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未眠(17)
江扬的胃痛了一夜。他在自己房间里辗转反侧,最後终於忍不住坐起来自己去找热白开。几个轮值的勤务兵站在走廊里轻声说笑,看见大少爷出来,都慌得扔下了手里赛马的排行表。
“替我倒杯热水来。再找一只暖水袋。”江扬皱眉吩咐,却不是一个少爷看见勤务兵的快乐而愤愤,他只是胃痛。
“把水壶拎上来,给元帅换上。”一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勤务兵急促吩咐刚刚抛开的小兵。
“元……”江扬刚开口就想起了关於儿子的约定,觉得自己即使是在外人面前也应该做到才算厚道──毕竟这里牵扯苏朝宇──他换了个称谓:“父亲没睡?”
“是,元帅在忙急务,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江扬吸气,决定进去看看。临走,他瞥了一眼那张赛马的表格说:“押‘世纪顶点’吧,内部消息。”
仅仅是一份关於基地代理指挥官的行政认定书而已,江元帅改得专注而细致。江扬刚刚被狠狠呵斥了,理由是“这麽晚不睡,带著你那个破烂的胃跑来跑去做什麽”,他被勒令抱著羽绒的抱枕坐在靠背椅上看研磨机磨咖啡豆,一粒粒比自己眸子颜色些的果实颗粒变成了香浓的咖啡,江扬听著那机械的声音,几乎快要睡著。
“困了就去睡,我这就好了。”江元帅敲敲桌子,江扬惊醒,揉揉眼睛便端著咖啡过来,恭敬地摆在父亲桌上。“当儿子的意思不是要你陪著我熬夜,去睡吧。”
江扬抱歉地笑了笑,狠狠地把那句“是”咽回肚子里:“我坐一会儿吧,睡不著。”
“我不知道你的胃病这麽严重。”江元帅没抬头,他怕给儿子看见自己的忧伤──儿子只有25岁,却有一个52岁的胃。“常常疼?”
“也不是。”江扬刚喝了热水,又吃了父亲找出来的胃药,觉得舒适很多,“偶尔。呃……很少……”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江元帅,却恰巧被对方带有质疑意味的眸子抓个正著,因而匆忙改口:“唔,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疼。”
半个小时以後,江元帅伸了个懒腰,工作结束了。江扬为父亲铺好了被子,握住门把手说:“晚安,爸爸。”
“虽然我不想以言情小说里那种‘万一你疼醒了怎麽办’的理由来挽留,但是……”江元帅狡黠地笑了笑,“2点多了,你回去折腾著睡不著,倒不如睡在我这里,好不好?”
江扬抗拒地退了半步,却不小心抵了门锁一下,高级的锁弹响一声。“同意了?真爽快哪……”江元帅钻进被子里。
江扬看了一眼那宽阔的大床,苦笑著绕到另一侧躺下。
“你睡了帝国首相的位置……”江元帅背向儿子开了个玩笑,然後就没了声音。江扬警惕地看著父亲,有那麽一瞬间,他特别後悔答应了做一天儿子的要求,这也许会让他面对一个父爱泛滥到难以接受的对手──他承认,如果父亲敢转过身子来搂住他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跳起来逃回苏朝宇的被子里去──弥补,也不能这麽大密度、高强度。
可是父亲始终保持右侧的睡眠姿势,後来甚至打了两个畅然的鼻鼾。江扬在黑夜里渐渐放松了警惕,抵不住疼痛以後刻的疲惫,沈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江扬是被戳醒的。江元帅已经洗漱好了,让没有被惊醒的江扬觉得相当诧异。“儿子,起来吃早饭。”江元帅毫不客气地掀掉了帝国中将的被子,使得江扬几乎是在一秒锺里坐了起来,用枕头紧紧护住了自己开了一颗扣子的睡衣。“早,爸爸……”琥珀色眼眸的帝国中将被丢进卫生间。对著镜子,他觉得自己是一直在做梦。
江立有事出门、江夫人带著宝贝女儿出访邻国,早餐桌上只有江家父子俩。儿子煎了个丑陋的太阳蛋放在爸爸的盘子里,後者则带著挑剔的眼光尝了一口,然後诚恳地说:“我们还是让厨子动手吧。”
上午,江扬在父亲的陪同下去江家的私人医生那里,零零碎碎的中药和应急的西药一大包,各种吃法和剂量写了满满两张A纸。江大元帅拎著药包,穿著最普通的外罩和西裤,跟裹著海蓝色长围巾的儿子并肩走在首都中心边缘安谧的小街道上。司机不在,豪华车不在,警卫员不在,父亲和儿子,都在。
路过一家宠物商店,江扬进去给收养的黄狸买挂牌和项圈,结帐的时候,他拎出一件并非自己选择的、很小号的衣服告诉收银员说弄错了。“我买的。”江元帅停止了对一袋狗咬胶的研究,笑著解释:“我听小铭说,苏朝宇的弟弟有只猴子?”
江扬一愣。
“我喜欢有智慧的动物,替我问贝蒂好,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的
江扬半信半疑地把那件很快就会让贝蒂欣喜若狂的、带边的小开衫塞进购物袋里。
这个帝国元帅一定是疯了……他这麽想著,跟著父亲出门,仅仅是做一天儿子,何必如此激动──想到这里,他突然一愣。父亲平稳地迈步走在自己身边,一脸幸福,一身满足,仿佛那些金光灿灿的徽章都暗然失色,此刻,身边的儿子才是全世界;也仿佛儿子转眼就会不见了,因此格外抓紧这些可以相的时间,用军人的高效率来利用每一分秒一样;更像是这些分秒给了他惊喜,用孩童探究的目光观察,毫无保留地变成一个容易满足、容易妥协、容易感动、容易沮丧的人。
“爸爸?”江扬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嗯?”江元帅随意地应答。
“哦……没怎麽。”江扬找不出下一句话来接茬,只能搪塞。但是他忽然觉得很踏实,很安全,因为一句顺其自然的、肯定的回答。
爱未眠(18)最终章
他们在一家很有特色的私家菜馆吃了午饭,父子俩都说服自己抛弃了公文腔调,用诚实调侃著这些年的生活,然後惊讶地发现彼此都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严肃和无趣。饭菜很美味,饭後的甜点和茶都极好,重要的是,这个下午是江扬25年生命里第一个跟父亲共度的下午,而同样的,对於帝国元帅而言,他也第一知道,原来能跟儿子说得不只是枯燥乏味的军政事务,原来他们也可以像别的父子一样,肆意聊天。
他们直到傍晚才回到家里,偌大的府邸内一个勤务兵都没有,江元帅换了得体的家居服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江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故作镇静地用银勺挖江铭的芒果布丁吃。江元帅忍著笑走下来,径直去厨房,江扬忙跟上去,却被关在门外:“你?打仗也许不错,却不能成功杀死一条鱼。餐厅等著去,别吃凉的了,回头又要胃疼!”
江扬只好把吃了一半的布丁塞回冰箱里,焦虑地坐在餐厅里,只差拿个灭火器防身。江元帅做了简单的四菜一汤,三文鱼沙拉,西湖醋鱼,清炒小棠菜,罐焖牛肉和草菇炖鸡,主食是姜汁海鲜炒饭,他们家向来是中西结合,江扬一样一样地尝了一遍,那个被数万将士神一样的崇拜著憧憬著的元帅就坐在对面,品著开胃酒看著,笑道:“比苏朝宇做的如何?”
江扬愣了一下,垂下眼睛,想了想才说:“其实朝宇在军队呆了那麽多年,并不怎麽会做饭,做来做去就是那三五道菜而已,不过,总是让我吃的很舒服。”
江元帅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笑说:“我也只会十来道菜,年轻的时候跟老御厨学的,多年不做,恐怕是退步了不少呢。”说著也夹了一筷子鱼肉尝了尝。
“爸爸。”江扬主动站起来给父亲盛饭,低声说,“很美味,超出我的想象,真的。我很喜欢。”
房间里很温暖,水仙在青瓷刻的浅盆里盛开,淡淡的清香和诱人的饭菜香味充盈了身心,夕阳透过大落地窗照在江扬的身上,他吃著美味的饭菜,忽然觉得非常舒适,或许,还有那麽一点点幸福的错觉。
温暖而幸福的,家。
江扬觉得这个词很陌生,“元帅府”或者“官舍”是他惯常称呼这座房子的词汇,“家”太抒情也太不符合实际了,他常常这样想,但现在,仿佛在这样温暖和谐的时间里,一切都变得那样自然而然。
“爸爸……”江扬欲言又止。
“怎麽?”江元帅征询的看著他,随即微笑,伸手缓慢而坚决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如果你想吃爸爸做的饭,回来就好了,无论什麽时候,这都是你的家。”的6cfee6127fa25df2aef2
江扬一怔,在他能反应过来以前,敏锐的帝国元帅已经放开了他,仿佛什麽也没有发生一样,低头吃饭。江扬放下筷子,然後笑了:“您能欢迎他麽?我离开之前,您和妈妈给我的承诺,还有效麽?”
“很为难。”江元帅索性也放下筷子,啜著葡萄酒坦然回答,“我不想骗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圈子太小太窄,容不下你们的爱情。”
“可是……”江扬的声音高了半调,可就在他开始发脾气前一刻,江元帅按住了他的肩膀,“听我说完。”
“外人看来风光无限的豪门骨子里是步步惊心刀光剑影,一步踏错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就算你辞了所有的公职,一心做个纨绔子弟,也仍然有一大套礼节定法管著,丝毫错不得乱不得。你这麽爱他,可曾为他想过,他真的适合麽?他跟著你走进来,会快乐麽?”江元帅一晃手里的水晶杯,晶莹的红色液体顺著透明的杯壁缓缓流下,在夕阳的光芒里,格外动人,“你不必捏紧拳头,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拆散你们,相反,只要我有能力,我会尽力护著你和你爱的人的,你放心。只是我想,年轻人总是任性冲动的,有些事情,应该交给岁月去验证,我们,都不必妄下结论。”
江扬想把“生死相随”的誓言讲给父亲,话到嘴边,却又发现那并不能驳倒父亲这番“相爱容易相难”的论证,只有忍了下去,气鼓鼓地不说话。
江元帅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听著,我的儿子,我认了苏朝宇,不仅仅因为你爱他这个缘故,也为他的优秀和识大体,更为了他为你舍命的绝然。只是,我们须得约法三章。”
“我是不会……”江扬抢著说,却又被父亲打断了。
“别急,我不会提出一些要你先娶妻、生养个孩子之类的奇怪条件的。听我说完,好麽,儿子?”江元帅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盯著江扬的眼睛说。
江扬只好乖乖闭嘴,认真听著。
“第一,三年之内,你们不可以正式注册结婚,尽管同性婚姻是合法的。第二,在你们结婚以前,我希望你能将这段情感保密,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了吧?第三……”江元帅略一沈吟,“你们还都年轻,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我只能说,苏朝宇是个好孩子,如果你们最後不能在一起……我希望他仍然能做你的好下属,好朋友。”
江扬愣住了,江元帅皱眉,随即柔声问:“怎麽了,儿子?如果你真的觉得太过苛刻……”
“不,谢谢您,爸爸。”江扬回答,“我以为……您和妈妈,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
江元帅愉快地笑出声来:“谢你自己吧,如果没有发现他对你是这样重要,如果没有发现我们绝不能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是绝不会接受你要娶个男人并且我将没法有孙子这个事实的。”
江扬笑不出来,他知道这对於父母或者家族来说,是一个多麽大的打击,他不知道父亲了多久才说服自己接受一段他没法理解的感情,他咬了一下嘴唇。
江元帅再握住他的手,这江扬没有躲也没有僵硬,父亲缓缓地说:“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天大的事,只要不是违背天理良心,我怎麽舍得不让你如愿?欠你的童年和少年,用以後的日子还,可以麽?”
江扬带著一点犹豫和试探,握住了父亲的手,温暖有力的手,轻轻带著颤抖,鹰一样的眼睛里隐约闪著柔软的光芒,那样期待的。
“不,爸爸。”江扬微微一笑,“您给了我生命,过去的一切,不是您一个人的错。谢谢您,真的。做您的儿子,我觉得很幸福,至少,现在我这麽觉得。”
江元帅的笑意慢慢从眼角眉梢显现出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用那种作报告般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很好,以後我们要在现在的基础上,继续改善。江扬中将,请继续努力。”说著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起来,江扬也笑了,笑著说:“是,长官。爸爸,也请您继续努力。”说完,他站起来,走到父亲的身边,俯下身子,张开手臂,拥抱了他闹了十几年别扭的爸爸,温暖的怀抱和尽力拥紧他的臂膀,他听见爸爸比平时略快的心跳声,那一刻他确定,他就是江家的大儿子,因为被爸爸和妈妈爱著,因此要好好珍重自己的儿子。
这种积蓄了十几年的情感让这个拥抱持续了大概三十秒,然後江元帅放开儿子,看看手表,19点5分27秒。“回去吧。”江元帅拍拍儿子,“明天的飞机,今晚要早点睡,药方和药我叫人送到苏朝宇那里去了,省得你‘不小心’忘在家里。另外,四舍五入之後,你欠我2小时1分锺,嗯?”
江扬微笑,点头:“好,爸爸。”说完竟跑到楼上,回来已经穿上外套,匆匆道别便快步离开。江元帅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看著儿子的背影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不由沈沈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江元帅顶著两只硕大的黑眼圈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端上了桌子。滚金边的白瓷碟子里,丑陋的太阳蛋无辜地趴在那里。“早啊,爸爸。”穿著蓝色围裙的江扬端著另一只盛著可疑物体的盘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充满活力地打了个招呼,“我秘书说春节期间机票紧张,让我等有折扣的时候再回去。”
“早啊,儿子。”江元帅错愕,继而欣然。阳光爬上格子的餐桌布,果然是个神清气爽的早晨啊。
-The End-
第三部番外
幕间休息(1)
慕昭白的字上下翻飞,腿脚格外长,所有的转折都没什麽棱角,是一种爽朗的圆润。程亦涵两手抄在口袋里,站在一边看,看著看著,就淡淡笑起来,仿佛面对口味恰到好的饮品,一气暖到心里。
“收不到还寄。”程亦涵递过邮票去,伸长了手臂去拿邮局墨绿色长桌上的胶水,一回头却看见慕昭白认真地把舌头划了个完美的圈,邮票已经扁平地伏贴在信封上了。有微小洁癖的副官皱起眉头,慕昭白却画家一般眯起眼睛欣赏了一下手里的贺卡,小心放进邮筒。
程亦涵和他并肩走在几乎落尽叶子的树林里,大片大片的脆黄的植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慕昭白耸肩:“希望他能看见。”
“怎麽说呢,这事儿很傻,往一个不会有回音的地方送中秋贺卡。你甚至不确定对方还记得你。”程亦涵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领子粗棒针毛衣,却敞开卡其色大衣的扣子,越发显得身体比例很好看。“作这种事情的时候,你根本没有情报科头儿的气质,像个……”
“像什麽?”慕昭白捡了两片巴掌大小的树叶插在耳後的发根里,一扭头,居然还做个对眼的表情,程亦涵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更像傻子了!”
慕昭白耸肩,摘下叶子的瞬间就变回了那个二十多岁的军官。帝国的秋天非常妩媚,他在树下试探著握住程亦涵的手,在感情上格外严肃腼腆的程亦涵似乎也被这种淡淡的闲适感染了,用力回握,时常握笔的右手中指骨节上,有颗小巧的、尚且柔软的茧。
那年慕昭白2岁,程亦涵更小,只有19岁,还是会为了工作上一点点疏忽就跟自己大发脾气的年龄。地勤部队里的相遇,丝毫没有显示出这两人未来的发展路线,相反地,慕昭白几乎是泪别他依赖已久的地勤班的兄弟们,程亦涵则在看见对方简单的档案後轻描淡写地说:“情报科吧,那儿辛苦,天才又多,去杀他的狂妄。”事後,程亦涵啜著浓浓的朱古力想,真是幽默呢,当年的自己也不过是只骄傲的小鹰,以为翅膀下的所见就是全世界,哪里知道昂首的时候,还有整片苍穹供给你展翼仰望。
情报科的特训室几乎容不下慕昭白。这个年轻人基本是“空降”到了边境基地未来待遇最好的部门,却又拿不出任何可以服众的特长来。殊不知,特训室里比他年纪小的那些男孩女孩,各个身怀绝技。
“我给你写信的地方,叫做资料室,其实就是个显摆自己的地方。跟你说,窗口坐著的那个6度近视的女生一分锺能消化1万字符的材料,我斜对面的那个老头,哼哼,看上去已经9岁了,实际只有3出头,他是红绿色盲,但是脑袋比计算机还好用,能从15种以上的材料里交叉对比出情报要点。还有人故意用7种以上语言翻译文件……孟帆,你没法想象,这个地方简直变态,猜我在干什麽?练字!练3种不同的笔迹,抓狂了,像小学生!‘一个字抄一行,要麽就直接退档到程亦涵上尉那里去’──教员可讨厌了──那个传说中的程亦涵上尉,还是个小屁孩呢。真的,他还在冒青春痘。”
程亦涵记得,他放下信的同时立刻拿起军部特制的镜面手机照了照,果然,右颊下侧,一颗几乎已经退尽痕迹的痘痘安静地呆在那里,伴随著主人几乎扭曲的面庞。情报部门学员兵的信件都要经过检查才能寄出,有问题的要送到程亦涵手里做最後审核──天晓得为什麽这封被送来──里面没有任何值得被拦禁的情报信息,当然,如果“帝国最年轻的基地总指挥官的第一副官长了痘子”不算的话。
所以,慕昭白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麽那些辛苦的日子里的某一天,刚拿起筷子还没吃到任何东西的他被教员从食堂里揪出来,饥肠辘辘地在公用操场上跑了整整2圈。
程亦涵的成长轨迹和慕昭白完全是两个路数,按照凌寒的说法,副官是家养的,情报科头子则是野生的。江扬这拨要好的朋友们私下里都搞不懂为什麽偏偏这两个人走在一起,而且异乎寻常地和平默契。如果说互补,倒也不全是,程亦涵性格如快刀,慕昭白也精细缜密,若合一契;但如果说是同类人,则更奇怪,程亦涵可以一杯咖啡一卷资料就在办公室里稳坐一下午仍然头脑清晰,慕昭白则是一天不出去透气就像黑暗里的向日葵一样立刻耷拉脑袋的那种人。
“缘分哪……”一日,江扬环著苏朝宇,看著坐在不远计较到底那块蛋糕比较大的另一对兄弟,无不感慨地说。苏朝宇话里有话地问:“你揍了那麽多‘儿子’,为什麽不动他?”
“他不行!”江扬挑眉。
“为什麽?”
“我怎麽能跟他动手呢?他的身份完全不同,需要把我从极端拉回平衡点,需要……呃,朝宇,你说的是谁?亦涵?”
“当然不!”苏朝宇笑弯了腰,不厚道地设想著江扬跟程亦涵伸出右手的场景。“慕昭白。”
“他不需要。”江扬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放出精光,像个猎手,“他是条变色龙,能很好地保护自己,从性格到世,会优先选择不伤害自己的那项,并且不以此而自责,这点我放心极了。你、砚臣、凌寒、甚至亦涵,都绝对做不到。”苏朝宇红了脸,想起在办公室里不肯用垫子的强撑,忽然觉得自己的抵抗很没意义,但即使到了现在,仍然没法原谅自己的所谓“软弱”和“屈服”。他看著慕昭白的活蹦乱跳的背影,一时间有点羡慕。
程亦涵发出清脆的笑声,慕昭白则早就翻倒在沙发上,踢飞了一罐可乐。两人忙著在酒吧服务生的怒视下收拾残局,不说话,却协调极了。
但是程亦涵咬定,他们再也不会这样好,哪怕不做情人做兄弟。
慕昭白一直不说话,在这些哥们儿问起的时候咬住手里的任何可以咬的东西,筷子、签字笔、耳机线、资料边角,等等等等。
“真的很像傻子……”凌寒忧心忡忡地说,“慕昭白状态奇差。两个都是兄弟,咱从哪一个帮起?”
“解铃还需系铃人。”林砚臣说。
“早死了。”凌寒没好气地把已经剥好、递到林砚臣嘴边的桔子没收回自己胃里。林砚臣不语,紧皱眉头。
孟帆,大约正在天上人间不知道哪个角落,用他那种无所谓的毫无阴霾的笑容,望著这一切发生。
幕间休息(2)
程亦涵的血液里流淌著一种其他家族所不具备的因子,那就是沈稳。程非中将的稳健妥当在整个帝国出名,养出来的儿子更是品性坚韧。由此衍生,程亦涵不太爱玩,不太爱笑,不太幽默,不太浪漫。他跟江扬一样,直到硕士才出去读书,总是班里很安静的那个,在集体合影里,挎一只宽而扁的斜肩包,抱一摞资料,站在前排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他也很少有朋友,不住校,几乎不参加集体活动,唯一一跟著医学院的同学去山顶野炊,石头锅灶还没搭起来,就被中将用直升飞机接了回去。理由很简单,王後突发异想要和所有她喜欢的高官子女喝下午茶,江扬和程亦涵都在名单里。
茶点极其精美丰盛,在法芙娜顶级巧克力酱里浸泡了2小时的香草豆荚盛在水晶的高脚盘子里,舒芙蕾乳酪糕上有切得薄如蝉翼的黄金李,木盒子里是有香子兰和番木瓜肉的黑焦糖冰淇淋,程亦涵端著拿铁咖啡望著一屋子奢华高雅,毫无胃口,相反地,他一直惦记著那只简单拔毛理後、刷了豆油、裹了食用泥、就要扔进地洞里去烤的野鸡。
在某种程度上说,慕昭白和苏朝宇一样,挽救了几乎对生活失去信心和热情的这两个贵胄子弟。江扬曾经私下里跟程亦涵信誓旦旦地说,上辈子他一定和苏朝宇见过,甚至有可能是很好的搭档,一起做生意或者旅行之类。程亦涵只是笑,并不当真,但是心里也有他自己的主意。
这些私人的主意,程亦涵从来都藏起来,不愿意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跟其他人分享。并不是自私,而是长期的生活没有让他形成自由自在表达喜怒哀乐的习惯。
他认为,是慕昭白把自己已经8岁的灵魂从躯体里拽出来扔掉,免费送来一个2岁的新品,并且认真地负责安装调试。
这份感情,绝对不会被程家容忍。程亦涵是独子,小时候身体并不结实,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因为感冒而高烧不退,也正因为如此,程家才格外愿意程亦涵和江扬学,强健体魄而已。他时常觉得很对不起慕昭白,逢年过节在首都见面,都像毒贩子接头一样匆忙隐蔽,就差说暗语了。
“伯父还能指望江立,我爹指望谁?”年终的宫廷酒会上,程亦涵连喝了好几杯冷酒,一哆嗦。江扬看得心疼,走过去拍他的肩,谁知道程亦涵很敏感地躲开了:“安慰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的,这是程亦涵的一贯作风,能独立解决的问题就决不让第二人来插手。他从生来就注定是江扬的臂膀,是替指挥官解决问题的,怎能让上级时不时操心自己?程亦涵在这些人里年纪最小,却最不愿意接受哥哥们的帮助,急了还会瞪眼睛,仿佛被小看一样。江扬很难过,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到保护一个弟弟的义务,可是程亦涵说:“伯父在我入职基地的时候说,你们要相互扶持,是相互,江扬,并不是让你把我死死护住。”
驳无可驳的话,优秀到无可挑剔的副官,江扬只能接受。
这种微妙的关系在边境基地维持了好几年,随著团队壮大亲密,关系也随之复杂起来。但是孟帆的出现,让平衡瞬间崩塌,并且砸伤了程亦涵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孟帆的出现并不意外。慕昭白是坦诚的情人,早就把自己追过的校班和一票要好的狐朋狗友都列了名单送给程亦涵“审读”,里面甚至不乏在军校暑期远足时期和他睡一个睡袋的人。程亦涵只当是玩笑──即使结婚,对方也有权利保留属於自己的空间和秘密,关於过去,他并不想知道太多,因为他很确定,未来的日子里,“程亦涵和慕昭白”这个组合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但是孟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让人始料未及。大度的程亦涵可以容忍俊秀的学习委员跟慕昭白睡一个睡袋,但是决不能容忍自己的情人大半夜地跑出七八个街口给刺杀自己父亲的人买包子。他无法忘记莫贝宁的死,无法忘记母亲快要神经衰弱的样子,更无法忘记父亲几乎2小时看守零计划的坚毅表情和坚毅後面刻骨的悲壮。
慕昭白说:“亦涵,对不起。”
程亦涵站在莫贝宁的墓碑前泪流满面,拒绝接受慕昭白的拥抱。事情从那一刻起就变得很尴尬,从前,慕昭白的拥抱是不善於表达感情的程亦涵最好的解药。
於情於理,程亦涵都是委屈的,慕昭白亦然。孟帆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拆散鸳鸯,他刺杀帝国高层军官的本源目的近似自救;程亦涵敬父亲,视莫贝宁如大哥,更爱慕昭白;慕昭白讲情义,和孟帆的要好是年少里最快乐的记忆──三条美丽的线堵在同一个针眼上,立刻毫无悬念地缠成了死结,越拽,反而越纠葛。
结束了季度休假回到基地的江扬很头疼。他知道,房间里一定有一大堆工作等著自己,还有积压多天的各种信报、材料、文件等待阅读、批审、回复。
程亦涵端著杯子站在窗前,见他进来便微笑:“长官。”不知道什麽时候起,程亦涵总是淡淡地叫江扬“长官”,这个名词,让人没来由地心焦。江扬开始收拾桌子上散落的几份简报,程亦涵跟他随便聊了几句,冲了一杯咖啡放下便离开了。
一上午时间,江扬只阅读完了手头的六份简报便闲下来。程亦涵并没有送大批的文件过来──以前每一休假过後,都有指挥官忙的,有一,带来的只需签字的文件便让江扬足足看了整个通宵。他很想打个电话催催自己向来很勤劳的副官,却又不想在对方心情很不好的时候打扰,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亲自到副官办公室去比较好。
程亦涵根本不在。秘书的小文员对江扬的提问很不解:“文件?程中校从来不会把工作留到第二天呀!”
“一份都没……”江扬忽然明白了什麽,“他没有休假?”
“中校一直在基地办公。”
这就是为什麽没有任何积压文件的原因。江扬长叹,在程亦涵的转椅里坐下。桌上摊著一份已经写好的行政报告,干净整齐,文法一如既往的精密顺畅,落款却是15天後的日期。江扬疑惑地翻开第一页看通知:上面说这份报告2天内上报就可以了。
窗帘拉了一半,大面积的阳光铺展在地砖上,程亦涵最喜欢的盆栽新开了一朵紫色的绒。江扬觉得很闷,却不知道如何消解。
幕间休息(3)
凌寒因为行动里的错误而丢掉了所有休假,因此林砚臣也把自己的假期挪到了下半年。两人在飞豹团驻地搞特训、规整队伍、琢磨战法,虽然每天都要工作,倒也悠闲得很。程亦涵只来过一,看望恢复训练期里的吴小京。凌寒很质疑这个理由,却不好提出什麽,只能无奈地从楼上望著程亦涵站在正在重修的官兵宿舍废墟上整整一个小时。
因此,江扬打来电话的时候,凌寒和林砚臣都无法对程亦涵的状态提供更多的帮助。“慕昭白才是关键啊,老大,”林砚臣诚恳地建议,“下官认为,这都是误会加的後果,他们俩都有个死结,斩断就好。”
哪有这麽容易?江扬放下电话,准备找程亦涵谈一谈,却悲哀地发现,堂堂基地指挥官,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副官哪里去了。办公大楼的指纹验证那里,只出示了一张小小的字条,说明中校程亦涵在上午11点9分离开了办公区後,并没有回来过。
琥珀色眸子的指挥官跟其他官兵一道,在办公大楼的自助餐厅里吃午饭──自从苏朝宇建议後,果然实行了自助制度,中西合璧,所有人都吃得非常开心──江扬选了咖喱土豆和炖牛肉,配一小碗白米饭和橙汁,独自坐在窗边。大多数人都不敢和指挥官共用一张桌子,因此江扬很体贴地每只占用最小号的那种,经常是飞快喂饱了自己就走,免得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当一个盛著蔬菜沙拉、烤鸡翅、牛角面包和酸奶的托盘落在对面的时候,江扬吃惊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慕昭白。
“老大。”他说,拉开椅子坐下,却没了下句,只顾埋头吃。
江扬四下环顾,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问:“亦涵哪儿去了?”
慕昭白抬起头来,满目疑惑:“那是您的副官啊,老大。”
“你们俩,注意点儿。”江扬话里有话。
“老大,我想去霍姆斯小分队干两年。”
江扬把刚要放进嘴里的土豆块拿出来戳回碗里。他家教极其严格,这样的动作会被认为是非常不雅观礼貌的,即使和苏朝宇在街头吃糖葫芦,都非常注意形象。可是现在,江扬顾不得了,气愤和冲动让他差点跳起来把盘子扣在慕昭白头上:“胡说!再敢提出来,有你好受的!”慕昭白从语调似乎镇定的老大的话里读到了“暴怒”的意味,乖乖地闭嘴了,在吃干净一块鸡翅後,甚至略带後怕地轻声说:“对不起,长官……我想我是冲动了。”
“霍姆斯小分队?亏你想的出!全国最好的技术员在分队里没错,可是跟情报一点儿关系也没有。那是窝在山里追踪卫星的技术部队!你去干什麽,跟老神仙套情报预测天气?”江扬分明知道他的情报科长心里想干什麽,也分明知道这就是对方一瞬间的胡思乱想,但还是忍不住为这种乌龟行径而生气,“去解决问题!不是挖个洞钻进去!”
慕昭白把吸管狠狠扎进酸奶瓶子里,用力吮著。乳白色的液体水平线飞快降下去,很快,瓶子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他咬著吸管看窗外,却猛然一惊,赶紧端盘子站起来就走,匆忙扔下一句:“我收回我的话,老大,但是解决问题还得让我再想想。”江扬不方便当著餐厅诸多人的面叫住慕昭白,只能探头看窗外找原因。拎著一兜东西的程亦涵正快步穿过办公大楼前面的小广场走过来。
“吃饭。”江扬把餐盒放在桌上。
程亦涵从一摞报告里抬头笑:“不饿。”
“这怎麽行,若是传言说指挥官虐待副官,很难听哪!”
“我有零食。”程亦涵重新回到那份错误百出的技术报告里,戳戳桌上大号的购物袋。这一点上,程亦涵像个孩子,喜欢吃怪味豆、话梅和原味薯片。江扬笑了,也不勉强,於是自己去翻口袋,饶有兴致地挑拣里面的东西。
程亦涵渐渐停下了笔,似乎很哀伤地望著大他三岁的“扬哥哥”,试探著问:“你不是来抢小食品的吧?”
“当然不是。”江扬毫不客气地把一小袋咖啡口味的糖果揣进口袋里,和程亦涵略带嗔怒的眸子一碰,立刻改口,“好吧,不全是……我想说,关於慕昭白……”
“不必说了。”程亦涵拎起购物袋塞进抽屉里,一副送客的表情,“我们都知道,这些事情触动了感情的根本,好像是地基都挖开了,还指望房子好好的麽?”他摸出飞豹团驻地新宿舍的设计效果图遮挡表情,地嗅纸上腥腻的油墨味道。
“其实没有那麽严重。昭白是个心思很剔透的人,他并不是要助纣为虐,只是放大了对一个同桌的感情而已。这点你无法理解,因为程家的少爷从来没有如此的经历。”
“你也没有,江扬。这点无法说服我。”
“朝宇有。”江扬说得很诚恳,“我问过他。另外,我并不是专程过来说服你或者怎样──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但我希望你能从阴霾里走出来。”
“多谢。”程亦涵说得很僵硬,然後站起来苦笑,“手里的工作很多,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下官要去资料室查一份官方统计数据。”
“不要太辛苦,亦涵,工作并不是……”
“谢谢长官。”程亦涵傲然笑笑,“我能应付。”说著便抓起三个文件夹走了出去,把江扬单独留在办公室里发呆。
帝国最年轻的中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狠狠抓了几下自己琥珀色的短发。幸亏不是朝宇……他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但是很快的,他就因为这个略带自私和幸灾乐祸的想法而内疚起来,忽然更加能体会程亦涵的境和忧伤。他替程亦涵把电话都转成答录,准备离开的时候,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一袋咖啡糖,塞回副官的抽屉里。
慕昭白盘腿坐在地下,从一大堆厚厚的灰尘里找到了上一任情报科科长的部分任职报告,核对其中有差异的几分材料,就地写写划划;程亦涵坐在不远的圆桌边上端著咖啡做著类似的事情──两人隔著不到1米,遗憾的是,互相都没有瞧见。
真的很抱歉……慕昭白累了的时候捶捶自己後背,靠在资料架上仰头望著天板:我并不是想要欺瞒什麽,亦涵。
偶尔,程亦涵会在锺点房里懒懒地伏在床上翻杂志,慕昭白则半梦半醒地躺在一边,伸手一节一节抚摸程亦涵的脊椎骨骼,轻轻揉捏两侧柔软的皮肤。此刻,慕昭白抱著脖子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过得好,江扬说,这个愿望太奢侈,终究要失望的。现在证明,这个神一样的长官无比正确,我已然失望。我猜孟帆可能非常好,但是你却不好。这违背初衷。最初,我只是想要两全,既然不能,便不想伤害任何一方──可是我自己承担不起这一切,友情和爱情的选择题上,我应该得零分。这种尴尬近在咫尺、因我而起、由此循环,我却不能对你全权解释。我关注著过往的、控制不住的,却丢失了眼前的、可以把握的,凌寒说我越来越笨,我想,他也是对的。
程亦涵喝浓咖,越南的咖啡豆,没有令人心焦的酸味,涩感也淡淡如丝,他往里面加一份朱古力,搅拌,飞快地对比手里不同年份的数据,只是看著看著就开始莫明其妙地走神。
并不是怨恨你,昭白,程亦涵想著,笔尖顿在纸面上,瞬间洇出大片的墨迹,只是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感觉期望和现实的落差让我摔疼了。即使没有感情,孟帆於我,仍然是宿敌,有时候我理解了你的回护却不能原谅自己的立场转移──这题太难选,我肩上负担的和心里珍惜的,失掉任何一项,都只剩半片生命而已。事情已经过去,本不该计较下去,但是伤痕无可抹去,我愤恨孟帆,却因为你是身边人而迁怒,这不合理,但是昭白,你在回护他呢!
资料室的人渐渐离开,文员小姑娘们大气不敢出,看看缩在架子後面仿佛睡了的情报科老大,再看看一只手指勾著倾斜的咖啡杯的指挥官第一副官,谁也不敢说下班。最终,泼洒在军裤上的冷掉的咖啡打破了寂静,程亦涵轻快掩饰尴尬而去,几个活泼的文员才敢过来约她们的上司出去吃晚饭。
慕昭白苦笑著同意请属下吃蜜汁烤翅,站起来拍打身上灰尘的时候,程亦涵的身影刚好消失在走廊尽头。
谁也没看见谁,程亦涵和慕昭白握住拔河绳索的两端暗自用力,勒得手心生疼见血,却都倔强地不肯休息哪怕一秒。
幕间休息()
江扬在咨询了江立以後,悲哀地告诉苏朝宇说:“江立说了,这叫顶牛,程亦涵不会聆听,慕昭白不会诉说,都是麻烦。”
苏朝宇认真地卷起袖子,面无表情的医生把感冒疫苗注射进他体内,冷冰冰地叫:“下一个。”
江扬走过来坐下,手臂平放在桌子上,却忍不住暗暗踢了苏朝宇一脚:“在听吗?”
“在。”苏朝宇很小心地挑拣著词汇,“两个都是精灵的人,想要生造机会是很难的。”
琥珀色头发的指挥官只能点头赞同。
小误会终究会酿成陈年的大悔悟,江扬他们非常希望在什麽方面可以帮帮程亦涵──之所以不是慕昭白,是因为这个家夥的性格要比副官好得多,按照准心理医生江立的话说,“好打理”。
可惜程亦涵拿出了平日三五倍的勤奋,给自己找了许多工作,整天忙得不见人,偶尔抓到从身边快速走过的那个人影,也只是淡淡回一句:“忙完了这阵子吧。”谁也不知道为什麽基地突然多出了这麽多事情要忙,确切地说,程亦涵用或有或无的工作填充了他能想事情的几乎所有空间,根本不给自己休息的机会。
就在江扬焦急地希望江立能从首都飞来一趟的时候,一向以“标准健康状况”示人的指挥官副官因为高烧不退而住进了医院。江扬惊惶失措,冲过去看的时候,穆少校的病例报告上只写了“感冒发热”四个潦草的字而已。
程亦涵安静地睡著,一剂最小号的吊针挂在床头,淡黄色的液体顺著塑料管注入这具看起来有些憔悴的身体里。江扬坐在床边,忍了很久,还是把手搭上对方的额头。
仍旧没有退烧,只是温度并不如程亦涵自己走来开药的时候那样吓人,甚至,有一层薄薄的虚汗。比自己小三岁的程家弟弟就在零计划上交後不到一个季度的时间里瘦了一圈,做哥哥的江扬在心里不停地说著对不起,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个上午格外安静,江扬关掉了所有通讯工具,坐在病房里看程亦涵睡觉。过了一阵子,门外有异响,江扬抬头的时候,慕昭白正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刚刚从会议室跑出来,有15度近视和轻微散光的慕昭白只在做报告讲演的时候为了看清屏幕而戴上那副圆角黑框的眼镜,此刻,眼镜正被主人捏在手里揉搓。
江扬比了两个手势,慕昭白参悟般地离开了。
睡到过了午饭的时间,程亦涵才懒懒睁开眼睛,看见江扬的表情就笑:“不要这样!我没有垂危,只是累了。”说著就搬开枕头坐起来,轻轻搓了搓面颊。江扬也笑,知道他发烧整夜後一定渴水,体贴地递了一杯过去,果然,他一气喝光,舔舔嘴唇:“你想说什麽?”
“你都知道。”
程亦涵不说话。
“别这样,发烧不吓人,你的状态吓倒我了。”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拍拍副官的肩膀,“歇几天,我让凌寒买了薯片过来看你。”
“折腾他干什麽,大老远的,他来了,林砚臣还得陪著。”
“你们两个性格相近嘛!”
程亦涵挑眉笑著:“什麽理由!长官您到底有什麽命令?”
江扬摇摇手:“没有!副官累倒了,长官找人陪你说话──下午调苏朝宇回来吧,刚好我也想他。”
程亦涵敛起表情。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规律用餐,喝咖啡比吃饭还多,因此一场感冒中觉得身体格外没力气,因此放弃了和江扬兜圈子的方法,直截了当地说:“让他来吧,我想见到他。”
明知故问,江扬站起来,留了一罐话梅在桌上:“我这就给苏朝宇打电话去。”心里有明镜的程亦涵吸了口气,扬声叫:“进来吧,我猜你在。”
年轻的指挥官装傻似地离开了,捧著一个基地办公大楼统一配发的蓝色大饭盒的慕昭白,带著难得一见的忸怩站在门口,望著不大的单人病房,却寸步难行。
程亦涵预言家似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我有点饿。”
餐盒里有一份紫菜汤,一份肉片菜,一份黑木耳炒鸡蛋,二两米饭,程亦涵看了一眼,筷子轻轻敲著盒沿儿:“还跑去周师傅食堂买?费心了。”慕昭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又觉得自己是来认错的,不应该笑,因此表情在脸上凝成了诡异的肌肉纹理。
午後的时光悠长,程亦涵一点点吃著热乎乎的病号饭,听慕昭白艰难地、拉拉扯扯地讲了很多话。在表达情绪这方面,即使认识有几年了,程亦涵仍然是第一听见对方在一个时间段里说出这麽多句子来。
生性活泼的情报科长官几乎变成了结巴,最初的时间里,辞不能达意,句没有逻辑,然而他发现,一向不擅长聆听的程亦涵果然没有在听,而是专心致志地用筷子捞汤里的小虾皮,於是他有点愤懑有点委屈,很多话如同洪水倾斜而出,一股脑全体积在程亦涵面前。
这是畅快淋漓的表达,慕昭白觉得释然。因为对方的漠视,他能够顺畅地用气愤推动羞愧,继而讲出自己所要讲的全部内容,因为对方从来不懂得聆听,他只当自己还是蹲在卫生间里自言自语,演练多的篇章终於脱口而出,一时间,那种兴奋居然盖过了积压多日的郁闷。
末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亦涵,为我间接的直接的伤害,对不起。”他站起来,准备随时接过饭盒然後离开,哪怕离开以後会有的失落和无可名状的感伤,如果让程亦涵觉得难受,他会立刻离开。
“对不起,昭白。”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整场事故中,程亦涵维护父亲维护国家,始终是对的──他下意识地说:“你该说‘没关系’的。”
程亦涵抿了抿唇,淡淡地请求帮助:“倒杯水给我,可以吗?”
慕昭白飞快照做了,然後看著他的情人,不理解,不奢望。
“我有我的封闭和执念,因此会否定许多甚至是自己珍视的东西。对不起,昭白,关於感情,我没有经验,只能摸索,请在一段时间里包容这些吧。同时,嗯……按照你说的,没关系。”
慕昭白有点吃惊。
他分明看见孟帆站在墙角,略带歉意似地欠身鞠躬,玩世不恭地拍了拍手掌离去。揉揉眼睛,是了,眼前是面带倦色的程亦涵,聆听了自己七七八八的零碎陈述,然後说了关键的一句“没关系”。
此後,江扬一直疑心慕昭白又把事情搞砸了,因为程亦涵只歇了一天就即刻回到岗位上,不断地把需要理的政务送到自己案头。但是慕昭白脸上却逐渐消失了阴霾,有一,甚至在和江扬同乘电梯的时候傻傻笑了出来。
“谢谢长官。”慕昭白说。
江扬不解,慕昭白只是神秘地回答:“凌寒说我赔了夫人又折兵,但现在看来,仿佛两者都在呢!”
程亦涵降低了出去买零食的频率,恢复了定时定量的三餐,恢复了会在江扬懈怠时候毫不客气地讽刺过去的脾气,带著文件来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从以往那种干份内工作的疲倦转成了巩固事业的激昂。
副官办公室里经常有吵闹,大多为了咖啡放了一份还是半份朱古力之类,最终总是慕昭白气冲冲地跑出来,火箭一样杀到楼下水吧再冲上来,把换过的饮品没好气的丢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官刚刚打好草稿的报告上。
这就正常了……江扬很喜欢这种感觉,却不说。
程亦涵始终不肯告诉他的哥哥们,自己为什麽高烧一场以後突然转变了对这些事情的看法。逼急了,他笑叹著躲开苏朝宇的围追堵截:“我烧糊涂,看见神仙了,真的,真的。”
其实苏朝宇问错了人。
在那个程亦涵发烧的夜晚,苏暮宇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不具威胁、熟悉、温和,能听见风声,苏暮宇猜测对方一定站在阳台上,还特意嘱咐至少披件外衣。
他们聊了关於被伤害和继续前行的事情,虽然彼此都没有究对方的过往细节,但最终达成一致:世事难料,总有很多伤隐隐作痛,有不得已,有大意,还有无意间的重创,但前行是始终必做的。既然没有选择,何不看开,何不接纳,何不珍惜。
连慕昭白都没说,程亦涵始终对这份帮助──甚至连帮助都算不上,只是朋友难过时候份内的陪聊──避而不谈,只是在回首都给贝蒂置了一份“地产”:能嵌在卧室墙壁上的组合阁楼。
江扬虽然模模糊糊猜到几分,但是对此意兴寥寥。他不关心到底是谁把利朗果决的副官和古灵精怪的情报科科长重新还给了自己,只是很高兴地发现,那个按照江立说的“非常难搞”程家少爷,终於领悟了“用情”的奥妙。
新生(1)
照镜子的时候,苏暮宇偶尔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房间没有变化,虽然被彻底装修过,但那些童年的味道始终如影随形。设计师来看房间的时候,苏暮宇始终要求“改得彻底一点”,刷了涂料又贴墙纸,除了承重墙,基本是拆了重造。
新房开门後,苏暮宇用了整整一晚上时间,抚摸了每一寸墙壁。
他站在浴室的碎帘子後面,想象那个不太好使的喷头经常会在热水里加一缕凉水,惊的自己一下扑到苏朝宇身上去,把涂满了沐浴液的滑溜溜的对方撞上墙壁,磕掉马上要换的乳牙。他重新站回喷头下面,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长到足够高,不用踩著凳子也能够到开关了。
厨房的糖罐子和盐罐子仍然买了一样的两只,方便随时开玩笑。把红烧肉做成腌肉後,一家子会围在锅边大眼瞪小眼,通常是他忍不住大声喊叫:“哥把标签换了!”“怎麽是我?你很没良心哪!”兄弟俩打起来,爸爸妈妈只能无奈地把两个毛团拎著领子扔到客厅去──谁干了坏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家子要吃什麽才好。
只可惜……苏暮宇耸肩看著一模一样的罐子,现在贝蒂会替自己分辨味道,如果他胆敢把糖放在芹菜炒肉里,这只精灵的猴子一定拿锅铲狠狠拍他脑袋的。
旧沙发在地下室,新的这个非常舒适,低而且软,手工织布的,不太滑溜,可是异常温暖。苏暮宇躺在沙发上,想起曾经有一阵子,父亲的战友过来住,兄弟俩被勒令睡在沙发上,第二天早晨,总有一个会在地下出现。贝蒂在苏暮宇肚皮上跳来跳去,很不厚道地把屁股坐在他胸口,长尾巴使劲扫他的脸。苏暮宇清脆地笑,在宽大的沙发上打滚,却再也回不去有人柔声嘱咐“等下又要磕到头,会变成傻子,暮宇!”的年岁。
那是妈妈,端著自家做的酸奶,用筷子敲打碗。吃饭时间到了,放了过多盐的红烧肉已经重新理,变成了两个新的菜;爸爸用垫布把盛满米饭的电饭锅内胆端出来,很烫,很香;苏朝宇清脆地回答“来啦”,跻拉著拖鞋跑过去帮忙盛汤。凭借晚生三分锺的优势,苏暮宇永远是那个要被哥哥吓唬了“再不来,我就吃掉所有皮冻”才会跳上饭桌的家夥。
时过境迁。
镜子前面的苏暮宇似乎没有成长的经历。这是一黑洞式的穿越,挺身一迈,从男孩直接到男人,得失不明,苦乐自知,一点点怅然,还有无奈。
万飞说:“这该死的日子。”
苏暮宇微笑,轻轻吁了口气。
新房间确实带来了新生活,除了和江立不愉快的小小插曲以外,苏暮宇能坦然地告诉自己,他生活得很好。他往楼下店的柜台上拍了一叠数目不小的钱,并且列了长长的list,吩咐每天送不同搭配的束到万飞在公众墓园的墓碑前,好让那个喜欢植物的男人时时看见最鲜活的颜色,闻见最甜美的气息。他给自己的衣柜里添置了很多新衣服鞋子,买了新的电脑、注册了新的邮箱和聊天工具帐号,用近似强迫症的方式鼓励自己忘掉过往。
万飞说:“有时候吧,记事记得太清楚,也挺烦的。”
对,苏暮宇轻轻地回答那个根本听不见的声音。我在学习丢弃过往,但我不会忘记你──谢谢你曾让我这样的,爱过一个人。
当然,这个句子并不是真理,尤其是近期,苏暮宇非常头疼地发现,他不能忘记手头的一些东西,关键的日子,迫在眉睫。
考大学并不是说说就算了,苏暮宇真的在应付6月初的入学考试,也真的报了一个夜校补习班,表情沈郁地坐在最後一排,心不在焉地笔记一些东西,在同班小姑娘的搭讪下一起走到校园门口说再见。
布津帝国实行的是申请和考试的双保险制度,高中毕业生根据自身条件申请学校,接到许可以後再从入学考试里筛选出真正能进入大学读书的人。苏暮宇在申请期就十分头痛,因为总不能在个人陈述里写“小学肄业,在恐怖行业高层工作至今”的字样吧,他只能动用无所不能的一些亲信“侯鸟”打造完美的假简历──然後,背下来。接下来就是投给谁的问题,大学诸多,各有所长,苏暮宇衡量了自己的特长,终於把简历递进了布津帝国大学新闻学院的广告专业。
放眼望去,苏朝宇从军,爸爸妈妈、江扬、江立、程亦涵……只要是苏暮宇稍微亲近的人,基本都是理工脑子,这个海蓝色头发的孩子顿时生出了逆反心理,学文科的信心更加坚定了。可是这份信心在拿到入学考试资料的时候又消下去了一半:和想象中的不同,除了专业以外,要考的还有诸如《帝国政治概述》、《传统品德思想》之类的公共科目,其中大段大段“正确的废话”让散漫惯了的苏暮宇非常抓狂。他曾经在无奈之下打电话给刚脱离学生生活不久的江立,结果小狐狸嚷嚷起来:“哎呀呀,暮宇哥哥你要出去读书啦?本科就去大学里读?真好!我说,下……”苏暮宇悲哀地发现,自己忘记了江家都是奉行精英教育的,小狐狸也从来没有经历过本科入学考试。
新生(2)
当苏朝宇拖著行李箱摸进单元楼里的时候,忽然发现钥匙打不开锁,并不是拿错了,而是根本不对:门锁是立体感应识别的,而他手里的钥匙,依旧是十几年前那种平扁的古董玩意儿。
退後两步确认门牌号,苏朝宇迟疑地敲门:“暮宇?”
很快地,有人开门,一个面色红润的小姑娘露出头来,本来笑眯眯的,见了苏朝宇却一惊,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面才小心翼翼地问:“您找谁?”
苏朝宇一愣,不记得苏暮宇有提过房屋出租的事情,顺著门缝往里一瞥,更是惊慌:雪白的墙壁上有镶嵌式的浅黄色宫灯,简约而大方的时尚橱柜和艺术色彩浓厚的沙发让他没法把“家”和这间屋子联系在一起,因此,苏朝宇有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对不起,我想我走错了。”
“哦……”小姑娘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拿不准要不要关门的时候,另一颗海蓝色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哥?回来这麽早?”
目瞪口呆的苏朝宇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只能边归置自己的东西边看弟弟发奋读书,看雇来的小时工在厨房炒菜做饭。陌生而熟悉的气氛充溢了整个空间,他拿著从清水镇扛回来的小蜜瓜,剖了一只,端进苏暮宇的房间去。
很穿越的感觉,小时候的苏暮宇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学习。他不像苏朝宇,会稳稳当当地考第一,他爱玩却又聪明,名总是在十几名晃悠,让老师非常没辙。此刻,苏暮宇束起海蓝色的长发在一叠资料上写写画画,左手一杯咖啡,银勺轻轻敲打著杯口,见苏朝宇进来,就抬头笑:“别打扰我,考不上,你还得养著我。”
“暮宇……”苏朝宇忽然觉得非常心疼,语气也软下来,“我觉得你还不算难养。何必呢,我以为你说说算了。”
苏暮宇就著苏朝宇的手咬了一口蜜瓜,得意地闭上了眼睛,细品汁水,慢慢咀嚼:“总得做点事儿,忙起来了才不会胡思乱想。你们都有你们的归宿,我也在找。”
苏朝宇放下蜜瓜,轻轻地把弟弟拢在怀里,强笑著说:“我看你天天在家养猴子挺好的。”
“连贝蒂都有了归宿!”苏暮宇笑骂,回头一指,小猴子正直勾勾地看著电视,里面性感的女明星骚首弄姿,笑靥如。“所以我著急给自己也找一个。”苏暮宇的声音虽然仍是快乐的,但他不自觉地赖进苏朝宇臂弯里,许久,终於不再掩饰,低低地说:“哥,真想你了。”
一句话便击中了苏朝宇心里最柔软的角落,他揽紧了苏暮宇,轻声说:“对不起,我应该多回来陪你的。”
苏暮宇窝在哥哥怀里,低声说:“一个人在房间里,真的会害怕那些扑面而来的回忆。哥,我总有一种被时光远远抛弃的幻觉,真的。”
“你回来了,这就够了。”苏朝宇低头吻了一下弟弟的额头,“我们都活著,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会始终陪在你的身边,你要放心。”
苏暮宇紧紧握住苏朝宇的手不肯放开,“我跟江扬谈过了,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基地跟我们一起住。”苏朝宇俯下身子,手掌搭在苏暮宇膝盖上,“我很担心你。”
苏暮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你又不肯跟我一起戏弄你的宝贝长官,我可受不了那严肃的地方。等我考上大学,就有宿舍住了。”
苏朝宇还要说什麽,那伶俐的小姑娘已经过来敲门,清脆地说:“晚饭好了,趁热吃吧,我先回去了!”
苏暮宇应了出去,苏朝宇看著弟弟给小时工付钱,然後礼貌地送她出去,虽然只穿著家常的纯棉休闲裤和半旧的衬衫,挺拔完美的身材却显露无遗,举手投足间仍然带著谁也无法描摹的风情。仿佛乘著时光机匆匆十四年,不知道两岸的风景,已经到达了彼岸。他的弟弟,再也不是那个会跟在自己身後职业恶作剧的小鬼头了,十一岁,定格。
“我来吧。”苏朝宇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淡淡忧伤,走出去摆碗筷,把玉米羹盛进苏暮宇的碗里,随口说,“我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红烧肉,这些年是怎麽了,吃的倒愈发清淡起来。”
苏暮宇本来亮晶晶的海蓝色眼睛一下子朦胧起来,他垂下头,筷子也不觉放下了,淡淡回答:“吃流食和清淡的东西,对肠胃比较好。”
苏朝宇一下子反应过来,汤勺几乎砸在地上,慌张地想要道歉却更不敢提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苏暮宇却扬眉一笑,满面狡黠:“哥,难道江扬从没让你受过伤?”
苏朝宇惨白的脸色一下子红透了,简直要蔓延到耳朵根上,苏暮宇却仿佛完全不知道什麽叫“见好就收”,凑过来低低说:“他力气大得吓人,又有暴力倾向,哥,你真的从来没有……?”
苏朝宇把香喷喷的、连著皮的肘子塞进苏暮宇嘴里,苏暮宇含糊不清却恶趣味地笑了起来,苏朝宇假装低头吃饭,低声说:“旁人也许很难想象,他……很温柔,比任何人都温柔。”
苏暮宇愉快地笑出声来,变魔术般从餐桌下方的暗柜里拿出红酒和酒杯,笑著斟了递给苏朝宇,却不说话,只是飞快地灌了一杯下去。
上好的红酒,入口苦涩微酸,却慢慢的有果木香气飘散出来,舌底甘甜。苏暮宇闭上眼睛,冥冥中那是谁的微笑?
“只要方法得当就不会痛,真的。”他说。
是谁那样静静地凝视著自己?
“珍惜自己,留给你爱的人。”
是谁?什麽也不说,只是轻拂自己的脸颊,如珍若宝?
苏朝宇下定决心违反江扬的禁酒令,陪著弟弟喝完这一杯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窗外一片灿烂的W红,房间里半明半暗,笼在夕霞中的一切莫名温柔,苏朝宇眼睁睁地看著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晶莹的泪水滚滚而落。
新生(3)
这才是真正的休假,苏朝宇想。他在被子里慵懒地伸了伸他那修长的腿──见鬼的,怎麽没踢到衣橱?等清醒了,他才发现自己真的置身於新家中,苏暮宇换上的新家具的长度再也不会让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伸懒腰的时候觉得沮丧了。
厨房桌上有纸条,苏朝宇边刷牙边看,苏暮宇的字迹倒是没怎麽变,工工整整的楷书:“饭在微波炉里,2档,拧5分锺就好。别管贝蒂,切个苹果,让它自己看电视去。”整个早晨,苏朝宇在吃过丹麦面包和麦片粥以後就在屋里乱逛,好几无知无觉地从电视前面走过,结果被贝蒂用坚果狠狠砸了头。
午饭时,苏暮宇回来,进门就跳起来挂在苏朝宇身上:“饿了。”
“干什麽去了,难得你起早。”苏朝宇吃力地背著只比他小三分锺的弟弟挪进厨房,扔在凳子上。
“什麽话,今天去看考场了。”
苏朝宇盛饭的手一顿,为自己的迟钝而脸红:“呃……什麽时候考?”
“後天啊。”苏暮宇飞快地舞动著筷子,转眼间就把一盘青菜鱼丸变成了纯青菜,两颗肥美的鱼丸塞进嘴里,鼓得圆圆的,吃力地嚼。
“我去陪场吧。要不要给你租个锺点房?”
苏暮宇清脆地笑起来:“千万别,我换了地方睡不著,你就装傻吧。”
苏朝宇也笑了,笑著笑著,心里便钝刀子割著似的生疼。小时候为了枕套,苏暮宇都跟他打起来过,到了海神殿那种地方,如何安心休息呢?“盛汤盛汤……”苏暮宇适时宜地敲著苏朝宇的碗,把对方从胡思乱想和愧疚当中拖出来,“一颗虾皮都不要。”
不能让过往变成苏暮宇碰不得的伤口。苏朝宇这样想著,无论怎样,新的生活已经颇为恬静地开始了。
高考当天,苏朝宇果真拎著一只小巧的便携冷箱,跟无数焦急的家长一起等在布津帝国大学门口。警戒线从东到西拉了好几公里长,炎热的太阳下面,一对对夫妇都沈默不语,也有个别亢奋激昂的,跳到路中央,对著因堵车而摁喇叭的车子一通狂踢乱踹。
苏朝宇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除了那出挑的身高、相貌以外,他已经习惯了一个军人的言行举止,因而站得笔直,更让人侧目。安静,四周都是安静,苏朝宇左右瞥了瞥,终於开始感叹做父母的不容易。如果以後会有个孩子,一定不要如此溺爱专宠,他暗自下定决心,却忽然脸红──和江扬在一起,怎麽会有个孩子呢……
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让所有家长都吓了一跳,苏朝宇因为打扰了这片宁静,更是窘的不知道该怎麽才好,只能边接听边鞠躬说“对不起”,然後飞快躲到人群後面去了。
“朝宇?”江扬似乎很悠闲。
老神仙真是会捉弄人,想著谁,就能听见谁的声音,苏朝宇心说。
“江扬,今天暮宇入学考试,我在陪场。你怎样了?”
“在家养著呢。”江扬笑,“生生吃胖了一斤。过两天你带暮宇来玩吧,亦涵和老师也来,大家聚聚,权当陪我。”
“仅此而已?”苏朝宇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如果真是聚会,苏暮宇这个完全不懂军政事务的局外人,只能陪著江铭在一边赌空战棋。
“呃……我也确实想找暮宇谈谈。”
“关於海神殿?”不知道为什麽,苏朝宇非常没好气地说,“做为哥哥,我想给暮宇一个愉快的新生活,而不是让他时时在担心和顾虑里。
江扬意外地沈默了一下。
苏朝宇接著说下去:“我知道暮宇的许多做法非常招摇,甚至,危险,做为哥哥,我会跟他谈,这是亲人之间的劝告。所以,如果汇集了那麽多高层的聚会仅仅是为了告诫暮宇‘低调谨慎’的话,我想我完全可以胜任转达的任务。”
江扬被噎地说不出话来,手里捏著的曲奇饼干碾成了粉末。他吸了口气:“苏朝宇少校,请在挂了电话以後检讨一下你的态度。五天後,早晨9点,有车在你楼下,我们元帅府见。”
电话已经挂断了,苏朝宇本想打过去说些什麽缓解一下尴尬,却已经看见暮宇拎著文件袋踱出来,谦逊地跟身边的一个小女孩讨论著刚才的题目。顿时,对长官的所有畏惧、不满、担心都消失了,苏朝宇迎上去,拿出带著淡淡雾气的冰镇酸梅汁:“题目好做吗?”
一连三天,苏暮宇都在考试,苏朝宇任劳任怨地站在校门口等,根本没跟弟弟提起五天後还有聚会这种事情。江扬再也没有打来电话,苏朝宇反倒忽然不惦记自己琥珀色眸子的情人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亲弟弟的快乐在这个瞬间大过了全世界。
苏暮宇是非常聪明的孩子,虽然跟哥哥很保守地说只是去“试一试而已”,实际上,他信心满满,基本可以确定能够进入布津帝国大学。“为什麽一定是大学呢?”苏朝宇曾经问过他,“你也可以工作。”
“工作?”苏暮宇坐在甜品店里故作哀伤地看著跟他一模一样的哥哥,缓缓地说,“先前我的经历……难道你要我去做……”
苏朝宇的心快给掏走了,谁知苏暮宇笑得格外开心:“好了好了,哥,你不至於吧。说实话,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读读书,但是又不要太闷太累,大学,不是最好的麽?”
“暮宇……”苏朝宇一时间不知道说什麽好。
“过去的那些事情,永远不是我悲伤的资本,更不是我自虐、虐人的工具。过去就过去了,哥,你怎麽比我还敏感?”
苏朝宇一勺勺把冰淇淋放进嘴里,苏暮宇已经摇手叫服务生:“再来两个球,嗯……柠檬的,巧克力的。”
第四天,苏朝宇和苏暮宇去了海洋公园。苏暮宇特意办了年票,方便时时来玩。可惜两人身高实在太高,很多器械游戏都拒绝他们进入,最後只好端著爆米在摩天轮上消磨时间。随著旋转,城市从头顶移到脚下,巨大变成渺小,狭窄跳成广阔,玻璃大楼在闪闪发光,古迹城区有安谧而动情的颜色,一群群鸽子盘旋飞过,昂首,居然还看见雄鹰带著儿女试翔,最不刺激的项目里,兄弟俩笑得异常开心,以至於玩了一不够又玩第二。他们特意在众人狐疑的目光里要了一个情侣间,并肩坐在柔软的小座位里指点首都风物。从上一来这里玩耍到现在,他们活了十倍百倍於别人的生活,但此刻,弟弟依旧活泼,哥哥依旧沈稳,为了半袋薯片就不依不饶地开始翻旧帐攻击对方的样子证明,这两个海蓝色头发的年轻人,是货真价实的双生子。
新生()
苏朝宇来到元帅府门口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江扬跟他说的决不是一时玩笑。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显然心情非常不好,非但没有如同设想的那样请传说中的杨霆远上将,就连程亦涵都没叫来。苏朝宇对那天冲动的言词有了极大悔意,以至於坐在江扬书房里的时候仍然非常惴惴。
一份报告放在桌上,江扬看著苏朝宇阅读。白纸黑字,全部是正式或者疑似划归苏暮宇名下的资产,从房屋到证券,从钞票到黄金,苏朝宇目瞪口呆。翻几页,後面是一串名单,涉及军政商务各个领域,都是苏暮宇在最近两个月内见过的,按照频数排列,甚至有长焦照片为证──虽然有的图像模模糊糊,但是那海蓝色的眸子,沈静的眸子,隐藏了秘密的眸子,绝非他人可以模仿。
苏朝宇能感觉後背的冷汗冒起来,但是,冲动再一掩盖了事实的急迫,他抬头望向江扬的时候,脱口而出地居然是:“有人监视暮宇?”
“监视?”江扬皱眉,“苏朝宇少校,注意你的用词!海神殿事情之後,我跟老师说起,他特意嘱咐我,苏暮宇是相关证人,要加以至少一年的保护,还拨了一个三人小队给我。但是看了华启轩少将手下递来的报告以後,我觉得苏暮宇实在安全得很!”
话到最後,已经有了讽刺,苏朝宇吸了口气,低头说:“对不起,长官,我误解了您。”
“既然你说能胜任转达的任务,那好,我就开门见山。苏暮宇的底子,你我都清楚得很,出於道义上讲,我不希望已经经历了太多辛酸的他继续被痛苦困扰,但是,做为海神殿事件的直接参与将官,我只想送他八个字:低调谨慎,大家平安。”
苏朝宇看著琥珀色眸子的情人,没有说话。
江扬还在服用一些补充药物,选了几片放进嘴里,狠狠咽下去:“苏暮宇非但不能低调,反而去考了大学,这件事,苏朝宇少校,我给你两周的理时间。”
“不可能。”苏朝宇坚定地反驳,“读书是暮宇自己选择的,无论是身为亲人还是海神殿事件的参与军官,我都没有权利阻止他去学习。既然这都是‘高调’,难道暮宇这辈子只能在家里上网聊天吗?哦,恐怕上网认识了谁,军部也是需要查一查的吧!”
江扬撑著桌子站起来:“苏朝宇少校!这是为苏暮宇好!布津帝国大学里非富即贵的人数是其他大学的十倍都不止,远的不说,我和江立、程亦涵都有那里的学位,其中利害,你自己想。”
“我只想到不能让自己的亲弟弟在郁闷和寂寞里度过本来就不多的幸福时光!”苏朝宇也站起来,把那摞厚厚的资料放在江扬桌子上,盯著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对不起,长官,苏朝宇做不到。”
江扬的呼吸清晰可闻。苏朝宇规规矩矩的敬了个礼,准备离开。
“苏朝宇少校!”
苏朝宇握著门把手的手缩回来,转身: “於公於私,这都是不公平的。”他看著江扬,狠狠地说,“不要以为你的长官气势能摆平任何事情,江扬!告诉你,暮宇,你不准阻挡他的幸福!”
琥珀色眸子的长官从办公桌後面绕过来,站在房间中央怒视对方。苏朝宇毫不为怵:“是准备动传说中的‘家法’吗?”
“你想过後果吗?”江扬气得声音都发颤,极力压抑自己的暴怒情绪,“如果事情有变,第一个遭殃的不是我!是谁,你想过吗?”
“是暮宇!”
“很好!”江扬一指沙发,“苏朝宇少校,我们来谈谈这个答案。”
“不、可、能!”海蓝色头发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江扬面前,用他1cm的身高优势和吓唬小混混的凶狠表情说,“暮宇活著我的另一半生命,你不懂。”
江扬能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一个停滞。另一半生命……他根本没想跟他的小兵动家法,只想把事情说清。“你不懂。”苏朝宇说。江扬觉得自己失去了Zuo爱人的权利,落寞和失望瞬间膨胀起来,成了愤怒的催化剂,他忽然出手,直扑苏朝宇的手臂。陆战精英赛的冠军不是虚名,苏朝宇反身一拧,用自己的膝盖狠狠碰击了对方的腿筋,江扬本来就有伤,如此一来更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儿磕出去,好在他平衡能力极佳,竟然能回身反击,一脚钩住苏朝宇的肩头狠狠一拽,两人同时倒地,面对面摔在一起。
因为哥哥说好要去江扬家里,苏暮宇也就没心思在家,干脆找了一家日光咖啡馆看书上网。他的新笔记本是从国外定做的,不到25cm的厚度和明亮的海蓝色外壳引得服务生经常过来恭敬地问:“先生需要点些甜品麽?”但是,当他们发现苏暮宇是在不断刷新帝国大学招生办的红榜页面的时候,无一不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苏暮宇读了两本小说,一本随笔,觉得肚子饿了时,抬头一看,居然已经夕阳西下。他不确定江家是不是会让苏朝宇以儿媳妇的身份与他们同桌吃饭,更不确定还在养伤的江扬会带哥哥出去吃,因此,他边翻著店里的菜谱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本不抱希望,令人惊奇的是,苏朝宇居然在家,而且,居然没有做晚饭。
“你和嫂子吵架了?”
“没有,带些吃的回来吧,我懒得做了。”
苏暮宇狐疑地点了几样苏朝宇最喜欢吃的菜带回家去,苏朝宇打开门微笑:“到哪儿逛去了?”
苏暮宇笑嘻嘻地扑上去,像往常一样往苏朝宇身上一赖,颇为委屈地说:“为什麽不做晚饭?”
谁知道苏朝宇居然往後退了两步,狠狠撞在墙上,苏暮宇大吃一惊,好在眼疾手快从对方身上跳下来,一把抓住苏朝宇的T恤领子:“冠军居然没防备?真稀奇哦……”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刚进家门。”苏朝宇指指脱在沙发上的军服,“我去洗个澡,等下一起吃。”
苏暮宇点头,先从自己房间里整理了一箱没用的资料出来,又打电话叫回收中心的上门服务,然後把苏朝宇的衣服挂起来,再跟社区的服务生一起抬废纸到楼下,跑上来的时候,一身是汗,他想也没想,把脏衣服扔在门口,拉开浴室就冲了进去。
“苏!暮!宇!”苏朝宇几乎是跳起来,大声呵斥。
“吼什麽啊?”苏暮宇真的吓了一跳,悻悻地抓过喷头冲了冲,“互看多少年了,跟照镜子一样……毛巾给我。”
“自己拿。”苏朝宇回绝得干脆利索。
苏暮宇揉了一头泡泡,眯起眼睛看著自己的哥哥:“离你近啊,给我。”
苏朝宇固执地站住不动,苏暮宇长叹了一口气,在一片朦胧里自己摸过去,没想到脚下一滑,多亏苏朝宇拦腰抱住才没磕出去。他探身一瞧,不由震住了:“哥,你……”的bd686fd6
苏朝宇绝望地叹了口气,裹上浴巾:“我去外面擦。”
新生(5)
後背上的撞痕和擦伤不算多,但有几块已经淤血,青紫的颜色和夸张的形状更显得张牙舞爪。苏暮宇在药箱里翻了半天,终於找到一瓶跌打损伤膏,读了读说明又觉得没用,再翻,只剩下白油了。
“就它吧。”苏朝宇自暴自弃地趴在那里。
苏暮宇把白油在手心揉热了轻轻一敷,苏朝宇立刻疼地抽动了一下,半晌才憋出一句来:“轻点儿。”
苏暮宇没说话,直到细细地照顾了每一块瘀伤後,才把几个没用的空瓶子狠狠摔在地下。苏朝宇颇为艰难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对方海蓝色的眸子里的怒火几乎把苏朝宇的後背点燃:“他怎麽敢……”
“这事儿不该你管,暮宇。”苏朝宇温柔地说,“你坐下,我有话说。”
苏暮宇从来都对苏朝宇的话相当尊重,见他居然跟往日敬畏著的长官打架,更不方便发作,干脆气鼓鼓地坐下来听。苏朝宇委婉地劝他低调一些,免得把正在蓬勃生长的幸福生活的小苗掐死。“大学里,更不能太特立独行,那是半个社会呢。”
“对不起,哥。”
“什麽话,你有什麽对不起我的?”
苏暮宇惨然一笑:“肯定是我的旧帐被翻出来了!江扬和你是情人,若不是因为这种事情,怎麽回好端端的和你反了立场?哥,你也不用为难,海神殿已经散了,我就是波塞冬也只是自娱自乐──况且我从未引此为傲。”他站起来,收拾著医药箱,“波塞冬不能读大学,不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没问题,只要让我还能见你,什麽都没问题。”
苏朝宇撑著起来:“随你,暮宇,都随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苏暮宇扭头看窗外。
“别为任何事情阻挡你的幸福小苗开结果,好麽?”
太阳完全隐去,窗外看不见任何东西,苏暮宇只是固执地看著。苏朝宇忍疼穿上睡裤,走过去,把弟弟的面颊轻轻地转过来。意外地,苏暮宇在笑,而不是想象中那样泪流满面。
越是如此,苏朝宇越觉得难受,苏暮宇环住他:“好,我答应。但我从来不知道,江扬是这样一个爱兜圈子的傻瓜。”
“怎麽讲?”
“跟你出手打架,不就是为了让你说服我放弃正常人的生活,默默地做一个被保护著的海神殿证人麽?”
聪明如苏暮宇,苏朝宇觉得自己什麽都不用隐瞒:“是,但是我没答应。这件事上,该道歉的是我。若不是我跟帝国首相和帝国元帅之首的儿子在一起,你大可不必过得如此艰难。今天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此後,江扬只能无条件地回护你,否则,我会一直强硬下去。”
“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苏朝宇轻轻拍苏暮宇的後背:“用不著,谁叫你比我晚生三分锺来著。”
这,苏暮宇是掉泪了,苏朝宇肩头一片滚烫。苏暮宇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他说他很抱歉自己会给这麽多人带来这麽多困扰,他不知道原来世界在十四年间变成了这个样子,更不理解为什麽有人愿意死死盯住过去以至於无视未来。苏朝宇没有解释,他知道,苏暮宇是极端的,极成熟和理智的外壳里,裹著一颗极单纯和忐忑的心,他决定要护著弟弟,无论如何──生命的奇特延续让他们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有了比情人之间更紧密的联系,苏朝宇望著窗外渐亮起的路灯,心里轻轻地说,暮宇,没关系,即使土壤贫瘠些,只要小苗见了阳光,总会努力地向上长。
半夜,不知道为什麽,苏暮宇迷迷糊糊醒过来,就看见苏朝宇抱著膝盖蜷在一边,轻轻调整著身体的姿势。
“哥?”朦胧里,苏暮宇看见苏朝宇没有盖被子,因此掀开被子把对方裹了一下,触到後背,一层冷汗。他一惊,赶紧拧亮了壁灯,苏朝宇吃力地翻成俯卧的姿势,抱著枕头摇摇头:“没事,睡觉吧。”
“疼成这样?”苏暮宇挠头,“社区有2小时的药房,好歹去买一瓶药膏擦擦。”
苏朝宇笑起来:“哪有这麽娇气,睡吧,明天消肿就好了。”
苏暮宇小心地看著那些摔伤,即使知道江扬身上一定也少不了等同多、同等严重的伤痕,还是不由地在心里把琥珀色眼睛的嫂子从头咒到脚,却又打不著骂不到,咬牙的瞬间,客厅电话忽然响起来,床头的夜表显示现在是布津帝国标准时间2点8分。
苏朝宇一震,立刻明白了是谁打来的。他只是摆手吩咐苏暮宇:“让它响去,我没力气接。”
“我听著这个东西可睡不著!”苏暮宇愤愤地跳下床去。苏朝宇苦笑,他知道江扬的决心,如果对方希望找到自己的小兵,绝对会不依不饶让电话响一夜。
“谁?大半夜的?”仗著卧室门隔音效果好,苏暮宇非常没好气。
“对不起……我想让朝宇听电话。”江扬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了,虽然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如果是苏朝宇接电话,情况肯定大为改观。
“我哥不是在你家麽?”苏暮宇在黑暗里对著镜子坏笑。
“嗯?”
“哥早晨就走了,说去你家,晚饭前打电话回来,说和你在一起。”
“哦,朝宇刚离开,我想知道他到家没有,毕竟是夜。”
“还没。”
“那……打搅了,如果他回来,请让他至少发条短信给我。谢谢,嗯……顺便,好梦。”
“你也是。”苏暮宇飞快挂掉电话,钻回被子里。
苏朝宇似乎有些困了,含含糊糊地问:“说什麽了?”
“摔伤没有,破皮没有,我道歉,嗯嗯哪哪,诸如此类。”
苏朝宇打了个哈欠:“见鬼了,他居然说道歉,真後悔没有亲自听见。”
苏暮宇躺了几十秒,还是蹦起来,倒了一杯水放在苏朝宇床头,又给他换了条清爽的凉毯,翻找到了几片消炎药。本想叫他起来吃,再看的时候,苏朝宇已经被白天的体力、脑力消耗折腾得没了精力,浅浅睡了。苏暮宇轻轻叹了口气,生怕自己爬上床去的任何一点响动都把哥哥惊醒,干脆披上衣服坐在客厅里独自思索。
凌晨点,一抹灯光从容地在楼下转了个弯,停住,熄灭。站在窗口喝果汁的苏暮宇自然不会没有看见,酒红色的BMW正端庄地停在楼下,一个好看的侧影投在驾驶座那块玻璃上。
苏暮宇颇为玩味地一笑。
新生(6)
清晨8点,苏暮宇蹑手蹑脚地踱进卧室。苏朝宇睡得很熟,大约是太累了,苏暮宇体贴地关掉了预定在五分锺以後要叫起来的闹锺,把便条放在床头,给杯子里补了新鲜的温白开,拾掇好东西出门。
转身的瞬间,苏朝宇懒懒地微声叫:“暮宇?”
“吵到你了。”苏暮宇给了哥哥一个早安吻。
苏朝宇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去哪儿?”
“看成绩。我说,今天你就在家待著,不许接电话不许出门不许见我以外的任何人。”
苏朝宇笑起来:“干什麽?”
“跟江扬断绝往来。”
“我再睡一会儿,别闹。”
“我没闹,他如果打电话过来说软话,你一准原谅他。
“我不……”苏朝宇呢喃著,又要沈入睡眠,却被苏暮宇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向我保证,否则我就掀被子了!”
“我保证……保证……”苏朝宇蒙起头。前半夜身体一直不舒服,他没歇过来,此刻更是万分疲惫。
谁知道苏暮宇愤愤地把他揪起来,递过纸笔:“写下来!白纸黑字!向我保证你不会原谅那个见鬼的江扬!”
苏朝宇失神地瞪了瞪白纸,腕子软软的,乱画了一行字扔给苏暮宇後,重新倒下。“要不,你等我下午醒来再去看?”他忽然意识到什麽,强打精神说。“你老实养半天吧,我要自己去。”苏暮宇满意地笑了。
楼下,不出意外地,江扬摇下车窗,声音略带沙哑:“暮宇?”
“早!”苏暮宇笑得很好看。
“朝宇一夜没回来?”
“糟糕!”苏暮宇顿了顿,一脸抱歉,“他半夜发了个短信说在一家咖啡厅坐著,我睡糊涂了,忘记告诉你。放心啦,我哥又不是孩子。”
江扬垂下头叹了口气,心想,怎麽不是?昨天的做法就是孩子……宁可跟自己打了一架都不松口。可是让苏暮宇退学,完全是於安全考虑而已。海神殿事件如果重新被翻出来,自己和程亦涵顶多是停职检查,最多革职,革了职位也依然有依靠──畏於权势,甚至不会有人动他们,但是苏朝宇就不同,他要坐一辈子牢,甚至因为谋杀重要证人和包庇而被枪决。事情如此明了,像苏朝宇这麽聪明一个人,怎麽碰见了亲情就再也想不明白呢?他一面懊悔自己的暴躁脾气一面思忖怎麽解决,再抬头的时候,苏暮宇已经踱出去1米,在早点摊位上买豆浆和肉夹馍。
缓缓而来的酒红色BMW吓了小商贩一跳,江扬问:“去哪儿?”
“看成绩。”苏暮宇转身笑,递过一份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早饭,热乎乎的,看起来还算干净可口,然後他大方地靠近车门站住,颇有亲和力地问:“想邀我搭车?”
“求之不得。”江扬笑著咬了一口肉夹馍。
虽然谈话气氛十分温和,但是江扬从身边那个长得跟苏朝宇一模一样的人身上读出了和苏朝宇完全一样的倔强。苏暮宇微笑著婉转说不,果决利索,江扬无法反驳。有那麽一个瞬间,江扬恍惚觉得这是基地的夜晚小路,自己载著被打的走不稳的苏朝宇,善於怄人的小兵歪在副座上,却不放弃任何一个在心里诅咒自己的机会。
苏暮宇对於这场谈话半分感谢半分厌恶。他理解嫂子的回护,虽然这时候这种回护显得过於霸道,但仍然不失为对自己最好的庇佑。苏朝宇说,幸福的小苗即使在贫瘠的土地里也会成长,但是,如果土地都不复存在呢?海蓝色的眸子从後视镜里注视司机,琥珀有感应,却忍著,没有和对方对视,只是认真开车。
早晨的道路非常安静,只有少数走读的学生踩著单车载著女友悠闲蹭过,也有私家车和BMW一起等红灯,吮著早餐奶的贵族子弟边打手机边倚在车窗上吹风。苏暮宇沈默地望著这些简单平凡的生活,忽然有点激动。似乎很快就可以融进去,也似乎隔著巨大的世界,空间时间疯狂压缩在小小的BMW中,最後,他忍不住主动说了这一路来的第一句话:“将来会怎样?”
“嗯?”江扬有点吃惊,“什麽将来?”
“就是说……”苏暮宇看著红灯变绿,“我们会在未来时刻里,有怎样的际遇和表情?”
江扬沈默不语,他无法回答,这是一道需要他们所有人一起去答的长长论述,但是答案只能随心而无法预先组织。他相信苏暮宇肯定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但是问题出口,他作为事件的亲历者之一,有回答的必要……无奈之下,他轻松地打轮,车子在布津帝国大学门口稳稳刹住:“需要我陪你过去麽?”
“不不不,我可不想让自己哭得昏天黑地的样子被你看见。”苏暮宇大笑,推开车门,“真的,而且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江扬轻轻勾了勾嘴角:“我在这里等你,免得被他说,把你扔在这里就不管了。”
“不用了,多谢。无论怎样,看完了我就回家窝著──不在家里的後果就是再丢一,我可玩够了!”苏暮宇拿著文件袋笑,“论理,你该祝我好运的。”
“当然,好运!”江扬眨眼。
苏暮宇清澈一笑,转身离开,钻入人头攒动的看榜大军中。
江扬终究没有离开。除了担心苏暮宇真的落榜以外,也是因为不知道如何跟苏朝宇开口。他有勇气道歉,却没有勇气跟自己的小兵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想要让哥哥明白弟弟确实是定时炸弹,而炸不炸的关键和第一个死伤者都是哥哥本人,实在太难了。
手机在手里翻来覆去很久,一个号码都没拨。江扬坐在他酒红色的BMW里,无聊地听车载电台里正在汇报路况,忽然,手机铃声大作,苏朝宇睡成了懒猫的头像显示出来,江扬飞快地、好脾气地接听:“情人江扬。”
“我在日光咖啡厅等你。”苏朝宇淡淡地说。
“等暮宇出来,好麽?”
“不用,我让他自己回去,要谈的事,大概你也不想让他听吧。”
江扬望著校园里的人群迟疑了一下:“好,那你告诉他,我这就过去。”那边已经挂断了,江扬眉尖一挑,然後浅浅皱起来:苏朝宇真的已经生气了。
新生(7)元宵节放送
咖啡厅早晨没什麽生意,只有一对客人和四个服务生,落地窗前蓬松颗粒填充的沙发空著, 上面有一个还没褪尽的屁股的痕迹──真的有人在这里坐了一夜。江扬迟疑了一下,睡眼惺忪地服务生过来问:“先生想要什麽?本店的饮品只供应咖啡哦!”
“有个海蓝色头发的人……”
“嗯,是坐这儿,刚出去了。”服务生揉揉眼睛,“您请坐,需要点饮品,请示意我。”
江扬把自己的身体比著那个坐过的痕迹放进去,沙发非常舒适,颗粒会完美地随著身体的形状把人包裹起来。面前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只大号的蒸盅,还冒著热气,估计是苏朝宇点的早餐──江扬伸手掀盖子的时候,发现盅下压著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字:江扬,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地球,停止了延续已久的转动。
当这颗球体重新恢复转动的时候,用了1倍於正常的速度。看似平静的江扬已经快要抓狂,他不曾想到自己的行为给苏朝宇造成了这麽大的伤害,更不知道,这个伤害的反作用力正反弹到自己身上。
他颇为心虚地掏出手机拍下这张纸条,飞速传给预计中应该在首都做高新技术进修培训的慕昭白,让他做笔迹分析。只用不到15分锺,结果就回来了,办事效率极高的情报科头儿用短信说:“跟同军官ID存底留抄的军人守则对比,相似度9782%,该笔迹证明,此ID情绪波动大,状态归属在不佳到消极区间,有微弱暴力倾向和中等程度抑郁可能──老大,你们分手了?你为此把苏朝宇打伤了?”
江扬坐立不安。又等了度秒如小时的三分锺,他开始不耐烦地去掀蒸盅盖子,没什麽意思,只想做点什麽动作缓解情绪。结果,一股非常熟悉非常厌恶的味道冒出来,他一惊,完全掀开来,一只完整的素焖茄子露出来,半碟芥末小料偎在一边。
简直是巨大改变──刚才疯狂旋转的地球终於恢复了正常的自转周期──愤恨的句子变成了情人略带恶趣味的原谅和甜蜜惩罚,不顾慕昭白不停发短信询问苏朝宇住哪个医院,江扬立刻要了一双筷子,欢天喜地地沾著芥末,大口大口地把仇人似的茄子送进肚子里。
等到江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下意识地蜷紧了身体。
这是非常阴暗的一间房,但是不冷,三面墙一扇门,半片高极了的小窗里投下一米阳光,让人知道此时还是白天。如果不是身体上莫名的、强大的窘迫感,江扬甚至会因为睡在舒服的旧床垫上而愉快地伸个懒腰──可是,他失去了所有衣服,按照林砚臣的说法,是“坦诚的自然美”。
江扬确信房间里没有摄像头和其他活物以後,放松了绷紧的肌肉。忽然,他尴尬地笑起来:全裸?也不绝对……有数学硕士学位的他精确地想著,应当描述为全身有且仅有一条皮带。他抱著膝盖坐起来,轻轻搓揉了几下手臂。大概会让苏暮宇失望,江扬身上没有任何伤,只是腰间有一块淡淡的青痕而已。和苏朝宇打架完全是冲动,两人都不曾认真动手,几招之後,陆战精英就因为顾忌太多而误伤了自己,愤然离去。而现在……江扬顺著那天的事情继续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终於把目标锁定在了那一盘不知味的茄子上。放下筷子,灌了一大杯水,江扬记得自己软在沙发里,试图快速排遣对茄子的不适应感,然後……呃……然後……
对了,我不是去约会的麽?
“苏朝宇!”江扬亮起喉咙,宏亮地叫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没有人应答。他想去试试能不能打开门锁,但是站起来的瞬间,凭空而至的一小缕流动地、清凉的空气就让他觉得颇没有安全感,只能躬下身子重新坐好。
这是在干什麽?江扬打量周围,并不觉得这是严重的绑架案──但是性质很恶劣,天底下敢剥光基地最高指挥官的,在且仅在私人场合,有且仅有苏朝宇一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锁终於响了。这真是一个经典桥段,江扬想,没准对方正拿著《如何完美地绑架一个人》这种指导书,按步骤照做呢:诱骗、麻翻、带回、挫其斗志,然後谈判。
可惜进来的这个人似乎并不情愿,门只开了勉强半人宽,一个海蓝色头发的高个子青年就被狠狠地、像邮件一样塞了进来。“喂!”他高声叫,可惜,门又被反锁上了。
江扬颇为没趣地看著自己的小兵,大大方方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腰间唯一一件可以划归衣物类的东西,决绝地伸出了右手。
苏暮宇笑眯眯的把红包分给日光咖啡厅的服务生们:“多谢多谢。”
“真的不会出事吗?”店主是个小姑娘,颇为心惊。
“没事啦,我们是朋友。”
小姑娘怀疑地看了看这个笑起来一如阳光少年的男人,又想起他往那碗茄子里加麻药的那股子狠劲,忽然心里哆嗦了几下,慌忙说:“下,拜托您换一家店啦,生意也不好做啊。”
苏暮宇点头赔笑:“一定一定。”说完就走出门去,开著江扬酒红色的BMW直直驶向郊外风景如画的别墅区。
一路上,他都在回忆苏朝宇的表情。他告诉苏朝宇,因为想给贝蒂找个伴,於是把小扬给弄回来了,怕哥哥不喜欢,因此暂时放在另一套房子里。此时,苏朝宇已经满面惊愕,但很快表示对於接受情人的宠物没有任何意见,并且同意和弟弟一起去接小扬回来。当对金钱非常单纯的苏朝宇见到了在山腰最好位置的独栋别墅的时候,一直拒绝和弟弟说话长达十五分锺,最终吐出的是一句:“我口算了一下,即使用上校津贴还房贷,大概也要还到过世。”而当苏暮宇带领他参观完整栋别墅後去地下室看小扬的时候,苏朝宇的惊喜、不解和恍惚都化成了货真价实的悲哀,他透过半片小窗看了一眼,转身扶著苏暮宇的肩膀,一字一句:“别墅的事就算了,但是,绑架指挥官,是要坐牢的。”
苏暮宇轻笑,方向盘一转,驶入私家路。
新生(8)
苏朝宇眨眼看著他琥珀色眼眸的情人,江扬也看著他,最终,官阶高的那个从一堆衣服里颇为不舍地拣出一双袜子扔给情人,完成了分配任务。两人赌气似的背对背,一起开始穿。再转身,苏朝宇相当郁闷。从外表看,江扬穿的非常整齐,休闲运动衫、亚麻长裤和浅口皮鞋,而自己则是纯棉T恤运动短裤,和,一双袜子。
“真是没天理。”苏朝宇长叹,重重地拍门,“苏暮宇,你给我出来!”
没有回答。
江扬站起来的瞬间,苏朝宇飞速一怔,然後退了两步,警惕地说:“你要干什麽?”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只是微笑著勾勾手指。
苏朝宇不确定地挪了半步:“刚才就告诉你了,我跟这事儿没关系!”
“我知道。”江扬张开双臂。
苏朝宇无奈地摇头:“不接受。”
“对不起,我的朝宇,我的表达方式让你感到不愉快了。”
“不愉快?”苏朝宇怒气冲冲,“该死的手法!粗暴!简单!毫不讲理!”
琥珀色眸子的情人眨眨眼睛,并不说什麽,但是颇为心虚地点了点头。这一个小动作被苏朝宇看在眼里,因而恼火非常:“我不喜欢你的专政,不喜欢极了!但是我作为一个帝国军人,有理由无条件接受,可是,你没有权利通过我,把它强加到暮宇头上!那是我的亲弟弟。他吃了那麽多年的苦,如果没有去年的偶遇,我永远以为他已经死了。江扬,你没法想象我的心情,我看见暮宇笑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安慰,这样才能缓解我的愧疚。暮宇终於找到一个方法可以和其他人融在一起,你却连这个都要剥夺掉……”苏朝宇终於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忽然停下来,站在稀少的那一抹阳光下,叹了口气。
“苏暮宇毕竟还在使用他波塞冬的身份。无论是馈赠还是纳贡,苏暮宇名下的房产、债券、公司数目都非常耀眼。我答应过你的,回护苏暮宇,我一定做到,但是,如果他自己都不能掩盖身份……朝宇,那样的话,谁也救不了他。我也有弟弟,你为了弟弟的快乐宁可跟我打架也不松口说一个不字,难道我就会为了海神殿而让江家卷进政治风波里麽?江立比苏暮宇还小,都是美极了的年龄。”
苏朝宇望著外面的阳光明媚,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江扬走过去,从後面抱住了自己海蓝色头发的情人。虽然很不情愿,苏朝宇还是在温暖坚实的手臂里没有做出什麽反抗,他想侧头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却被情人在耳垂上轻轻一啄。江扬柔和地说:“对不起,朝宇,我想,我们都太冲动了些。关於对苏暮宇的要求,我收回,关於你近似钻牛角尖的决绝,也请收回吧。算是一个你我之间的妥协,好麽?”
“为什麽?”苏朝宇气结,“不好。从来都是妥协。”他在江扬的臂弯里转了个身子,瞪著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句,“关於暮宇,我不想妥协任何事情。”
“即使丧失了自己的幸福?”
“是。”
“对不起,朝宇。”江扬失神地松开了手,“我以为……我们可以……我以为幸福在一起的……”
苏朝宇意识到了什麽,飞快地接上去:“可是,这并不是说我们之间要如何如何。”
“苏暮宇的事情一旦翻出来,第一个被牵连的绝对是你。你是军人,是事件的直接参与者,是手刃波塞冬的人,是苏暮宇的亲哥哥,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也是帝国军务第一人江元帅长子的情人……”江扬一口气说下去,最後露出了恳求和悲哀的神色,“想打击江家的,想树立典型的,哪怕只是想翻案立功的,如果排队登记,大约能有几公里吧。到那时,各种势力纵横搏斗,不见血的惨烈,我能左右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苏朝宇怔了怔,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心。他感激江扬,却依旧愤恨对方强撑的派头──江扬从小就学习如何管理他人,如何把握全局,却始终不会自如收放自己的感情,甚至会有意无意地掩藏起本不必掩藏的悲喜。他注视著阳光下表情落寞的情人,还是叹气。
“所以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妥协,我不再要求暮宇放弃幸福,但想很自私地要你为了我们的幸福,多关注暮宇。”
房间里一片沈默,门外似乎有什麽东西的声响,苏朝宇警惕地听了听,本想把苏暮宇吼进来的时候,江扬仿佛无知无觉地继续说著:“因为我害怕,朝宇。我害怕我所设想的这些情况,一旦发生,我想我会真的手足无措。”江扬在尽力微笑,最後,却实在笑不出来,终於不再掩饰,双手使劲搓了搓面颊,自暴自弃地说:“暮宇什麽时候放咱们出去?”
江扬冷冰冰地看著苏朝宇许久,苏朝宇踹了门一脚:“胡闹!怎麽跟波塞冬学来了这种见鬼的主意!”
“行了,答应他。”江扬从地下捡起皮带。“不就是让你揍我一顿麽,来吧,我信你。”
“喂喂,别乱来。”苏朝宇惶急地瞪回去,十二分没好气,“你要是答应了,就自己解决吧。”
苏暮宇笑眯眯地打开门上的透视窗:“是,自裁也行。”
苏朝宇挥了挥拳头:“苏暮宇!不许再闹,多少人盯著他呢。”
“给亦涵打电话,说我和朝宇在一起,这就结了。”倒是江扬不慌不忙地说。
“我早就打过了,用你的手机,我说‘江扬说谢谢,我们出去玩儿,替我们遮掩两天’。”
苏朝宇气得无语,江扬一愣,苦笑起来。
“开门,立刻马上。玩笑开过了。”苏朝宇声色俱厉,确实吓到了苏暮宇。弟弟从小就愿意听哥哥的话,此刻却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谁叫你把衣服分他一半?”
“难道嫂子光屁股,你脸上就挂得住?”
苏暮宇不厚道地大笑起来,还是不肯开门。江扬无奈,把皮带递过去:“不然你来?反正你们一模一样。”
门锁轻响,苏朝宇敏捷地拉开了冲出去,苏暮宇已经笑著逃了老远,最终在门厅的地毯上被哥哥一脚踹翻,摁倒狠狠捶了几拳,修长的四肢乱踢乱打。江扬走出储物室,透过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植物,看见自己酒红色的BMW好端端的停在院子里,新擦洗过,铮亮可人。
海蓝色头发的哥哥揪著海蓝色头发的弟弟的耳朵,大声呵斥:“他是中将!我只是个少校!他恼了,你哥哥就没活路了。”
“报仇,也为了给你们和解的机会嘛,哥……”苏暮宇疼得使劲挣扎,“你威胁啊,不升到元帅就不给衣服……哎哎……真扭疼了!”
江扬偷笑。庭院里已经摆好了午饭,他大大方方地过去坐下,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啜鲜榨果汁。都说同卵双胞胎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生物,江扬心想,那麽,能拥有其中一个,也算是如获珍宝。
苏暮宇挑的别墅视角独特,能看见全部的远山和半片城市空间,俩兄弟已经停止了打闹,哥哥端著叫鸡、弟弟拎著果酒出来,同坐,举杯。江扬远目,能见首都的风景如画和奢华雄伟,他和朝宇为暮宇顺利考入布津帝国大学新闻学院广告专业而轻轻碰杯,互相祝福,最终微醺,环住了朝宇,在夏日难得的清凉里入睡。
神秘猫咪事件
真是个春梦,苏朝宇闭著眼睛窝在被窝里想,梦里琥珀色眼眸的情人温顺地蜷在自己的怀里,可以肆意地捏和揉,他只发出一些细碎撩人的呻吟来,就像柔软的小猫……
等等……
苏朝宇突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羽绒枕头微微一颤,仿佛身边的人翻了个身。柔软的琥珀色毛发刷过他的脸颊,没错,那只嚣张极了的黄狸翻了个身,尾巴刚刚从苏朝宇白皙的脸颊上扫过去。
这只猫……怎麽进来的?!
那个有轻微洁癖的指挥官虽然很喜欢动物,却拒绝它们进入自己的卧室,苏朝宇清楚地记得昨晚他喂饱了小扬,把它关在客厅里才回来锁好了卧室门睡觉,而现在……他抬头四下环顾,门,好好地锁著,窗,严严的关著。
猫也醒了,它揉揉爪子,用很疑惑地表情看了看苏朝宇,然後把爪子搭在苏朝宇脖子上,蹭了两下,又闭上了眼睛。
苏朝宇腾地坐起来,俯视床下,江扬的毛拖鞋整齐地摆在床尾,丝毫没有主人出去过的迹象,苏朝宇的心怦怦乱跳,他底气不足地叫:“江扬?”
没有人回答。 苏朝宇立刻拨了江扬的私人手机,结果不远的衣架开始颤动,显然是由手机大功率震动引起的。苏朝宇皱眉,如果江扬出门,不穿军服还可以理解,不带手机是不可能的。
他再转头看向那只猫,它显然被那种诡异的振动声惊动了,警惕地站起来,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一瞬间苏朝宇清晰地看到,它的脖子上并没有挂著小扬的项圈和项牌。
“江扬?!”苏朝宇叫。
“喵!”猫回答。
苏朝宇立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一咧嘴,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景物一切如昔。早晨的阳光洒满房间,干净的淡青色寝具上有清丽的手绘纹,窗外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唱著,空气里弥漫著淡淡的烤面包的香气。
只是枕头旁边窝著的,不是那个严厉又温柔的情人,而是,一只猫。
猫不耐烦地拍了拍尾巴,抬头看著苏朝宇,苏朝宇也看著它,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映著苏朝宇惆怅疑惑的脸。
“唉,我说……”苏朝宇艰难地跟那只猫打了个招呼,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麽。
猫若有所思的望了望苏朝宇,然後轻巧跳到苏朝宇的膝盖上,用後腿站著,前爪搭在苏朝宇肩膀上,冰凉的鼻尖蹭了蹭苏朝宇的脸颊。
苏朝宇抖了一下,家里养的猫一向都是一副狮子派头,蹭腿这种丢脸的事情从来不屑做的,顶多偶尔赏脸同意十五分锺以下的拥抱,时间一长一定挣扎著要求自由,敢不同意立刻就伸爪子了。
今天这样……?!
苏朝宇觉得自己看了个科幻片,他狠心又掐了自己一下,在大腿内侧。
闭眼,睁开,太阳依旧高照,鸟依旧在叫。猫仍然坐在膝盖上,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鼻尖。
世界是客观的,唯物是真理的。
苏朝宇默念一百遍,起身穿鞋,他决心去书房,大概那个琥珀色头发的情人已经在那里跟副官商讨军情了!
苏朝宇潦草地裹上一件家居服,穿著拖鞋沿著走廊往书房走。临走的时候他当然没忘了锁好卧室的门,那只猫用一种悠闲的姿态,在阳光普照的床上尽情地拉长了身子。
书房的门虚掩著,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苏朝宇立刻长长舒了口气,走廊的浅蓝纱窗帘在晨风里鼓荡飞舞,阳光明媚,美好生活。
苏朝宇敲门。
然後他听到脚步声,急匆匆的。显然不是江扬,而且工作时候的江扬只会说:“进来。”而不会亲自起来开门,更不会这麽慌慌张张的。一定是安敏刚送了咖啡,苏朝宇想。
开门的果然是安敏,依稀能看见他身後两个小勤务兵在忙著擦拭书柜和书桌。
“江……嗯,指挥官呢?”苏朝宇探头往里看,只看见无数灰尘在阳光里轻舞飞扬。
安敏挠头:“没有看见啊……奇怪……平时都在晨练了啊……”
苏朝宇觉得天地变色,慌慌张张地离开书房,决定去隔壁的副官官舍问问程亦涵,虽然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会让那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崩溃,但两个总比一个强。
苏朝宇想著,噔噔噔转过楼梯的拐角。
忽然,一抹琥珀色的影子从他面前掠了过去!
陆战精英赛的冠军立刻追了上去,猫咪舒展著它柔软的脊骨,几下腾跃就钻进了客房。苏朝宇立刻跟进去,只看见黄猫一闪钻进了浴室。
空无一人的客房里,浴室中竟哗啦哗啦响著水声。
苏朝宇感觉到後背一股凉气袭来,他随手抄了桌上的青瓷烟灰缸,死死攥著,一步一步走过去。
苏朝宇缓缓地握住门把手,里面的水声忽然停了。
苏朝宇的手心变得又湿又凉,他吸了口气,准备一把拉开浴室的门。
门,突然开了。
苏朝宇想也没想,立刻用掷飞镖的手法将烟灰缸脱手扔出,然後已经飞起一脚,直踢对方的面门。
那人反应也快得惊人,侧头後仰避过了携著风声的暗器,又以不可思议地角度向後踢出一脚挡住了苏朝宇的攻击。随後苏朝宇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大吼:“苏朝宇!你要干吗?”
“江扬?!”苏朝宇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站在浴室门口,身上只围了一条宽大的浴巾,因为刚刚的剧烈活动,已经半边掉在了地上,发丝上还滴著水,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苏朝宇忍不住要拥抱他了,他扑过去,却被抓住丢在客房床上。江扬没好气地拣起掉在地上的浴巾,一面穿衣服一面问:“怎麽了?大早晨的!”
“猫呢?”苏朝宇脱口而出。
“猫?”江扬皱眉,“在楼下吧?你不是说昨晚把它锁在客厅了麽?”
“你刚才……没看到它进去?”苏朝宇张口结舌地指著浴室。
“没有。”江扬用毛巾使劲擦头发,“洗了澡出来就被你袭击,什麽都没看见。”
“怎麽跑到这来洗澡?”苏朝宇警惕地问,“卧室里不是有……?”
江扬凑过来,揽住苏朝宇的腰亲了亲他的额头:“看你睡的那麽香,怕吵醒你的美梦。”
“不穿拖鞋也是?!”苏朝宇脸红,觉得自己真是在安逸的日子里变傻了。
江扬点头,体贴地说:“没关系,反正这里不是木地板就是地毯。” 苏朝宇怅然地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被上司情人捏住把柄取笑整月,他决定隐瞒今天早晨荒诞的一切,他回吻了江扬,在这种激烈的肺活量运动间隙,苏朝宇的余光看见窗台上黄影一闪。
小扬端正地坐在窗台上,项圈上的吊牌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苏朝宇彻底傻掉了。
与此同时,楼上的房间里,苏暮宇拍拍贝蒂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吊牌我替你还回去了,钥匙也偷偷放回去了,我说贝蒂,小扬那家夥的吊牌也就算了,偷司令家的钥匙,还私自开锁,是要坐牢的。”
贝蒂似懂非懂地看著苏暮宇。
海蓝色眸子的双胞胎弟弟托著下巴,惆怅地叹了口气。
同一天晚上,江扬抽走苏朝宇手里的漫画,说:“多大了,还看这种东西。”
苏朝宇神情迷惘地看著情人:“我觉得,书里说的事情也有一定道理。”
“什麽道理?”江扬钻进被子,搂著苏朝宇调笑著说。
苏朝宇咕哝几句,终究抵不过沈沈睡意,陷入了梦乡,梦里有很多很多的黄猫围著他,柔软的大尾巴和肉爪子轻轻蹭过他的每一寸皮肤。
卧室里一片漆黑,地灯的光芒映著被丢在地上的那本可怜的漫画,书名用大号的卡通字体写著《乱马1/2》。
折子戏
“为什麽咱俩打赌,要江扬付出赌资呢?”苏朝宇眨巴著眼睛,用征询的口气望著面前狡黠而笑的程亦涵。
慕昭白在颇有情调的茶厅里搂住了自己的情人,振振有词:“那是因为指挥官和副官只有一人能休假!”
苏朝宇挠挠头,赌,或者不赌,这是个问题。
凌寒从隔壁桌上伸长了手臂把放在程亦涵面前的一叠盐津橄榄捞走了:“赌,朝宇。鉴於指挥官和我们几个不能同时休假的见鬼规定,我和林砚臣一致同意你赌。就按照刚才说的,程亦涵输了,他就不休假!”
“幸灾乐祸!”慕昭白嚷嚷起来,“你怎麽知道我们会输?”
“钻进被子的瞬间,胜负立现。”林砚臣笑得非常坏,却故作严肃地搅拌著咖啡,“所谓‘相至少半小时不被发现,同一天至少三’是不可能的。”
苏朝宇忽然想到,为了一同休假,江扬已经把苏朝宇的假期生生攒了28天,加上下个周末刚好一个月。他把话梅核咬在牙齿之间,短促一吹,准确飞入3米外的垃圾桶里,斩钉截铁地说:“赌了。”
一切皆有可能。
五个背後算计长官的人并肩走出茶厅的时候,是上周五。整整一周过去,程亦涵每天心神不宁地看著时不时出现在身边的海蓝色头发的人,一直没发现有异样。甚至,有一他和苏朝宇一起做完汇报出来,终於忍不住在对方腰间狠狠拧了一把。苏朝宇在毫无防备之下疼得大叫一声,程亦涵嗫喏:“江扬说,其实手感会不同的。”
周末,江扬架不住一拨兄弟们的要求、胁迫,换下严肃的军装军靴,背著运动背包,一起去爬山。虽然根本不知道这种活动有除了沟通感情以外任何其他意义,苏朝宇一句软软的“我想去玩”後,江扬就准时准点的出现在了集合地。
优秀特工、特种兵队长、陆战精英赛冠军和一个神一样的中将凑在一起干的事情,大概猫咪小扬用胡子想想也能知道──比赛爬山。这实在是个无聊、常规的项目,但是江扬的一句“输了给你们上树摘果子”让它立刻生动起来。苏朝宇拦在前面:“我要先跑。”
“为什麽?”江扬大叫,“不公平!”
“按官阶升序出发,预备,Go!”苏朝宇笑著发令,说完的时候,人已经淹没在树丛里。凌寒林砚臣也飞速消失,江扬无奈地看著正在分吃一串烤鱿鱼的慕昭白和程亦涵:“你们不跑的话,我就出发了。”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琥珀色眼睛的年轻人刚离开不久,就有一辆租来的山坡游览车里探出个海蓝色的脑袋:“如果我说我是苏朝宇,你们俩不会不信吧?”慕昭白悻悻地过去确认,狠狠踹了车子一脚,仰望树丛里若隐若现的另一簇海蓝色,大声叹息:“别说,苏暮宇跑得真不慢。”
最後的结果让程亦涵非常生气,在江扬离终点还有不到1米的时候,从半山腰就开始租车的苏暮宇早已经站在小亭子里招手了。最後大家汇合的时候,苏朝宇正用悠闲的姿态兜著野餐布,接住中将从树顶扔下来的果子,按照路上调戏小狗耽误了时间的凌寒的速度计算,整个比赛历时32分锺。
“这是钻空子!”程亦涵愤愤,“我是说你要和他出现在同一环境里。”
苏朝宇偷笑:“谁让你的设定有BUG?”
曾经给飞豹团写过模拟战略程序的程亦涵把江扬递过来的果子当苏朝宇的大头,狠狠咬下去。
下午时分,苏朝宇赢得更是让人无语。
六个人在山顶要了个临崖的咖啡室,开始玩杀人游戏。为了不让三对情侣之间产生诡异的默契和包庇,他们把沙发摆成圆周,都背对背对坐著,距离很远,加上这拨军人都习惯了笔挺的姿势,弄得进来开空调的服务生以为这是邪教组织的秘密集会,在程亦涵出示军官证之前,差点报警。
无辜的程亦涵本想好好参与,却没料到第一轮就被干掉,苏朝宇就叫了暂停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顺便替服务生拿进来他们点的咖啡。程亦涵心怀鬼胎地看了一眼,意料之中的,“苏朝宇”冲他一笑,捏了捏自己的鼻子──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表示已经换人。
杀人游戏对於这些天天跟真的杀人犯、间谍打交道的人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互相较劲,互相分析心理,自我伪装,自我辩解,如果有人做现场直播,简直可以叫全体军校学生过来吸取经验。一向以稳重老实著称的林砚臣被证实就是伪装到最後一秒的冷血杀手,被众“牺牲者”摁倒海扁,“苏朝宇”象征性地过去揪了揪耳朵,江扬准备凑过去的时候,“苏朝宇”却从容地拉开门离去:“我再去服务台续一小时包间吧!”
再回来的那个海蓝色头发的人当著大家的面跟江扬亲热,对方甚至吻了他的耳垂──明目张胆啊,看来手感一说,绝不是谣传。
最後大家决定散去,是因为连续四被抽到红签的“职业杀手”林砚臣开始怀疑他脚下土地的地球引力不平均了。江扬开车带著苏朝宇回官舍,程亦涵立刻拉著慕昭白赖上来,毫不掩饰:“今晚不办公。”
苏朝宇在副座,从反光镜里对神经高度紧张的两人诡秘一笑。
晚餐是愉快的,甜点是美味的,时间是飞快的,偷听是不用设备的。
晚上11点,散步回来的苏朝宇被江扬摁在床上的时候,慕昭白正蹲在卧室门口窃笑:“苏朝宇再没机会了!”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永远别说绝对。
苏朝宇不停地挠江扬的腰,对方笑得快要断气,终於被下属成功反扑。海蓝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我们做个游戏,江扬导演。”他伏在琥珀色眸子的情人胸口,唇蹭上对方的眉梢:“你来演我,我来扮你。”
江扬几乎要为这种半情话半游戏的口吻逗得翻下床去:“不要这麽傻吧……”
“错了!”苏朝宇伸手在对方臀部狠狠拧了一把,“我不会这麽说,我只敢说:‘是,长官。’”
“好好好……”江扬笑著,清了清喉咙,声音里带了一些无辜,学著苏朝宇撒娇时候的赖样子说,“是,苏朝宇长官!”
苏朝宇翻身下床,整理好了睡衣去洗脸,临走前还不忘继续挠江扬最不经痒的後腰:“不错,继续体会。”
整整过了十几分锺,海蓝色的脑袋才顶著毛巾冒出来说:“苏朝宇少校,到墙角去,摆好你的姿势。”
江扬愣了一愣,非常无语地说:“呃,我说你是认真……”
“翻倍。”站在卫生间门口的人压低了声音,尽可能让这两个字变得短促、严厉而富有威胁意味。那个瞬间,江扬觉得这就是自己在说话,干脆高高兴兴地站起来,撑到墙角去了。
真是个可爱的家夥……琥珀色眼睛的中将思忖著,听见卫生间的门开了,又关上,听见拖鞋在地下擦擦地来回来去地响。过了一阵子,江扬听见皮带破空的声音,於是吓了一跳:“我说朝宇……”
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对,试图改口的时候已经被呵斥了:“一个字一下!”听来,背後的人非常气愤──或者说装得非常气愤──以至於有点不像平时的苏朝宇了。江扬吸了口气,嗅到了房间里甜蜜的味道,这哪里是游戏,分明是要报复嘛!他微笑著看著墙纸上的纹想,他海蓝色头发的小兵一定在身後自我鼓励著:“打一下也无妨啦!”
事实确实如此。
江扬才不会理睬那倒霉的家法在这种游戏场合出现是否合适,更不会顾忌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苏朝宇面前,他始终举著“我是强权的长官”的上联来配合“我是忠勇的属下”的下联,但是他头顶悬著的横批才是最关键的,上面八个清晰大字:情人为重,天下之。虽然这麽说颇有点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颓废感,但是,面对布津帝国欣欣向荣的政治经济面貌,向来严肃的中将也不愿意放弃自己和情人之间的小情趣──就像现在,背後的小兵走过来,似乎是拉了把椅子坐在身後,冰冷的皮带扣一戳江扬的臀部,又隔著睡衣捏了一把。
江扬轻笑:“请长官给我1秒时间。”没等身後的“长官”做出反应,他已经三下两下脱掉了所有衣服,露出线条极美的後背给对方看,对著墙的面孔上则露出了一丝老谋算的笑容。
“不要以为你的色诱会对我起作用,苏朝宇少校,事实证明,这从来没有成功过。”
江扬忍笑忍得肩头发颤:“呃,语调应该……再讽刺一些……”
背後的人用左手环住了他的腰,右手在他健康而散发著白麝香气息的皮肤上用指尖不断地写画著什麽,似乎沾了东西,黏黏腻腻的。江扬忽然觉得脸红,禁不住小声说:“朝宇……”
“没有允许你说话!” 背後的声音极力压抑著,皮带在江扬的臀部使劲蹭了蹭。江扬的皮肤上冒起了一层淡淡的小疙瘩,他想转过身子拥抱他的小兵,吻他,表达他对这种幸福时光的喜爱和留恋。
忽然而至的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让他愣了愣。皮带被环在江扬腰间,背後的人从後面贴著他的身体,伸手在前面一个扣一个扣的摸索过去,系好,还转了个圈。
江扬的心里早就乐翻了,这种带著孩气的行径是如此让人心动。他闭上眼睛,回忆起第一在办公室里看见苏朝宇的情境,海蓝色头发的小兵死死握住门把手说:“这样是违法的!”
如果皮带回归原位代表惩罚结束,那麽背後那人开始把什麽东西抹上江扬臀部的行为,无疑是对以往惩罚的最好的嘲笑。江扬哭笑不得:“报告长官,这种乳液,非常贵,需要定制。”
“我不认为程亦涵会拒绝理这样的财务问题,少校。”
经典!一个否定表肯定的陈述句,一个非典型性的江式说法。
背後的人整整涂了十几分锺,沈默。江扬在回味里渐渐产生倦意,後来,终於被来自腰际的刺疼惊醒,差点没跳起来──被狠狠掐醒了,长这麽大,还是第一。
卧室的门响了一声,随後,背後的人说:“我命令你在床上摆好你的姿势,少校,等我回来。”江扬自然是怕住在隔壁的程亦涵或者慕昭白看见自己这样的。过家家这麽私人的游戏,怎麽能随便演给别人看呢?他飞快跳到床上去,拿了苏朝宇的枕头垫在肚子底下,学著苏朝宇的模样把脸埋在枕头里,委屈地嘟囔了一句:“是,长官。”
沈浸在幸福里,时间空间都会压缩,江扬就这麽趴在那里,渐渐陷入浅眠。苏朝宇进出了好几,还跟程亦涵他们说了什麽,终於躺回自己身边的时候,江扬只是伸长了胳膊把他揽过来,额头顶额头的轻轻一蹭。
“怎样啊?”苏暮宇抱著贝蒂看电视,见哥哥回来,迫不及待地问。
苏朝宇边换鞋边笑:“好得很,程亦涵交了一份报告说他这个月不休假了。”
贝蒂跳到苏朝宇肩膀上,用尾巴挂住他的脖子,探身到外罩口袋里乱摸,终於找到了一包苹果片,激动地在他肩头乱踩。
苏暮宇躺在沙发上佯装叹息:“很可惜哪!”
苏朝宇笑得喘不过起来:“你不知道,早晨江扬照镜子看见後背写了‘我是暮宇’和满身满腿的巧克力酱的表情!”
贝蒂嘎吱嘎吱嚼著苹果片,苏暮宇镇静地喝了一口橙汁,终於撑不住,跳起来冲入卫生间去了,一阵咳嗽,然後是大笑。
苏朝宇摸摸贝蒂的头,百般亲昵:“一个月的叶舞山假期,你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