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寒戚顾]蝶恋+人生若只相见初――――菲娜

第一话 昨夜星辰昨夜风

三月。惜晴小居外。
戚少商站在屋子外面,眺望里院。一片烟柳靡霏之间,衬得那绿荫下的小屋分外雅致清静,但若细心倾听,便有隐约的清唱纤细之声从叶间传来,依稀是一首婉约惆怅的词曲。戚少商耳力极好,却也仅仅听到寥寥几句,然那词中所绘的雨收云断、暮色苍茫的景象,又与眼前的大好春光不相匹配。
他于府外打量了一番,似是有些踌躇,未几,索性叩开院门,大大方方毫不避嫌的跨了进去。里间青竹院落,素雅别致,前厢是一汪小小的水池,池子里面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偶有池边栽种的杜鹃瓣飘落在水上,漾起涟漪几许。
一名白衣淡衫的青年站在搭在院子里的架子旁边,将怀中木盆里的衣物取出,细致的晾在衣架上,这晒衣服本来分明是一件极为普通的琐事,由他做起来,却是格外的舒服自然。
戚少商走到他身边,神情中几分尴尬,几分诧异,几分怨愤,方要开口,那白衣青年先转过了身,见了来人,不觉淡淡一笑,淡雅如五月的槐。
“三年不见,戚大当家风采依旧,仍是一派英雄气概。”
“顾公子不也是一表人材,气宇不凡?”
戚少商禁不住讽刺了一句,那人倒也不恼,温柔和气的笑了笑。他肤色白皙干净,脸部的轮廓更是柔和细腻,笑起来显得愈发的斯文秀气,单看这一笑,又有谁人会将他和那个江湖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顾惜朝联系到一起?就连戚少商本人,也不禁为之迷惑了一阵。
自灵堂一别后,顾惜朝就带着晚晴在开封的郊外隐居,这事虽然大家有心隐瞒,但戚少商也是知道的,然而一来他继任铁手之职后公务一向重忙碌,二来也确实不知应以何种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曾经背叛过他的知音,所以三年之间两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竟是未曾见过一面。今日戚少商一时兴起走到这里,却未料到见到的是如斯光景。
那个顾惜朝……居然在心平气和地晾衣服。
戚少商心下惊异:顾惜朝他――即便是遇着他的突然到访――脸上也不见半点情绪波动,那种悠悠闲闲的态度,就像是他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自然之极。
戚少商犹自暗中猜测揣摩,他传闻中身负血海仇人命无数的杀星已然向小屋走去。他也不知道心里是做何想法,竟也就跟在顾惜朝后面走了过去。行进间猛地定睛一看,发觉顾惜朝步履缓慢虚浮,左腿微颇,只是被他掩饰得极好,如不细看,当真还瞧不出一丝端倪来。
进了内堂,但觉室内摆设古朴大方,厅堂以右是卧室,左方则为书房,俱以一帘相隔,而在大厅之里,供桌之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晚晴的牌位,烟丝如缕,想是新近才上的香。其后墙上正中挂着一幅女子的全身画像,笔法空灵飘逸,入情入性,影影绰绰的几抹浓书淡墨便将女子温婉高雅而又悲天悯人的气质展露无疑。画卷右方的留白出以小楷秀秀气气的写着一首小词: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无尺素
山长水远知何”

栏杆依靠着绿树,春风在轻轻飘拂柳丝。是谁在拨弄弹奏着伤心的乐曲!一对燕子穿过珠帘双双飞去。满眼看去,满天飘拂着飘落的柳絮。红杏正在开放,霎时,清明时又下起阵阵急雨。浓睡醒来,只听见黄莺乱啼,惊破了我的好梦,再也无法寻觅。
这其中寸寸情意相思刻骨,纵是无情之人也不禁要为之感慨嗟悼。戚少商正自看得入神,便听身边一声轻叹,方才惊觉顾惜照一直站在离自己不远之,蓦然回首,只见顾惜朝痴痴地望着那画上清雅忧悒的女子,眼色温柔而空明,幽邃的纯黑中透着一抹无从捉摸的寂然,宛若琉璃。
“她真是世上最温柔、最美丽、最善良的女子,对不对?”
这一句问话,几多惘然几多悔疚,让戚少商忽然感到无可自制的悲哀起来。顾惜朝――他原本是个多么骄傲飞扬意气风发痛饮狂歌的男子,怀才不遇一路坎坷却从不放弃从不迟疑笑傲依旧,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鹰一般不驯的人,然而晚晴的死却仿佛生生挖走了他最引以为傲的尖锐和锋芒,就似折翼的鸟,是那般令人心酸的温驯。
静默半晌,戚少商主动伸出手,拍了拍顾惜照的肩膀。
“今晚,我想和你一起喝酒。”

夜里,月明星稀,清风缭绕。
戚少商桌前摆着一盘杜鹃醉鱼,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旁边另又摆着几坛子开封的新酒,却是顾惜朝于这三年间闲暇时分自己摸索着酿出来的。他们几乎摸出了藏在地下全部的酒坛,有的芬芳外溢、酣厚纯正,有的却青涩微苦、尤带涩意。戚少商喝得一时兴起,倒也不管新陈混成一气胡乱下肚,一连数十杯下来,照旧是耳聪目明,连一点酒气都没有。
顾惜朝在一旁斯斯文文地饮着茶。戚少商是直到刚才才切实了解到三年前穆鸠平的一枪一剑究竟伤得他多重――只差一分,只要再再偏一分,他今日就再也见不到顾惜朝的身影了。然而纵然他还活着,武功却已废了大半,身子也不如平常,连淡酒也不能喝上几杯,更勿论是笑饮狂歌了。他忍不住去想:如若是从前……如若是从前……顾惜朝可还会如此坦然自若地接受事实一心一意地在这座小院里弹琴画画种喝茶看风景吗?
会不会?
戚少商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顾惜朝是怎样的人,心里是怎样的想,他从前未曾明白过,现在还是不明白,但他却知道一件事――眼前的顾惜朝,真的已经和以前不再一样了。
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
现在的顾惜朝很温柔,很斯文,很恬静,很平和,但却绝对不是真正的顾惜朝,至少不是戚少商所熟知的顾惜朝。他不知道顾惜朝在这三年里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一如他始终不知道在听到晚晴死讯的那一刻,顾惜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换好衣衫抱好伤口整好容装去“接”晚晴回家――他那时心中酝酿盘桓的究竟是伤、是痛、是悲、是愧、是恨、是悔?晚晴的死换来的,是否便是顾惜朝永生永世不得解脱的追忆与思念?晚清那一剑所杀死的,又是不是还包含着顾惜朝心中本应永远不灭的想飞之心?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话,顾惜朝会不会放弃自己不安于室的执念,依旧守护着那业已长埋在一方寸土之下的渺渺亡灵?
――而那个青衣飘扬正襟危坐谈笑风生的顾惜朝,当真就一去不回了吗?
戚少商想着想着,愀然于怀,不禁也生起隐隐的微醉之感,神思茫然混沌间只听到顾惜朝轻弹酒杯,应着清脆的调子曼声而唱:

“韶华不为少年留
死生义
在心头
倾盖如故
曾为系归舟
情吞四海千钟酒
挟长剑

带吴钩

情情浅论缘由
休相问
莫开口
心无归
结尽半生愁
醉里悲歌惊梦
万古恨
几时休”

一阵夜风吹过,将顾惜朝虚无梦幻的余音卷入空中,洒落在寂寞抑郁的夜色里,径自环绕,久久不散。
彼时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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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极无聊时写的不明意义的文……可以说完全没有写下文的构思和意图……
注:文中引用的词来自晏殊的《蝶恋》和《仙剑奇侠传3外传》中的一首。

第二话 月明千里故人稀

空色清寒,白露蒙霜。
顾惜朝理了理被夜露沾湿的衣衫,静静地望着黑朦的天空,等候着日与夜的交替。他依稀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看过同样的风景。那一夜烛影摇红,红纱如幻,星和月都是梦一样的美丽。梦里有个温婉娴雅清绝出尘的女子,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靠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轻柔的微笑。那一夜月华如烟而过,满天星火明灭如烟似雾,浸染着异样的欢喜与悲凉。
顾惜朝忽然发觉今夜的天色其实也很美,只是风很凉。
他地呼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黑暗中浮起的是一张张决绝的面孔――喜欢的、厌恶的、熟悉的、陌生的,多少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化为那十丈软红中大漠黄沙里的一片烟尘,是非成败生离死别,到最后却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徘徊在那样冰冷凄厉的夜色里,寂灭如雪。
前尘无影,后缘无踪。
他支着下巴在月色中静静地笑着,淡然如水。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却又格外的漫长,时间的轮灭似已经失去了意义。他的世界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天,停留在晚晴用快要哭出来般的声音喊叫的时日里。那时他浑身浴血一无所有,逆水冰寒的绝世名剑握在她孱弱纤细的手中,她说“疯子,还不快跑?!”,于是他不甘地逃了,代之以永生永世的诀别与错过,从而使那一刻成为他永恒的梦魇,不死不休。
那一句话他永远也不会忘,正如他永远不会忘记有一个女人是如何为了他的生命而殒灭――晚晴是为了他而死的,所以他非但不能死,而且要活得很幸福。即使那悔恨与哀愁时常在形单影只夜人静的时刻喧嚣沸腾,他依然每一天每一刻都活得很开心很幸福――他爱的人也同样爱着自己,天上地下生死不渝,他又怎会不幸福?怎能不幸福?
顾惜朝又轻轻呵了一口气。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多少爱恨情仇离情别绪俱已湮灭,仅余下晚晴的骨灰和那盛骨灰的盒中的无限寂寞……顾惜朝自认为不是好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所以许多好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上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死。他总想自己或许还会活得更长更久,但细细思量,到如今真正感到幸福快乐的日子竟似乎只有从遇到晚晴的时刻及至后来“我把你当知音”的岁月了。

江湖信广,谁人、伴我、身旁?

天地几大,何、是我、归乡?

顾惜朝面露祥和柔软之色,清澈的笑容之下是无法言喻的心情。他随手举起一杯酒仰头饮下,感到嗓间火辣的灼烧,他又马上呛出声来。已经许久未曾喝过酒了,然而即使如此剧烈的咳嗽着,也是无人关怀的寥落。
四下里寂静无声,悠悠地传来戚少商浅浅的吐息。他一向自诩酒量极好,今日里却醉得干脆利落不省人事。戚少商本来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英雄豪杰,有一群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兄弟,有一个爱恨交织欲语还休的爱侣,有一份浴血奋战威名赫赫的事业……他当顾惜朝是友、是知音,以诚相待从不设防,不想一时不察错信于人输得一败涂地。接任铁手之职后每日里压力加看人眼色不得自由,与仇人见面后对方却恍若隔世不复往昔――他平时虽然形迹洒脱饮马江湖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却也有着放不开想不通悟不透的时候,此时此景他满腹心事欲寻无觅欲诉无,当真还是醉了的好。
天开始蒙蒙的发亮,偶尔有风吹过,起了一阵沙沙的声响,迂回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一旁似已醉倒不醒的戚少商突地一个翻身,滚下桌来跌到地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闷音。顾惜朝好奇地看过去,却发现戚少商依然长梦正酣,辗转反侧间溢出一丝呓语,模模糊糊地喃言道:“红泪……红泪……是我负你……”
他还没有和息红泪在一起?思及那日里这两人情如许的样子,顾惜朝心中一动,他本以为戚少商是重情重信之人,早与息红泪携手天涯春宵梦枕,却未曾料到为了所谓的天理公正他竟然真的可以将息红泪抛在一旁不管不顾。日间里看他潇洒如常,就连与自己的恩怨纠缠也宛若全当不见了一般,却原来他还是有着想不开的一面。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思虑间心如电转,忽又听到戚少商一声喟然长叹:“顾惜朝……我本不想杀你……奈何你总是苦苦相逼……”
顾惜朝身子一僵,手上的杯子立时掉落在地,碎成几片。“奈何――?”他呆呆地看着戚少商,无意识地重复着,是讥讽也是自嘲:“你居然还问我奈――何――?”
往事刹那间纷杳而来,一瞬时他只想任性地阖上眼睛堵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奈何?奈何!
心潮起伏,盘旋于脑中的幻影交错穿插,无数画面纷纷掠过,连云寨、毁诺城、青田镇、雷家庄……他想起戚少商的那句“我若不杀你,老天便不开眼了!”,他也想起自己的那句“我的手是用来杀戚少商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誓言生死之意犹弦在耳,到如今却是斯人远去物是人非不再当初,这要让人如何面对?怎样面对?
却终是一念思量……
他慢慢走到戚少商身边,半跪了下来。那人俊朗英武的面孔映入眼帘,顾惜朝面上平静如水静谧如冰,忍耐在此刻也像是变成一种漠然的习惯。他伸出手,那线条优美白皙修长的手指扣在戚少商毫无防备的颈子上,五指收束,蓄势待发。
戚少商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心跳也很平静。感受到指下生命的脉动,顾惜朝眼中有光微微一闪。只要一用力,他便可切断戚少商的脉搏,也就是说,他现在正掌握着对方的生死,自己可以随时终结他千里追杀而又除之不得之人的性命。这种感觉相当微妙――因为他掌握的是戚少商的生死。
如果是刚听闻晚晴死讯的三年前,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了断戚少商的生命,但他现在只是温柔的笑着,然后松开手,反手抓住戚少商的衣领,将他往屋子里拖。
顾惜朝足下蹒跚,功力大不如前,手中又提着庞然重物,走起路来一步一停,弄得戚少商在满地碎石上颠来颠去,也亏得他睡得安稳,竟是一路无声毫无所觉。待得走到一半,顾惜朝忽又觉得平白无故让其少商进了他和晚晴的小屋颇为不妥,因而便又改道把他拽进了柴房,毫不留情地往那一丛茅草里一扔,转头就走。
过了片刻,等那一一浅的脚步声完全隐匿于空中,躺在草堆里的戚少商突然慢腾腾地直起身。他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松了一口气般叹息着,心情复杂,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安慰。
他的手心冰凉,微微有汗渗出。
――冷汗。

翌日。
顾惜朝睁开眼时,日已正午。他匆忙起身,随意披起一件衣服便往外走。但见那素色衣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乌发如瀑倾斜,映出他肌肤质感分明光华柔韧晶莹如玉,煞是动人。
他走到大厅,远远就见戚少商正襟危坐,心下虽也奇怪他还未离去,倒也不怎么着慌。轻松地走到前去,将戚少商的动作看得清楚明晰之后,却不禁愣然当场。
戚少商面前摆着一把琴。乌木为身,造型古朴,琴尾微焦,那弦本应断了一根,现如今却已被续上。
这把琴虽然做工精美音质出色,但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决不是多么珍贵的琴具。戚少商自己不过是百无聊赖一时兴起,不忍见它断弦蒙尘,被人弃之不顾,兼又想试试自己放下这么多年的手艺是否尚能有所作为,这才玩兴大发地续了弦。他却想不到这顾惜朝一出来,便如同看见了什么怪物一样,死死地盯着那把琴。
顾惜朝呆了半晌,神情古怪地看着戚少商,那双黑白分明剔透好看的眸子里隐隐有某种奇异的光彩悄然流动,“这琴――是你修的?”
“怎么?我做错什么了吗?”戚少商无辜地摸着鼻子,不无诧异。
顾惜朝没有答话,凝眸屏息,小心翼翼地抚着琴弦,眼里瞬间是清冷如洗诲意莫测的一片死黑,过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温言柔声道:“这琴――这琴本是我向晚晴求亲时,亲手做了送予她的。”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生执此调,岁寒不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一时间顾惜朝只觉得天地苍茫混沌一片模糊,那一日悠扬清越婉转成欢的《凤求凰》古调余音犹在,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茫茫天下之间却再也见不着那个略带羞意接过瑶琴的温艳女子;而那一夜弦断音绝之时他替她寻胶续琴的承诺,也如这东逝的流水谢去的黄,永不复还……

木有相思文,弦有别离音。终生执此调,岁寒不改心。
纤长的手指掠过平滑的纹理,指尖微挑,丁冬悦耳的琴音缓缓流泄而出,几多伤感几多悲离;而顾惜朝清澄幽的眼中,却又渐渐升起一丝光亮,闪烁如星。
――琴是戚少商修的。
从今以后,这把琴,既奏别离意,亦奏相思音。

第三话 谁家落堪折时

碎云渊,毁诺城。
武林第一美人。
息红泪站在城墙上,眸色幽远而又期待地看着天空。
她在等。等人,等心,等情。
她大半的生命似乎一直都和等待联系在了一起。过去是在等一个她等了八年却始终没有等到的人,现在她也依然在继续沉默地等下去,只是有的时候,她也会偶尔开始习惯等待另一个人,另一个也等待了她许多许多年的人。
这时上空传来一阵“扑啦扑啦”的响声,息红泪抬头看天,但见一抹白影自远方翩然而至,在她这一抬首间,似是找着了目标所在盘旋而下,轻轻收敛了羽翼落在她的手上,却是一只受过训练的信鸽。
息红泪取出鸽腿的一封信件,打开一看,不禁莞尔一笑,这却原来是那赫连小妖寄来的相思信。但见那字里行间情意切诚挚动人兼又紧守礼节进退得当绝不惹人生厌,不管如何,女人收到这样的信,总是会感到高兴喜悦的。她复又取下另一封信件,里间却整整齐齐地压着一朵开得极是优雅郁丽的红,那色如日如烛、如火如霞,细长娇柔的瓣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光色,浸润着沁人心扉的香气,迷人心神。也不知道赫连春水是在哪里找来的这种奇葆异胚,看来他为了讨好自己当真是了不少的心思。息红泪心里一阵悸动,伸手便想将那不知名的红簪尽自己的发间,却突又觉得有些许忐忑不安,仿佛这一簪便意味着某些无可言语难以理清的东西似的,她这样不上不下地待了片刻,忽而再明艳地笑了一下,轻轻地把插了上去。
天空明朗无云明净如洗,息红泪走出毁诺城的时候,她的心情也像是这一方蓝天一样,万里无云。
――这一她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其实一个女人的一生,又有多少时间能够让她去等待?
所以她离开了碎云渊,离开了她心中的毁诺城。
她要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京城。
当息红泪骑上马的那一瞬,毁诺城中的某些东西,也一如那荒茫大漠上盛开了一季的野般,随着风雨的到来,渐渐地零落了。
――那些泥化作尘土,终有一日,会开出新的朵来……只是那纵然形貌相似,却也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一朵了。
昨日种种,似水无痕。

小小庭院,红柳绿。一袭春风悠悠拂过,吹动着不知何时爬满了整个院落的藤蔓,而那纠葛的蔓枝上零星洒落的青白的小,就这样在微风中幽幽吐息着寂静的芬芳。
顾惜朝坐在院子里,望着那不知疲倦地开了一年又一年。他看了很久,便应着风景静静地弹起琴来。那是一曲《蝶恋》的调子,琴音很温柔,也很哀婉,透着说不出的旖旎眷恋,悄悄散落在满院盛的丛中,淡漠而又苍凉。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遥遥的有人隔着院子接下他未完的词句,合着曲调悠悠地唱了起来:“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远知何……”
顾惜朝的琴音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那声音恬静清脆的余韵在空中转了几转,姗姗来到门前,接着走出一道娉婷纤长的身影,却是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衫的年轻少女。她的头发柔顺的梳在脑后,以优雅华丽的发钗簪着,华美的锦衾披在她格外纤细的肩上。少女犹带稚气的眉眼生得十分纤秀,气质清雅尊贵。她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香气,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容颜温柔婉约秀雅宁静,比同龄人都要来得平静安然。
――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少女,顾惜朝却是心头一震,刹那间涌上的是似曾相识的喜悦和镜水月的迷惘……他轻轻地“啊”了一声,冲着杏衣少女微微一笑,那一笑间的绚烂风情,却比画的还要美丽上百倍千倍。

那少女眼睛一亮,缓缓走了过来,坐在石凳上。顾惜朝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柔声问道:“怎么一个人来了?”他说话的时候一字一字格外的清晰柔软,就像是情人之间絮絮的低语一样,让人听了也仿佛想要跟着叹息一般的温柔。
“我离家出走,偷跑出来的。”她吐了吐舌头,冲顾惜朝做了个鬼脸,哪里还有半点方才落落大方雍容清雅的模样在?“你不许跟别人说。”她任性地命令道。
顾惜朝宛然一笑,神态似乎更加小心地说:“梨衣你一个人出来,你父皇不担心?”
这杏黄色衣衫的少女竟是十几年前当今圣上亲封的外姓公主越梨衣。她自小受尽万千宠爱,虽是名义上的义女,身份却直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尊贵。据说她当年是早产,生来就带着一种奇诡的寒毒,看过她的御医们都说她活不过十八岁,圣上私下也很是惋惜心痛,于是对她越发呵护爱怜。她本人却倒似毫不在意,依旧活得很淡定惬意,全然不像是带病将死之人。
越梨衣摇头微笑道:“是父皇放手让我想去哪就去哪,还派了六扇门的人要来保护我。我暂时不想去六扇门找人,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来找你了。”她冷冷地凝视着顾惜朝,语气和眼神都很平静,“太医说我没有几个月好活了。”
顾惜朝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越梨衣回望着他的时候没有笑。她不笑的时候,脸色异样的白,像是一朵娇嫩的蓓蕾,刚到含苞待放的瞬间,便已经凋零了。
顾惜朝忽然朝着她无声地笑了,只是这么一笑,便打破了周围浑然天成的无言与迷离。
“你――找到可以治病的药了。”他轻轻地问,咬字发音却很明晰清楚:“是什么?”
“连九幽神君的三宝葫芦都比不上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轻易跟你说?”越梨衣双手托着下巴,狡猾地笑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悄悄地告诉你。”
顾惜朝闻言但笑不语,算是默许。越梨衣左右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手指拨动着放在石桌上的木琴。“你的琴什么时候修好的?”她又好奇地拉了拉顾惜朝宽大的袍袖,“还有,你什么时候又改穿青衣了?”
顾惜朝轻柔地拨开她的手,淡淡一笑道:“昨天我看到一个人,心底很怀念,就穿回来了。”
越梨衣眨了眨眼睛,开玩笑地说:“一个人?谁?不会是你喜欢的人吧?”
顾惜朝想了一会,点头坦然承认道:“我是很喜欢他。”
越梨衣手指着顾惜朝斯文清俊的侧脸,不信地道:“你――你喜欢的人?你不是最爱晚晴的吗?难道你那么快就负心薄幸移情别恋被别的女人勾引走了?”
“不是女人……这辈子我的妻子都只有晚晴一个人,除了她我不会再娶别的女人。”顾惜朝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像是在回想些什么,神情充满回忆与思慕。半日,他慢慢睁开眼轻笑道:“这一我打算嫁一个看看。”
越梨衣大吃一惊,她瞪大了眼,愣道:“什么?你想嫁戚少商?”
顾惜朝悄然一惊,“你怎知我喜欢的是戚少商?”
越梨衣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骇然道:“我胡猜的。”
顾惜朝盯着她看了半晌,极为感慨地叹道:“女人的直觉――真是神奇的东西……”他站起身,悠闲地走在细碎的小路上,衣衫飘扬,青衣如烟似柳。“你很奇怪?”
“是谁听了都会觉得奇怪。”越梨衣神情古怪地说:“你打算怎么办?”
顾惜朝艳艳一笑,他这挑眉淡笑之间,朦朦胧胧地终于有一点点清冽妩媚的妖气干干净净地利落了出来。“浮云苍狗,红颜白发,不过都是幻灭……你看这,朝生暮死,不管开得如何,若是过了季,终是要谢的……”他轻轻一笑,天真之中流露着一丝丝伶俐的邪气,却是一种极为清澈无邪的邪气。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灵地抚摸着身边华绽放的蕊,随手摘下一朵,温柔舒缓地插进越梨衣的发间。“所以――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空折枝……我错过了一,不想再错过第二。”
这个在不经意间蛊惑人心的疯子啊……越梨衣扶着鬓角的黄,苍白的小脸上掠起了一层微薄的红晕,她低下头沉声道:“那戚大侠不知是什么?”
顾惜朝一怔,他地想了想,歪头温声道:“豆、。”
“哈哈……”越梨衣噗嗤一声,忍不住喘气笑道:“豆――――?天哪,我听你说得那么动人情,还以为那戚少商是多么了不起的什么什么……原来你喜欢的是豆啊?!”
顾惜朝好脾气地等她笑完了,这才很纯净很好看地笑笑,继续温温和和地说道:“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该你了。”
就知道逃不掉……越梨衣缓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件做工古朴华美年代颇为久远的匣子递了过去,“就是这个。它是在一座帝王的陵墓中发现的,传说能使人起死回生,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东西我也是刚刚得到,连父皇都不知道这事……反正我还有好几个月可活,你先帮我研究一下吧。”
顾惜朝眼中有光闪了一闪。他双手接过盒子,谨慎仔细地打开盒盖,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却不是越梨衣身上天然所成的暗香。他凑到鼻间细细一嗅,那气味非非草、非兰非麝,这三年间他虽然把晚晴留下来的医书学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竟也实在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味道。
“有意思。”顾惜朝把它还给越梨衣,凝眸思道:“这药真假难辨,你暂时还是不要去碰它好了。”
越梨衣点点头,将那木盒贴身收理紧密。她见顾惜朝正侧首凝思,便百无聊赖地呆了一呆,突然灵光一闪,大声宣布:“我肚子饿了!我想吃杜鹃醉鱼!”

“不行,你的病见不得荤。”顾惜朝微笑着拒绝道。他转身抱起琴,走进屋子,一点也不理会越梨衣在他背后的撒娇抱怨。
顾惜朝走路时的步伐很慢,但他却走得很潇洒,很有味道。
越梨衣把那朵小往发丝里别了别,看着他的背影一个人发呆。
顾惜朝……他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
他骗别人,也骗自己,有意的、无意的……久而久之,当他已经习惯了骗人,谎言也就变成了现实。
她不知道顾惜朝是不是真的喜欢戚少商――但他若认为自己是喜欢戚少商的,就像他说他爱着晚晴那样,那么她又能做什么?是不是真心的,只要顾惜朝自己认为是,又能有什么差别?
她只是不相信――或者说不希望顾惜朝是会爱人的……有时她总是想,也许顾惜朝他谁也不爱――他爱的既不是戚少商,也不是傅晚晴。
顾惜朝是个很会吸引人的人,如果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戚少商,而又并没有真心爱上他的话,那么这将会是戚少商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因为,顾惜朝对于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越梨衣恬淡一笑,嘴边轻轻哼着另一首《蝶恋》的唱词:“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天涯何无芳草,多情却被无情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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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似是惊鸿照影来

开封六扇门。
戚少商一进门,就见大堂上,无情正襟危坐,静若子,情据方定。而那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赫连春水也乖乖地坐在一旁的客座上,不禁心里一沉,隐约觉察到或许有些大事要发生了。
无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见过顾惜朝了?”
戚少商心一凛,随口回道:“是。盛兄有事?”
无情像是有点漫不经心地说:“顾惜朝――他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无情会毫无预兆地问这种问题?戚少商想了一想,很诚恳地说道:“骄傲、偏激、固执,胆大心细,有一点自以为是……”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他很聪明,只是有些偏向于邪门歪道。”
无情点头同意道:“你说得很对,顾惜朝是个好苗子,可惜生错了地方。”他顿了顿,又问:“以你对他的了解,可以判断出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吗?”
戚少商想了一下,点头,又摇头。“能。也不能。”
赫连春水插口道:“此话何解?”
戚少商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会,才悠悠地道:“他是个很会骗人的男人,可是有时候,即使明知道他是在骗人,你依旧会上他的当――因为顾惜朝真心想要骗人的时候,从来都只说真话。”戚少商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低了声调柔声说:“他很骄傲,也很自负,有些事他会在心里想,但是他的骄傲和自负不容许他在别人面前低头……他想了什么平时不会说,当他要骗你时,却会主动表现出来――我倒宁愿那都是假的,可顾惜朝说的话是真的、心里的感情也是真的,一举一动都千真万确得由不得你不相信――这样一个连自己都欺骗的人,你又怎能不上他的当?”
无情森然凝视着戚少商,“如果……如果我们目下迫于形势,必须和顾惜朝联手,可以信他几分?”
“如果你问的是我……”戚少商闭起眼睛,紧握双手,坚定地道:“理智告诉我,不能信。”
赫连春水笑眯眯地接口道:“可感情上你还是会信他,是不是?”他心里也觉得好笑,方才看戚少商提及顾惜朝的口气神情,哪里像两个有苦大仇的敌人的样子?想到此,他忍不住玩味地笑了。也许不仅不像仇人,反倒像是多年不见相知甚互相埋怨又思念的情人了――这倒当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

无情略一沉吟,“如果让你看着他,你有几成把握?”
戚少商奇道:“到底有何要事,需要牵扯到顾惜朝?”
无情一手扶额,倦声道:“此事事兹体大、内幕庞复,而且还牵连到皇室秘闻……我也不便以实相告。你们若真想知道,可以去问公主梨衣,她现在就在顾惜朝的落脚,是否把真相告诉你们,还要由她来决定。”
赫连春水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么一说,我更要一探究竟!”他转过头对上戚少商,兴致盎然地问:“你怎样?好不好奇?”
“好奇心有时是会杀死猫的。”戚少商淡淡地说:“顾惜朝他也知道真相?你让我看着他,是因为那个公主?”
无情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道:“那公主是他的救命恩人,又得皇上宠幸,顾惜朝要活命就不会去动她。我要他做的是别的事,这件事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得来。”
戚少商不解,“什么事?”
无情吸一口气,道:“六扇门有个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要顾惜朝帮我说服一个决定这个计划成败与否的关键人物。”
是什么人连足智多谋的无情都束手无策,而且重要得不可失手,非要顾惜朝出马不可?
“是谁?”赫连春水问。
无情一笑,“‘鬼神夜哭,神哭小斧’――我要策反的那人,正是他十五年前受恩于顾惜朝之母的授业恩师夜惊寒。”

惜晴小居。
“你确定自己真的要听?”听明两人的来意后,越梨衣端着茶杯,眨了几下眼问道。
戚少商还未来得及表态,赫连春水已经一把跳起,迭声道:“要听,当然要听。你要是不说,我就叫赫连家的死士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看你到哪再找一个惜晴小居出来。”他微笑着威胁顾惜朝,不信他不答应。
明确地了解到如果自己不照着他说的做的话,眼前这人绝对会说到做到,顾惜朝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叹道:“我还真有些怕了你……梨衣你跟他说吧,不过听了以后你不要后悔。”
越梨衣品了一口茶,慢慢地道:“这还是先从傅宗书犯上作乱谈起――你可知道,举凡一个人想要改朝换代篡位夺权,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
戚少商眼一亮,试探地问道:“是兵权?”
顾惜朝浅浅呵出一口气,轻声道:“不错,是兵权。逐鹿中原、金戈铁马、天下步武……历代的开朝天子莫不如是,举凡说什么天下大义人心所向,结果还不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微微一笑,有着零星的讽刺与轻蔑,“相爷――傅宗书要谋反,自然也要有一定的兵力在背后撑腰。辽国本身日益衰退、内部动荡,等闲不能轻易认准一个心眼,那人心计沉,想必也会为自己另找一个靠山以防万一……你说呢?”
戚少商脸色微微一变,他只是为人事有点据于正道的呆,但并不笨,听到这里已猜到此事至关重要非比寻常,稍有不慎就是尸横遍野血撒八方满地哀嚎的惨况!“……我可不可以不要听?”戚少商苦笑。现在后悔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却听越梨衣笑吟吟地接过话题,问了一句全然不相关的话:“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越梨衣的爹是谁?戚少商和赫连春水面面相顾,齐齐摇头。他们只听说这位平民公主自小就宠爱三千甚讨皇上欢心,至于她的家庭背景身世来历却少有耳闻。
越梨衣笑了笑,“我的亲生父亲就是当今的皇上。”
戚少商和赫连春水俱是一震。越梨衣竟是真正的公主?可她如果身负正统皇家血脉,又何必遮遮掩掩,以外姓之名昭告天下?这中间,莫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成?
越梨衣放下茶杯,她目光平静如水,将一段尘封多年的宫廷秘史娓娓道来:“十九年前……今上正值盛年,少年得意、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举凡财富、权力、美酒、佳人,这世上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然后他碰到了我娘,一个江湖女子,出身草莽,身份微贱,但却美貌。我爹一见惊艳,也就简单地爱上了……”她缓缓地笑了笑,“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娘虽身家不清,难登大雅之堂,但经人阻挠了一番,反倒激得皇上对一干元老非卿不可的叛逆反抗。他毕竟是天子,是这大宋天下的主人,所以虽不能光明正大的公开母亲的身份,但最后两人终是在了一起……”她睫毛微微颤动,“到后来,我娘生下我后身子一直不好,没几年便过身了……父皇心中思念母亲,又怕我受人欺负,就封了公主,以便让我自保。”
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徽宗或许不是个好皇帝,却会是个好情人、好父亲――只是,这跟顾惜朝所说的造反一事有何联系?越梨衣会选择在此刻揭开往事必然有她的理由……戚少商闭目冥思片刻,沉沉说道:“你母亲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越梨衣一拍手,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娘叫做越离歌,在苗疆长大,但是她本不姓越,而是姓李,木子李。她也不是简单的江湖人――她是南唐后人。”
赫连春水一惊一奇,“南唐后人?李后主都死了好几百年了,她是从哪来里得南唐后人?”
顾惜朝轻笑道:“君死将犹在。当年南唐灭国,有一部残病旧部带着家眷分批逃到了大理,在当地扎根驻足、休养生息……当时太宗太祖为攻打北汉倾尽国力,况且云南一带尚属化外之地,根本无暇顾及这一小撮闹不起来的亡国乱将。”他唇角一勾,温和的笑意转为不屑地嘲讽,“这么多年过去,说他们还惦念国恨我不信,但是问鼎天下的野心,从来没有枭雄缺过。几百年来这原本的几千人诞下了多少后代,又在暗中作了多少部署,你想得出来吗?”
当然想不出来。二人一起摇头。就连赫连春水也开始发现,事情似乎要变得不那么好玩了。

顾惜朝看着窗外的阴郁天色,轻轻松松地道:“要调兵遣将,就要有虎符――当初的南唐旧臣为了防止后代为了一己私心忘记复国之念,特别将虎符分成两半,分别交给两个大家掌管,彼此互相牵制监视。其中一半就在当今的南唐之主李南空手中――此人蛰伏多年,手下能人辈出,他自己又是雄才大略,心比天高,兼又是一代宗师,一身武功已臻化境,当世罕有人敌。李南空如若狠下心来,和辽金等国里外夹击联手攻宋,敌明我暗,有谁防得住?”
越梨衣挽了挽散落的长发,她接过顾惜朝让两人内心骇然的内容,低低地道:“而另一半的虎符就在我娘手中。当年她为了刺探军情、联络下属来到开封,却不料巧遇微服出巡的皇上……等她知道皇上的真实身份,却已经泥足陷,无法不爱了――一面是故国,一面是爱人,她哪一边都不想背叛,却又哪一边都背叛,心中自是凄苦难言,最终落得个郁郁寡欢,无疾而终……”她挽好头发,以指拂面,低声道:“娘死后,那一半虎符传到我手里。此时大宋基危,腹背受敌,命在旦夕,时不我待。李南空心积虑,怎能容忍有兵不得发的尴尬?于是他就按照娘失踪的线索,寻了我来,要挟我交出虎符住他成事,不然……”她咬了咬唇,“我不管我身上是不是流着一半南唐的血,我也不管父皇是否真的纵情声色荒淫无忌枉为国君――我只知道他是我爹,他是真的很爱我,我不想看他有事。”
她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在场之人除去早已知悉的顾惜朝无不都是脸色大变!赫连春水身为世家公子贵胄子弟,戚少商又经历过“逆水寒”这一段公案,两人对此事也都算是耳熟能详,比平常人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此事涉及皇室私事,一旦外泄,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他们这些知情人统统要死!更何况这之间还牵连到南唐余孽,一不小心就是战乱四起纷争不断,大宋就算侥幸获胜,也必定元气大伤――难怪无情会如此慎重对待,甚至不惜和顾惜朝合作,只不过,却不知那个夜惊寒又在什么位置,居然如此被人看重?
戚少商吸了一口冷气,根据她刚才说过的话一一地分析道:“以你所说,你必是不愿交出虎符,那李南空也必是不肯善罢甘休,所以一定会威胁诱惑于你,你至今安然无事,想必也早有所防范?――你刚才提起傅宗书,那么李南空在三年前就应该已经找上了你,只是你没有答应,而他又没有得手,所以才让傅宗书功败垂成、饮恨而亡?”他越说越惊,索性站起身来,一字一字地说:“几日前六扇门就接到你要来的消息,叫我们严加保护,想是那李南空下了最后通牒,让你不得不求助于外人?六扇门内严阵以待,李南空的探子不可能听不到风吹草动,而你却不设防地待在这里,无情显然也知晓详情,难道你们是将六扇门当成诱饵转移他们的视线――声、东、击、西?!”
“戚少商不愧是戚少商,你果然是我的――知、音。”顾惜朝淡淡一笑,默认。
赫连春水晃晃头,不甘心地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被陷害的感觉?”
“赫连将军手握大军,要一举铲除叛兵,还要借他之力不可。”顾惜朝一摊手,有些许幸灾乐祸的笑道:“我当日也是被无情骗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拉下了水,不管都不行。”
屋子里气氛有点僵,也有点沉重。
屋外这时突然传来“扣、扣”的敲门声。赫连春水起身开门,站在门外的来人是个女子,她一身红衣如火,风姿卓绝,文采精华,端的是一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绝代佳人。
息红泪。
赫连春水一呆,又惊又喜地道:“红泪?你怎么来了?”
息红泪走进屋里,她看了看满心喜悦的赫连春水,又看了看一脸僵硬的戚少商,“我来……找人。他们说我要找的人在这,所以我来了。”
戚少商眉头一蹙,欲言又止,“红泪……你……”
顾惜朝霍然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下。”
他面色不善说走就走,一别头,便从戚少商身边飞快地掠过,施施然地出了门。
戚少商似是有些无奈,他也起身,准备跟着顾惜朝出去。
赫连春水凉凉地问了一句:“顾惜朝出去就出去,你跟在后面做什么?”
戚少商头也不回地道:“你放心他?我可不。顾惜朝为人阴晴不定难以揣测,做事不分对错黑白全凭一己喜恶,我不盯着他,难保他会干出什么临阵倒戈祸害无穷的事来。”
他说着,也如影随形地跟着走了。
赫连春水缩缩脖子,嘀咕道:“你担心人家就直说呗,非要找什么借口理由,真不坦白……”他一回头,正巧看见身边息红泪困惑的眼色,暗叫一声不妙,四目相对无眼,一时间两人都呆愣当场。
感情啊……越梨衣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心思万千。她喜欢顾惜朝,从三年前雪地中她救了伤重濒死的他、那人拉着她的袖子喃喃地说“晚晴”时就开始喜欢――可他不喜欢她,她又能怎么样?她出现得太迟了,顾惜朝的心已经为傅晚晴死了大半,就算他还会动心,爱上的人也绝对不会是她……越梨衣暗自摇了摇头,把客厅留给久别重逢的息红泪与赫连春水,拿着喝了一半的茶杯,进了里屋去。

月上中庭。
月华如练,月色如银。林风万语,穿林过隙。
惜晴小居后面的树林内,顾惜朝青衣如柳,衣袖飘拂,徐徐而立。
夜风微拂,发丝轻舞。戚少商静静地跟着他缓慢绵长的脚步,也不说话。他们都很满意这种安静无声而又充满默契的氛围,很温馨,很惬意,仿佛两个人之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仇,而只是两个闻弦知雅意、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知音了。
一只白鹰在空中饶了几圈,飞落到顾惜朝的肩头。顾惜朝从袖中拿出一张字条,绑在猎鹰的脚上。
戚少商一动不动,没有阻拦。
顾惜朝嘉奖地拍了拍这只羽毛丰满的的雄鹰的翅膀,让它飞走了。

“这是你养的鹰?训练得很好。”戚少商在他身后慢慢地说。
顾惜朝没有回头,幽幽地道:“渔家之人养鹰,常常卡住鱼鹰的食道,在捕食之前只喂一半的食物,让它们在饥饿的狩猎后活生生地吐出到嘴的鱼虾,只能捉不能吃……草原之人训鹰,则会先反复折断雏鹰的羽翼,消磨它们的野性,这样一来,无论以后鹰飞得多高多远,都不敢离开它的主人。”顾惜朝颓然而叹道:“曾经,我也是一只鹰。”
他是在说关于傅宗书的事吗?戚少商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惜朝一阵,轻声安慰他道:“那都已经过去了。”
顾惜朝冷笑一声,“过去了?”他转过身,地看着戚少商的眼睛,“我忘不掉,你呢?你敢说一切已经过去――你敢说你已经做到不再恨我?”
戚少商凝思良久,过了一会他叹息着道:“我做不到。”
顾惜朝默然,“忘记……果然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他旋身背对着戚少商,轻轻地说。
戚少商沉默了一刻,忽然问道:“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在授命追杀我之前,你对于逆水寒的真相知道多少?”
顾惜朝点头,“不多,但还算知道一点。”他剑眉一扬,锐气一显,戚少商看看他,觉得顾惜朝这样剑拔弩张狂傲犀利的样子特别好看。“你以为……他为何肯把晚晴嫁给我?”
戚少商恍然道:“你威胁他?”
顾惜朝又点了点头,承认道:“是。我威胁他。”
戚少商但觉隐隐有怒气上涨,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死不悔改助纣为虐,帮助傅宗书毁灭证据叛乱造反?”
顾惜朝好希奇地反问道:“戚少商你问得还真奇怪。傅宗书是晚晴的父亲、我的岳父,我不帮着他,难道还要帮着你大义灭亲把实事揭穿,好让他被皇帝株连九族,把自己和晚晴的性命一起断送了不成?”
是啊……我是谁而他又是谁,顾惜朝有什么理由为了所谓的一夜知音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锦绣将来?戚少商火气消了大半,冷冷一叹道:“以前的事不提也罢,我只想知道,你对顾夫人――是不是真心的?”
顾惜朝轻轻一笑,笑得甜蜜又多情,他用一种很缥缈的语气温柔地说道:“我爱她,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晚晴――为了她我可以去死。”
他说得那么情缱绻,是令人感到如果不信他仿佛他就会碎掉一样的柔软,戚少商听了却只觉心中烦闷郁结,不耐地开口打断他道:“你不要把晚晴当借口――你说你爱她胜于性命,可你却把你的一切都用来追逐名利――为了权利,你的朋友、知音、弟子、爱人都可以被你牺牲!傅晚晴为了你她不惜一死,你却懦弱得做不到不惜一切去爱她――你连你的妻子都欺骗利用,又有什么资格谈爱她?!”戚少商扳过顾惜朝想要逃避的脸,不留情面地怒喝道:“你爱了却只要索取,不敢付出――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冷血薄情的人!不要再说什么为了感情你很辛苦,说你很委屈――你做的一切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野心你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傅晚晴――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她!”
顾惜朝脸色惨白如纸,他挥开戚少商的手,嗓音飘忽暗哑地道:“你说我不爱晚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的很简单很纯粹,我只知道除了晚晴我一无所有!我不爱她还要爱谁?晚晴是第一个关心我、在意我、爱护我的人,我爱她所以要给她美好的生活是错的?我自己怀才不遇落魄江湖要出人头地是错的?”他怒视着戚少商,指着他的眉心惨然道:“你自己功名利禄什么都有了,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追求权力是错的?你不爱名不爱权就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出来闯荡什么江湖?!我是不是真的爱晚晴是我的事,你自己可以情人无数旧情难数负了息红泪五年,又有什么资格否决我对晚晴的爱?你根本不知道我国的是什么生活,不知道我是怎样长大、怎样生活!关于我的过去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戚少商听得一口气憋在胸口烦躁欲死,他就这样怔愣地看着顾惜朝,眼睛眨也不眨,一个字也说不来。
顾惜朝也停了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回看着戚少商,眼里有一丝的惊讶、一丝的无措、一丝的慌乱、一丝的疯狂、一丝的释然。
这么静了许久,戚少商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顾惜朝的头发。
顾惜朝的肩膀不易为人察觉的颤了一颤,但他没有躲开。
戚少商的手又拍了拍顾惜朝紧绷的肩膀,动作很轻很柔,像是把他当作受了伤又倔强得不肯喊痛的小孩子一样的哄,“我是真的不明白……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你原谅我,嗯?”
顾惜朝神智有些茫然,他怔怔地应道:“晚晴……她是个天真善良的笨蛋。无论我骗她利用她都还是会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她最终都会原谅我――我知道她是那样的人所以明知道不应该但还是骗她的,因为我肯定她答应过不离开我就绝不会离开――我很卑鄙很懦弱是不是?”月光下顾惜朝的眼神亮晶晶的,宛若有水光闪动,“我爱她只因为我知道她是那种对爱忠实的女人,爱了就不会背叛不会离弃,所以我可以随意地伤她的心也不用害怕被舍弃……我、我对不起她。晚晴本不该死的――为了我,不值得。”
戚少商温柔地拍拍顾惜朝的后背,轻声轻语地柔声劝道:“值不值得,并不是你说得算。顾夫人死的时候我也在场,她没有恨你,也不觉得不值得,她死的很安心很满足――可以为了所爱的人而死,对女人来说,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顾惜朝抬起头,央求地看着他,“真的?”
戚少商重重点头,肯定地道:“真的。”
顾惜朝看了看戚少商的真诚的双眼,声音渺茫地说:“晚晴是个好人……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天理轮回、人性本善。她是个好人所以我爱她,可是我却是个大坏蛋。”
戚少商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诚挚地说:“当好人也是很辛苦的……好人总免不了为死人而活,为活人而死。比起好人,也许当坏人会更快乐更自由。你会因自己不是好人而痛苦只因为你还不够坏――不然晚晴又怎会真心爱上你?”
顾惜朝摇首,惨淡地道:“坏人会爱上好人的好,可是好人却不会爱上坏人的坏。”
他知道晚晴喜欢他,戚少商欣赏他。可是晚晴喜欢的是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浪漫、他的痴情;戚少商欣赏的是他的才学、他的智慧、他的抱负、他的傲骨。除了那鱼池地底的同类英绿荷,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喜欢过他的阴暗狠毒虚伪无情……所以晚晴希望他当大侠,戚少商希望他能悔改。
可他从来都不是好人,他只是个坏人,而且是个小人。

――道不同,相与谋否?
戚少商看出他的心思,凑到他的耳边,温声道:“会有的。”
会有吗?顾惜朝又是一呆。戚少商说的话中总有一股力量,让你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对的,让你认为他说了就一定会实现。这是一种优秀的领袖才有的气质,他很羡慕,却学不来。
真的――会――有――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又会是谁?
会是戚少商吗?
会吗?
顾惜朝拉了拉戚少商的袖子,心头一热,方想不管不顾地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突然间眼前一亮又暗,从林间的小路上,缓缓走出一道身影来。
来人身着青衣,左手执剑,身上挎着一个小包,俊眉修目,气宇轩昂。
他是谁?戚少商将顾惜朝拉到身后,心下大惊。他居然没有觉察到这人的脚步和呼吸!顾惜朝内力只剩三成姑且不说,他这三年间确实韬光养晦勤加修炼,功力犹胜从前,可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人的到来!若不是见了他的模样,他根本就想不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的人,难道他就是李南空?
月亮越升越高,疏淡清冷的月辉淡淡地洒下,照着来人猜不出年岁的眉宇间三分傲气、七分倦怠,模样竟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是谁来。
风声疏落如雨,顾惜朝的眼中眸色变幻莫测如同月华流转,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从戚少商的背后走了出来。
“好久不见,你好吗?”他向青衣人问好,然后眼神一变,以某种异样空洞的语调唤道:“……师傅。”

第五话 红尘岂独君一人

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
天黑,风寒。
杀人夜。
“我是来杀你的。”夜惊寒抬眼对着顾惜朝轻轻地说,他的声音很沉、很柔,像是一湾春水,说不出的动人。“我以为你会逃跑。还是说――你有自信赢过我?”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手一指戚少商,道:“你若要杀我,就必须先杀了他。”
戚少商闻言苦笑了一下,却依然站得很坚定、很决绝。
夜惊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戚少商几下,冷冷地道:“他救不了你。你是我徒弟,如果不想死,你现在还可以逃。”
顾惜朝一笑弯眉,“我不需要逃。”
戚少商苦着脸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夜惊寒则眼神奇特地盯着他,“你跟你母亲很像。我知道你从小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很解人心……难道你想说服我反叛不成?”
顾惜朝含笑道:“因为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我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地听从李南空的调令……”他突然改口问:“是因为情蛊吗?”
戚少商看得分明,夜惊寒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后退了几步,忽然抬头,神色已恢复正常,他望着顾惜朝道:“你的确很聪明,至少要比我想得聪明得多……不过――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一切吗?”
戚少商心一惊,抢了话问道:“什么事?”
夜惊寒笑了笑,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越梨衣。”

这个名字戚少商自然知道,一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惜晴小居的客厅内商讨过关乎于大宋安危的机密之谈,现在竟然从应该算作敌人的口中再一听到这个名字,一股挥之不去的恶寒刹时袭上他的脑海。“难道她是――”那令自己恶痛绝的两个字最终却没有说出口去。
夜惊寒笑着接口道:“她是卧底。”见戚少商脸色乍变,顾惜朝却似大局在握神色不动,他一时好奇,又接着说道:“你们也不必怪她,她若想活命,就必定和那个人合作,而六扇门则是一个天大的障碍,无奈之下只好令作它选。现在,她应该已经和那人的手下会合逃走了吧?”
他却从不正面说起李南空的名字,就连代称,也仿佛参杂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顾惜朝斜着眼看着他,突然说:“她的解药是李南空给的?”
夜惊寒笑道:“你能猜到这点,想必也该明白,她身上先天带的根本不是病。”
戚少商此时已平复下心绪,听闻此言陡的一奇,问:“先天带的不是病?莫非她的母亲……”
夜惊寒笑着点头,“你以为越离歌是普通女人吗?她本来是那个人派过来的卧底,和皇上的相遇也是早有计划,这一切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当年那个人为防她叛变,在越离歌身上下了慢性的毒药,却不料……”
想起因己而死的阮明正,戚少商长叹道:“却不料她终究还是个女人。而女人一旦动了情,是连性命都可以不要的。”
夜惊寒轻声细语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了爱情甚至不惜舍弃生命。其实我很佩服她,至少我就做不到这一点。”
顾惜朝歪着头道:“她死了,但毒却没有解,反而连累到自己的女儿――梨衣那丫头自小剧毒缠身,只不过因为在怀孕时就已中了毒,是以有了抗性,才会长到那么大?你们会和她接触,那自是她已经撑不住毒性了?她为了活命,就答应和你们联手――你们就不怕她得到解药后翻脸不认人吗?”
夜惊寒睨了他一眼,“你以为那会仅仅是解药?”
顾惜朝古怪地笑道:“可如果――她根本就没吃呢?”
夜惊寒摇摇头,肯定地道:“除非她想在七日内毒发身亡――很明显,她并没有死。”
顾惜朝笑得神神秘秘,他一指抵唇,轻轻地道:“你知道茶这种东西吗?古书有云:神农尝百草,日中七十二毒,得茶而解。梨衣从小就喜欢喝茶――我认识她以后,虽然替她换了个配方,但她依然在喝。”
夜惊寒地看了一眼顾惜朝,那眼光幽而漆暗,“你是说她……”
顾惜朝对他的话答非所问,再把话题扯了回来,“我只想问――师傅你会不会帮我?”
夜惊寒呼吸一顿,继而斩钉截铁地道:“不、能。”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月色如银。
风冽如刀。

夜惊寒一手伸进了自己的挎包中,另一只手,却已横过长剑,指向了顾惜朝所站的位置。
戚少商紧盯着他的动作,右手紧握剑柄。
顾惜朝却不去看他们,只是抬头,望月,看天。
风声鹤唳。
良久良久,顾惜朝才悠悠地开口,他的声音飘缈得像是山林里四游荡的鬼魅:
“情蛊乃是苗疆的奇蛊,状如金丝。母蛊一生只有一个子蛊,其状如金丝,眠于血液,受制于母蛊。一经发动,除非母蛊持有者制止,则子蛊将会钻入血肉,一点点慢慢啃食人的心血,至死不休……”
夜惊寒沉默半晌,方才淡淡地道:“三十年前,我功夫初成,仗剑江湖,义气勃发,以为天下尽在我手……然后我遇到了那个人,我们争斗了一天一夜,最后我以一招之差败于他手。他在我身上下了情蛊,我要活命就得听从他的命令安排――我就这么跟随了他那么多年……”

顾惜朝嗤笑一声,“他在你身上下这种蛊……李南空喜欢你?或者说――他爱你?”
“……是。”夜惊寒面色一冷,他哑声说:“可我恨他入骨,却又不能离开他;我想杀了他,却又不得不保他不死。万蛊蚀心,那种比死还痛苦的滋味,这一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
一阵寂静。戚少商不知该如何回答,顾惜朝却死死地瞪着他,冷声道:“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你身上的蛊早已经解了呢?”
夜惊寒如遭雷击。他猛然看向顾惜朝,“你……”
顾惜朝寒了脸色,口气暧昧地道:“你以为,我为何会知道的这么清楚?我娘说,你不会喝酒,喝醉了什么话都说,你们又是多年的……情人,她自然早是知道的。”
夜惊寒侧过脸去,惨然道:“青娘……我是她的第一个客人,那时她不过十五岁……她一直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直到她病逝之前,我失意时还常去找她……她也一直把我当作英雄侠士,那种感觉我很舒服也很安心。却原来……原来她全知道?”
顾惜朝的脸色越发地冰寒胜雪,他的声却柔和如春风细雨,一字一字地道:“她是替你而死的。”
夜惊寒手一紧,他又退后了一步,神情慌乱地颤声道:“她把情蛊……转移了?”
顾惜朝居然很惋惜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眸子,轻言轻语地柔声说道:“我还记得她死时的样子,满身满脸的血,红得都化不开。她死得好惨,浑身都是血――她是被情蛊活生生折磨死的,但她死的时候却笑得好开心――从小到大我都从来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过。”
夜惊寒垂首掩面,长袖之后似有泪光流动,“她总是这样……青娘青娘,我负了你,你却待我依然如故,甚至不惜身死……我、我……”他突然一声长啸,声震四野,啸声消止之时夜惊寒徐身迎风负手而立,那眼里,却哪里还有什么水光在?“你要我做什么?”
顾惜朝眉眼弯弯,唇角柔和,一脸似笑非笑地道:“我要你去保护越梨衣。”

无边月色下,夜惊寒悄然远去。
戚少商目视前方,问话却落到顾惜朝身上,“我没想到,越梨衣竟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卧底。”
顾惜朝听到这话不觉悄悄地笑了笑,模样有点嚣张,也有点得意。
戚少商停了停,又说:“你母亲能原谅他……倒是个风尘奇女子。”
“这世上,根本没有被抛弃还能甘心原谅的女人,至少她不是。我说的都是诓他的,反正那女人死的时候他不在场。”顾惜朝冷哼一声,“不然他怎肯答应我的要求?”
戚少商愣然回头,乍舌道:“那她……?”
“夜惊寒是我爹,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顾惜朝看了看夜色,遥想当年那女人一身盛装血红跳入水井的惨烈,不由得松了音调,很温柔很温柔地说:“我娘一直怨他弃了自己而去――夜惊寒是她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若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也就不会有我娘往后纠结在卖身与守节之间的挣扎和痛苦……我想她也是恨我的,否则不会教我读书――青楼里的孩子,不学无术的才最快乐。”他语气一顿,又道:“我知道,她是想在死的一刹那,告诉那个男人所有的事实――可是她毕竟还是心软了,狠不下心。”
他还记得,那女人死时的笑容。
有怨,有恨,有憾,更多的却是一种骄傲――那是一种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唯有我能救你的无可替代无可磨灭的骄傲。
像是晚晴。
顾惜朝想着想着,心中,竟也渐渐生出一抹羡慕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清碎皎洁的冰轮月华慢慢地荡漾蜿蜒,溶溶夜色里,就像是潺潺的流水,从远古至今,恒古不变,不知流动了多少年华。
月光如水水如天,碧天如水夜云轻。
林阴春寂。

顾惜朝转身,又呆住。戚少商站在他的身后,一柄光彩流华的长剑悄然无声地架在顾惜朝的颈子上。
――不是逆水寒。
顾惜朝毫不在意地弹了弹剑身,轻笑道:“怎么?想杀我?”
他说到这个“杀”字的时候,吐音特别的柔软。
戚少商神色不变,冷冷地道:“我一直都想杀你。”
顾惜朝抬眼,他面容萧索,淡淡地说:“灵堂之上,是你放我。”
戚少商冷然道:“那是因为,我以为你我之间,永不再见。”
顾惜朝轻笑一声,扬眉道:“可是你来了。”
那笑容似扬乱舞欲迷人眼。戚少商的剑向下压了压,道:“我本想,我可以不在意,但是刚才我却在后悔――你应该明白,我在意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明白。
戚少商可以忍受肉体上的苦痛与灾难,却无法容忍感情上的欺骗和背叛。
“顾惜朝。”戚少商一字一顿地说:“夜惊寒来之前那一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吧?如果如我所想,那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顾惜朝,你成功了,我陷进去了。我现在只想要一个证明――一个让我可以安心陷进去的证明。”
是事实也好,是谎言也好,爱亦如何?恨亦如何?已经交出去的心却是再也回不来了,那么请至少给我一个借口,让我可以原谅你的隐瞒和杀戮,让我可以原谅自己的误信与错爱。
顾惜朝抬起低垂的头,他弹开长剑,只静静地看着戚少商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眼波流转间,视线的火热还是冰冷,早已经不重要了。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多少的怨恨憎恶背叛纠葛血腥悲哀伤害,都消失在那一瞬间。唯一剩下的,只是迟到了三年的热情与接触。
他吻了他。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显得疯狂而虚幻。他们在月下抵死缠绵,彼此啃咬着对方年轻矫健的躯体,长发批散,汗水淋漓,十指交缠,牙齿和皮肤的碰撞刻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齿痕。在那样狂风暴雨般惊天动地汹涌澎湃的激情之下,两人之间即使有再凄凉的伤害与仇恨、即使有再刻骨的距离与背叛,也都在这令人心悸到无法呼吸的交合中慢慢地冷了、淡了、化了、散了――他们的世界只有自己和对方的存在,所有的其他,都只不过是无关的尘埃、飘过的草芥,屈服于时光辗转倾轧的巨轮,在转眼间灰飞烟灭。
只有你。
心被剧烈地温暖充满的同时又被狠狠地冷冻掏空,身体和精神一起升降起落,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唯独戚少商的脸庞越来越清晰。纵使在最激烈的顶端,顾惜朝依然在戚少商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诅咒般的预言――“你一定会离开我。”
而戚少商只是不断地吻着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唇、他的肤、他的发、他的泪,呢喃地低语:“惜朝惜朝惜朝……”
没有承诺。

四更月落。
启明星孤独而苍白地在天际闪烁,遥远的星光跌进顾惜朝的眼中,他的眼神,也亮闪闪的,像是天上的星子陨落了凡间。
“我是你的什么?”他问。
“你是我的知音。”戚少商回答。
他们一直都是知音,也只能是知音。
“戚少商――”顾惜朝一声叹息。
他轻柔地吻着他的额头,“我在听。”

“我已经不想也不敢再要一生一世了……我只希望一个人时有人能陪我说话,寂寞的时候有人可以陪我喝酒――不是永远不是每天……只是偶尔,行吗?”
顾惜朝别过头去,戚少商转过他的脸。顾惜朝黑白分明的眼里,光色潋滟。
戚少商温柔地凑到顾惜朝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风很大。
顾惜朝的眼睛却骤然一亮,连本来暗淡的神色,也忽然明亮起来。
明亮得,就像一只诡计得逞的狐。

第六话 大梦初醒三十年

六扇门。
越梨衣已趁着息红泪和赫连春水被引走的空当混进了敌人内部,刚才方传来消息,一切都已步入正轨,而现在众人所要做的,也不过是等待了。
顾惜朝还在和无情敲定进攻时的具体安排。戚少商无事之下便出了厅堂,打开房门,却嗅到一丝冲辣的酒味。息红泪坐在屋里,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几碟小菜,还有一坛酒,正是炮打灯。
戚少商恍恍惚惚地坐了下来,眼前笑得妩媚多情的女人还是像八年前一样美丽如昔,冰肌玉骨,我见犹怜。她浓黑如墨的发间插着一朵红,更映得美人如玉、色比娇。
――只是那,却早已不是当初自己寻遍山崖,方才找到的野了。
“这酒还跟从前一样。”息红泪拍开坛封,替自己倒了一碗烈酒,一饮而尽,雪白的脸颊飞上两抹俏生生的红云。“变的,只有人心。”
戚少商从她手里接过酒坛,一笑,眼睛却有些模糊,“那日你来找的,是小妖吧?”
息红泪呆呆地看着他的笑容,过了许久才微微一笑,语声哽咽:“……是。”
戚少商拿着坛子的手略略一颤,酒杯里的酒便不小心洒了出来,“我没想到……”
息红泪吸一口气,嫣然一笑道:“我也没想到。我本以为自己喜欢大侠,谁料最后却会爱上一只小妖。”
戚少商沉默地喝着酒,片刻,他放下酒碗,冲着息红泪平静地笑道:“恭喜,恭喜。只可惜,今后毁诺城上,怕是没有我戚少商的一席之地了。”
息红泪摇了摇头,笑得柔美,“我说过的话,决不会不算。我们不再是情人,却依旧可以是朋友、是兄弟,毁诺城的大门,也永远都会为戚大哥敞开。”
她叫他“大哥”……戚少商叹息般地微笑,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眼中光彩炯炯闪动清明如水。“我们还是朋友。”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没错。”息红泪盈盈浅笑,却也似了喟叹。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弱不胜衣的身影突然停顿下来,“少商……有春水在,我想,我会幸福的。”
然后她走了。
从一开始就没有回头。
她会幸福……那么他呢?他戚少商的幸福,又在哪里?
戚少商无意识地看过去,大敞的门口,一道青色的影子缓缓地走了进来。
望着来人,戚少商本来显得茫茫然的眼神,竟在那一刹那间,染上了几缕苍凉的温柔。

事情结束得很快,一场隐隐有可能危及朝廷根基的举足轻重的叛乱之势在开始之前就被平息。这其中除了拜越梨衣入敌内、拿到军事分布图的功劳之外,当然也少不了顾惜朝的一份运筹帷幄之助。用戚少商说过的话就是:论智慧谋略,顾惜朝或许比不上无情;但若论到行军打仗、杀人放火,整个开封无人能出其左右。

就这样,以有心算无心,集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宋朝奇兵突至,最终血战获胜。而最大的威胁李南空,也被夜惊寒一剑毙命,死不瞑目。
这一战的紧急威胁可谓是险之又险,所有熟知内情的参与者事后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捏了一把冷汗,暗呼一声“侥幸”。
――然而他们终究是赢了。
只是,在这一战的数月之后,戚少商的辞退,稍稍冲淡了这场胜利的欢喜。
……但这份不和谐的失落,也马上埋葬于京都欢天喜地、歌舞升平的天平盛世之下,只在少数人的记忆中,沾染着一星半点若有似无的的流言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天、下、太、平。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惜晴小居。
戚少商和顾惜朝在下棋。
黑子落定,顾惜朝慢悠悠地说:“前几天梨衣告诉我,她要嫁人了。”
戚少商手持白子刚要落下,听到这话他微一抬眼,“嫁给别人?她不是非你不嫁的吗?”
顾惜朝斜斜地瞥了他一眼,笑道:“戚少商可以弃官而去,顾惜朝可以甘心退隐,息红泪可以进入侯门,越梨衣为什么不可以嫁人?”他唇角一抿,又道:“倒是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戚少商观棋不语。
顾惜朝也不气,眉骨一剔,径自道:“难道你想在我这惜晴小居常住下去,不再理那江山如晦风雨?”
戚少商摇首,落子,从密密包围的黑子中打下一块小小天地。
顾惜朝叹了一声,又似若无其事地道:“那么说,你还是想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策马放歌,做你的英雄好汉去了?”
戚少商依旧摇首,眼看棋盘。
顾惜朝没好气地下了一子,流目瞪了他一下,道:“难不成你戚大侠看破红尘俗事,打算解甲归田、回家种地不成?”
戚少商继续摇首,见顾惜朝目光璀璨似是有火要烧,才终是开口道:“不知道。”
他回答得很慢,好像这是经过他思熟虑了一番,方做出的决定。
顾惜朝让戚少商弄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自从无事一身轻常常跑来这里陪他弹琴聊天喝酒下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想也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戚少商看了棋局半日,索性不再续棋,自言自语一般认真地低声道:“你说这官场,便当真无可救药了吗?”言下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似是羡慕起顾惜朝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来。
顾惜朝不答,只收了棋,浅笑道:“你当初,是为了什么答应铁手的托付?为了名利?荣华?百姓?社稷?恩情?”
“我不知道。”戚少商看天,淡淡地道。
他没有说自己为官时的志向感慨――戚少商半生坎坷,人生起伏,到如今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不知道”,当中包含了这个男人多少无人可诉的心事,身为戚少商的“知音”,顾惜朝自然清楚,但他也仅是笑了一笑,没有插话。
戚少商忽然问道:“听说你要开个书院?钱哪来的?”
“老爹良心发现留下的。”顾惜朝冷哼一声,警告道:“你别偷笑。我是有目的的。”
戚少商如善从流,调侃地笑道:“什么目的?”

顾惜朝眸中光华流转,如同最完美的宝石般光彩夺目,“我要十年之后,这大宋万里如画江山,封狼居胥、锦绣文章,皆出自我顾世门生!”
“好气魄!”戚少商拍案了然而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心!”
两人相视一笑,却不再说话。
――胸中有誓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夜凉如水,更露重,明月如盘,白银如镜。
合家欢,便该与人同欢。
卧室内。
“惜朝――”
“嗯。”
“今晚……我留下?”
顾惜朝望了望窗外的圆月,轻轻细细地笑,“好……但是――”
戚少商眼角一跳,不祥的感觉在心底蹦得老高,“什么?”
阴影重重下,顾惜朝低眉顺目,似乎想起了某些事,神情很是愧疚地道:“我与晚晴……从来没有圆房过,我们上那样――我总觉得对不起她……所以……”
戚少商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地猛烈,“所以――”
顾惜朝仰起头,递给戚少商一捆卷好的被子,笑得单纯而无辜,“我们以后,晚上相,就只聊天好了。”
“……”

北宋徽宗年间,某年某月某日,前任连云寨大当家、未来的金风细雨楼代楼主九现神龙戚少商,遇到了往后痛并快乐着的艰辛生活中的第一个大灾难。

蝶恋番外――一生一世一双人(任性的小顾)  

赫连将军府。
顾惜朝端坐在大厅的客座上,脸上笑眯眯的,看就知道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息红泪和赫连春水年方三岁的女儿不怕生地趴在他的大腿上,不时小猫似的蹭蹭顾惜朝抱着她的身子的手背,十足撒娇讨好的谄媚象,看的赫连春水一肚子的不是滋味。什么叫做女生外向?什么叫做女大不中留?女儿是他的好不好,为什么在外人面前反而比对他这个亲爹还要亲啊?
不理会小妖哀怨的目光,顾惜朝径自逗着孩子玩。因为晚晴和三乱的缘故,他一向都很喜欢小孩子,更何况赫连雁舞眉目清纯娇憨长得极是玲珑可爱,十分讨人喜爱。顾惜朝看她皮肤特别柔软粉嫩,一双乌黑晶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活脱脱是只香喷喷水灵灵的小寿桃包子,模样竟和戚少商有几分相似。他眼珠子一转,笑盈盈地打量着被冷落在一旁的戚少商――“果然很像。”
“像什么?”戚少商被他瞪得一头雾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莫名其妙地问。
顾惜朝凑上前掐了掐戚少商近年来愈发变得皮粗肉厚的脸颊,似笑非笑,“包子。”
戚少商突然一口气憋在胸里喘不过来。坐在主座的息红泪不由掩嘴偷笑,倒是赫连春水看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顾惜朝不说他还真没发现,戚大少皱起脸的样子还当真像极了包子。
“我说笑的。”顾惜朝一把抱过赫连雁舞摆到他面前,挑眉道:“戚少商戚楼主戚大侠,不觉得她长得和你很相似吗?”见戚少商一脸全然不解的茫然,他脸色一变,冷笑道:“莫不你是和息城主旧情未了余情未断,在哪个风清月朗的夜晚托梦生了一个?”
“……他不是我的孩子。”戚少商明知他无理取闹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仍情不自禁地开口解释,但他又怎敌得过顾惜朝伶牙俐齿得足以颠倒是非黑白的好口才?几个回合交锋下来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直被杀得哑口无言百口莫辩,除了一句“不要乱想。”便没有其他对策可应。非但如此,到最后就连隔岸观火等着看好戏的息红泪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戚少商托梦让她生的,更勿用说一早战战兢兢满脸紧张戒备的赫连春水了。

他这个样子果然还是一样的好玩……顾惜朝有些委屈有些不满地瞪着戚少商,“你要是想要孩子,我可以给你弄一个啊,你为何非要托梦找别人生?”
屋子里沉默半晌,接着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赫连春水眼睛吓得快要突了出来,手颤抖地指着顾惜朝,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生?”
顾惜朝像看白痴一样昵着他,“我收养一个不行吗?”他别过脸去,抚摸着赫连雁舞的头顶,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诱哄道:“小舞你到我家来住好不好?”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喜滋滋的方想点头同意,戚少商赶忙跑过去把“祸水”抱走。他手下不小心一用力,赫连雁舞顿时眼眶一红,冲着母亲口中的手足无措的“大侠”恶狠狠地控诉:“你不是大侠,是坏人!”她挣下身,委委屈屈地爬回顾惜朝腿上,悄生生地说:“我和你走。咱们不要理那个坏人。”小家伙水水的小脸闪着憧憬的光芒,她小小的心灵中似乎也有着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日久生情的概念,“我好喜欢你。我长大后嫁你好不好?”
“不行!”爱女心切的赫连春水急忙抢在戚少商之间否决,底气充沛,决不让步。嫁顾惜朝?开玩笑,他可还不想试着被人千里追杀地跑。
初恋梦碎,三岁大的小姑娘小嘴一扁,眼看眼泪就要往下掉,立马吓得两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急得团团转。顾惜朝在一边静静地看他们手忙脚乱地哄着小娃娃,心情大好,笑容也更加灿烂了。
看了顾惜朝一眼,息红泪悠闲地喝了一口茶。顾惜朝是个货真价实的坏人,但他却活得很开心,可见老天真是没眼了。她又看了一眼被顾惜朝耍得狼狈不堪的戚少商,觉得像他那样的男人,江湖官场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最后居然会心甘情愿地和顾惜朝走到了一起,委实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知道戚少商是个义字为先的人,总有责任担子往他身上堆,先是连云寨,后有六扇门,现在则是金风细雨楼……她也一直认为顾惜朝是个不能容忍爱人被分享的男人,却未曾想到这样半月不见半月见的相状况,顾惜朝却活得比戚少商更快活。戚少商不在时,他就守在他的惜晴小居里弹琴下棋陪晚晴说话,日子倒也安静祥和逍遥自在心满意足,反而是戚少商时常郁闷懊恼沮丧不已,也真不知是前生谁欠了谁的债……不过,顾惜朝是个很能忍的人,就算他心里有什么事,也不会轻易跟别人说,所以她也不好推测顾惜朝内心里的真实想法。顾惜朝这几年安分守己,偶尔爆发过一两,只不过每一的结果都是――嗯,死伤惨重。
其实顾惜朝这个人对女人真得很不错。息红泪眯起眼睛,私底下恶意地盘算着:若是他愿意,自己倒不介意真把雁舞许给他,这世上老夫少妻多的是,反正这人也是不显老的。

是夜。
顾惜朝幸灾乐祸的看着戚少商脸上清清楚楚地巴掌印――那是赫连雁舞在明白眼前的人就是和她抢“丈夫”的情敌而且自己还抢不过他时愤然留下的。她人小力气可不小,戚少商脸上顶着这么个印子一时半会还消不下去,着实在众人面前大大地丢了一回面子。
“不生气了?”他揉着脸试探地问。他活了大半生都没遇到过这种被人一口咬定的荒唐事,想来也知道是自己不小心得罪了顾大公子,但若过要他解决问题,却又想不出自己究竟得罪了他哪里。更何况他平日里也未尝说过多少甜言蜜语,至多不过“你穿什么都好看”这几个字,全是顾惜朝听到耳朵里长茧子的,让他去想些情话讨好顾惜朝,还不如乖乖地把自己送上去让顾惜朝欺负个够出口气的好。
顾惜朝嫣然一笑,如云消雨霁、日出雾敛,那双内双的眸子里蕴着丝丝的冶艳和妩媚,“呆子。”
戚少商故意叹了口气,“可这世上偏偏有人愿意和我这个呆子在一起,你说奇不奇怪?”
顾惜朝敛起笑容,淡淡地道:“跟呆子待久了是会被传染的。何况那人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他脑子不清楚一时想不开,栽在了呆子手里。”
戚少商年纪已经不小了,这些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连脸皮都厚实了不少,可听了这话他老脸居然一红。也幸亏顾惜朝没有发现,于是他干咳一声,继续说了下去:“怎么,你不开心。”
这却是一个肯定句,而非询问。
顾惜朝冷哼一声,静了静,他偏转过头去,低声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奇怪。”他一手支着腮,默默地望着窗外月耀千里,纯黑的眼里依稀有缕未明的光芒,“息红泪与你相爱至,她为你建了毁诺城,逃亡中刀光剑影一路相随不离不弃,五年纠葛三年等待,可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是你的仇人,因我枉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可你竟连那样的血海仇都可以不在乎……”他轻轻咬着唇,“我不知道该赞你胸襟广大气度不凡,还是该说你是负情寡意天性凉薄――你这个样子,有时候真的很无情你知不知道?”
“我那日既已说过要随你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就是一生一世的事。”他坚定地握着顾惜朝几欲逃开的手,轻声道:“我以为你不是那么不自信的人。”
顾惜朝看着他,轻笑道:“自不自信是我的事,与你戚大楼主何干?”
“可是你不自信,遭殃的却是我。”戚少商翻着白眼喃喃自语地说:“再来几回,这往后的日子真不知要怎么过。”
顾惜朝瞥了他一眼,忽而莞尔一笑,妖妖娆娆的,“谁说要和你在一起了?”他笑得甚至有些小小的狡猾和幸福。
“我们不是恋人吗?”戚少商眨眨眼,笑得很奸诈,随即又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是恋人,就是要一直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的那种。”
“只是听起来很美而已。”顾惜朝缩缩颈子,觉得有些冷,于是便坐到床上,抱着被子怔怔地发呆。
如果真有那样的未来……他垂着眼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经向另一个人承诺过永恒。他说他会给她一个家,他们会有很多孩子……到头来他还是没有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晚晴死了,带着他的爱与自己的爱义无反顾地死了。他不知道那算是一种强烈到不顾一切的爱,还是一种淡泊到不负责任的爱――他只知道晚晴死了,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将来――不会再有那种两个人一直在一起行走江湖喝茶聊天琴瑟合鸣儿女满堂白头到老永远也不分开的将来……
月夜清凉如水,映得顾惜朝干净无暇的肌肤雪瓷一样的白。晚风清冽,携来缕缕薰人暖香,惹人迷醉。
“惜朝。”
“嗯。”
“我们找个时间收养几个孩子吧。”
“嗯。”

“是女孩的,你就教她医术;是男孩的,就教他们武功……我知道你忘不掉。”
“……呆子。”
顾惜朝望着身边这个很有趣又很好玩的呆子,要是这能永远都不分开多好?他想他会一直欺负他……一直一直都欺负他――一辈子也不放过。
“惜朝――”
“嗯。”
“今晚……我们就不要再抱着被子聊天了好不好?”

[逆水寒/戚顾]人生若只相见初 

烟如雪,雪落如。
惜晴小居中,顾惜朝吃力地把晚晴放在床上。此时正值寒冬料峭,天气阴冷,那平静地躺在褥上的女子眉目温柔俏丽,除了增添几分黯然倦色,竟似与生前一般无二似的安睡着。
晚晴――即使死了,她也依旧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顾惜朝缓缓地跪在床边,伸出手。他的袖子极长,衣袖下半掩的腕骨很细,手指纤长洁白,透出青色的血管。那手抓住晚晴的手腕,娇弱无力的指尖柔若无骨,贴在脸上却是冷的、凉的――原来她真的已经死了……
风中带着几许寒意,这本来就是一个生离死别倾覆幻灭的冬日。晚风吹过的时候他的眼眶很热,当顾惜朝合上双眼时,这个被传闻心狠手辣狠毒无情的疯子生平第一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和骄傲,像个孩子一样干净而纯粹地落下泪来。
晚晴晚晴晚晴……他像是第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样不断地重复着呢喃。晚晴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淡雅尊贵的眼中自有犀利而敏锐的一面,不然就绝对不会发现逆水寒中的秘密,可她的聪明却从来都只会害了她;她也很傻,举止进退总是流露着那种惹人怜爱的傻气――她以为留下他一个人,他还可以继续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活下去吗?谁说活着就是幸福?没有晚晴的生命,他又怎可能幸福?
一个傻子一个疯子……这算什么?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吗?
都是一样的……笨蛋。
他以为自己一定不会为了做过的事而后悔,可他现在后悔了:他后悔为什么没有跟她说与她白头偕老就是自己一生最大的憧憬?为什么没有真真正正地问过晚晴你到底爱不爱我?为什么忘了告诉晚晴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他都想要,可是比起这些,他更想要幸福――和所爱的人白首不相离的幸福。
朦胧之中朝暮轮替、流转偷换,与晚晴相的时光像是一场连绵不断的黄粱旧梦――梦里是窗前的红灯、几上的木琴、白日的烟、枉死的知了;梦外是疏冷的日头、空旷的沙漠以及永远都等不到黎明的天空……最是那京城巷尾的偶遇,连云寨前的软语,橙红落日下高洁哀婉的泪,细致眉梢上含羞带涩的愁……凡此种种,一如那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在转眼间付诸于镜水月、碎镜朱颜。
人生如梦总成空。
……远方渐渐走来一道影子,也不知是敌是友,看身材依稀是个男子。是敌人也好,是谁都无所谓,生生死死一切都与他无关……想到此,顾惜朝顿觉脑中一空,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顾惜朝醒来时天色刚刚放亮,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他躺在床上,身上的伤口已经抱扎整齐,凑到鼻端,还可以闻到很浅很浅的药味。他向四周略略一扫,便见到戚少商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啊……”顾惜朝淡淡地说。他既没有因为仇敌在侧而感到恐惧,也不为自己居然被敌人所救而惊奇。那神色沉静如水,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盯着戚少商的眼睛。“晚晴呢?”
“我替你为她下了葬。”戚少商打开窗子,露出院内一方新坟。他想了想,却找不出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话。
顾惜朝默默地看着他,径自胶着他的眼,也不说话。眼神相交,戚少商心中,却突兀地泛起一层柔柔的疼与浅浅的怜。

戚少商迟疑了一阵,小心谨慎地道:“顾夫人她……她是为你而死的――你知道吗?”
顾惜朝闻言一震。他从席上勉强撑起身子,倚在窗子旁,冷声道:“我知道。”
是不是人只有在失去一切后才会大彻大悟豁然开朗呢?这个时候他的思维反倒格外的明晰――晚晴怎么可以不死?傅宗书犯的是逼宫篡位犯上作乱株连九族的大罪,晚晴是他的女儿,她怎么能活?而她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了自己的父亲,就算侥幸赦免一死,晚晴又会怎样?她是那么一个好洁的女子,又怎能逃得开累及父执的罪恶?无论是公义还是人心,晚晴都不能活,她必须要死――于是她选择了那样的死去,在临死前保全了他的性命。
――所以她死得很安心,也很满足。
但他并不感激。
他只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晚晴可以如此坚定不移地死去呢?她难道认为她死了,他还能够心安理得地活着?挚爱已逝,欲望难再,生命无以为继,他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他也有自己无法承受的底线,也会有受不了想要疯狂的时候――那种万念俱灰心伤欲死的心情,晚晴你懂不懂?
懂、不懂……
顾惜朝一仰首,依然地盯着戚少商大而明亮的眼睛,低声道:“你想杀了我吗?”
戚少商一愣。“铁手答应晚晴放过你……”
顾惜朝打断他的话,清俊的外表是难掩的轻慢与讽诮。他一扬眉,冷笑道:“不要把铁手当借口,他只是答应晚晴放过我,却也没有答应不让人杀我。顾惜朝人微命贱,你若是将我毙于剑下,于私,我是杀你兄弟祸及无辜的凶手;于公,我是傅宗书的同党叛乱的主犯,江湖庙堂,哪一个敢说你破坏誓言、不仁不义?”
戚少商被他笑得心中一冷,思绪起伏间忽然划出一道火,不禁沉声道:“你――想死吗?”
顾惜朝淡淡一笑,他的笑容痛楚而苍白。“我不自杀。”
戚少商手指着他的心,正色道:“可你是――想死的。你不自杀是你的原则,因为你的傲气和你的尊严不允许你也不甘于懦弱地逃避,但你又不想活,所以你希望我杀了你……所以你见到我也不吃惊――因为你本来就想要死,是不是?”他说到后来,语声越发沉重,每一个“死”字都显得惊心动魄起来。
顾惜朝却不去看他,视线飘忽,也不知道落到了何,不带生气地道:“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成全?”
戚少商沉默,半晌后他沉沉一叹,道:“我不想杀你。”
顾惜朝冷哼一声,他瞥了戚少商一眼,幽冷冷的,像是冬日里晨间弥漫的雾,然后又转首回望。戚少商顺着他有些空洞的目光望去,一起去看那窗外碑上摇曳扶疏的须臾光影,不由得眯起眼睛,轻声道:“我不想你死,那大概是因为……我还恨着你吧。”

长亭,古道,驿站。
朔寒北风,离人远去,孤雁不归。大雪冰封的窄道上疏疏落落地来往着几个人影。路旁门可罗雀的荒野小店里,戚少商一袭白衣,以茶代酒,替铁手送行。
“一路珍重。”
温文沉稳的男子默契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你也是,保重。”
戚少商含笑地和友人道别。世间万物最是变幻无常,曾经的敌人可能会变成相知的挚友,前一刻的兄弟也可能在下一秒挥剑相向……对与错的分野,亲与仇的距离,爱与恨的区别,都不过只是一念之差,然而谁可知晓,在这咫尺天涯的一念之差下,万劫不复的又是怎样的曾几何年?
辞别时铁手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像在思考些什么,终是道:“你见过顾惜朝了吗?他……如何?”
戚少商微愣,道:“见过了。”
铁手点点头,放心了般地嘱咐道:“那你就多去看看他吧……他自己一个人……有点危险。”
似乎最想要拿走顾惜朝性命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困惑于铁手的托付的戚少商还是接受了他的劝告。目睹铁手的背影渐行渐远时,他一直在想一些自己始终参不透的东西。
比如命运,比如顾惜朝。
和铁手初见面时他还是连云寨义薄云天大局在握叱咤风云的大当家,到如今寨毁人亡,他这个寨主却破天荒地跑去当了捕快,而昔日威名赫赫的四大名捕,却又心甘情愿地落草为寇,远赴边城重整那被他舍弃了的寨子……人生百年,斗转星移,陌移荒迁,聚散离合枯荣落,再回首往事成空,最令人嗟悼的莫过于此。一夕之间他和铁手身份颠倒地位交换,那么以后呢?他和顾惜朝之间……又会是什么样的将来?
神思游离间他想起了顾惜朝。这个时候,那个人会在做些什么呢?

天上云遮月敛,暗淡无光。顾惜朝的小居门前却挂着一串红艳艳的灯笼,迷迭艳的颜色惊艳了黑夜的阴寒。妖异的黑云让戚少商有一种一窥究竟的冲动,只是不知那云后的冷月,是否还是记忆中的纯洁又怨毒,狰狞而妖媚?
戚少商推开虚掩的门扉。顾惜朝稳坐在床畔,恰好正找来火石点燃了案上的灯芯,亮起一簇幽惨惨的泛着绿色的火苗,像是死人骨头里擦出的磷火。夜中漫起一缕轻薄的烟气,青烟氤氲着香染的幽昧,如同死去的冤魂一样缠绕在一起,如氛如雾,袅袅不绝。
“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戚少商问。
“没数过,也数不清。”顾惜朝头也不抬,飞快地答道。没有月光的晚上,黑暗的光线下,他冼拔清瘦的身影若隐若现。那双比最沉的暗夜还要邃的眼睛注视着方寸间小小的焰火,有点空寂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我血债血偿,你是会选择帮助他们杀了我……还是挡在我面前杀了他?”
戚少商无言以对,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回答。环顾四周,他在角落找来一把椅子,掀袍坐下。“我不明白……原来看到我为难你会感到那么高兴。”
顾惜朝挑衅地笑道:“你明白的。”
戚少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不敢再明白了。”
――上一回他自以为明白了顾惜朝的青云之志、惊世之才,结果却落得死伤惨重颠沛流离,青冥幽隔不开莽莽千里的血海追杀。这回顾惜朝希望他明白,但他却累了,倦了……已经没有心力再去等、去猜。
“我记得你说过你还恨着我,”夜月藏,烛光闪烁,顾惜朝的眸子却似盛着月光,清亮而阴郁。他的声音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澈透明:“真巧,我也是。”
这算不上心胸狭窄或别的什么,相较而言,他虽觉得被穆鸠平“老王看瓜”是奇耻大辱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并非是他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把对方瞧在眼里。可戚少商不一样――他恨他所以想要折磨他伤害他,看他矛盾、看他痛楚、看他挣扎……
权势名利爱恨情仇,都是可以把人逼疯的东西。
戚少商无奈地苦笑道:“被你恨上是何等滋味我虽不知,但我却知道被你喜欢的人会很幸福,而喜欢你的人会很痛苦……”他语音缥缈地感叹道:“你是一个狠心的人。”
顾惜朝幽异地笑了,“或许你还应加上残忍冷酷、无情无义、自私凉薄。”
这个人火上浇油时像个疯子言词行止间又像个孩子,总有本事让人对他又爱又恨又怕又怜,戚少商想。
这一夜无星无月,事后回想起来却只得一抹黑得出奇的云,边缘镀着一层妖娆的磷光,乌亚亚地镇在天上,心上。
“你留在这里,除了仇恨,还有其他值得挂怀的吗?”
顾惜朝一笑:“当然。”
戚少商心一紧,追问道:“是什么?”
夜色里顾惜朝的眼睛极明极亮,带着点神秘的狡黠,“你猜呢?”
于是戚少商索性不再发问。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然现在顾惜朝还待在这个地方和他心平气和地谈话聊天,并且目前看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算离开,那么他又何必再问?往后的事情往后自有定数,这世间本就不存在绝对的永恒。

然而顾惜朝还是毫无牵挂毫无预兆地离开了,像是刺眼日照下薄如春冰的淡雪,消失得彻底而绝然,甚至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让戚少商猝不提防间就失去了原本牢牢握在手心里的机会。
一十八重地狱门、三十三层离恨天……死去的人从来都是无法挽留的。
第二年秋日的某个晚上,当戚少商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地带着朝廷通缉已久的钦命要犯自远方归来时,迎接他的是空无一人的院落和小院幽径上无人挂怀的尘埃。
他感到六扇门的人似乎约莫了解点痕迹,只是不约而同地瞒着他。去问过了无情,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只道傅宗书已于近日问斩,朝野上有人开始清查傅宗书的一干势力,顾惜朝身属同党罪大恶极,连诸葛神侯都保不了他,想来应该是走了。
过几日江湖上传来消息,连云寨残余连同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大仇得报,诛杀逆贼顾惜朝于京郊河畔。
听到这则通告时戚少商面无表情地数着满地堆积的残艳黄。小楼内无情问他伤不伤心,对方却冷静得近乎冷血地回道:“如果换成是我,你觉得我会这样轻易赴死吗?”
无情只有一声长叹。
再后来隐忍多时的戚少商终于挂冠求去,如龙入大海,杳无音信。等他的名字再出现在江湖上时,已经是翻云覆雨群龙俯首的金风细雨楼之主。

――既不能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湖。

又是一个望春破冰的冬日。
寂雪融融,寒月残夜。曙色初绽的古亭里,斑驳陆离的疏影交错横斜,影影绰绰地描绘着迷离的魅色。戚少上一人一剑独立亭前,任凭一襟白衣被雨露沾湿风干。
就在昨日傍晚华灯初上之前,金风细雨楼的现任主人接到了一封也许是有生以来最离奇的“战书”――一名楼中的执事弟子在大街闲逛时被人从背后敲晕,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自己素净整洁的白衫上用黑狗血嚣张地写上了一段文字――金风细雨楼自建立至今短短数十载几经风雨,倒还是第一遭遇到这样稀奇古怪又激狂张扬的挑战。总管杨无邪端详了一会,派人将物证传给了戚少商去。
这封不像书信的书信只有短短的几个字,潇洒利落的笔触,虽只是一瞬间,却切切实实地让戚少商久经风浪的心湖汹涌翻动起来。
“明日破晓时分,郊外同风亭。旗亭相识人留。”
尽管这来历蹊跷的信件真伪如何未尝可知,但那以恍若隔世的苍劲字体写就的“旗亭相识人”的寥寥五字,依旧像一把熊熊的烈火,烧得戚少商日益沉寂的心头热血沸腾。
他的血已经有好多好多年没有像今天一样地燃烧了……那种含着狠、带着恨、蕴着疑、藏着盼的阴火,再品尝时竟有种真幻莫测的荒诞怪异之感。
没有人想得到,挥洒自如潇洒不羁的戚少商也会暗怀着如此隐讳叵测的心事。
――那就好像平凡生活中偶然一幽谧绮丽的巧遇,鲜明刻骨得反而成为了回忆中再难寻觅的空乏梦境。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长夜央尽,露水晶莹的草尖莹光闪动。戚少商的影子拉得很长,恰似有点儿无奈有点儿彷徨的呓语,孤零零地投射出凌乱的心绪。刚想着这个地方未免太过荒凉,一道携着杀意的劲风已自身后逼近。寒光一泻千里,戚少商镇定自若地挥剑阻挡,风止云息间,名为“痴”的宝剑流动着点点绯色的寒芒,像是离人的红泪。以同样的姿势和速度碰撞到一起的两把剑交相辉映,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清晰地映出来人的侧脸――是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女子,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剑法。
――不是他吗?戚少商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手腕转动,剑光在空中巧妙地挽出一股旋风,将迎面一击所造成的震荡的内劲反弹回去。那女子“啊”的一声,长剑脱手而出。水色的衣裙于剑风中旋转飞扬,轻盈矫捷的身姿也顺势落到一丈之外。骤然明亮的视野里,戚少商首看清了她的面孔。
俏生生地立于一片薄雪之间的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清灵脱俗文秀淡雅,虽称不上一见倾心的绝色,但一眼看上去就觉得这是一名如初雪般干净的少女,尤其是那双明亮如镜、澄澈如水的眼睛……竟是今夕何夕的宛若曾经。
那柄躺在草滩上的古剑如珠玉含晕光华内敛。水色衣服的少女怔怔地看着掉落在地的武器,懊恼的语气中萦绕着赌气似的孩子气:“居然输得那么快……”
戚少商失笑,安慰她道:“我的剑不适合女子练,你能把它舞得形神兼具,已经很不错了。”他一贯的怜香惜玉,对着这个有着一双湖水般的眼眸的少女,即使明知此女来历不明,仍是一派和颜悦色。
那少女脚一勾,长剑在手,倔强地道:“我们再比过!”
她以为自己是卖艺的吗?戚少商啼笑皆非地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再说。”
水色少女不疑有诈,收了剑势,道:“你说。”
戚少商笑道:“约我来的人是你?”
那少女理所当然地道:“如果你叫戚少商,那就是。”
戚少商失笑道:“你连戚少商的样子都不知道,又怎能肯定我是与不是?”
少女心绪一凝,回想了片刻,犹疑地道:“师傅说过,会在这个时辰一头热地莽撞跑过来、穿着一身儒雅风流的白衣裳、和我使同样的剑法而且比我强的人就是戚少商。”她歪着头又想了想,诚恳地补上一句:“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冒充的。”
“你的剑法是谁教的?”不理话中无意的调侃,戚少商问。他总觉得跟眼前的少女有一点亲切感,特别是眼睛……很纯净的光芒,低眉顺目时不自觉地暗敛着含蓄的怅惘,很美,也很眼熟。
少女奇怪地道:“武功不是师傅教的,还能有谁?”
剑法当然是师傅教的……隐约察觉到了点什么,戚少商执剑的手一僵。“你叫什么?”
那少女高兴地笑着说:“我叫月见初。师傅通常都叫我阿初。”
月见初……见、初……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戚少商微微怔住,像在不经意中触动了某种幽僻的情愫,一静之后收剑回鞘,抚掌赞道:“好名字。”
月见初得意地道:“师傅取的,肯定很好听。”
戚少商吸了一口长气,良久过后,他才淡然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师傅是谁?”
“顾惜朝。”

听过的人都承认“月见初”是个很风雅很动人的名字,然而遇到顾惜朝之前,她却无名无姓、无家无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刚满八岁的女童,却瘦弱得仿佛只有四五岁大,伶仃孤苦,无依无靠,宛如路边无人堪怜的野,随时都会凋零。
像所有在逆境中逐渐沉沦的孩子一般,当时的她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无家可归满目狼藉,为了一碗残羹一杯冷炙可以付出所有。在那种境遇下生存的孩子,生活中唯一的执著就是拼命地活下去,为此她不惜一切,豁出一切。
也因此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见到顾惜朝的那一日是个怎样骄阳似火的午后。她为了一个馒头被借题发挥的店家追打了满满一个长街,周围的人群喧嚣燥热,蒸腾得她本就萎靡的心情益加枯槁。体力一点点流失殆尽,绝望地预见到自己逃不开被卖掉的命运,她下意识地抓住眼中最后一抹清凉的青色――那青色回过头来,微卷的长发下,清俊狷狂的青年吃惊地凝视着她泫然欲泣的乌黑瞳眸。
“晚晴……?”
意识完全消失之前,她听到青衣人微颤的自语,接着一双手不顾她浑身的脏污与褴褛,紧紧抱住她向前倒下的身体。
――那双手冷漠而冰冷,却温暖得让她想要哭泣。

月见初是在一个纯然陌生的地方清醒过来的。抬眼看去,入目的尽是素雅的青色的竹,遗世独立、古韵遗香。
她正躺在一间临时搭起的竹屋的竹榻上,身下铺着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柔软的床被。枕边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淡色的布料上还烫着新成的皱褶,滚动着新鲜的布香。
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准备的她不知所措地抱着清新漂亮的衣裳缩进床角的一隅。这时顾惜朝从屋外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盆新打的溪水。俊逸的唇畔挂着一抹温柔得使人沉醉的笑意。
他走近她的身旁,捧起月见初脏兮兮的小脸,用崭新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迹。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水珠沁凉而湿润,轻柔地拂过脸颊,像落下的眼泪。再睁开眼,看到的是顾惜朝黑得透明的眼瞳,里面映着熟悉又陌生的剪影,那眼神却静如古井、淡若烟波。
“好漂亮的眼睛……”许久许久,他恍惚地垂下眼睫,喃喃地说:“你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然后她有了一个很雅致很美丽的名字,有了一个很温柔很细心的师傅。琴棋书画,医毒武学,天文地理,奇门遁甲,顾惜朝都对她一一倾囊相授,只要她想学,他就教。多少年来师徒二人四漂泊居无定所,如无根的浮萍、随风的蓬蒿――不是在刻意追寻什么,而是漫无目的的自我放逐。塞外、边关、漠北、江南……除了从不涉及的京城,他们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原。
――天涯海角,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乡,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归。
每到一个地方,他们都会短暂地停留一段时日。那时顾惜朝就会去私塾里教书、医馆中问诊、街头上卖艺,但他平素里一派光风霁月两袖清风,所赚的银两除去日常的开销费,竟都用来救助顾惜朝从腐烂至极的贫民窟里捡回来的孩子。她了解自己的师傅从来都不是见义勇为打抱不平的英雄侠士,所以更对顾惜朝几近偏执的固执无法理解。明明不是淡泊名利善良无私的圣人,又何需事了拂衣去,藏身与名?说他喜欢小孩,却总在教会那些孩子足以谋生的一技之长后,便决不留情地选择离开……这么多年来她看过的皆是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甚至更加凄惨的同伴,可是到了终末,留下的却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有些事情她至今都猜不透一丝头绪。譬如说:为什么像顾惜朝那样的人会自始至终都默默无闻呢?为什么他会随波逐流的天南地北四下飘零?为什么可以对生杀荣辱世态炎凉视而不见,却独独放不下那些于生死边缘苟且偷生的孩子?
这些疑问她问过不知多少遍,对此顾惜朝从来只是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是为了他自己。
“那么我呢?”被师傅耳濡目染了许多特质的月见初执拗地问。她不相信顾惜朝会有闲情逸致地随便收养一个平白无故的孩子,并且倾尽心力地把她抚养长大。
被问到的人温暖地看着她似曾相识的温色双眸,幽幽地说:“也许……是因为寂寞吧。”
刹那间他的眸光轻若烟雪,浸透着异样的凄艳与悲凉。那种入骨髓的落寞与哀伤让月见初早熟而又天真的心狠狠一痛。一瞬时她突然觉察到这个被自己奉若天神的男人背后所不欲人知的往事――那是他的禁忌他的伤痛,被他地埋藏在心底,永远都不让人触及。
顾惜朝……他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那之后她绝口不提此事,仅是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即使是顾惜朝这样人世寂寥的过客,也总会有想要见到的故人,想要归去的故乡吧?
她这样想着,平日里的朝夕相对中,便愈加细致,竟也瞧出些端倪来――从他怀念的眼神中,从他思慕的琴声里。

――在师傅的心目中,一定也有对他来说与众不同的存在吧。
……那一天他们坐在金陵城内一间人声鼎沸的客栈里休息,一边听着说书先生滔滔不绝意犹未尽的奇闻轶事。当日段子的开始,正好是讲的“九现神龙”历经磨难,终于摆脱桎梏一飞冲天,执掌金风细雨楼的传奇。她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心生仰慕,直到故事结束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差不多散尽了,顾惜朝仍然坐在那个位置上,遥遥地望着天空,眼底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看进。
过了半日,顾惜朝回首看看乖巧地坐在身侧的月见初,忽然发现当初那个不及他腰部的小丫头,如今已然长到自己的胸口了……
时光冉冉,白驹过隙。热闹的更加热闹,清冷的更加清冷……却原来一切都已不同,一切又都未曾改变。
“阿初……”他静静地出了会神,忽又轻轻叹息道:“你想去京城吗?”

天边一把残星点点,星下是癫狂梦魇的人间。戚少商在多年没有踏及的惜晴小居门前徘徊许久,终于还是敲开了房门。屋内的摆设明显经过了一番打扫,是以才显得一尘不染、灰土无栖。桌上一盏孤灯将熄未熄,枯坐在灯旁的淡漠男子的轮廓印着火光,却只令人觉得青衫依旧,容颜未老。
戚少商蓦然间迷惑起来――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年年华华似水流年,所有的刻骨铭心都麻木在时光洪流的冲刷之下。浮华看尽,锦绣过眼,世成烟……人的一生很短又很长,三年五载之后,他或许就会如自己所冀望的那样,彻底抹去关于这个人的全部……可如果连他自己都已忘了,现在又何苦还要再见?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短促的沉寂过后,戚少商主动打破凝滞,开口道:“我没想到你会收徒弟。”
顾惜朝抬头看着戚少商,悠悠地笑道:“你见到阿初了么?那孩子一直想知道让我追杀不果全盘皆输的人是何等模样……话说回来,她也很倾慕你啊。”
戚少商手扶着腰间的“痴”,冷然道:“所以你利用她来找我?”
“阿初想见你,我就让她见。信是我写的,人她也见了,何提利用?至于你……要不要来是你的事,与我何干?”顾惜朝笑笑,他一摊手,促狭地道:“……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很不堪呐。”
多年不见,眼前的人竟如同天际浮云般陌然虚幻。戚少商也谈不上是什么心情,他随口说道:“她和你不大一样,至少没有那么的锋芒毕露锐气逼人……”
顾惜朝挑挑灯芮,让火烧得更旺,轻描淡写地道:“是吗?说起来我第一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有八岁,让人抓在手里,头上插了根草芥,像被猎人抓住的小鹿般央求地紧紧拽着我的衣袖……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吗?那么美的眼睛,和晚晴一模一样。”
戚少商“唔”了一声,若有所悟地道:“所以你收留了她?”
顾惜朝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挑眉道:“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善人,更没什么悲天悯人助人为乐的情操,我会救她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看到看他们跟我一样――我就是那样低贱地活过来的,你懂吗?那种支离破碎的生活,要爬上去很难,坠下去却非常简单。”他一甩袖,指着自己的心口孤高讽刺地说:“别人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是不想他们和我一样,不想他们没有尊严地活着――不想他们长大后会为自己的过去后悔……”
戚少商皱眉,他沉重地道:“你变了……以前的你不会这样的――坦白。”
顾惜朝很希奇地道:“以前的我是怎样你真的清楚?更何况……是人,就总会变的。”他讥然一笑,反问道:“你不也是?更聪明,也更沉了,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诗酒风流的多情浪子――嗯,好像到留情的习惯并没有变?”
戚少商也是让他刻薄惯了的人,倒也无甚难堪之。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见了我,就没有其他想说的?”
“……本来想了很多话,看了你后,却突然想不出来要说什么了……”顾惜朝蹙眉一笑,倦倦地道:“你想听个故事吗?”

清秋明月,落叶聚散,寒鸦息惊。傅宗书秋后问斩的某个晚上,原本人来人往的诺大庭院里,荒漠得仿佛没有人烟的流连。
树倒猢狲散,墙塌众人推。这世上落井下石的小人,永远多过雪中送炭的君子。
――而且那傅宗书又本就是大奸大恶、罪有应得之辈!
京城郊外,淙淙的河水在耳边落拓地奔流。一代权相,死后却只能遮遮掩掩地埋于乱石岗下,无凄凉……这是否也算做是另一种的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那天是人死后的头七。落河畔,顾惜朝提着纸灯,惘然而立,一时间也理不清自己的心中,怀的是何样的郁结。
他想他是恨着傅宗书的吧?如若不是他,自己和晚晴也不会一死一伤、落到现下的地步……可他也尊他敬他,即便明知他对自己只是利用,而非真心赏识。
――可他毕竟是晚晴的生身父亲!
――更况且,他毕竟是第一个肯用自己、肯承认自己的人!

不论如何,抛去权势的诱惑,他可能还是把傅宗书当作一个高高在上的父亲来看待的吧?是不是所谓的男人,都逃不开那种纠结在叛逆与顺从、怨怼与依恋之间的父性情结呢?
风凉天寒,安静得诡谲的阴森,隐隐透露着生杀一线的诡异危机。顾惜朝后脊一冷,切实地感到身后席卷而来的冰凉彻骨的满涨杀气。
锋芒闪烁在锐利的剑上,像是无数的星子陨落了凡尘。他的周围站满了人,目光闪着仇恨或是别种的感情。那感情爆发地很快,快得他连惊讶的时间也没剩下,便已被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冷冽长剑贯穿了前胸。
风声、水声、人声、剑声……声声交错,编织成一首悲怆低回的歌谣小调,就像少年时懵懂睡梦里母亲抚过发稍的手;就像长大后两人独间妻子凭栏顾影的眼。
忽然忆起了晚晴。
下去见到她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好呢……这般狼狈冒失不爱惜生命的自己,绝对会让她生气又责怪吧。
――还有戚少商。
那个呆子大当家要是知道自己会在这里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认为当日亲自动手杀了他比较好呢?
泓如秋水的剑身淌着一湾碧血。剑柄还握在微汗的手中,剑尖已轻松地刺进胸口。持剑之人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会得手得如此轻而易举,咬咬牙,不偏不倚当胸穿过的长剑迅速拔出,掠起一道妖幻的红。
月夜下顾惜朝无声地笑了。他幽黑的眸子闪了一闪,青衣猎猎随风飞扬,随即如残云落叶般直直跌入奔腾疾驰的江河之中。
那掉落在地上的琉璃灯火在晚风中明明灭灭,继而孤单地熄灭了。

日出东山,冷夜将尽。顾惜朝吹灭了微弱的灯焰,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一种亦真亦幻的奇妙光景里。
晦涩中,戚少商嗓音暗哑地道:“是谁做的?”
顾惜朝看着自己修长、文气、秀白的手,慵懒地答道:“天太黑,我看不清,也懒得看,反正想我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他说,语气里居然带着小小的骄傲和得意,“我是以下犯上的叛逆,六扇门不抓我就是天不开眼有违道义,却又碍于诸葛神侯与晚晴的承诺任我逍遥法外,我死了他们比谁都开心……连云寨在我手底下运转过一段时间,早有人把他们和傅宗书联系在一起,要撇清嫌疑立足于天下,杀了我这个余孽断绝关系是最好的办法。毁诺城被我弄得城破人死,她们若不杀了我,将来武林中还讲什么庇佑伤心女子的保护地?霹雳堂堂主系我所杀,继任者若想名正言顺地接手雷卷余下的势力,他又怎能不杀我以立君威?还有神威镖局,我一人单枪匹马迫得他们皇镖失窃局主横死,罪魁祸首要是不死,他们如何维持那战战兢兢的百年基业?……说来好笑,细细想来,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恶贯满盈,确实该死。”
戚少商苦涩地吐出一口气:“……但你还活着。”
顾惜朝低头看了看身上剑伤的位置,笑得惨淡:“可惜我的心生得不够偏。”
戚少商想起灵堂上老八雷霆乍泻的一击,有些恍然。
却见顾惜朝斜靠着椅背,柔声续道:“一剑穿心、河水冰寒,虽然很难打捞到尸首,想来也该咽气了吧?却不知我落入水流时气息尚存,被冲到下游,在一户农家养了多半年的伤……后来听上过京城的人说你弃了官职,踪影全无,不知去向……死过一,我也都厌了。这几年虽到漂泊,日子过得一天便算是一天,倒也自在……好在顾惜朝已经堂堂正正地‘死’了,就算顶着同一张脸,也只不过是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四周悄然无声,静得凄厉。戚少商垂下头,缓缓道:“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有东西忘了还……”顾惜朝微微一笑,“你欠我的。我欠你的。”
戚少商的眼神落在顾惜朝身上,很久都没有收回,“你果然是个狠心的人……”
顾惜朝敛起笑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觉涩然一叹,轻声道:“大概吧。”
旭日初升的日光渐渐染上一层清华淡彩。戚少商逆着阳光望向远方,星汉烟云、四海九州……眼边的一切,全都遥远得像是再也回不去的昨日昭昭。
“会留下?”
顾惜朝虚无地笑了一下:“我若说了,你还肯信吗?”

早晨的迷雾轻轻地散了。月见初呆呆地蹲在门外等了又等,终于看到顾惜朝毫发无伤地推了门出来。
“你怎样?你们――没事?”她焦急地问道。
顾惜朝没有立即回答。他斯文地拂去衣上的灰尘,轻轻柔柔地说:“我们去看吧。”

月见初不解:“……看?”
顾惜朝微笑的解释道:“是啊。子规泣血,汝胡不归?据说杜鹃开的时候,瓣落在水面上,水里的鱼吃了,也就醉了……我们去看一看吧。”
月见初兴奋地点头道:“好啊!我要看!”她高兴地跑了几步,又调转过来,好奇地问:“师傅,这我们要待多久?”
“我还没想好。”空蒙的天色中一缕朝霞将明未明,红蓝交映,煞是好看。顾惜朝昂首看天,温柔地笑了起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吧……”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

[逆水寒戚顾]蝶恋+人生若只相见初――――菲娜 [自由版工] 8K 8-6 19:32 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