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作者nonsense
楔子
“给点钱吧,我想结婚。”
一个女孩子可怜兮兮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冷冷地说:“叫你老公自己赚!”
“我们是在拼命赚钱,可是时间不够了。我们想参加这的集体婚礼。”她说得有点委屈。
下个礼拜的集体婚礼我知道,费用是52131,念作“我爱你一生一世”。听起来很美,可是口袋却要被无情地搜刮一空。
我仍然无动于衷,掉头就走。
“还缺多少?” 果然,我一走开,身后那位仁兄马上凑了上去。
“一百二十多万吧。”
“给你,快去报名吧。”
“哇~~谢谢哥哥!”
那女孩欢呼着跑远了。“靠,没钱还结个什么婚?”我狠狠瞪着那个跳跃的背影,接着又冲着大发善心的那位发泄一肚子不满。
“又这样!早就跟你说了必须遵守游戏规则!你当你是上帝?”
他笑笑说:“成全一下别人有什么不好?结个婚居然要收五百多万,太离谱了。你自己一高兴不是也到给人无偿做药吗?再说我也没做什么,这钱都是我自己赚的。”
“你还没做什么?!上那个骗子后来不是又被你搞成了穷光蛋?你怎么知道这个女孩不是骗你的?”
“上那个是罪有应得。那种人怎么能放过他?再说谁能骗过我?”他一脸大义凛然。
我正要回嘴,一男一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冲着我旁边的人摆出一副可怜相:“我们下星期也想结婚……”
我一边幸灾乐祸一边迅速逃之夭夭。
***
他回到山顶的时候,正好是落日时分。我们从来没有约定过,不过每天这个时间两人都会准时回来。
我没好气地问:“又给了多少?”
“没有。这回是真的没钱了。”
“弄点钱对你还来说不是再容易不过了吗?”
他认真地说:“不能破坏游戏规则。”
我哭笑不得。
接下来,我们跟每天一样,并排坐在山崖边,看着天边的落日发呆。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你会怎么做?”
他沉思片刻:“我会采取更负责任的方式。我会先完成学业,安排好父母的晚年,然后……”
“然后再回头来找我?”
“应该是吧。不过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不可能。到了那一天你还找我干什么?”
他沉默不语。
因为我说的是大实话。到了那一天,你只会觉得我是年少轻狂时的一个匆匆过客,你会对曾经的自己报以无可奈何的自嘲的微笑;而我也将蜗居在属于我的角落里,每天为了生计奔波,被时间锈蚀成一个鸡零狗碎之徒。
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可怕。网络的残酷在其虚无,现实的残酷在其实际
第一章 苏格拉底
第一遇见他,是在一座破败的城门边。所谓城门,只剩下断壁残垣了。斑驳的石灰残片战战兢兢地附着在破旧的砖块上,摇摇欲坠。常年不见天日的墙脚边一片湿滑的苔藓,散发出阵阵死的气息。我不关心这里是叫市还是叫镇。在我看来,这里只是一段废墟、一段旧城门的尸体。
不过废墟自有废墟的价值。正因为是废墟,任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可以沿着倾斜的断坡轻松地走上去,站在上面眺望远方,做一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白日梦。假如它是一座完好的城门,没有相当的武力和装备是无法站到它的顶端的。
我正是醉心于这样的废墟。刚才的一通狂扫,我已记不清PK(注:player kill,游戏杀人)掉了多少人。收手的原因只有一个:物品栏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我随便瞟了一眼已经看不出是多少位的钱数,又飞快地算了算那满满两栏的武器护具药品大致能卖多少钱,然后信步走上旧城门。
每我大规模地PK之后都会找一空旷无人的地方独自静静地呆一会儿,看一眼落日再下线。
落日,是这个游戏的名字。
天气:阴。背景的天空显一片暗红的灰调,低沉压抑,给人一种郁结不开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每当我载着满满的收获等待落日的时候,天空总是这样的颜色。红色的旋涡状的云层像水面上层层晕开的血迹,太阳像个青白的吊死鬼一样挂在上不接天下不沾地的地方,衬得山河一片愁云惨淡。
面对这种天空,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个词就是怨念!但我又决不相信在我手下冤死或不冤死的亡魂们会聚集成强大的怨念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他们现在应该都在各个复活点挣扎着复活。其中一些精神脆弱的也许会选择离开。这是他们的自由。游戏自有游戏的规则,输不起的人最好离开。我见多了,每天都有大批人黯然离去,每天也有更多的人蜂拥而来。
当我百无聊赖悻悻地走下城墙时迎头撞上了他。他的名字叫灯火阑珊。从衣着上无法判断他的身份。上装下装手套鞋子全不配套;武器居然只是一只所有职业通用的低档小刀。一堆东拼西凑的破烂,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捡来的垃圾。看来这位老兄混得相当的惨不忍睹。在游戏里,这种人多得就像进城讨生活的民工。对于他们我从来就提不起PK的欲望,我只关注那些高级别的角色,他们才是我下手的目标。
在这里我的名字叫菲菲鲁。很可爱很卡通的小姑娘的名字。可现在这样美丽的三个字却被染成一片血红,触目惊心地悬在那个一脸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的头顶上。在游戏中,我是人见人怕的职业PKer。
一走到城门边的墙脚下,就看见两个勉强够得上当我目标的剑客正在捉对厮杀――应该叫捉对PK。我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也不关心。在这里,PK不需要理由。
两位剑客显然都已杀红了眼,否则,有经验的玩家是不会在有低级玩家在场的情况下还继续同级PK。原因很简单,一些新手就像食腐动物,专等高手PK得两败俱伤之后翻捡尸体上遗留的东西。
反正也不急着下线,我懒懒地站在一边观战,同时默默注视着同样站在一边的灯火阑珊。作为我的目标他还远不够格,可是待会儿只要他胆敢翻捡尸体,那他就破格升级了。我恨那些全身散发着腐味的家伙。
同每一样,一位剑客倒地宣告了这PK的结束。活下来的那位也是命悬一线。此时此刻,旁边的任何人只要一抬手就能马上要了他的命,这也是游戏中常有的事。所以他连尸体都来不及检查,马上迫不及待地狂补了一通血。见我们两个都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似乎稍稍愣了一下,又急忙跑上去在尸体上搜刮起来。等他忙完,直起身来,带着几分醉意向观战的我和灯火阑珊耀武扬威地炫耀了一番。看得出他的精神因PK胜利而极度亢奋,活像一只刚刚吸饱血的吸血鬼。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感觉无趣透顶。正想离开,那吸血鬼突然对我叫了句:“hi,美女!小妞!……”后面的话里中和着轻慢和猥亵。这只猪!我静静地站着,等他涎着一张脸靠过来,然后闪电般地扬起手中的雨切。刷刷几声之后,刚刚还站在身边的人变成了脚边的一具伏尸。我弯下腰,熟练地检查着尸体。靠,一堆破烂。这时我才记起我的物品栏早已爆满,根本就不可能再补充些什么。我恨恨地把他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拎出来全扔在地上,又瞟了一眼仍然呆立一旁的灯火阑珊,心里说小子便宜你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其不快;不是因为没捞到战利品――对我来说钱早已变成一串看不出实际意义的冗长数字;也不是因为刚才那句脏话,在此地混久了,再难听的脏话也不会让我皱半下眉头;对付它们只要拿刀当扫帚一样扫开就行;令我不快的是旁边的目光。灯火阑珊的目光。
从头到尾,他就那样没完没了地盯着我。我烦躁起来。看什么看?我只是在清扫垃圾,顺便拿走我应得的报酬。可是那两道目光却搅得我平添出一种罪恶感,就像一个趁夜作案的盗贼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所捕捉。我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想快步离开。不想频道中却突兀地跳出这样一句话――
[灯火阑珊]一言不合就PK有意思吗?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惊,随即那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令我异常恼怒。我停下脚步,他还傻乎乎地杵在原地。我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同时阴沉沉地回了一句――
[菲菲鲁]你再说一遍!
这句话多少有点威慑力,他犹豫了。可是只迟疑了片刻,又愣头愣脑地回答道――
[灯火阑珊]一言不合就PK有意思吗?你们这样是在玩游戏还是在被游戏玩?
有种!我登时血往上涌,大踏步走过去,举起雨切就朝他头上劈了下去。比我想像中的还要菜,他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那样向前直倒下去,耳机里传来“扑”的一声闷响。这下我更是火大,就像鼓足了力气抡圆了巴掌煽过去却发现只拍死了一只连飞都不会的小虫。气死我了,你当你他妈是谁啊?想找死也别找上我呀!呆了一呆,趁着他的尸体还没有消失,我飞快地敲出一行字――
[菲菲鲁]送你三个字:别玩了!――这是为你好。
***
直到下线,我一直在心中不住地暗骂。TNND,居然碰上这号鸟人。他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游戏,是落日!在这里,你可以做大盗,可以做大侠;可以做红颜,可以做霸主;你可以肆无忌惮,可以咨意放纵,可以阴险狡诈,可以狭隘无情;总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变成你想变成的任何角色。可只有一件事不能做,你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我们上这儿干吗来了?还不就是追寻幻觉、满足欲望?说白了,是在集体嗑迷幻药,你他妈边嗑药边疾呼你神经病!有什么可清高的?现实中清高的人不都过着寡淡如水的日子,吞下一肚子的郁闷隐居去了吗?你清高你来这儿干吗来了?
***
伸脚向地面随便一蹬,屁股底下那张转椅载着我溜出去好几步远。站起身伸个懒腰晃晃脖子,踱到柜台边的饮水机那儿接了杯水。刚咕咚了一口,就被老板一把扯住,跟我耳语了几句,又偷偷地向着的角落指了指。我向那边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扭过头去打算不予理睬。可是老板仍抓着我不放,请求的面具后面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没办法,他再好说话也是老板,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
那小子还在!大约一个月前,他来我们这个网上飞网吧买了张包月上网卡,然后就在这儿住下了,一个月里没出过网吧的门。饿了就叫网管――也就是我了――给他泡碗方便面,渴了要瓶矿泉水。开头一段几天几夜没下过机,我几乎以为他的屁股焊在椅子上了。后来实在困得撑不住,就在旁边的长凳上打个盹,起来一揉眼睛接着再玩。一个月,没洗过澡没刷过牙没梳过头没换过衣裳。在这样酷热的暑假里,网吧中再强劲的空调也不能保证每个人不出汗。现在的他还坐在屏幕前面,身上的纯棉白T恤变成了一团浅不一的酱灰色,头发被油垢糊在一起乱七八糟地支楞着,身上散发出一阵阵刺鼻的汗馊味儿,两只白多黑少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像定住了一样,看着显示屏一闪不闪,死鱼一样半张着的嘴里像喷射毒液一样不断吐着臭气。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人人屏息侧目,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就像佛教所称的那样,堆在那张椅子里的不过是一团臭肉,他的精神早就鸿飞冥冥了。
我曾受老板唆使,委婉地提醒他回家休息休息;他一边喷着毒气一边说,又不少你网费。我只得掩鼻离开。最近一两天,那股臭气实在太过浓烈,以至于他身边总留出五六张空位。这下老板顶不住了,逼我把他给请出去。
我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了过去。右手下意识地自腰间向上提了提,仿佛在摸一把看不见的刀。
“朋友,你不累啊?回家歇一天吧。”说罢我警惕地盯着他的嘴。
谢天谢地他没理我。
我又用一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捅捅他的胳膊:“我说,麻烦你回家洗洗干净再来好不好?”
他烦了,把手一挥:“干什么?又不少你网费!”
我心里更烦,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是不少了,可就因为有你在,别人都不敢来了!你自己闻不见是怎的?再不走我关你的机!”
他一怒之下站了起来,可是没站稳,摇摇晃晃的。几天几夜没下机他站不稳。
老板一看阵势不对忙赶了过来,瞪了我一眼,把我拦到身后,陪出一张笑脸劝道:“我说你还是回家看看吧,这么多日子了,免得家里人担心。下回来我给你多加两天的网时总可以了吧?”
我心里好笑,都到这会儿了还提个什么家里人?这位在网吧一住个把月都无人理睬,我敢打赌,不是家里早放弃了他,就是他自己早把那个家给扔不见了。
老板一使眼色,我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往门外拖,边拖边想我这网管什么时候兼起打手来了?
他转过头来一脸怒气地瞪着我,眼角上一边一个挂着两粒硕大的眼屎。我强忍着一肚子恶心,寸步不让地和他对视。瞪了一会,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在我的推搡拖拉之下,就像吸过毒一样,一脸朦胧,步履不稳地晃了出去。
门外白晃晃的阳光照得我们两个都停滞了几秒钟。燠热的空气掺着马路上弥漫的烟尘和嘈杂的人声,像一锅翻滚的浓汤,迎面泼溅而来。我赶紧后退一步缩了回去。一股陈腐的冷气像一堵冰冷的墙壁,黏乎乎地从背后粘了上来,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总算明白了冰炭同炉的煎熬。
一回到网吧,马路上的喧嚣顿时变成了几十台机器嗡嗡的噪声,音量不算大却震得耳膜发痛。老板在柜台后面咬牙切齿压低声音地埋怨说“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这句话我权当没听见,可是网吧中另一种特有的噪声也趁乱从四面冒出来,这一我却装聋作哑不得。
“网管,泡碗面!”
“来瓶鲜橙多!”
“网管,耳机没声音!”
“网管,烟灰缸倒一下!”
“网管……”
所有这些声音在严重通风不良的空气中此起彼伏,使我的太阳穴暴跳不止。他们从口袋中搜出几张肮脏的零钱,看都不看地扔在鼠标垫旁边。我又变身成了店小二,端茶送水忙前跑后,心里不停地纳闷,他们明明没有数钱,可是对我找回的零头却都心中有数。难怪有人说游戏强人都有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
我看着眼前这群大侠:一排排电脑后面,是一张张年轻的、专注的、紧张的、亢奋的、青白的、麻木的、痴呆的脸。一时间我只觉得每只眼睛上都挑着一粒眼屎,每张嘴里都在喷吐着毒液。我顿时头皮发麻,从刚才起一直没有压下去的恶心像病毒一样迅速扩散,瞬间溢满胸口,直冲咽喉。我用力抓着一只桌角,突然间恨不得把所有的人一股脑全轰出去,反正迟早也得一个一个地轰!
通通给我滚,你们这群僵尸!
你们他妈的是在玩游戏还是在被游戏玩?
这句话突然从脑中一闪出来,顿时吓了我一跳。游戏时的我,莫非也是这副尊容?还有,说出这种的话的人,应该不会也长着眼前这样一种形容憔悴神态怪异的脸吧?灯火阑珊,我的手下败将――不,他连手下败将都算不上,只是一只往我刀口上撞的笨鸟,可我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看来是我多余。网络、游戏、角色扮演,你可以扮英雄可以扮妖魔可以扮美女可以扮情圣,而灯火阑珊似乎就在扮演着苏格拉底,在雅典的广场上演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智慧,等待他的死刑。
而我居然愚蠢到去充当那个行刑人。
第二章 狼居胥峰
我的职业总称是网管,具体分解管+保安+店小二,外加职业PKer菲菲鲁。若不是还有这最后一项,我可能老早就甩手不干了。
在落日里面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天,居然在险恶谷的山口又看到了灯火阑珊。还是那副寒酸劲,这么些天了居然连一件新鲜玩意儿也没添上,真不知道他怎么混的。他一见我,二话不说,磨头就往谷里逃,我拔腿就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正好拿他开开心。跑不多远就看见他开始边逃边不住地吃东西补体力,狼狈不堪。我心里直好笑,单论体力他也远不是我的对手。最后他好像终于明白逃不过,认命似的停了下来,转过身来呆呆地站住等我走过去。
[菲菲鲁]苏格拉底先生,不逃了吗?脖子洗干净了?
[灯火阑珊]你又想杀我一?我哪儿又得罪你了?
[菲菲鲁]你还知道是你得罪了我呀?
他不做声了。
[菲菲鲁]凭什么认为我又要杀你?你当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灯火阑珊]有一点。算了,被MM追着杀也是一种幸福。^ ^
我顿时乐了。想不到被我追到穷途末路的菜鸟也有洒脱豪快的一面,看来他并不是一呆到底。而且他在后面打出的那个^ ^让我很开心,已经很长时间没人对我做这样的笑脸了。
[菲菲鲁]又想找死吗?以后学乖点,耍酷是要实力的。
[灯火阑珊]我第一看见MM杀人,也是第一被MM杀。
[菲菲鲁]少见多怪,你没来多久吧?
[灯火阑珊]是没多久,可是见的已经不少了。我自己都记不得被PK掉多少了!
[菲菲鲁]活该!谁教你问那种话的?
[灯火阑珊]我是在被杀过很多之后才开始这样问的。然后每问一就又被杀一。^ ^
我更加乐坏了,这人真是不可救药。
[菲菲鲁]被杀了那么多还不死心,还要玩?
[灯火阑珊]那天被你杀了以后见你叫我别玩了,想不玩的;可是又不甘心,你让不玩就不玩啊?
[菲菲鲁]想报仇吗?
[灯火阑珊]我哪是你的对手啊?而且报仇的话也报不过来了,杀过我的人数都数不清。不过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杀手,你的衣服和刀子很贵吧?你多少级了?
[菲菲鲁]我纯武,162级。你练的什么?多少级了?
[灯火阑珊]乖乖!我到死都练不到。我才5级,裁缝。
裁缝就是专门给人做衣服的人,也包括做铠甲。我对技师法师魔族一类的职业通通没兴趣。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想做个纯血的武士。
[菲菲鲁]你的衣服和刀子我也不认识。穿成你这样的裁缝还真没见过,亏你还好意思说。
他一下子又不说话了,看样子有点生气。
[菲菲鲁]好了好了,对不起,我以前也是这副德行,都这么过来的。要不要我带你?
[灯火阑珊]真的?太好了,3Q!没想到你是个好人。好人也PK?
[菲菲鲁]看情况啦。别以为带一带你就是好人,惹毛了我照样砍你。
真没想到,很久以前那种打怪练级的日子又回来了。其实我也被人杀掉过无数,当然也曾交到过不少朋友。跟人组队去远征,下过龙宫,探过紫霞洞。现在的初级玩家正在经历着的一切,我都经历过。只不过我比灯火阑珊有人缘,有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始:一群人凑在一起,每天有说不完的话题,做不完的任务。大家互相扶持,同仇敌忾。后来,在不知不觉间,话题渐渐少了;再后来,等我发现的时候,以前的好朋友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一个地走掉了,再也找不回来。大多数人走的时候没有给我留一句话。慢慢地我习惯了那种伤感,也就不再伤感。我的朋友们只是跟所有玩家一样,踌躇满志地进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与其说我是成功者,不如说我是幸存者。我幸存下来,一个人默默奋斗,成了接近封顶级别的寂寞高手。
跟灯火阑珊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我带着他直闯一些对他来说非常危险的地方,遇到厉害的怪物时只让他打第一下,其余就交给我。这样经验值仍是他的。有我带着,他升得飞快,开始时大约十分钟升一级,后来就基本保持在三十分钟左右一级的水平。武器装备方面更是全面丰收,打出来的不算,所有觊觎我们打出的东西的玩家都被我杀掉了,我也毫不客气地搜走他们的装备和武器,这叫恶有恶报。这一天我们一起打了将近四个多小时,灯火阑珊全身上下已焕然一新,总算不用再做民工了。分手时他问我能不能把我添为好友,我说再说吧。
***
下线后我下班,坐车来到另一个城区的一家规模很大的网吧。一进门,长着一对眯缝眼的胖老板立刻从柜台后面窜出来,搂住我眉开眼笑。我恶心地推开他,说你见着钞票也不至于笑得这么遍地开吧?
“什么呀,这么久没来想你呗。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少罗嗦,方天画戟,一千二,不还价。”
他干脆地说了句“行。”然后钻进了柜台。不多时,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交到我手里。
我点过钱,两人找了两台挨在一起的机子坐下来,分别登录,很快就在游戏中接上了头。我的菲菲鲁把一支方天画戟交给他。
收过货,胖子又追着说:“上说的村正和彩虹,有人急着要呢。还有人要一套龙骨战袍,一卷无字天书。”
我翻了个白眼:“急什么?你以为那么容易啊?等着吧。”
“别急着走呀,来了就帮我练练级。你看我惨的……”
“得了得了,你早就富可敌国了。有钱就成,还练个屁的级!”
不到十分钟,我揣着钱走出了网吧。没错,这就是我的第二职业,专卖游戏道具。这家网吧是本市一个很大的游戏道具买卖场所。老板以网吧本身作信誉担保,做起了中间人。买卖双方在这里留下信息,由老板牵线,约定价钱,然后买家直接拿钱交给老板,卖家拿到钱后当场在游戏中把物品交给老板,再由老板交给买家。这样买卖双方互不见面,巧妙地避免了欺诈和纠纷。干这个挣的钱比我当网管挣的多多了。不过当网管也有好,可以长时间泡在网吧里面,边玩边挣钱。
我并不是只玩落日这一个游戏。只不过落日是我最大的卖点。谁叫它眼下大热呢?
拿了钱自然要庆祝一番。我照旧拐到附近的麦当劳,要了一份双层的巨无霸套餐。平时我吃喝都在网吧里,跟所有那些面对显示器发痴发呆的玩家一样,方便面加矿泉水,想补充营养时就外加一根火腿肠。只有在拿到钱的日子,我才去麦当劳打打牙祭。我一边往嘴里死命地塞巨无霸一边暗骂这洋垃圾什么怪味道!我真正想吃的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尤其怀念以前奶奶煨的浓香的排骨莲藕汤。我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可乐,把最后一团面包块冲了下去,扯起纸巾胡乱地抹了抹嘴。算了,反正吃饭只是为了哄饱肚子,哄饱以后好再去上机打游戏。我到底在干什么?是为吃饭而游戏还是为游戏而吃饭?早糊涂了。
还有比我更糊涂的。有人居然会拿着现实的钞票去买游戏中一件虚无的武器战袍或者兵书。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些数据组合,可是对玩家来说却有不亚于实物的致命吸引力。多的是人为此去偷拿抢要、坑蒙拐骗,我甚至见过有个半桶水的小黑客为了勒索几件宝贝去黑游戏公司的主页,当然下场非常凄惨。在不玩游戏的人看来简直是神经错乱,但我又似乎可以理解。这就像普通人钱去看一场莫名其妙的黑客帝国,或者听一张无可捉摸的英格玛。无非是想获得一点精神层面的满足。
我也说不出网游有多大妙,别看名目多光怪陆离,真正进去之后就会发现,其实都差不多。每天不过是打怪练功升级、买更高级的装备、然后再去打更高级的怪物,再升级,再换装,周而复始。等升到一定级数,有了一点力量,因为不爽某些人的某些做法,就开始PK;渐渐地那种让人望风而逃的感觉上了瘾,朋友越来越少,杀人越来越多;自己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沉默。在游戏中能够坚持下来的凤毛麟角,落败者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害黯然出局。要说也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好在我还有借口自我安慰,对我来说网游是在替我挣钱而不是钱。而那些搭进去大把时间和精力,掏出大把现钞买游戏装备的玩家,知不知道自己都在朝一条什么样的路在走?
***
今晚我当班,有风声说派出所要来查网吧。游戏是不能认真玩了,可我仍旧忍不住登录进去。没有给自己定下明确的指标,也不想在乱哄哄的人群或怪物中挤来挤去,我绕了很远的路来到一座危机四伏的荒山。这山有个看一眼都嫌累的又长又拗口的外文名字,而我给它取名叫狼居胥峰。
狼居胥峰只是游戏中一连接两个世界的险要通道,怪物密集而凶狠,令人望而生畏。玩家们通常都会选择在山腰尽快过境,决不肯稍事停留,所以山顶上几乎没有人来。正因为如此这里才成为我的最爱。从技术角度分析,这款游戏的美工非常出色。山脚下浓荫蔽日,山顶上却寸草不生,坚硬而赤裸的岩石呈现出一种锈红色,把天空也映射得一片红光。在正午时间,太阳是白色的,又小又远地高挂在遥远的天际,像一只毫无感情的冷漠的眼睛,到日暮时分,太阳突然变得又大又红,仿佛抗拒时间的流逝一般,久久地立在地平线上,像一只亲吻地面的情的唇,把一天中最后的光和热献给大地,里面盛满无言的慈悲。
我坐在山顶久久地面对着一天中最后的太阳,恍然如梦;又仿佛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沉睡,清醒的只有一个我,还有眼前面对的那一轮落日。
我只是一个小网吧的小网管,成天被人呼来唤去;可是有谁知道,在另一片天地里,我可以孤独地坐在绝岭之巅,与太阳分享着独在高的寂寞、苍凉与壮烈。
就是这样的境界,我说不清是祸是福,是喜是悲;可是我知道,很多人费无数的时间与心血,砸掉大把大把的银子,也未必能像我一般体验一回。
狼居胥峰的落日,是属于我的落日。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频道上突然跳出一行字:菲菲鲁,你好。
我吃惊地站起来。居然是灯火阑珊。除我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光顾过此地了。
他在离我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住了,而我也意识到了尴尬。我身上没穿铠甲,空手赤脚,身上只有一套分成两截的紧身内衣。夸张的女性胴体玲珑毕现地展示在他面前。虽然屏幕上只是一个故作潇洒的3D造型,可我仍能感觉到他的脸涨红了。
在峰顶,我向来都会收起铠甲手套战靴以及兵器。也许是因为这些装备太过厚重,也许是因为它们上面沾染了太多的血,也许只是因为我变态,只想在天地之间放肆地袒露一下完美无缺的身体。一时间我犹豫着是否应该先穿上衣服,而在下一个瞬间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我的天地,我的自由。
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走到我身边,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灯火阑珊]我一直在找你。你上提到过这个地方,我就想过来试试看。
[菲菲鲁]找我带你练级?
[灯火阑珊]只是想见你。
我脑袋里有根神经突然跳了一下。
[菲菲鲁]别肉麻了。
[灯火阑珊]这有什么肉麻?其实是那天分手后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当时没来得及问的:你叫我苏格拉底,为什么?
[菲菲鲁]你说呢?我玩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在游戏里看见有人为了宣扬一个白痴哲学命题找死的,你当你是苏格拉底啊?
[灯火阑珊]哈哈,那可真是抬举我了。不过真想不到Pker中间还有这么冰雪聪明的MM。
[菲菲鲁]这是表扬还是挖苦?
[灯火阑珊]是事实。^ ^
我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菲菲鲁]来这里一趟不容易吧?
[灯火阑珊]一趟?这已经是第四趟了。前三趟都壮烈牺牲了。这地方怎么回事,一路上怪物堵得跟墙似的。我自己都不相信这能上来。要不是那天你带我升了那么多级,又打出了这套装备,肯定上不来。当然我自己又练了几天。我把东西全卖了,物品栏里全部装满了苹果和西瓜,到现在只剩下颗苹果了。
在游戏里,水果是用来补血的。想到在偌大的物品栏里全部装满水果,这种必死的决心使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菲菲鲁]不错啊!能够看一眼狼居胥峰的落日,就多算死几也值啊。
[灯火阑珊]狼居胥峰?又是你自己起的名字?
[菲菲鲁]是。第一来的时候突然间就想到了这个名字。我见得太多了,在网上杀来杀去,自以为牛气冲天,到最后也只落个“赢得仓皇北顾。”
[灯火阑珊]好名字!果然是霸王乌江,英雄末路。这地方的确非同寻常,别的天色没见有这么红的。
[菲菲鲁]古时红色是用砸碎的贝壳或者捣烂的小虫染成的,就是血的颜色。红色象征残酷和牺牲,比如罗马教庭的绯色大红袍。杀气太盛,天空自然也就变成红色了。只不过我从不认为PKer是什么英雄。
[灯火阑珊]PFPF,了不起!你总是让我吃惊。可是你还是在PK。
[菲菲鲁]所谓回头无岸哪。PK已经成了我在游戏中的生存方式,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只有继续PK下去。
沉吟片刻,他突然哈哈一笑。
[灯火阑珊]菲菲鲁这名字给我的感觉是一个看着卡通片的小女孩,可一出口却是满嘴的沉哲理。我看连苏格拉底都要拜倒在你脚下。^ ^
我不知如何回答。鲁菲菲是我的小学同学,梳两根长长的辫子,一个很乖巧很害羞的小女孩,总是瑟瑟缩缩地躲在人后,怯怯地看着我。当时的我为了表现出所谓的“男子汉气概”,从不正眼瞧她。可是很多年过去了,这个名字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一阵异样的喧闹,我惊觉查铺的民警来了,老板正大呼小叫地让我过去招呼。上网的客人们一个个不情愿地松开鼠标,掏出身份证放在桌上,我也连忙向灯火阑珊说有急事要退出,然后把身上所有的血瓶全都掏给他。临走时他再要求加我为好友,我稍稍迟疑了一会,最终答应了。
第三章 天使之羽
“放心吧不会的,我们家向来手续齐全,依法经营。”老板和我两个前呼后拥地围着片警,不住点头哈腰,递烟点火。那个小片警一来到我们这小地方,立刻老鸹变凤凰,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因为有所准备,总算还顺利,满大厅中只有两个女孩没带身份证,而她们俩一看也没啥问题,最主要是会撒娇卖痴,小片警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她俩泡了一通之后,也就心满意足,不再为难。
最后。
“总之以后规矩点儿。”
老板赶紧连声说:“是是是。我们一直都很规矩的。”
片警转头盯了我一眼,面孔一板,压低声音问:“还规矩呢,你怎么还在这里?”掉过头去对老板说:“你们自己在门口写着不许未成年人进入网吧,却弄来个未成年人当网管,好大胆子!”
老板忙赔笑脸:“就只差几个月了。其实他在我这里反倒好了,不然没去上学,跑到社会上瞎混,还不知道会混出什么事呢。以前不是老打群架吗?”
我靠,闹了半天我还得谢谢您老对我的剥削呀?我强压着满心的不痛快,像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我没满十八岁怎么了?我退了学又怎么了?我国的民法通则上说了,16周岁以上不满18周岁的公民,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也就是说,在法律上,我是成年人!
我在心里暗骂着,嘴上却一字不吭。跟他们说也没用,无知者无畏,你要一争辩他们反过来叫得比你还响。别说跑到网吧上网的小孩子多,像我这种自身不满十八岁的网管也不算少,要是较起真来,尴尬的恐怕是法律本身吧。
我愿意读书,却不愿意上学。具体地说,我讨厌考试。我感兴趣的都不考,考的净是一些我不屑一顾的东西。高二时因为跟校外仇家打架,搅得全校不得安宁,只好退学。不过也好,我在电脑城打了几天工,转头来这里做了网管。
好容易打发走了片警,网吧中刚刚有所收敛的客人又开始叫嚣起来。我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老板还趁机添乱,用脚尖踢着柜台下面一只纸盒对我说:“你什么时候去换哪?这买回的三十张网卡才几天就坏了十六张,还有这么大一堆坏鼠标,你是不是买了水货?”
我摸出一根烟点上,贪婪地吸了一口,懒懒地靠在柜台上,满不在乎地说:“这屋里的机子哪台不是水货?不是水货你买得起吗?买的时候要便宜,用的时候要稳定,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气得脸色一变:“那就这样让它一直坏?”
“我明天去换还不行?”
***
回到游戏中,发现灯火阑珊已经呼了我好几遍。我应了一声,告诉他我的位置。我在中心广场上摆了个摊,把在现实世界中卖不出人民币的装备拿到这里换落日币。这个世界里的囤积居奇通货膨胀已经到了神话般的境界,每天都有人因为在钱数上看多或看少了一个零哭天抢地,痛不欲生。不过也正因为此,才显得特别刺激。摆好摊我就起身去给客人倒水。一个客人暴跳如雷地大骂什么破网吧,机子怎么突然熄了。一检查差点气死,原来他聊天聊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自己把接线开关给踢关掉了。
回到显示器前,灯火阑珊已经到了,正围着我的小摊乱转,并不住对我喊话,我连忙答应。一看我摆的摊,东西早被抢购一空。
[菲菲鲁]下山的时候血瓶够用吗?
[灯火阑珊]一个都没用,我全留着呢。下山还补什么血,给怪物一碰一下就飞回城了。
[菲菲鲁]你可真会搭死亡便车啊!那经验值怎么办?
[灯火阑珊]我跟你一起再练不就有了?一起再去吧。^ ^
[菲菲鲁]不怕再死?
[灯火阑珊]有你在死不了。
[菲菲鲁]你说这话有点儿像吃软饭的哦。
[灯火阑珊]有什么关系?游戏里男女平等,GG可以受保护,MM也可以杀人。
我一乐。
[菲菲鲁]还是先带你去练级吧。哪天我不在了你也好自己去。
[灯火阑珊]你不在了我还上那儿去干吗?
我哑了。这事有点悬。跟菲菲鲁有点不一样,我不是女的。总的说来,游戏中的女性角色比较受照顾,所以有一些男人就专扮成MM骗人,借此占点便宜,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自身可能有点变态。一些代入感强、喜欢投入的小男生受其害。这种人网游中专称为人妖。顺便提一下,女扮男装的叫妖人。不过我可不认为自己是人妖。我从未用菲菲鲁的女性身份去欺骗别人,占男玩家的便宜,我只是PK他们。
当初决定角色的时候我选择了这个一脸无邪的女孩,为她起名菲菲鲁。那时的我就像那位最终爱上自己作品的艺术家,满怀梦想和爱心,对她精雕细刻。我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为她高兴,替她伤心,同她一起经历了游戏最初的无助与彷徨,看着她一天一天由弱小变得强大。在我心中菲菲鲁本应该成为一个纯洁的,美丽的,善良的,勇敢的,人见人爱的女孩子,是我心中最好的女孩子。可是我错了。用游戏用语来说,我想玩的是育成类游戏。可惜网游不属于此类。网游是最典型的角色扮演类,在游戏的后来会发现你扮演的其实一直就是自己。菲菲鲁没有变成我的梦中情人,却变成了我自己,一个在天使面具隐藏下阴暗的我。
***
我执意不肯和灯火阑珊一起再去狼居胥峰,只是拖着他继续练功。在游戏中,不练级或PK的话,剩下的就只有聊天了。一男一女到最后能聊出什么结果,谁都清楚。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这样不行,别理他,甩掉他;可是菲菲鲁却还是执意跟他在一起。菲菲鲁似乎有点不再受我控制了。
这的练级却远不如上那么愉快。帮他练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击败这种程度的怪物已经不能再给我增加任何经验值,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而灯火阑珊对自己的升级竟然还不如我热心,他毫无进取心,只想当个散淡闲人,说是练级,其实只是想跟在我身边游山玩水。
可惜黑乎乎的飞云洞根本就不是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光线暗淡、迷宫变态、怪物也净是些长相凶恶的丑八怪。最最不能容忍的是这里的怪出门时身上都不带钱!换作别,到了这个级别的怪物打死一只少说也能收到一两千块,或者爆出八十级左右的装备。可是这里,每最多只掉出一百来块的零钱,或者一两件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赚不到钱、捡不到装备、还要赔进去许多水果和血瓶,玩家们一提起这个飞云穷洞就恨得牙根发痒,现在则轮到灯火阑珊暴跳如雷。
[灯火阑珊]别捡了,快走吧。
他跟所有毛毛糙糙的新人一样,穷得叮当响还不耐烦去捡小钱,总是指望一口吃个胖子。其实练级也是一种修炼,第一个要磨的就是性子。
我仍旧跑过去捡起躺在地上的一百元铜板。
[菲菲鲁]不行,一个都不能少。小铜板总有一天会长成大金币。
[灯火阑珊]等不到它长大我早就急死了。
见他很有一点不耐烦,我突然想到个好办法给他提提神。
[菲菲鲁]你见没见过满地铺满大金币?
[灯火阑珊]有啊,每天都在梦里见到。
[菲菲鲁]我来教你一句咒语,很灵的:芝麻开门开门快开门~~
[灯火阑珊]真的很灵吗?芝麻开门开门快开门~~~芝麻开门开门快开门~~~芝麻开门开门快开门~~~
趁他念咒语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钱按十万块一份,一个一个不停地扔到地上,每十万块都是一个金光耀眼的大金币。金币敲击出的哗啦哗啦声在山洞中回响着,那种金光闪闪的音乐令人陶醉。阴暗的地面很快就被金币铺满了,无聊得要死的飞云洞瞬间变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里面堆满了足以致人呼吸难继的邪恶财宝。
灯火阑珊目瞪口呆。我知道他现在头晕得厉害。
[菲菲鲁]快捡哪,现在不嫌少了吧?^ ^
[灯火阑珊]这……太多了,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菲菲鲁]你不要那就走。可惜呀,三百多万呢。要是没有人来捡,十分钟之后就会被土地爷贪污掉。
[灯火阑珊]什么意思?
[菲菲鲁]你不知道吗?落在地面上的东西十分钟后就会消失不见。
[灯火阑珊]那可不行!
话音未落,他一个箭步跳进钱堆,弓起屁股,前后左右地乱刨起来。我悠然地站在一边看着,心里也乐呵呵的。阿里巴巴第一大开眼界也不过如此吧。
等他终于捡完了最后一枚金币,我又逗他:
[菲菲鲁]在钱堆里打滚什么感觉?
他没立刻回答,反而点开了我的交易栏,放进了三十八枚金币。
[灯火阑珊]别耍我了,还给你,一共三百八十万,没少吧?唉,其实真不想还。
[菲菲鲁]没人要你还。你捡的东西还给我干什么?
[灯火阑珊]可是我不能拿你这么多钱。
[菲菲鲁]那就扔掉!
这人真是固执。我有点不高兴了,抬脚便走。钱本来就是用来买东西的,我现在用它来买两个人的快乐,不行吗?
他追上来,满脸严肃。
[灯火阑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要知道我决不是为了练级或者赚钱才跟你在一起的。
[菲菲鲁]你不肯要我们就绝交。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灯火阑珊]这可不是几个钱,就算是你也不是小数目。而且在这里挣钱并不是那么容易。
[菲菲鲁]你不容易我容易。我什么都不用做也照样弄来一大堆。
我带着灯火阑珊来到新手村的旁边,在地上随便捡了一套别人扔掉的新手服,换掉身上的赤龙宝甲,变成了一个新人。
我对灯火阑珊说了句给我看好了,然后随便走近旁边的一个小技师。
[菲菲鲁]给我点钱吧……
想不到出师不利,那个技师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飞快地逃走了。
我并不气馁,走到树林边人多的地方。
[菲菲鲁]我是可怜的新人,哪位好心的姐姐妹妹随便送我一点不要的东西吧!
这一下,居然走过来了两个好心的女孩子,二话不说,扔给我了一只小匕首、一件软甲和一双布鞋。
想不到这么快就开张了。我向远的灯火阑珊炫耀了一下战利品,又凑到一群人跟前。
[菲菲鲁]Give me some money please
这回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慷慨地递给我五千元,紧接着又问我是哪里人,有没有人带练。
不等我回答,灯火阑珊已经拍马赶到,拦在我面前。
[灯火阑珊]够了,不许再做这种事!
他那副剑拔弩张的样子,居然连我都没敢出声。大眼男孩扫兴地走了。
[菲菲鲁]怎么了?你看,要了这么多。
[灯火阑珊]你再这样胡闹我要生气了!
其实他已经生气了。我解释了半天,说这跟要饭是两码事,只是好玩,而且游戏里面应该鼓励大家帮助新人。可是他还是气得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于是我们又回到飞云洞继续练功。灯火阑珊一声不响地只顾拼命打怪练级,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旁边,进退两难。我也有点生气,只是不知道生谁的气:灯火阑珊、菲菲鲁还是我自己,总之越想越郁闷。正当两人的关系渐渐陷入微妙的时候,一打死一只怪物之后,从它身上竟然掉出多达十几只的天使之羽。天使之羽算不得什么宝贝,每只连一百块都卖不到,好像也没什么用。可是灯火阑珊出乎意料地跑过去一一捡起,欢呼一声原来这种东西身上掉天使之羽啊!他一下子忘记了跟我闹别扭,兴奋地说,只要凑足999只天使之羽,加上若干金线和珍珠,就能够编成一件极品的霓裳羽衣。只是眼下他的级别不够还做不出来,不过他保证说等到收齐999只天使之羽的时候,他一定就够级别了。
我也不由得动了心。对顶级玩家来说,搜寻极品装备比PK还要令人兴奋。混了这么久,我也只是在游戏主页上看到过一张霓裳羽衣的图片,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只是在游戏中却从来没见过,现在才知道原来做起来是如此麻烦。这衣服穿上之后魅力声望加得最多,能减少被怪物攻击的数。而我和所有的PKer一样,追求的只是最强的攻防。我一个红名Pker要它个魅力干什么?虽说如此,我还是当即决定帮他收集齐999只天使之羽。
这件意外的任务挽救了我们的练功之旅。灯火阑珊为了达到能够制作霓裳羽衣的级别,一反常态地刻苦用功。我们把飞云洞搜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羽毛收集的进度仍非常缓慢,首先并不是每都会掉出羽毛;其一只两只地收集,收到999只也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而且我们不能老呆在这个地方不挪窝,灯火阑珊还得升级。
灯火阑珊不在的时候,我就跑到各城市的市场上去高价收购天使之羽。我坐在地上举着个告示牌,标明收购价格,许多手里有羽毛的玩家都乐呵呵地把他们的羽毛交给我。这个办法果然比什么都快。反正我身上的高级装备多,随便卖几件就是钱。大约在两周之后,我问灯火阑珊他的级数够了没有,他说级是刚刚够了,可是羽毛还差得远。我得意地告诉他羽毛也差不多凑齐了,然后我把买来的四百多只羽毛一起交给他。收到羽毛后灯火阑珊呆立良久,半晌没出声。我正在纳闷他是不是掉了线时,他却又开口说话了。他对我说,明天晚上八点半,在狼居胥峰顶,一定要等他,无论如何都要等他。说完就像仓惶逃下了线。
我呆住了。我知道再也不能继续装傻下去。这话里面的意思很清楚,明天在狼居胥峰会发生什么事,我却还不知道。
第四章 霓裳羽衣
第二天整个白天,我满脑子都在想着晚上跟灯火阑珊见面的事。他就是那种典型的初入游戏的小男生,在游戏里面碰到了个辣妹PKer,就想当然地以为坐在显示器后面按鼠标的也是个辣妹。下一步他会做什么用脚指头也能想出来。他会像个多情的骑士,甘冒万死爬上狼居胥顶峰,去探访一位美丽又刁钻的公主;他会抱着一件霓裳羽衣作聘礼,向我――啊不,向菲菲鲁求婚,婚后再死缠硬磨地设法与现实中的菲菲鲁见面。
那天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也在这个城市?现在要命了。
心不在焉的后果就是把十几张T口的网卡错换成了RJ5口的,害得我在大太阳底下骑着单车往返电脑城两。
***
我坐在电脑前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选择了登录。遇到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存心想要骗人的话,一般都会从游戏中蒸发一段时间,等待对方那颗发烧发胀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让一段本不该发生的网恋化作一颗美丽而虚幻的流星。
可我还是想要面对。
我见过一个女孩子,跟着她的GG(注:哥哥)一起甜甜蜜蜜地升级赚钱,不久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结婚那天男孩当众大把大把地撒钱,好大一群人蜂拥争抢,一度造成网塞;婚后他们还在河边造了个小房子。然后在某一天,那男孩突然消失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在现实中,这应该叫做离家出走。
剩下的女孩,到找不到丈夫,只好天天在频道上喊他的名字,求认识他的人帮忙找,可那男孩还是不出来。她又跑到游戏论坛上发帖子找他,发了很长时间,引得无数人关注,也招致不少冷嘲热讽。最后她发了一张帖子,说等他等到某月某日,到那一天他还不回来的话,她就自杀。
结果,她的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她真的自杀了。
***
八点半,我准时来到了狼居胥峰顶。山顶上雾气缭绕,天空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云雾之外。也许待会儿还会下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卸下装备坐下来。我全副武装地站在峰顶等他。
我早就知道,游戏不可能永远玩下去,任何事情都有最终摊牌的一天。
只是真到摊牌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觉得来得太快了。
我忍不住默默地叹了口气。
十几分钟后,灯火阑珊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边跑边大叫sorry,他说他不到七点钟就开始往这儿赶,一路上被怪物飞回去了两,又特别怕遇到Pker,不是怕被杀,而是怕死了以后被人抢走身上的东西……他滔滔不绝,我一言不发。
他终于停了下来,面对着我站了一会儿,有些紧张地再度开口:
[灯火阑珊]霓裳羽衣我做好了,一成功。以前做件普通的衣服都要试过好几遍,没想到这却这么顺利。
[灯火阑珊]这大概是因为天使之羽是我们两人历经了千辛万苦一起找来的吧,所有的考验都已经通过了,所以老天没有再为难我。
[灯火阑珊]你看,很漂亮吧,虽然跟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不过我觉得这个样子更漂亮。你穿上试试吧。
说着他把霓裳羽衣拿出来放到我面前。
真是漂亮的羽衣,比主页上的图片还要清晰,伸手可及。那缤纷的颜色仿佛是用云间的霞光织成的一般。
我知道我必须开口了。
[菲菲鲁]不要随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看,更不要把武器装备借给别人试。
[灯火阑珊]你在说什么呀?
[菲菲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因为另一个好朋友说想借他的妖刀村正试一下,他借了。结果那人一拿到刀就下线跑了,然后就老躲着他,就是不还刀。为了买那把村正掉了我朋友几乎所有的钱。他走了,再也不来玩了。
[灯火阑珊]真无耻,居然这种人。祝他不得好死。
[菲菲鲁]如你所愿。我约了几个朋友到找那个骗子,一找到就杀他,杀得他最后只好自杀,刀虽然抢回来了。可是被骗的那个朋友还是不肯再回来。这个游戏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全部意义。
[灯火阑珊]换了我也不会再回来的。
沉默。雨开始下。风中掺着沙沙的雨声。
[灯火阑珊]不说扫兴的事了。我是不会随便拿东西给别人看的,我也没有别的朋友。不过你要想抢的话我可太欢迎了,这件衣服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不然我为什么做它?
[菲菲鲁]我没拜托你做。我不要。
[灯火阑珊]你在说什么?
[菲菲鲁]我不是女的。
[灯火阑珊]什么???
[菲菲鲁]我也是男的。我没想过骗你,要是你还是觉得我骗了你,那么抱歉。
灯火阑珊仿佛突然定了身一样。我没看他第二眼,转身就走,把灯火阑珊一个人扔在山顶上,慢慢地消化我刚才的话。
***
我仍旧每天上线打游戏,只是没有再去狼居胥峰。也曾想过我不应该再来,可我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我也没做什么必须要一死以谢天下的坏事。
我又恢复到认识灯火阑珊之前的状态,过回一个顶级杀手的“正常”生活。每天麻木地完成着自己订下的PK目标,找各路高手交手,收集各式宝物,看着银行里的金钱数字不明意义地越变越大,跟胖子联系网下交易。
只是这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以至于再从胖子手里收到钱之后,我都失去了吃麦当劳的欲望,好像胖子给的钞票也变成了虚拟的一样。
几天之后我开始接到灯火阑珊给我的留言,说他每晚八点到十点都在狼居胥峰顶等我,我不去他就天天等。一开始我没理他,可是这样的留言每天都会收到一条,到了第五天,我终于顶不住了,启程赶往山上。一路上我不住地问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到了山顶,他果然在那儿。天高地远,形单影只,无限落魄。我有点吃惊,难道我独自呆在山顶的时候也是这般凄惶的景象?
[灯火阑珊]Hi!
[菲菲鲁]你一直都守在这里没下去?
[灯火阑珊]对。
[菲菲鲁]想干嘛?
[灯火阑珊]不干嘛,我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衣服是件女装,反正我也穿不上,还是想送给你。
[菲菲鲁]我都说过了我不要,而且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话一说完连我都愣了,我居然冲口说出连他都无暇提及的结婚!不过算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早说清楚了省得他搞不清状况。
灯火阑珊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灯火阑珊]笑~~我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了,以后也决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我只是想把这件霓裳羽衣送给菲菲鲁,她总还是个女生吧?
[菲菲鲁]这里的女生多了去了,多少人哭着喊着想要这件羽衣呢。
[灯火阑珊]难道叫我随便送人?
[菲菲鲁]送不出去不知道拿去卖?你知不知道这件衣服值多少钱?
[灯火阑珊]你说值多少钱?我该卖多少?
[菲菲鲁]我不知道!可那也没必要非塞给我不可。
[灯火阑珊]我不是给你的,是给菲菲鲁的。你是男是女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菲菲鲁是个女生。
[菲菲鲁]我在乎!
[灯火阑珊]你那么在乎的话为什么不一早就说清楚?!
[菲菲鲁]我道过歉了。谁又规定男生不能练女性角色?你还生气的话我再说一遍:对!不!起!行了吧?
[灯火阑珊]算了,我不想吵架。我只想看一看辛辛苦苦做的衣服穿上以后是什么效果。你至少穿上给我看一看好吗?
[菲菲鲁]都说了我也是男的,你不觉得恶心?我死也不会穿的。
他火了,语气渐渐地冲了起来。
[灯火阑珊]为什么?现在装什么清高?你不是很喜欢要别人的东西吗?
靠,我什么时候很喜欢要别人的东西了?我的东西都是凭本事一刀一刀砍出来的!上装乞丐只是想教你这号呆子开点窍,结果他还是迂腐到死!现在看来,他不光迂腐,而且还是个不讲理的混蛋!我蛮横地说:
[菲菲鲁]我宁愿要所有人的东西,就是不要你的,白送也不要!拜托别再缠着我了。
说完我再一转身就走,心里后悔得要死,我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黏黏乎乎不清不楚的人。
身后呼的一圈白光闪过,接着从白光的中间一颗小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尾腾空而起。灯火阑珊突然下线走了,地上躺着那件五彩斑斓的霓裳羽衣。
***
我把那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衣服卖了,不是在游戏里,而是实实在在地卖给了胖子,卖了两千六百块钱。就这样我还嫌卖少了。这样不世而出的极品装备,再多加一百两百的我也不算黑。
心情不爽,极度不爽。那天从下山以后就跟丢了魂似的。也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我竟然跑去把那衣服捡了起来,捡起来后也没存到银行里,而是一路背着它。一件衣服占了我好大一块物品栏空间,害得我有好几件打出来的宝物捡起来却没地方放,只好扔在地上便宜别人。我背了一路却从没想过要穿在身上试一试。我做不到。
自从捡了那件宝贝衣服,我的心里就空荡荡的,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被那件邪乎的羽衣吸跑了一样。最后我决定卖掉它。不就是件霓裳羽衣吗?跟我手中的宝刀雨切、身上的赤龙宝甲有什么两样?游戏道具而已。又不是我偷来骗来的,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怎么用谁也管不着,就连做它的人也管不着。而且我相信我再也不会遇见灯火阑珊了。
这样对谁都好。这么大了居然还分不清游戏和现实。我可不是那种精神上的软骨病患者,活该陪着他哼哼叽叽地发梦话。
而且我相信我问心无愧。我有什么可愧的?
第五章 一场游戏
再坐在狼居胥的顶峰,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情了。在路上我没有斩瓜切菜一样消灭拦路的大妖小怪,而是逃命般一路飞奔上了山。又是日暮时分,天空没有白天那么明亮耀眼,却异常温暖。我就这样一直坐着,什么也不干。柔和的背景音乐中不时传来一声声鸟鸣虫唱,太阳默默地照着我,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包容,即使满身心的疲惫仍旧无法消除,却能触摸到一种宁静和安慰,就像倦鸟归巢的感觉。我果然还是属于这里。
猛然间“砰”的一声枪响爆裂开来,同时从我头顶上升起一行血红的数字。那红色的数字注释着我所损失掉的血量。我起身回头,发现岩石背后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我并不认识他们,我认识的只有枪口、剑锋、矛尖……无一例外全部指向我。显然这是有预谋的仇杀。我被偷袭了。
“小妹妹,在等谁啊?”
“想怎么个死法?GG一定让你爽到死!”
……
像我这样的杀手被人设计偷袭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么大一群算不上高手的喽罗怎么能够爬上这座令无数高手胆寒心裂的狼居胥峰顶。我一动不动,一边冷静地等待下文,一边用鼠标调用着这群乌合之众的资料。我相信他们应该是有帮派的。果然,他们全都来自一个叫“红名之狼”的帮派。人如其名,他们每个人头顶上的名字都是红色的。这是个清一色的杀手帮派。
我不记得跟这个“红名之狼”结下过什么梁子。不过也说不定,我杀人的时候根本不看他是哪帮哪派的。
又是“砰”的一声枪响,又一行血红的数字从我身体里冒了出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往人群中直冲过去。反正已经无路可退,周围全都是敌人,朝哪个方向突围都是一样的。真没想到,刚才我一路逃上山顶,现在又要一路逃下去。可惜我现在面对的是人而不是怪物。怪物只在你入侵它的领地打扰他的安宁时才向你发起攻击。
无论我怎么左冲右突,却发现自己永远在敌人的最中心。这些人的级别对我来说都不算高,他们手里握着的,也不过一些对我来说不足挂齿的凡兵俗铁。若是在平常,即使遇到这样的围攻,我仍有把握突出重围。可是今天不一样,我从不离手的那把削金断玉的宝刀雨切并不在我手里,我的武器只有一对空拳。尽管如此,敌人还是一片片地倒下。令我吃惊的是他们竟然不怕死,一排一排前赴后继,踏着同伴的尸体,毫不间断地向我发动猛攻。那些死者也以最快的速度消失掉,为后来者腾出战斗空间。随着地面上的尸体越积越多,血红的数字也不断地从我的头顶升起。我的血在一段一段地流失。最要命的是我身上并没有带足够的血瓶。
我奋力战斗着,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也许今天真的是在劫难逃。做了这么久的杀手,我竟然已经忘掉了被人杀死的感觉。我以为在这片江湖中我的对手已经寥若晨星,却忘掉了“万蚁蚀象”的古训。复习一下也不错,杀手是不可能享受安宁的。
血瓶用尽了,血还在不断流失。虽然我可以下线逃命,但我不喜欢。没关系,既然他们不都怕死,我也不必在乎。不过是一场游戏,输一场并不等于输全部,死去还可以再复活,损失掉的无非是一点经验值和金钱。我要让他们知道杀死我所要付出的代价,而我也会好好记住这群“红名之狼”。
我继续奋力地向四周涌上来的敌人奋力挥动双拳,同时不住地估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血量还能支撑多久。也许我死后不应该马上去复活,从他们的作战方式就可以想象出来,现在的复活点周围一定也拥着成堆的敌人,那些刚刚被我杀掉的敌人。
就在我的生命倒计时进入读秒阶段的时候,有人大喝了一声“停!”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收起了武器,只有我的拳还没有那么快地收起。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从他的衣着和武器来看,毫无疑问就是这群狼的首领。他的头上同样顶着一行血红的名字――灯火阑珊,“红名之狼”的帮主。
他的出现本身已经足够让我吃惊。而我更吃惊的是:这四个字不该是红色的。
经过跟随我的两度历练,他已然跻身于高手之列,尽管与我还有一段距离。正是有他的一路押阵,这群虾兵蟹将才得以爬上山顶。
我停住了手,但没有说话。我在等他先开口。
[灯火阑珊]我想找你要回那件霓裳羽衣。
原来如此。一时间我似乎轻松了很多。
[菲菲鲁]对不起,我还不出。我把它卖掉了。
他勃然大怒。
[灯火阑珊]果然是你卖的!卑鄙小人!
[菲菲鲁]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
说完我把身上的赤龙宝甲一件件卸掉,护肩、护腰、护膝、护肘、手套、战靴、头盔,全部扔在地上。很快我全身就只剩下那两件贴身小衣,跟那天一模一样。人群中有人怪叫了一声:“想搞色诱啊?”,可是没人跟着起哄,现场反倒变得鸦雀不闻。
灯火阑珊站在我的对面一动不动,就像高手过招之前的对峙,所有的变数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一触即发。站了一会我突然很想笑,至于这么紧张吗?现在的你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立刻要了我的命。难道说怕我已经成了习惯,在我手下死过一就以为会一直死下去?灯火阑珊还在对面静静伫立,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此刻是从前某一刻的继续,中间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像山顶的云雾一样随风飘走了。
如果是电影剪辑师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易地把两段场景连接起来,中间的一断废片,随着喀嚓一声,顺手扔掉就是。
可惜场景毕竟不同,现场还有许多无关的人。他身边那群小喽罗在最初的苦苦抑制之后就再也忍不住喷火的欲望,向着地上的价值过亿的宝物一拥而上。这整整一套赤龙宝甲是多少顶级高手倾其所有梦寐以求的终级装备!混乱中分不清是谁在我已经失去保护、命悬一线的身体上猛地一击。最后一行红色的数字带着我身体中最后的血从头顶升起,同时我的身体向着地面缓缓地倒了下去。
此时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扔不掉了。再不堪回首的片断,也剪不掉,扔不掉了。
一阵尖利的呼啸声划破天空,随着一道炫目的光影,空中洒下一片密如雨丝的牛毛细针。那些刚才还在哄抢宝物、践踏我的身体的小喽罗顿时死了一地。针雨是灯火阑珊引发的。想必这就是裁缝的必杀绝招。跟他在一起时我一直以为裁缝只是给别人做衣服的。
他有些茫然地走向我的尸体,迟疑片刻之后缓缓地点开了我的物品栏。那里面已经没有任何一件称得上宝物的东西,口袋里面排得满满的是九百九十九只天使之羽。
***
我记起来了。这是我最近一段时间发疯似的收集来的天使之羽。我重新走过从前的路,从打死的怪物身上一只一只慢慢积攒起来的。就在几天前,游戏主页上发布活动公告,GM(game master)将以每只五万的价格收购玩家手中的天使之羽。游戏运营商就爱出这种小招,不时用高价收购一些平常价值很低的小道具,增加游戏的趣味性,也顺便丰富一下一些低等级玩家的口袋。这使得这些原本无人问津的小小羽毛一时间身价暴涨,淘羽者也蜂拥而至。我顿时大急,这一下本来就不算多的羽毛变得更难收集了。
于是在收购日前,我整天都在每个城市的市场上转。我用比GM收购价还要高的价格,每只五万五从别人手里收购。因为数量太大,钱很快就用光了,于是我就出售以前收集来的装备,到最后,我卖掉了在游戏中有“武林至尊”之称的宝刀雨切。雨切,在网下现金交易的价格高达三千多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今天,当收集完最后一根羽毛之后,我第一回到了狼居胥。下一步要怎么做,我完全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九百九十九只羽毛背在身上,心中踏实了许多。
***
灯火阑珊还站在我的身边,僵硬得就像他身旁的岩石。周围的小喽罗却早已一哄而散。我想了想,在频道上打出一句话:拿走吧,正愁不知怎么给你呢。
他仍旧一动不动,仿佛突然掉了线一样,留在屏幕上的只是一道残影,影子里面真正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我很想像他上所做的一样,把东西扔在地上然后潇洒地走人,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经死了,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只好再催促:这些是我还给你的。说完我吧外,面对外面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的阳光,面对满街的人来人往,点燃一支烟。
淡青色的烟雾像一缕精灵,在空中轻柔妙曼地舞蹈着,缓缓地升腾,飞快地消逝。这丝丝美丽的影子是如此的短暂和脆弱,经不起任何触碰。
***
回到电脑前的时候,灯火阑珊已经走了,并且出乎我意料地带走了那些羽毛。频道上留着一句话,“等你来杀我。”我望着显示屏淡淡地笑了笑。杀你?你是谁啊?这片天地间原本就只我一人,相伴永远的落日。就像现在,当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之后,也只剩天边的落日还在默默地守着我,仿佛在守护一个永不离弃的誓言。
菲菲鲁的尸体毫无生息地倒在地上,那种无助的姿态令人心痛。血似乎还在流淌,不住地往土壤里渗透,珠玉般晶莹剔透的肌肤变得暗淡无光,身下的地面已变成一片鲜艳的红色。峰顶的岩石尖利地切割着天空,那片浓郁得抹不开的红色是天空在淌血。几片薄云舒展流动,轻柔地抚慰着天空的创伤。落日下的狼居胥峰变成一片神圣的祭坛,而菲菲鲁就是那件美丽的祭品。
我看了一眼最后的落日,记住那如血般的颜色,然后退出,回到系统菜单。
从菜单中跳出来的菲菲鲁还在微笑地看着我,不时调皮地歪歪脑袋招招手,等待我再度带着她展开游戏之旅。没有了一身坚硬的装备,她显得那么娇俏可爱,美美的一个小姑娘,一如她初生的时候。就是这个小姑娘,让我着迷,让我骄傲,也让我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一又一,我用她的手杀人,把菲菲鲁这个美丽的名字染成红色。顶着红名的是她,在背后挥刀却是我。
够了。对菲菲鲁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经历过梦想,经历过奋斗,经历过痛苦,经历过迷失,经历过幻灭……这样的结局也许未必不算是功德圆满。
我把鼠标指向删除键,轻轻地点了下去。
删除人物,玩家称之为自杀。游戏中虽然杀戮遍地,但是一个游戏角色是不可能被别的玩家真正消灭掉的。能够杀死它的,只有它的主人。
系统一遍又一遍让我确认,不住地告诫我说删除人物的后果就是将这个人物的一切资料全部抹掉,这个人物将永远从游戏世界里消失。系统在尽它最大的努力挽救菲菲鲁的生命。
“现在开始倒数,倒数过程中按任何一键就可以取消删除。五、四、三、二、一,删除!”
一瞬间,菲菲鲁的身影从屏幕上消失了。我最后记住的,仍是她那张无邪的笑脸。
泪水滑过我的脸颊。对不起菲菲鲁,我的一场游戏是你的一生。
第六章 红名之狼
“最近有什么新货?上说的彩虹弓和龙骨战袍弄到了没有?”
“你当我是军火贩子?我不玩了,什么都没有了!”
“开什么玩笑?那你的刀呢?还有装备?”
我想起那天,想起那群小喽罗,不由淡淡地一笑:“全部送了人。”
“你疯了?”他厉声叫了起来,听声音我觉得他才是疯了。“……你真的不玩了?”
“还要说几遍?不玩了就是不玩了!”
“那你那个ID还要不要?有16多级了吧?我出两千块,便宜点让给我吧。”
“没了。我自杀了。还有个三十几级的小号你要不要?”
“啊~~?”
电话那头垂头丧气的一声长叹弄得我哭笑不得。
两千块,这就是菲菲鲁的身价?我自己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二呢,居然比我还值钱。如果她还在的话……我会卖掉她!不过是一场游戏,没有什么不可以卖的。突然间我意识到那天菲菲鲁的自杀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她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抵御这两千块钱的诱惑,所以在我出卖她之前她宁愿死。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像撕裂一样的痛,我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挂了电话我却浑身发起痒来。彩虹弓和龙骨战袍,要不是跟灯火阑珊没完没了地纠缠,这两样东西早该入手了,市价也值两千多块呢。我垂头丧气地靠向椅背。为了一个连真名实姓都不知道的人,我居然去跟钱过不去,真他妈中了邪!
***
“快快快,在二号矿坑,他们又来了!”
“是不是星期六遇到的那几个?”
“就是就是,你们快点――”说这话的那位紧张得连回头答话的功夫都顾不上,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几个仇家。
周围响起四五声“来了来了”的回应,同样透着紧张和兴奋,搅得网吧的空气都有几分躁动起来。
这几个中学生这些日子天天来,扎成一堆练级。虽说网络的好是见面不见人,可是像他们这样见面又见人的也有很大优势。比如现在,只要一声吆喝就可以号令全局,而不必费心去一个一个发消息。
接下来他们几个的显示器都显现出同样的画面,散开的几个人很快汇集成了一股,跟对面的另一股人一经接触就展开了全面厮杀,各种各样的光影特效晃得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我在网吧里粗粗巡视了一圈后就又习惯性地坐在一台机子跟前,点开了浏览器。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晃了几分钟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又跑到了落日主页的论坛上。置顶的一篇文章立刻吸引了我的视线。
***
【这样的落日,我只能离开】 作者:lods
我玩落日已经有大半年了。在这么多网络游戏中选择它,是因为落日独有一股浩荡之气地吸引我。我们都是凡人,幸而可以借游戏圆一个英雄的梦。但是现在的落日,已经彻底变了色。我不说大家也知道,自从PK组织红名之狼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
游戏中当然少不了PK,但是任何一款游戏都不会鼓励无原则的PK。很多游戏都对杀过人的红名玩家有惩罚措施,比如红名玩家不能够从商店买东西,死后经验值比别人掉得多。可是所有这些在红名之狼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他们以PK为荣,甚至以PK为生。他们进游戏就是在寻求PK。红名之狼的大多数成员级别并不高,他们靠的是成群结队的围攻。凡不是红名之狼的成员都是他们PK的对象。红名之狼每周都会出一份PK名单,针对不同级别的玩家派出不同级别、不同数量的杀手,事后按出力多少给予奖励。他们是在有组织有计划地杀人。以前这个服务器上有大小帮派余个,现在只剩下6个。消失的帮派不是被灭门就是被并吞。令人费解的是系统组织的帮派大擂台――其实是一种合法化的PK,他们却从来不参加。
除了PK,他们还垄断市场。摆摊时只要是被红名之狼看中的东西,必需按他们要求的价格卖给他们,否则就上PK名单。而他们提出的价格根本就是在抢劫。所有新人只要一登录服务器,马上就会有人邀请他们参加红名之狼;老玩家也只有两条路可选择,要么加入,要么走人。加入红名之狼只有一个条件,级以上必须杀人转为红名。
我敢说,落日中的红名之狼,已经具备了某种黑社会的性质:杀人越货、排除异己、欺行霸市、滥用私刑。如不制止,用不了多久,本服务器上就只会剩下单一的组织――红名之狼,所有的玩家都是其成员,必需服从红名之狼的管理,遵守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不过到那时,他们又去PK谁呢?
可惜我等不到看好戏的那一天了。刚才说过,老玩家只有两种选择,我选择离开。我也曾经和朋友一起抗争过,可惜都失败了。我本人已经连续数周上了PK名单,他们扬言要杀到我自杀为止。如他们所愿今天我自杀了。有几个和我一起战斗过的朋友现在则变成了红名之狼。我不怪他们。走之前我只说一句话:我只恨自己不够强大,我期待英雄出现,扫平红名之狼,还我一个正义的落日。
***
看完上面的帖子,我只觉得呼吸有些沉重。这是菲菲鲁自杀以后,我第一接触到跟落日有关的信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而现在看到的,则是一些我难以承受的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第一个死在红名之狼手下的应该是菲菲鲁。原以为菲菲鲁一死,一切都会结束,万没料到这恰恰是一切的开始。
***
一夜无眠之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建了个新人,重新回到了落日的世界。虽然以前还留着一个小号和少量金钱,可是我决定一切重新开始。这一我老老实实地选择了男生,起名为时空机器。时空机器,再不是我用来掩人耳目的一张面具,他将完完全全代表我本人。
我又在曾经熟悉的新手村出生了。时空机器一身可怜兼可笑的新人打扮,有些别扭地站在那里晃动着,不知所措。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一个我。我根本不知道回来干什么。再练级?我早烦了!去报仇?我有什么仇可报的?去充当那个万民期待的英雄?别开玩笑了。
傻站了一会儿之后,有人过来对我说:“新人你好!”一时间我竟有些不适应。我还是第一看见有人问候新人的。来不及回答,他的下一句话接着就来了:“参加我们红名之狼吧,有法师带练,级之前老大发装备。”
我立刻想到了那篇帖子。红名之狼,说来就来了。
“我带你去找NPC报名,很近的。走吧。”没等我回答,他已经理所当然地在前面带路了。我无从选择。
在不远的小茶棚里面找到一个老太婆NPC,站在一大堆新人中间给人不停地办理入会手续,忙得不可开交。入会的新人全部都是要求加入红名之狼的,站在他们中间我浑身不对劲。正想开溜的时候,偏偏轮到我了,结果那老太婆不由分说,魔捧一挥,我也变成了一只红名之狼。
看着头顶上“红名之狼”四个怪字,我痛苦得几乎要咬舌自尽。
“好了,你可以在城里随便转一转,想到村外打怪捡东西也行。不过不用太认真。每天下午四点,晚上八点,晚上十二点,都有法师在村口带新人练级,比你自己单练快一百倍。升了级以后还可以去老大那里领装备。我半天就出了新手村,五天升到级。”
我倒!想不到这红名之狼还真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参加的新人都会为此感激涕零的。
刚才带过我的那个人已经走开了,现在他又在对另一个新人说话。他说他级了,不过看名字还是蓝色的。如果刚才我拒绝的话,他会不会马上杀掉我转为红名呢?
还有我呢?在这红名之狼里,我会再一,变成红名杀手吗?
***
“参加跟练的新人排队分组,每组五个,跟一个法师。法师会为你们加攻加防。打出来的钱和装备谁都不许抢,由法师统一安排。结束时所有的钱和装备平分,不够分配的总坛会发,所以根本没必要抢。丑话说在前头,抢东西的人法师有权当场秒杀。带练过程中法师如有徇私舞弊,也可向总坛申诉。”
晚上八点,我准时来到村口,早有十数名新人等在那里了。一个衣着光鲜的红名枪手站在大树下面指手划脚地训话,在他身边四名法师也已经准备就绪。
我跟在队伍里很快就编了组,跟着一名法师带着的小队出了村。带练果然进行得十分顺利,所到之,见到小怪就一拥而上,乱拳之下战果累累,冤魂无数;有法师替我们不停地加防加攻,新手村的这些小菜瓜根本提不上筷子。同组的另外四人都很卖力,只有我一个偷懒。不过偷懒也没关系,组了队就意味着可以共享经验值,照样升级。不出几分钟,小队中升级的哗啦声响成一片。不到半小时,所有的成员都已经顺利地升到了五级。
唯一的一意外是有位老兄一时杀得性起收不住手,抢了一把匕首。幸亏他反应奇快,不出一秒钟就吐了出来,法师则已经摆好了PK的架式,大家吓得都呆住了。还好法师及时收势,只是严正警告说这种事情决不允许再有下。
有法师带练,这是我那个时候每个新人玩家的梦想;组队练级也是最快捷有效的升级方式,只是抢钱抢装备的问题总也得不到解决,同组相残的情况时有发生。而在红名之狼,这两件事情似乎都很简单地就摆平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跟法师聊了几句。法师现在也只有二十几级,前天才开始玩的。现在他给我们带练,一会儿还要去参加另一组,由更高级别的法师带他继续升级。在红名之狼,不同级别的玩家都会被分派不同的任务。
两小时之后带练结束。新人们都已经升到了八到十级,基本可以出新手村了。法师宣布刚才打怪一共收获了若干钱,当场平分给小组的每个成员,武器护具则按职业分配。因为没有打出适合我用的武器,法师答应带我回总坛去领。我们回城找车站,搭车到总坛附近的安城。
安城是落日中最大的城市,城外不远有落日中最坚固的总坛。游戏中类似的的总坛还有十数,防护级别很高。总坛一开始都是空着的,里面有很高级别的NPC守护兽守护,等着各组织来攻占。总坛一旦攻下,那些守护兽就成为帮派的护坛兽,在别的帮派攻坛的时候参与本方防御。所以说总坛就是一个帮派的城堡,易守难攻。
法师带着我进到坛内,向一名小头目简要汇报了带练情况,把剩余的装备和我一起交给一个小头目之后就走了。小头目跑进仓库去了一会又出来,抱歉地对我说暂时没有药师用的初级武器,给了我一把各职业通用的初级小匕首让我先将就着用,以后可以随时联系换新武器。我没料到所谓的“发装备发武器”居然是真的,而且还组织得这么井井有条。看来红名之狼的新人们都不需要在外面做乞丐了。
我对小头目说了声没关系,正准备离开,有人突然在频道里对我喊话。
[灯火阑珊]时空机器,你是新来的药师?能不能到大厅门口来一下?
我顿时全身僵硬,脊背仿佛冻住了一般。终于又见到了这个名字。虽然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避免,可是真的这么快又要见面,我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
灯火阑珊仪态雍容地站在大厅门口,穿着一身描龙绣凤的高级装备。在他身上,除了头顶上那四个字以外,已经丝毫看不出过去的影子。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不时恭恭敬敬叫他一声“老大”,他一一点头回应,有形有款。红名之狼的老大,果然气度不凡。
一时间连我都不禁产生怀疑,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那个灯火阑珊吗?
[灯火阑珊]你就是新人药师?什么时候来的?
[时空机器]今天。
[灯火阑珊]几级了?学了技能没有?
[时空机器]八级。没。
[灯火阑珊]呵呵,你说话可真简洁呀。八级可以去学合成了。现在的新人都只想着当狂战士魔战士,药师矿工一类的新人很久都没看到了。
这句话没必要回答,正好我也懒得打字,干脆沉默。
[灯火阑珊]你先去学合成技能,然后去店里买材料,帮我合成一批蓝药送过来。库房里初级蓝药已经没剩几个了。
游戏中的药分两种,补血的红药和补技能的蓝药。红药可以从商店买到,而蓝药只能通过打怪和药师合成获得。对高级玩家来说,蓝药比红药更为珍贵。
[时空机器]好。
我领命转身就走。原来在帮派内,就连新人也是人尽其用。红名玩家在商店买不到东西,他们就派还是蓝名的新人去买。
[灯火阑珊]别忙啊,连钱都不要了?多的钱拿去买支药杵吧。
药杵是初级药师的武器,也就是刚才那位小头目没找到的东西。灯火阑珊边说边开了一个交易窗口,递给我一笔钱。
[时空机器]谢谢。给这么多不怕我贪污?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
[灯火阑珊]这么多钱能做多少药我心里有数,再说我信任你。
不愧是老大,这招一手压制一手安抚玩得漂亮。可惜我刚好不吃这套。
[时空机器]凭什么信任我?就因为你说了句信任我就感动得不去贪污了?
一句话噎得他半天没吭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刺激他。
[灯火阑珊]实在想贪就去贪吧。不过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直瞪着他,心里说我太知道了,我要不知道这全落日就没人知道了。
[时空机器]你是老大。
[灯火阑珊]知道就好。你是不是怕耽误了升级不愿意去?放心,事情办好了不会让你吃亏的。
[时空机器]不耽误。升级无所谓。我没说不去。
[灯火阑珊]升级无所谓?我没听错吧?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时空机器]我去了,白白。
我不等他说下去,一扬手走掉了,边走边想你就慢慢发现去吧。
红名之狼的头儿真威风啊,这么快就对我颐指气使起来。看来他的日子过得还不是一般的滋润。我呢,也心甘情愿地受着指派,屁颠颠地跑起任务来了。就在刚才,站在新手村的时候,我还全心沉浸在回忆之中。现在看来,网事匆匆,一切都已恍若隔世。
***
想不到我的第一项任务就这么的不顺利。我回到安城拜师学艺,然后去商店里买了一大堆合成材料,合成了一批初级蓝药。可是当我出城返回总坛交差的时候,却被几个人拦袭了。
“红名之狼的狗崽子!”
来不及看清他们的名字,我已经死于一阵乱棍之下。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我身上搜走所有的蓝药,还有那支刚买的药杵。
第七章 时空机器
我都快懵了,死在地上很久才想起来去复活。这游戏什么时候变成这般乌烟瘴气的?以前我们是PK,可是很少PK新人,何况还是这样偷袭加围攻。所谓歪江湖还有三分正道理,几天不来怎么我一下就变老了?等我半死不活从复活点钻出来时,又想到自己陷入了另一个困境:蓝药没了,任务泡汤了。而我刚才还在对灯火阑珊扬言要贪污呢。
倒霉透顶!我也真他妈无聊,没事找事跑回来。这下子里外不是人,到哪边都混不下去了。我还复活个什么劲?下线走人吧。
此时我突然想上很流行的一句话:如今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江湖。
至少,落日已经不再是我的江湖。
正打算下线,帮派的频道却狂闪起来。
[灯火阑珊]时空机器,请速回总坛!
[灯火阑珊]时空机器,请速回总坛!
[灯火阑珊]时空机器,请速回总坛!
……
红名之狼的老大正疯狂地刷着屏,不断地发布着同一条信息。得,我这只新来的菜鸟一下子在帮中扬名立万了。
干什么催得这么急?他真认为我携款私逃了?我呆呆地看着频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久密语频道也开了。灯火阑珊跳了出来。
[灯火阑珊]你在线啊?没看到我叫你?
[时空机器]对不起,我把消息栏最小化了。
[灯火阑珊]先回来再说吧。
我沮丧得要命,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下线。{注:密语频道是游戏中一对一的说话频道,直接输入对方的名字,只要对方在线就可以打开。}
[时空机器]找我什么事?
[灯火阑珊]什么事?药呢?
[时空机器]对不起,被抢了。
[灯火阑珊]被抢了?不是你贪污了?
[时空机器]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灯火阑珊]死到临头还耍帅?我是吓唬你的!刚才有人看见新人药师被人PK了,我想可能是你。
[时空机器]没错就是,就在安城的右城门外边。我连名字都没记下。
[灯火阑珊]是隼盟的人!他们要找死我也拦不住。我们跟隼盟早晚得要大干一场,这下正好师出有名。
[时空机器]你们要打仗?什么时候?
[灯火阑珊]这你就别管了,你这样的新人根本上不了场,等我替你出头吧。
[时空机器]我不要!!!!!!!
“我不要”三个字后面连续打出了一串惊叹号。
我不要。没有想到一个新人被PK竟会马上触发游戏中最残酷的帮派大战。这种帮派大战动辄有上百人参加,互相叫骂对砍,从早打到晚,死掉的人马上复活再奔向战场,无比惨烈却又无头无尾,不把最后一人打到精疲力竭就不会停止,而结果却永远是不了了之。事后残留的仇恨又成为下一场帮派大战的导火索。
更重要的是,我绝对不要你替我出头!
[灯火阑珊]不要什么?你被杀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大家都没脸见人。
[时空机器]这事怨我,是我先抢了人家打出来的东西。没脸见人的只有我一个。
[灯火阑珊]你抢了什么?
[时空机器]一把什么刀吧,没看清楚。
[灯火阑珊]那你是活该被杀了?
[时空机器]算是吧。我不知道规矩,以后不乱抢东西就是了,反正也抢不赢。
[灯火阑珊]我还是第一看到被人PK了却不想报仇的。
[时空机器]不是不想,不过我的原则是有仇自己报。再说本来就我一个人死一,一开仗就要害得不知道多少人死不知道多少,何苦呢?
这句话送出后密语频道里停顿了好一会儿。
[灯火阑珊]切!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知道了。
***
我没有回总坛,在密语频道里跟灯火阑珊说完话就直接下了线。菲菲鲁死后第一回归落日,感觉就一个字:累。
从前的独行大侠――也可以说是独行大盗,现在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点儿不在乎那一定是骗人。我并不是当然的大侠,更不是当然的菲菲鲁。过去的一切,随着菲菲鲁的死已经变得与我毫无关系。
这个过去也应该包括灯火阑珊。
我现在是时空机器,一个刚刚八级的小药师,红名之狼的狗崽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
只是这一,我决不做红名。我对自己、也对菲菲鲁发誓。
随后的两天我都没进游戏,勤勤恳恳地做一名尽职的网吧网管,站在别人身后,看他们在各自的江湖中载沉载浮。
***
等我再回到游戏中,信步走到城外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我从未见过同一幅地图上挤进这么多的人,刀光剑影,杀声震天。频道栏像抽筋一样闪个不停,红名之狼和隼盟的人在打斗的同时还不忘声嘶力竭地对骂,言辞中却是清一色地频问候对方的母亲及身体器官,粗鄙程度不堪入目。间或有GM插进来大叫一声“不要开加速,否则封账号!”,这种苍白无力的威胁就像狂涛中的泡沫,顷刻间就被湮没得无影无踪。
站在那里发愣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看见却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具尸体。
下线!
过了一天再回去,终于没有再看见那可怕的战斗场面了。只是在公开的和帮派的频道中还有不少人还在控诉着对方的罪行,发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铮铮誓言。
我则直接开了密语频道,呼叫灯火阑珊。
***
[灯火阑珊]你来了。
[时空机器]我昨天也来过。
[灯火阑珊]那肯定死得很惨。^ ^
那道熟悉而亲切的^ ^此时却使得我心中一阵刺痛。
[时空机器]你答应过我不打的!
[灯火阑珊]我答应你什么了?是你自己误会了吧?
我误会?也许吧。现在我只感到愤怒!
[时空机器]你觉得打群架替你赢回面子了?对不起是我先丢了你的脸!
停顿。他的脸上已经无法再装出笑容了。
[灯火阑珊]你以为是我要面子?这种事根本就不是哪一个人能够决定的。你去问问看,有几个人关心为什么打?对他们来说PK二字就是全部的理由。
[时空机器]可是你负有最大和最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要狡辩!
[灯火阑珊]你在哪里?
[时空机器]黑松谷。
[灯火阑珊]我马上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我的心情矛盾到了极点。要走吗?还是继续等他?正在患得患失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面前。怎么这么快?
[灯火阑珊]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加入红名之狼?
我心里一惊。真够开门见山的。
[灯火阑珊]那天是你先骗我吧。什么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又不是没给你发装备,况且一个连升级都无所谓的人抢一把破刀干什么?
犀利!尽管躲在显示屏背后,我还是感到有几分狼狈。
[灯火阑珊]我倒想知道,一个不在乎升级,又这么讨厌PK的人,参加我们红名之狼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也想知道。茫然中我只得回答:
[时空机器]因为我一进来就有人叫我参加。
[时空机器]因为我不想一个人。
也许这就是理由。现在的我很弱小,很无助,很孤单,很彷徨。
***
[灯火阑珊]知道吗,你很像从前的我。
从前的你?不可能!我不可能像从前的你,那个站在顶级杀手面前,全身颤抖却固执地质问“无故PK有意思吗”的愣头呆子,那个抱着一件霓裳羽衣万死不辞追逐一道幻影的可笑骑士。
[灯火阑珊]你的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时空机器]特殊含义?没有吧。我本来想用机器猫,有人用了,换成竹蜻蜓,又有人用了,最后就换成了时空机器。
我从小就喜欢机器猫,喜欢那只随心所欲飞来飞去的竹蜻蜓,喜欢那个自由穿梭于过去未来的时空机器。
[灯火阑珊]时空机器,听起来就像一场梦,永远追逐也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就连在虚幻的游戏中也没有可能。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连虚幻都无力征服的东西。逝者如斯,来不可逢,去不可追。
[灯火阑珊]你知道什么叫江湖?江湖就是身不由己!曾经有人对我说过,PK就是他在网上的生存方式。喜欢也好,讨厌也罢,都只有继续PK下去。
[灯火阑珊]那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
看到这句话我只觉得一阵目眩。这是怎样的游戏怎样的网络!为什么他会变成我,我却变成他?
***
那天到后来变成他带着我练级,应该说是他逼着我练级。果然一切都颠倒了。
[灯火阑珊]你不是不愿变成红名才不肯练级的?
[时空机器]练级没劲。
[灯火阑珊]是啊,你说这么多的人,不PK我们还能干什么,成天钻到地洞里跟王八乌龟狐狸精玩SM吗?
我几乎晕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SM!他竟然都会说SM了!网络游戏真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
不过这话也一语中的。练级太没劲了,打完小怪后就去走那些无比变态的地下迷宫,打那些永远也打之不尽的变态老怪。打怪、爆装备、卖钱、买药、再打怪,每天都这样,越到后来越没劲,级别越高越练不下去。
[灯火阑珊]其实我也是被人逼着练出来的。我自己练到级就练不下去了,成天瞎逛,到乱管闲事。
[时空机器]是吗?^ ^
我打出了一个笑脸可心里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我太清楚他都管了些什么闲事。
[灯火阑珊]别担心,你讨厌的话我也不会逼你PK。你是药师,以后就呆在总坛只管做药。升了级就可以做出更高级的药来。
[时空机器]然后你们拿了药再去PK?
[灯火阑珊]那就与你无关了。作为药师你总该有点儿职业精神吧?
[时空机器]是是是。我们这些菜鸟就要有给高手拎鞋的职业精神。
[灯火阑珊]你一个新人嘴还敢这么贫!高手?说谁呢?你才来几天?几时见过高手了?你知道什么叫高手?
[时空机器]我见过你呀,你不是高手?红名之狼的老大、帮主、掌门人、总舵主,还不算高手?
[灯火阑珊]我131级算个屁的高手!红名之狼里面连半个高手都挑不出来。
[时空机器]131级都不算?那要多少级才算?
[灯火阑珊]高手不是要有多少级。真的高手从不屑于拉帮结派;高手是闲云野鹤,独来独往;高手也从不PK级别太低的玩家;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游戏里面还有这样的世外高人?我也不禁心向往之。不料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像一支冷箭,携着冷风尖利地刺了过来。
[灯火阑珊]高手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高手杀人于无形。
第八章 我爱菲菲
一番关于高手的论调,听得我心惊肉跳。我勉强应付着,脑子变成了一只通风管道,无数东西呼啸着来了又去,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嗡嗡作响的声音在不停回荡。灯火阑珊提醒我看看现在多少级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时过去了,而且我居然已经升到十九级。毕竟是老鸟,就算心不在焉也比新手强得多,切键盘按鼠标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真是的,什么破游戏,想升的时候死也升不上去,不想升的时候却一路狂升。
[灯火阑珊]这么一下子就升了十级呀,你完了!^ ^
我没好气地回答了句托你的福。
[灯火阑珊]你以前玩过网络游戏吧,操作很厉害呀,我看你一路都没怎么吃药。
我心里一惊,怎么没注意这点呢?我没怎么吃药是我根本就没带多少药,能够维持体力就行了。药不多的时候就只能逃逃打打。这种打法对微操作要求比较高,新手不可能这么熟练。
[时空机器]是打CS练出来的。
我说这话不能算撒谎,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险些还入选市里的CS战队。想一想我是干什么吃的。
[灯火阑珊]难怪。我打CS菜得要命,只有被爆头的份。去过一就吓得不敢再去了。还是这里好。
[时空机器]嗯,这里好。
我不敢再继续练下去,跟他说要回城去换装备学技能,两人就此分手。
***
一进到城里,就看见红名之狼的帮派频道在一遍又一遍地发布消息。
[帮会公告]明晚八点半老大结婚,在湖畔水榭,请各位兄弟到时光临。――有红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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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大?哪个老大?结婚?一起呆了半晚上怎么也没听他提半个字?
下线后转到论坛,果然看见红名之狼以帮派的名义发布的帖子:
X月X日晚八点半,XXX服务器的灯火阑珊先生和浅草菲菲小姐将在风景秀丽的湖畔水榭举行婚礼。请两位新人的亲朋好友届时参加。
没有错,红名之狼只有一位老大。
可我记得他说过决不会结婚的。不过我不能确定那个他还是不是现在的他。
过去的记忆画面像一面跌落的镜子,支离破碎。
***
第二天晚上,我上线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通,在八点半之前还是捱到了湖畔水榭。我算谁的亲朋好友呢?
婚礼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加上有几个刷屏狂在不停地刷屏,画面卡得要命,向前每迈一步都十分困难。好在网上只要想挤都还能挤到前面去,我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到了靠前一点的位置。
尽管拥挤不堪,水榭边的绿草地上还是围出了一大块空地,帮派的重要干部们镇守在四周。空地上用小红瓶小蓝瓶摆成了交织在一起的两个心型,四周撒满各种宝石,像天幕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八点半,一个叫西门吹泡泡的玩家站了出来,自称是司仪,还摆出了几个怪模怪样的pose,然后用特大号粗体红字发布消息: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接着,BGM换成了婚礼进行曲,一位担任主婚人的GM走到空地中间。接着,新新娘入场。灯火阑珊和一位可爱的小姐并肩走到主婚人面前。他浑身上下穿得黑漆漆的像只企鹅,怎么看怎么难受。
[主婚人]今天,我们在这里,为落日中一对心心相印的爱侣,见证他们盛大的婚礼。
下面一阵喧哗,来宾们快乐地刷着屏,大叫着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主婚人]灯火阑珊先生,你愿意娶浅草菲菲小姐为落日中的合法妻子,不管风吹雨打,贫穷富贵,都愿意一生相守,……?
一时间我只想掉开头去,无聊的问题。可眼睛却又紧紧地盯着显示屏,等待灯火阑珊的回答。
[灯火阑珊]怎么总是这一套?^ ^
[主婚人]请严肃地回答。
下面的来宾开始起哄。“快说呀,不说就娶不到老婆了!”“老大不要害羞嘛……”
[灯火阑珊]这有什么好说的,不愿意我今天就不来了。
四周又是哄声一片。主持人显然不太满意,不过还是放了他一马。
[主婚人]浅草菲菲小姐,你愿意让灯火阑珊先生做你在落日中的合法丈夫,今后不管风吹雨打,贫穷富贵,都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浅草菲菲]我愿意。
婚礼按程序顺利地进行着。
[主婚人]现在我把结婚戒指交给这对新人。虽然这只戒指对于练功升级没有任何作用,卖到商店里也只值一元钱,但它却是落日中最珍贵的宝物,是爱情的见证。
“无聊,真无聊。玩游戏无聊,玩游戏还结婚就是无聊加无聊,是无聊的平方。因为大家都无聊,所以凑在一起瞎起哄。等一下我要去抢二十个红瓶二十个蓝瓶,还有宝石,不抢白不抢,反正他有钱……”这样的句子在我脑袋里没完没了地循环着,好像脑袋里有一只坏掉的磁带机。
[主婚人]现在,请你们郑重地戴上结婚戒指,然后当着所有来宾的面,对彼此大声地说一句“我爱你”。
[浅草菲菲]我爱你。
台下叫起来:“新郎还没说呢新娘急什么呀?”“有时候打字太快也不一定好哦!”
灯火阑珊却像定了身似的一动不动。
“新郎加油啊,要不要我来帮你打?”
……
可是灯火阑珊沉默的时间有点太长了,主持人又催促了一遍也毫无效果。台下的混乱声音都在渐渐消散,现场气氛有几分尴尬起来,主婚人和新娘都愕然望向他。司仪西门吹泡泡急得太叫:“大家不要乱刷屏,新郎可能卡线了!”
此时灯火阑珊终于说话了。
[灯火阑珊]我爱菲菲。
这一瞬间我发现新娘有着和菲菲鲁一样淡蓝色的长辫。
“Oh~~~”
[主婚人]我在此宣布,灯火阑珊先生和浅草菲菲小姐正式成为落日中的合法夫妇。祝你们白头携老――
话音未落,现场已经大乱,来宾们纷纷冲向摆在地上的红蓝瓶和宝石,西门吹泡泡也迫不及待地大声嚷嚷:“新郎派红包啦~~”说完守在四周的几个帮派干将同时向空中抛洒钱币。金灿灿的钱雨、哗啦啦的撒钱声,把婚礼快乐的浪推至最高峰。
身边的人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击着我,涌向场地中心。旋涡中的我已经不辨东西,静立片刻,我决定退出游戏。
退出时升起的小星星和那一声清脆的叮咚声仿佛一只绽放的美丽礼。
虽然下了线,可是整整一晚上我做不成任何事情。
我爱菲菲。
若在以前,我对这句话只会报以一声冷笑,而在这一刻我却一片茫然。
只是,他会希望我看到这句话吗?还是会因此更加恨我?
***
第二天我没有进游戏。
第三天也没有。
……
整整一星期,我都没有回到落日。
我希望看到的、不希望看到的,全都发生了。我害怕回去。
可是落日已经成了我的一种习惯。习惯的力量有时强大到不可思议。当我再一输入账号和密码登录游戏的时候,我向自己彻底认输。
那里面一定还有些什么东西没有了结,我必须回去了结它。
然而进去了不到五分钟我就想要下线。无心练级,没有目标,一个人寂寞地转来转去太没意思了。
我站在地图的一角里,给经过的每一个玩家加血。有几个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更多的人却只顾着打怪和赶路。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不指望回报。不久,几乎每一个经过的玩家一见我就无头无尾地大叫“+++++”。“+”,就是加,要求我加血的意思。虽然觉得他们有点无礼,我还是满足了每一个人的要求。
紧接着更有人得寸进尺地要求我为他们做药,我也一口答应了。做了两之后我干脆打出牌子,“免费做药”,不多时,等待做药的人竟然排起了队。
眼前的客人们一个接一个拿着我做好的药,心满意足地离开,我也很高兴。他们加了血拿到药之后可能去练级,也可能去PK;但那与我无关,不影响我做自己的事。因为我的职业是药师。
我从来不知道游戏还有这种玩法。不练级,不PK,不做任务,甚至分文不取,纯粹为别人服务,居然也会很开心。
只是我仍然强烈地怀念狼居胥峰。以前在不知上哪儿去的时候我总会回到那里。那空无一人的地方是我在落日中唯一的家。
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却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别说十九级,哪怕升到九十九级也没把握安全地到达顶峰。高不胜寒的地方,只属于真正的高手。
……
高手杀人于无形。
我爱菲菲。
哪一句才是真心的评价?
密语频道突然开了。
[灯火阑珊]你好啊。
我顿时如释重负却又如临大敌。
[时空机器]你好。
[灯火阑珊]现在几级了?
[时空机器]还是十九级。
[灯火阑珊]是没练还是这几天根本没来?我密过你几都没找到你。
[时空机器]没上网。
[灯火阑珊]没来也好,这星期天天打仗,到今天才消停。
[时空机器]又打仗?跟谁?
[灯火阑珊]我懒得一个个数他们的名字。一连四五天,上线就PK,心烦到死。
[时空机器]你可以下令不打啊。
[灯火阑珊]你以为我想打?跟你说老实话我最讨厌PK了,那几天一想到上线我就头疼。新人被人PK了要打回来,东西被抢了要打回来,吵架吵输了要打回来,反正任何事情,到最后都是用打解决一切。算了不说了,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时空机器]又要当监工?
[灯火阑珊]监督懒惰的帮派成员是帮主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在哪里?
[时空机器]丢下新夫人好吗?
[灯火阑珊]你也知道了?有什么好不好的?我陪她的时间够多了,她也该知足了。
[时空机器]好像很不满意我知道似的。
[灯火阑珊]也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你到底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我的位置。我真是又狡猾又矫情。
***
几分钟后灯火阑珊赶到了。他一来就把我的客人轰了个干干净净。
[灯火阑珊]你在干什么?
[时空机器]我在做药!你在干什么?
[灯火阑珊]我不是叫你到总坛去做的吗?
[时空机器]我答应你了吗?
[灯火阑珊]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有什么意思?
[时空机器]我愿意!你以为只有替帮主大人做药才有意思?
他的态度令我生出一肚子不痛快。灯火阑珊查觉到这一点,马上换了口气。
[灯火阑珊]还是接着练级吧,级太低的话也做不出像样的药啊。今天我要看看你能不能一口气冲上四十级。
[时空机器]那不可能,我又不是神仙。
[灯火阑珊]你不用紧张,我不会逼你PK的,放心冲级吧,冲上去有赏。^ ^
[时空机器]那就先给个大红包吧,那天我一分钱也没抢到。
[灯火阑珊]哪天?
[时空机器]你结婚那天!你还有哪天发过红包?
[灯火阑珊]红包算个屁!缺钱的话直管说话。见没见过满地都是金币?
他边说边扔出一个大大的金币,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金币的声音在空中哗哗作响。
我突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现在的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玩这种游戏!
[时空机器]收起你的钱!我不要来历不明的东西!
他吃惊地停住了手,半晌无语,又把散在地上的钱一枚一枚慢慢地捡了回去。不知为什么,在时空机器面前他的脾气总是好得出奇。
[灯火阑珊]是你说没抢到红包的嘛。
[时空机器]你这是派红包的样子吗?
[灯火阑珊]我其实不想告诉你的。
[时空机器]嫌我级太低,不高兴我参加你的婚礼?
[灯火阑珊]没什么高不高兴,无所谓。什么结婚,无非是大家一块起起哄开开心而已。他们都觉得帮主应该有一个压寨夫人。
[时空机器]你自己不觉得?
[灯火阑珊]我无所谓。按说我老婆还有5%的可能性是个男的呢,可那又怎么样?
[时空机器]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老婆?
[灯火阑珊]你能说没这种可能性?游戏里面遍地是人妖。就算真是女生,还有5%的恐龙。无所谓,反正是玩。
[时空机器]既然这样你还结个什么婚?你在背后这样说她不觉得对不起她?
[灯火阑珊]她想嫁我就娶,还对不起?非要我说我不要她就对得起她了?结婚分两种,一种是遇见了喜欢的人所以结婚,另一种是因为没法跟喜欢的人结婚,所以跟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结,无所谓。
我呆住了。真不愧是哲学家,任何时候都一套一套的。
见我半天没吱声他又说了起来。
[灯火阑珊]怎么不说话?
[时空机器]我在数你刚才说了多少个“无所谓”。
他全身一震。
[灯火阑珊]你在可怜我?
[时空机器]是,我可怜你!PK也好结婚也好,没有一件事是你自己愿意做的。你这是为了你的红名之狼吧?真伟大,你是献身于伟大PK事业的伟大领袖、伟大圣人!
这句话送出后很久都没有反应。我知道他发怒了。可是我的怒气比他更大。我从没想过那个愣头愣脑的苏格拉底会变成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可怜虫。
很奇怪他仍然没有发怒。
[灯火阑珊]以前我比你还讨厌PK,那些PKer除了PK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不想干,上线就是杀人,就像游戏里的一个NPC怪物。我觉得这些人又可怜又可笑,却不知道自己比他们更可笑。我居然在嘲笑一些我得不到的东西。
[时空机器]什么东西你得不到?
[灯火阑珊]力量!没有力量的人却嘲笑别人拥有的力量,这才叫可怜又可笑。
[时空机器]那么你现在又得到了什么?
又是长时间的无反应。只是他的怒火终于透过屏幕向我压过来。
[灯火阑珊]小心说话!要知道有人就为一句话死掉过无数。
我知道。可是那时候你是不怕死的。
[时空机器]原来是死怕了。
这一他真的震怒了,我看见他从背后刷地抽出一枚奇长如剑的缝纫针。我一动不动面对着他。对峙了片刻,他又慢慢地把长针放回去。
[灯火阑珊]算了,你敢说就肯定不怕死,我没兴趣杀一只不怕烫的死猪!
我仍不放过他。
[时空机器]你不是没兴趣,是没胆量!你连死猪都不如,你就是一只光会杀人的NPC怪物!
我们就这样长时间地对峙着,显示器前面的那段距离似乎被抽成了真空,我们都静静地触摸着对方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某种无法抑制的东西。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突然冒出一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
[灯火阑珊]骂我你觉得很痛快吧?
我顿时呆住了,心中那股膨胀得就要炸开的愤怒顷刻间化作一无所有,只留下一团空荡荡的悲哀。
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快,我只觉得难受。我就不想骂你,我也没资格骂你。
[时空机器]对不起。
对不起。我真心地说。我并不想故意刺痛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灯火阑珊]可是我觉得痛快!我扔下帮派扔下老婆跑来见你,就是想来听你骂的,我真TM贱!
他反手猛地一击,身后一只蹦蹦跳跳靠近的南瓜怪立刻倒下去。南瓜怪很快就从屏幕上消失了,空中还回荡着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
第九章 旧梦已逝
这里是海之尽头。眼前湛蓝的海水被微风轻轻鼓动着,发出叹息般轻柔的声音;脚下银色的沙滩上,印着我们浅浅的足迹;沙滩边是成片的椰林,枝叶婆娑起舞,运气好的话还可能在树下拾到明珠一样的椰子。又到了日落时分,一轮温暖的红日斜斜地挂在海面上,在我们身后拉出长长的投影。我们站在相距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平静的落日,一言不发。
我们眼中的风景,在另一个时空。
可惜看风景这样的事对于游戏来说过太奢侈了。很快就有人闯进了我们的天地。一名剑客和一名法师急匆匆地向海边跑过来,见到我们后似乎大吃一惊,又向海岸线的另一边飞快折跑过去。两人还没跑出我们的视线,后面的追兵就上来了,边追边喊“在这里呢,在海边!”这组追兵有五人,各种职业都有,清一色的红名。他们全部都是红名之狼的成员。我转头望向灯火阑珊,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追兵中的一人跑过来恭敬地叫了声“老大”,灯火阑珊只沉着脸应了句“忙你自己的。”
只需片刻,追兵已经和剑客交上了手,法师一边躲闪着一边不停地给剑客加防,还不时放出法术攻击追兵。剑客的功夫了得,一只短短的鱼肠剑舞得出神入化,居然把四五个红名之狼逼退了几步。可惜这种优势太短暂了。从侧面又围上来了两个红名之狼,他们并没有投入进攻,而是引来了一大群NPC海盗。这些人中似乎法师的级别最低,所以转眼功夫,法师和剑客就被海盗包围了,几个红名之狼则退到一边悠闲地看好戏,他们并不出手,只是堵住两人的退路,还不住地出言讥讽。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追杀。那两个人多半是上了PK名单的。
NPC海盗被一个接一个地消灭掉了,可剑客和法师左推右挡也十分狼狈,旁边围观的红名之狼倒是精神百倍,只等着海盗死光之后再一起围上去捡个大便宜。灯火阑珊木然地站着,我也木然地站着。作为一名低级别的红名之狼成员,我除了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到。法师首先支撑不住了,他对同伴说了声抱歉后突然下线逃走。剩下的剑客根本无暇出声,只知道不要命地挥着剑。他抬头看了看四周,一面是大海,一面是海盗,一面是堵住去路的红名之狼,剩下的一面就是站着一动不动的灯火阑珊和我。毫无疑问我们这一方是最薄弱的。他猛地摆脱了海盗向我们直冲过来,手中的鱼肠剑照着我的头顶就要狠狠地劈落。
我没有躲闪,因为根本躲不掉,也因为我根本无意躲闪。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剑客却在我的眼前倒了下去。灯火阑珊抢先出手了。
旁边的红名之狼发出一连声的喝彩,“老大一出手就是秒杀啊!”这话明显是在奉承,因为那剑客本来就没剩下多少血了。剑客这一死,反倒腾出了说话的功夫,他干脆不急着下线,就那样躺在地上不停地破口大骂。憋闷多时的叫骂声从肚子里一筐筐倾泻而出,污言秽语顷刻间淹没了海滩。看他那骂不绝口的样子简直比刚才打得还要痛快。可是被骂的红名之狼们却根本充耳不闻,只顾围上来高高兴兴地围着尸体抢东西,另几个人则去收拾剩下的NPC海盗,在完成任务的同时顺便练一下级。海滩上的情景又滑稽又诡异。灯火阑珊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快回泡泡那里去消任务!”他是在找借口把人支走。泡泡大概就是结婚那天的司仪西门吹泡泡,看来在帮中地位很是不低。可是那些人都在兴头上,对这片杀人现场依依不舍,没有一点想要离开的意思。
这下灯火阑珊也没辄了,只好自己掉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看我,见我没有跟上去,又只得站住,不理睬其他人,继续在密语频道里跟我说话。
[灯火阑珊]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有话尽管说好了,挖苦人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我心里想我能说什么呀?佩服你的敏捷度高,出手如电吗?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吗?
[灯火阑珊]你大概也跟刚才那人想的一样,觉得我们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吧?
[时空机器]不要往我头上乱扣。
[灯火阑珊]我没乱扣,你不这么想才怪呢。
[时空机器]他们跟你有什么仇?
[灯火阑珊]什么仇都没有,我压根就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得罪了帮中的其他人。
[时空机器]又是为了帮派!
他突然激动起来。
[灯火阑珊]对,就是为了帮派,为了我那些兄弟们!他们豁出命来为我杀过人,我欠他们的,我得还债。
我顿时握紧了双拳。对,你欠他们的,你要还债,可你要还的决不止这么多!我换了马甲回到这里,我努力使自己不去仇恨,对那件事我认为自己错得更多。可是现在,我发现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就跟你恨我的一样多!我冷冷地盯着屏幕上的他,一字一字地敲道:
[时空机器]那好哇,看来你的兄弟们送过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们可真是英雄肝胆两相照,让我感动得想哭呢。有他们在,你还怕什么报应?
这句话送出后,我发现自己竟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了,同时我几乎感到灯火阑珊身体的剧烈震动。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对视片刻,我断然下了线。
***
这一不欢而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灯火阑珊再也不会理我了。我每天上线后就只是坐在市场里固定的位置,免费替人做药,从不管他们是不是红名之狼的成员。一开始还有两个红名之狼的小头目来过问此事,事后却不了了之。想必是帮主大人做出了某种指示。找我做药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几乎每天必到,身边热闹非凡,可我心里却还是空空的。我时刻期待着却又随时提防着密语频道会突然弹开。可是灯火阑珊再也没有跟我联系。他不理我很正常,他是一帮之主,甚至可算是这个服务器上最牛的牛人。他容忍我只是觉得我能使他回忆起单纯的过去,他不杀我只是认为我不值得他杀。
过去虽然值得留恋,但是与呼风唤雨的现在比起来,还是如以卵击石一般撞得粉碎。
何况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他一篇分成几段的长长的留言。
“时空机器,你好。
真没想到现在的我还能遇上像你这样的人。虽然有点一厢情愿,可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看待,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别看我现在一呼百应,有老婆有部下,可是我从不把他们当朋友看,我想他们也跟我一样。
你完全有理由轻视我。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可这是我用我所有的快乐换来的。我很羡慕你的闲散淡泊。我也曾经很淡泊,只不过你比较酷而我比较傻。不管怎么说那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可是现在,我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得还债。我欠帮中的兄弟们一笔很大的人情,他们豁出命来为我去杀过一个人,一个真正的高手,一个我怎么都赢不了的人。我用卑鄙的手段杀了他,而死掉的却是我自己。
我求他们为我杀人的同时就订下了卖身契,所以现在的我必须替他们杀人。红名之狼恶贯满盈,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这一点我最清楚。有人会回来杀掉我,我每天都在等待。只是到那一刻,我希望有资格站在他的对面。我这人气量不足,永远达不到高手的境界。我只能再一利用红名之狼。虽然它是那么卑鄙肮脏,可是除了它,我一无所有。
我曾想过,如果真的发展到一统江湖的那一天,也许我能建立一套更好的秩序,把落日变成一个没有无故PK的地方。不过千秋万代一统江湖这种野心本身就跟东方不败一样荒唐,我也会像东方不败一样死掉。事实上真正的我早就死了,只是有点死不瞑目,无法超生。我天天挂在游戏里,就是想等待一个安心的死。
现在的你,对我、对红名之狼一定已经恶痛绝了吧?你要脱离帮派我决不拦你,事实上我也希望你那样做。从当上红名之狼帮主的那一刻起,我就一天也没看得起过自己。你骂我时我又恼火又痛快,就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里面还没有完全死掉的那一部分又发出了声音。只是在那一天我也明白了我已不可能复活,跟你在一起的快乐只是在延续着一场不甘完结的旧梦。现在梦醒了,我们不可能做朋友。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练级,你有成为高手的素质。但愿将来的落日里面不要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我想看到有更多令人景仰的真正的高手留下来。
灯火阑珊”
这封信同样完结了我的旧梦。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话:我们不可能做朋友。
于是我开始疯狂练级。我曾想过要快刀斩乱麻地永远离开,可是死不瞑目无法超生的并不只他一个,我也早就身陷其中无力自拔了。在练级的过程中,我不止一地看到红名之狼的杀手们镇守在一张张地图的四角,追杀PK名单上的人;我也不止一地看到红名之狼的杀手们在市场上欺行霸市、强买强卖。很多人一见他们就立刻下线逃走,也有为数不多的血性男儿像那名剑客一样跟他们血战到底。作为低级别的红名之狼成员,我每都只能默默地站在一边。我再也没有回过总坛,也再也没见过灯火阑珊。我只在帮派的频道上看到他以帮主名义发布着一条又一条冰冷的命令,发布着一批又一批长长的PK名单。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有动过脱离红名之狼的念头。由于有了帮主的默许,我成了四十级以上唯一一只顶着蓝名的红名之狼。
一又一,我在心里对他说:何苦呢?没有人会回来。菲菲鲁死了,是你和我一起杀死的。
第十章 帝国坍塌
伴随着红名之狼的日益嚣张和强大,论坛上的讨伐之声也一天比一天强烈。红名之狼所在的服务器是落日最早的服务器之一,新老玩家最多,这些玩家占据了论坛的半壁江山。论坛逐渐发展成为对红名之狼进行口诛笔伐的战场。与游戏中正好相反,在这片战场上,讨伐者占了绝对上风。论坛上帖得满满的都是红名之狼的罪状,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罄竹难书。红名之狼方面则对铺天盖地的讨逆檄文置之不理,头面人物一个也不出场,只有几个刚开杀戒的新人探出头来发出几声怪笑和恐吓。
狂轰滥炸了一通之后,红名之狼却在游戏中继续嚣张并扩张着,PK名单仍旧一批一批地准时发出,毫无收敛之意。许多人涨得满满的正义感和英雄气慨都跟放置已久的气球一样悄悄地消了气,转而把怒火发泄在游戏运营商身上。他们认为正是游戏运营商的姑息养奸才使得红名之狼越坐越大,变成现在的一大毒瘤。红名之狼跟GM相互勾结,游戏商借PK卖出更多的点卡,故意把游戏往一条邪恶的道路上引;加上对服务质量和游戏中众多bug的不满,几股怒气一掺和,得出的结论就是:运营商是红名之狼背后的终级大BOSS。
其实这样说也并非完全冤枉了运营商。红名之狼发展到今天,说到底是游戏本身造成的。现在的国内游戏,但凡火爆一点的,没有一个不是服务器超载,抢怪成风,PK成风。一个服务器上挤进去的玩家数目往往是设计容量的三四倍;为了卖出更多的点卡,运营商人为地提高怪物等级、降低爆装概率,增加升级难度。一切都是为了赚钱。很多人说国内玩家素质太低,其实这就叫穷山恶水出刁民,人多地少、资源匮乏,又无法对外扩张,为了生存就只能同类相残。这种同类相残决不是红名之狼带来的,红名之狼只是让这种杀戮有序化。
面对种种讨伐,红名之狼仍旧不置一词,仿佛不关己事一般。我不知道这种装聋作哑的对策是否出自于灯火阑珊,这的确是对付口诛笔伐最好的办法。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几张帖子是杀不死人的,有本事进游戏抄家伙上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对方的头两通鼓已经敲过,全都放了空哑了火,现在骂游戏商只是最后的第三通鼓,看似找到了新的发泄目标,掀起了一阵小高潮,其实已是尾声了。果然,这轮骂战持续的时间更短,不出三天就已悄无声息。红名之狼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就大获全胜。帮中好舞文弄墨的、好灌水的、好起哄的那些人早已忍耐多时,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跳将出来,顷刻间覆手为雨,论坛一下子沦陷成了狼窝。他们在坛子上呼朋引伴,长篇大论地帖PK大法、跟踪大法、围殴大法、嫁祸大法,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些藏头露尾的勇士。甚至得意忘形地公然叫嚣着要去攻占别的服务器,把全落日都统一成红名之狼的天下。
***
事情往往坏就坏在快要成的时候。对这场骂战,其他服务器上的玩家原本只是作壁上观,可这一来,仿佛平静的热油锅里注进了一瓢冷水,登时炸了锅。红名之狼的恶行早已天下皆知,许多人为了躲开他们逃到了别的服务器。可是这群狼又要侵犯他们新的家园,践踏他们新的人生;红名之狼这回可失算了,古言道穷寇莫追,这些流亡的难民就像传播出去的火种,迅速在其他服务器的玩家中点燃了反击红名之狼的熊熊烈火。如果说红名之狼从当初毫不起眼的流氓小帮派发展到今天,是因为老虎都在打盹,那么现在其他各大服务器的龙虎英雄们可都精神抖擞、虎目圆睁,时刻准备着给他们以迎头痛击。
战火仍是从论坛烧起的。十几个服务器的玩家一齐出动,人人喊打,红名之狼百战百胜的群殴大法彻底失效。这一轮的讨伐声浪不比住日,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不久论坛上出现了一份签名请愿的帖子,声称如果游戏商继续姑息养奸、不铲除游戏中的恶势力,他们就要于某月某日一起永远地离开落日,让游戏商去喝西北风。这份请愿书得到了广泛支持,签名的跟帖每天以十页以上的速度发展着。打狼派这倒没有整天挂在坛子上声嘶力竭地骂战,也不再历数红名之狼的罪状,他们只是默默地签着名。这份请愿书就像一片悬在游戏商头顶上的乌云,在无声无息中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不间断地给游戏商施加压力。
半个月后,无数人签名抗议的成果终于在游戏主页结了出来。游戏商出了公告,宣布为了维护正常的游戏秩序,给众多玩家一个健康的游戏环境,惩罚无故PK,决定于X月X日X时起对游戏进行调整。首先是红名成员超过若干百分比的帮派不得占据总坛;第二,红名玩家升级所需的经验值调整为蓝名玩家的三倍,死后损失掉的经验值也是蓝名玩家的三倍;第三,游戏中新设寺庙,红名玩家可以通过一段时间的坐禅,逐渐恢复为蓝名。
在我们这样的国家里,政策的威力是无穷的。就在一天前,想要在游戏中撼动红名之狼还像是在痴人说梦,可是经过运营商弹指一挥间的小小调整,人人都知道红名之狼的帝国这回完蛋了。失去总坛意味着失去帮派安身立命的根本,失去存身的屏障。总坛中起保护作用的护坛兽立马倒戈,见人就杀。逃出总坛的成员们像一只只孤独的狼,在外界的风雨中挣扎飘荡。而那些曾经被红名之狼逼得背井离乡的难民们则纷纷回乡,加入到剿灭红名之狼的战斗中去。他们在突然之间变得空前团结。一切都颠倒了,过去是红名追着蓝名杀,现在是蓝名追着红名杀。反正杀了红名之后不会使自己也变成红名,越杀越光荣,蓝名勇士永远都是纯洁的、勇敢的、善良的、可爱的,正义永远与他们同在。以前被人追杀得心惊肉跳,现在才知道杀人的感觉原来这么过瘾这么爽。不仅是红名之狼的成员,就连普通的红名玩家也成了他们追杀的对象。红名们被追得无路可逃,纷纷躲进新开的寺庙。
不得不承认游戏商的这一手够毒,如同釜底抽薪,彻底摧毁了红名之狼的战斗力。一个红名要“坐”成蓝名最少得上好几个月的游戏时间,这期间纯粹是白费点数,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如果舍不得废掉人物的话,也只好去坐禅了。不出两天,寺庙竟变然成了红名之狼新的大本营,过半数的成员都挤了进去。以西门吹泡泡等几个原头面人物为首,每天都有大批帮会成员宣布退会,他们一面破口大骂游戏商都TMD不是东西、什么破游戏越改越烂,一面一动不动地坐在寺庙里对着佛陀忏悔,乞求重新做人。
***
我在总坛大门外找了灯火阑珊的时候,他正在跟几个蓝名勇士捉迷藏,围着总坛旁边的大树乱窜。在这样的乱世,事先又并无联系,能够找到他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在几乎无暇喘息的情况下看到了我,还悠哉游哉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灯火阑珊]Hi!
[时空机器]你好。
[灯火阑珊]一点都不好,报应来了吧?^ ^
[时空机器]^ ^
我立刻给动手为他加血,旁边的蓝名勇士叫了起来:“又来了一个!TMD真是不知道死!”
“我靠,这小子是个蓝名!”
“小杂碎给我滚,老子烦了连蓝名也杀!”
我没理他们,他们也就敢这么吓唬两句,没人真敢杀我。因为我是红名之狼成员,这几天走到哪里就被人骂到哪里,可是却没人真来杀我。谁都害怕在这种时候变成红名。
灯火阑珊哈哈一笑:“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走吧。”
最后那句“走吧”是对我说的。
说走却没地方可去,蓝名勇士还堵在那里呢。灯火阑珊只能领着我逃进总坛。
总坛现在不属于任何一个帮派,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地方,不普通的是里面的护坛兽,级别稍低的玩家一碰就死,不进行大规模组队的话就根本通不过,所以暂时还没有什么人进来。往这里面逃命实是饮鸩止渴。
[灯火阑珊]你现在在干什么?
[时空机器]你又在干什么?
[灯火阑珊]我在等你啊。
[时空机器]开什么玩笑?
[灯火阑珊]没开玩笑。我一直在门口等你。
[时空机器]那为什么不密我?
[灯火阑珊]我一密你就不肯来了。^ ^
[时空机器]瞎说!你老婆呢?
[灯火阑珊]走了。她说已经伤心透了,再也不玩了。走之前把所有的钱和药都给了我。
[时空机器]倒有几分情义。
[灯火阑珊]得了吧,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还谈什么情义?我心里早就明白,全落日就你一个人对我还有几分情义。
我?我哭笑不得。一只神兽窜了出来,灯火阑珊替我挡了一下,示意我躲到柱子后面去。
[灯火阑珊]你怎么还没退会?你从没杀过人顶着个红名之狼干什么?招骂啊?
[时空机器]没顾上。
[灯火阑珊]你这人真怪。现在几级了?
[时空机器]86。
[灯火阑珊]果然厉害!
[时空机器]别厉害了,你有什么打算?
[灯火阑珊]今天再见不到你的话我就要走了。
[时空机器]终于收手不玩了?
[灯火阑珊]也是也不是。我要去一个地方,然后就永远呆在那里再也不出来了。
我心中一动。今天如果碰不到他的话,我也想试试回狼居胥峰。我拼命练级就是为了这个。
[灯火阑珊]我现在一败涂地了,你该说是罪有应得吧?
[时空机器]你自己觉得呢?
[灯火阑珊]切,指望从你嘴里听句好话简直是做梦。谢谢你来看我。我把你开除了吧,你可以出去堂堂正正地做大侠,不必跟我搅在一起。
[时空机器]我没说要退会呀。你自己要退吗?
[灯火阑珊]我退不退有什么不一样,我反正要去隐居了。你为什么不退?想以身殉会啊?我好感动!
[时空机器]殉你个头!我只觉得没那个必要,我是红名之狼可并不代表我就是坏蛋。
[灯火阑珊]现在红名之狼就等于是坏蛋。
[时空机器]以前是,可现在不是。现在有点惨。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蓝名都在些干什么?
[灯火阑珊]知道。蓝名之狼。^ ^
[时空机器]还不如你们呢。且不谈卑鄙不卑鄙,你们至少是凭自己的双手打下的江山,可他们完全是靠改游戏偷来的天下。
[灯火阑珊]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想死在英雄的长剑之下,没想到现在只有看着这帮小人猖狂,真TM不甘心。
第十一章 奉陪到底
灯火阑珊领着我转进了大厅一角的一间小屋,站在一口大箱子前拼命倒腾。白费了半天力气之后又气得破口大骂。大箱子是总坛里的储物空间,以前红名之狼在里面存了不少装备和武器。灯火阑珊本想给我找几件称手的武器装备,可现在连这口箱子也打不开了。
[灯火阑珊]TMD,全给那帮不要脸的GM贪污了!
面目狰狞的护坛兽不断从各个方向钻出来,就连平时它们决不进入的房间也照闯不误;我们只有凭借熟悉地形与房屋结构拼命跟它们周旋。好在游戏的AI系统还不是那么精明,神兽够凶却也够蠢,只要我们往柱子、栏杆或墙壁背后一躲,它们就只会对着墙壁柱子迎头乱撞,我们躲在后面放的冷箭也照单全收。总的来说我们干得还不错,就这么不停地逃着命我居然还升了两级。
[灯火阑珊]今天才发现这里还是个练级的好地方。也不用急着出去了,把药打光为止吧。
[时空机器]我的药早用光了,好在我是药师,可以自己补血,干脆打到死为止。
[灯火阑珊]怎么不早说,我还有!
说着他扔出来一些小红瓶和小蓝瓶,我毫不客气地全部收下。
[灯火阑珊]药用完了就冲出去,死了会掉经验值的。
[时空机器]一点经验值算什么?打就打个痛快。
[灯火阑珊]还真有豪情。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吗?他就是宁死也不肯逃走。到最后明明是我杀了他,可当时那场面,怎么看都是他赢了我。妈的,够狠!
最后那句“够狠”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的心蓦地一紧。他怎么会这么想?真搞不清楚他对菲菲鲁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许爱的是菲菲鲁,恨的是我吧。
[时空机器]算了,我想他是死得其所,再无牵挂了。你何必还跟自己过不去?趁这机会干脆解散帮派,回头继续做你的散淡闲人不好吗?
[灯火阑珊]不行,解散了你怎么办?^ ^
[时空机器]拿我当什么挡箭牌?你是不是当老大当上瘾了,连个光杆司令也舍不得扔?
沉默片刻。
[灯火阑珊]他会回来的。
我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时空机器]别这么肯定。
一时间我真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没有人会回来!菲菲鲁已经死了,时空机器不是菲菲鲁,我回来并不代表她回来。他怎么就弄不明白,网上的角色跟现实生活中的人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呢?!
***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威虎厅的人已经冲进了大厅。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威虎厅,可能是改版后刚刚成立的新帮派。从冲进来的那些人看,里面高手不少。他们一发现我们就围了上来,连神兽都不顾,只是追着我们杀。灯火阑珊连说了几声“井水不犯河水,让我们走。”那帮人却根本不理,围上来照头就砍。我是蓝名,那些人刚开始对我还有点畏手畏脚,可是看到在我掩护下灯火阑珊接连杀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就再不手软。“先解决这个杂种药师,大不了老子也去寺庙蹲几天!”我们只能向更逃去,借着地形和神兽好容易摆脱了这群人。
[灯火阑珊]看来只能用死遁了。
死遁,指被怪物杀死后回到复活点。很多人在被追杀的时候都用这招逃走,免得被人PK掉损失更多的装备和金钱。
[时空机器]我不逃!待会儿谁敢碰我我就砍谁,反正今天不死不算完。
[灯火阑珊]你想变红名啊?
[时空机器]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灯火阑珊]算了,跟这种人打没什么意思。走吧,跟我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时空机器]要去你自己去,我不逃!
[灯火阑珊]我知道为什么老觉得你能成为高手了,发起狠来够气势。可是我不希望你变成红名。
[时空机器]我也不想,可是我更不想当一只任人宰割的猪!
灯火阑珊突然停了下来,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灯火阑珊]如果是我不想打了呢?我真的不想再打了。我杀够了,也被杀够了,早就没了那份心情。你能回来我就很知足了。
[时空机器]你为什么不想打?你只会乱杀人不会正当防卫的吗?
灯火阑珊呆住了。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对于帮派被灭一事,他远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这是必然。古往今来,无数的军队统帅在自己的队伍全军覆没之时都选择了自尽。也许当初建立红名之狼只是一种无奈,可是为此费掉的大量时间和心血,却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更何况他还有过建立新秩序的远大梦想。
[时空机器]不要逃,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逃!你现在不是在PK。不要让那些信赖过你的人失望,也不要让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失望。你不是一直想要个痛痛快快的死吗?
威虎厅的人马又逼到了眼前。我没有再说什么,丢下灯火阑珊向那些人冲过去。灯火阑珊随后追了过来。
[灯火阑珊]没办法,奉陪到底吧。我们复活点见!
***
等我从复活点钻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红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至少我没有白死,还拉了几个垫背的。这回可好,前门赶走了狼,后门迎来了虎。我倒想看看游戏商还要怎么折腾,那些蓝名勇士又将作何感想。
把游戏弄得一团糟的决不仅仅是某一个帮派或某几个网络流氓。指望借游戏商的上帝之手来维持良好的游戏秩序是懦夫行为。
我在复活点等了几分钟,其间有好几个威虎厅的人也从复活点钻出来,其中的两个人还追着我杀,第一个被我躲了过去,第二个则被我干净利落地杀掉了。灯火阑珊也总算从复活点钻了出来。
[灯火阑珊]痛快痛快,杀得痛快,死得也痛快。我最后还预祝他们攻坛成功呢。
[时空机器]好!
他看了看我,忽然说道:
[灯火阑珊]真可惜。
我想他指的是我的红名。
[时空机器]无所谓,不是还有寺庙吗?
[灯火阑珊]那也可惜。
[时空机器]不可惜,这个红名很光荣。要是为了保住蓝名而逃跑,那才叫可耻。
我不想变红名,但我不怕变红名。我曾发誓这一一定要保住清白,我保住了,以红名的形式。至于那个可笑的寺庙,我是不会去的。很多东西正是因为不能从头来过才显得珍贵。在以前,变成红名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每个人都明白自己从此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而现在,红蓝名之间的转换如同儿戏。我敢断言,寺庙一开,游戏中的PK只会更多。
刚才的话好像有点刺痛了灯火阑珊,他好久都没有出声。我有点内疚起来,正想着应该怎么安慰一下,他突然说:
[灯火阑珊]我现在可以解散帮派了吧?
[时空机器]这还要请示我吗?好吧,我批准了。
他笑起来。
[灯火阑珊]你就得意吧,看我一会儿收拾你!
就在复活点上,灯火阑珊解散了红名之狼。
[灯火阑珊]现在真是无债一身轻啊。
***
“跟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吧。”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脏都要从嘴里跳了出来。太好了,去他妈的是是非非、去他妈的恩怨情仇,闹来闹去全都是一帮疯子白痴神经病,全都给我闪一边去。虽然凭我自己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登上峰顶,可是还有灯火阑珊呀。那一天和他并排站在狼居胥峰顶看到的日落,是印在我心中最美的风景。狼居胥峰,我无法忘怀的地方。就是为了再看一眼那里的落日我才会回来,那里是我的家。
我们回城买了大量的水果和药瓶。城里虽然不允许PK,可是就有那么一伙人从城里开始就一直跟踪我们,一出城门就抄着家伙招呼上来。不过灯火阑珊加上我也不是菜鸟,我们联手很快就打发掉了第一拨嗡嗡乱叫的苍蝇。可是还没算完,现在的落日中到都是正义之士,天罗地网,防不胜防。马上又一拨人向我们追过来。
[灯火阑珊]你还有兴趣打吗?
[时空机器]还打什么?开溜!
[灯火阑珊]你不是不喜欢逃跑吗?
[时空机器]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赶路要紧,理他们呢!
看来灯火阑珊也正有此意,我一说开溜,他立马抢先窜出去老远。跑出去了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站定下来边等我边说:
[灯火阑珊]你这人真TM有意思,说打也是你,说逃也是你,拿我开涮哪?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
[时空机器]哈,想打就打,想逃就逃。对老大发号施令的感觉真爽!
[灯火阑珊]你小子几时把我当过老大!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快乐的逃命了,我们在向狼居胥飞奔。这些日子以来,所有郁结于心挥之不去的种烦恼,都随着耳旁掠过的阵阵风声,被抛弃在我们经过的路上,抛弃在我再也不会回头看上一眼的脑后。在这一刻,我不是菲菲鲁,不是时空机器,甚至不是游戏玩家,我只是一个奔跑在回家归途上的充满快乐的人。人的一生中一定会找到一个洗尽尘埃荡涤心灵的地方,尽管我的那个地方只是游戏中的一座山峰。
我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这个游戏,只要能再看一眼那落日照亮的壮丽天空。在那里,灯火阑珊也应该可以得到最终的解脱。
一直以来,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我曾经是菲菲鲁,但是那个时机一直没有到来。现在,我决定彻底放弃这个念头。网上游戏中的萍水相逢,我是谁,或者我曾经是谁,都无关紧要。我们将一起在狼居胥峰顶看最后的落日,然后挥挥手,永远地说声再见。游戏中的一段小小轮回终于要走到圆满的尽头。
很快我们就到了山脚下。
***
[灯火阑珊]这条路很险,你一定要跟紧了。
[时空机器]是!
[灯火阑珊]不过这里也最安全,因为不会有人追杀。
[时空机器]嗯。
我心里直好笑,这一点我比你要清楚得多。
[灯火阑珊]药要省着点用,否则到不了山顶你就完了。
[时空机器]真罗嗦,还走不走哇?
灯火阑珊气得向我扬了扬手,终于闭上嘴不说话了。
山路还是那么安静和美丽,林中的翠鸟也照样时不时钻出来在我们身上狠狠地啄上一口。当然这些翠鸟还只是些小角色,靠近山顶的地方,有大量的豹头飞猫,隔着老远就向你射飞弹,还有一条坚硬无比的铁尾巴,尾风所过之,决无活口。即使我是菲菲鲁的时候,也只能靠着不停地躲闪,并抢在它两甩尾的间隙里砍死它。
很快我们就遇上了这些飞猫。灯火阑珊还不要紧,可我只要被飞猫射中一就要损失掉近8%的血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紧贴着岩壁慢慢移动,确保背后不被袭击。很快灯火阑珊也学着我的样子跟飞猫周旋。就这样一步一挨地来到了岔路口。这个路口总是一下子冒出四只飞猫,是一路上最险的地方。不过这些飞猫也有个好习惯,只要在岩石上撞上七八回就会脑袋发晕,自动向山下飞去。我每都钻进一条大岩缝里面,虽然飞猫还是能够找到,但却不能每都准确地击中藏身于缝隙中的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撞到岩壁上,而且它们对着岩缝的时候使不出飞猫大甩尾。所以只要我挨住少数的几攻击,等飞猫撞晕了头飞到山下去的时候就可以溜之大吉。
对付飞猫的这套办法灯火阑珊显然还没有摸透。本指望这由他照顾我,现在却仍旧是我照顾他,在我的带领下两人一起挤进了岩缝。
我躲在灯火阑珊身后,看着四只飞猫轮番往岩石上撞,一只接一只地掉到山下,乐得都快笑出声来了。尽管灯火阑珊站在靠外的位置挨了几下,可是我们准备了充足的水果和血瓶,所以无惊亦无险。
等到第四只飞猫掉下去之后我们终于钻了出来。我拔腿就往山顶跑。灯火阑珊却站着不动。这小子发的什么愣,我急了,冲他大叫――
[时空机器]快跑啊,再不走一会儿又出来四个!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完了。我居然知道一会儿还要出来四个。
第十二章 不玩了
灯火阑珊还是一动不动。我有点急,只好再催促他,飞猫出没之地实在不是个适合发呆的好地方。天大的事到了山顶再说也不迟啊。
灯火阑珊呆站了一会儿,忽然径自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灯火阑珊]走哪儿去啊?我早就走投无路了。
我愣了一下,想不到他会这样说。
[时空机器]去上山顶啊!刚才不是你说的要上狼居胥峰的吗?
[灯火阑珊]你对这里还真是熟悉呀,就像我熟悉安城外面的总坛一样。有意思,据我所知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管这地方叫狼居胥。今天居然冒出了第三个。
我双手搁在键盘上,却没有按动任何一键,两眼紧盯着灯火阑珊。不用玩什么推理游戏,我根本就没有掩饰或狡辩的意思。穿帮就穿帮,虽然很意外,却也很自然。
[灯火阑珊]我早就知道有人会回来,却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回来。我离高手,永远差一步。
[灯火阑珊]我问过时空机器的名字有什么特别含义吧。我以为我可以借着时空机器重返过去,可事实上却是有人坐着它悄悄回到现在。
[灯火阑珊]也不知道是你太聪明还是我太傻。我就说呢,像我这种众叛亲离、穷途末路之人还有朋友生死相随,我哪来这份造化?
[灯火阑珊]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在一边冷眼看着过去的仇家丑态百出、垂死挣扎,再装出一副拯救者的派头,很爽是不是?
我不得不打断他。
[时空机器]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灯火阑珊]当然没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我一直都只有给你拎包、被你嘲笑的份儿。你扮女人我为你失魂落魄,你变成男人我还是为你颠三倒四;你牛B的时候我被你收拾,你变成新人当了我的手下我还是被你教训。我被你杀无怨无悔,我杀你一就悔得天崩地裂。我永远都TM是个犯贱的笨蛋!
[灯火阑珊]我本打算再死在你手里死一算是赔罪,又不是没死过。可万没想到你聪明到如此地步,你太绝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完没了地发泄怒气,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明明没有跟他过不去的想法,也没做过任何对不住他的事情,可是被他这么一说,却变成那样阴险狭隘。此人的气量实是不敢恭维。
[时空机器]是你自己想得太绝了。我只是单纯地想回峰顶看落日。菲菲鲁没有了,自杀了,我只好再练一个新人回来。时空机器就是时空机器,跟菲菲鲁没有关系。我并不想故意隐瞒,只是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意义。
灯火阑珊腾地从草地上跳起来。
[灯火阑珊]是对你没意义还是对我没意义?你总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心里什么感觉你从来就无所谓!
简直是胡搅蛮缠,我真受不了他。
[时空机器]我不想吵架。如果你觉得是我冒犯了你,那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我只是想回山顶。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说完我掉过头去,一个人往山顶走。我走得很慢,心里希望他跟上来,可是他没有,仍然倔强地站在原地。
[时空机器]不一起去吗?
……
[时空机器]那就请继续思考你的重大意义去吧,恕不奉陪。
到此为止吧。这时的我真的觉得,以前那些事根本算不得什么,我只是想和他一起回到狼居胥的顶峰,如此而已。这么简单的愿望,他竟然都不肯成全。那好,反正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同,我原本就打算回到山顶,看一眼最后的落日,然后永远离开这游戏。这一走后,我决不会再回来。
背后,灯火阑珊突然大步地追了上来。我没有回头。现在的我们只是偶尔同路,但决不是一道。
[灯火阑珊]你――
我心里说我什么我?
[灯火阑珊]你太可恶!
话音未落,只看见我的头顶上突然冒出一行血红的数字,HP顿时下去了一大半。他竟然对我动手了。我转过身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剑型长针,他似乎也惊呆了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两个人都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或做出进一步的动作,我的身体突然就那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豹头飞猫的一枚石弹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后背。
***
我又站在网吧外面,对着乱哄哄脏兮兮的大马路抽烟。背后老板在大声叫着“网管网管”,我理都不理,眼睛瞪着被我吐出的一串串烟圈,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我再一下线,删人。这删掉时空机器的时候,心里只微微酸了一下,连眼窝都没来得及热一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口白气哈在玻璃上,还没来得及聚拢就散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倒是在下线的时候,我似乎看到害死我的那个人说了句“对不起,等一下……”,我看见了也没停手,我听见自己自言自语地对着显示器骂了声:“你丫做梦去吧。”
我狠狠地摔掉烟头。就是这样。你丫做梦去吧,老子不玩了。
***
我不玩了,我金盆洗手了,我整天都没劲透了。可是老板却对我格外满意。积压很久的活儿在几天之中全部完成,还没怎么影响营业:配了几台新机;加了一台集线器;一批可榨取更多剩余价值的老机为安装新的3D游戏升级了显卡和内存;坏的配件全部更换;搞定了两个以前老出问题的局域网游戏;进了几种新游戏的点卡……看来我命中注定是个做网管的料。北京的那场网吧大火也坑苦了我们,坑得最的就是网管。现在我每隔半小时就得打扫一卫生,最要紧的是清理客人的烟灰缸,顺便还要给他们提供新的香烟。
这么一来算是彻底把我给管住了,我只有整天围着客人转个不停,再也没时间自己打游戏玩了。
几个半桶水的客人正在用他们半生不熟的电脑知识,试图破解网吧的管理软件,想方设法要解开根目录,或者从网上下点东西。我跟他们斗智斗勇折腾了半下午;一位网络围棋爱好者把鼠标往桌面上惊天动地地一砸,起身拂袖而去,边走边骂不停口;三个围着一台机器的女孩子笑成一团,“好不要脸,这个人居然叫正点大帅哥!”嘻笑过后则轮番上阵与“正点大帅哥”调情;一个男生突然高声叫:“步行街口的冰淇淋店,去不去?那女的说她长得还可以。”“去去去,去看看……”呼拉一声,一队人马呼啸而去;角落一个标准委琐男对着耳麦旁若无人地用本地方言说着下流话,五官灵活得像在跳舞;前排的一个女生慌张地藏页,回头心虚地看了我一眼;页面上两个脱得光光的男人像蛇一样四肢交缠搂在一起……我视若无睹地走开,心说还害个什么臊?
我一点点地清扫墙角一只被踩得稀烂的桔子,一塌糊涂得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又收拾了一遍客人桌上吃剩的泡面碗和烟灰缸,好容易闲下来,正要坐回柜台喘口气,却发现一个女孩早已占据了我的位置。我受不了地看了她一点,只好重新搬了张凳子在柜台边坐下。
果然,不出一会儿,一个傻乎乎的小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对前台连正眼都没瞅一个,直接往里闯,站在客人身后一个一个窥视着别人显示器,引起好多人不满。身边的女孩全神贯注地查看着前台的登记本,我则暗暗骂了声“笨蛋!”
不多时那小子凑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问:“网管,帮我问一下有没有一个叫清水百合的女孩子在XXX聊天室?”
我一抑脖子嚷道:“XXX聊天室的清水百合有人找!”
一时间全网吧所有的目光都向前台射过来,那小伙子的脸登时像只烧得通红的大锅炉,满脸的青春痘简直要迸出火星来。我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了声“没这个人”,话音未落,青春痘早已落荒而逃。
女孩终于检查完了登记本,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她原先的座位上。
我在心里“靠”了一声,这年头连鸡冠都改名叫百合了。网吧见网友的我见多了,可像这种白骨精级别的还真不多见。每都这样,约好人之后搬张凳子挤到前台。来的若勉强算个帅哥,她就会作羞怯状迎上去;可惜来的人十个里面九个半都是今天这样一脸疙瘩的蛤蟆,她就变作服务小姐,对来人视而不见,只等蛤蟆撤走后再全身而退。只是来了这么多蛤蟆还没把她给吓着,照旧三天两头玩一票,乐此不疲。
清水百合一落座,立刻神采飞扬地投入到一场新的角逐之中。看着这群自得其乐的客人,我突然对我刚才的冷漠和刻毒感到吃惊。都是在上网,都是在打发时间、排遣寂寞,我有什么理由看低别人?我所抵触的,应该是他们正在获得的快乐吧?
***
工作对我已无半点乐趣可言,尽管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换个环境。当初选择在小网吧打工,冲的就是这份自由,可以边做事边玩儿。大网吧规矩大,网管上班时必须随时待命,不准自行上网。上不成网我就打不成游戏,打不成游戏岂不是要断我一条财路?现在倒好,反正到哪儿都玩不成了,不如跳槽到大网吧去,正正经经地上班。那里环境好,人手多,工作时间固定,我也不用这么累。现在这位老板实在是抠门儿,我还没说加薪的事,他就先跟我哭穷,说网吧生意越来越难做了。我正打算着给胖老板打电话,他倒先找上门了。
“喂,那菲菲鲁不是你的ID吗?”
“是。”
“你不是说早就删了吗?”
“是,早删了。怎么了?”
“快上论坛看看去吧,有个痴守在那里成天叫你呢,叫了有十多天了!除了你,还叫另外一个什么机器,那一位我可不认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对着手机喊了声“那神经病叫的肯定不是我!”,赶紧关了机。果然!TMD真像那混蛋的作派,跟在游戏里叫菲菲鲁的时候一样,一点儿不带改的。这回我可不吃这套,有力气你就叫去吧。
金盆洗手以来我一直有点儿不愿意看到游戏画面,这回可好,连浏览器的页面也不太敢看了。那天看到一位客人在落日的论坛上晃荡,吓得我躲开老远。
这个神经病!
我心里那个悔呀……
过了几天老朋友又打来电话。
“你还是去看看吧,他说他学也不上了,天天都在猫铃铛酒吧里面从早坐到晚。坛子上一湾子人都在劝他要以学业为重,不要搞网恋……”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找的肯定是你了!你们搞的什么名堂?怎么还有一个?三角网恋?那猫铃铛酒吧不就在你那块儿吗?我说你也是,做人妖的话怎么能够对人透露……”
我狠狠地挂断手机。
刚掐断线他又马上从座机打了过来。
“你他妈敢关我的机?我好心好意跟你说一声,你要不好意思去的话哥哥替你跑一趟怎么样?我还真想看看……”
“你敢――!”
喊完这气壮如牛的一嗓子,我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虚脱。
当我是菲菲鲁的时候,我承认自己也在H市;当我是时空机器的时候,我说过离家不远有个叫猫铃铛的小酒吧,我最喜欢那里的螺丝起子。当时他连螺丝起子是一种鸡尾酒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还详细地告诉了他调制方法。
我的大脑一团混乱。
***
终于在一天下班之后,我走进了猫铃铛酒吧。一想到一向清醒的我居然堕落到要去“见网友”,全身上下就一阵阵直友见面”这种事,在网上的若干荒唐行为排行榜中早已荣登首位。也许是职业关系引友,也从不想见。说穿了,我对网络没幻想。我没吃过猪肉可没少见过猪跑,我所知道的见网友的例子,十个里面十个没好事,最不坏的也要去集体腐败一场,消耗钞票,增加脂肪。
我实在是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凭什么会认为网络那一端的某个人会是自己所期盼的那一个?不管在什么地方,坐在电脑前面的不就是一群跟自己一样的家伙?同样饥渴地寻找着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帅哥美眉,同样提防着防不胜防蛤蟆恐龙,同样神色委琐,同样YY(注:拼音缩写,意淫。)个没完。这样的家伙,随便找个坐在旁边的人岂不是更快更省事?还是说,网络这种东西给了人一个自我欺骗的距离空间?
可是我无从选择。上班的时候我曾悄悄溜进落日论坛。果然,灯火阑珊正在那儿给我招魂呢,一天一篇。他说他现在学也不上了,每天在猫铃铛酒吧里等菲菲鲁和时空机器,从下午酒吧开门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关门,一天等不到人他就一天不走,誓把酒吧的地板蹲穿。帖子底下一大堆跟帖,给他打气加油的、骂他天天叫春发神经的、苦口婆心劝他回头是岸的、唯恐天下不乱瞎起哄的、还有好些人知道他就是过去红名之狼的大头目,趁机往死里糟贱他。乱哄哄的好不热闹,直看得我手脚发软,几乎连鼠标都抓不住。没办法我得去,再不去的话我的日子也没法过了。我比我想像的还要没用。
我去的时候夜还不是很,酒吧里冷冷清清的,只在窗边坐着一个很年轻很瘦削的男孩子,穿一件藏青色长风衣。我心里想那位肯定就是灯火阑珊了,不会错。我没敢仔细看,只模模糊糊地感到他脸色发青,眼圈发青,胡茬子发青,棱角分明,表情坚定而阴郁,就像是从钢铁工厂里炼出来的铁皮人。这下我心里更没底了。
我没有走过去,而是直接坐上了吧台。
“螺……嗯,皇家基尔吧!”
我屁股刚坐稳就后悔了。我真是昏了头,他爱等就等,关我什么事?而且我跟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网友”,是“网敌”!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简直是他妈一出鸿门宴!接过酒杯的那一刻,我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喝完这杯酒就立马走人。
***
正当我发着狠把一大口酒倒进嘴里时,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你也是一个人吗?”
灯火阑珊居然毫无声息地在我背后冒了出来!一阵恶寒从脖子开始,沿着脊柱顺流直下,直寒进每一条骨头缝里。我一口酒全呛在嗓子里,顿时咳了个翻江倒海。
调酒师慌手慌脚地给我去找纸巾,灯火阑珊则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他的手就开始轻拍我的背。我全身一震,侧身就躲,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儿从高脚凳上摔下去。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容易调匀了呼吸,惊魂未定地责问道:“你……你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在等人?”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是!”我当然不是在等人,是有个神经病在等我!
“是吗?我一个人坐了一下午,想找个人随便聊一聊。”
“那我就不耽误你找人了。别找我,我不认识你!”
我的这些话没起任何作用,他干脆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
“不认识岂不更好?对不认识的人不需要隐瞒任何事。”
不会吧?这就聊上了?我有些动摇起来。我所认识的灯火阑珊决不是跟人见面就熟的那种人;眼前的这位,有点像职业泡马子的。
我脸孔一板,硬梆梆地说:“不好意思,我没什么要隐瞒的,也没什么想知道的,更没什么可聊的。”
这句话同样没起任何效果,他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玩过网络游戏吗?”
“网络游戏”四个字险些又害得我一口呛住。调酒师站在吧台后面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一阵心虚,伸手抓过那只细长的酒杯,一手拉住灯火阑珊。
“要聊的话还是坐你那边去。”
第十三章 谁的从前
Waiter殷勤地走过来给我们的小桌上换了一盏蜡烛,我则要求他把音乐开大一点。酒吧都这样,昏暗的灯光,闪烁的烛光,低徊的音乐,所有这些织出一张暗香浮动的大幕,把人裹得紧紧的,藏得严严的,一切如同雾里看。
我终于找到了一丝安心,借着烛光暗暗打量灯火阑珊的脸。我曾经试图想象过他的样子,却发现根本无从想吧的客人破坏掉了。现在的他就坐在我的对面,年轻、忧郁、沉默、孤独,跟网吧里那些浮躁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对比。灯火阑珊这名字还真适合他。虽然还没有得到任何证实,可我已经认定是他了,就算待会儿再跑出来一个,我也会认为这个是真的而那个是假冒的。
也许我已经得到了证实。他提到了网络游戏。
……祭司、神殿、征战、弓箭,是谁的从前;
喜欢在人潮中你只属于我的那画面;
经过苏美女神身边,
我以女神之名许愿,
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漫延。
当古文明只剩下难解的语言,
传说就成了永垂不朽的诗篇。……
周杰伦在缥缈的空气中口齿不清地吟唱着。有人说他的中文R&B比英文的还要难懂,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大红大紫。有那么一阵我听得几乎出了神,下一刻却猛然惊醒,这个死Waiter,怎么放这卷带子?
正感到满身的不自在,对面的灯火阑珊终于开口了。
“你不想聊天也没关系,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听我说说话。”
我刚刚平静的一点的心又突突直跳起来。这小子怎么回事?随便逮着个人就对着人家大倒苦水吗?现代男版祥林嫂?那么说这二十几天来,已经有两打以上的人听过他的故事了?
***
“我玩的游戏叫落日,据说很红。不过我只玩过这一个,无从比较。”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果然是他!
“我不太会玩游戏,上大学之前根本没碰过,真正的玩也是这个学期才开始的。我很笨,升级特慢,还老是被人杀。虽说只是游戏,可被杀的感觉也很不好受。可是越不好受就越不甘心,总梦想着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强大起来。可是我太笨了,升一级比登天还难,又不会挣钱,好容易升了级也换不起装备,于是我很快就放弃了练级。在我慢慢习惯了被杀之后,我开始觉得那些杀人的人很可笑,他们不为任何理由杀人。我觉得自己虽然打不过他们,却比他们有道德有理性。我开始质问他们,无故PK有意思吗?虽然每问一就被杀一,可这样做却能让我感到一种强大,似乎正义就站在我身边。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孩子,厉害到我根本想象不出她有多少级。当时她在杀人。虽说是对方先挑衅,可我还是习惯成自然地问她,无故PK有意思吗?她走过来一刀剁了我,然后冷冰冰地叫我别玩了,说这是为我好。以前我被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人虽死了,精神却是不死的,我鄙视那些杀人者;而这一,她让我发现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在网络游戏中生存。游戏自有游戏的规则,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那种感觉比被杀还要痛苦。那之后我矛盾了很久,却仍然犹犹豫豫地混在网上,在游戏中苟延残喘。我这人从来就做不了杀伐决断的事。
“后来我又碰到了那个女孩。她人其实很好,不像别的高手那么目中无人,也不像普通女孩子只知道撒娇卖痴。她带我练功,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她有时非常老练,有时又天真得像个小孩,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可爱;最厉害的是她杀人也很有原则,从不杀级别低的,可是只要有人想抢我们的东西,她就一定会去反抢,而且成功。她有一条蓝色的长辫,跑动的时候在风中一荡一荡,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就连她杀人的样子也喜欢。那是我玩游戏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我跟着她升到了九十多级。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不愿只做她的游戏过客,于是去一座非常险的山峰找她。那地方险到根本没有人敢去。我把所有的钱都买了水果,一又一地往山上爬,最后居然侥幸成功了一。更加幸运的是她真的在那里,一个人坐在山顶上,静静地面对落日。那种画面,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见到我她很意外也很高兴,她给那座山峰起名叫狼居胥峰: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她很锐利,也很无奈。我记得她当时说的一句话:能够看一眼狼居胥的日落,多死几也值。那一刻,我发现她和我同样孤独,只是她不像我那么害怕孤独。
“从那之后我一上线就找她。对我来说游戏已经不重要,我只想泡MM。我决定为她做一件游戏中最高级的霓裳羽衣。做羽衣很困难,材料很难收集,需要九百九十九只天使之羽,而且对裁缝的级别要求也最高。为了这件羽衣,我开始拼命练级,她则四帮我收集羽毛。那九百九十九只羽毛,都是她替我收齐的。而她从没要求为她做衣服。
“我的目的很明确,我想结婚,我想跟她结婚,我需要一件羽衣做聘礼。在游戏中有很多人带着老婆四炫耀,可如果我真的能够娶她,我会把她藏起来。结婚之后那座叫狼居胥的山峰就是我们的金屋,我们一起分享那里最美丽的落日。可是我全错了。当我带着羽衣爬上狼居胥峰的时候,她堵在前面告诉我,她不要我做的衣裳,因为她是一个男生。
“我当时的感觉,真恨不得从山顶上跳下去。一开始我真恨她,我恨所有的人妖。可是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丝毫挑逗我的意思,只是像朋友一样跟我在一起。我早该察觉到她是个男生。那种决断、那种气度,就连一般的男生都及不上。再说这只是游戏,要怪只能怪自己。想到这里我又恨她,既然只是游戏,为什么她一定说破呢?就让我糊里糊涂一直沉醉不好吗?我恨她只顾独善其身,却也不得不佩服她面对现实的勇气。我在山顶发了好长时间的呆,最后想明白了,我就是喜欢她,喜欢那个在游戏中天真的、刻的、孤高的、自我的、名叫菲菲鲁的小女孩,跟她背后的人没关系。游戏中的我为游戏中的她做了一件最珍贵的衣裳,为此我们都付出了那么多,这份心意决不能白费。
“我开始固执地每天呼叫她,逼她回来接受我的礼物。她顶不住压力终于回来了,可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肯接受任何东西。我不管她要不要,把衣裳扔给她就跑了。”
***
“我本打算把衣裳硬塞给菲菲鲁以后就离开游戏,可是我还是做不到。这时的我已经算很厉害的了,可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落魄。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孩穿着一件霓裳羽衣招摇过市,就去追问她衣裳是在哪里打的,她说根本没地方打,这衣服是买来的。我又问她需要多少钱,她嘲笑地说,有多少钱都没地方买,游戏里根本不会有人卖。我不明白,旁边有人告诉我说,这是在网下钱买的。游戏中有不少人都拿钱在网下买装备。
“我惊呆了,一件霓裳羽衣的价值竟可以用人民币来换算!这时旁边追过来一群人,围着穿羽衣的女孩杀。原来那女孩是个人妖,专骗东西,那些人都是受害者。那家伙很强,一开始几个人围着杀都打不过。本来嘛,级别不够也穿不上这件衣服。那个人妖占了上风之后就开始得意,骂别人都是蠢猪笨蛋,活该被骗。我突然觉得很受不了,似乎听见了菲菲鲁在背后对我骂着同样的话。我加入了战团,帮着那群人一起把那个张狂的人妖杀掉了。我抢走了她的羽衣,当场就动手把衣服改爆了。我亲手毁了那件霓裳羽衣。
“我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恨的红名,可旁边那些人却对我的感激得要命,也对我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认为我是在帮他们,一致拥戴我当老大,让我成立一个新帮派。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害怕报复,想要我罩他们。我答应了。因为我也同样需要他们。我心里只记着一件事,要去找菲菲鲁当面问个明白,那件衣裳是不是她卖掉的!我看着自己头上的红名,又看到拥戴我的那帮小兄弟也清一色全部是红名,我给帮派起名为红名之狼。
“我纠集了一大群人一起上狼居胥峰找菲菲鲁算账。那真是一条极端险恶的路,即使有我在,到最后也只有十分之三四的人到达山顶。菲菲鲁果然在那里,可是手里却没有任何武器。面对那么多人,她根本毫无胜算,却仍然很从容地跟他们死斗到底。我开始在心里祈求她下线逃走,但我也知道她决不肯这样做。我壮着胆子出场面对她,说我想要回那件羽衣。她淡淡地跟我说对不起,她把它卖掉了。在那一刻我怒火冲天,大骂她是卑鄙小人。我又以为虽然手段不甚光彩,可至少在她面前我是正义的,可是我又错了。我看着她把护身的装备一件件卸下来,全部扔在地上,她说事已至此,无话可说。我明白她的意思。要偿还的话,她愿以全部身家甚至性命相抵。
“我从未感到这样凌厉的气势,根本没有胆量再向前一步。可是那帮兄弟们顶不住了,他们早已抢成了习惯。菲菲鲁扔在地上的装备,任何一件都是玩家梦寐以求的宝物。我看见他们一起冲了上去,我也看见菲菲鲁就那样死在不知是谁的手里。
“我引发针雨杀掉了那群小兄弟,可是菲菲鲁已经死了。我站在她身边不知道怎么办。当我检查她的物品栏时想确认那件羽衣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全部都是天使之羽,一共九百九十九只。已经死了的菲菲鲁对我说,这些是她还给我的。
“我一直都理直气壮地认为是她欠了我的,却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她偿还些什么。再从她那里得到九百九十九只天使之羽的时候,我知道从前的我死掉了。
“后来我在市场上听说,这些日子以来,有个女孩子一直在跟GM抢着收购天使之羽。为了那些高价的羽毛,她甚至卖掉了雨切。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宝刀,是游戏中最昂贵的终极兵器。”
***
发现自己一直很平稳的声调已经有些颤抖,灯火阑珊停了下来,轻轻地萘艘豢诒中的饮料。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闪动,我知道那不止是烛光。我呆呆地听着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从另一个角度听来,似乎那是别人的故事。奇妙的感觉。
周杰伦还在唱,就像游戏中的BGM。
……
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
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远。
那已风化成千年的誓言……
第十四章 无可挽回
“换了你会怎么做呢?一个人做了无可挽回的事之后应该怎么做?”他突然抬头紧盯住我。
我一阵心慌,几乎要冲口回答:“我没做过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可在即将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又觉得事情好像并非如此。
“你会有办法补救的吧?而且可以补救得很好。因为从你脸上看不到任何负担。能够补救的话,也就无所谓什么不可挽回了。”
“扯我干什么?”我有点乱了阵脚。
“对不起,这只是我的故事。”
他平静下来,掏出一支烟。空气中多了一缕淡淡的蓝色。我也有些被勾起了瘾头,正想摸烟盒,他又开了口。
***
“那是我最后一见到菲菲鲁。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固执地认为她会回来。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更强烈。我必须做点什么。你听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吧,可是我就算是死也来不及了。我干脆为知己而堕落。我要和我手中的红名之狼,把落日搅得永无宁日,这样她就会回来,她有责任不让我继续堕落!
“我虽然练级不在行,搞黑帮倒是很有一套。大家都是红名,都喜欢杀人、喜欢抢东西,跟土匪没两样。大碗吃酒肉、大把分金银,再加上一点点江湖意气,投其所好,就很容易摆平了。他们都服我,说我没有私心,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当然没私心,我连心都没有了。我一边发展帮派一边鄙视自己,我很清楚自己是在游戏中搞黑社会。虽说黑社会是大毒瘤,可是黑社会的势力范围往往是治安最好的地区。任何法律都有人破坏,可是没有人敢藐视黑社会的法律。不夸张地说,在最鼎盛的时候,我们比GM还风光。
“红名之狼发展到这一步,我也禁不住有几分得意。我做不成菲菲鲁那样的绝顶高手,但我也许能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可以在这个乱糟糟的游戏里推行一套新的规则,用高压手段来镇压包括无故PK在内的一切混乱和无序。我受了一些三流政治片的影响,以为正义也可以通过肮脏的手段来得到。现在的恶名只是暂时的,我的终极目的仍然是正义。
“这时我遇到了游戏中第二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他是个男生,一个新人,叫机空机器。在游戏中像他那种形象的很少见,男生都一窝蜂地选择俊眉朗目的造型,唯恐不帅。可是机空机器却是一副瞌睡兮兮的样子。我一看见他这样子就不由想笑。在这个充满你争我夺的世界里,他显得无欲无求,给人一种绝对的安全感。
“可是就是这个时空机器,第一天进游戏,第一见大老板,就对我出言不逊。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加上那种昏昏欲睡的外表,真不知道他是缺心眼还是高莫测。第一交锋我就被他耍得晕头晕脑,还无从还击。从此我在他面前就只有挨训的份。我发动帮派PK他骂我,我用自暴自弃的心态结一场婚他也骂我。红名之狼的成立时间并不算长,可我却已经当惯了老大、听惯了奉承、看惯了笑脸。只是在他面前,我耍不出一丝帮主的威风,整个儿原形毕露,诚惶诚恐。跟他在一起其实很痛苦。可是越是痛苦,我就越离不开他。那种过度的道德洁癖让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受虐狂,现在知道了。
“我的所作所为越来越令他无法忍受,我也知道我无法变回从前的自己。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我只能这样一错到底,我和他不可能做朋友。信发出之后我的心里失落极了。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那种日子早就被我亲手打碎了。
“我一直在等着菲菲鲁回来击倒我,却没想到真正的打击来自别的地方。红名之狼犯了众怒,游戏公司不得不出面干预,一秒钟就摧毁了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帝国。这一下我清醒了,在上帝之手面前,我知道了自己的野心和奋斗是多么渺小可笑。虽然我一直都在等待某人回来摧垮我,可是当我眼看着红名之狼顷刻间土崩瓦解的时候,我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这时唯有时空机器回来支持我。
“只有这一点我没有想错,在所有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时空机器会回来。当时的我已经身心疲惫,万念俱灰。可是一向最厌恶PK的他却不许我放弃,他在逼我为尊严而战。红名之狼可以垮掉,可我不必跟着垮。于是在菲菲鲁之后,我又开始崇拜别人。以前我还以为他只是一味的单纯和不谙世事,这时才发现其实他远远高过从前的我。游戏中每个人都随波逐流,只有他从来不为所动,永远坚定地做着他自己。我第一有了原谅自己的勇气。菲菲鲁离去后我始终无颜再回狼居胥峰,我愧对那里的落日。可是现在,我想带时空机器回到被我埋在过去的地方。即使菲菲鲁不再回来,我也可以真心忏悔并且得到宽恕,然后从头再来。”
我一动不动地僵在椅子里,酒汁在舌尖上无声地回转着。事情原本就该这样。我早就说过没有谁会回来报仇。我回来只是因为不想看见曾经的苏格拉底变成后来的东方不败。在游戏中,后者或想成为后者的人太多太多,而前者,我只见过一个。
***
“可是我又错了。我以为时空机器吸引我的原因是他很像从前的我。错!我从来都不可能像他那样不为所动、那样毫不妥协。这样的人我只见过一个,菲菲鲁!我早该想到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我无数想象过再见到菲菲的情景,对不起这句话我在心中对她说过几万万。可是我没想到,当她真的回来的时候,我却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因为我又开始恨她!
“我恨她是因为她竟然就是时空机器,那个洞悉我的全部丑恶和软弱的人。我突然觉得他一直都在捉弄我,嘲笑我,站在高看我像个小丑一样乱扑腾。我想起那场荒唐的婚礼,当我说出我爱菲菲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那个人就站在离我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什么也不做,就像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一想到这些就受不了。在他心里,我算什么?我可以漠视所有人的鄙视和嘲弄;可是唯有他不行。我一方面为他那种睥睨天下的眼神折服,另一方面又决不能忍受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盯着他握着杯子的手,粗大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可以听见玻璃杯痛苦的呻吟。我强按下一阵阵心虚,用尽全力掩饰着。这事怨不着我,我本来就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一认出来就发现,他就是那个不折不扣的菲菲鲁,一点没变。他还是那样满不在乎说对不起,还是那样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也许他有他的道理,可是我受不了。爱和恨真的只差一步。我又昏了头。我不知道更恨谁,是菲菲鲁还是时空机器,其实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一连两喜欢上同一个人,喜欢到毫无自我,我恨死我自己!
“我虽然恨他,但我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想过要杀掉他,我从来都没想过,不管是对菲菲鲁,还是对时空机器。我只是想从背后追上去,抓住他,让他停下来。我忘记了我还在攻击状态,只要在对方身上点击一下就是攻击。结果我的动作变成向他猛刺了一剑。我吓傻了。我应该马上道歉,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已经完全吓呆了。他因为来不及加血,立刻就被飞猫杀死了。
“看到他倒下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又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我知道时空机器也会像菲菲鲁一样一去不回。我第一大声说对不起,求他留下。直到他消失很久,我还在不停地说对不起。
“后来我一个人走上山顶。山顶的景色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人间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哭了。这个时候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他叫菲菲鲁还是时空机器都没有关系,他嘲笑我或捉弄我也没有关系。我总是太过执着于细微末节,为此毁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
在他停顿的时候,我才发现背景音乐已经换成了另一首歌。
……
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
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第十五章 在劫难逃
我一边听着灯火阑珊的故事,一边默默地品尝着杯中的酒,心里不住地想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相信他从没想要故意伤害我,就像我从没想过要故意伤害他,可我们却彼此伤害得最。我不承认自己不冷静,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啼笑皆非的充满戏剧性的误会,走到这一步,大概是命吧……
一阵铿锵有力的“哼哼哈兮”惊醒了我。故事已经讲完好一阵了,音乐也变成了乒乒乓乓的《双节棍》。几分钟的时间我净在神游。灯火阑珊还坐在对面,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我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问:“讲完了?”
他淡淡地一笑:“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掩饰地干笑一声:“你可真能说啊。不过我感动极了,真的。后来呢?”
“他当然不会再回游戏了,所以我只好来这里等他,直到等到他为止。这个地方还是他告诉我的。”
我一皱眉:“我更感动了。可是你就打算像这样一直守株待兔吗?”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我在论坛发了帖子,闹出好大的动静,他迟早会来。”
这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笨办法。我真服了他。
“你也太死心眼了吧,他要是不知道呢?或者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呢?”
“他会来的。我了解他。论坛上闹得沸沸扬扬,他根本顶不住那样的压力。”说完他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那动作里很有一股胸有成竹的潇洒。
我心里一阵恼怒。还真被你说中了。像你这样死缠烂打,谁顶得住?菲菲鲁是做过一些亏心事,你杀她我无话可说。可是时空机器又做错了什么?你说受不了他居高临下地看你,为这莫名其妙的理由你就可以再杀我一?那好,我也不想装什么高姿态,大家小人对小人!别人杀我无所谓,就你不行!在你面前我也是一丁点儿委屈都受不得的!那个故事从你的嘴里讲来确实感人,我也差点儿被你说晕了,几都想掉眼泪。只可惜我恰好置身事中。容我复述一遍的话,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你在游戏里面泡MM,结果很不幸MM是个人妖;你知道了她是个他却还不肯清醒,指望人家继续扮人妖陪你搞网恋,还硬逼着他收下你做的宝贝羽衣做的定情信物。可惜天不遂人愿,人家把你硬塞的信物卖掉了。你恼羞成怒,又不够胆单挑,只好去邀人报复。你得手了。你杀了他并且得到了一袋鸟毛。你开了杀戒以后心理失衡,暴戾恣睢,乱扔飞针,还大做白日梦,想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你学坏学上了瘾,还老觉得你变坏都是他的责任,逼他回来把你领回正路。你又得逞了。只是回来的人换了套马甲,你一不小心没认出来。你有一点点留恋过去却又舍不得离开邪门歪道,所以你们老吵架。后来你犯了众怒,逼得游戏公司修改规则,你做不成黑帮老大了。你本应该抓住机会走回正路,可是你又发现了那人的真面目。你再一恼羞成怒,他再一成了你的手下冤魂。
最可气的是如此两番你还没玩够,你在论坛上装情圣,到酒吧搞静坐,抓着不管是谁不分青红皂白就大讲你的游戏伤情史,像个变态一样自暴隐私,一边赚取同情一边再一逼他回来见你。你他妈又得逞了。你一步接一步下着套,我一又一乖乖地往里钻。你玩游戏成精了你!
不行。从进酒吧开始到现在,我一直都于被动,一直在防守。这样下去没准又要穿帮。我得反击。我决定反击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居然一直在对视。我差点就要避开,可是我硬顶住了,并且重开了一个话题。
***
“你每天都来这里耗着,不上学了?”
他笑了起来:“怎么每个人都关心这个问题?我没有不上学,只是逃掉了下午的课。都逃了几星期了。逃课是不对,为游戏而逃课就更不对。我知道错了,到时候会改,你放心好了。”
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你不心疼父母的学费。大不了被学校开除,你还可以在这里当个酒吧招待。不过你真的想明白了见面的后果吗?现在网吧到都是,上网的人比上班的人还多。在网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或是一头猪。可是在网下,他可能是任何人。比如建筑工地的民工、发廊的洗头妹、拖家带口的大叔或者是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你都不在乎?”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哦?找到他以后你想干什么?跟他说声对不起?让他上线也杀你一?没准人家早就不当一回事了,毕竟只是游戏。”
“我想要他跟我回去。”
我一愣:“回哪里?”
“当然是落日。”
我真是败给他了。就为这样的理由?
“你可真够热爱游戏呀,我要是游戏公司,非得给您发张VIP卡不可。”
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严肃地说:“有句话你可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玩物丧志。你是大学生,好好想想去。”
“没错。我承认我做的是有点过。不过要说玩物丧志的话,丧的又是谁的志呢?从六岁上小学开始,就跟上了战场一样,小学过了中学,中学过了大学,进了大学还是没完。到现在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不知道是谁定下的,父母?学校?社会?反正不是我自己。要说志向,都不是我的。我只是照着别人安排好的剧本一出一出演下去。有时候我想,我跟我的那些同学,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区别在哪里?有什么能够证明这个人是我,而不是他?”
这番前所未闻的论调令我张口结舌。
“活到二十岁,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经历,读一样的书,考一样的试,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的剧本。谁规定一生中的前二十年必须都得这么过?可是在游戏中不一样。虽然也很艰难,可是我却清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对也好错也好,都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游戏中的那个角色是我,快乐也好伤心也好,都只能是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
这种人真该死,从小挨揍挨少了,一帆风顺还要抱怨!我恨恨地想。想要不一样的经历吗?你他妈要是混成我这样,马上就会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这么说,你在游戏中的角色比你的真人还要真实?现在你在这里搞静坐,也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了?所以你觉得这比上学还重要?”
“可以这么说。我当然会回学校,不过是在找到他之后。”
我生气地敲了敲桌子:
“我看你是玩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吧?不要这么走火入魔好不好?”
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走火入魔?好像有一点儿。明明是唯一的知己,却两死在我手上,你觉得我可以像没事一样吗?真无所谓的话,菲菲鲁为什么要自杀?时空机器又为什么不肯回来?这个故事就这样完结,你觉得可以吗?”说完他就用一种淡淡的却毫不放松的表情紧盯着我。
我无言以对。
在沉默的过程中,时间像水一样静静地涨上来,几乎淹没头顶。不可以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一直在努力沟通,却总是不断错过;我们如此熟悉,却又这样陌生。我挣扎着转动手中的酒杯,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你以为你找到了他,一起回到游戏就万事大吉?你能肯定你们不会再闹出什么不愉快?依我看你们两个是命中相克,你能保证你不会再杀他一?”
他脸色一变,声音凄厉地大叫:“我敢对天发誓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他,从来没有!”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为之凝固。我抬头看看四周,已经又来了几桌客人。最近的两桌人以及Waiter都惊骇地伸长脖子望向我们。我哑然失笑。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也许我们坐在实实在在的酒吧里谈论一个虚幻的话题本身就是个天大误会。
灯火阑珊面前的酒杯已经见底。我指指他的杯子:“要不要再来一杯?我请客,算是报答你精彩的故事。”
“应该是我请你才对。谢谢你愿意听。”
“请客得有实力吧,你不是还在念书吗?”
“好吧,那就不客气了。”说着他叫来了Waiter。这时我才发现他要的只是普通的苏打水。
Waiter离开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你说得很对。我只是个学生,没那么多钱天天喝酒。”
我“切”地冷笑一声:“幸好你还有钱天天吃饭。这样吧,想喝什么随便点,今天我出点血也认了,喝完了就老老实实回学校去,别在这里枯等了。刚才你也看见了,这种故事再多讲几遍的话,人家非把你当成杀人犯不可。而且我敢肯定没人会来。”
“我敢肯定他会来的。”
“你不是都等了两礼拜了吗?”
“我等到他来为止。”
我彻底泄了气:“你还真是执着呢。我要是个女孩子的话非赖上你不可。可惜你等的那位无福消受啊,你们俩都是男的对吧?”
“扯哪儿去了?我又不要跟他结婚。我只是想跟他一起回到落日!”
天,又是这句高莫测的话。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玩?玩游戏的人多了去了,你想找多少人陪你都成,何必死钻那个牛角尖?”
他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天你还认为是为了玩?你以为我喜欢钻牛角尖?我是在劫难逃,非他不可了。”
我吓得一哆嗦。什么叫非他不可?我才是在劫难逃呢!
“你省省吧。就为了那个烂游戏你还想在这儿蹲多少天?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存心蹭酒喝呢。”
他很开心地笑起来:“真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刚开始在论坛上发帖子的时候,还经常有人找到这家酒吧来,想一睹我的尊容呢。应该让他们请我喝酒当参观费才对。可惜这几天没什么人来了。”
这人果然是个变态。我全身一阵恶寒,嘴上却刹不住车地继续损了一句:“你现在也可以找老板要小费啊,你替他做了这么大的活广告!”
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我一肚子懊恼。
***
两人僵了一小会儿。灯火阑珊伸手拉过桌上的便笺,低下头写着什么。我没有偷窥欲,见此自然扭头回避。我无聊起来,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接着又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摸打火机。
他写完字,冷不防抬头说道:“你倒是烟酒不忌啊。”
我瞪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你多大了?”
我吃了一惊。对于在网吧上班的我来说,年龄这个话题还真有些敏感。我胡乱地抓下烟卷,有些冒火地冲他说:“我多大了关你什么事?告诉你我今年二十二岁,走遍全世界都可以随便喝酒抽烟,连结婚都可以!”
他冷笑一声:“又骗人!拿身份证给我看!”话音未落,他已经猛然从对面站了起来,探过身伸手一把抓住我捏着烟卷的那只手腕,动作快如闪电。
“你……”我只叫了一声你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异常凌厉,目光中有种穿透一切的东西刺过我的全身。我挣扎着站起来,不住地扭动着手臂想挣脱他。他的虎口非常有力,把我钳得死死的。
四周一片哗然,Waiter连忙走了过来:“两位,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示意灯火阑珊放开我。
我们终于重新坐下。可我再也坐不住了,对Waiter说要买单。
Waiter转身取单去了。我全身发颤,戒备地盯着对面的灯火阑珊,拼命克制着想揉一揉手腕的冲动。这人不对头。现在他虽然放了手,可眼神中那两道恐怖的光还没有褪去,仿佛随时可以射出什么暗器把我钉在墙上。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变态,喜欢自暴隐私,每天在酒吧里随便抓着个什么人就大倒苦水?”
“我……”真丢人,我连这个“我”字都没发出声音来,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咽在了喉咙里。可我已经顾不上这种失威的尴尬,我知道事情不妙。
“你真相信有人会笨到在同一个坑里摔两?又给我来这套小孩玩的把戏!”
Waiter拿着账单递了过来,可我居然不会动,眼睁睁地看着灯火阑珊接过账单付了钱。
他付过钱还坐着不起,继续用眼神死死钉住我:“你再换多少套马甲都没有用,我再也不可能认不出你来!”
***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他拖出酒吧的。那样子肯定难看至极。出了酒吧的门我才清醒过来,他还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我猛地一挣甩开他,骂道:“你脑子有病啊?拉拉扯扯干什么?又想玩PK?”
他脸色惨变,声音也有几分嘶哑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行了吧?我原谅你了,行了吧?我也怕了你了,行了吧?我来是想跟你说别玩了,想请你回学校上课,不要闹得论坛上满城风雨,我不喜欢出名!你知不知道那只是网络,那只是游戏?游戏里的面包填不饱现实的肚子,醒醒吧你!”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场游戏?”
“不是游戏还能是什么?”
“不对!你不可能为了一场游戏两回来见我!”
我浑身一震。我为什么会来见他?就为两PK?为一场名叫“落日”的游戏?可是那不是游戏又是什么?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玩了。非常感谢你对我另眼相看,可是我刚好不喜欢BL(注:boy’s love,网上特指同性恋)。我们好说好散。”
我边说边往后退,随时准备开跑。这人太奇怪,我没法不害怕。
他逼近了一步,把一张便笺纸硬塞进我的上衣口袋里。
“这是我的QQ号和手机号,我等你电话。”
我转身就跑。
第十六章 窗外的风
回到家里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哭。我掏出一支烟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当我看到捏着香烟的手时我才发现自己颤抖得多么厉害。手腕还在隐隐作痛,那种排山倒海般的逼迫感久散不去,以至于我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地藏起来。我忘不了被灯火阑珊紧紧抓住时的那种屈辱和恐惧。那一瞬间我感到受到了侵犯,而我竟然惊吓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按说打起架来我也不算弱,可是我怕他那种狂怒的眼神。那种眼神令我感觉到他那沉静的外表只是一层假象,在假象后面则是一个残忍的黑帮老大。这样看来,即使他没有第二杀掉我,我也不可能在登上顶峰看过落日之后安然离开。我想要的只是游戏中的一段小小的圆满,他却始终分不清游戏和现实的界限。
就算他年龄比我大,学历比我高,却远不及我世故和老练。对于网络,他仍是个初来乍到的小男生。他不知道我们在游戏中都不再是自己,游戏中的宝剑英雄醇酒美人只是我们投射下的一道道无奈的幻影。网络是一片虚幻的海,现实才是坚硬的岸。再汹涌的海浪也只会在岸边冰冷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接连两喜欢上同一个人……”
“非他不可……”
他怎么可能知道真实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夜了,我还坐在窗台上。冰冷的风一阵阵吹过来,很舒服。夜里的风跟白天的不一样,白天的风像是从城市的肺里吐出的一样,污浊得让人直泛恶心;夜里的风是从遥远的天外飞来的,甘冽、冷漠,不带一丝人间烟火。窗台曾经是我最喜欢呆的地方。刚上初中的时候我迷上了古诗词,一爬上窗台就会有一些零散的句子从胸中冒出来,一点一滴地感动着自己,感动得如痴如醉。后来我又不喜欢诗了,我就只是坐在窗台上,看日暮时分天空中变幻莫测的颜色,那是用任何字句都形容不出的色彩。可惜大多数时候的天色都是由苍白变为灰暗再到漆黑,败兴之至。
有一天傍晚下班的时间,我在窗台上,看着楼下堵塞不堪的街道。许多人来来往往,自行车如蝗群般在人丛的空隙里穿梭,飞得眼缭乱;小大汽车则如同赶也赶不动的猪羊牛马,只会引颈长嘶,在身后制造出一股股令人掩鼻的烟尘;行走着的男男女女向着不同的方向木然前行,仿佛不带一点自我意识般地走向各自的宿命之地。我向下看着,那些人和车渐渐抽象成了一个个符号,忙碌而混乱地游动。渐渐地,从那些符号中间,似乎向上伸出一双手臂,迎向我,以催眠般的语调轻柔说着,来呀,快来呀……
在我昏头昏脑地往外探身的时候我家的电话响了,哥们儿找我有事。我腾腾腾跑下楼梯一头扎进人群中间,腿脚发软,心口乱跳。我不住地想谢天谢地我没有跳下来,转念一想我为什么不能跳?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无声地哭了,售票员没敢查我的票。
哥们儿找我是想邀我去打架。他喜欢的女孩子跟了别人后把他甩了,然后别人又甩了那个女孩。那女的在他面前凄凄艾艾地哭了一通,他就决定替她出头找那男的算账。我心里觉得是那女人自己犯贱,但还是架不住面子跟着一大帮人去痛打了一场。那时候我已经不太去学校了。这场架直打得惊涛拍岸、日月无光,比起游戏中的群体PK也毫不逊色。打过之后我就干脆退了学。我的班主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天之后的另一个变化就是我再也不敢坐窗台了。那下面有一双手臂,就像学步的时候妈妈的手臂,诱惑着我总想一步扑过去。可是我很清楚那后面没有妈妈的怀抱。即使在当年,妈妈也总是在我扑上去的那一刹那迅速向后退开,然后再一欺骗我、诱惑我。我一定是疯了。我不可能记得学步时候的事情。
***
我全家就我一个人,之前是我跟奶奶两个,最多的时候则是四个。可是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爸妈如同仇人。他们倒不吵不闹,可是只要他们两人同时在家,家里就会冷得像冰窟一样。后来我爸去了瑞典。我至今仍搞不清楚他是怎么跑那儿去的。他一出去就跟我妈离了。我妈则迅速勾搭上了一个有业务关系的日本男人,并在一年之后去了日本。别人出国都难如登天,他们两个则像两片落叶一样轻轻一吹就飘离了中国。一开始他们还都给我写过信,我妈甚至说要把我接过去。我不干。我喜欢日本漫画,可我讨厌给日本人当儿子。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世上只有奶奶最好。可是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奶奶跟邻居说,要不是我这个小冤家不肯跟妈去日本,她也不用守在这地方,早到她儿子那边享福去了。奶奶不知道我爸在那边只享了几天的福就失了业,现在仍是孤单一人,猫在那个高福利的国家里成天啃老外的救济呢。
奶奶死了以后我发现自己仍是最爱奶奶。不管她想过什么说过什么,奶奶始终没有扔下我不管。我写了一篇长长的作文,含着眼泪回忆着跟奶奶在一起渡过的那些小小的幸福片段。老师让我在全班朗读自己的作文的时候我竟然哭得读不下去。也许就是因为这令人失望的表现,全市作文朗诵大赛的时候,我们班主任派了一个成绩比我好得多、人也比我听话得多的女生去参加,而她朗诵的竟是我的作文。在老师的协助下,我奶奶摇身变成了她奶奶。那她风风光光地拿了张大奖状回来,而我则在语文课上,在课桌抽屉里,烧掉了自己的作文本。我在课堂上纵火,班主任却丝毫不敢声张。我当着她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从那以后我心里就再也冒不出诗句了。
离开学校后,我在外面又打了几场架,还学会了熬夜和飚车。那一阵我特别迷恋飚车的速度感,全世界都被我抛在脑后,只剩下我在风的海洋里畅游。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骑在车上的感觉跟坐在窗台上是一样的,总是诱惑着人想乘着风向着一团看不清的地方扑过去。于是我猛然惊醒过来,果断地结束了短暂的混混生涯,老老实实地找了一份工作。
我成了一名网管。一开始我的许多同学都爱到我这里来上网,因为我对大家够意思。一些哥们儿还悄悄问我要不要去教训教训那个女生。我不要。我跟那种只慕虚荣的小女人犯不上,我恨的是她背后的人。结果说曹操曹操到,我的前班主任上网吧逮人来了。我冲上去把她堵在门外,掩护哥们儿从后门逃生。她跳脚大骂,骂我自己不学好,还想带坏其他同学。我则毫不退避地回敬她是伪君子、小偷、剽窃犯、教唆犯,不像老师像泼妇,比卖菜的还不如!她惊得差点晕过去,再也不敢看我一眼,我则昂着头轻蔑地看着她。是她自己给了我藐视她的理由。不过最终她赢了,因为我的同学再也没有来过。听说她在班上训话说,大家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只能跟我一样,当社会垃圾。我靠,我还真不明白网管怎么就是社会垃圾了。我现在干的活,全班根本没一个人做得来。我庆幸自己退了学,否则跟着那号无才无德又无知的老师再学几天,我才要变成肥料呢。
我在游戏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成功地用游戏养活了自己。游戏给了我双重的温饱,在我家窗台上看不见的如梦似幻的落日景象也可以在游戏中看到。我一头扎进了游戏,再也不用去惦记家里的窗台。唯一的不安是这种职业极不稳定,我看不到自己的将来在什么地方。好在我也从不在乎什么将来。
***
今天晚上我又爬到了窗台上,爬上去以后我发现自己终于不再发抖了。从窗外灌入的冷风让我慢慢平静下来。我试着向外探了探脑袋,下面的街道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漆黑,不见底。那双看不见的手臂又向我伸了出来,幽幽柔柔地呼唤着。在一瞬间我觉得就这样跳下去似乎也不错,我甚至感受到了乘风而逝的快感。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我在干什么?就算被一个神志不太清醒的男生追逐我也不至于去寻死啊。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居然泪流满面。我赶紧爬下窗台关紧了窗户,决定马上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我躺下后却一直睡不着,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整个晚上我就喝了一杯鸡尾酒。我又想起了灯火阑珊塞给我的小纸条,爬起来把它从衣兜里翻出来,上面有两串长长的号码,字迹清秀有力,只是没有留名。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到底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不过对于灯火兄这样的神人来说,也没什么事算得上匪夷所思。我瞪着那张小纸条,想了半天是撕掉还是扔掉,最后却把它塞到了褥子底下。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用冷水洗着脸并用力地甩着头,对自己说这事就算过去了。灯火阑珊已经见过我了,他应该回学校等我的电话。让那笨蛋等去吧,多等些日子他就会慢慢清醒过来。我可还得照常上班。只是我自己也得长点记性,以后再也不敢这么玩游戏了,玩着玩着别把自己给搭进去。中午时候我的老主顾老朋友胖子老板又打来电话,问我去没去会会那个“痴”。看来他对此事的兴趣还真够大的。我突然觉得很气愤,你这种换女友如同换衣服的家伙凭什么叫人家“痴”?我骂了句粗话,灵光一现突然漫天撒了个大谎。我气愤地骂道你个头,还不是怪你,都是卖游戏道具惹出来的事。买家居然找到我头上来了,是谁泄出的消息?我装模作样地骂他手太黑,把人往死里宰,害我赔礼又赔钱。再这么着我可要连他一起抖出去。他一听就吓着了,连声叫我兄弟,叫我给他兜住了,回头决不让我白吃亏。我心里暗笑,当老板的没有不怕人来闹场子的。
摆平了这厮之后我总算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再上落日论坛的时候灯火阑珊已经不再出现。他留下的那些帖子也很快被冲到了下一页。我知道这事是真的过去了。这样一想我心里却有些失落络果然是这样,涨得再高的潮水也只能接受黯然退去的命运。
第十七章 原罪
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简单了。我把网络当成了一切的风向标,以为网络上没动静就代表风平浪静。原来我自己也不过是一只不可救药的网虫。
事实是,某天下班路经猫铃铛酒吧,透过茶褐色的落地玻璃,就在熟悉的位置,我似乎又看到了灯火阑珊的侧影。还是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如同剪影一样一动不动,怔怔地发着呆。我说似乎看到是因为我根本没敢细看,我一缩脖子钻进人堆一溜烟跑了,边逃跑边没完没了地想,是他吧?不可能!是他!不是!……
猫铃铛酒吧位于我回家的大路上,可是回家的并不只这一条。更多的时候我都会从背街的小巷里穿近道。也许我并不是无心地经过那个地方,更不是在经过的时候无意识地望向酒吧里面。就在他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消失以后,我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到旧地,想重新确认他的存在。我不知道放不下的到底是哪一个,总之一个网名叫做“灯火阑珊”的不认识的人已经阴魂不散地缠上了我,害得我也跟他一样变得神经兮兮的。
看来确实是这样,当断不断,反为其乱。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管他呢。是他也好,不是他也罢,我认栽就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我自己要做个了断。我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打算――跳槽。我住的那一片有传言说要拆迁,哥们儿开的网吧又离这里挺远,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连换工作带搬家,彻底从此地蒸发掉。
跳槽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毕竟是哥们儿,二话不说就答应让我随时去上班。只是现在的这边一时还没找着能接手的网管,我还得再顶几天。老板被我的突然辞职弄了个措手不及,破天荒地主动提出加薪,我死活都不答应。他哪儿知道,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
新网管总算来了。在老东家的上班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跑上以前常去的小型私服痛痛快快地打了半晚上的CS。说是上班,其实今天的我跟客人没两样,老板还给亲自送茶送水。还是CS好,不愧是长期占据排行榜第一名的游戏,一个字,爽。这里不是江湖是战场,没有红袖添香,没有侠士风流,满世界的不是强盗就是防暴警,大伙儿端着各式各样的枪,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爆掉别人和防止被别人爆掉。有日子没玩了我未免有些手生,以前我的乐趣之一就是专用手枪点掉端着冲锋枪的菜鸟。
我很幸运,上线没多久就有人酷鱼酷鱼地叫我。酷鱼是CS中我的ID。叫我的是巴厘,在他身后是从前同一战队的战友们,大脚、火球、腾龙……大家居然都还在。我一阵激动。得到他们的帮助后我迅速恢复了状态,跟着他们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夜。到最后我实在困得不行要下线,他们几个却正来劲。我知道他们都是夜行动物,黑白颠倒着过。当初就是在时间上没法与其他人合拍所以我才离开的。巴厘说现在战队已经正式起名哈迪斯克,由灰熊任经纪人,已经报了名参加一场全国大赛的预选赛,现在正在紧张备战中。说完哥儿几个就不停地劝我归队,然后又七嘴八舌地向我推荐微软出品的某个型号的键鼠,说现在全国的CS战队都在用这个,用过之后真恨不得把以前的键盘鼠标全部砸个稀烂等等。看来这帮家伙真的是以职业为目标了。
踏出网吧大门的时候我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尽管还是半夜,却不知为什么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我贪婪地吞饮着夜晚的冷风,这才是原来的我呀!是男人就该玩这个!我要换工作,我要参加战队,我明天就上新蛋网看看传说中的银鲨鼠标和玻璃鼠标垫。虽然价钱有点吓人,可是只要战队成绩好的话以后这些东西就有人资助了。再以后嘛,做职业的电子竞技玩家也不是不可以。虽然在中国这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职业,但却实在对极了我的路子。至于现在的网管工作,短时间内还是可以兼顾,没准儿还能给老板招来更多的生意。所谓职业玩家就是堂而皇之边玩边赚钱的人。电子竞技,这名字真好,只四个字就挑明了一切。游戏,它的正身就是G-A-M-E!
我一边想入非非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心情变好了可是脑袋却晕得厉害,胸口也堵得厉害,胃里一阵阵直翻腾。坚持了一会儿,我终于忍不住蹲到沟边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
“你怎么了?”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问候。
我吐得头昏脑胀,一把抓过递到眼前的一只纯净水,迫不及待地漱起口来。
等我狼狈地抬起头的时候,看到的是灯火阑珊那张阴郁而憔悴的脸。在他身后不远是通宵营业的猫铃铛酒吧悠蓝的灯光。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出现?这样冷的天,这样的夜……
我大概是吃惊过度,以至于做不出任何吃惊的反应,反倒很随意地冲他点了点头:
“是你啊?大半夜的怎么还在马路上晃?”
“你怎么大半夜的在马路上吐了?你病了?”
我自嘲地笑笑,简单地跟他解释说什么病都没有,这只不过是长时间转3D迷宫后很常见的一种反应。看来他除了落日之外,对别的游戏还是很菜鸟。“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真的铁了心不上学了?我有了你的手机号和QQ号,有事会跟你联络的……”后面的话我没往下说完:事实上我是决不可能找你有事的。
他的眼光有些闪烁,似乎在躲避着我的视线:“我是怕你万一把那张纸弄丢了,至少还能在这里找到我。你没丢吧?”
我想了好一阵才记起那张字条被我塞到了褥子底下。“没丢,我收得好好的!”
“可是你一直都没有给我打电话。你并不真的恨我对吧?你真恨我的话早就把我骂走了……”最后的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天!我最不会应付的就是这种人。恨你?我现在哪还有那个精神?我躲你都来不及!我只觉一阵泄气,刚刚被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梦想鼓得满满的斗志顷刻间灰飞烟灭,那个当职业玩家的远大目标也变得一团模糊起来。
不知道从我脸上读到了什么,他忽然小心翼翼地问:“你烦了吗?我……没骚扰你吧?”
我用手掌撑住了额头。靠,亏你还知道“骚扰”这个词!
***
这回到家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平静,好几天来的惶恐不安都不翼而飞。灯火阑珊确实没有进一步“骚扰”我。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对不起我要回去了”,他就无声无息地退到一边。我平静下来是因为我终于想清楚了,而且做出了决定。灯火阑珊只是玩游戏玩得走火入魔,陷入到一种狂热的感情中无法自拔;而我则是很清醒、很理性,我知道从网络游戏中抽身出来之后还要和满大街所有的人一样,继续饮食男女的人生。
他到底想要什么?两个男生?我对同性恋并无偏见,这事纯属个人爱好,眼下这玩意儿似乎还颇为时髦;不过一想到他们那种走后门的兴趣,我还是有点不寒而栗。更麻烦的是,我并不认为他真是想要这个。他满口都是回落日,他只想着玩游戏!
那份执着,大概也只能存在于斩断尘俗的虚幻之中。
可是抱歉,我不是菲菲鲁,也不是时空机器,甚至她加他仍然不等于我。我决不是你要找的人,所以我爱莫能助。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哥们儿已经替我安排好了新的住,我马上就会从灯火阑珊的世界里彻彻底底地蒸发掉。我会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继续从前的生活;而终有一天,他也会清醒过来,回到他自己原来的轨道。网上的故事,再美丽也是错误,到最终都只有放弃。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我能为他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了。
***
我在褥子底下翻找灯火阑珊留给我的字条的时候,突然翻出了另一件跟他大有关系的东西,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塞得鼓鼓的,全是人民币。这么久以来我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东西的存在,可现在我又清楚地记起当初的我像理一只烫手的山芋一般把它胡乱塞进了褥子下面。
不用数我也知道,这里面是两千六百元钱,是我卖掉灯火阑珊硬塞给我的那件霓裳羽衣的钱,也是我卖游戏道具赚到的最大的一笔钱。
抛开男扮女装让灯火阑珊产生误会不谈,这笔钱是我犯下的最大错误。想用游戏赚钱的话,参赛或许是唯一的正道。我又想起了战队的朋友,跟他们比起来,我实在垃圾。正是一笔笔这样的钱,把一股股现实世界的浊流注进虚幻的网络,玷污网络的纯洁,埋下一连串祸根。如果在落日中有原罪的话,我手中的这只牛皮纸信封或许就是。
更加不可饶恕的是,我出卖的是一件最贵重的道具。正因为它的份量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才会迫不及待地轻率地把它理掉。即使后来我又发疯般地收齐了九百九十九只天使之羽,也无法弥补已犯下的过失。所谓不可挽回的错,其实是我最先铸下的。
眼前又浮出灯火阑珊那张忧郁而憔悴的脸。始作俑者的我可以在网络与现实之间若无其事地轻松切换,而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现实。
手里握着信封坐在窗台上,看着天空从黑褪色成苍白,我的大脑也变成一片空白。
***
听到电话那端轻轻的一句“你好!”之后,我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故作轻松地开了句玩笑:“我正担心你的手机会不会欠费停机了呢!”
另一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惊讶:“是你?”
“没错是我。还需要什么接头暗号不成?你也没告诉我呀!”
他笑了一声,却不太自然。
我在楼下的公用话亭给灯火阑珊打电话,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手机号码。搬家公司下午就来,走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须做。
在拨号盘上一个一个地按着号码的时候,我心里扑通乱跳。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第一句话又该怎么说。可是现在,一切又好像很顺利,简单得就像在跟随便哪个哥们儿打电话一样。
“见个面吧。”我开门见山地说。
一时间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紧张起来。见鬼,又不是约会,况且在我们已经见过两。我催促地又“喂”了一声。
终于,他回答了:“我就在酒吧门口。可是酒吧现在已经关门了。”
“谁说见面非要在酒吧了?那么奢侈?顺着酒吧往右走三百米,有个网上飞网吧,门口有书报摊,旁边是早点摊和水果摊,就在那里吧,顺带解决早餐问题。”
“好吧!”听他的声音还是有一点犹豫。挂机后我心里有点发虚。这人怎么回事?他应该一直在期待我的电话才对呀。
更可怕的是,现在已经是早上,他居然还在酒吧门口,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怎么过?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袭上来。
第十八章 别恨我
到网吧门口的时候,我还没看见灯火阑珊,他没理由比我慢的。正在疑惑,旧老板从里面看见我,跑出来一把把我抓了进去。原来还有一点点配置方面的问题没交代清楚,新网管正忙得满头冒汗。我在心里“靠”了一声,通宵酒吧还有个关门的时候,你这网上飞倒好,硬是把2小时营业贯彻到底!灯火兄也真可怜,都不知道泡网吧,在这里至少没人借着关门把他往外推,价钱还便宜得多。这么一想我突然又记起了夏天被我从这里轰出去的那只脏猪,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帮完忙之后再出去,还是没见着人,我只好先到旁边的早点摊上要了碗馄饨。刚一动筷子又想起灯火阑珊。他天天在酒吧过夜,一天三顿饭都是怎么混的?这念头刚一冒头我就心烦得直骂自己,我他妈怎么回事?吃口馄饨还得想着他,还让不让人活?全世界的神人怪物多了去了我一个一个关心得过来吗我?这都几点了,那猫铃铛离这里才几步路丫怎么还不到?
直到吃完抹嘴的时候,无意间四一瞟,突然看见他倚在报亭边,翻着一本杂志,眼睛却看向我这里。我着实吓了一大跳。看他那样子已经盯了我老半天了。为什么我仔细找了好几都看不到人影,现在却像一张显影的照片一样突然冒了出来?难不成他真成精了?
***
愣了一会儿我终于记起来是我先约的他。就算心里有点发毛,我还是得硬着头皮主动去打招呼。我尽量装作满不在乎地走过去,冲他说了声“Hi,吃了吗?”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突然瞪着我大声说:“找我干什么?”只见他一激动,两手一用力,那本崭新的计算机杂志顿时给握出一道折痕。
书摊的摊主也算是老熟人,看着我的面子没有发作,但已是满脸不快。我赶紧掏钱把书买下来,卷成一卷握在手里,并把灯火阑珊拉远了两步。
“你吃了没有?”要命,我怎么还要继续这么个没品的话茬子?
他还是那么激动:“为什么突然找我?你想干什么?”他眼睛里的血丝通红通红的,衬着青白的面色,让我又害怕又痛心。
他这么一激动我反倒平静下来了。早上决定约他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全部都计划好了,没问题。
我指指旁边的早点摊位,镇定地说:“你真的吃过没有?反正我也没吃太饱,陪你再吃一点也行。我什么都还没说,你没必要这么生气吧?”
他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我不想吃,你吃过了就好。找我干什么?”
我尽量平静地看了看他的脸,又掉头移开视线,瞪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团目标,一字一句地说:“我来向你告别的。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我要走了应该跟你说一声。你每天都在等我,我是很烦,不过……我也说不好,反正从来没人这么等过我。可是以后别再等了,回学校去吧。我搬家了,已经搬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他呆立片刻之后再度爆发,声调开始有点歇斯底里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本来不想来的!我已经这么小心……我又做什么了?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我唯有进一步放低音量:“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走之前求你听我一句劝,回学校吧。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对不起你父母。”
“父母”二字似乎让他有所触动,可语气仍然很固执:“你也没上学对吧?”
这句话点中了我的死穴。我低头看着地面淡淡地说:“你不要跟我比。我一没父母,二没学校。我不满十八岁就在这里做网管,派出所每来检查都要赶我走。”
他惊呆了,抬头看了看网上飞那方狭小陈旧的招牌。
“游戏这种东西,以后别玩了。能上大学多好啊,不要最后弄得跟我一样。”说到这里我突然很想哭。以前老觉得自己活得很有自信,就算被班主任骂作社会垃圾,我也尽量挺胸抬头地面对。可是现在,我发现所有那些自信都是虚的,再狂放不羁的外表也掩盖不住内心的自卑。离开学校后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渴望过任何东西。我甚至还不算是一个成年人,可是梦想啊野心啊这些东西早就弃我而去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我的确只是一堆看不到明天的社会垃圾。
我是垃圾我没地方去才去混游戏啊,你好端端的一个大学生也想被让游戏给毁了?
***
他震惊地注视着我,眼睛里面充满某种我受不了的东西。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在失控。你他妈那叫什么眼神?我讨厌!我宁愿跟几个愣头哥们儿直来直去,那种粗糙的交流方式可以让我不去怀念温暖的感觉。有闲心思同情别人,不如操心一下你自己。看你那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他没发觉我的情绪变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按上我的肩膀。
“别碰我!”我像触电一样猛地甩开他,同时一伸手掏出口袋里的大信封举到他面前,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道:
“这里面是两千六百块钱。是我卖掉你那件宝贝衣服赚来的。我以前就一直在做卖游戏道具的生意。游戏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现在知道了吧?网络游戏为什么那么火?还不都是一个钱字?有人发大财,有人发小财,最多的人都跟你一样,只有当冤大头的份,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这钱是你的。我一分未动,现在全部还给你。拿好!”
我把信封往他手里塞,接二连三的震动使他完全无法作出反应。连试了几之后我只好把信封直接塞进他的裤兜里。
我正要脱身时他突然动了,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抓得死死的,表情却一片木然。我叫了一声“干什么?” 死命一挣摆脱了他,他再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同时喊了声:“你――”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周围人的目光开始汇集过来,吃早点的、买报纸的、水果摊的小贩……我甚至看到我的旧老板也在网吧门口探头探脑。
真是心烦,我可没太多时间跟你纠缠。我下午要搬家,明天要上班,我还需要很多时间练习CS的新队形……袖口已经被他扯得变了形,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拿了钱快滚!以前看在钱的份上不好意思骂你,现在两清了,你再纠缠,我可不是骂两句就算的!”
接下来我看到了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绝望的眼神。
***
有件事要说在前头。我提出在这地方见面,完全是因为这里有一溜早餐摊点。灯火阑珊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让我感到恐惧。我想看着他至少像正常人一样实实在在吃顿饭。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他变成这样子我脱不了干系。
可是我忘记了他还在游戏中。在那个世界里他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武器店和水果摊。水果摊卖的是救命的水果,武器店卖的是杀人的刀。在游戏中这是毫不搭界的两个地方,而在此地,在离我们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在同一个水果摊平面上,却并排放着这两样东西:美丽的红富士大苹果以及雪亮的水果刀。
我完全没看清那把长柄的水果刀是怎么飞到他手里去的,反正那肯定是在现实世界里难以想象的高速度,在那一刻我们一定身在不同的时空。我像个局外人,呆呆地看着他握着刀,以极清晰的慢动作向我的胸口直撞过来,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吼的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听清,我只听到真真切切“噗”的一声,然后一阵血飞溅,效果华丽得几可乱真。我真真切切地闻到了血的气息,那种气息里有一股令人沉醉的味道。
周围不知是谁极杀风景地惨叫一声:“杀人了~~~~”难听得我几乎想堵住耳朵。
不知道是不是布满泪水的原因,眼前灯火阑珊的面孔完全扭曲了,他在疯狂地喊,仿佛在喊出胸中所有的痛――
“你又想这样!你总是这样――”
“我恨你――”
我向他伸出手,努力想让他平静下来。我最怕看到他疯狂的样子,他的疯狂是我的罪过。可是我使不出丝毫力气,那股带着甜味的血不知从哪里直涌上来,冲进喉咙,又从嘴里大口大口地冒出去,就好像我身体里有一个不停向外喷涌的血泉。
我完全没有倒地的记忆,可是现在的我却躺在地上。灯火阑珊俯在我上方,两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狂乱地摇晃着,不停地喊叫:“每都是这样!你又想逃!为什么?不准逃!”
胸口开始感到疼痛。仿佛从心底最被唤醒一般,那种无孔不入、锥心透肺的痛感,像点燃的火,沿着每一条神经迅速流窜到全身,直痛到我无法呼吸。近在咫尺的是灯火阑珊满是泪水的脸。我突然明白了这原本是他心中的痛,现在透过他的眼睛他的泪水传递到我的心中。于是跟他一样,我哭了。
对不起,我从不知道会这么痛……
我想说,别恨我。可我无法出声,血封住了我的喉咙。
他突然猛醒过来一样,停止了摇晃我的身体,跳起身离开又迅速返回,怀里抱着满满一堆大苹果。他一手抱住我,另一只手不住地把苹果堆在我身上,同时用呻吟般的声音混乱地低喊:“快补血,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快补血……”
我也安心下来。……好的,这一我不会死,我也不再逃……没事的,有这么多苹果,还有你……我想对他说。可是我的键盘在哪里?
***
不知什么时候一道刺耳的警笛穿透了耳膜,几个穿警服的彪形大汉闯进视线,不由分说把灯火阑珊架了起来。我看见他像困兽一般狂吼着,挣扎着,扭动着,状如厉鬼,目眦欲裂,一又一地拼命想扑回我身边。那伙人开始对他不住地拳打脚踢。
我愤怒了。我开始狂喊:放开他!没你们的事!滚到一边自己练功去!全都给我滚开!可是没有人听我的,甚至没有人朝我这边看一眼。我记起了我的键盘找不到了,我现在无法开口说话。那好,我的刀呢?
我这才记起刀也没有了,它变成了许许多多天使的羽毛。
又一群人围了上来,其中包括我的前老板,嗡嗡作响地不知在议论着什么,乱作一团。真讨厌,哪来这么些闲人,你们都知道些什么!我受够了,烦透了,我现在要有颗原子弹的话……
眼前一片红色的海升了上来,一寸一寸地湮没了周围的世界。太好了。我讨厌听见的声音,讨厌看到的人,一个接一个全被这片海淹没不见,直到苍白的天空也变成一片温暖而耀眼的红色。
我曾经见过这样的天空,回到这样的天空下令我感到温暖而安宁。
天外传来遥远的声音:“跟我回去啊――!等我――!”
第十九章 彼岸
“一、二、三、倒!”
踏着我嘴里的节拍,从墙角刚一冒头的一名防爆警应声砰然倒地。又是一枪爆头。几个了?我记不清。我的ID叫“一下打死七个”。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一个小裁缝拍死了七只苍蝇,在身上缝了个布条,上书“一下打死七个”,别人都以为他一下打死七个人,吓得望风而逃,小裁缝也成了轰动全国的大英雄。
不过现在,在这个服务器上,我拍死的可不是七只小苍蝇。别说是七个,再这么下去,七后面加个零也是早晚的事。我没有参加任何战队,只是一个独来独往穷凶极恶的悍匪。虽然刚来才不到一天,可是由于战绩太过骇人听闻,不少人已经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对我的包围圈正在从四面收拢。这个正合我意,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大开杀戒。
我朝桥边慢慢移动着,手里的AK-7直指着桥头的一名傻头傻脑的CT,而桥下的一块大石后面,另一名CT正举枪悄悄瞄准了我。
我心里冷笑一声,以为蹲在石头后面我就看不见你了?看样子他满有把握的,可惜胜券操在我的手上,一切尽在计算中:等他发射子弹露出半身的瞬间,先一枪爆掉桥上那个,然后枪口以度角顺势一拖,三发子弹内解决掉下面这个。他动手了,就是现在!
他的动作对我来说就像慢镜头般一清二楚。手指的轻轻扣动、子弹破膛而出、空气中划过的轨道、弹头直指的目标……太简单了!我略微侧了侧身,使身体恰恰让出子弹的飞行路线。与此同时,我的手指也准备开始动作。
就在这时,一直稳稳飞行的子弹突然发生了轻微的位移。虽然以它的速度,肉眼根本看不出丝毫异常,可是对我来说,这毫厘之间的位移却如同惊雷一般。即使是我,也无法再做出另一躲闪,子弹直接射进了我的左肩。
我能做的只有迅速逃离。
***
我躲在墙后喘息着。刚才的惊魂一刻还在脑中不断重演。这不可能!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万物都是数”的道理。一切都是可计算的,我只是领先一步知道了计算结果。可是这,计算结果却发生了变化。那粒子弹居然会自己脱离轨道……
“你玩得太过了哦!”身后突然响起声音。一名跟我同样装束的土匪正背靠着墙壁悠然地看着我。
这句语调十分平缓的话对我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刚才那粒子弹。我像只充满戒备的猫一样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
他的ID叫drawn。
他的眼神似笑非笑。
我猛醒过来,愤怒地瞪着他:“刚才是你?!”
他仍旧不紧不慢地说:“是我。给你句忠告,离开这个服务器。CS不是只此一家,而你在这里已经混不下去了,除非你换个ID。”
我没说话,只是继续瞪着他。
他全然不把我的愤怒放在眼里,继续悠哉游哉地说:“第二句忠告:上哪儿都别撒野,老老实实遵守游戏规则,别当自己是上帝。”
我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原来如此。上帝?我吗?我在心中叹息一声,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 “对不起,我是新来的。”
“一眼就看得出来。刚来的时候都有点儿,靠,更年期似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一样。时间长了就好了。这里其实跟别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跟从前也没什么不一样。现在这样也不错,至少对我来说比以前好。说句大实话,走到这一步都是我们自找的,谁也怨不着。”
我沉默了。
“当然你现在未必听得进去,不管上哪儿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我们能够呆在这里也算一大幸事。你最好去四逛一逛,别老想着发泄。只记住一点,不要随意破坏规则,搞砸了没地方呆的可是我们自己,到时候还能上哪儿去我可不知道。”
这番话对我来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刚才还狂暴不已的心突然间静了下来。我低着头站起来,身份和装束已经变成了CT,头顶上的ID也换成了低调的网络蚂蚁。我对他说了声:“谢谢,我知道了,我这就走。再见。”
“这就对了,我喜欢一点就通的孩子。第三句忠告,不要由着性子到乱窜,网上很容易迷路的。”
离开那个服务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Drawn又投入到了战斗中。他的表现在其他玩家中间毫不突出,他就这样乐在其中。他几岁?来这里多久了?又为什么会在这里?“Drawn”这个ID背后的数据中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可能以DATA形式记录下来的。算了,探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的他也许就是他的全部。
可是我的全部呢?
***
离开服务器,路就在我的眼前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密如蛛网。眼前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个或一群大到无法想像的人工智能怪物。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比我的年龄多不了多少,可是现在,它们的触角几乎伸展到了每一有人的地方。无数条数据线和能量线纠结缠绕,向不同的方向蔓延。这些管线在一个个名叫路由器的节点汇合,然后又如同怪物的触须般继续分裂伸展,从天空,到地下,到海底……最后从一幢幢建筑物里破墙而出,插入无数终端;而那些终端,又像眼睛一样默默地注视着它们面前的一张张面孔,把它们看到的一切记录成庞大的数据流;这些数据流如同在血管中流动的血液,被带到遥远的地方。
这就是网络的形态。它就这样无孔不入地侵入到人的世界,用一只巨大的茧,把整个世界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我突然想到从我家窗台下面向我伸出的手臂,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它们来自何方。
在这样的网路上的确很容易迷失,不过在我却没有丝毫问题。人可能迷失在路上,鱼却永远不会迷失在水中。
那一天当我再一发现自己置身网络的时候,我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得仿佛每天坐在电脑前开机上线一般。透过显示屏,我木然地注视着眼前纷杂的人群,看着上网的客人们被一个不留地逐出网吧,看着警察盘问我的老板,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关掉主机,最后切断交换机的电源。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轻松。我终于不再需要借助鼠标键盘甚至任何终端设备而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我更能适应的地方,再也不用为了填饱肚子而切换回原先那个乱哄哄的世界;再也不用忍受网吧里面污浊的空气、庸俗的老板、无礼的客人,再也不用回到那个一个人也没有的冰冷的家。真讽刺,那些我死死抱住不肯放手的现实,那些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至高无上的现实,恰恰是我最憎恨和最不能忍受的东西。
***
有一点Drawn没有说对,我刚才会那样发飚并非是因为不适应。
一连数日,我一直在地方晚报的网站流连。
新闻栏中有一个小小的专题,点开之后是一溜不断增加的连续报导:
〖网络游戏再度引发血案,网吧门前上演真人PK〗
今晨,我市XX区XX路一家名为网上飞的网吧门前发生血案,一名19岁的大学生持刀杀死一名17岁的青年。目击者称,两人在事发前曾因网络游戏以及因游戏而产生的金钱纠纷发生激烈口角,……被害人X某胸前中刀当场死亡……
〖网吧血案震惊校园〗
……犯罪嫌疑人X某是我是XX大学二年级学生。据同学称他曾长时间沉迷网络游戏,而且已逃课数周。提到X某,老师同学都说他平时性格内向,但待人温和,有上进心,成绩优秀。是网络游戏害了他。……大家一致呼吁有关部门应加强网络管理,预防青少年步入歧途。
〖未成年被害人竟是网吧网管〗
据悉,网上飞网吧血案中年仅十七岁的被害人X某,竟然是这家网吧的网管。X某于半年前辍学后就一直在网吧打工,网上飞的老板也承认知道此事。未成年人到网吧上网的问题一直屡禁不止,更有甚者,一些网吧竟公然聘用未成年人担任网管……有关部门已经对此着手展开调查。
〖专家指出,沉溺网络游戏容易导致精神失常〗
……犯罪嫌疑人X某表现出明显的精神异常,至今无法正视自己行凶杀人的现实,认为自己的行为只是游戏中的一场普通PK。直到现在,他还在不停地请求让他回到游戏中,到复活点去与被害人见面。在凶案现场,目击者也看到他试图用水果为被害人补血……X某现已被送入精神病院接受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
市精神卫生中心医师XXX分析认为,青少年网迷或多或少都有自闭倾向,平时缺乏现实生活中的交往基础,产生矛盾后不易化解,加上青春期极易冲动,容易容易引发性格上的孤僻、怪异和暴躁等一系列心理问题,甚至导致精神异常……
〖必须重视网络游戏引发的一系列青少年问题〗
……对网络游戏的迷恋,使青少年在精神上产生极度依赖,如同毒品一样难以根治。不少青少年把网络作为人际交往的主要方式,成天活在网络世界里,而对现实世界里的事物和人际交往却漠不关心,甚至反感社会,从而做出一些不正当的行为。32%的上网青年并不认为“网上聊天时撒谎是不道德的”,37%的人认为“偶尔在网上说说粗话没什么大不了”, 25%的人认为“在网上做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
〖网络游戏宣扬的暴力文化引起关注〗
……在网络游戏中,暴力已经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手段。在游戏中,没有人认为暴力是非法的,相反,它成为游戏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暴力已作为一种价值观念渗透到游戏成员的品质之中,把使用暴力看成理所当然的事,甚至崇尚暴力,并对不使用暴力者歧视或排斥。这种暴力文化对正于早期社会化过程中的青少年,影响尤为刻。……
***
我冷冷地盯着一篇又一篇这样的文字。平日里不知都藏在什么地方的青少年问题专家们都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游戏和玩游戏的孩子们指手划脚。网络游戏,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大BOSS,在恶毒地吞噬青少年的灵魂;而那些专家们则像一群勇士,站在BOSS攻击不到的地方,摆出一个个千奇百怪的POSE,做出种种要从万恶的BOSS手中解救孩子的勇敢姿态。我心中好笑,这些大叔大妈中的许多人恐怕连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都用不利索,可他们竟敢在这里理直气壮地点评网络,直说得头头是道,就像街头一群议论八卦新闻的无聊SB!
解救吗?我的父母弃我而去的时候没有人来阻止;我的老师唆使学生剽窃我的作文时没有人来阻止;我和其他许多人在长江边大打群架的时候没有人阻止;灯火阑珊长时间离开学校在外游荡的时候没有人阻止;那柄长长的水果刀向我刺过来的时候更是没有一个人来阻止……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资格出来说三道四?在这些人看来,我们在网上付出的努力与艰辛,获得的成功与荣耀,全都是那么的荒唐可笑,可笑得就像我们一败涂地的人生。
“被害人X某,失学的未成年网管”,这就是我的全部定义。除此之外,我又算什么?谁能证明我是谁?
几天来我遇到了好几个跟我和drawn一样以网络为最终归依的人们,我还遇到更多虽然还存活于现实社会中,却早已迷失在网上的灵魂――灯火阑珊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逃避吗?网络生存跟现实一样残酷,但是网络比现实更坦率、更直接、更公平,网络能提供现实中永远不能提供的机会,网络能填补现实中永远无法填补的空白。终日向网络寻求自我的人们并不是想要抛弃社会,他们只是被社会抛弃了。
***
这张面目可憎的网页,我已流连多日。我拼命忍受着一篇又一篇不着边际的无聊文字,忍受社会上的所谓成功的人士对我们这些失败者居高临下地品头论足,而我渴望获得的信息,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想知道灯火阑珊的现状。他现在人在哪里?境如何?会怎么样?所有这些,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我?原来的他,不论在现实还是在网络,都是那么优秀,只因为两者之间的巨大落差,才把他变成疯子和异端。是我把他逼到了那一步。我们明明是同一类人,区别只在于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投入,而我却一面沉溺于这场危险的游戏,一面又不断向他炫耀我的所谓清醒和正常。真正疯了的,是我。
虽然很清楚他决不可能再上网,我仍徒劳地从一个终端流动到另一个终端,幻想着能再见到他――就像他曾经疯狂地追寻我那样。只要他能上网,我都肯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他,透过显示屏与他对视,用属于我们的方式继续交流。想要见他的念头令我无比焦躁,心中仿佛有一团跳跃不定的火,随时随地可能蔓延失控。我曾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个网站的页面全部换掉,所有页面上反反复复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灯火阑珊”四个字,然后又突然惊醒过来。迅速恢复页面之后,我逃到一个大型的CS服务器上,变身成“一下打死七个”,开始一场合法的大屠杀。
原来我的命运早就注定跟网络、跟他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只可惜在最初遭遇命运的时候,我退缩了。一起回到那座只属于我们的山峰,在那里相对永远的落日,直到天荒地老……这些原本就是我的梦想,可惜我以为梦只能是梦。我为了拥塞的街道、惨白的天空、肮脏的钞票、虚无的前程……为了这些被整合为“现实”的琐碎不堪的东西而一逃再逃!为什么我会那样迷信彼方必定高过此方?而现在,我所虔诚供奉的现实只留给我一道冰冷的背影,还有一声刺耳的冷笑。
第二十章 归来
我以电流的速度向前飞奔,拼命祈祷着千万不要有网塞。
***
〖网吧血案凶手自尽,网络迷途令人扼腕〗
……
……
……
不需要阅读下面的文字,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昨天在精神病医院发生的一切。
医院的防范措施没有任何疏漏,只可惜那些措施只对真正的精神病人有用。灯火阑珊平静地接过饭盒,掰开筷子,然后稳稳地把筷子对准两边的耳孔,就那样双掌向内猛地一拍。
他的目光坚定沉着,全部动作从容不迫,毫无间息,甚至在倒下去的时候,也挺直身体,绝对看不到丝毫疯狂的迹象。
桌上放着他留下的遗书,字迹也一丝不乱。
“爸爸妈妈: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养育之恩和殷切期望,我是罪人。在踏进精神病院的大门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过来。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对那件事,我不想多说。只有一句话: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人犯下的,跟那个孩子无关。外界的评论我多少知道一点,对我多是挽惜和同情,我感谢大家;可是对他,只有一句“贩卖游戏道具的未成年网管”。这种一面倒的原因仅仅在于,我是大学生,而他只是个失学少年。这个社会要做到公正还有太长的路要走。事实上,我在游戏中第一见到他时他就对我说:别玩了;第一在酒吧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别玩了;直到最后,他还在说,游戏这种东西,别玩了。在我沉溺于游戏的整个过程中,只有他一直都在劝阻我。可是我太自私,太看重我那无聊的自尊心,对这一切始终视而不见。他死了,我甚至无法向他的父母亲人说一声对不起。没有人可以体会我现在的感受。请父母大人恕儿不孝。叩首。”
……
我泪流满面。
他从来没有疯,可惜全世界只有我知道。
现在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全世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
我在向狼居胥峰飞奔,两旁的风景在耳畔呼啸而过。如果我肯稍事停留,我会看到我跑过的地方,所有的土地、河流、岩石、建筑,都随着我奔跑的脚步,生出茂密的枝叶,结出满树鲜。我想狂笑,我想恸哭。所有的痛苦和付出,所有的渴望与期待,在此刻都化作沿途的鲜朵朵、草木青青。
从最后一离开到现在,仿佛已经相隔了几个世纪、几度轮回。为了回来,我们都走过了太长的路。
只是这一,在这座山顶,等待我的不仅仅是天边的落日。
他在那里。头顶上“灯火阑珊”四个字仍旧像血一般的红。
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已经无法继续迈动脚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手持法杖,身着一件灰白的长袍,背后还竖着两只小小的不能飞的银色翅膀。我是一个精灵族的魔法师。――这个人……是我吗?
他平静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丝毫疑惑。毫无疑问,他认识我,永远都认识我。
我这才想起我是从另一个游戏中匆匆跑来。幸亏跑得飞快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不然GM非得吓个半死,游戏里出了不得了的大bug。
在这段日子里,因为无聊,我几乎逛遍了所有的游戏,除了落日。那是一个我不愿再想起的地方。
游戏也有游戏的灵魂。对我来说,落日的灵魂早已不在。
而现在,终于魂兮归来了吗?
狼居胥峰顶红褐色的岩石第一不再荒凉地裸露。美丽的枝叶、藤蔓、青草,都在从那些不可思议的岩缝里倔强地钻出来,朵像要喷薄出无尽的生命力一般,热烈地盛开。
山顶上依然一片柔和的鸟鸣虫唱之声,虽然它们早已不是我曾经听到过的那些小鸟和小虫。它们短暂的生命宛如朝露,可是这一声声却唱成了永恒。
这一刻我突然却感到了动摇。那些随我而来的朵刹那间绽放完了全部的期,转眼变成落英缤纷;枝头上前一秒钟刚刚萌发的绿叶也在飞快地伸展、卷曲、枯黄,接下来将是飘雪一般的落叶。
就像一场电影,终于盼到了结局,但一切也将曲终人散。我们将不得不进行最后的盘点,清算所有的代价。
经历了所有这些,我们之间已经决不可能回到最初,再度拥有纯净而快乐的心。
岩石仍将孤单地裸露,狼居胥峰还会像从前一样寂寞冰凉。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四散飘零的落叶。它们在绿色褪尽之后变成微黄,然后竟变成鲜艳的红色,饱满地挺立枝头,伸展摇曳,婀娜多姿。
灯火阑珊走过来,轻声说:“其实有些叶子是可以永不败落的。”
我心里一阵感动,他在试图为我创造出一段永恒。
我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移开眼睛,望向远方的天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从小到大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现在说对不起还有用吗?”
我拦住他:“不全是你的错,我也有责任。”
“你尽责了。只可惜拼命想把我拉出泥潭的是你,诱惑我不断陷进去的也是你。”
是这样。我无力阻止他越陷越,反倒连自己也变得无法自拔,最后一起跌入渊。“对不起。你完全有理由恨我。”
“你希望我恨你?”
我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别恨我。这句话,在那一天说不出来,到今天也无法说出。可是,你不能恨我!
“那么你恨我吗?”
我再摇头。
“我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那么容易恨你,而你却从来都不会恨我?”
我沉默了。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吗?世界这么大,然而为我而疯、为我而死的人却只有你一个。即使经历三度轮回,我最终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你身边。
我猛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可是现在我恨你!不是说已经清醒过来了吗?为什么不咬牙活下去?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他仍旧淡淡地说:“我别无选择。你体会不到那种折磨。该清醒的时候疯狂,想要发疯的时候却又那样生不如死地清醒;没有活的希望,没有死的资格,只有永远走不出痛苦。”
“你现在也走不出!你的父母呢?你的责任呢?你以为这样就能逃避得了吗?”
他长叹一声:“你还是那么尖锐。我的确对不起父母,可是我并不是在逃避。要逃避的话我现在也不会来这里。我只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伸出右手,展开掌心。
从他的掌心里,飞起一片又一片纯白的羽毛。这些晶莹剔透的羽毛像获得了生命一样,源源不断地向上飞升。不久,整座山峰上空都飘荡着轻灵如蝶、洁白如雪的天使之羽,围绕山头留连不去。一种带着悲哀的温暖漫天洒下。
我所熟悉和期待的落日终于又出现了。那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仍旧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将漫天羽毛染成了薄薄的红色。即使在梦中,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红色的落日,红色的天空,红色的树叶,红色的羽毛……眼前的一切都在飞扬,在跃动,在舞蹈,在狂欢……从远望去,仿佛整座山峰在燃烧。
我不禁由衷赞叹:“真是难以相信的美丽,就像是属于这座山峰的霓裳羽衣。”
他在赞叹之余却不由叹惜:“只可惜是这样残酷的红色。”
我摇摇头:“其实红色并不都象征着残酷。除了血红,还有樱红、桃红、玫瑰红、胭脂红、草莓红、石榴红……事实上,红色才是生命的颜色。”
“这么说来,生命的颜色就是残酷。”
我一愣:“饶了我吧,这个时候暂时忘记做你的哲学家好不好?”
他总算勉强笑了笑,掉头望向落日,又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所有的颜色都来自那个地方。”
“是啊,太阳其实最恐怖,稍稍靠近就会焚毁一切。不过现在这样看它,不是美丽得令人顶礼膜拜吗?”
天使之羽仍然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优雅地飞舞,像跳动的火光。
***
以后的日子里,我带他去了许多地方。对于网络世界的认知,他仍然远不及我。我对他提到drawn的警告――“不要随便破坏规则”,很快我就发现这句警告纯属多余。他的心态宁静平和,不具备任何破坏性。有时候连我都难以相信他居然曾是网络黑社会组织“红名之狼”的大头目。
我们在网络里终日游荡。我有时是菲菲鲁,有时是时空机器,更多的时候则是心血来潮而化成的随便什么人物。我的外表、头顶上的ID换了一个又一个,可灯火阑珊却一直一丝不苟地当着他的“灯火阑珊”,从无变化。就连偶尔一起跑到别的游戏里,他也始终都叫做“灯火阑珊”。
现在的我变得很喜欢跟灯火阑珊说话。菲菲鲁的时候我要提醒自己注意我不是女生,别让他误会;时空机器的时候我得小心不让他发现我是菲菲鲁;在酒吧那,我更是时刻提防着不能让他发现我是谁。只有现在,和他在一起不再有任何顾忌。
“换几个ID又算得了什么?网络的乐趣之一不就在于享受多重人格吗?”
“我不觉得有什么乐趣。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我哭笑不得:“好玩而已嘛,说什么骗不骗的?你连玩都这么认真,所以才会搞出一个什么红名之狼。”
他只有苦笑一声。
我突然想起了长久以来的疑问:“在酒吧那天,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
“认识就是认识。对认识的人根本不需要从名字或外表去辨认。马甲换得再多,人还是那一个。”
我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又有些恼火:“那可是真人,不是马甲!”
“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一脸平静。
“怎么可能?那时空机器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来?”
“事实上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他越说越邪乎。
“别吹了,第一眼?我记得第一眼的时候你只有晕头转向的份!”
“准确地说连第一眼都还没看见我就知道了。你在跟别人说话,我在频道栏里一看见时空机器这四个字,就觉得根本没办法不去找他。”
“……”我回忆着时空机器跟他第一见面时的情景。堂堂总帮主会主动去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新人打招呼,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对认识的人根本不需要从名字或外表去辨认。”我心里不禁一动,在酒吧那天我也是一眼就认定了他。不过当时的情形,想要认不出好像也很难。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机会亲身试一试。从菲菲鲁开始,我变了又变,他却一直都是他。
***
我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舒服得像一只懒洋洋的猫。这样的日子很轻松,很悠闲,超过以往的任何时候。我甚至想过,如果早知有这样的归,我会不会在一开始就冲着窗台下的手臂跳下去?不过如果当时就跳下去的话,谁能保证我一定能够在这里晒太阳?谁又能保证我不会变成网络上的另一只孤魂?想来想去,发现这个问题太过头痛,我决定绕开它。
灯火阑珊默默地守在一边,望着眼前的一团空气在沉思,或者只是在怔怔地发呆。
他好像永远无法像我一样放开一些事,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负罪感。我说过很多,我们彼此亏欠的其实一样多,完全可以扯平。可是他什么都没听进去。我无可奈何。我不是他,不可能替他分担一半。可是我又无法对此视若不见,那副沉痛的样子每每搅得我心乱如麻。
看了他一会儿,我呼地跳起来,摆开架式,冲他招手叫道:“来吧,打一场吧!用我们曾经达到过的最高级别,用得到过的最好的武器,真刀真枪地打一场,绝对不要留手。打过之后,不管谁输谁赢,从前的恩怨都一笔勾消,从此痛痛快快地在这个落日里面当逍遥二仙,如何?”等不及他回应,我已经兴奋得跃跃欲试。认识这么久,彼此欠下几回命案,可是我和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地交过手。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有时候非常老成,可是骨子里面却仍然是个小孩子!”
我不高兴起来:“你认为用拳头决胜负就是小孩子,把简单问题复杂化就是大人?你是害怕打不过我吧?”
“我认为无心伤人的就是小孩子。像菲菲鲁,像时空机器,还有那天早上把钱扔给我,说我们两清了的小孩。你一直没有恶意,可是更伤人。我当然打不过你,你认为我有可能再一对你拔刀相向吗?”
我顿时气结,如同当头淋了一盆冷水。明明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还得绞尽脑汁地去安慰凶手,而人家还偏不领情!我受不了地大叫起来:“已经是这样了,再跟自己过不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这个样子,就算是上帝也会被你活活郁闷死。我们就不能开心一点吗?”
他满脸无辜:“我觉得你很开心啊。”
“我是开心啊,可是一看见你就不开心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话太伤人。不过他好像根本没在意。
“我也很开心,信不信由你。从前的事是无法一笔勾销的。昨天是今天的一部分。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平等地站在你面前,即使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
这通高莫测的话令我又傻站了半天,最终只能恨恨地骂道:“切,不敢跟我过招还谈什么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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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仍旧在落日里终日游荡,和普通玩家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落日的玩家已经换过一批又一批,再也没人记得过去那个沉默寡言的顶级杀手菲菲鲁,曾经盛极一时的“红名之狼”也在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灯火阑珊还保持好管闲事的旧习惯,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则更愿意袖手旁观。他说维持良好的游戏秩序是每个玩家的义务,锄强扶弱是侠士本色;我则说游戏自有游戏的规则,早点适应有利于提高生存竞争力,而且我从来不想做大侠。于是我们各做各的。
我并不认为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即使在阳光下,我们永远也走不出沉重的阴影。所有的伤痛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片刻不离。但我已经不再想要忘记它,摆脱它。也许灯火阑珊说得对,过去是今天的一部分。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并排坐在狼居胥峰顶,什么都不做,在漫天飞羽的包容下,静静地看山脚下的云飞风起,看江湖中的潮起潮落,看眼前无尽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