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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王道天下 -> 天长地久有时尽 -> [戚顾古代] 英雄V(全) BY 南有嘉鱼&霍青桐 XML RSS 2 WAP
[戚顾古代] 英雄V(全) BY 南有嘉鱼&霍青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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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古代] 英雄V(全) BY 南有嘉鱼&霍青桐
曾经,他是那个和他指天为誓的人。
每他觉得自己快忘记了,都会迅速地再想一。是的,他夜夜在想,夜阑,闪烁着微弱心火,映出当年一张曾经无比诚挚的脸。
两指并立,以手指天,他说,“我今入了伙,就和众兄弟一条心,不走漏风声不叛变,不出卖朋友守寨规,如违反了,千刀万剐……”
直至今昔,这样的情景还会如生如死地出现在他眼前。
猩红的大帐,三尺青天,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那条涓涓不停的虎尾溪,那些飞蓬的黄沙,荒芜的山梁,还有豪迈欢笑的脸,只要他愿意,他们都可以瞬间来到他眼前。
所以当他皱了下眉,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探身楼外时,看到那抹影子,仍然觉得如梦似幻。
他没能杀了他,更没有把他千刀万剐。
那个人,仿佛天生就该如此,青衫磊落的,索然独立于廊下。
他在抬头仰望,脸上阳光与阴影纵横交拓,有着春草清辉的文秀,也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
戚少商突然觉得有一种痛苦,像冰雪飞落大海。水寒无声。
―――――――――――――――――――
金风。细雨。
白玉一般的重楼。
暮春时分,黯黯天际,细雨离离。
杨无邪的脸色跟天色一样凝重。
“孙鱼已经在临安府作好安排,按我们上说的计划,现在过去的第三批,带队的是张炭。六分半堂没有动静,倒是有桥集团的方小侯爷似乎有所察觉,有人看到五大刀王里的容兆兰和孟空空在临安附近出现……”
杨无邪的声音很清晰也很有节奏,他是习惯于报告的人,不管多么冗复杂的情况,他都能在最快时间内理出最有效的线索,再配合他所掌握的情况,随时向头领清楚汇报,并作出合理精辟的分析。
谁都知道,没有了军师杨无邪,不管是冷傲阴郁的苏梦枕,自在潇洒的王小石,还是雄才大略的戚少商,金风细雨楼都绝不可能发展得这么稳,这么实,这么久。
他已经说了大半个时辰,却没有一丝不耐烦。早晚一的情报汇总,几乎是进入三月以来每天的例行公事。戚少商是英明的领袖,他一直很擅于倾听情报,分析情报,利用情报。所以他不怕乱,他甚至喜欢乱,只有乱才能突现应付变局的才能和手段。这也是让杨无邪最欣赏最佩服也最自豪的一点。
而今天,却有点意外,平时在汇报里一遇到疑惑马上就会发问的戚少商戚大楼主戚大龙头,今天傍晚的大半个时辰里,除了在听到临安水运情况时淡淡“唔”了一声,就一直斜倚在窗前的软榻上,支手望窗外。
楼下有几竿修竹,被三千春水一洗,支离叶片青翠带露,更见风骨。
他定定地看着。
杨无邪的眼睛转了转,慢慢地眯了起来。他的眼晴本来就很大,平时看起来明亮爽朗,但眯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阴险奸诈。他也显然警惕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眯起眼来的时候,就笑。他一笑,亮出了整齐的贝齿,很无邪,也很可爱。
他就这样笑眯着眼,从手里的一叠绢轴中抽了一页出来,又轻咳了一声,“楼主,西北的情报到了。”
戚少商慢慢回过头来,眼神像是白露后一抹银色的月光。
杨无邪凛了凛心神,但仍然维持着自己的速度,不急不缓地说下来,“东线那边战况堪忧,耶律宗望连克数城,如今已兵临凛州,童贯所率的兵马一战即溃不成军,丢盔弃甲的南撤,现在据城而守,只等着朝廷合谈。至于西线这边,平州大战,金兵折了四万余人,号称战无不克的八千精骑连同大将术虎,全数葬身城内,完颜宗翰想气势如虹一举掠下京师的计划被浇了个透心凉,现在的廷报是他屯兵于野,好似是元气大伤,但据我们探得的情况看,金国接收了大辽的部分兵马,中京最近调度频,只怕……”他顿了顿,沉声道,“楼主,看来我们进行的那件事,要加快才行。”
半响,才听到戚少商沉穆的声音,“平州如今怎样?”
杨无邪叹了一口气,“半年前顾惜朝以倾城之力,水淹七军,虽然成功拒敌,但平州已近全毁,再无拒敌之力。再加上如今春草初发,瘟疫肆虐,西北到都是流民,平州一带更是千里饿k,遍野哀鸿。”
“正因为瘟疫肆行,完颜宗翰的大军才不敢轻易南侵,给朝廷和我们留出一线喘息之机,重新布署。”戚少商淡淡道,“已确定顾惜朝战死?”
他的眼光和他的声音一样的轻淡。
几年来杨无邪一直与戚少商和睦亲近,互为支援,但第一,他却不敢直视他轻淡的眼光。
他踌躇了一下,才慎重地开口,“楼子里有人亲见他引术虎进入阵眼,未着铠甲而胸口中箭,后又跌落火场。据现在各方面的情报来看,应无生机。”
京师武林的人都知道,六分半堂的狄飞惊看人,无有不准,金风细雨楼的杨无邪断事,无有不中。
戚少商轻轻点了点头,将眼光转回了窗外。
杨无邪暗叹一声,半眯了眼,将一方请柬放在案几上,岔开话题,“明日午时三刻,刑部朱老总邀楼主晴雨阁一聚,我猜是为了调合上我们与六分半堂在十八明月里的冲突……”
天色未暗,几盏烛火已静静燃起。
近几年,戚少商的势力越来越大。“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连云寨”、“碎云渊”、“小雷门”、“天机”……戚少商已俨然成为京师武林的霸主龙头。他和他的势力,可同朝廷天子周旋,可跟宦官权臣对抗,可与江湖黑道抗衡。
他的人也越来越清定。他不像苏梦枕那样以雷霆手段消灭他的敌对力量,也不像白愁飞那样贪功冒进,更不像王小石那样亲和少进。他不浮不躁,不争不抢,却步步为营,步步饶先,令虎视眈眈的多面强敌既不能联手合力,也无法单方面将他铲除,数番明争暗斗下,已不着痕迹的巩固和发展了金风细雨楼的实力。
他的气度和心机都在日渐沉,但还不至于到难测的地步,像杨无邪,孙鱼这样的聪明人,在他手下也能意气风发,无须抑制潜藏。
杨无邪觉得只有这样桀骛不驯,但又能适时应世,随机生变的不世人物,才能引导金风细雨楼度过这近在眼前的末世之危。
只是……
杨无邪在诸事议定后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战乱临近,京华早已风物稀疏,市井萧条,令人徒增伤感。
这么多年以后,当年的九现神龙戚少商衣白如雪,脸上沧桑之色更浓,他甚至没有皱眉,只是神色悠悠地靠在那里,看楼下几竿青竹。
他只是靠在那里,非常安静。京师武林的八面龙头,仿佛已经成为灯影里,支手听风雨的文弱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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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甜水巷醉杏楼。
影熏香,小楼依依。
李师师的眼波温柔得像一怀迷梦。
因为这个眼波,每晚都会有一个人,踏着月色,掠过屋脊,白衣在夜风中振成一抹惊鸿。
戚少商无疑是一个极有名气的人,他一手组建过漠漠黄沙里最大的江湖帮派,又一手中兴了华京都里最大的帮会组织。
也曾荒唐于烟,也曾流亡过天涯。但多少年了,连童叟无欺的杨无邪都已沧桑满脸,发见秃顶,他却风神如故。
白是最怕污染最见不得流年的颜色。戚少商却一向喜爱白,不仅是衣物,连他呆得最久的楼都是白楼,斜长座椅都铺着白绒布。他的坐骑也是白色的神驹,他那柄名叫“痴”的剑,更是白得教人心寒。
尽管历经不少风霜,心头也有无尽沧桑,但奇怪的是,他的脸容,他的风神,他的气韵,仍然有萧白出尘之感。
艳冠京师的白牡丹在烛影摇红下手托香腮,凝望着他略有星霜的双鬓,心底竟有一瞬间的天长地久。
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绻绻春夜里,有时,她为他奏乐,有时,他与她手谈。
此时,眼前的男人,听着阁里新来的乐师弹奏琵琶,目微闭,意甚暇。
荷叶染绿了杯里的酒,碧得清警凄凉。
九现神龙在落如雪的月夜里,朦朦胧胧中,看到红粉知己迟在咫尺影影绰绰的身影,听到几声玉钗敲翠碟的落落声响。他知道,是她寂寞不安地表示……
多少日子以来,他常在她这样的眼神中沉醉。
人沉醉,却非全醉。
他喜欢她的眼神,狡黠却高洁,像铺落床前的明月光。
他因为这个眼神而想起昨夜入他梦来的人。
他其实一直是在梦中沉醉。
梦里,那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立于庭内。衣洁人秀,斜月尚明。
他还记得,见他探身出去,那个人,还笑了一笑。那一刻,江南的春天与他的眉间,同时泛起波澜……
春雨滴答,丝竹隐隐,添了惆怅。
李师师觉得有点惊讶。往日的戚少商,偶尔也会沉湎于往事的怀念,那时的他看起来就像一曲悲辛无限的二胡。而此刻,戚少商的神情如梦似幻着,仿佛有一阙嘹亮入云的清箫,带他坠入茶蘼旧梦。连他醒来的那一刻惆怅,都是惘惘的,像春日江南的一场杏雨,落了一地幽香。
空气中似乎真飘过一缕苦香,香得如凄如凉。
一瞬。
窗裂。灯熄。剑破空。
啸音清厉。
刚刚醒过来神情仿佛还惘然的戚少商,已如白雁般掠起。
你有没有见过月白风清下,一只白雁飞过夜空的影子?孤独,寂寞,还有说不出的轻巧好看。
追在他身后的这一剑,却像在做梦。
直梦得如痴如醉如生如死。
黑衣的少年,面目娟好,闭目使剑。剑光非常凄美,剑法十分毒辣,剑意却异常的朦胧。
睡意朦胧。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梦是好梦。只是尘世中总有夜阑独醒的人,带着断崖独坐的寂寞,就算身边有红颜奇绝,一呼百应的风光,也抵不了他心底的三分落寞,七点悲凉。
戚少商就是这样的人,他也知道,人一旦死去或是离开,不管梦醒不醒,都是万事皆休。
但,他在满室锦锈中一掠身,还是忍不住的心境荒芜。
梦非梦,而梦将醒。
所以他很快就愤而反击。不是拔剑,而是出拳。
一拳,宛似从恒古千秋滚滚而来,又往未来岁月轰轰而去。
一拳就打碎了梦境。
梦中出剑的少年轻哼一声,撤手,弃剑,穿窗而出。
大梦神剑。剑到,意到。然,剑未尽,意也未尽。
这是个春天美好的月夜。
这是把黄绢裹碧色的剑。
月在窗外。
剑在指间。
月光映进房中,戚少商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长剑。通体皆碧的剑,连他的眉目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
“青龙剑……”
俯首低语的一刹,他突然有点激动。
已知机远远避到墙角的李师师,看到他那个低头的刹那,觉得有些心惊,有些心动,也有些心痛。她知道戚少商很冷,很傲,很厉害,甚至很忧郁,但他绝少激动。
他怜她惜她为她戴,却从来不为她激动。
窗外响起了一声黯不可闻的叹息。
“明月千里,戚楼主可是想起了故人?”
听到前四个字的时候,戚少商猛的一震抬头,却在听到后几个字时,突然就变成了一把剑,一把出鞘的剑。
然后他就像片清风般掠了出去。
李师师静静站了片刻,拈起一瓣被剑气惊落的牡丹,轻轻地,寂寂地,叹了口气。
―――――――――――――――――――――――
从熏香阁中一掠而出,第一眼,戚少商就看到了他。
一个叫人过目不忘的男人。
晓若晨露气清,坐中唯有狄飞惊。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以一份天上人间对影自怜的落寞,看着他足下的青尘镜,水月楼台。
戚少商每一看到这样的狄飞惊,就觉得很头痛。不但是因为他一出现,就代表着六分半堂会有大的图谋,还因为,他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一个同样长得很好,却俊俏得不见半分脂粉气的男人。
那种俏,是一种狠毒锋冷的俏。
狄飞惊仍然低着头,但抬起的眼帘,在上下打量着他,突然笑叹道,‘青龙剑’重现江湖,好一个九现神龙,仍然风采如旧。”
戚少商淡淡看了他一眼,“狄大堂主今天大费周章,还动用了大梦神剑,难道只是为了送回青龙给戚某?”
这把青龙剑是戚少商在“连云寨”时所用的兵器,后来送了名将李陵,换来那把给他惹下泼天大祸让他流亡千里又让他绝逢生的逆水寒。
李陵最后死在鱼池子大牢,戚少商为他平反后,无情从刑部名正言顺拿出这把剑还给了他。而他应诸葛先生之邀,代心灰意冷的铁手为六扇门奔走后,又换了一把剑,剑名为“痴”,跟他的人一样,苍白凌烈,让人望而生寒。
“青龙剑”未现江湖已久。
因为,他把这把有着特殊意义的剑,送给了一个人……
他低下头,看着这把碧剑,气息交错,眼里有莫名的温柔一闪而逝。
狄飞惊又笑了起来。他的眼晴十分好看,十分漂亮,也十分的有说服力。他笑的时候,连月华也有点心动。
“六分半堂今日前来,却只是为了代人送这把剑。”
“谁?”
“一个对平州死战心怀敬意之人。”
戚少商的浓眉随之一飞。尔后轻叹一声,拔剑。
剑青。
锋碧。
一剑指天,寂寞无边。
他持剑立于荒凉的月下,眼前是华似锦,身后有灰白荒寂。
狄飞惊静悄悄地安坐于他身后,带了一个意味长的笑容。
――为谁院黯负手,为谁含笑半倚墙。
这是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
戚少商突然就出剑。
不管是守在墙角下的风雨楼骨干,还是隐在飞檐后六分半堂的好手,都大吃了一惊。
谁也想不到,那个在月下如此俊秀、如此忧郁、如此骄傲,并且在京师地位如此举足轻重的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居然会对那么斯文,那么漂亮,那么安静的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赫然出手。
别说了是相援或相劝,就是惊呼也来不及发出半声。
那一剑,极轻,极快,极奇,极狠,极狂。
那一剑带出去的剑意,却是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的。他赋剑于生命,使剑,就像是使尽了他的一生。
这样的一剑,在月下流露出一份寂寞的美。
没有一份与剑生死相知,存殁两忘的境界,使不出这样绝世静美的剑法。
狄飞惊却还是静静地坐在他的软椅上,不动如山,静如子,且带点冷诮。
象是极欣赏,又象是极惋惜的诮。
剑锋,在眉间三尺嘎然而止。狄飞惊抬起他好看的眼睛,充满感情的赞了一句,“剑仍是好剑。”
淡淡一笑,收剑,戚少商以手指轻抚过森寒剑锋,“人却已非故人。”
只听得狄飞惊遥笑道,“戚楼主不问这把剑是怎么找到的?”
戚少商扫了他一眼,冷色道,“定然是煞尽苦心。”
狄飞惊却仿佛没有听懂他话中的讥讽之意,幽然道,“有人无意间在距平州西北三十里外的孤峰镇看到这把剑,而这个人恰好又曾是连云寨的旧属,幸好如此,他才识得这把名剑。据说与此剑同在的还有一把琴。”他轻叹了一声,仿佛不胜惋惜,“此人本来想把琴剑一并带回来,还交戚楼主,但看守这把剑的人却说,他的主人在临终前嘱咐,定要将古琴在他坟前亲手交还原主。忠主之情,也不能勉强。”
他娓娓道来,意态雍和,戚少商却一直负手,仰首看天。春夜的天色蓝黑得特别温柔,安静,且带着不着痕迹的杀意。
仿佛对月浩叹般,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平州西北三十里外孤峰镇?”
狄飞惊点头,居然也重复道,“平州西北三十里外孤锋镇。”
而后他从容一笑,“戚楼主,朋友交待的差事我已经办完了,明天,我们晴雨楼见。”
软榻抬了起来,刚步出院门,戚少商却突然说了一句,“带剑来的人,是方应看吧。”
狄飞惊就笑了。
他的笑里是有颜色的。
绯色。
但眼里的颜色则带着略微的惊。
于是戚少商知道,他猜对了。
远远的,狄飞惊仿佛又叹了一口气,“六分半堂不过是代传口信,戚楼主总该知道,大梦神剑罗睡觉,可不是我们能请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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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苍穹米公公嚼到第一百二十七颗生米的时候,他等的人终于回来了。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一身衣白如雪。
衣白如雪的方应看方小侯爷在笑,那种像玉一样的笑容让他有点寒意,但又青春眩目到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
他想就算是换了最新的袍子,就算是将四大皆凶的棍法练到无敌天下,大概也掩不住自己呆滞如鱼目的眼珠,枯老似橘皮的脸色。甚至,连他走得离小侯爷近了些,也闻得到自己身上那股落叶般腐烂的气息。
所以他又迅速的丢了一把生米到嘴里,嚼得嘣嘎直响。
“顾惜朝,他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方应看淡淡地,似乎有点惋惜,“他到底跟戚少商不同。戚少商是要为道义生的人,所以他可以忍辱待起。顾惜朝却是宁可光彩死的人,所以拼死酬志。”
“那我们呢?”
“我们?”血河神枪方应看方小侯爷微笑了一下,明亮得像朵白色的柔,“我们不同。我们是掌控天下的人,心如钢铁,对手无机可乘。”
剑,只是剑而已。
平常一点的是精铁,珍稀一些的是寒铁。然而不管怎么样,都只是冷冰冰的一件兵器而已,既不温柔,也不多情,更不懂得相思和挽留。
它本身不会风姿卓越,亦没有杀气森然。
但是,曾经用过这把剑的人呢?
那个秋风吹拂的夜晚,青龙剑还悬在他的腰畔,那双眼睛,那份义无反顾的挑畔,却彻底地激怒了他。
这个人仿佛不应该生在这个颓靡的,仿佛江南阴雨的朝代。这个朝廷从里到外都湿润温软,没有一点刚骨雄心。
有那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生在悲雄混乱,壮烈得叫人魂飞魄散的朝代。
天地动荡,无人不可以是君,无人不可以是臣。
可是,英雄废丘个人事,争雄天下却关系着民生。
所以他只能转身。
心底,他仍然信他,信他知大义,晓气节。
他信对了。那个人不管怎么刻毒狠厉,底子里始终是魏晋风度,文士风骨,最终以焚城一战挽危局于悬卵。
可他也信错了。
他以为他们还可以相见。
但,有时候,一错手,就是水远天长,相见无期。
杨无邪看着他稳如山岳的背影,眼中突然流露出耽忧之色。
“这是一个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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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去吗?”
温柔至极的声音,你听到的时候,只会联想到流水的婉约,落的无依。
狄飞惊抬起眼帘,看向身边幽幽的,忧忧的,悠悠的女子,“一定会的。他这样的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明天在晴雨阁里出现的人,可能就只是杨无邪了。”
狄飞惊微微颌首。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也很温柔,但有说不清品不尽的潇潇落意在里面。
那把剑,那个人,是戚少商的局,也是戚少商的梦。
他自己呢?
是不是也像戚少商一样,眼前就有一个瞬间的荒唐梦,半生的温柔乡……也可能,是一世的英雄V。
长夜方央,清凉的晨风携黎明而至。
天际,有风云隐动。
天下,乱起。
小楼晨曦。
无情披着单衣,双手平放膝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眼中有轻愁,黑亮剔透的眸子转望窗外,窗外有一树栉风沐雨的寒梅,期未至,只映着这晨光乍现的点点光芒,如摇曳着满树洁白的朵。
华如梦的京都,灯影俱灭。
小楼上却有灯。
灯亮在温文如玉、笑意似水的白衣贵介公子眼里。
灯下的他,眼里有机关算尽也有情如许,笑起来下巴微扬,容色如画,敛尽了平素那种张扬的凌烈,漾起鸳鸯蝴蝶红尘梦,翩翩起绝色风情一世劫。
名动天下的神侯府无情公子窗前的这盏灯,便是为他亮了一夜。
这一夜已将尽,方应看看着无情的眼神有点情动,有点心疼。
他心疼他一宿未眠的困倦,可这困倦偏偏又是他带给他的。
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夜访神侯府,是为特意登门要看看一副画,无情的画。
这一看,就是一夜。
客人不说走,主人也不好硬赶,三剑一刀童轮流上来奉了无数的茶,从西湖龙井换到了闽浙普洱,方应看依然是有滋有味地喝。
画是螳螂捕蝉图。寥寥数笔,栩栩如生,个中潜藏待发之势,皆尽跃然纸上。
此刻画仍在方应看手中,他托腮,望一眼画,又望一眼作画的人,饶有兴致。
“这茶味已尽,再冲不得了。”无情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仍望着窗外。
“呵,真是浮生长恨欢娱少。不知不觉,我竟已扰了成兄一夜了。”方应看慢悠悠地抬起眼角,露出一个泫然的神情,然后慢条斯理地地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猜,戚少商此刻到哪里了?”
无情一动不动地听着,当听到“戚少商”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动,即止。
“小侯爷是知道的,成某与戚楼主,一向不和。”无情淡淡地。
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其实做得也很明显,至少在外间看来,他一向与王小石交好,与风雨楼新任楼主戚少商心性不和、略有嫌隙,甚至几有过龃龉――
所以,戚少商在干什么,到了哪里,他当然不会知道。
“哦……”方应看目光一闪:“我忘了。”
他说这一个“哦”字,转换了几种语气,恍然、歉意、暗忖、犀利、洞察、微讽。
无情只当听不见,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扫:“不知道金国此派密使前来,又所为何事呢?”
方应看仍在笑,但笑容已经开始变苦:“我们就非得要这样说话?”
无情默然了一下,道:“小侯爷岂非早已习惯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方应看苦笑摇头:“那成兄以为,应看此刻是无话找话,还是话里有话?”
似乎知道无情不会回答,他意味长地又接了一句:“成兄与戚少商不和,却似乎与顾惜朝过从甚密啊。半年前平州一战,若无成兄这个监军暗中相助,他纵是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不能尽毁完颜宗翰五万精锐于一旦罢。”
“小侯爷!”无情身子一震,肃然正色道:“这话言重了。此事圣上早有明断,平州今复,斯人已矣,这些以讹传讹的道听途说,小侯爷还是莫要再提为好。”
他绝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说话,甚至还带着几分恙怒,就连探尽人心的方应看,也不由怔了一怔,呆了一呆。
金色的晨光正洒在无情的白衣上,映得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但方应看却蓦然感觉到了这个苍白荏弱的男子身上,所隐藏的某种激越壮烈的东西,好比相惜的情谊,好比沸腾的热血。
这种感觉令方应看很不爽。
就像他看到一朵盛开在原野上的鲜,或是一只翱翔在天际的鹏鸟,他便要想办法把它们采到手上来,养到家里去,否则,他就会一直不爽。
因为他不喜欢那种不能掌控的感觉,他讨厌那些他自己不熟悉不具有的东西。
所以他要得到,要不,宁可毁掉。
所以他看着无情的眼神里飘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无情依然清冷卓绝。
恰如一树寒梅,执着地开执着地落,在漫天风雪里执着着自己的风华。
就像是一抹孤芳,可以驱散周围的肮脏、黑暗、罪恶,一直傲立,不会倒下――无论执着得多么痛苦,坚持得多么艰难!
方应看在这一个长长的凝视中敛尽了笑意。
“天亮了。”他侧首,遥望鱼肚白的天空,仿佛很有些痛苦地喟叹道:“可惜,这盛世安宁,只怕又少一日了。”
无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忧戚,似是真心地悲悯着即将为战火浩劫所苦的天下苍生,可一转头,他便是那个把天下苍生带入这场浩劫的人。
方应看正好接住了无情掠起的这道目光,那让他突然想起了,某一年,某一天,某一个落纷飞中的人影,某一片檐前飘落的雪。
那和一切的野心与大志无关,他只是,单纯地爱上过那种美。
无情的眼色很美。
即便是他发现了他出神的凝视,微微蹙眉的样子,也很美。
那是一种味道,是一种这个人独有的味道。
所谓独有,便是纵上天入地、芸芸众生、万千浮华、十丈红尘,都无可寻、难再得的东西。
这便是无情,这便是无情之于他方应看。
可方应看不知道无情的蹙眉并非因他看他的眼神,而是径自陷入了思忖:
完颜宗翰的密使赴京,看似是与有桥集团密商大计,暗中却亦有染指京师武林的图谋,这一点,方应看岂会不知,又岂会不防?以他之多疑谨慎,又岂能安心在此际放下京中一切,奔赴平州?
――如此,自己便可放下大半的心了。抚平膝头衣衫的褶皱,无情端杯,举盏,目光穿破云层,西北而望。
呵,半年前的平州,自己也曾和另一个人,捧茶相对过……
无情阖目,他的姿势像是在表达一种缅怀和敬意。
对一个人,遥敬。
黎明将尽未尽,黑暗与光明的交界,两个同样着白衣的男子,各怀心事地沉默对坐着。
可惜你我……不能相容,即便是知己,亦要为敌――谁也不知道,当朝阳穿透窗棂的瞬间,他们的眼中,都曾泛起过一丝情不能禁的惋惜。
这一晚很长,却也很短。
这一晚,彻夜未眠的人并不止他们两个。
这正是杨无邪整理收拾完白楼的最后一册卷宗,送走了最后几个象鼻塔主事兄弟的时候。
也正是戚少商赶着马车穿破浓浓的晨舞,从孤峰镇走出来的时候。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赶车人的步履略有些沉重。
这沉重一半来自于车上的物什,一半来自于他的心绪。
黑黝黝的棺木是连夜簇新打造的,虽不是什么昂贵的良木,但在这偏僻的小镇上,已是那家唯一的棺材铺里最上好的板材。
适逢乱世,战火连年,穷苦百姓流离饿毙者数不胜数,都不过草草掩埋,甚至曝尸荒野,生者尚不能自保,死者又哪得片席裹身,棺材铺的小老板早已是多日没有生意,但一听说是替平州之战一死报国的守将装殓尸骨,却死活不肯收半文钱银。
“我虽不能征战沙场为国捐躯,但对这等我大宋的热血男儿,少不得要表上微薄敬意。若是连这样的钱都要收,我们这些得他们庇护蝼蚁偷生的,还有什么面目在世为人?”
一直抑制着哀痛的戚少商,在听到那小老板这样一番话后,终忍不住热泪盈睫。
惜朝,你听见了么……
戚少商在心中轻唤,继而忆起了那一双极清极亮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满满的傲决,带点冷,带点狠,于无声现惊雷。
“求仁得仁何所怨!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说。
“我不敢有负此志。”――他说。
“虽死,无憾。”――他说。
言犹在耳,故人无在,戚少商再觉着了那种细细的、锐锐的痛。
腰际悬着的,是剑。天人永隔后,惟能触及的,只有身边这把青龙剑。
有他时,此剑是情,无他时,它便仅存一锋无尽的寂寞。
这寂寞,太无情!
戚少商持剑眼前,看着剑上寒霜,他不得不慨然,一切一切的恩仇爱恨不过白驹过隙,唯有这把长剑冰岚如故。
但他亦相信,有些人,有些梦,则注定会永远埋藏在心底里最,生生世世也无法忘怀。
离开孤峰镇之时,戚少商最后回头望了一望,眉峰间赫然聚起千山暮雪的悲凉。
他才发现,那间小铺专门为送而他点燃了一盏灯笼,那点微黄在这秋寒夜的将尽未尽里,看起来是如此的伶仃,却有着说不出的温暖。
这温暖燃着在戚少商的心里,他便抖落了一身寒霜,负剑、抚棺,缓步踏向了日头初升的方向。
晨露凄清里松涛如诉,戚少商约定的人,已在等他。
戚少商第一眼看到何三的时候,就起了一种感觉,就好象这个人已经等了自己很久很久,好像一辈子那么久。
何三看他的眼神有些激动,有些热望,甚至有些掩藏不主的迫不及待。
这种迫不及待,对于身经百劫、在江湖中浸淫多年的戚少商来说,更类似于一种潜藏的危机。
略剔了剔眉骨,戚少商全不着意地朝何三颔了颔首。
他再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张琴。
顾惜朝的琴。
一望之下,戚少商的眼里便只剩下了这张琴,它已堪堪夺走了他全部的心、气、神、思。
琴就在冢边石上。
物是人非,睹物思人,以后天地间再没有那个指下翻飞奏起音韵清绝的人。
那双曾经抚琴的手,似不该现于这红尘之中,长着那样一双手的男子,半生辗转,趑趄而行,肆行无忌,杀伐决断:“我选择的,我担当。”
百年倥偬,纵身一跃,他跃入其中,再不回头。
然琴声人影又怎能挥去?旗亭一夜,永生难忘……前一刻,戚少商仍自泫然,后一刻,他已沉醉。
算来都是归时醉,恨如长。
“我总是等着下一,下又下,”他喃喃低声自语,“我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听你奏琴。”
只想等着天涯相逢的一日――戚少商垂首,苦笑――却原来,原来如此的不易。
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似乎又听见了琴声。
戚少商很想就着这心里的琴音在林内抚上一曲琴,告诉琴的主人,他长久以来的思念。
可就算琴在手,曲如旧,他又能像从前那样,听那人在身后轻吟“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相映红”么?
当年他一夜抚琴,动了他的心弦,如今,他的心却已断了弦。
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何三默默地看着戚少商。
都说当年威震敌胆的九现神龙,如今名动京师的群龙之首,有着一颗涛生涛灭坐看云起的心。
但这样的一颗心,现在却乱了。很乱。
对戚少商这样一个人来说,心乱就是漏洞,就是破绽,就是败,就是死,也许……比死更糟。
对他的敌人来说,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绝好的杀机?
正好一阵风过,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吹动了戚少商白色的衣角,隐成鹤立之势。
风很冷,寒意入骨。
而入骨的不止是寒意,还有――杀意!
杀意方动,杀机顿现。
林中便在这一刻起了突变。
何三在戚少商垂首默思之际,已然瞅准时机,出击!
他的任务就是杀!
杀戚!
杀戚少商,不遗余力,不容忽懈!
何三这一击蓄积了很久,简直像一生那么久,好的杀手便是如此,每一出击,都像是用尽一生来杀一个人。
何况他要杀的这个人是戚少商――这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个?
恐怕一个也没有。
所以他已经祭起了全部的气与力,挟滔滔死意,务必要毙戚少商于此一击!
杀气和死意已将戚少商笼罩。
何三并指成掌,掌中有刀,刀上浸毒,有毒的刀锋已沾上了戚少商的白衣,凛冽的掌风激荡起戚少商鬓边的发丝,震得几缕银发随风而舞。
弯刀似圆月,冷辉闪耀,他几乎已经可以听到自己的刀划破戚少商衫袍的碎裂声。
但这个时候的何三脑中忽然浮光掠影地飘过一个字。
一个“错”字。
错!错了!他错了!
错的是那股碧寒杀气,那不是他自己的杀气,这股杀气来自于戚少商的身上!!
可往往世上大多做错的事,下错的判断,是不能回头的,就如过河的卒子,落错的棋子。
何三一念之错,戚少商已经拔剑,剑作龙吟,掠起一天一地的青芒。
其实他拔得有些疼惜。
甚至有些不情愿的审慎。
但剑既拔,便带上了一分狠意,两分狂傲,三分叹惋,四分落寞。
刹那间秋尽冬至,万物皆悲,天地同枯。
好霸道的剑气!
这样的剑气却凝而不发――发出的是剑意,意已到。
戚少商横握剑柄,以剑柄击在何三的胸口!
“好快……”何三被疾劲撞飞的同时,恨恨地,却也由衷地嘶声叹出了这一句。
他在半空中依然看清了戚少商慢慢收剑回鞘的手势。
青龙剑光华如水,精芒内敛,坚定、坚强而坚韧,就好像戚少商这个人。
剑如其人。
青芒隐没,戚少商对着松林之上的万里苍穹作轻轻一叹:“何兄弟几时成了西夏一品堂的高手?”
他说完这句话,就仿佛很疲倦地垂下了眼睫,目光落在手中的剑身上,倏而变得温柔,像是注视着情人的眼波。
然后他抬脚,向置琴的青石迈去,一边走,一边摇头:“你是有桥集团请的人,还是隶属金主?”
何三没有听清楚他的后半句话,因为他正听着某种寒厉厉的声音,从他被剑柄击得寸寸而裂的外袍下传来。
裂开的不只是他的衣服,而是骨头――肋骨。
骨裂。
何三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扭曲着脸直勾勾地盯着戚少商的手。
戚少商伸出的手在琴上方一寸嘎然而止,指尖微凝,如同一个不忍不舍的迟疑,仿佛担心再多半分便会叩碎了梦境。
半晌,他终于顺着来势慢慢收回了手。
何三眼中的惊疑终于化做了的恐惧,嘶声尖叫道:“你知道琴上有毒?”
这一叫,他发现自己的肋骨又“卡卡”裂得更了一些,并且同时听见了自己牙关打战的“咯咯”声。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戚少商像是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兀自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弯身细细地裹在琴身上,这才将其执起,负在身后。
明黄绫布在斑驳的阳光下泛着嶙峋的暗光,何三脸色一变,口中闷哼道:“是中原老字号温家可化百毒的从容散……戚少商……你早就知……”
“道”字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经纵身跃了起来。
虽然他胸骨尽裂,负伤甚重,但这一跃跃得有多艰难,便有多决绝。
西夏一品堂的杀手和死士,每一个都训练有素,能忍,也够狠。
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狠到可以拿自己的命来换对手的命。
何三也许不叫何三,但他正是其中这样的一个杀手,更是个好手,高手,他已不需要全身而退,他只想要玉石俱焚。
暗算已失去了先机,甚至已无胜算,但他手上还握着刀,只要弯刀还在,他的任务就还没有完。
拼尽全身余力的这一刀,也激发起他所有抑藏的潜力,弑天遁地地劈向眼前这个白衣挂剑的男子。
――好个戚少商,他凭什么这么淡定,这么蔑然,这么轻忽?!
弯刀如月上弦。
刀啸铮琮。
刀从背后劈至。
戚少商并未回身,闻刀啸而起,轻身前掠,又顺刀势而去,就像是被猎猎刀风吹送而行。
他是在退,在敌手的迫进下疾退。
他退得很不羁,很利落。
人们都喜欢进,不喜欢退,因为大多数时候,退是一种逃避、失败和屈辱,更少有人能在退中也保持这样一种傲慢和洒脱来。
戚少商却是这绝少数人中的一个,他善于伏,故更擅于起,他的屈是为了伸,退是为了进,他的低首是为了有日翱翔在天。
曾经他也轻狂率性,肆意而为过,但有一个人已经教会了他这一点……
一刀落空,于是一而再。
何三的真名里真的有个三字,因为他练的就是“三”刀――三势诡异奇绝的刀法,天下能逃过他这三招的人,不多。
幸好,第二刀已中!
但中的不是戚少商的后心,而是一刀劈断了冢前墓碑。
戚少商身形一折,翩然前倾,青石墓碑却应声而断,轰然倒塌,削口宛然。
何三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几乎有点得意起来:这一刀削金断玉,已然削断了戚少商的几条发丝,并在他背后白衫上割裂了一条寸许的豁口――
再而三。
下一刀!何三兴奋地想,下一刀一定可以!刚才这姓戚的得手,是因为有备而来令自己措手不及,但此刻,此刻他已不会再有机会。
机会是一瞬即逝的,成败得失往往就在一线之间,生死亦同――谁才是那个抓住机会的人?
可惜很多时候,你以为抓住它的时候,其实已经与它错过了。
在戚少商拧身的时候,何三错过了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机会――在他终于见到了那把传说中的“痴”,并且对上了它的时候。
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戚少商如何动作,但“痴”已出鞘。
那一剑拔自戚少商腰畔,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出,却其凝如冰,其净如雪。
那剑意中有冷烈,也有悲悯,沛然怆然,如倾国绝代的一个悠悠眼神。
戚少商就在何三的凌厉刀光中欺身而进,他的眼神很亮,却带着一种痴绝的朦胧,远山暮色般倒映“痴”上的锋芒。
这是怎样的一剑?
这一剑的沧桑寂寥,辗转难御,犹如在红尘梦中击来,带着一分众人皆醒我独醉的萧索,沉静了何三大凶大恶的目光,彻透了世人缠绕半生的迷梦。
世间究竟什么是醒,什么是醉,痴痴智智,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用“痴”之人有“情痴”。
向来痴,从此醉。
这白衣白剑、风流惆怅的一个人,这寂天寞地、纵横天下的一把剑――就算何三穷其一生也再难将之忘怀。
他的剑法……是怎能做到如此的狂傲不驯,又是这般的寂寞无边?
“你不该糟蹋此琴,更不该损毁此碑。”
这是何三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剑尖抽离他身体的一刹那,他便永远地沉入了那场痴绝的虚空。
死在这样一柄剑下,他会不会后悔?
痴了心的人,还会悔么?
戚少商默默地看着他倒下,眼中闪过一色黯然。
是那种风过林疏,微微乱了心绪的沉郁黯然。
入主金风细雨楼之后,他常常有这样黯然沉郁的时候,开始杨无邪总是细心地察知,屏退众人,让他静静独。到后来,连杨无邪也不太能察觉得到,因为这种气质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地融化在内了。
他甚至已经能够很好地运用这种气质,潜龙勿用后飞龙在天,于悄然无声顿现霹雳雷霆。
虽然他现在很想一个人静一会儿,但他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乱已起。
他已不能静,他已然身风云暗变、激流乱涌的中心。
这是个杀局。
他,已,在,局,中。
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炸!
平地惊雷,骤炸!
闷响来自一丈之外的地下。
地上正对着顾惜朝的坟冢――现在冢已炸开,裂成了两半。
隔着四溅的烟尘沙土,戚少商发丝飞扬,衣袂狂舞,一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吓人。
宛如孑然独立于万丈狂飙、凄风烈雨之中,念天地之悠悠,笑世人之不化,只一个凝眸,便道尽了,生平意。
戚少商便以这样一个凝眸,看着漫天尘土后,站着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曾是仇人,一场恶斗后势均力敌而两败俱伤,从此互相憎恨,水火不融,发誓永远背道而驰绝不同列人前。
所以惊涛书生成了六分半堂的好手,神油爷爷则为蔡京效命。
争不了生死,只有争名利争仕途,只要争下去,总有一分高下的一天――这点吴其荣坚信,叶神油也不怀疑。
他们只要继续争下去,或许真的能分得出高下,但现在却有点难,至少眼下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们此刻都是归有桥集团调遣的人,他们带着一个人的命令来,这个人要他们并肩杀敌同仇敌忾――
虽然他们很不情愿,但却无法拒绝。
毕竟能拒绝“翻手为云覆手雨、血剑神枪小侯爷”方应看的人,实在不多。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他们现在虽然别别扭扭地站在一起,但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高手,至少是名列“当世六大高手”――
斯斯文文的吴其荣并非徒有其表,神神叨叨的叶神油也非浪得虚名。
所以现在,他们都是戚少商的敌手。
要命的敌手。
戚少商的脸色有些苍白,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凝视自己剑尖上的一滴血。
剑白如雪,比雪更雪。
雪色的剑尖上血色殷红,红得更胜血。
终于,连那一滴血也滴落了下来,戚少商脸上也随之掠过一抹微凉的雪意。
金风细雨楼在京师一主沉浮,戚少商凭此独步天下,但此刻,孤身一人没有依凭的九现神龙,还能见风化雨腾挪啸傲么?
吴其荣在琢磨,叶神油也在思忖,他们也在同时考虑另一个问题:方才何三最后一道未尽的刀意,到底令戚少商受伤了没有?
――完颜宗翰千挑万选的杀手,不会那么不堪一击的!
吴其荣怔立了一会儿,脑门上的汗水便涔涔而落,他只好掏出手巾,草草地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
叶神油的脸则更黑了,满身的药油味道又散发得更浓烈了一些,他这样想着,并且干脆问了出来:“你受伤了?”
嘴角一牵,戚少商点头,淡淡一笑。
“是。”他有些悲伤地回答。
林中起了风。
风很狂,他就在狂风猎猎中怆然而立,似已与世相遗。
数朵浮云掠过,茂密的松林里骤然暗了一暗。
风仍未息。
吴其荣的汗流得更多,更快了,他简直有点擦不及。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他特别激动的表现。
“你果然受了伤!”叶云灭摸着没有几根胡子的下巴,终于忍不住仰天狂笑了起来。
他要比吴其荣更激动,更不能自已。
他在江湖上出道很早,成名却很晚,当那些年轻人都得了“什么书生”“某某公子”的名号时,他才开始被人叫做“神油爷爷”。
他已经老了,时间不等人。
他要一朝成名天下闻,要做件威震江湖的大事来铺平自己的青云之路――他很急,比谁都急!
所以他才投靠了蔡相,也曾得到过为主子剿灭异己的机会。好比,他曾在蔡京的“别野别墅”和“认真栈”分别和王小石交过两手,两绝好的立功表现的机会,但两王小石都全身而退。
他跌足,他捶胸,他哀叹天意弄人,但他私心里也知道,杀王小石――怕不易。
世事轮回,权利更迭,现下王小石身在逃亡之中,蔡京势微,叶云灭也投靠了新主子,自然也要继续寻找另一个令自己功成名就的大好机会,如今戚少商便是他的机会――
金风细雨楼的新任楼主,方小侯爷暗中一心想铲除的人。
叶云灭早就瞄准了这个机会,刚好他也碰上了个“知人善用”的“明主”,所以方应看不作他想,干脆爽快地派他来了平州。
“戚少商曾令圣上受辱蒙羞,和童大人也扛着大梁子……待此事了结,我自会为叶老前辈举荐。”叶云灭想起临行前方应看对他的一席话,那一双温良谦和、俊俏秀气的眼睛,直把他心底的念头望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听说了戚少商打杀天下第七时所使出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绝世剑法,这让他一度不太自信。
他明白今时今日的戚少商已经不再是那个简单豪烈的连云寨土匪头子,而成为了一个沉内敛的真正领袖。藏,而不露。
杀他,不会比杀王小石容易,甚至可能会更难。
好在,方应看又让雷纯从六分半堂抽调了一个与他同来的“搭档”,虽然这个“搭档”他很不喜欢,但却能令他放下了一半的心,而且,方应看告诉他,此还埋下了另外的“先招”和“后手”
――至此,叶云灭才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方才“先招”何三未能得手,但他已令戚少商负伤,对叶云灭来说,这已经很足够了。
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七情上面地笑,狂笑。
散。
云散。
一道阳光冲破云层,射入了荫翳的松林。
吴其荣和叶神油不约而同地觉得眼前一亮,亮得刺眼。
刺痛他们眼睛的是一片白,亮白。
亮白的衣袍,亮白的眼神,亮白的剑,亮白的人。
忽明忽灭的阳光披在戚少商的白衣上,隐隐绰绰,时而柔和得像月色,时而又耀眼得如星光。
他的眼神也很亮,却亮得忧郁,甚至带着点不着意的意兴阑珊,似乎不是在面对一个诡谲阴险的杀局,而是在看一朵落、一片流云、一涓溪流、一抹斜阳。
开,落。
日升,月移。
戚少商持剑,举眉,平视前方,神情笃定而从容。
然后摇头,勾唇,轻轻一叹。
天地间骤然静了一静。
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唯剩下这声叹息。
“啪嗒”。
一滴汗摔落,挂上了吴其荣的眼睫,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连汗都忘了去擦。
“你笑什么?”他避开戚少商的眼睛,嘴角有些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戚少商目光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悲悯,冷冷道:“辛苦各位为区区戚某一人,费尽苦心。”
他顿了顿,向吴其荣望去:“雷纯那样的女人,还是倾慕英雄的。而你,无论如何卖力讨好,以后如何得意进取,就算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始终改变不了――你做不了英雄,你最多是个小,人,而,已。”
吴其荣一瞬间汗湿重衫。
戚少商却已将眼光微转,对叶云灭问了一句话。
只有一句话,五个字而已。
他问:“你今年贵庚?”
话虽是淡淡的,但话里的冷诮叶云灭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他一向最忌讳别人提他的年纪,而戚少商现在分明就是在告诉他:你老了,你时日无多,听到这话,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三九寒天的冷,这诮,也是峻烈刀锋冷的诮。
大汗淋漓的惊涛书生和浑身冷颤的神油爷爷齐刷刷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好,好一条狂傲的九现神龙!他们磨着牙齿根。
――对着冠盖京华吟念“终生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的戚少商,这份傲,这份狂,只一个目色,便能把人打入十八层地缝,永世不得翻身!
吴其荣咬牙切齿地轻哼:“戚少商,就算你事先料着了这是个局,你今日也绝无逃出生天的运气。”
他还保有着最后一点斯文儒雅,虽然气哼哼地,倒也尽量优雅地揩了把脸上的汗。
叶云灭可没有他那么好耐性,早已经睚眦俱裂地怒吼了起来:“姓戚的,你早就该死!你不死,就会一直挡着我们的路!”
这句话已满带咄咄逼人之意,但叶神油没忘用了“我们”这个词,因为这时候,和吴其荣完美的联手合击,才是最快达到目的的方法。
时不我待,他确实老了,没时间耗费,也耗费不起。
他要战,速战速决。
他最后暴吼了一声:“去他奶奶的什么见鬼的琴剑之约,今天布置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杀你!”
至此,已是图穷匕现。
戚少商却像猛然陷入了一场沉思。
一场梦呓。
比落更无依,比流云更缥缈,比心疼更心碎。
“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曾经有一个人目碎星光,也对他这样怒极恨极地切切斥诉过。
但那个人也黯然神伤地告诉过他:“要杀你的人,不是我。”
杀是一件何等无奈的事情,死是一种多么沉重的相许。
死,究竟是自古艰难,还是万古云霄一羽毛?
戚少商止不住喟然长叹,轻轻阖了阖眼睫。
吴其荣和叶云灭就在戚少商一阖目间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第一,也是唯一一最默契的配合。
此刻他们奉命要杀的人,已经负伤,正在失意。
负伤会让人虚弱,失意则令人脆弱,一个在刀锋噬血的江湖风浪中浮沉的人,一旦负伤失意便意味着到了倒霉的时候,而一个人一旦倒了霉失了势,很多以前忘了的旧帐,欠下的仇怨,记得算的人就立马会多起来。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既然大厦已将倾,又何妨再多加一手。
何况现在戚少商是寡,他们却是“众”。
人“多”势“众”。
一、二、三、四……就在他们缓缓向前迈出第十三步,并已对戚少商形成合围之势,截断了他退路的时候,戚少商倏然睁开了双眼。
睁开,轻飘飘地扫过他们,然后,他回剑入鞘,转身,走。
他手中有剑,背上有琴,一步一步的走。
包围着他的两人悚然动容,忽惊,而惧,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打算,脚下也只好下意识地跟着一步一步的退,一时谁都没有率先向他出手。
戚少商衣袂翻飞,洒脱前行,眼观鼻,鼻观心。
他漆黑晶亮的眼眸分外明净,面容也是沉定如水。
他不看他们。
他当这两个人不存在。
这不仅仅是一种忽视,简直是一种蔑视、藐视!
吴其荣和叶云灭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点。
忍无可忍,再忍下去会死!
心念一动,他们对视一眼,准备出击!
惊涛书生的“活色生香掌功”和“欲仙欲死掌法”,加上神油爷爷叶云灭的“失手神拳”,天下有几个人当得起“当世六大高手”之二的这样联手一击?
戚少商又能否身在其列?
这个答案连吴其荣和叶云灭自己也很想知道。
一掌,运五色幻彩、七味奇香;一拳,祭大凶大恶,大狠大绝。
掌是绝世的掌,拳是惊世的拳。
合成不可一世的凛冽杀意,破空而来,沛然难当。
戚少商只慢悠悠地做了一件事。
他止步,自怀中掏出了一块石头。
石头小小的,圆圆的,亮亮的,泛着紫色的光芒。
那是一块紫色晶石。
就毫不起眼地拈在戚少商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一瞬,掌风骤歇,骤止。
再一瞬,拳意顿凝,顿消。
这一瞬又一瞬重合在一起,快得像是同时发生的,若是有人在旁观战,一定会错觉时间突然停滞了下来。
再看得真一点,倒似是戚少商这莫名其妙的轻轻一掏,便魔咒般化解了两道逼近眉睫的杀机。
电光火石之间,杀气已散尽,云淡风清。
吴其荣和叶云灭带着一种愤恨怨毒,又如同见了鬼般的神情,收招,疾退,站定。
如果要细细拆解方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是吴其荣首先看见了戚少商手指间的那点晶紫。
他的脸随即就白了,白得像纸,汗水也流进了他的眼睛――不过这一,是冷汗。
他的掌法自成一家,冠绝同侪,据说就是在一个奇大奇异、布满了紫色水晶灵石的山洞里练成的,故此他对紫晶石异常的敏感。
戚少商指间赫然亮出的那块晶石,令吴其荣瞬间想到了一个人,一件事。
这个人当然也和紫晶石有关系。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与紫晶石有关,且吴其荣所知的,除自己外还有两个:
一个是高莫测,颈上长年挂着水晶的低首神龙狄飞惊,另一个,就是以紫晶石为最后武器的――王小石。
想到这个人,吴其荣就不得不考虑一件事:王小石可能就在附近!
他自问没有把握应对得了王小石的石头――这念头只一闪,他的掌劲就泄了大半。
叶云灭虽然慢了一步,但却很适时地感觉到了吴其荣这个细微的变化,他费解,他狐疑,狐疑费解的结果就是先凝了凝自己的拳意。
就在拳势稍收的关头,他忽然看见戚少商漫不经心地竖起一指,飞快地凌空划了三下――
戚少商的动作很轻巧,很细微,很不着意,可叶云灭仍然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三下,三道,三横,三――
“三”!?
一根手指,一个“三”字!
叶云灭“啊”地惊呼一声,全身一震,遽然收回了势如破竹的一拳。
他和吴其荣一样,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也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他想起来就心惊,想起来就心虚的人,想起来就心颤的人。
一个白衣白袍白袈裟,光着头手上拿根镔铁禅杖的人。
每一想起这个人,就伴随着叶云灭一痛苦愤懑的回忆,这个回忆里有一个风雨雷电交加中的客栈,一道电光乍亮的霹雳,以及几乎将他杖入地狱的一棍之势。
三枯莫不是就在此?――叶云灭的心“扑通”一声沉了下去。
一沉到底。
那大空大悲的朝天一杖,他叶云灭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上第二!
吴其荣仅剩的半点迟疑也终于在叶云灭陡然中止的拳势中得到了肯定,他的肯定表现在他凭空而起又凭空而消的掌劲上,这种肯定又反过来坚定了叶云灭的想法。
戚少商慢悠悠地收回了手,将小晶石放回了衣襟内。
然后淡然地看了他们一眼。
这一眼瞧在叶云灭和吴其荣的眼里,却比被毒蛇啃了一口,刀子剜过一道还叫他们痛苦难当,偏偏这难当之意他们还不能说出来,只能难受地吞下去。
那是一种无从言说的恐惧。
他们害怕,怕败,怕死。
他们怕在此遇到那两个能令他们败令他们死的人。
吴其荣吭哧吭哧地喘了半会儿气,开始有点庆幸自己的机灵:戚少商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杀局,还敢单身前来,这本就不合常理,他兴许早就安排好了退路和援手,说不定还将计就计反设了个陷阱等着我们冲头跳进来……
叶云灭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恨得三两条稀疏的胡子抖个不停:这小王八蛋,自己怎么就忘了他跟王小石的交情呢?王小石肯把整座金风细雨楼都交托于他,又怎见得不会在他需要援手之际专门赶来暗中相助呢?王小石若在此现身,那么三枯大师说不定也会在侧……
要不,戚少商这些暗示是什么意思?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不能拿命赔给方应看!
――可是,万一不是呢?万一戚少商只是装腔作势吓唬人呢?那岂不是着了他的道儿?……
赌还是不赌?
吴其荣和叶云灭左思右想,一时间犹疑不定,一边暗自运功平息着方才强行收回攻势的真气逆乱,竟双双呆立沉默了。
他们和何三不同,何三是死士是杀手,他们却最多只是奉命办事。
只卖力,不卖命!
还有大把立功表现的机会等着他们去抓,大把荣华富贵等着他们去享,没了命怎么去抓,怎么去享?
就在吴其荣和叶云灭暗自思忖盘算的时候,戚少商匕鬯不惊地说了一句话:
“你们回去吧。”
他这话说得极轻,语调浅浅,但语意极重。这么重的话出自他的口中,却似反倒有着一份慈悲怜悯之意。
叶云灭愕然抬头,怔了一怔,吼道:“姓戚的你以为――”
戚少商一扬下巴:“去!”
这一他是喝出来的,喝斥。
斥得那么坚定,那么决绝,那么不容悖逆!
一斥之下,叶云灭和吴其荣几乎是同时摇晃了一下,朝后各退了半步。
等他们再凝神看向戚少商的时候,都不禁脸色大变:
戚少商已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成了一把剑。
眼神孤高自许,似剑;眉峰傲然飞扬,似剑,连唇边若有若无的冷冷笑纹,也似剑。
一身无风而动的白衣便是这剑的意。
吴其荣和叶云灭还起了另一种错觉,他们恍惚间觉得戚少商身上附上了另一种气度,另一种风采,另一个……魂魄。
那是一缕睥睨天下,傲视苍生,笑看风云的精魂。
无坚不摧,无势可挡!
吴其荣和叶云灭为之眩目,为之惊心,为之失神,为之荡魄!
他们知道,今日他们已不能胜,他们只有败。
不战而败。
他们断然,肯定,绝对胜不了这样的一个戚少商――即便是一条已经负伤的九现神龙。
他们心下已有了决意。
去意。
去意已决。
片刻的僵持。
戚少商低低道:“若要动手,请勿见怪。”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了这八个字。
说第一个字时,开始拔剑。
到第八个字时,他已拔尽了剑。
举剑平指前方,剑鸣清越,直指人心。
被他剑尖所指的两人,早已是肝胆俱裂。
戚少商会不会真的动手?吴其荣和叶云灭又将做何应对?
以他这一剑之势,会否真的毙这卓绝武林的一拳一掌于剑下?
不知道。
答案是不知道。
因为场中发生了变化。
惊变!
通体雪白的痴剑剑身上倏忽倒映出了一个影子。
这个人影细细的,秀秀的,窈窕,轻巧。
可是剽悍。
这人是突然弹出来的。
就像是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林内,戚少商的头顶。
天上当然无法掉下一个人来,树上却可以。
一个身影就这么从高达数丈的巨木上如大鹏展翅般直直扑了下来,身体宛如崩得满满的弓,身形仿佛离弦而出的箭。
急如流星,迅如电掣。
落叶纷飞中,这一个弧度完美、优美得无法形容的突坠,却又带着几分黯然飘零的翩翩,如一朵落的跌足,一枚秋叶的失意。
有多少无声的幽幽,就有多少凌厉的迅疾。
人已落。
这人直指戚少商头顶而来!
――以及这个人的――剑!!
戚少商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人和他的剑:
一把薄薄的透明的剑,却蕴着梦幻般的色彩。
持剑的黑衣少年,面容被一绺发丝遮掩了大半,但却遮不住他的眼。
他的眼睛很亮,很野。
有着妖一样的眼神的他,还有着妖一样的身手,妖一样的剑。
这把剑暗泽萦绕,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令戚少商觉得对着自己迎头劈来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一首哀怨的诗,一曲缠绵的歌,或者是――
一场梦。
一场很温柔很温柔的梦。
这个剑法如梦、一身煞气的少年,在树顶蛰伏了这么久,终于在这时向戚少商刺出了这么温柔旖旎的一剑。
可再温柔再旖旎的梦也是要醒的,再多情的剑也是剑,它始终是凶器,它的目的只有一样,就是杀人。
要杀的就是戚少商这个人。
志在必得。
立意必杀。
此时戚少商就笼罩在这个美丽而破碎的梦境里。
梦何时会醒?
梦醒之后,是不是命亦不在?
戚少商无暇多想,他挥剑朝天,格。
格这一剑。
这一剑的威力确难化解。
很难很难很难。
戚少商毕竟负了伤,这一个偷袭又尽得先机,故此他化解得很辛苦很艰难,已至“噗”地吐出了一口血。
血染白衣。
红得触目惊心。
血红色映进不远吴其荣和叶云灭二人眼中,顿时变做了一把火,把他们双双点燃了起来。
他们眸中燃起了喜色,狂喜之色。
――方应看安排的“后手”已经到了。
来了!出现了!
现在他们重新找回了方才被戚少商慑尽的斗志,这种感觉令他们相当愉快。
他们决定愉快地坐山观虎斗。
当然不止是“观”,还要“伺”,伺机而发。
就在他们这样想着的时候,戚少商和黑衣少年已经对了一剑。
两剑相交,光芒大盛。
“当”的一声。
戚少商退了半步,黑衣少年一击则弹,一弹则掠。
凌空飞掠。
掠而复回。
就在这么一折身的瞬间,他手中的薄剑已消失不见。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法,在弹指一挥间收起了他的剑。
他的轻功甚是曼妙,一连施展了三种身法,便巧妙地完成了一个行云流云的纵身回掠。
因此如果不是特别细心,谁也不会留意到他在撤剑而退时那几不可察的微微一颤。
戚少商终于皱了皱眉。
一蹙眉间,朝他迎面而来的剑光又是一闪。
离他已不过咫尺。
剑气如睡意般朦胧。
但毒。
且辣。
黑衣少年的手中已无剑。
他甚至闭着眼!
手执的剑达不至这样梦魇般迷惘迷惑的境界。
他以脚隔空发剑!
脚剑!!
这才是他真正的“剑”――这要比刚才那一剑飘忽更多诡谲更多厉辣更多也可怕更多!
他就是“剑”――七绝神剑中的“剑”罗睡觉。
几日前他曾与戚少商在小甜水巷白牡丹的暖阁前交过一手,不过那一,他只奉命送还青龙剑,所以,那只是交手,而不是决斗。
可是今天不同,他今天受命匿身在此,只为伏杀戚少商!
――他要和他决斗,决战,决一胜负,也一决生死!
戚少商能不能抵挡得了,招架得住?
――他已决心用尽全心全意、全身全力去接这一“剑”。
无论历经多少波折艰劫,他都从不容许自己退缩和屈服,所以他才是九现神龙――压不垮、打不倒,越挫越勇,越伤越悍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凡事都要争取,虽然争取了未必会赢,但如不争取就连赢的机会也没有。
戚少商谙这一点。
所以不管面对怎样的强敌或苦痛,他都势必尽力一争!
他相信,他能的。
――如果不是那一个突起的变化。
――这变化十分急促,电光火石。
快、疾,而急。
并且十分残酷。
人和人之间的争斗本就是十分残酷的事。
雪中送炭这样的事情虽然不少,但更有人喜欢在烈火上浇勺油,人家伤口上洒把盐,在别人落了井以后再朝下面丢块大石头――
吴其荣和叶云灭就是这种人。
虽然他们总是自诩为君子,也颇有几分道貌岸然,但在戚少商面前他们无地遁形,所以他们干脆做个小人。
做一又何妨,反正,这个看到他们如此嘴脸的人很快就将是个死人。
他们再“心意相通”了一。
――就在罗睡觉和戚少商斗得舍生忘死的当口,他们合力朝戚少商――出手!
掌拳并施,先发后至。
现在戚少商分不了身,甚至分不了心。
所以他们很放心,很有把握。
可当他们攻至戚少商身前的瞬间,那种放心的感觉却忽然消失了。
危险!
他们立即侧身。
一道世不无匹的利芒已到了他们眼前。
因为戚少商这时候做了一件事。
他挺身,脚步微拧,剑意一转,回剑反击吴其荣的掌和叶云灭的拳。
剑随意转,转得很是随意,很是自然,并无半点生涩凝滞之感。
他朝吴其荣和叶云灭迅速地递出了一剑。
心无旁骛,义无返顾。
剑法很优美,很优雅,潇洒中带着倨傲。
实实在在的一招。
角度甚至没有半点刁钻。
那向他发出那一道致命脚剑的“大梦神剑”罗睡觉呢?
――他不管了。
他也管不了了。
他是在冒险、赌博,还是一心赴死?他难道不怕死么,还是已经视死如归,置生死于度外?
他指望谁来管他?谁来救他?
难道是罗睡觉不成?罗睡觉会突然收手不成?
――罗睡觉真的收了“脚”。
至少是微微一收。
因为他感觉到了潜藏在近前的危险。
那是一种直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的直觉对了。
戚少商身后停放的那具黑漆棺木遽然裂了开来,里面暴出一道凛冽夺人的青光,直取罗睡觉的面门!
罗睡觉招式已老,为求自保,唯有收一收剑意,凌空翻身,堪堪一避。
这一收已经够了。
足够戚少商的痴剑惊鸿乍起,一剑迫退吴其荣和叶云灭的暗算偷袭。
棺中暴出的青寒剑芒这才荡然一散。
这一剑一出,只映得闭目使剑的罗睡觉姣好的面容,眉目皆碧。
碧意侵人,惊梦――惊醒了罗睡觉的一场清眠大梦。
出这一剑的人是孙青霞。
他人躺在棺中发出了这一剑。
罗睡觉甚至不用睁眼看,就知道是他。
除了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一直剑魔”孙青霞,谁能使得出这样的一剑?
除了戚少商,谁又能请得动他的援手?
他和他,只因了一机锋峻烈的对望,一星火四溅的交锋,一场夜皇城的决斗交手,一场联手迎敌共对的生死存亡,便由此成为了心意相通的朋友。
他的剑名“错”,他的剑名“痴”――究竟痴才是错,还是错便是痴?
他们也许正是对方的另一个不太自我的“自我”。
那么罗睡觉呢?
孙青霞与罗睡觉交手并不是第一,二人仿佛宿命注定的天生死敌,只能独活,不可两存。
但他了解他,正如他对他的了解。
罗睡觉在剑术上想要赢的人不止一个,但孙青霞却无疑是他最想赢的那个。
他有一种强烈感觉,就是他必须杀了这个人。
否则必将被他所杀。
现在,就在此刻,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
罗睡觉立刻决定将这种感觉化为行动――
杀!
杀了孙青霞!
在他飘然落地的瞬间,他已经酝酿好了下一个攻击的目标。
意动,身动!
足尖轻点,罗睡觉的人已如冲天巨鸟般纵身腾起,箭一般向棺材里的孙青霞飙射了出去。
他的眼睛仍是闭着的,他再沉入了睡意沉的梦乡。但这一,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他轻颤的眼皮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痛苦和哀伤。
人在半空,他甚至还轻轻地捂了捂心口,似乎那里很有点疼。
“剑”已发出。
――不见血,不回头。
孙青霞的人仍躺在棺中。
但他已反手一剑。
错手一剑。
一把白道惧之三分,黑道畏其七分的魔剑――“错”。
孙青霞毫不意外,甚至是等待已久般剑指罗睡觉。
“错”剑在手,剑气汹涌而发。
让它一“错”到底吧!
剑气飞纵。
人在咫尺,剑在天涯。
“哧”的一声,气先至!
清啸绵延不绝,剑劲在后!!
一旁惊魂甫定的叶云灭猛然低呼了一声:“心猿意马!这就是心猿意马剑法?当真邪门的紧!”
在他说这一句话的过程里,罗睡觉的脚剑已和孙青霞的错剑对了不下十招!
孙青霞手中的错剑像是永不回头的浪子,每一剑刺出都似无章法,一意孤行,不计后果。
“错”剑本来就是错的,又何须收手?何须回头?
只见错剑青芒到,罗睡觉的“剑”意就像被风吹开的浓雾一样,淡上一淡,缓上一缓。
如此又拆了近十招,罗睡觉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渐渐转动得越来越快,似乎正被无穷无尽的噩梦苦苦折磨的情态。脚剑也愈发凌厉迅疾。
他有些心急,他心急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发现他辛苦的压抑。
――他受了伤。
内伤。
方才戚少商的那一剑,实已伤到了他。
孙青霞到底看出来了没有呢?
错剑的剑势却似乎慢了下来,可就在大家以为情势将转的时候,孙青霞突然右腕一翻,纵剑指天,提身腾纵,迎上了当头袭来的这场“梦”――
他轻轻扬眉,同时扬了扬手中的剑。
“错”与“梦”再相格,一对而开。
青霞幻彩立刻激荡了整个密林。
孙青霞冷笑一声,迅疾绝伦的朝罗睡觉紧跟着刺出了一剑,可罗睡觉身法奇快,已不在原地,远远退出了错剑的杀伤范围之内。
就在这时,孙青霞手中的剑以常人察觉不到的速率疾疾颤抖起来,剑尖凝起了一滴耀眼的青芒――
“嗤”的一下,那滴青芒竟然离剑飞出,直射后退中的罗睡觉!
“飞纵剑气!”目瞪口呆的叶云灭看见孙青霞这一式,不由声嘶力竭地怪叫了一声。
化成气型的剑意举世无匹,盯上了罗睡觉。
死死钉住。
钉死!
罗睡觉终于张开了眼睛。
张眼的同时,他手中重新亮出了方才那把薄薄的软剑。
他已来不及闪避。
无法闪避。
他只有挡。
出“梦”剑奋力一挡――
“叮”的一声。
碎!
漫天细细簌簌地洒落下无数透明的飞雪,纷纷扬扬,温柔得让人不忍触碰。
――那是罗睡觉的“梦”剑。
罗睡觉的目光已不再狂野,而变成了狂乱。
不能再战!――他告诉自己。
他虽然年轻,但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当断不断,他已感今日情势不妙――
这个局,已乱。
所以他立刻撒手,弃“梦”,原地拔起,一冲而上,越林而逃。
“孙青霞,我誓要与你再决生死!”松林上空遥遥传来罗睡觉的声音,有些沙哑,凄厉而凄怆。
他的人已在空中一折身,如黑色的大鸟般再度投入林,一倏隐没,消失不见。
孙青霞没有追上去。
他仰首望着枝桠间隐现的森森碧空,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隐有不舍之意。
“梦中剑”罗睡觉已经离去。
但他的“梦”却碎了。
他把一场碎梦遗落在了这里。
罗睡觉逃离的时候掠过一丝疑惑,孙青霞为何不杀了他?――方才那一道已臻化境的飞纵剑气明明可以射穿他的心窝的……
他心里很确信没有人会追上来,但还是忍不住的逃。
越逃越恍惚。
怎么会有一种身体似乎空了的感觉?
怎么会觉得心这么痛?
痛啊,好痛啊……这令人痛的一场“痴”,一场“错”……
此后有近三个月的时间,江湖中没有人看见过罗睡觉。
他藏在当年蔡京送给他的大宅子“香梦苑”里隐秘地静养了三个月,伤才痊愈。
这三个月里,他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消瘦下去。
他一晚又一晚地失眠,无梦。他只有对着茫然的漆黑睁着眼睛。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大梦神剑”罗睡觉差点几乎永远丢失了他的“睡梦”。
林中,依然秋色凄迷,草木扶疏。
罗睡觉遁去之后,一支响箭漫天暴响,尖利的声音骤然穿透了众人的耳膜。
吴其荣和叶云灭的脸色忽然变了。
――那是事情有变的暗号。
怎么会?!
就算罗汉果伏击不中,可这林外早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完颜宗翰所布置的一百金人弓弩手,不是正在严阵以待么?
这样的一张网,居然……破了?
如此精心布置的杀戚之局,竟然……
吴其荣和叶云灭没有再想下去,响箭烟的尾巴还没有在天空中散尽,他们已经翻身一纵,飞身而退。
他们确实是不相上下的对手――连逃跑时的轻功都速度相当。
戚少商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对吴其荣和叶云灭的背影视而不见,转头,朝孙青霞充满感激地笑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于有些人,已经不是“谢谢”这样的话可以传达心意了。
越是亲密越是信任的人之间,往往越没有太多的表达。
因为不需要,因为心里早已彼此知道。
孙青霞也回复了他一个同样了然的微笑。
他笑起来也很好看,俏俏的,傲傲的,甚至有点孩子气,一笑,即止:
“天机组织的人想必已经到了孤峰镇,方才碎云渊的人马也该在林外把那些桩子拔掉了。”
“恩……”戚少商略一点头,眼中晕开一丝淡淡的惘然之色,似乎陷入了什么难解的心殇。
孙青霞细心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异色,随即低低地说了声“我先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形”,便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戚少商一动不动地默立了一会儿。
淡淡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如一个来自亘古洪荒的叹息那么长。
林风猎猎,他身边,空无一人。
他咀嚼着自己的寂寞。
老天是公平的,给你多少强悍就给你多少脆弱,如果一个人说他没有,那只是因为他掩藏得太好。
戚少商年少的时候并不寂寞,他那时还不懂什么叫寂寞,他以为不孤独就是不寂寞。所以满腔热血万丈豪情便是他所认为的不会寂寞。
到后来那场背叛、追杀、情乱,他一夜间失去了自己苦心创立的所有基业和人手,他已经懂得了寂寞――虽然千里逃亡的路上他孤独过,但他并不觉得寂寞,因为他的心被一个人塞得满满的,令他受着恩怨爱恨的煎熬,无暇去寂寞。
直到现在――
现在戚少商知道,再没有人能安抚得了他的心殇,消解得了他的寂寞。
――只除了他。
――只除了他!
――只除了他……
从看到那把青龙剑的第一眼起,他再度陷入了这场无边无际的寂寞。
这把相赠故人的剑,乱了他的神,碎了他的心――这点,方应看料对了。
但今日的风雨楼楼主已不再是当年的戚少商――这点,有桥集团算错了。
所以他暗中筹措,将计就计,所以他明知道这是一个杀局,却依旧毅然前来――
就在方应看和雷纯费尽心思一心布局要扳倒这条神龙的时候,他已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按照他的部署,在晴雨阁杨无邪一边退让求全避免交锋,一边争取时间,暗中调度金风细雨楼的宗册财帛、人员精锐――
目的只有一个:
南迁。
风雨楼南迁临安!
当戚少商第一对杨无邪提起这个想法的时候,杨无邪为之大大地吃了一惊。
震惊。
以至长时间都没有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坐镇金风细雨楼多年,几经风雨,自问有足够的能力揣摩得透历任楼主的缜密心思,甚至能够在他们还没把想法说出来之前便暗自意会,提前实施――
但戚少商……不同。
与之前的苏遮幕、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都不同。
他本来一直以为,以九现神龙的性情,定会顽抗到底,死守京城。
但戚少商却对他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如今国事凋敝,朝廷积弱已,已非我等之力所能挽回。京畿沦于金寇铁蹄只是早晚之事,这一片华所在即将尽成焦土。与其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不如将金风细雨楼早日南迁,一可凭天堑据江而守,二可助义军转战淮上――说不定还能保得半壁河山,立意中兴,再图后事,光复中原。”
杨无邪在那一刻才真正地服了戚少商。
以前,除了白愁飞,他对历任楼主虽然都忠心无二,但对他们都有自己的一些看法――然而到现在,面对着这个独倚危楼的白衣男子,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服了他。
――谋远虑,保存实力,适时应变,当断则断。
――他已是一个真正的领袖。
后来杨无邪把他这番话转述给了诸葛神侯和无情。
诸葛正我听后捋了捋胡须,沉默了一会才道:“王小石托对了人,游龙终已重归入海。”
无情则露出了一丝极少有的淡淡笑容,他想起当年平州军营中那个青衣书生清冷萧烈的一席话,不由无限感怀:“世间知戚少商者,莫过顾惜朝也……”
平州,杀戚之局,已破。
京城,金风细雨楼南迁之谋,已成。
大局,已定。
但恐怕谁也不知道,戚少商赶赴这场琴剑之约而来之时,心里却怀着一分不为人知的隐隐期盼。
这种期盼,他不能想。
也不敢想――
那个人……他会不会,尚在人间?
那个人曾说过的话,要与他再浮一大白、共醉无归的约定,真做不得数了么?
他难道,又再负了这个诺言,或者誓言。
一个人负另一个人,不知道需不需要理由,亦或是不知道需要多少理由才算足够?
失去的感觉必然是很痛的,但离开的那个呢?在离开时未必就不会有更的痛楚?
世上最痛苦的,并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而是年年肠断,明月夜,短松岗。
戚少商衣角微抬,踏步向前。
一步,又一步。
残沙颓土中,芳草萧艾下,黑森森的阴影里,隐隐露出峥嵘的一角薄棺。
呵……戚少商轻轻耸眉,依稀间,人立轩窗下,青衫依旧,容颜未改。
泥土,大约是这世间最平凡的东西,却也是世上最让人撕心裂肺的武器――
一掊黄土,碎尽人心。
而命运这回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一世舍身所求的,可能永远也得不到,等你放下时,它偏偏又近在眼前。
而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几许风流终一梦!今日秦时墓,明朝汉家陵。说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说什么赢得生前身后名!
穷万里河山,千秋万古,尽是英雄埋骨!
多少兴亡事,尽化烟雨中。
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将功成万骨枯……
江山折腰,功名误人。
可惜追一世英名,逐半生权柄,从来都是男儿的宿命。就算人人都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但人人都不肯先勒马。
戚少商只身伫立,想起当年在残阳疏窗之下,目中见漠漠黄沙、人影如画。
五年前,有人正拾阶而上,一抹青影。
五年后,他对着万顷松涛,半座孤坟。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悠远。
沉浮着了了如梦的空澈,与褪尽烟火的沧桑。
成王败寇不过天意弄人。物换星移,最终留下的,不过是青史上几缕淡淡的血痕。
天上,一行归雁正飞过云间……
《平州地方志》载言:“十一月己巳朔,金人铁骑奄至江上,平州守臣崔邦弃城去,统制官顾惜朝先以其城来归,后遣统领诸人及金人战于平州,引淮水败之,杀其帅术虎。淮水暴溢数百里,漂没庐舍,金人死者甚众,守将尽战死。复平州。至年五月戊戌,金人复来,淮东安抚使刘泽弃城奔泰州,平州乃陷……”
辛弃疾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间离别。
马上琵琶关室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完)
[楼 主] Posted: 27-1-23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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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王道天下 -> 天长地久有时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