之不解地看着嬷嬷,嬷嬷也困惑地摇头。
“殿下,你叫微臣什么?”
“非离要娘,要太傅当娘!”李非离年纪虽然幼小,口齿却相当清晰。
杜景之的脸红到了脖根,尴尬地看了一眼捂嘴偷笑的嬷嬷,只好沉下脸来对李非离说:“殿下,不可以随便乱说。太傅是男子,不可以当殿下的娘。”
李非离那双神似李崇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杜景之,突然又哭起来。
“不要,不要,非离就要太傅娘,太傅娘!”
杜景之急了一头汗,只得一边点头一边拍着李非离。
“好好好,殿下莫哭,殿下莫哭。”
耳边忽听一声轻笑,杜景之抱着李非离偏身来看。李崇恩嘴角噙笑,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一副看戏的样子。小瑞子则垂手侍立一旁,一双眼睛骨碌碌直往自己身上瞄。
“太子殿下!”嬷嬷行了礼,垂手退在一边。
“殿下?”杜景之想要行礼,怎奈李非离搂得死紧,只好抱着他欠了欠身,“微臣杜景之见过太子殿下!”
李崇恩笑着,对李非离招了招手:“非离,下来罢,别再缠着太傅了。”
李非离看看杜景之又看看李崇恩,十分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杜景之连忙把他放下。李非离跑到李崇恩的近前伸手要抱,李崇恩一把将他抱入怀里。
“殿下怎么今日有空来到微臣住?”杜景之把外袍系好,整了整衣衫,“不是明日授课吗?”
李崇恩空出一只手,轻轻抚弄李非离的小脸,一边悠然地说:“哦,今天非离特别顽皮,总吵着要见你,我就带他过来了,谁知道这小家伙脚快得紧,把我们都抛在后面了。”李崇恩轻笑了声,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刚好我对太傅前日所讲的义理之道还有些不解之,顺便过来向太傅请教一二。”
杜景之点了点头,放眼望去,抱在李崇恩怀中的非离虽然容貌娟秀如同其母,但眉眼之间分明有七成李崇恩的影子,看他们父子亲密的样子,心头没来由得一动。
“殿下,景之昨夜还在赶皇上要求的书稿,熬了一夜,现在着实有些倦了。如果殿下不介意,是不是可以等到明日再说。”杜景之拱了拱手,送客的意图昭然若揭。
为什么太傅对自己总是如此冷淡呢!难道自己曾几何时言语行动中对太傅有不敬不到之吗?李崇恩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转身把李非离交给嬷嬷。
“你带非离先回紫辰宫吧,我跟太傅还有事相商!”
“不,不要!”李非离拼命扭动身躯表示抗议。
“小殿下,”小瑞子忙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蜻蜓来,边在手中转边逗他,“来来,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李非离的注意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等到小瑞子把竹蜻蜓在掌心转啊转得转飞到天上,李非离的心也跟着全飞了出去。一边咯咯地笑,一边伸着手啊啊的叫。小瑞子对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带着李非离快速地离去。
“太傅!”李崇恩走近几步,“用不着你多少时间,不会耽误你歇息的。”
看李崇恩走近,杜景之不觉后退了数步,倒让李崇恩觉得有些尴尬起来。不知为什么,只要自己与杜景之两人单独相,杜景之就会如同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不但跟自己保持距离,而且说起话来不是冷若冰霜就是暗嘲明讽。
“太傅,我又不会吃了你!”就算脾气再好,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如此对待,泥人儿也会发火了吧。更不用说,除了对自己,杜景之对任何人,甚至是小猫小狗也是温和有加,笑脸相待。李崇恩不觉有些气闷。
杜景之低了头,口中语气丝毫没有变化:“殿下,微臣实在是很累了,我明日自会去紫辰宫,请殿下先回吧!”
李崇恩觉得很没趣,皱了眉道:“太傅,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如果实在不愿与我交谈,那我干脆明日请父皇旨,你日后不必再去紫辰宫好了。”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累了!”杜景之抬起头,眼看着李崇恩,“景之一夜未眠,请殿下体谅。”
“算了,既然如此,太傅你早些歇着吧。” 李崇恩张张嘴,放弃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李崇恩一离开,杜景之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床上,汗水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双手也在微微发抖。一点没有变,杜景之颓然地倒身在床上。只要跟他单独相,心脏就会不听使唤地乱跳,四肢,五腑,全身上下,无一正常的。
李崇恩郁闷地走在廊下,为再一的挫败而气恼。
因为不觉得有什么必要,所以当得知自己将有一位太傅之时,着实抗拒了多。直到见了杜景之,抗拒之情便烟消云散了。就算朝中对杜景之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傅议论纷纷颇多微辞,李崇恩也不觉得有什么。对杜景之,他有一种从心底而生的亲近与喜爱。且不说他的才学得到过周侪甚至是帝后的夸奖,也不说他的容貌举止更是朝中无数人羡妒的对象,只看着他的眼睛,李崇恩就已认定杜景之是可以尊重、信赖、交心并相契的。除了他是由号称“混世小魔王”的皇弟李崇义推荐这一点让人心中不安之外,李崇恩对杜景之的一切都相当满意。
“我并不仅仅当他是太傅啊!”李崇恩常常这么想。“我是真心想与他作朋友。”甚至是知己。
李崇恩常常会想起前年八月十六的夜里,第一见到杜景之的情景。那双充满关切的明亮眼睛以及被抱满怀时的温热身体。每一想到,心就像放在暖炉上烘烤立刻就热了起来。那种感觉,就算是和妻子在一起时也从没有体会过。
可是后来的杜景之,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李崇恩叹了一口气。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说话冷淡而疏远,时而中规中矩过于拘泥于礼数而叫人不得亲近,时而逾越礼制地对自己冷言冷语而叫人生气,每每克制不住时,一见到他那双好似藏了太多秘密而略显痛楚的眼神时,李崇恩总会心软气消。
太傅果然是藏着秘密的人啊!李崇恩这么想。常常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灼灼视线,李崇恩用不着回头也知道那是杜景之在盯着自己看。如果转头回去,杜景之必然会别开脸而后一通冷嘲热讽。如是数,李崇恩自己也学乖了,如果太傅要看,索性就让他看个够好了。
但是太傅的失常只在跟自己独之时。只要有外人在,或是只要杜景之面对的不是自己,他的笑容必是温柔而令人舒心的,他的言语必是合体而令人尊敬的,他的行为必是从容而令人心仪的。
为何只是单单对自己?李崇恩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而一但想多了,便总是会想到令自己心惊脸热的地方去。
不会的,太傅不是那种人!李崇恩每一想到那里,就会自动将其打断。虽然心里一百个愿意甚至希望杜景之是那个意思,但李崇恩总悲观地认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或是肖想。
如果太傅真是那个意思呢?李崇恩的心怦怦地乱跳。自己一定会欢喜地接受吧,或许,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也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杜景之啊杜景之,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四哥!你在想什么呢?”突然出现在身边的声间让李崇恩吓了一跳。
“崇义?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李崇恩拍了拍胸口,“神出鬼没的,也不怕吓着人!”
“得了吧,我在你面前晃半天了,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那么出神,我要不出声喊你,你从我身边走过去也不知道。”李崇义撇了撇嘴。
李崇恩脸上有些发热,用手推了李崇义的额头:“你还是那么多话。说吧,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又要耍什么鬼样?”
“你少乱说了。”李崇义把李崇恩的手挥开,“什么叫鬼样,我哪里有耍什么样!我今天是来找景之哥……杜太傅玩儿的。”说着,探头向李崇恩的身后看,“怎么,四哥刚从他那儿出来么?”
“你要是想找他就改天吧。”李崇恩把崇义的肩膀一转,“他昨天熬夜写书,现在已经休息了,你不要去吵他!”
“咦,这倒怪了,太傅熬夜你怎么会知道?”李崇义的眼珠儿转了转,“莫非……四哥你昨夜个儿一直陪在他身边,陪到今天他睡了为止?”说着,竟嘿嘿笑了起来。
李崇恩一皱眉:“你少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我是刚刚去找他才被赶出来的。你今年十五都还没到,怎么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喂!”李崇义脸一沉,“四哥,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又没说你跟太傅如何如何,只不过说你陪他写书而已,用得着这么急着辩吗?怕是你自己脑子里尽想些什么什么事儿才会把我的话听岔吧!”
李崇恩被崇义堵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发虚,脸上火烧一般热了起来。李崇义看在眼里,心里越发笑开了怀,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来。
“对了,四哥,你说你刚刚被他赶出来,这是怎么说的!”李崇义哼哼两声,卷起袖子,“一个小小的臣子,竟然敢对太子无礼,不如我这就去教训教训他,好叫他知道礼义尊卑!”
李崇恩连忙拦住说:“太傅他并没有对我无礼,只是太累了,所以我自己就回来了,你可千万别乱来。”
可真是护着他。李崇义挑着眉,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对了,四哥,听说太傅自酿的酒已经可以喝了,我这来就是为了向他要酒喝的。”李崇义无聊地用手指卷着衣带,看似不经意地说,“他酿酒可真麻烦,我去年还特意差人跑去杭城给他带酿酒用的竹叶跟瓣,更要命的是,他酿酒还非要用那里的水,我可是了好大功夫才把材料给他备齐的。这么大功夫,酿出来的酒是什么味道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太傅会酿酒吗?”李崇义奇道。
“当然了,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四哥,不如改天我们一起去问他要来尝尝罢。”
“还是你自己去吧。太傅或许并不愿意送酒给我。”李崇恩苦笑一声。
“为什么呢?”李崇义颇为诧异,“他可是你的太傅呢,你们日日耳鬓厮磨,感情应该不错才是。”
李崇恩蹙着眉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太傅入宫一年多了,对我总是冷泠淡淡,若即若离,有时觉得近在咫尺,有时却又觉得如隔天涯,我一直弄不清楚太傅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崇义连连摇头。实在弄不懂杜景之在搞什么!枉费自己使了那么大劲儿把他弄进宫里来,这一年多里居然没有丝毫建树,长此以往,真不知何时才可以大功告成。眼珠转了两转,李崇义决定推上一把。
正说着,远远地走过来一人。年纪不大,但身板挺得笔直。肤色白皙,容貌俊美,高鼻目与一般人不同,别有一番风情,只是神情冷漠,眉梢眼角带着肃杀之气,让人不敢亲近。
“崇德!”李崇恩扬声叫他。
“九哥!”李崇义一边挥手,一边跑过去,搂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过来,“九哥,这些天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你好多都没找到。”
李崇德微微点了点头,对李崇恩说:“四哥,我回来了。”说着,从怀中摸出去短短的翠玉笛儿交到李崇恩手中。
“辛苦你了。”不理会李崇义好奇的探寻眼光,李崇恩把笛子放入怀里,对李崇德说,“可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仅仅有这只笛子确实查找费事。”李崇德说,“我派人四打听也没有什么消息,直到前日,我的一个下属在宫里的府库记录中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噢?”
“听说先祖开国之时,曾经得到过一件异宝,名唤‘搜魂’,是一支无法吹奏出声音的短笛。”
“吹奏不出声音?那算什么宝贝!”李崇义奇道。
“它叫‘搜魂’,当然是有异的。不会吹的人这支笛对他自然没有什么用,但如果是会吹奏的人,吹起‘搜魂’,便能控制人的心智,让人神魂尽失,呆若木鸡,可以任人宰割。”
李崇恩听了心中似有所触,从怀里把短笛拿出来,细细地把玩。
“有那么厉害啊!”李崇义一双眼睛盯着短笛,蠢蠢欲动。“四哥,借我看一下吧。”
“不可!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你拿着,你一定又会找人来试。”李崇恩断然拒绝。
“给他看倒也无妨。”李崇德一旁说,“四哥的这支笛子形状质地虽然与记录中一般无二,且也无人可以吹奏出声音,但是我找了那么多乐家高手试过,没有一个人可以试出此笛功效,所以这支笛也不一定就是‘搜魂’。”
李崇恩沉吟了片刻,接着问崇德:“那‘搜魂’的下落可有记载?”
“只说是先祖后来将它赐予了一位功臣,册上语焉不详,其后便不知所踪了。我正在叫下属接着查。四哥如此看重这支短笛,怕搁在我这儿时间长了,所以先行将其送回。”
“如此辛苦你了。”李崇恩拍了拍崇德的肩头。
“四哥,崇义,我还有些事情未办,先行告辞,你们慢聊吧。”拱了拱手,李崇德转身离开。
“唉,九哥的个性还是这么孤僻,话说完就走,哥儿几个好好聊聊天不是更好吗?总是爱一个人呆着。”崇义嘴里嘟囔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李崇德离去的挺直而孤寂的背影。
“他小时候可是漂亮又可爱呢,当年宫里的人谁不喜欢他。”李崇恩叹着气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槿妃……唉!”
“不说这些没劲的话了。”李崇义拉了拉李崇恩的袖子,“对了,这支笛子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以前都没见过。”
“我也不知道。”李崇恩反复看着这支短笛,“有一天我醒过来它就在我怀里揣着了。听小瑞子说,我坠崖受了伤,怀里就一直带着这支笛子。本以为是宫里的东西,但后来一查,并不是宫里的。我总觉得这支笛子跟我有着莫大的关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你四嫂过世,我又想起来这支笛子,就托崇德帮我查一下了。”
“哦!”李崇义拉长了声音表示理解,垂下的眼帘却遮住了乱转的眼珠。
“走吧,四哥。既然见不到太傅了,我要去你的紫辰宫找非离玩!”
第九章
华灯初上,李崇义拉着李崇恩来到了吟墨轩外。
“景之哥哥,我们没来迟吧!”叩开门扉,李崇义笑着踏入房中。
杜景之有些讶异地看着跟在李崇义身后的李崇恩:“怎么,太子殿下也来了?”
“听崇义说太傅新酿甫成,所以跟过来讨杯酒喝,不知道太傅愿不愿意……”
“是嘛是嘛,四哥也不是外人,景之哥哥酿了那么多酒,给他喝几杯不会舍不得吧!”李崇义拿肩膀杠了下杜景之。
“微臣怎么敢!”杜景之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太子殿下肯赏光,景之荣幸之至。”
把二人请到内堂,桌上早已置备好了酒菜和两副碗筷。
“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来,所以我这里只备了两副用具。”杜景之有些为难地搓着手,“我再去叫人拿一副用具来吧。二位殿下请宽坐。”
“不用,不用!”崇义一屁股坐下,从袖筒里如变戏法一般掏出一双筷子一只酒杯来,“我早知道会这样,已经自备了。来来来,杜太傅,四哥,你们快坐下啊!酒呢?酒呢?我可是馋坏了!”
杜景之一笑,从桌上端起一只粗如儿臂的青竹筒,在崇义面前晃了晃:“这可不就是!”说着,拔开软木塞子,一股清香顿时迎面扑来。
“好香,好香啊!”李崇义嗅了嗅,大声赞叹。夺过杜景之手中的竹筒就往自己的杯中倒了满满一杯。酒色青翠欲滴,清澈无杂,在烛光映照下格外诱人。
“好漂亮的酒。”再叹一声,李崇义喝了一小口。入口绵软,滑入喉中,一股清甜自舌底泛出,“好好喝!”李崇义双眼发亮,一口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又抱起竹筒倒了一杯。
“殿下,慢一点!”杜景之把竹筒抱到一边,“这酒喝起来虽然爽口,但是后劲大得很,像你这种喝法,用不了多久就会醉的。”
“对哦,那我只得忍忍慢些喝了,毕竟我还小,要是喝醉了又该被母妃骂了。我四哥酒量很好哦,景之哥哥,你让他也喝一杯。”李崇义对着杜景之眨了眨眼睛。
杜景之满了两杯酒,放一杯在李崇恩面前,自己举起一杯说:“太子殿下,微臣敬您一杯。自酿的薄酒,您不要见笑才好。”
李崇恩忙将酒杯举起,一口干了下去。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喉间直下胸腹,口中余香缠绕,精神为之一振。
“好酒!”忍不住高声赞道,再细细回味口中的余香,李崇恩突然困惑地皱起眉来,“这酒真是太傅自己酿制的吗?”
“是。”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喝过……”李崇恩连连摇头,“不可能啊,这么特别的酒,如果喝过,我应该有印象才是,但我只隐隐记得这个味道,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喝的了!”
杜景之的目光一黯,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哎呀,管那么多作什么。”李崇义看看两人,拿过竹筒又给二人的杯中斟满,“反正景之哥哥的酒天下第一美味就是了。来,四哥,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多喝一点才行!”
“也是!”李崇恩一笑,端起酒杯来对杜景之说,“太傅,崇恩蒙你授学一年有余,实在是获益非浅,实在得好好敬一杯,我先干为敬吧。”
杜景之默默地端起杯来喝了一口。
“就是就是,不要光喝酒了,也吃点菜吧!”李崇义眉开眼笑,一面劝着酒,一面不停往二人盘中挟菜。
“这么快就没了吗?”李崇义晃着空空如也的竹筒皱起了眉,转脸问杜景之,“景之哥哥,你就准备了一筒酒吗?这么少哪里够喝!”
“当然不只一筒,我还放了三筒在后院的井里冰着,我这就去取来。”杜景之放下筷子,起身就要去。
“不用,不用!”李崇义连忙伸手拦住,“你在这儿陪我四哥喝着,我去取就行了。”不等杜景之回答,李崇义早一蹦一跳地窜了出去。
烛光通明,李崇恩与杜景之二人相对坐着默默无言。二人都想说些什么,却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觉时光如停滞一般,甚是尴尬。
“呃,太傅!”李崇恩端起酒杯想要敬酒,却发觉着手轻飘,原来杯中早已见底。李崇恩干笑了一声,放下手中酒杯,拿起筷子又对杜景之说,“呐,太傅,吃菜啊!”
杜景之应了一声,伸箸去挟菜,却又与李崇恩的筷子相撞,如火烫一般,杜景之缩手回来,脸上不知为何,红了一片。烛光下,李崇恩见杜景之微红着双颊低垂着雪一般的脖颈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手里拿着筷子举在半空,半天也不见动一下。
杜景之坐立难安,不时望着门口,心里暗暗生急。李崇义竟然如消失了一样,取个酒居然要取这许多时间。
“殿下,微臣去看看十六殿下怎么取酒还没回来!”如逃避一般,杜景之推桌而起,跑出了门外。杜景之自然不会知道,站在井边抱着一竹筒浸得冰凉的美酒的李崇义正鬼鬼祟祟地向竹筒里加着东西,一边还在窃窃地偷笑。
“殿下,殿下!”
看见杜景之拎着长衫下摆慌慌张张地跑来,李崇义连忙把塞子塞好,小小的纸包在手里捏成小团,偷偷地弹到一边,手里竹筒微微地来回晃着。
“景之哥哥,你跑那么急做什么?”李崇义露出甜甜的笑容。
“殿下,取个酒怎么取了这么长时间!”杜景之有些抱怨。
“哪里有,我可是一刻也没耽误,怕是你自己与四哥独,找藉口溜出来的吧!”李崇义笑眯眯地把手中的竹筒递到杜景之手上。
杜景之脸上一红,抱着竹筒跟李崇义一起回去。李崇义一边走,一边叹气道:“唉,不是我说你。进宫也有一年多了吧,怎么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他想不起来,关我何事!”杜景之不觉有些气闷。
“你啊,就是这样。明明我四哥喜欢你喜欢得要紧,你却偏偏老是冷着张脸对他,让他半点亲近不得,总是如此,他如何想得起来?你该不会是想一辈子就这样在他身边当个太傅吧。”
“这种事由不得我们,他想不起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杜景之蹙起了双眉,心中有些戚戚然。“他一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见了,能有什么好心情对应他。”
“这倒也是!”李崇义点了点头,“景之哥哥,不如你就当以前的事儿没有过,跟我四哥从新来过好了,我瞧四哥对你好像很有意思。”
“哪有可能!”杜景之叹了一口气,“他忘了,我可没忘。人物依旧,情境全非,从头开始又谈何容易。”
李崇义眼珠儿转了转,只笑笑,没有答话。
碧色的液体在洁白的杯中轻轻晃动,映着跃动的烛光,就好像此刻的人心一样浮动不安。同坐在一张桌旁,端着酒杯的三个人却怀着不同的三种心情彼此相望。
“景之哥哥!”李崇义甜甜地叫了一声,“听说前日周左相又跟你提亲了?”
李崇恩手腕一颤而杜景之则眉头一皱。
“我说你啊,这两年来,跟你提亲的王公贵族们不知有多少了,你为什么一个都不答应呢?”李崇义看着李崇恩的脸色暗暗发笑,“该不会是景之哥哥你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吧。告诉我,告诉我,你的伊人是什么样子,身在何方啊?”
李崇恩猛地灌了一杯酒。杜景之突地涨红了脸道:“十六殿下真爱拿人取笑!”嘴里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李崇恩,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同时别了开去,低下了头。
李崇义笑了笑又转脸问李崇恩:“四哥,太子妃已经过世不少日子了,听说父皇为你选了不少淑女美人儿,你一个都没要,怎么,难不成你跟景之哥哥一样,也在心中有了不二人选了?”
杜景之喉头轻动,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李崇恩摇了摇头说:“你别胡闹了,什么不二人选,我可不打算再纳妃了,你赶明儿个去跟父皇说,叫他不要再多事了。”说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垂着头喝酒的杜景之。
李崇义嘿嘿笑着,手里的酒杯转来转去,却不见他喝上半口。一片沉寂之中,只看见杜景之与李崇恩两人满腹心事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这酒真有后劲儿呢!” 李崇义手里酒杯一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瞧瞧,我没喝几杯,现在头就有点儿晕了。明儿要陪母妃练剑还得早早起来,我就不陪了,先回去睡觉。四哥,这筒酒没喝完之前,你可不许落跑哦,一定要陪好太傅。”
“等等!”几乎是同时,杜景之与李崇恩二人出声阻拦,而李崇义的人影早已奔到门口,“记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把酒喝完,你们谁都不许落跑哦!”
走出房门,心情愉快地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李崇义勾勾小指,把守在一旁的小瑞子召来。
“殿下!”小瑞子满脸堆笑,谄媚地躬身行礼。“您有什么吩咐?”
“现在我四哥跟太傅在里面喝酒,你知道吧!”斜着眼睛看着小瑞子,李崇义伸手往后面一指。
“知道,知道,奴才知道!”小瑞子忙不迭地点头。
“喝酒嘛,最怕别人吵闹打挠,这你明白吧!”
“明白,明白,奴才明白!”小瑞子陪着笑。
“嗯,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李崇义挑起半边眉毛。
“是,是。小的立刻就把这吟墨轩周围的宫女太监侍卫们全部赶走,着他们今夜不许靠近这里半步,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许过来!”
“好奴才!”李崇义笑得极为开心,伸手拍了拍小瑞子的脸,“够机灵,你办得差事好,明天我重重有赏!”
小瑞子嘻嘻地笑了两声,转身就跑去传话。李崇义眼珠子转了转,贼笑了数声,转回身,蹑手蹑脚地转到屋子后面去了。
侧耳听了听,四周静悄悄地没什么动静,李崇义伸出食指在口中濡湿,轻轻点在窗纸上,无声无息地开了个小洞,把眼睛凑上去瞧。
杜景之和李崇恩还是对坐着,烛不断地跳跃着,两人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真奇怪,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了?
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开始不受控制。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双颊也如涂抹胭脂般泛着红晕。烛光闪烁,映得双眸也似水波般流漾。酒喝多了吗?相对无言的两人同时这么想,目光几乎同时胶着在对方的脸上。
那双薄而温热的双唇有多久没有亲近过了?看着李崇恩沾着酒气的双唇,杜景之的脑中只剩下心跳的轰鸣。
那双泛着水光的明亮双眸何时变得如此温柔而诱人的呢?看着杜景之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娇艳模样,李崇恩的内心一阵鼓噪。太傅今日看来真是格外的美呢!
“这屋里好像有些闷了。”杜景之的声音里带着微喘。
“是呢!”李崇恩点头。
“我,我去把窗子打开!”身形有些摇晃,杜景之扶着桌子站起,走向李崇恩身后的窗户。
“还是我来吧。”李崇恩也站起来。
烛突然爆裂了一声,杜景之腿一软,正倒在李崇恩的怀里。火热的两具躯体贴在了一起,寂静的屋里只听见杂乱的心跳和发颤的喘息。
不知是谁先开始,双手自然地搭在了对方的腰际,紧紧地,紧紧地抱着,没有谁想松开手。身体契合得是如此完美,仿佛生下来便是为对方而准备的。
杜景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停摆的脑中只剩下李崇恩的双唇与双眸,身体也因此唤醒过往的记忆。
“崇恩!”仿佛叹息一般的发出声音,杜景之微微抬起头,面颊轻轻摩擦着李崇恩光洁的下颌。
“太、太傅!”柔滑的触感焚毁了李崇恩的惊撼,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熊熊地燃起,身体先于意识已自觉自愿地行动起来。
如磁石的两极相触,二人的唇胶合在了一起,散发出灼人的温度。杜景之浑身颤抖着张开双唇,欢欣地迎接李崇恩探寻的舌尖。空气中充溢着醉人的甜香和湿濡的声响,偶尔分开的唇瓣间牵扯出的银丝将二人牢牢连系。
“热……”不知是何人口中吐出的微弱呻吟,无法闲置的双手自动地脱卸着屏障。
“嗯……”身上的长衫滑落而下,露出洁白紧实线条优美的背部。
“呜……”头上的发簪被灵巧的修长手指拔下,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玉色的背部,形成一幅妖冶的图画。
“好,好,继续,继续!”躲在窗外的李崇义无声地张着嘴,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
“对了,对了,四哥,你继续脱,把景之哥哥的玉腿也露出来。最好你等不及了,不要急着上床,就在这张桌子上……嘿嘿,嘿嘿!”
咦?唔!
为什么眼前会发黑?为什么嘴会被捂住?为什么身体会腾空?为什么屋子离我越来越远?李崇义徒劳地伸长双臂却怎么挣不脱腰上的束缚。
身体如离弦的箭一般,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向后倒退,一直退到一假山石的阴影之,李崇义的身体才获得解放。
“哇哇!摩诃勒,你做什么!”李崇义挥动着双臂,对着阴影中全身黑衣的侍卫大声地咆哮。
“殿下,您好像还不到十五岁!”双手抱在胸前的侍卫冷冷地回答。
“不到十五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已经快高过你了!”李崇义握着双拳气得浑身发抖。刚刚要进入状况,如此良机,怎么能不看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摩诃勒冷冷地笑,语气里没有丝毫身为臣子应有的谦卑与自觉。
“喂,你可是我的属下呢!怎么可以干涉本殿下的事情!”
“但属下又是特殊的。”摩诃勒悠悠的语气让李崇义有些气结,“如果樱妃娘娘知道你做这些事情,倒霉的可会是我。”
“你的心里就只有我母妃!”李崇义咬着下唇恨恨地说,“你就不怕我不高兴了把你推出去?到时候,没我的保护,你还得回那个人身边去。”
摩诃勒沉默着,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有些事,还是不可以做!”
沉默,沉默。满含怨气地盯着摩诃勒,李崇义憋了半天,突然放声大叫起来。
“摩诃勒!你等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吗?看我哪天把你塞到他们床底下,让你听个够,看个够!”
听不见屋外的声音,也看不到别的景致。屋子里血脉沸涌的二人的眼中只有对方的眼眸,耳中只有对方的喘息。一切言语似乎都成了多余,零乱抛在地上的衣物在赤裸的四足践踏下扭曲呻吟,把身体压在柔软的床垫上,近乎痴迷地与滚热的肌肤做着最为亲密的接触,沉醉欲海中的二人孜孜探求天地万物的生灵本能。
“崇恩……崇恩……”一声声的呼喊比春药更为迷人,被热力蒸晕的李崇恩无需旁人的引领,熟练地找到那散发着芬芳的幽径,挺身而入,流连忘返。
身体的所有感官此刻都变得敏感异常,就算许久没有受过爱抚,杜景之的身体依旧完全地展开,充分享受这久违的快感。身体自然地随着节奏摆动,过多的快感溢满了整个躯体,最后化为喜悦的泪珠从眼角沁出。除了他的名字,从杜景之口中发出的只有染满欲望的呻吟。
“太傅……太傅……”低头轻咬着杜景之那雪白颈项上渗着汗液的肌肤,李崇恩迷醉在他的身体里。柔软,紧窒,温热得几乎要把自己的灵魂吸出。李崇恩从来不知道身体的结合会有如此美妙的感受,但又隐隐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在许久之前自己就曾经感受和拥有过。低吼着在他的身体的释放出第一的爱液,身体竟然没有丝毫疲惫的感觉。杜景之眼睛微微地张着,目光朦胧地看着自己,神情妖冶而困顿,只一个眼神,李崇恩立时浑身热流翻滚,下身又紧了起来。
把喘着气,身体疲软的杜景之抱了起来,李崇恩盘腿坐在床上,把杜景之的身体面对面地放在腿上。充分润泽和开发过的秘洞正对着直耸的玉茎,李崇恩没费什么事情,便把自己与杜景之的身体连在了一起。
“啊!”直直插入的火热硬物让已经周身敏感的杜景之尖叫了一声,呜咽着靠在了李崇恩的肩上。将他的臀部捧起又重重落下,二人同时发出难耐的炙热喘息。
“太傅!太傅!”一个个吻密密地落在杜景之的脸上,唇上,颈上,胸前,内心的满足感甚至已远远超越了肉体结合带来的快感。李崇恩在杜景之洁白的肌肤上啃咬出斑斑印迹,沾染上属于自己的独特气息。
“你是我的!我的!”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几乎是在同时,李崇恩已经下定决心夺取杜景之的一生。
火热的唇突然碰上了凉润的事物。被欲火薰红的双眼依稀分辨出那翠绿的色泽与熟悉的纹饰,李崇恩双目精光一现。
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疑问可以慢慢地解开,现在的时间,就留给热情的我们。
是的,夜,还长得很!
第十章
昏昏沉沉地醒来,是因为阳光刺痛了双眼。脑中像有无数只小人在拿着锯子使劲地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皮也像挂了铅块一样沉重得无法抬起,呻吟了一声,杜景之费了半天力气才把眼睛张开。
“唔……”窜入眼帘的阳光立刻刺得眼睛一阵疼痛。好不容易开动了脑子,杜景之醒悟过来,昨天,一定是喝太多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渐渐适应了刺目的阳光,杜景之想撑起自己的身体。
唔!好疼!杜景之刚用了一点力,就疼得软在了床上。这是……怎么回事?身体像被重物狠狠地碾过,又好像被全部拆卸又重新装上,肉疼,骨疼,关节疼,浑身上下,没有一不是又酸又疼。特别是腰部以下,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啊!猛地张大眼睛,杜景之挪动着手臂在身上摸索。滑滑的,没有……杜景之掀开了被子,光裸的身子上印满了红红紫紫的痕迹。杜景之一阵眩晕。镇定,镇定,一定要镇定。吸了一口气,杜景之慢慢地撑起身子,向四周张望。
凌乱的被褥,块块地斑渍,空气中还没有消散的气息,不用多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杜景之身体发抖,眼前一阵发黑。
“你醒了!”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对杜景之而言却不啻晴天霹雳。
“崇恩?不,殿,殿下!”杜景之忙把滑落在身下的被子拉上肩膀,把身体捂了个严实。
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李崇恩坐在床沿,盯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满是戒备却又惶张无措的杜景之。
“太傅,你昨晚可是叫着我的名叫了一夜呢,为什么现在又要称我殿下了呢?”目光灼灼,李崇恩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杜景之张着嘴啊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发抖。脑子里乱成一团,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做不出任何的反应来。
“你……我……”越是着急,反而越不知该如何是好。杜景之吸了一口气,无视李崇恩饱含兴味的目光。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张让人尴尬之极的床再说。“殿下,麻烦你,我的衣服……”目光指了指落了一地零乱的衣物。
拾起地上的长衫,李崇恩把它披在了杜景之的身上,手指顺着脖颈轻轻在微凉的肌肤上滑动,杜景之浑身一僵。
“你做什么?!”杜景之身子向后缩,一双眼睛盯着李崇恩的脸。
“没什么。”李崇恩一笑,手指勾起挂在杜景之脖上的金链。“我只是想问,太傅,你的脖子上为何会挂着……这个东西?”
翠绿的玉如意静静地躺在李崇恩的掌心,发出温润的光芒。杜景之脸色一变,一把将玉如意抢在手中,寒着脸也不说话。
“太傅?”双手撑在杜景之的身旁,李崇恩充满压迫力的面容把杜景之挤到了不能再后之。“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要微臣回答什么?”杜景之定了定心神,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这枚玉如意,是本殿下的贴身之物,不过两年前遗失了。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胸前?”距离是如此的贴近,近得可以看清他清澈的乌色眼瞳里自己的身影,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甜香,昨夜的一幕幕清晰地在脑中闪现,那张因为吮吸而红肿未消的双唇吐着诱人的气息,李崇恩身上一紧,几乎无法克制自己一亲芳泽的冲动。
“这世上相似的东西多的是,殿下又怎么断定这枚玉如意是您的。”他的气息灼热而急促,喷吐在自己的脸上,杜景之因为压迫感而心悸得难受,那火热的吐息又勾起身体的记忆,又酸又麻的感觉如电流般攻击着脆弱的躯体。
“自我生下来,这枚玉如意就贴身带着,你说,我会不会弄错?”李崇恩的眼睛盯着杜景之的双唇,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太傅,你再不老实说,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没什么好说的。”杜景之喘了口气。
是吗?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李崇恩眸光闪动,迅急将双唇印上杜景之。
“唔……”杜景之双手拼命地推拒,但无论如何也敌不过李崇恩的大力。下颌被捏住,湿热的舌尖随之肆意闯入,扰乱了一池春水。
好不容易被放开,杜景之已经快要晕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杜景之张着湿润的眼睛,毫无威力地狠狠瞪着李崇恩。
“你……你这个……”
李崇恩满足地舔着唇角,手指勾着杜景之的下颌。
“太傅,你坚持不说也没关系,我就吻到你肯说为止,反正我也乐在其中。你还真是美味得紧,为什么这两年我都没有发现呢?这么美的一张脸,生为男人实在是太可惜了。”
杜景之气得浑身发抖,一把将他推开,也不顾身体疼痛,下地找到长裤穿上。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杜景之疼得冷汗直冒。
“殿下,请你出去!”拉着敞开的襟口,杜景之铁青着脸指向门口。“我们昨夜喝醉了,我不会怪你,请你也将此事忘记,自此我们各走各路。”
“忘记吗?”好整以暇地看着杜景之,李崇恩微微笑着凑过身去,“那么美妙的夜晚让人如何能忘记?我可从没想到,一向严谨冷淡的太傅会有那样的表情和声音,你身体的反应真是让人爱不释手呢!”看着杜景之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崇恩心里偷笑了数声,“你还会抱着我,一边哭一边求我再多给你……”
“住嘴!”头要裂开一般,杜景之气急败坏地捂住了李崇恩的嘴。
“景之!”把杜景之的手从自己嘴上移开,李崇恩在他的耳边轻轻呼唤,那声音仿佛带着不可思意的魔力,杜景之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与李崇恩初识的夜晚。“我知道,你常常在我背对你的时候偷看着我。我知道,虽然你总是对我冷言冷语,但你的目光永远在追随着我。你是不是,一直喜欢着我?”执起修长的手,放在唇边轻轻烙上一吻。
“你……在说什么?”杜景之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目光迷离的样子看上去是多么的脆弱又无助。崇恩,你何时才能想起?心脏鼓动着,鼻翼涌上的酸楚感受是自己熟悉的痛苦。
“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喜欢我,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会很高兴地接受的,”李崇恩看着杜景之的眼睛,柔声地说,“又何必在酒里下药呢?”
下药?杜景之睁大了眼睛。
“虽然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可是我不会介意的。从今以后,你的生命里只要有我一个就够了。”
杜景之眼前一阵发黑。过了半晌,他咬着牙问:“你说下药……还说什么不是第一个……你、你……”
你真不是个东西!杜景之心里在咆哮,不假思索,抓起身后书桌上放的乌木镇纸就是一镇纸下去。
“卟!”坚硬如铁的镇纸与坚硬的头颅亲密接触,发出一记闷响。
“哐!”门被人一脚踢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记清脆的欢叫,“景之哥哥!我四哥还在里面吗?我跟母妃一起来找他咯!”
杜景之手里拿着镇纸,呆呆地站在原地。李崇恩张大眼睛,盯着杜景之的脸,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冲进门里的李崇义一脸错愕,眼睁睁地瞅着李崇恩从杜景之的身前倒下。
“啊!”一声尖叫响彻了整个吟墨轩。
流樱跨入门内,看见杜景之手中的乌木镇纸“啪”地一声落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杜景之跌坐在了李崇恩的身旁。“我不是故意的……崇、崇恩……你不要吓我……”
“天啊!”李崇义跳着脚冲到李崇恩身边,玩笑开大了!忙着用手推了推,“四哥,四哥!”
“你,你用不着杀了他吧!”对着杜景之大叫,李崇义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我……”杜景之看着地上动也不动的李崇恩终于哭了出来,“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
流樱皱了皱眉,床上一片凌乱,地上散落着贴身的衣物,杜景之披散着头发,仅披着件长衫,露出的大片肌肤上青青紫紫布满了痕迹,什么也不用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一目了然。
“你们都退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许踏进这房门半步!”挥手之间,跟在身后的宫女随侍散了个干净,最后出去的还体贴地把房门带上。
移步到李崇恩的身旁,流樱探身握住了李崇恩的脉搏。
“好了,你们两个别哭了,他没事儿。”
没事?李崇义和杜景之对视了一眼,同时把目光投向流樱。
“樱妃娘娘,太子殿下他……他没事吗?”
“只是晕过去而已,没有大碍,过一会儿自然就会醒了。”流樱轻轻拍了拍杜景之的肩头。
“唔,太好了!”李崇义擦擦眼睛,大吁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四哥他翘翘了呢!”
流樱的目光凝视着杜景之沉吟了许久。发觉樱妃的目光在自己外露的胸口流连,杜景之涨红了脸,忙把衣襟拉住,咬着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气氛略有些异样。流樱放柔了声音对杜景之说,“杜太傅,这件事情……”
“微臣知罪!”杜景之连忙正跪在流樱的近前,“微臣冒犯太子殿下,罪该万死,请娘娘责罚。”
“不怨你。”流樱又蹙起眉尖,“是太子的不是!真该叫皇上好好管教管教,做出如此不堪之事,实在是……实在是……该死!”
咦?杜景之抬头看着流樱,心头突地一跳。
“你不过把他打晕而已,若是我,定要把他的双手双脚剁下来,再把他的眼睛给挖了……”
杜景之听得心里发寒,一头冷汗。
“娘娘,其实也不能全怪殿下,那个,只是,只是喝醉了酒……”
喝醉了吗?流樱的目光扫过杯盘狼藉的桌子。立起身,流樱向桌子走去。李崇义暗道声不妙,悄悄地,悄悄地把身子向门口移去。
端起酒杯,杯底还留有青碧色的酒液。放在鼻下闻了闻,流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杜太傅!”
“是!”不知为何,樱妃娘娘的声音变得生冷而坚硬,杜景之心里怦怦乱跳。
“这酒是从何而来?”
“是,微臣自己酿制的。”
“哦?”流樱挑起半边眉梢,看了看桌上的三只酒杯,“昨天只有你跟太子在此饮酒吗?”
“还有十六殿下,不过,喝到一半,十六殿下就先走了。”
李崇义退退退,身子已经退到了门口。
“李!崇!义!”流樱的身体转向李崇义,目光中满是怒气。
“呵呵,嘿嘿!”只要是母妃连名带姓的叫自己,就知道母妃生气了,而且是很大的气。李崇义干笑着打开房门,“母妃,儿臣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办,儿臣先告辞一步,告辞,告辞!”说着,拉开房门,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摩诃勒!”流樱沉着脸叫了一声。
“在!”空气中响起了藏阴影中的回声。
“把崇义给我抓回来,扔到雪樱阁严加看守,我一会儿有事情要问他。”
“是!”声音立时消失不见。
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杜景之,流樱觉着实在是有些头疼。这件事不知该如何理才好。眼光一扫,看见杜景之胸前悬垂的翠色玉如意,好像有些眼熟呢。算了,不管这些了,眼下,如何安抚这无辜的太傅才是最最要紧的。
“杜太傅。”犹疑着叫了一声。
“微臣在。”
“事已至此,太傅觉得如何置才是?”长叹了一声,流樱问杜景之。
“这……”杜景之看着李崇恩,一时之间失了言语。
“这样吧,我跟皇上说,给你放三个月的假,你回老家看看。至于崇恩,我跟皇上一定会好好教训,还太傅一个公道。你看这样可好?”
“崇恩……太子他……其实……”
“好了,不说了。”流樱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不想呆在这里,我这就叫人给你准备马车和盘缠,你即刻回乡,过阵子我再派人接你回来。崇恩也不能一直躺在这里,我把他先带回紫辰宫,等他醒来再说。”
流樱叹着气,一手把崇恩从地上拎了起来,如同拎小鸡一般轻轻松松地走出门去,只留下张口结舌,不明所以的杜景之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紫辰宫里,已经到了挑灯时分,躺在床上的李崇恩呼吸平和,还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母妃,四哥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在床前走来走去,李崇义焦躁不安。
“急什么!”流樱悠悠然地喝着茶,“弄到现在这步田地,还不都是你这个小鬼头一手捣出来的。这么大的事情,亏你还瞒得那么严实,居然一点也不跟我说。”
“那是怕母妃您操心嘛!”从背后圈住流樱的脖子,李崇义的身子蹭来蹭去,娇声说,“您每天光应付我那个父皇就够忙的了,这点子小事,儿臣就可以搞定了,哪用得着去烦扰母妃!”
“哼!”流樱冷哼了一声,把李崇义的手拿开,“如果你可以搞定了,现在还要我坐在这紫辰宫里作甚!”
李崇义嘟着小嘴,眼光飘向床上。
“四哥还不醒哎!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放心!他死不了!可能还在做着梦呢!”流樱拍了拍李崇义的脸颊。
“那景之哥哥……”
“我已经叫人送他走了。”
“咦?怎么这么快?”李崇义急急地扯着流樱的衣袖,“您怎么能让他走呢?最少等四哥醒了来啊!”
“事情闹成这样,他怎么留下来!”流樱狠狠瞪了下李崇义,“瞧你干的好事儿。年纪小小,做这种事倒如此老道。你叫杜景之在宫里如何自?又怎么面对崇恩?先让他回乡散散心,过得几个月,事情淡一些了,我自然会再让人把他接回来。”
正说着,床上的人发出了一点声息,流樱与李崇义二人对视一眼,急忙探身过去。
“崇恩,崇恩!”
“四哥,四哥!”
李崇恩额上满是汗水,双眉紧蹙,面容痛苦,身体在床上扭动不停。两只手伸向空中像是要抓住什么,乱挥乱舞。
“母妃,四哥他这是怎么了?”按着李崇恩的身体,李崇义脸色发白看着流樱。
“啊!”随着一声大叫,李崇恩突然坐起身来,眼睛张得老大。
“景之,景之!”一边叫着,李崇恩翻身就要下床,李崇义连忙把他按着。
“四哥,四哥,你怎么了,可不要吓我。”
“景之,景之在哪里?他掉下来了,快去找,快去找!”李崇恩死死抓着崇义的肩膀,神色惶张。
“掉下来?”李崇义被崇恩抓着,痛得皱起了脸,“四哥,你瞧清楚,我是崇义啊!”
“崇义?”李崇恩放开了双手,目光散乱,“还有,还有……母妃!”
流樱抱着胸,冷冷地看着李崇恩。
“都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李崇恩嘴里嗫嚅着。
缓缓地转动着头部,李崇恩看着自己熟悉的房间陈设,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好多念头。
“很大的瀑布……我们一起落下来的……”眼光投射在李崇义的身上的,李崇恩突然顿住声音。过了许久,才从嗓子中挤出话来:“崇义……你,长大了,高了……”
“那还用说?”李崇义撇了撇嘴,“你掉到崖下都是二年多前的事儿了,我现在快十五岁,能不长高长大吗!”
“四哥……”李崇义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李崇恩,“你……该不会是记起了前面的日子,把后面的……给忘了吧。”
李崇恩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画面在眼前晃来晃去,脑中像是有二十个小猴子拉着锯,吱吱作响,疼痛欲裂。
“父王,父王!”稚嫩的声音来自门口,李非离迈着两条小小的短腿,挣脱嬷嬷牵着的手,冲到床边,兴奋的小脸涨得通红,“你看,你看,非离有两个竹蜻蜓了!”一边叫着,一边得意地举起手中两只刚到手的竹蜻蜓。“小瑞子送给我好大好大一个纸鸢,我今天把它放到天上……”
李非离兴奋地挥着小手,连说带笑。李崇恩盯着面前与自己有几分神似的孩子,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白。李非离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却又仿佛离着很远,什么也听不真切。
“啊!”突然的大叫吓得李非离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崇恩双手抱着头,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流樱伸手在他的睡穴上一拂,叫声嘎然而止,把李崇恩放平在床上,流樱回身吩咐嬷嬷把哇哇大哭的李非离抱走。
“四哥他……”李崇义抓着床帐一角,咬着下唇。
“让他再睡一会儿吧,现在他的脑子里一定很乱。”流樱沉吟了一会儿,“你在这里好好看着他,我先去找你父皇把这件事情和他说清楚……”看着床上双眼紧闭的李崇恩,流樱叹了一口气,“等他完全清醒过来,怕又会翻了天。”
清晨时分,紫辰宫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纷乱的步履声。李崇恩披散着头发,赤着足在宫里狂奔,一路不知撞倒了多少宫娥杂役。他的身后,李崇义气喘吁吁地跟着,嘴里不住地喊他。
穿过长廊,李崇恩冲进吟墨轩的房门。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射进屋内,光束中,那淡淡的浮尘清晰可见,悠悠地飘荡在无人的空气中。偶有轻风穿过窗棂和房门的空隙,翻弄书桌上乌木镇纸下压着的书稿,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景之……”站在房内的中央,看着空无一人而显得清冷的房间,李崇恩跪坐在了地上。
“景之……”从喉底发出的悲鸣和着双拳砸在紧硬石地上的闷响在屋内回荡。
“四哥!”踏入房门的李崇义冲到他的身旁抓住了不住往地上砸去的肉拳。“在干什么,你疯啦!”
“崇义!”瞪着赤红的双眼,李崇恩死死抓住李崇义的双肩,“你说,景之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
“四哥你先放手,人家好痛!”李崇义拼命地掰开李崇恩的双手。
“他一定不会原谅我,一定不会……”声音渐渐低沉,心里有如一团烈火烧得人五魂俱失。胸口像是要裂开一般,李崇恩张嘴吐了一口鲜血。
“四哥!”李崇义尖叫着拿自己的袖子帮他擦拭唇边,“你别吓我,你可别吓我!”
“都是我的错……”呆呆地望着前方,李崇恩声音哽咽,用手掌捂住了颜面。
“这也不能怪你!”头上被轻柔地抚摸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热流从头顶直灌入四肢。李崇恩抬起头,迎面遇上流樱温暖的目光。“你并没有对不起他,你只是……因为受伤而忘记了。”
“娘娘!”流樱的声音似带有魔力,李崇恩的眼泪缓缓流下。
“如果你真地喜欢他,就去找他吧!”流樱的身后,李朝旭严整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流樱送他回乡了,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父皇?!”李崇恩睁大了双眼。
“去吧!”李朝旭与流樱二人相视而笑,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悄悄地却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尾声
呆呆地坐在床上,杜景之怅然地看着窗外那轮明亮的月亮。久别的草庐早被随从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房中的陈设也与离去前一般无二,没有任何的变动。门前的碧潭依旧,门后的竹林葱葱,杜景之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过杭城,昨日种种,只不过是黄粱一梦。
把所有仆从全部赶离草庐,这方寸之地,便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摸了摸熟悉的床沿,杜景之叹了一口气。
清辉一地,竹影婆娑,微风中传来青草的芳香和潭水的气息。一个月的行程几乎马不停蹄,身体已经极度疲惫,精神却执拗地不肯松弛下来。
今夜又将不眠。
杜景之揉着眉心,走出了房门。耳际,只有风声虫鸣。信步而行,竟下意识地走入竹林之中。那特有的竹香一点一点渗入心田,让人浑身轻松起来。
仿佛就在昨天,一样的月明之夜,只是同行的二人如今只剩下自己形影相吊。恍恍惚惚,一路走一路想,忽尔微笑,忽尔蹙眉,忽尔愤怒,忽尔哀伤。
前路已断绝。杜景之站在竹林中心的池塘前,怔忡失神。池水依旧一片翠绿。月光静静地流泄于池塘之上,如那夜一般,随风而动的波面把月光打散成粼粼的银光。
不知站了多久,夜露打湿了杜景之的衣服,也打湿了散落额前的头发。
“日色欲尽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原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人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身后传来悠悠的歌声,把曲《长相思》唱得极尽婉转。杜景之垂下眼睑,吸了一口气。
月光下,一身白衣的男子如仙子般立在池边,碧绿的池水倒映着他的飘逸身影。一支翠色的短笛在他修长的指尖转动,灿若星子的双眸含笑凝视着这边。杜景之胸口一酸,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
“景之,我回来了。”
“谁稀罕!”杜景之扭过脸去,悄悄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你永远不回来又怎样,我刚好落个清静。”
“是吗?”男子笑着走过来,把杜景之别扭的身子扳回来,对着他的眼睛,“我再不回来,你的眼泪可不会再聚出个池塘来?”
“谁会为你掉泪!”杜景之冷哼了一声,“你自去做你的太子,娶你的太子妃,生你的小皇孙,犯不着来招惹旁人。”
“你还在怨我吗?”李崇恩苦了一张脸,“你也知道我是受了伤,把我们的事情给忘了。你看……”把手中短笛送到杜景之的眼前,“就算我失去了记忆,这‘搜魂’我还是好好地保存着,半点也不敢损伤。”
杜景之咬着唇,猛地一拳击向李崇恩的腹部:“你要是敢弄坏了弄丢了它,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
李崇恩疼得哼了一声,却依旧陪着笑脸连声称是。
“你不是都忘了吗?”心头一酸,杜景之咬着牙问,“怎么现在又想起来了?”
“记不记得你把我打晕?”李崇恩牵着杜景之的手,想起当日情景,杜景之不觉面上一红。
“樱妃娘娘说,大概是正巧对我的脑子刺激了一下,原来忘记的事情就又想起来了。崇义还一直跟我叫,说是早知道会如此,他就不用等了那么长时间才下药给我们两人了。”
“果然是他下的药。”杜景之想起李崇义那张看起来如天使实则恶魔般的脸,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是啊,让你苦苦等了两年,真是罪过。”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一进宫就该对着你的脑袋敲一棒子。”
“是啊!”李崇恩温柔地笑。
“景之,我回来了!”
“崇恩!”杜景之眼眶酸酸,张开了双臂,“欢迎回来。”
“景之”,“崇恩”,“不离不弃”,“此世不渝”。
高大的竹王上,青翠的竹衣映衬着血红的誓言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景之,跟我回宫吧!”怀里抱着心爱的人儿,李崇恩心中溢满了喜悦。“我跟父皇和樱妃娘娘把我们的事情全都招了。”
啊!杜景之抬头看着李崇恩。那,他们……
“他们说了,只要我们觉得幸福就好。父皇决定认你做义子,封‘承恩郡王’,以后就住在宫里,和我厮守一生。”
“还有非离,他很想你,一直吵着要太傅娘。”李崇恩笑出声来。
“景之,我们有一生可以慢慢地去过。今生今世,让我们不离不弃,永不分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