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爆炸接连不断,持续良久,最终停歇,唯留一两声余震。
战场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无数残骸层层叠叠堆积著,许多尸体的衣服都已经炸成
碎片,分不出究竟是哪国将士。
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两军旗帜兀自在火舌中翻卷,直至化为灰烬。
守侯在山脚的天靖伏兵冲入战场,围堵住极少数炮火箭石下侥幸生还的西岐兵卒,一阵
狂砍猛刺,将之赶尽杀绝。
此役,尽管天靖为引敌军入伏,也牺牲了己方万余儿郎,但眼见被引进埋伏的西岐大军
全军覆没,萦绕在天靖将士心头的悲伤之情亦被莫大喜悦冲淡,众人高举兵刃,朝屹立山麓
半腰间的人影放声欢呼。
脚下,万人欢腾雀跃,冷玄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烈陛下?“邰化龙站得离冷玄最近,发现冷玄不对劲,连喊几声,冷玄眼
珠终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推开身周侍卫,拔腿冲下山麓。
“烈陛下?──“众人愕然,随即跟著冷玄下了山,冲进血味腥浓的尸堆。
天靖将士数万双眼睛,就齐刷刷地盯住冷玄,不解地看著他们尊贵无比的太上皇烈陛下
丝毫不顾污秽,用仅有的左手在尸体堆里翻寻著什麽
那画面,太过诡异,竟无人敢出声询问。
这个,不是。这一个,也不是。
冷玄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却依然固执地翻看著一具具尸体。他不信,雷海城就这样粉
身碎骨。不信
“雷海城海城!──“在心底横冲直撞的名字终於破喉而出,嘶哑得像濒死之人发
出的哀号。
“把雷海城给我找出来!“他向万军愤然狂吼,根本无视诸人闪烁目光里的惊讶、猜疑

想嘲笑他麽?笑去吧!
如果在挽书岭上,他也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就可以命令千军万马硬把雷海城拦截下
来,就可以──
一股任何笔墨言语也难以形容的痛楚梗塞在他的胸口,让他难过到想用手将自己胸膛撕
裂,好让这种痛彻底释放。
“啊?!“身後,忽然传来几个兵士低叫。
他回身,蓦地定住。

不远一堆七零八落的残骸下,有一只手慢慢伸出,推掉压在上方的尸体。
手的主人,摇晃著站了起来。
这人散乱的头发衣服上,都溅满了血迹。脸庞也几乎被血污覆盖,面目难辨
似乎有点茫然,这人呆立了好一阵,才歪了歪头,向冷玄的方向试探著喊了声:“玄?
"
这声音,何等熟悉冷玄想应,热流却迅速封住了喉咙,痛涨得再难发出一字。身
体也僵直著无法移动,只能眼看这人踩过满地尸块,一脚高,一脚低,朝他走近。
“玄,是你吗?“将近前方的模糊人影,雷海城再问。
他看不清。意识从黑暗中苏醒後,睁开眼,只捕捉到些隐约的色块,然而鼻子嗅到的血
腥气味和压在身上的冰冷尸体都告诉他,自己还活著。
那声剧烈爆炸响起的瞬息,他出於本能,拖过旁边一人挡在身前,随即便被震倒。
巨大的冲击令他双耳刹那失聪,双眼也骤然发黑,看到人的手、脚断裂飞出,一
如记忆里前世那死亡。
试著轻动了动手脚,四肢俱全,他还在困惑,自己究竟是晕厥前产生了幻觉,还是又一
借尸还魂到别人身上就听到了冷玄绝望灭顶的狂吼。
自己,真的没死?他挣扎著爬起身,努力凝聚视力,也只看到高低不同的人形物体。
他的视觉神经,大概被强烈的爆炸冲击波损伤了不过,还能活著,真好。
已经可以听到身前男人极力压抑的呼吸,雷海城停步,伸手去摸索男人的右臂。
披风肩甲下,是段空荡荡的袖子。雷海城还是很仔细地抬起手,再去摸男人的脸,确认
男人的轮廓、温度
“玄,我知道是你。“他微笑,“这,我不会弄错了。”
一直都屏气敛息,惟恐稍微大力的一口气,就会将眼前人影连同心底希望都吹得分崩离
析。直等雷海城带著体温的手摸上他的面庞眉眼,冷玄才敢相信,站在身前的,不是幻影。
他颤抖著用手抹去雷海城满脸血污,露出俊秀容颜,无声凝望
“玄?──呃"雷海城迟迟听不到冷玄说话,刚开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猛地落到
他唇上,滚烫惊人,仿佛想用热度将他融掉。
男人的左手,狠狠地扣著他後颈,迫他仰高头,承受著充满掠夺的亲吻。
眼睛虽然看不见,听觉却加倍地灵敏起来,雷海城听到周围陆续响起围观者的抽气声,
显然大军被冷玄吓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雷海城嘴角微翘,一手揽紧冷玄腰身,一手摘掉冷玄头盔,揪住了

头发,毫不含糊地回给男人一个法式热吻──
有千军万马作证,冷玄今後别想再能甩掉他!
16
天靖此役尽歼西岐十五万大军,士气空前高涨,庆功犒赏,将士同欢对酒当歌,闹到夜
半,营地上依旧篝火熊熊,人声鼎沸。
冷玄的皇帐雄距营地正中,帐外重兵森严,剑光戟影,隔断了喧哗。
帐篷里,燃著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通亮。
雷海城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停当,坐在熊皮为垫的榻边,由随军大夫替他诊治双眼。
冷玄站在一旁,也已换上了织锦软袍,黑发披散肩背,尚未全干,被烛火一照,透出丝
绸似的光泽。
“陆太医,如何?“此亲征,明周怕他有闪失,坚持让宫中年岁最长医术也最老到的陆
太医随军侍奉,如今正派上用场。
“回烈陛下,王爷的眼睛是因受了震荡看不见东西。“那陆太医察言观色,见冷玄脸容猛
沈,他忙道:“倘若调理休养得当,日後还是有机会复明。”
冷玄目光一凝,“那要多久?”
“这个因人而异,微臣不敢断言。“陆太医暗自抹了把冷汗。
冷玄怎会听不出他言里推搪,不由默然。
雷海城的眼睛,也许以後都无法重见光明
他微微阖目,轻挥手。陆太医如释重负,恭敬告了退,自去开方煎药。
帐内顿时寂静下来,只闻烛芯轻爆。
“估计是淤血压迫视觉神经,等淤血化了,就能恢复的。“雷海城安慰著冷玄,伸手将视
线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拉坐身边,柔声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又乱想。”
男人什麽也没说,只伸过左臂,紧紧抱住了他。
雷海城看不到冷玄的表情,但从男人微颤的身体便知道,冷玄心情仍未平复。
他心中,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握住冷玄修长有力的左手,摩挲著男人指腹薄茧,胸口满满涨涨的,珍惜无比。
“玄,那天在挽书岭上我坚持要走,是因为我把之前的事情都忘记了。”
“什麽?“冷玄一震。
“是公子雪,他用针封了我的记忆。”
雷海城提起这名字,心头终究忍不住泛起阵被背叛欺骗的惆怅苦涩,定了定心神,将那

晚入宫夜探遇到公子雪後的情形都告诉了冷玄。
他已尽量讲得简单扼要,竟也说了一盏茶工夫。冷玄一言不发,手臂却越箍越紧,呼吸
也越发地压抑。
“我回去京城找你,结果你已经出征了。“忆起埋葬在栀子树下的画卷和人皮,雷海城也
不禁黯然神伤,低声苦笑,“明周带我去看了你埋的东西玄,你当时,真的想跟我了断
吧?”
男人在他耳边的呼吸霍地停顿,静得可怕。
“玄?”
雷海城有点担心,轻唤,突然听到冷玄低低道:“我当天应该把你留下来的是我错
"
声音暗哑艰涩,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力才得以挤出。
男人的脸贴住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错。”
脸上,慢慢地,有了湿润的感觉。
雷海城怔住,发觉那水流经嘴边咸涩微苦,他总算省悟,那是冷玄在默默落泪。
冷玄居然会在他面前哭?!
他难以置信,试探著去摸冷玄的脸,果然一手热泪。
似乎知道已经被雷海城发现,无法再隐藏下去,冷玄双肩也开始颤栗,本来还强忍的哽
咽逐渐溢出喉咙,最终失声大哭,仿佛要将生平所有积压的痛和怨都在这一刻放肆宣泄。
从来没有过哄男人别哭的经验,雷海城登时手足无措。慌乱间听见冷玄一直在断断续续
地说什麽,他凑近男人嘴边,终於听清楚了──
“抱著我雷海城,你抱著我"男人彻底卸下人前冷傲的面具,泣不成
声。
这样的冷玄,叫他怎能放得开?雷海城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周身剧烈颤抖的男人。
任何劝慰,其实都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怀里的人远比他更懂得如何收放情绪。而此刻
的脆弱,也只为他一人流露。
蜡烛烧剩寸许时,冷玄终於缓缓恢复了平静,抬手抚摸雷海城长发,嘶哑著嗓子,一字
一句。“等周儿年满双十,真正可以独揽朝政了,我一定跟你走。”
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翌日天光乍露,大军已整装拔营,旌旗猎猎,金戈铁马,携如虹士气长驱直入西岐国境

雷海城与冷玄同坐皇辇内,听车外行军步伐整齐划一,比之昔日云潼关前的军容大有长
进,看来军中那番改革多少奏了效,他忍不住微笑,问身边冷玄:“我听明周说,你先前已经
攻下西岐两座城池,後来却又被逼撤退,其实你是故意诈败,想将西岐大军主力全部引出来
再一举歼灭吧?”
“对!如果不先小胜一场,直接佯败诱敌,对方未必信以为真。”
雷海城笑叹道:“你也做得太真了。我沿途见到不少边民逃难,百姓都以为天靖军情吃紧
,担心得很。”
“要是不够逼真,被对方看出了破绽,哪还会轻易上钩?”
冷玄说著话,目光却未曾离开过雷海城失焦的双眸,始终挥不去心底悔恨纠结,左手握
紧了雷海城的手,吸气。
听到冷玄忽然静下来,雷海城用脚趾也猜得到男人八成又在自责了。好不容易才让冷玄
对他敞开了心扉,他可不想冷玄又缩回到愧疚负罪的阴影里去,轻笑道:“那个御医都说过了
我眼睛有机会复明。将来,我还要和你走遍名山大川,看尽天下。”
手被男人大力握到生疼,冷玄的头发披落在他脸旁,随著呼吸波动
他和冷玄,在车轮单调的滚动行进中享受著难得的一刻静谧。良久,耳边响起男人悦耳
动听的低沈嗓音。“五年,再过五年,我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再听不出冷玄话里赤裸裸的情意,雷海城这两世也算白活了,胸口又跟昨夜听到冷玄说
愿意跟他走时那样,欢喜到涨痛。
他闭目,抱住冷玄,低声道:“我也是你的。”
生死轮回,皆由天命。他不知道梦蛰什麽时候会再发作,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
五年之约,但只要还活著,他绝不再让冷玄孤独一人。
165
西岐该役尽折十五万将士,朝野震惊,人心涣散,剩下几万兵马根本抵挡不住天靖大军
的乘胜进攻,虽然将士殊死搏杀,仍节节败退。
不出月余,天靖已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挥师入西岐腹地,逼近皇都梵夏。雄兵十
万在城外廿里安营扎寨,等待著给予西岐最沈痛的致命一击。
时已入夏,西岐疆土广袤,地势以草原寒漠为主,夏季并不显得炎热,甚至夜间大风一
起,还刮出几分透骨阴凉。
皇帐内烛火亮如白昼,冷玄与邰化龙等几名将领正聚在地图前商议著粮草补给和下步战
略。几个将领都摩拳擦掌,请缨领兵攻打梵夏。

冷玄不置可否,挑了挑眉,挥退众人出了皇帐後,才扭头问坐在旁边的雷海城:“你觉
得如何?”
雷海城正捧著碗热气腾腾的草药,已喝了大半,闻言一口饮尽,抹著嘴角药滓道:“西
岐的兵力都折损得差不多了,邰将军他们要攻进梵夏并不难,但对方明知兵临城下,总不肯
甘心受死,怎麽也会做点手脚。说不定又跟临渊城那样挖上个大坑什麽的,等著天靖大军往
里跳。”
“西岐现在的娃娃皇帝不过是原千雪诈死後在西岐宗室里挑出来的傀儡,不足为虑。我
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原氏兄弟。”
冷玄在帐中缓缓走著来回,眉宇间隐有忧色,“眼下西岐正值存亡绝续的生死关头,按
说原氏兄弟断不会袖手旁观,任西岐覆灭,可我手下眼线和暗影至今没传回那两人半点消息
……”
表面越是风平浪静,他越觉得暗中大有乾坤。
雷海城耸耸肩,“反正乱猜也没用,不如派些身手敏捷的探子想办法潜进梵夏刺探。可
惜我眼睛看不见,不然我去──”
话没说完,男人左手横过他面前,轻轻覆上他嘴唇,阻止他再说下去。
他一愣,随即听到冷玄弯腰,在他头顶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眼前。”
冷玄语气之坚定不容置疑,然而雷海城却听出他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男人那晚一场痛哭後,接下来的日子,在雷海城面前表现得很平静,安之若素,但他知
道,那只是假象。
有夜偶尔醒来,他模糊地看到冷玄并没睡,而是半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看著他。
冷玄以为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所以发现他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动,只把呼吸放得和睡梦
中一般的轻缓悠长。
他心酸地闭起眼睛装睡,整整後半夜,都没听到冷玄再躺下来睡觉。
之後他留了心,发现几乎每晚睡不了多久,冷玄就会在一阵轻颤中惊醒,蹑手蹑脚挪开
他环在冷玄腰上的手,然後坐起身,看他到天明。
男人迄今,还没从那天目睹他被炮火轰击的恐惧中走出来……
雷海城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抹去冷玄的不安和恐慌。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劫後
余生的那个夜晚一样,用双手搂紧冷玄,用体温告诉男人,他还活著……
两人无声相拥许久,冷玄的气息慢慢平和如常,直起身,唤进人安排刺探之事。
大军连等两天,派出的十名探子里有几人返回复命。打探到的朝堂局势与冷玄所想相去

不远。
西岐朝臣正为战事争议不断。以卫臻为首的大多数武将坚持死战,也有些臣子仗著有西
岐皇族撑腰,执意议和以弥眼前战祸。
天靖众将领都道西岐朝堂两派内争,正是进攻的好时机,遣了一小队兵士,去梵夏城门
外骂战,结果城门紧闭,兵士们骂了半天,也无人应战。
听了回禀後,冷玄目光闪了闪,命人将邰化龙唤进皇帐,下令他明日带上大炮和火统长
箭,炮轰焚城。
邰化龙大吃一惊。天靖大军沿途攻克十来座大小城池,冷玄都命留下镇守的将士好生安
抚城中来不及逃生的西岐百姓,如今突然一反常态要火烧梵夏,不由他愕然。揣摩著冷玄神
色,道:“烈陛下,梵夏城内也有平民尚未迁离,这个传扬出去,恐怕有损烈陛下声誉……

“西岐拒不出城应战,若非想诱我大军进城入伏,便是在拖延时日等救兵,本皇岂能如
它愿?”冷玄斩钉截铁地一摆手,邰化龙只得领命告退。
雷海城在旁听得清楚,虽然知道冷玄的决定没错,心里仍情不自禁为梵夏城内即将遭受
灭顶之灾的平民百姓打个了咯!,脸色有些不自然。
冷玄回过头,见雷海城面色有异,转念便了然,道:“你不忍心?”
“没有。”雷海城摇头。大规模地屠杀平民固然与他所接受的现代文明教育格格不入,
但也只在心底默哀了几秒锺就将这战争中最要不得的妇人之仁抛诸脑後,“我只怕你这麽做
,容易激起西岐民愤,不利於天靖战後长治。”
冷玄淡然一笑,“西岐向来欺我天靖文弱,此虽吃了大败仗,也必定心不甘情不愿。
不如让他们见识下铁血手腕,看清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趁早死了负隅顽抗的心。至於将
来的仁政,就留给周儿去施展罢。”
他说来轻描淡写,竟已将西岐视为囊中物。雷海城想象著冷玄脸上必定是那个志在必得
傲气十足的笑容,胸口一阵发热,走近抱住冷玄,低笑道:“我可从来没欺你文弱,这辈子
也都输给你了。”
热气呵到耳根,带起酥麻轻痒。冷玄面孔微红,如何听不出雷海城话背後的欲望──
重逢至今,也有一个多月了。征战途中,他素来自律,从没有风雪月的念头,但身边
人显然并不是跟他想得一样。
扭头,冷玄突然发现,原本矮他半个头的少年早在不知不觉间已悄然高过他眉骨,肩膀
也渐渐有了成熟男性的宽度,日益蜕变展露出属於青年人的高大体格、勃发英气……

血气方刚的男儿,也难怪雷海城的欲求比他强烈得多。
想必这段时间,雷海城怕扰他行军用兵,早忍得辛苦。至於雷海城的真实年龄,冷玄在
看到雷海城年轻俊美的脸容时,从来都忽略了那回事。
“玄?……”雷海城嗓音微微起了沙,带点邀请意味。
贴著他的身躯散发出异常热度,让冷玄喉咙也有些干渴发紧,他低咳一声,道:“等用
过晚膳吧……”
答应了?那还等什麽?雷海城一口含进冷玄耳垂,用齿尖轻咬著,成功听到男人气息变
粗。
“我现在就要……”
166
灼烫的呼吸和喘息,令皇帐内温度急升,终於有了夏季的燥热感觉。
榻上昂贵的熊皮垫褥被揉皱一团,承受著两人的碾压。
冷玄束发金冠早已滚落,黑发凌乱垂过榻沿,拖到了地毯上,随身体节奏摇晃著……
描金绘彩的帐篷顶也在冷玄目光上方晃动不已,让他错觉,自己正置身波涛汹涌的大海
里,被一波高过一波的海浪不断推向欲望之巅……
汗珠滚烫如沸油,滴在他脸上、颈中、胸口……与他的汗水混在一起,打湿了身下的熊
皮。
熊熊烈火,就从被同性强猛贯穿进出的地方放肆地蔓延,烧遍他身体每个角落,燃尽他
所有冷静理智……
恍惚间,听到帐外儿郎操兵高歌,裂云冲霄──
“……
霸气身前荡然身後铮铮男儿无忧,
宏图天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刀光剑影无畏天长地久,
就让血雨腥风昏天暗地变得温柔。
宿命不被鬼神左右长江毕竟东流,
山水天地只在脚下逗留。
矗立在北风凛冽中挥袖,
远旗风猎猎雄兵百万何等风流。
……”

他到达军营的当天,就听到将士们在练兵时唱著这歌。邰将军告诉他,这是雷海城改革
天靖大军期间教给将士们的。
雷海城!雷海城!!!
以为挽书岭一别後,两人终生再无缘相见,但亲手埋葬起生命里最不舍的东西,才发现
身边到都有雷海城的影子存在。
纵使他离开京城,远赴西岐,风里雨里,依然飘扬著雷海城留下的旋律……
他本不信命运、不服天意,可他的宿命,却早已被鬼神左右,同一个名叫雷海城的鬼魂
纠缠著,难解难分。即便如此,他仍旧甘之如饴。
翻云覆雨,称雄天下,为能与你五年後携手驰骋,看尽江山风流……
身上的人加快了冲刺和撞击,几乎将他的身体对折,一个猛力入,驻扎进最隐秘的领
地,发狠攻击掠夺,蓦然静止,低吼著昭示自己的占有。
雷海城双眼紧闭,焕发著野性的俊美面庞布满红潮和热汗,因释放的快感而微微扭曲…

“玄……”吐出一口热浊,雷海城覆身压在冷玄胸膛上,摸索著握住男人硬挺到及至的
根源,想帮男人解决欲望。
“我自己来!”
冷玄搂著雷海城翻身,反客为主,俯首亲著雷海城眼帘,半抬起腰──
粘稠的热液随之缓慢滑出,他伸手胡乱一抹,涂上自己最亢奋的部位,推高雷海城右腿
,狠狠顶撞了几下,破关而入。
“啊!”视觉丧失,其他的感官知觉反更敏感。身体被男人近乎粗暴地撑开挺进,雷海
城用力揪著冷玄长发,逼男人低下头。
咬上对方火热的嘴唇,吞下对方的呼吸……如果可能,甚至想就此融进对方血肉……
帐外万千兵士的呐喊和歌声,越发地激昂高亢,盖住了帐内所有嘶喊粗喘……
冷玄看著雷海城脸上交错浮现的痛楚与快意,更加大力地耸动腰身,誓要在雷海城生命
里打下自己的烙印──
“你也永远是我的。”他把自己埋入,凑在雷海城汗湿火红的耳朵边低诉。
不在乎意乱情迷的人能否听清楚他的宣告,只要他自己知道便已足够。
那天在皇辇里,雷海城对他说,“我也是你的。”可他还嫌不够。
从雷海城爬出尸堆,走到他面前那刻起,他就在心里发了誓,永远都不再让雷海城离开
他。

他要的,是永远。
晨风凉飒,吹响雄亮号角。
雷海城和冷玄并肩站在皇帐前,倾听著风中炮声隐约。
天色未明,邰化龙便已率兵进军梵夏。此刻听那接二连三的炮轰,天靖已发动攻势。
不多时,梵夏方向的上空通红一片,浓烟卷裹著火焰,几乎要将天穹也烧穿个窟窿。
冷玄凝视著远方惊人火势,并不似周围观望的将士们兴高采烈,神色极为沈静,唯有黑
眸闪过一抹冷光──
无论西岐如今,究竟是何人真正执掌大权,这场大火,定要将那人逼出阵前。
他的预料很快应验。第二天晌午,侍卫前来禀报,说西岐辅政太傅卫臻来到天靖军营前
,为议和之事求见烈陛下。
几个将领都聚在皇帐内,与冷玄商讨战局,闻言均为之一振。邰化龙心喜之下也忘了礼
数,抢在冷玄面前问那侍卫道:“对方可有带多少人马来?”
“回烈陛下和各位将军,卫太傅此行只有三人。”
冷玄微一扬眉,吩咐侍卫让营前放行,领卫臻一行前来皇帐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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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公子雪会不会在三人之中?”雷海城蹙额,低声问冷玄。他算是彻底领教过公子
雪的神出鬼没,即使公子雪眼下突然现身营中来刺杀冷玄,他也不会大惊小怪。
“未必。”冷玄早想到这一层,有生以来所遇敌手中,就数原千雪最为高莫测,叫人
无从揣度琢磨,至今连行踪也飘忽不定,但有一点他非常笃定。
“如果他想劫持或干脆杀了我逼天靖退兵,之前就该行动了,何必等大军攻下西岐半壁
江山,杀到梵夏才来动手?”
雷海城也正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以公子雪的身手,想潜进军营取人首级简直易如反
掌。行军途中,他日夜提高了警惕,没放过冷玄身边丝毫风吹草动,却并未发生险情。
对方究竟是另有图谋,还是真的已经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没来由地,他竟想起了养伤时那个成日怔忡出神的公子雪,看天,看山,看水中游鱼,
无声地消磨著每一天……
隐隐然觉得,天地间大概已无任何事物能令那人动容……
脚步声渐近帐外,他收敛心神,看著几个模糊的人影鱼贯而入。
“西岐卫臻见过烈陛下。”当先那人身穿玄色朝服,腰悬长剑,朝高踞案後的冷玄拱手
行礼。

面对天靖君臣,卫臻神情不卑不亢,斯文中不减沙场杀气。
冷玄早闻卫臻“儒将”之名,见他举止镇定,确也是个角色。瞥向他身後,却怔了怔。
一个娥眉淡扫的年轻妇人,双眼红肿,显然不久前才哭过。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七八个
月的身孕。另一人约莫十四五岁光景,身材瘦小,眉目娟秀,虽穿著男装,在场诸人除了雷
海城,都一眼看出这人是女儿身。
倘若原家兄弟任何一人出现眼前,都在冷玄意料之中,但卫臻居然带了两个弱质女流随
行,冷玄不由微眯黑眸,抬手请卫臻三人在对面案几後入座。
卫臻却没有立刻坐下,反而等那男装少女坐定正中,他才搀著那妇人在旁边就坐。
这一下,无疑告诉天靖君臣,少女方是今日求和的主角。
注意到众人探究的目光,少女在案後欠身,气度从容,轻声细气地道:“小女子原慈君
,来得莽撞,还请烈陛下见谅。”
冷玄漆黑的眉毛轻挑了挑,对这名字并不陌生。看过眼线收集呈上的西岐宗室机要,原
千雪夺位之後一口气将原氏皇族男丁尽数斩首,仅留女子不杀。
如今在位的娃娃皇帝正是这少女的胞弟,当时还在娘肚子里,侥幸逃过一劫。
论辈分,这原慈君与原家兄弟份属堂兄妹,本只是个郡主,但幼弟被捧上西岐国君宝座
後,她身为皇帝胞姐,受封慈君长公主,尊贵反而盖过了几个已出阁的嫡系公主。
不论她此行求和有多少诚意,单凭这份直入敌军阵营的胆量,冷玄倒对这文秀少女生出
几分赏识,淡淡颔首道:“慈君公主不必多礼。”
怎麽冒出个公主来?雷海城在梵夏宫中居住颇有些时日,平时耳闻目睹,女子在西岐地
位极为低下,别说像风陵那样女子参政,就是普通几个侍卫聚在一起说笑时,侍女便得绕道
远行。
若非西岐局势确已危急万分,卫臻怎可能拉下颜面,由平素一贯轻视的女子前来求和?
虽然在雷海城原先的时代,国际上女性外交司空见惯,而且往往成效斐然。不过很明显,在
这异世时空,恐怕也只有那个倒霉的风陵皇有此远见,不拘一格唯才是用。
回天靖後,或许可以跟冷玄商量下选拔女官的可行性……
他分了下心,那边冷玄和原慈君已经开始就议和之事讨价还价起来。
“二十二座城池,再加每年向贵国进贡千匹上等战马,万头牛羊,烈陛下还不肯退兵吗
?”
原慈君已尽量装出老成,声音终究难脱稚气,兼之咬著嘴唇,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儿女模
样。陪坐在旁的几个天靖将领都忍不住好笑,碍於场合庄严,不敢太过放肆。

冷玄也微微一勾薄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二十二城既被我大军攻克,本就不再属西
岐所有。待我军拿下西岐,区区战马牛羊,又有何稀罕?”
再驽钝的人,也听得出他吞并西岐之心,毫无圜转余地。
原慈君脸色发白,边上卫臻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朗声道:“烈陛下,我西岐男儿
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若陛下执意再战,我西岐将士纵然战至最後一人,也绝不言降──”
“夫君!”那年轻妇人急著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原慈君也回过神来,斥道:“卫太傅,你只知道宁死不降,可曾为无数阵亡将士留下的
孤儿寡母想过?要死有何难?能保住我西岐万民性命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
她人瘦声轻,这番话却大有见地。卫臻竟被她说得脸上青红交接,又听自家夫人软语相
求,他长叹,重重坐回案後,再不吭声。
原慈君吐了口气,转头对冷玄道:“慈君一介小女子,不懂天下大道理,只求西岐子民
莫再受战乱之苦。烈陛下,倘若我西岐从此归附天靖,烈陛下将置我西岐子民於何地?”
雷海城越听越觉得这女孩小小年纪胆识不凡,笑道:“公主无须多虑。西岐若真心投诚
,我天靖皇帝当然一视同仁,不会厚天靖而薄西岐。”
原慈君早看到雷海城坐在冷玄身边,适才私底下问过卫臻,知道这俊美青年是天靖炙手
可热的定国王,此刻见雷海城谈笑间神采飞扬,她不禁面颊微红,随即听到冷玄低沈的嗓音
回荡皇帐──
“西岐如降,从此自与天靖同属一家。”
168
夜幕降临大地,星光万点,照著天靖军营。巡夜兵士的长矛火把,折出杀气万千。
“你觉得西岐是否真的会降?”雷海城躺在榻上,手里捏著身边人一把长发。
刚洗过,湿漉漉地散著皂角味道……
冷玄屈著条长腿,半躺半坐,饮下手里半杯美酒,才笑了笑。“卫臻也许仍心有不甘,
但即使他与西岐将士尽数战死沙场,西岐依旧免不了亡国。卫臻是个聪明人,既然迟迟等不
到原千雪回来,他应该懂得自己权衡得失,不然,也不会随那小公主来求和了。”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冲淡半分警觉。白天原慈君等人告辞後,他立即
命人彻查军营,以防对方留下任何可疑之物,随後更传令大军加强戒备巡视。
雷海城想到那小公主,不觉微笑道:“那慈君公主不错,留在西岐给那班瞧不起女子的
粗人当老婆实在可惜了,不如把她带回天靖去──唔……”
男人薄唇压了上来,芬芳酒香顷刻萦绕口鼻。

熏熏欲醉间,他听到冷玄揶揄道:“我看那小女孩对你也有些意思,你要带她回去,她
正求之不得。”
“咳!”雷海城险些岔气,翻身压住冷玄,笑道:“我只对你有意思。那小丫头嘛,就
留给你的周儿吧!”
“你想让周儿娶她?”冷玄一怔,素来各国间互不通婚的观念根蒂固,皇族更讲究血
脉正统,他摇头道:“可惜她是西岐人,断不可能与天靖联姻。”
雷海城也大摇其头,一脸的不以为然。“你白天不是才说过,从此西岐和天靖同属一家
?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为什麽还硬要去分哪些是西岐人,哪些是天靖人?这不等於时刻提醒
西岐人起兵反抗麽?照我说,不但要让明周娶个西岐公主,还得鼓励两国人相互通婚,这样
後代的遗传基因也好,而且下代人长大了,也不会想著去犯自己父母任何一方的故国。最好
再迁他几万户天靖百姓来西岐定居,顺便收养西岐战後孤儿……”
这收养孤儿的想法却是前世从报纸上看来的──澳大利亚被殖民初期,殖民政府从当地
土著居民手中抢走婴儿,交给白人家庭抚养,称之为“偷来的一代”。这代人长大後,自然
全盘接受了殖民文化。
他越说越起劲,还时不时冒出几个希奇古怪的词语。
冷玄与他相久了,倒也见怪不怪,等雷海城说累了换气的当口,他沈吟著,缓缓道:
“我也考虑过西岐长治之事。西岐疆域辽阔,不比密华那些小国容易压制。天靖固然可以派
重兵镇守西岐,但总不能几十年上百年地镇守下去。你说的联姻,或许可行……”
“那当然。”雷海城手指插进冷玄发间,梳著男人满头长发,“你也不想明周将来疲於
奔命征战疆场吧?他如果娶了西岐公主,日後由他俩的子孙来统治西岐,可比随便派个天靖
官员强上百倍。西岐百姓对这有西岐皇室血脉的统治者应该也不会太反感,可以免除天靖许
多後患。”
唯有天靖无後顾之忧,冷玄才能真正安心地放手,跟他逍遥天下罢……
两人秉烛夜谈,商议著各项细节。到得後半夜,雷海城睡梦中醒来,一摸身边没人,却
听到冷玄在帐内来回轻声踱步。
他释然。涉外婚姻在他那时代根本不算什麽新鲜事,但要冷玄一下子打破多年陈规,接
受天靖人与外族联姻,总需要时间思考。
他没有出声扰乱冷玄心绪,只静静地听著那熟悉的脚步,直至帐外传来将士晨操的号角

冷玄在原慈君离去时,给了她两天期限,过时不降,天靖大军将踏平梵夏皇都,挥戈西

进,屠尽沿途每一个西岐人,不分老幼妇孺。
他看到当时原慈君面色大变,秀目掠过丝惧意,却仍竭力保持镇静,不禁在心底微哂。
毕竟是个小女孩,再如何有胆气,也不适合血雨腥风的战场。
疆场之上,本就只论胜负,不谈仁义。
若能成就天靖千秋霸业,他不介意担那一身骂名。
约定的那个午後,骄阳烈烈,梵夏城门大开,自卫臻以下,文武百官皆服缟素,行向天
靖军营。
队伍中间的驾辇同样披上了素白。原慈君高挽云髻,身著纹芜的公主朝服,正襟危
坐。
她脸上,没有表情起伏。一手抱著个尚在褓中熟睡的婴儿,另一只纤纤素手里,是西
岐国玺。
西岐八十三年,兵败於天靖,臣服归附,始称郡。
黑色描金的华丽旌盖遮住了头顶烈日,护著原慈君缓步走向横置两军之间的案几。
沈重的乌石国玺,由慈君公主纤细的手紧抓著,在降表丹书上落下朱砂印,终结了西岐
国史。
围观这一幕的西岐官吏尽皆缄默无声,悲愤和苍凉,无言弥漫人群之间。
冷玄目光犀利冷峻,将各人表情一一收入眼底,方才拔剑出鞘,振臂力劈,劲风破空。
“叮”一声,火星四迸。案头那方象征著西岐无上权威的乌石国玺,从中碎成两半。
览尽西岐群臣震动之後的茫然若失,冷玄转望同样失魂落魄的原慈君,“本皇想请慈君
郡主和小郡王做客天靖,盘桓数日,郡主意下如何?”
他笑容淡淡,十分和颜悦色,然而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原慈君姐弟一旦做了人质,
怕是终生也再无机会返回故土。
谁都不会怀疑,原慈君若拒绝这邀请,梵夏城上空将被西岐群臣的鲜血再度染红。
原慈君俏脸雪白,勉力一笑。“烈陛下盛情,慈君敢不从命?”
169
蹄声纷沓,旌盖旗帜遮挡起盛夏晴空,绵延里许招展山腰。
十万天靖将士,被冷玄留下大半,由邰化龙领兵继续镇守西岐,余者随皇辇浩浩荡荡踏
上归途。
冷玄挑的,是条山路。大军途中需翻越几段山脉,却可将回程缩短一半。
雷海城知道,冷玄在担心天靖自身安危。

“公子雪和符青凤既然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我看,他们大概也看出西岐败局已定,即使
出来捣乱,也回天乏术。”
他说这番话倒不是纯粹为了安慰冷玄。想风陵那场席卷全国的大饥荒,饿死无数百姓,
又有属国叛乱,流匪猖獗,再加上之前与盟军作战,伤亡惨重。兵连祸结,国力可说一落千
丈。就算符青凤和御焰燎想进犯天靖,数年之内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冷玄透过半卷明黄帘帐,遥望辇外青山迢迢如卧龙,缓缓道:“以风陵目前局势,即便
化解了内忧外患,也得经过十几年休养生息,人丁衍,才能恢复国力军容。应当不至於明
目张胆对天靖大动干戈。我只担心御焰燎和符青凤在暗中做手脚。”
想到那两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海城也不由得苦笑点头。符青凤一杯笑脸待客的雪梅酒
,令他梦蛰缠身。
唯一值得他额手称庆的是,那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已经很久不曾入梦来。梦里,只有双目
紧闭全无生息的冷玄。
几夜半惊醒,摸到身边温热的躯体,知道冷玄还活著,那种的恐惧才从脑海里消
退。
他不清楚,梦蛰究竟有没有在其中作祟,但这毒解或是未解,对他都已经毫无区别──
此生,最怕的,就是失去身边的人……
“海城?”他听到耳旁冷玄低唤,立即回神,笑道:“我没事。”
冷玄见他额头被暑气蒸出薄薄汗光,自己也觉今天的天气热了点,看日头已近正午,当
下命大军歇脚造饭。
原慈君姐弟的驾辇跟著冷玄停在山腰一绿荫下。帘帐一掀,原慈君跳下车辕,拿了银
壶自去大军水车边添水。
她此去天靖,心知前途未卜,是以连个侍女也没带,免得误了他人性命。惟独幼弟出生
时,生母因难产逝世,不得已找了名乳母,去天靖便只带了这乳母随行照顾孩子。
灌了满满一壶清水,她往回走,忍不住偷偷瞥向皇辇内谈笑风生的两人。
几天同行下来,她也发现了原来那个俊美王爷竟是盲人,不觉替他惋惜。
在西岐时,托了公主身份,也多少听说过天靖定国王的丰功伟绩,像一人潇洒出入风陵
大军、刺杀西岐狼营主帅、辅佐新君并吞属国、传授西岐精良武器……种种神乎其神,怎不
叫闺中少女神往?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见那乳母在驾辇里连声惊慌大叫。周围人都吃了一惊,就见原慈君
那车头的马匹宛如发了疯一样,拖著驾辇狂奔起来。

车里婴儿被颠醒,顿时哇哇啼哭。
那骏马是西岐良种,高头长蹄,奔行迅猛,接连踢开好几个上前拦截的兵士,朝著无人
驰去。
前面是条山沟。原慈君直吓得魂不附体,丢下银壶边叫边追。
眼看马匹就要冲到沟边,一条人影倏地自她身边疾奔而过。衣袍掠风,长枪寒光映日,
“噗”地刺穿马肚,竟生生用长枪将骏马钉在地上。任那马痛极狂嗷,四蹄乱踢,都无法再
移动半分。
枪柄,牢牢握在冷玄左手中。
大军轰然叫好,才到半途,那车轮惯性使然还在往前滚动,里面人稳不住身形,竟从驾
辇里跌了出来。
那乳母一跤摔得狼狈,怀里婴儿也脱手飞往山沟上空。
原慈君大叫一声,呆然僵立。
混乱初起时,雷海城便和冷玄一起跃出皇辇。模糊间见冷玄定住了马车,刚放下心,就
听众人又纷纷惊呼。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小黑影抛过空中,还伴著婴儿啼哭。
他大步冲上前,用力一跃,抓住那婴儿,却听四周惊呼更甚,脚底一空,居然没踩到预
料中的实地,身体直往下坠──
不妙!危急关头他反而加倍镇定,用足那点微弱的视力快速扫视,依稀看到有株树形物
体横过面前,凭著直觉甩出腕底钩索,缠住了那棵树木。
凌空的身体随之荡了过去,他看不准距离,用力猛了些,脑袋磕在山石上。
眼前一阵晕眩发黑,金星乱舞过後,周遍景象竟逐渐清晰起来。
山沟其实不,离上边地面不过五六米。他此刻,就吊在株树干上,距沟底很近。
再眨了眨眼,确认所见并非幻觉,雷海城低头看手里哭得正欢的婴儿,略觉得意地吹了
声口哨──
撞一下,倒把压迫视觉神经的脑间淤血震散了,也算因祸得福罢……
“雷海城!”
冷玄的大吼从头顶飘落,完全失却了沈静。
雷海城跃落沟底草地,抬头就见冷玄半个身体已经悬在上空,边上七八只手牢牢拽著他
,显然将士们怕这太上皇一个冲动,也跟著跳下来。
这些人也未免紧张过了头!雷海城只觉好笑,可与冷玄目光交接的刹那,那双清黑眼瞳
里明明白白的惊恐、慌乱、失措……让他心跳骤停。

如果,如果他摔死在这里,冷玄是真的会跳下来!
喉咙里热流涌起,他长地吸了口气,朝冷玄扬手笑道:“我抱著这小家夥,爬起来不
方便,找段长绳拉我上去。”
17
双脚踏上地面,雷海城刚把婴儿递给早守侯在旁喜极而泣的原慈君,手腕一痛,被冷玄
狠狠抓住,像上了个铁箍。
男人什麽也没说,只是用尽全力地,抓著他不放。
“玄……”雷海城听著冷玄胸腔里的心跳声,只能用微笑来抚平男人满心不安後怕,随
後将目光转向原慈君的驾辇。
骏马已经倒毙,血流了一地。马的右臀,肿起老大一片紫黑色。
这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马尸旁的草丛里悉索轻响,赫然有只蝎子在爬动。
这应该就是害骏马发癫的元凶了。雷海城上前一脚踩烂蝎子,挑高了眉毛。
山中有蛇虫不奇怪,但几万人马在这里,这蝎子好咬不咬,偏挑上原慈君姐弟的马,未
免太巧了……
他心中暗哼,乜斜起眼──
那乳母三十来岁光景,生得尚称端正,一张脸煞白,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气,正畏手畏脚
地站在原慈君身边,茫然不知所措。雷海城两道冷厉目光倏忽射到,她浑身都震了震。
“锺婶,你怎麽了?”原慈君以为乳母是因为先前不小心将婴儿摔了出去兀自心有余悸
,边拍哄著婴儿边安慰她道:“翼儿他没事了,锺婶你别怕。”
正要把婴儿递给锺婶,眼前微暗,一人伸臂拦住她。
“王爷?”她愕然。
“不能把孩子给她。”雷海城对原慈君微微一笑,转头逼视锺婶。
冷玄这时已发现雷海城双眼光彩流溢,视物清晰,惊喜自毋庸多言。平定了心头激动,
看到那只被踩得稀烂的蝎子,他心中也多少有了底,向锺婶寒声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谋
害小郡王!”
被雷海城和冷玄两人冷冷盯著,锺婶何曾经过这等阵仗,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拼命摇
头道:“奴婢不敢,都是卫大人他们逼奴婢的……”
“锺婶,究竟是怎麽回事?”原慈君听出端倪,妙目圆睁。
双亲亡故後,她几乎将这幼弟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听到有人意图加害幼弟,不由气红了

脸,追问起来。
那锺婶又惊又怕,竟嚎啕大哭,引来不少兵士注目。
雷海城斥退附近将士,耐心等锺婶哭个停当,才开始盘问。这本是他从前做惯的本行工
作,锺婶又早六神无主,不多时便将事情合盘托出。
原来西岐虽在原慈君和一群主和朝臣坚持下降了天靖,以卫臻为首的好些个武将始终忿
忿不平,咽不下这口气。明著不敌天靖大军,便以暗箭制胜,将毒蝎交给小郡王的乳母锺婶
,胁迫她在途中伺机对冷玄下毒手。
原慈君在旁边听著,直叫胡闹。当日就因为知道卫臻好战,她才拖了卫夫人一起前往求
和,好不容易才保全西岐万民,卫臻却来横生枝节,万一激怒了冷玄,血洗西岐,不知要连
累多少无辜。
她越想越怕,暗中打量冷玄神色,见冷玄声色不动,她更是忐忑。
雷海城和冷玄并不意外。西岐铮铮大国,民风悍然,本就不会轻易臣服天靖。两人也早
做好了心理准备,应付西岐朝野间将发生的各种反抗。但那些西岐将领平时最瞧不起女人,
危急时刻却威胁利用女人来行事,著实叫雷海城心生鄙夷。
“姓卫的也想得太简单了,凭只蝎子便想翻身?哼!”他冷笑两声,问锺婶:“他们是
不是还告诉你,如果实在找不到机会对烈陛下下手,就用蝎子来害小郡王?”
锺婶抽噎著点头又摇头,“卫大人是交代过,可奴婢怎麽忍心害翼儿?奴婢刚才只想把
蝎子丢掉,没想到蝎子将马给咬了,差点就害死翼儿了。”思及之前惊险,她又小声抽泣起
来。
冷玄叫过兵士带开了锺婶,才对惴惴不安的原慈君淡然道:“看来西岐郡的将领,也没
把小郡王的生死放在眼里。这是毒蝎子,下回,又会是什麽?不过,卫臻倘若以为害死小
郡王,可以让天靖少了钳制西岐的质子,让西岐臣民都怒起反击,就大错特错了。”
他冷冷一笑,“西岐人均知郡主姐弟在天靖掌握之中,足矣。无论小郡王今後是生是死
,本皇随时都能找个年岁相仿的男孩来代替。本皇说谁是,那人就是西岐郡王。”
原慈君冰雪聪明,怎会听不懂冷玄弦外之音,嗫嚅著无言以对,只紧抱婴儿。
大军休整之後,再度起程。
“你先前,可把那小丫头吓坏了。”雷海城取笑冷玄。
“让她早点看清局面,知道唯有顺服我天靖,才能保她姐弟平安,对她姐弟是件好事。

冷玄也在微笑,却不掩杀机,“卫臻此人也算当机立断,手段狠辣,再加上他手底一班

好战武将,邰化龙未必能镇住他多少时日。西岐,得遣能人治之。”
雷海城蹙眉道:“非但要能镇得住西岐,还得对天靖尽忠。万一那人到了西岐後,拥兵
自重,从此山高皇帝远,不再听从天靖号令,甚或倒戈,就麻烦了。”
西岐这块硬骨头,虽是啃下了,但稍有不慎,被噎个半死也有可能。他与冷玄都有同感
,两人当下将天靖朝臣一个个地排出来,甄选著合适人选,倒也不觉旅途枯燥。
171
阳九天,冷玄与随行大军凯旋抵京。
此番亲征大获全胜,降伏西岐,还带回了西岐郡王姐弟,消息早飞遍天靖京城,臣民无
不欢腾。
明周率百官守侯宫门外,馨香金帐,恭迎父皇得胜归来。
看到雷海城跟在冷玄身侧,明周眼神略略起了点波动,但须臾就恢复平静,宛如风拂柳
丝,风停,柳静。
金殿论功行赏、设宴庆功……一连串的琐事,冷玄尽数丢给了明周去树威,自己跟雷
海城撇下众人,悄然回开元宫。
刚踏进院子,便闻到浓郁酒香飘满空气之中。幽无觞拎著个酒坛子,笑嘻嘻地迎出来冲
著冷玄道:“玄兄,我听周儿说你今日回来,特意去御膳房搬了堆酒菜过来,等著替你庆功
──”
望见冷玄身後的雷海城,他怔了怔,“你没死?”
“谁说我死了?”一回来就听到这麽一句,雷海城乌云满面。
幽无觞讪讪而笑,瞅著冷玄,“你亲征前说这小鬼走了,害我还以为这小鬼已经死了呢
!”
冷玄和雷海城相顾对望,触及对方目光里的歉疚,心头都忍不住微涩──差一步,便是
天人永隔……
“咳咳!喝酒喝酒!”幽无觞只装见不到,拉起冷玄就往里走。
三人别後重逢,开怀畅饮。
幽无觞开始还不时跟雷海城抬下杠,待见雷海城酒量不俗,他顿时起了好胜心,抛掉酒
盅,左一碗右一碗地与雷海城拼起酒来。饮到坛底朝天,幽无觞终於败下阵来,趴倒桌上呼
呼大睡。
这宫中御酒入口甘醇,後劲却极强,雷海城也有些许醉意熏然,回头,见冷玄仍眼神清
明,他抱住冷玄道:“你怎麽不醉?”

“这点酒,还醉不倒我。”
冷玄看著雷海城如敷了粉的双颊,起身轻笑道:“你喝多了,去睡罢。要不要叫人送碗
醒酒汤来?”
“大白天的,我才睡不著,除非你陪我。”
雷海城借著酒意,整个人都赖在了冷玄身上。醉眼惺忪间,发现冷玄黑眸因为他的话微
微蒙上层润泽……
热度从小腹升腾,他轻蹭男人鬓角,低笑,“我要跟你较量枪法……”
清风拂帐,摇出斑驳光影。
雷海城睁眸,入目便是冷玄墨黑长发。耳边,男人鼻息沈沈。
玄大概累著了……雷海城听著身下人悠长规律的呼吸,不禁微笑,拨开冷玄头发,若即
若离轻啄男人背上色桃。
昨天半醉後,难免少了节制,半缠半强地抱著冷玄试了好几种从A片里看来,以前未曾用
过的体位。
男人开始还有些拘谨推拒,最後却完全抛开了理智,与他一同沈沦欲海……
四周,仿佛还回荡著男人昨晚低沈暗哑的喘息……
雷海城嘴角笑容更浓,转而去吻冷玄尚残留淡淡汗味的耳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著
冷玄长发,目光忽然凝滞──
男人鬓角发丝里,悄然藏了一点白。只有发根转白,可杂在满头黑发间,分外显眼。
记得自从他双目复明後,归途中每天给冷玄梳头绾发时,并没有看到这根白发,显然是
刚冒出来的。
岁月风霜,总在无声无息间催人老……
雷海城怔了半晌,伸手,轻轻拔掉了这根半白发丝。
力道很小,怕惊醒了冷玄,但男人还是被头皮传来的微痛弄醒,转身,在晨光里看著
雷海城。半睁的黑眸尚带迷蒙,微微转动著,似乎在思考那痛觉的来源。
雷海城暗中弹开那缕白发,笑了笑,捧住男人轮廓俊朗的面庞,给了个早安吻,将冷玄
所有的疑虑都消弭火热气息之中。
温存良久,雷海城终於被饥饿感赶下床,去叫人准备早膳。
他走出偏殿,见几名侍女在正殿里打扫拾掇,昨天的酒坛杯碟都已撤干净,唯留丝缕酒
香迂回。
幽无觞却不见人。

问起侍女,其中有个名唤依依的女孩甚是伶俐,忙将一封纸笺递给他。“王爷,幽公子
刚才就走了,这是他要奴婢转交给太上皇的。”
这超级大灯泡,倒也识趣,闪得快。雷海城肚里暗笑,回房将信给了冷玄。又去打了满
满一木桶温水,服侍冷玄沐浴。
他站在木桶旁,边替冷玄搓洗著长发,边扫了眼冷玄手里打开的信笺,见纸上扭著堆大
小不等的墨团,字迹之丑,著实吓了他一跳。
冷玄早看惯了这老朋友的笔迹,略一览,笑道:“他也走得忒快了,我本来还想留他多
住段时日,教周儿些好功夫防身。”
雷海城刚想问冷玄为什麽不叫他去教明周,但即刻想到那时因为公子雪之事,他险些取
了明周性命,也难怪冷玄心存顾虑,要舍近求远了。
轻吐口气,他道:“别的我教不来,不过几招防身术还是能教的,今天就开始。”
冷玄略显惊讶,在氤氲热雾中转过头,凝视著雷海城,最终微微一笑,“好。”
明周当天却没有过来。天靖刚拿下西岐,欣喜过後,如何整治这片幅员广袤的土地便成
了朝堂上连续数日的热门话题。兹关紧要,冷玄也连著几天大半时间都待在御书房,与明周
商议诸般细节。
雷海城和冷玄一样的心思,有心让明周独立临朝,尽快在百官面前巩固帝王威仪,他这
几日并未上朝议政,只在开元宫里整理著自己心目中治理西岐的方案,屯兵移民,通婚通商
……一条条地写下来,细加注释,再让冷玄斟酌甄选,数天时光转眼即过。
这天午後,冷玄尚未从御书房回来。雷海城用过膳,开始替明周制订锻炼计划。
明周还是太子时,冷玄便招了武师,专事负责传授明周武艺。但据雷海城过去观察所得
,明周这小鬼不太能吃得苦,那些武师又不敢教过於危险的招数,怕明周伤著,只挑些强身
建体的拳脚敷衍了事,明周的身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雷海城可对这小鬼没什麽怜惜,回想著自己当初接受特种训练时的课程,洋洋洒洒地正
写得起劲,听到门外有人走近,却不是冷玄的脚步声。
他抬头,见明周推门而入,身上已经换好了练功的紧身装束。
“父皇让我来的。”明周不等雷海城说话,先开了口,说完几个字後,就没了下文,脸
上也淡淡的。
雷海城倒被他弄得尴尬起来,想说几句轻松下气氛,却找不到话题,静默一阵,才笑道
:“那就去院子里练功罢。”
172

盛夏阳光极毒辣,雷海城陪著明周在树阴下连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见明周头发衣服全然
湿透,脸颊火红,直喘粗气,胳膊也抖个不停,他当下喊了停,让侍女送上清水解渴。
明周坐倒地上,连喝两大碗清水,呼吸终於平稳许多,接住雷海城扔过来的面巾默默抹
汗。
“今天就到这里好了。”雷海城自己也拿了条巾子,边擦脸边往井边走,正打算提桶阴
凉井水来冲下汗水,却被明周叫住。
“我有话要跟你说。”少年的声音,低而缓。
雷海城转过身,明周依然背对他坐著,没有回头。
日头一点点地移。枝头上,夏蝉不知烦恼,长短争鸣。
“海城,是你跟父皇献策,要我娶西岐郡主的?”良久,明周终是开口,很平静。
“只有你,才会想出联姻通婚这种法子。”明周无声笑了一下,扭头,凝望雷海城。
阳光照亮他脸上的汗珠,雷海城觉得那反光十分刺眼,看不清明周究竟是什麽表情。
他沈默著。
明周等了片刻,听不到雷海城回答,他手撑地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慢慢朝院
子外走。
“海城,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雷海城想拒绝,明周却及时轻声加了一句。
“最後一。”
碧湖波光潋滟,莲粉白怒放,与翠叶摇曳相映,层层铺向湖心。
明周和雷海城一前一後,相隔数步,沿著湖岸而行。
“海城,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把我救上来的。”明周忽然伫足,背对雷海城
,轻声问。
雷海城微皱起眉头,实在不想继续这话题把陈年旧帐翻出来,淡淡道:“过去的事,多
说没意思。”
明周果然闭了嘴,面对碧湖静默好一阵,才道:“我当时,只恨自己无能,连自己的救
命恩人也保护不了。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白,权势是何等重要。海城,你知不知道,登基之
後,我有多高兴?我终於可以摆脱父皇,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去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你──”雷海城所见的,始终是明周的背影,但光听声音也可想象到明周脸上表情,
想劝导几句,才说了一个字,前面明周一扬右手,阻住他下文。

明周肩头起伏,几个呼吸後似乎平静下来,轻声笑了笑。
“我以为当了皇帝,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可现在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不属
於我。永远也不属於我。”
雷海城轻呼出口长气,难得这小鬼肯承认现实。不错,长大了!
明周也听到他这声呼气,转身缓缓道:“我听父皇说,五年後,要跟你走。”
“没错。”雷海城微笑道:“你那时总能独揽朝政了,也该让你父皇放手,好好地享受
人生。”
明周神色复杂地看了雷海城一眼,却很快又背转身,点头道:“是,父皇确实该过点清
闲日子,他这些年,活得太累。”顿了顿,道:“海城,你若真心爱我父皇,就别再离开他
……在他逝世前,都不要再离开他。”
这小鬼,怎麽突然说起这种不吉利的话来?雷海城蹙起眉,明周已迈步离去,一路不曾
再回头。
雷海城怅然临风,静立片刻,甩了甩脑袋,走回开元宫。
他刚跨进院子,侍女便禀告说太上皇不久前已经回宫。雷海城哦了声,快步推门而入。
冷玄端坐书案旁,面色凝重,见雷海城入内,道:“我正准备叫侍卫去找你。海城,风
陵有变。”
“找到符青凤他们了?”雷海城精神一振,走到书案边。桌上正摊著之前见过的那幅天
下河山图。
“不是!”冷玄漆黑的眉头攒出几道竖纹,摇头道:“御焰燎和符青凤那两人,仍没有
音讯。先不提他俩,我刚得到确凿军情,如今风陵疆土,已被几个属国瓜分。”
雷海城吃惊不小,心知这等大事,绝无错报的道理,直觉不可思议。
“那两人怎麽可能眼看著风陵被属国瓜分?”符青凤就算了,毕竟不是风陵人。但御焰
燎身为风陵皇,岂会坐视风陵亡国?
“我先前也和寿皇叔揣测过,那两人或许是明白凭风陵眼下国力,抵挡不住属国攻势,
干脆暂避锋芒,躲了起来以谋後动。”
冷玄说著,自己也有些不确定。那两人诡计百出,委实叫人无从琢磨。更何况如今,有
比寻找那两人下落更棘手的事情。
他拿笔,在风陵版图上圈点著。
“风陵周边大小五个属国,联手用兵打了大半年。现今只有风陵西边最接近天靖边境的
几座城池还在天靖手里,其余的,都已失陷。”

之前天靖和西岐两大国结盟,曾连夺风陵西疆十六座城池。後来冷玄恐国中生变,命明
周尽撤天靖精锐大军,只留少许将士驻守那些城池。西岐盟军则在攻打临渊之役时几乎全军
覆没。
风陵遭此重创,更无力抗击属国入侵。就在天靖与西岐酣战期间,风陵硕果仅存的几名
武将也相继阵亡,国土失守。
属国盟军攻下风陵大半江山,仍不满足,竟向天靖驻守的那十六城发起猛攻。那些天靖
驻军人数既少,又非精壮兵力,根本不敌盟军来势汹汹,等天靖朝堂接到军情时,十六城中
只得三城尚在苦苦支撑。
“对方虽是小国,联起手来,不容小觑。”冷玄淡然搁笔。
雷海城打量著画卷,见风陵疆域被圈分成大小不等的五块,其中最大那块居然占了风陵
一半以上面积,他不禁抱起双臂,道:“这是哪个属国?好大的胃口。”
攻城略地固然艰难,占领之後的长治久安才更考验占领国的本事。那属国既敢吞下如此
大块地盘,足见野心勃勃。
冷玄也盯著这一块,黑眸沈冷。
“秦姜。”
风陵五个属国中,秦姜地东北,富庶一方。本就是五属国里最强大者,亦是此结盟
的提议者。攻克风陵後,更割走风陵过半疆土,大有取风陵而代之的势头。
“秦姜如今,已俨然成了盟军之主,另四国均以秦姜马首是瞻。风陵虽亡,却来了个新
敌,天靖不可不防。”
冷玄起身踱了几步,对雷海城道:“天靖当务之急,需先稳定西岐局势。那边的善後事
宜,我跟周儿都大致有了眉目。派驻西岐各地的百名官员名册也已拟定,大多是周儿登基後
在民间才选出来的,对周儿忠心得很,当能胜任。本想这几天就让澜王率他们开赴西岐,正
式接管,结果今天我与澜王提起此事,他说什麽也不肯远离京城。”
雷海城和冷玄在回京途中,早认定澜王冷寿是镇守西岐的不二人选,不过最麻烦的就是
冷寿跟太後情款款,多半不愿听命离京。见冷玄碰了钉子,雷海城笑道:“他最不放心太
後,怎麽肯去西岐!照我说,干脆让他把太後也带去西岐,从此两人双宿双飞,保管他去得
比谁都快,哈哈……”
冷玄虽然习惯了雷海城时不时冒出些古怪念头,但听到如此大胆的想法,还是皱眉道:
“这也太胡闹了,天靖朝廷颜面何存?”
呵,那天在千军万马前抓住他狂吻,怎麽就不管朝廷颜面了?雷海城暗笑,却不敢表露

出来,怕冷玄脸上挂不住,耸耸肩道:“不就是怕被人议论麽?那还不简单,让那女人诈死
,再换个身份去西岐。本来天靖宫中能见到她的人就没有几个,等到了西岐,谁还认得她?
你卖了澜王和太後这份天大人情,还怕澜王不死心塌地镇守西岐?”
冷玄听到最後一句,心头微微一动。他倒不怀疑澜王的忠心,只是西岐苦寒之地,未必
能令澜王安心久居。送上个太後,澜王自然乐得长住西岐,远离京城众目睽睽,得以跟心上
人逍遥自在。
那个女人仗著身份尊贵,依靠娘家势力结党营私,竟然还图谋行刺明周,如果不是碍於
澜王,他早就将那女人除掉。趁这机会,支走澜王和太後,倒是可以将太後娘家势力连根铲
除。
他心念数转间已衡量过利弊,颔首道:“就依你的主意。”
173
计划既定,两人更不耽搁,当晚便将澜王宣进开元宫告知此事。
冷寿对著两人发了半天呆,终於确定冷玄和雷海城不是在开玩笑,惊喜过头,兀自不敢
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追问冷玄:“你说的可当真?”
“寿皇叔,我诓你做什麽?”冷玄轻啜口香茗,淡然道:“太後那里,就劳寿皇叔知会
了,让她明日依计行事,切勿露了破绽。”
“那是当然。”冷寿强自按捺下心头激荡,起身告辞,兴冲冲赶去太後寝宫。
雷海城等冷寿走远了,倒是想起一事,皱眉道:“不知道太後舍不舍离开宫中?”
那女人身为天靖最尊贵的太皇太後,又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未必肯抛下眼前的富贵
荣华。
冷玄微微一笑,“这倒不必担心,澜王既上了心,必定能劝动她。再不然,绑也将她绑
去了西岐。”
雷海城失笑,想想确是实情。那澜王看似懒散平庸,骨子里也是强硬人物,有这麽个大
好机会摆在面前,必不会错过。
果然,两人等了没多久,澜王就一脸春风得意地返回开元宫。三人议定了明天的诸般细
节安排,暗中张罗部署。
第二天,宫中传出噩耗。太皇太後进食米酒汤圆时不慎噎著,施救无效薨於寝宫。
等太後娘家人赶到宫内吊丧,尸体早在冷玄示意下入了棺,说是天时酷暑,不能久置。
宫城上下也皆换上了丧服。太後娘家人想找人问详情,却得知替太後诊治的两个御医和几名
贴身侍女都因服侍不周被赐了死罪,无从打听。

纵有再多疑惑,太後娘家人也不敢胡乱开口,只得扶棺恸哭一场了事。
举国大丧,澜王驻军西岐之事也同时紧锣密鼓地打点著,只等七日头孝期满便起程赴西
岐。
雷海城还在为明周那天临行前说的话犯疑,本想等明周来时好好问个清楚,正逢诸事忙
乱,明周一连几天都没来开元宫习武。
这日夜晚,他和冷玄洗完澡後,来到院中纳凉。月色如水,流萤轻飞,他坐在竹榻边,
打著蒲扇替榻上人赶蚊子,心头却始终堵得闷,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直接问冷玄来得痛快。
冷玄披了件轻软丝袍,正躺著闭目养神,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周儿这孩子就是说话
莽撞,不懂轻重,你莫放在心上。”
“我不会跟他计较,只怕……”雷海城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他所知的历史上,帝王家为争权夺位,血亲相残的例子不胜枚举。甚至眼前的男人便是
踩著自己父亲兄弟的尸骨和鲜血登上皇位。
以明周之前对冷玄的憎恨,倘若真在暗中对冷玄做下些手脚也不出奇。
冷玄眸光微闪,已经明了雷海城的顾虑,摇头道:“周儿只是担心我太过操劳,没别的
意思,你别多想了。”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雷海城也无法继续猜疑,免得惹冷玄不快,当下转移话题,给冷
玄猜起脑筋急转弯的题目来。
七日孝期转瞬即过。澜王出发前夕,微服入宫,来跟冷玄辞行。
他身後,只带了两个披著长黑披风的侍从。等进得偏殿,那两个侍从摘脱风衣软帽,烛
火下,两张雪玉俏颜染了红晕更增风致,竟是太後碧桥和飘音。
“寿皇叔,你不好好藏著她,还带她入宫,也太胆大了。”冷玄有点不悦。
那晚定下计策後,他便命暗影连夜弄来具女尸,又将太後与飘音等几个心腹侍女偷送出
宫,藏身澜王府。那两名御医亦是精心挑选了太医院中元老。戏演完,明里赐死,暗中也叫
暗影替两人乔装了,送上澜王等与大队人马共赴西岐。澜王日後久居西岐,难免有个头热
肚痛,也正用得著这两御医。
一切均进行得十分顺利,眼看明天澜王一行就将起程,澜王居然带了太後入宫,冷玄不
想在这节骨眼上出什麽纰漏,语气不禁寒了些。
冷寿苦笑一下,太後却已经抢在他前朝冷玄软声道:“烈陛下,是我要来见一见言儿,
陛下莫怪澜王。”
她转身从飘音手里拿过个漆木食盒,走到雷海城跟前,抬头看著雷海城微蹙的眉头,勉

强笑道:“言儿,娘亲这一走,不知道什麽才能再见到你。这里是娘亲做的几样糕饼,都是
你以前最爱吃的。言儿……”
她捧著食盒等雷海城接,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里尽是期盼。
雷海城想推辞,但见冷寿站在太後背後,也是满脸的恳求,还一个劲地朝他猛打眼色,
他沈默半晌,终是在心底叹口气,接过了食盒。
算了,就当还澜王个人情。
太後见他收下了糕饼,叫声言儿後竟自红了眼圈,抹过眼角,她款款走到冷玄座椅前,
双膝一曲跪了下去。
在场之人都吃了一惊。
“碧桥?!”澜王上前想搀起她,却被太後拂开手。
“烈陛下,碧桥知道麈儿和言儿往日冒犯了你,是我这做娘的没管教好他们。如今麈儿
已经过世,言儿他当时还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行刺陛下的事,也是我主使他的。陛下你
当初也出过气了,今後言儿万一再有触怒你的地方,求陛下念在他年幼无知,不要再折磨他
──”
“碧桥!”发现冷玄和雷海城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冷寿尴尬之极,拖起太後道:
“烈陛下自有分寸,你别再说了。”
太後红著眼,仍盯住冷玄不放,“烈陛下,言儿一心向你,连我这娘亲也不认了,还不
顾生死地去西岐找你,为了你,险些死於炮火。你答应我,一定要善待言儿。”
雷海城直听得嘴角抽筋。安若城外那千军万马前的一吻过後,他就知道自己和冷玄的关
系铁定成了军中公开的秘密,没想到竟然连久居宫的太後也听到了风声,而且很显然,听
太後此刻口气,根本就把他当做了冷玄的男宠之流。
他刚想开口,冷玄左手轻拍了一下座椅扶手,对太後缓缓道:“我答应你。”
太後紧张的神情顿时松懈,目露感激,道:“烈陛下,碧桥日後,定会每天焚香告神,
佑陛下长命百岁。”
每个人,都听得出这是她肺腑之言。
冷玄挥了挥左手,冷寿立时会意,轻声劝太後回府。
太後此行目的已达到,也不再留这里讨没趣,点了点头。
飘音在旁,一直低著头,不敢与冷玄照面,临行终於抬头,依依不舍地看了雷海城最後
一眼,又迅速低头,扶著太後跟在澜王身後出了偏殿。
雷海城和冷玄被太後适才一番话提醒,多少都忆起了那段不堪过往,一时间两人均缄默

无语,只听红烛烧得!!流淌。
良久,冷玄伸出左手,轻轻地握上雷海城胳膊。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可黑眸里的光影足以让雷海城心脏隐痛。
吸了口气,他拉过把椅子往冷玄身边一坐,打开那食盒笑道:“你饿不饿?啊──”
笑容突然僵住,他瞳孔猛缩,用力把食盒远远地摔了出去,砸到对面墙壁上。
木盒碎成好几块,连里面的糕饼一起掉地。
一条细如竹筷的小蛇从碎屑里飞快窜出,吐著信子游动了几下,被雷海城凌空掷来的一
枚铁刺正中七寸,钉死在地。
17
“有没有咬著?”冷玄变色。
“没有。”雷海城也自骇然。再谨慎小心,他也没疑心过太後亲手为“儿子”做的糕饼
中会暗藏杀机。好在本能反应敏捷,逃过了蛇吻。
他定了定神,跟冷玄一起走到小蛇尸骸边,想找些蛛丝马迹。
那小蛇色彩斑斓,头呈三角。雷海城稍加留意便发现小蛇半张的嘴里,毒牙竟已被人拔
去。
放蛇之人,明显并无意取人性命。
他和冷玄交换了个眼神,再一看那已碎烂的漆木食盒,果然见到盒盖中空内有夹层,应
该就是这条小蛇的藏身之所。
夹层,还依稀露出一角纸笺。
雷海城这不敢再大意,怕纸笺上也做了手脚,他用铁刺将纸笺挑了出来,在烛台下展
开──
一个巴掌高的人物跃然纸上,笑容可掬,眉梢眼角尽是得意,手里居然还捏了把折扇,
活脱脱是个缩小版的符青凤。
雷海城与冷玄面面相觑,不知该怒还是该发笑,半晌一同摇了摇头──这个符青凤,也
忒神出鬼没,竟然能将蛇藏到了太後的糕饼盒里,冷玄也不由得担心起澜王境来。
他召来名侍卫,叫那人速去宣澜王回开元宫。
两人坐等澜王之际,回想到方才那幕,都觉凶险。倘若那条小蛇毒牙未除,雷海城动作
又稍有迟缓,只怕此刻已有人毒发倒地。
但显而易见,符青凤此举意在示威。
雷海城忍不住苦笑,“西岐降了天靖,这家夥无力挽回败势,却来玩这些小伎俩,说他

是一国之君,还真不像。”
“他若是肯正经坐在朝堂上当皇帝,又怎会跑去风陵做丞相?”冷玄目光停在那张纸笺
上,神情有些凝重。“这纸是官坊出的御品,向来只有宫内和京城几家皇亲国戚才能用。我
看他多半就藏身在澜王府上,难怪之前我遣去风陵和西岐的暗影始终探不到他和御焰燎的下
落。”
雷海城倒是想起了古龙名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暗忖那两只果然是成了精的
老狐狸,知道冷玄定会斩草除根,大举搜寻,干脆就跑来了天靖,躲在冷玄眼皮底下。
有这麽两个敌人藏身暗,时不时放上记冷箭,他和冷玄今後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
他在心底咒骂了几句,殿外脚步匆匆,澜王快步入内。
冷寿刚到府,便遇宫侍快马来宣,情知必有变故,待见了那死蛇和纸笺,又听雷海城说
了个大概,他勃然变色,同样想到了食盒和纸笺都是澜王府里之物,那符青凤极可能就一直
潜伏他府中。
他连椅子还没坐热便告辞回府去搜人。雷海城和冷玄明知符御两人即使真的躲在澜王府
里,投蛇示威後也肯定不会再留府中等人搜寻,却也没阻拦澜王。
不彻查一番,冷寿必无法安心离京。
两人喝著茶水,边等澜王消息。直到天色蒙蒙亮,冷寿才又踏进开元宫。
“人跑了?”冷玄单看澜王脸色,便知搜查无果。
冷寿往椅子里一坐,揉著眉心,俊美面容隐透几分疲惫,自嘲一笑道:“人老了,果然
就疏忽大意了。唉,我适才连夜彻查澜王府,才知道厨房有两个厨子今晚突然失了踪,问过
管家,那两人进府不过两月,听他形容那两人身形,应当便是符青凤和风陵皇。”
冷玄释然,“这就是了,糕点可以亲手做,食盒还得由厨房拿来,正让那两人得以做手
脚。”
冷寿叹道:“这两人一日不除,始终是天靖心腹大患。既然敢向你示威,想是有恃无恐
,你日後小心为上。”
眼看天已放光,他索性也不再回府休憩,跟冷玄聊了阵西岐局势,在开元宫里用过早膳
後径自上朝去向明周辞行。
他两叔侄聊天时,雷海城一直都没怎麽插得上话。等侍女收拾走了粥点碗筷,他绞了把
热手巾递给冷玄,看冷玄慢慢地擦著脸,眉宇间忧色淡淡。
男人的心,一定又被符青凤这步棋打乱了……
“我看那两只狐狸不会有什麽大举动。真要动手,早在糕点里下毒了,更容易得手。”

雷海城边说边拿来梳子、头篦。
虽然昨晚通宵未眠,但每天清晨帮男人梳头已经习惯成自然,他熟练地替冷玄打散了发
髻,梳起头发。
冷玄微微一笑,舒展开眉头,“那两个不是蠢人,纵然能杀了你我,都已改变不了西岐
和风陵如今局面。我若是他俩,更愿见天靖和秦姜诸属国斗个两败俱伤,或许还能趁天下大
乱东山再起。”
“所以,这条拔了牙的毒蛇一半是示威,另一半,也算告诉你,他暂时并不会与天靖为
敌。”不过这种拐弯抹角的讲和方法实在叫雷海城不敢恭维,可想到临渊城外山洞里那三只
乌龟,也就见怪不怪。
这原家两兄弟的脾性,还真是一个赛一个古怪……
“呃!”冷玄忽然低叫了一声,雷海城一惊,发觉自己刚才走神时,手里用力猛了些,
竟扯掉了冷玄好几根头发。
发丝缠绕在梳齿之间,有一条的发根,带著斑白。
雷海城想藏起这根白发,可冷玄的目光已经落在白发上。
凝望了片刻,冷玄伸出手,拂落这几缕头发,抬起头。
被男人幽的黑眸锁著,雷海城蓦然发现自己明明想说话,却变得笨嘴笨舌起来,清了
清喉咙才道:“这没什麽,有些人十几岁就有白头发了……”
“那你为什麽好几看到我冒出白头发,就偷偷替我拔掉?”
冷玄平静如水的一句,令雷海城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看著冷玄。
每回,都是趁冷玄睡著的时候,轻手轻脚拔去那才冒出一点点白迹象的头发。他以为
自己动作够轻柔,却还是惊醒了男人。
“我……”他语拙。
自古名将不许见白头,他只是不想让冷玄面对沧桑衰老的事实。但要是照实说,男人一
定会心生芥蒂。
甚至现在,冷玄那过於平静的面容已在宣告著不快。
175
等不到下文,冷玄胸膛起伏了一下,似是吐出口闷气,转过头,静静道:“帮我把头发
梳起来吧。”
雷海城看不到他的表情,有些不安地继续梳理著手里浓密墨亮的长发。
黑发一缕缕,在他眼前滑过……

沈寂之间,突然听到冷玄沈声道:“雷海城,莫将我当做女人。”
“我哪有?”雷海城苦笑,偷偷替男人拔白发,本以为是小事一桩,眼下看来却似乎弄
巧成拙,触到了冷玄的逆鳞。
想也是,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旁人太过注意自己的外表。他手底利落地挽起发髻
,替冷玄簪好头冠,看著铜镜里的男人,微笑道:“如果我想要女人,早搬出宫去找上一堆
了。我只是不要你发现自己长了白头发,觉得自己老了,又开始胡思乱想。”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必经之路,有什麽好忌讳的?”冷玄静了阵,起身回望雷海城
,“我年长你许多,总会比你先老,先死。”
他神色淡然,仿佛谈论的不是生死,而是最寻常的话题。
雷海城呆了半天,倏地笑一笑,伸手揽住冷玄,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臂弯里的身躯轻微震了震,他看著冷玄明显变沈的双眸,低笑。
男人再装得若无其事,目光却骗不了人。
“你怕孤单,黄泉路上,我陪你。”
冷玄凝视雷海城一脸轻松笑容,抬手揉了揉雷海城头顶,没再说什麽。
天靖七十七年,澜王率百名新吏,离京西行,督管西岐大郡。
等明周收到澜王入驻梵夏的报安文书时,宫城内已然秋叶飘飞。
原先镇守西岐的邰化龙待澜王抵达後便回京复命,七万天靖大军仍驻守西岐,震慑著西
岐军中蠢蠢欲动的主战势力。
数万天靖西部边民,也对明周一纸诏书议论不绝。凡自愿移民西岐郡居住之人,三年内
,所垦田地不需向官府缴纳官粮,营商毋庸课税。有人留恋故土,也自有穷苦年轻的边民不
肯放过这大好机会,陆续移居西岐。
“照这形势,还有些治理方案也可以慢慢颁布跟进了。”
今日秋高气爽,碧空如洗,雷海城跟冷玄用过了午膳,在御园里散著步,谈起西岐近
况,都觉欣慰。
两人本还担心符青凤和御焰燎会不会又跑去西岐捅乱子,冷玄更特意指派了一支暗影入
梵夏暗中保护澜王。回报澜王治下平安,想必那两只狐狸也知天靖如今国势强盛,不宜轻攫
锋芒。
依著两人心思,都想斩草除根,但茫茫人海,要再将符御两人揪出来谈何容易。更何况
眼下有秦姜等五国联盟这大麻烦,让冷玄和雷海城不得不把主要精力都放到了天靖与五国盟
军的战事上。

澜王开赴西岐後,天靖又征了两万兵力往东线作战。盟军兵马虽多於天靖,似乎因得知
天靖灭了西岐,对天靖国威有所忌惮,不如先前那样放手猛攻,双方一时僵持不下。
昨日朝堂上,明周执意再增兵援战,奈何连番征战下来,天靖军中士气固然鼎盛,国库
却吃紧,不宜再穷兵黩武。
他父子俩思量过後,还是决定设法破坏五国联盟,分头各个击破。
雷海城第一时间想到了幽无觞,心想那家夥本是凉尹王夫,应该能帮忙游说凉尹退出盟
军,结果刚说出口,就被冷玄打了退票。
“无觞生性闲散,你叫他去过问朝政,还不如要他的命。再说他上走後,也不知道去
哪里游荡了,未必在凉尹。”
冷玄笑著摇了摇头,随即眉头微皱,“说起来,我一个月前就派了方朝潜入秦姜,打探
秦姜王的底细,约定日期已过,却仍没有消息传回。”
昔日三强国明争暗斗,都忽略了周边属国。冷玄对这几个原风陵的属国更是所知甚少,
为著慎重起见,他遣去的都是暗影中的佼佼者,更让暗影在京城的首领方朝前往秦姜。其余
四国或多或少都有消息回报,惟独秦姜久久无音讯,不免启人疑窦。
“怕是失了手。再派人去得小心了。”雷海城其实有点跃跃欲试,不过想也知道冷玄绝
不会同意让他去秦姜涉险,只好打消了自告奋勇的念头。
两人讨论著人手,一边信步闲逛,渐进,忽见前面小径上,明周正牵著原慈君
的手低声说笑。
四人打个照面,明周唤了声父皇,原慈君俏脸一红,也跟著敛衽行礼。
按理这西岐郡主姐弟本该住在宫外,明周场面上也将闲置的定国王府拨给了西岐郡王暂
住,但原慈君姐弟一步未曾踏足定国王府,只居宫城。
不论卫臻还会不会再派人来暗杀小郡王,住在守卫森严的宫中更为安全,原慈君心挂幼
弟,听了明周的安排自是欣然应允。
另一层却是出自冷玄和雷海城的私心,让这小女孩入住宫内,与明周多多见面,想两个
少年男女相日久,自然生情。
看如今原慈君神情羞赧,气色比之来天靖途中欢朗不少,这杯喜酒多半是吃定了。冷玄
微微一笑,“原郡主无须多礼,我和定国王正准备回宫,让周儿再带你四走走。”又对明
周道:“今天你就别过来练功了,多陪会原郡主。”
明周应了。原慈君在旁听冷玄口气,显然是将她当成了准儿媳,羞得连颈子也红了。
雷海城暗中好笑,忙给冷玄使了个眼色,两人快步走出园,他才打趣道:“你那周儿

手段不错,才几天,就把那小丫头收服了。我本来还怕小丫头对天靖怀恨在心,不理你那宝
贝儿子。”
“也亏那小女孩不是死心眼的人。”冷玄回想到明周适才情形,忍不住轻笑,“周儿确
是比我当年大胆多了,我跟他的娘亲,可不敢大白天地在宫外拉著手。”
缅怀起往日柔情旖旎,他又低笑了几声。
怔怔看著冷玄脸上不自知流露的温柔,雷海城胸口一阵心疼酸楚,直想把男人箍进臂弯
里牢牢抱住,不过看一看头顶光天化日,他忍住了冲动,转而握住冷玄左手,笑著拖男人回
了开元宫。
176
黄昏时分,雷海城正和冷玄在偏殿用膳,侍女入禀,说是皇上那边遣人送了东西过来。
一个覆著红绸的镏金圆盘被呈到两人饭桌上,等侍女告了退,雷海城揭开红绸,就见盘
里是堆刚出笼的寿桃。
“这是?”他问冷玄,男人也微愣了下,随即摇摇头,似乎有点无可奈何,“周儿这孩
子,我已经叫他不必操办,他却不依。”
雷海城恍然,“今天是你的生日,呃,寿辰?”
见冷玄颔首,他有点不是滋味,埋怨道:“怎麽不早说?”
他知道冷玄生辰在秋天,只是不清楚具体日期,想著太上皇寿辰,宫里总会提前张罗大
肆操办,也就没特意去追问冷玄。这下可连准备生日礼物的时间都没有了。
“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要缩减国库开支。”他不赞同地瞅著冷玄。
“天靖还不至於穷到这个地步。”
冷玄失笑,神色间却挥不去若有若无的阴郁。顿了顿,他侧首看著张口欲言的雷海城,
低声道:“尘烟他就是在我两年前的寿辰上行刺被擒的……我不想,再提起想起那些旧事…
…”
“所以就连生日也不过了?”雷海城还想责备冷玄几句,可捕捉到男人目光许久未
见的愧疚,他只觉鼻根发酸,咳了两声掩饰过去,笑道:“既然寿桃也送上门了,你想不过
都不行。”
只可惜这异世没有巧克力、没有忌廉,不然倒是可以逼御厨炮制个差强人意的生日蛋糕
出来,现在,只好将就了。
把寿桃摆放成一个圆圈,再在每枚寿桃上插上根蜡烛,看过效果还不错,雷海城得意地
吹了声口哨,将殿内多余的蜡烛都吹灭了。

烛影摇红,颤颤巍巍,映著冷玄微带惊异的黑眸。
雷海城笑著扶住冷玄肩头,跟男人解释起过生日要许愿吹蜡烛。
“这样许下心愿,就能成真?”冷玄嘴角微翘,其实对这孩子气的行为有点好笑,但见
雷海城兴致勃勃,自然不忍拂他意。
“这个嘛──”雷海城被他一问,突然想起了最後一为婷过生日的情景。
是在PIZZA HUT的餐厅里过的,因为婷最爱那里的自助水果色拉。他笑看婷一边说要KEE
P
FIT,一边满足地往嘴里塞进最後那块黄桃,他拿出事先定做的小小绿茶蛋糕,点上蜡烛
,要婷许愿。
婷闭著眼睛许过愿,吹灭蜡烛,却红著脸不肯告诉他许的究竟是什麽愿望……
胸口隐约牵痛,他看见冷玄还在等他回答,笑了笑,道:“当然很灵。”
“是麽?”冷玄眸里起了些微波澜,静默须臾,轻动了动嘴唇,无声说了一句,起身一
一吹灭蜡烛。
夜色立时将两人包围。丝缕月光从门缝窗棂间泻进殿内,攀爬上两人衣衫、头发……
冷玄就静静地,地,凝视著雷海城。
“……玄……”心脏几乎都快因为受不了男人的目光而消融,雷海城抱住冷玄,蹭著冷
玄鬓角,轻声问:“你想要什麽生日礼物?”
“你!”男人声音低沈,回答得却异常爽快。
他抬起左手,抚过雷海城眉眼,“只要你!”
男人的手掌有薄茧,也很热……
男人的双眸,宛如两泓不见底的古潭,将光阴思绪,身边所有都吸了进去……
雷海城久久相望,终是一笑,拔掉冷玄束冠的金簪,摘下头冠,勾住男人脖子,送上个
火辣辣的吻。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冷玄。真心放开一切,简简单单地爱他。
翌日,第二拨暗影便在冷玄授意下前往秦姜。
“这几人身手虽然不错,却不及方朝,未必能探到什麽重要消息回来。我本想让主管京
城外围的夜鹰去,但两个首领若都出了天靖,势必不利於暗影行动。”冷玄坐在书案旁,瞧
著案头一堆从其余四属国陆续收集传回的机要,眉头有所舒展。“秦姜内幕不明,那就先从
另四国入手,孤立秦姜。”
雷海城这些时日下来,已熟识天靖文字,翻看了几页资料,见情况与他和冷玄之前猜测

相去不远。
五国结盟本就是基於利益,攻打风陵时确实同心协力,待到瓜分土地,秦姜仗著国力最
强,吞下风陵过半国土,更对另四国颐指气使,那四国当权者均颇有微词,只是顾忌秦姜,
谁也不敢先跳出来与之公然叫阵。
“分赃不均,迟早窝里反。”雷海城再看另外几份机要,内容大同小异,便不再翻阅,
对冷玄道:“只要那四国已经有了反秦姜的心,事情就好办得多。派人暗中结交四国重臣,
必要时还得贿赂一番,让他们在各自国主面前游说,亲天靖远秦姜,先搞垮这个五国同盟。

冷玄也正有此意,两人拟定了初步计划,雷海城忽然灵机一动,道:“对了,秦姜那里
,暗影去了没用,不如让秦姜的人自己过来。”
“你是说?……”冷玄微眯起眸子。
“天靖皇帝如果大婚,暂停战事,再邀各国君主来京城观礼,并共商天下大计。我倒不
信,这五国会不派使臣来探下风声。”雷海城说得笃定。
当今时局,天靖可说已坐稳霸主交椅,非任何一国独力所能抗衡。秦姜若真有取风陵而
代之进而称雄天下的野心,更不会放过这良机与天靖君臣交锋,伺机打探虚实。
“主意不错,就是这麽快大婚,会不会太仓促了?”冷玄一怔。
雷海城站了半天,腰骨发酸,他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椅子里一坐翘起了二郎腿,耸肩道:
“反正你的宝贝儿子也知道早晚要娶那小丫头,照我说,还是趁热打铁早点把他们送进洞房
,天靖皇帝跟西岐郡主联姻的喜讯传遍天下,就算卫臻等人散播什麽天靖不利西岐的谣言,
也都不攻自破了。”
冷玄点点头,西岐虽有澜王镇守,卫臻等人若继续兴风作浪,也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麻
烦,婚事越早定局,越利於天靖。
“等午後周儿过来练功,我会交代他。”
冷玄说完,蓦然似想到什麽,挑了挑眉,凑过身来对雷海城打量一阵,见雷海城一脸狐
疑,冷玄才轻笑道:“对了,你今天还有力气教得动麽?”
“怎麽没力气?”雷海城看懂了男人笑容,不由暗中一磨牙。
只怪自己昨夜太兴奋,又难得冷玄热情过头,害他不小心闪了下腰,结果就被男人抓住
了笑柄。
他哼了声,揪住冷玄落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板起脸道:“不许笑。下换你来试试,看
你能坚持几回!”

冷玄黑眸里笑意越发浓,薄唇微勾,在雷海城耳边轻轻吐出四个字。“奉陪到底。”
177
天靖皇帝即将迎娶西岐郡主,这消息在金殿之上,由明周亲口宣布後,犹如一石激起千
层浪,朝野哗然。
朝臣中自然不乏有远见者,大赞此举高明,极力支持。但各国素来不屑於外族通婚,皇
室尤为注重血统,明周这决定顿时将一班元老朝臣震得面目失色,紧跟著劝谏奏折便似雪
般飞上御书房的书案。
这等反应早在雷海城和冷玄父子意料之中。明周在朝堂上一一摔回众人奏折,更拿一句
“西岐已成天靖治下之郡,何来外族之说?”堵了反对者的口。少年天子发起怒来,竟俨然
有几分其父森严气度,令众人不敢再进言。
明周随即按著天靖习俗,遣特使赶赴西岐向原慈君的族亲下聘文定。这边则将婚期定在
太皇太後三月孝期之後。
东境之战也因这桩婚事与五国联盟约定停战。京城上下,都在为皇帝大婚打点筹备。
时光飞逝。
雷海城轻打了个呵欠,推门走进院落,满地碎叶枯黄。
再过个把月,便是明周大婚。
从前几天开始,明周就忙著安排婚典等一连串琐事,没空再来开元宫练功。冷玄也频
频往御书房跑,往往入夜才带著脸掩不住的疲倦回来与雷海城进食。
雷海城见他近期气色欠佳,也劝过冷玄几,不用事必亲躬,像这种婚礼安排丢给明周
和司仪官就算了,冷玄只是笑了笑,依旧往明周那里走得勤。
雷海城也只得摇头,再想想如果是自己给儿子操办婚事,说不定比冷玄更紧张,在心底
叹了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倒有点嫉妒起明周那小鬼来。
总跟他争冷玄。而十之八九,他是输家。
不过也就这五年。日後,有得是他和冷玄逍遥自在……
他嘴角含笑,站在院中出了好一阵神,落霞渐淡,晚风里多了丝寒气,卷著枯叶旋飞。
起风了。雷海城想起冷玄今天出门时穿得不多,而且这两天夜里听到冷玄有几声压抑低
咳,可能是因为最近疲劳过度,抵抗力下降得了感冒,他回殿取出冷玄的披风,朝御书房走
去。
沿途经过太医院,他心里一动,折进去找到替他治过眼睛的陆太医,要陆太医煎副驱寒
镇咳的汤药,迟些送去开元宫。

“是宫里哪个侍女染了风寒吗?”陆太医见雷海城精神奕奕,绝不似个病人,便往其他
人头上猜。
“是烈陛下。”
陆太医一愣,随後唯唯诺诺地应了,转身动手煎药。
雷海城这一耽搁,踏出太医院时天已近黑,他加快了步伐赶去御书房。将近时,却见前
方枫林间露出几片衣角,有人低声交谈,他微凝神,立刻听出正是冷玄父子的声音。
刚想放声招呼,倏地耳朵里隐约钻进一句,“……父皇,你究竟打算瞒他到什麽时候?

瞒“他”?还是“她”?雷海城微蹙眉,将已到舌尖的“玄”字吞了回去,听见冷玄说
了几句,但声音压得太低,听不清内容。
衣摆拂动,两人却朝林外走来。雷海城可不想被父子俩以为他有意偷听两人交谈,笑著
迎上去道:“玄,我正想去书房找你。”将披风罩上了冷玄肩头。
明周哦了声,对冷玄道:“父皇,既然定国王来了,孩儿就不送了。”
冷玄点头,跟雷海城走回开元宫。
路上,冷玄似乎有点走神,雷海城说了几句,见冷玄心不在焉,便闭上了嘴。
冷玄,一定有心事。
两人回宫後,侍女已张罗好晚膳,伺候两人用了。没多久,太医院送了汤药瓦罐过来。
“我让御医煎的,治风寒咳嗽。”雷海城看著那送药的童儿和宫里侍女依规矩各自喝下
一小盅汤药试毒,片刻後并无异样,这才挥退旁人,滤出药汁递给冷玄。
男人却没接,盯著药碗,漆黑的眉毛皱成一团。
雷海城少见冷玄这等无奈表情,不觉莞尔,“你不会怕喝药吧?”
“是不太喜欢。”冷玄苦笑,叹口气,接过药一口喝个干净。
搁下碗,他注视著雷海城走进走出搬沐浴木桶打热水的忙碌身影,突然叫了雷海城一声

“什麽事?”雷海城放下布巾,走到冷玄身边。
拍了拍身旁的椅子扶手,示意雷海城也坐下,冷玄就著殿内烛火,端详雷海城双目,低
声道:“之前我和周儿在林子里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果然,冷玄一直在想这件事。雷海城了然地微微一笑,“我只听到你的周儿问你究竟打
算瞒‘他’到什麽时候,别的都没听到。”
“你不问我?”冷玄目光略显沈。

雷海城笑著摇了摇头,“如果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跟我说,是不是?你要是觉得我不该
知道,我又何必逼你呢?”
像风雪里逼男人述说过往这种事情,一已经足够。他不想再去挖开冷玄的旧伤口。
冷玄神色复杂,最终抓过雷海城的手,叹道:“海城,我这辈子最开心的,大概就是能
遇到你,只可惜,你我认识得太晚了……”
“反正将来日子长著呢!”
雷海城取笑冷玄,“你是不是看著儿子都快要娶媳妇了,觉得自己又老了一截?告诉你
,就算你抱上了孙子孙女,你也还是只比我大两岁。”
见雷海城依然念念不忘提醒他记住他的年龄,冷玄纵有愁绪,也给冲淡,低笑了两声。
雷海城凝望冷玄笑容,抬手摸上冷玄鬓角。
外层的头发仍浓密乌亮,但拨开细看,斑白明显多了。因为那天之後,他没有再替男人
拔过白发。
天靖的御医,肯定知道怎麽调配出类似公子雪用来染黑头发的液体,雷海城却不想再多
此一举。
最多等男人头发全白,他也去把自己头发染白算了,免得男人心生感触。想这异世的染
发剂应该都取自天然植物,比他那时代的含苯化学染料环保安全得多,权当改变造型。
幻想到滑稽,雷海城不禁笑出声来,拉起冷玄道:“洗澡吧!水快凉了。”
当夜冷玄似乎梦到什麽,手脚颤动了几下,被雷海城推醒过一後,冷玄倒是安稳地睡
到大天亮,本来的几声咳嗽也消失了。
御医的汤药,确实不错。雷海城接连两天都监督著冷玄按时服药,风寒很快痊愈,男人
气色亦大有好转,恢复了神采。
婚事安排也已跟明周商量得八九不离十,冷玄就不再每天去御书房。这日晌午,明周却
比练功的时间提早来到开元宫。
他没换练功服,手里,拿著早朝时刚收到的诸国观礼名册。
178
其时诸小国中,原臣服西岐的四属国借著西岐归化天靖之机,纷纷脱离西岐掌控。此刻
名册上,许昌国主赫然在目,金河国则称国主年迈,由储君代为道贺,都算是给足了天靖颜
面。而另两国尚未回复。
雷海城与冷玄最关心的,还是秦姜。目光一瞄,见秦姜那里写著客卿凤璃君。
这名字,三人倒有印象。冷玄第二拨派去秦姜刺探的暗影虽然没找到方朝下落,也陆续

传了些消息回来,道这凤璃君是秦姜王身边得宠谋士,一介布衣,却在秦姜朝中举足轻重。
五国联盟,便是此人极力游说促成。
“这人除了进宫论政,向来居简出,又无家室亲朋,暗影暂时也探不到更多详情。”
明周冷冷道:“秦姜王遣这人来贺,多半是想趁各国当权者云集京城,让这人暗中挑唆各国
联手对付我朝。”
冷玄赞许地一笑,“秦姜固然打得好主意,但想在天靖眼皮底下做手脚,还没那麽容易
。倘若秦姜王真以为凭一谋士,便可左右天下局势,未免将各国君臣小瞧了,反而早早让各
国知道秦姜野心勃勃,有所提防,我料秦姜王也不至於如此急躁莽撞。”
“大动静不会有,挑拨离间的小动作估计是少不了。”雷海城翻到名册第二页,凉尹、
景国均已派了使臣。
密华等原属国早成天靖诸郡,皇帝大婚,各郡王自然不敢怠慢,都回报亲自道贺。雷海
城看到最後洛水郡王姬悠时,怔了怔。
公子悠?
梵夏城外原慈君呈上降表後,他曾向卫臻问过公子悠生死下落,卫臻只说是由公子雪亲
手置的,不知详情。
雷海城本以为公子悠或许早被公子雪所杀,谁知眼下竟然看到公子悠非但未死,还当上
了洛水郡王。
想到最初相识种种,他不禁有些惘然,不过现在不是缅怀的时候,他收敛心神,与冷玄
父子就著名册商议起应对事宜。
再过几天,另几个小国也将道贺使臣的名录呈与天靖。西岐原氏宗室男丁尽亡,原慈君
生母也已辞世,就由几个堂房姐妹充当女方家人,前来观礼。澜王冷寿因要镇守西岐脱不了
身,采办了数大车厚礼著人送往京城。
喜期转眼临近,京城内落了冬日第一场薄雪,树梢屋檐上尚见素白,到却已经张灯结
彩,弥漫著浓烈的喜庆气氛。宫中侍人亦脱下了白麻孝服,换上红衣服。
御衣监送来了雷海城与冷玄出席婚典的华衣。两人试穿无误後,天色已浓,宫墙外隐约
响起爆竹声,火树银随即呼啸著窜上夜空,将漆黑的天穹点缀得分外璀璨。
“明天才是正日子,怎麽今晚就开始放烟了?”雷海城打开殿门,见侍女们都欢笑著
聚在院落里,仰头看满天飞。
冷玄踱到他身边,微笑道:“这是周儿的意思。婚礼前後连放三晚烟,并撤了宵禁,
准设夜市,与民同乐。这孩子,倒是想得比我周全。”

雷海城点头,心想那小鬼自从登基大典时大赦天下,尝到万民感恩戴德的甜头之後,挺
懂得活学活用亲民政策,笼络人心。
天靖历经战乱,的确应该靠这场盛典安定万民。他望了眼冷玄,後者却正昂首欣赏天空
第绽放的烟。
青烟随风渺,如梦散。
男人被火光映至发红的瞳孔里,罕有地闪过些微孩童般的兴奋。
冲动伴著心疼油然而起,雷海城突然伸手,拉起冷玄左手,“走!”
“去哪里?”男人一愕低头。
“我想出宫去看热闹。”雷海城轻笑。如果直说是要陪冷玄出去看烟,男人肯定挂不
住面子。
反正被冷玄当孩子看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不在乎再让冷玄笑话他这一。
男人果然露出笑容,“那也得先换过衣服。”
华灯初上,尘世如潮人如水。
青石铺就的十里长街华喧闹似白昼,各色商贩的吆喝叫卖和游人的讨价还价交织著,
几乎直追爆竹声响。
雷海城和冷玄并肩随拥挤的人群信步而行。两人除了换上普通服饰,脸上也戴起面具。
出来的初衷是陪冷玄逛街,可半个时辰走下来,反是雷海城手里多了好几样在宫中不曾
看到过的民间小吃。
买的人自然是冷玄。但凡雷海城目光在哪样食物上稍作停留,冷玄便上前买下,当真是
将雷海城当成了贪嘴孩童。
雷海城开始时啼笑皆非,想叫冷玄别买,然而冷玄一个微笑满足的眼神就令他打消了念
头。
如果这就是冷玄喜欢人的方式,他何苦拒绝?
只是,当两只手都拎满大包小包,看到冷玄又在个卖霜冻柿子糕的小摊前停下脚步,雷
海城终於忍不住抗议。“别再买了。就我手里这些东西全吃下去,明晚的喜酒都可以省了。

冷玄笑一笑,还没说话,前方人群倏地起了骚动,有人大喊“抓贼!”
一声凄厉惨叫紧接著传出人群,在满街欢声笑语中犹为突兀。
後边的人看不到前方情形,纷纷询问,就听最前面的人惊道:“那人手被砍掉了!”
雷海城与冷玄对望一眼,挤进人群中。

在雷海城推行的诸多新政法令里,便有一条是严禁臣民滥用私刑。此令实施经年,民间
斗殴的案子已大大减少,京城里更是鲜有听闻。
他倒要看看,是什麽人敢在这皇帝大婚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公然犯事?
人群中央的几块青石板已经被鲜血染成暗红。一个穿著体面的中年男人被两个身材高大
的蓝衣男子押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杀猪似地不断哀嚎求饶。
男人的右手,刚被斩断,腕骨还在冒血。
滴血腰刀却又悬在了男人左手上空。
执刀人也是一身蓝衣,双颊轮廓硬朗如刀削斧凿,眉骨高耸,双目因而显得有些凹陷,
他面无表情地看著那中年男人,“有胆做贼,却没胆受罚,天靖人都是这样贪生怕死的麽?

冷笑一声,刀风迅疾朝男人左手砍落。
围观人群里有些妇孺胆小,都吓得闭紧眼睛,有几人更惊叫起来。
179
眼看刀锋就要斩上男人的手,一点黑影蓦然从人群里飞出,直射蓝衣人握刀的手腕。
那人眼瞳急敛,翻腕抬刀,“叮”地截住偷袭之物,撞出几点火星子──
一枚铁刺应声掉地。
“是谁?”蓝衣人脸色微变,目光如电,望向铁刺袭来的方位。
雷海城站在人群中,没出声,因为他已经看出这蓝衣人并不是正主儿。
除了行刑的三人,另有好几名同样身穿蓝衣腰悬兵刃的汉子,将个宝蓝长裙拖地的高挑
女子围拥著。
女子头戴金银丝线编织成的笠帽,帽檐一圈都垂挂著宝石,遮住了她容颜。
不提女子身上其他珠玉饰物,单是这顶帽子,便已价值连城。
再听那蓝衣人先前充满挑衅的口气,摆明了是前来道贺的别国贵族。
明天就是明周的大婚日子,雷海城并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挑起外交纠纷,所以只在暗中出
手稍作警示。更重要的是,他甩出铁刺时已发现负责这片治安巡视的官吏正匆匆赶来。
人群让开条路,一个四旬上下的官吏带著下属兵士走进。
他一扫双方情形,心里已有了几分底,又听边上几个看热闹的百姓大致说了情况,向蓝
衣人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道:“这位大人应该不是我天靖人,不知道我朝严禁私刑。此人
若真犯了偷盗之罪,也该由我天靖官府拘禁责罚。还要劳烦这位大人与下官回去衙门,做个
供词。”

蓝衣人冷哼道:“我们金河国人千里迢迢赶来祝贺贵国皇帝大婚,到京第一晚就碰上毛
贼,还要我们去衙门做供词,贵国原来就是对待别国使臣的,萧某今天见识了。”
那官吏看众人装束,已知必是别国贵人,听到是来参加皇帝婚典的金河国使臣,不由踌
躇起来。
“萧将军,放了那人。”
女子在帽沿珠帘後突地开口,语气轻柔,那萧姓蓝衣人却肃容应了声是,示意手下放开
了那中年男人。
“偷盗者,断双手,是我金河国惯例。”女子看著那已经因失血晕厥过去的中年男人被
天靖兵士搀起,淡然抛下一句,转身而行。
那官吏碍於对方身份,不敢贸然叫手下拦阻,只寻思明日如何向上司陈情。围观百姓见
状也小声议论著慢慢散了。
萧将军取丝巾抹去刃上血迹,归刀入鞘,跟上女子。转身刹那,他目光炯炯,似有意又
似无意朝雷海城这边望了一眼。
但凭这眼,便告诉雷海城,那萧将军已然看出是他出的手。
一场轻松夜游经此一闹,雷海城和冷玄也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回开元宫後,冷玄召来
夜鹰,要他火速增派暗影人手,加强对金河使臣住所的监视。
这夜鹰本专事负责天靖京城外围的情报刺探。方朝前往秦姜後,又逢明周婚事,冷玄便
将夜鹰召回京城办事。
雷海城还是第一见此人,见他跟方朝年岁相仿,同样一张平凡到极点的大众脸,不苟
言笑,呈上份金河使臣团的最新机要後便飞快离去。身法轻捷,倒不愧夜鹰的称号。
网罗训练这麽一班好手,冷玄当年必定付出了不少心血。他在心底感慨两声,回头跟冷
玄一同看那份资料。
“原来之前那女子就是金河储君。”
冷玄也和雷海城一样有点意外,虽然知道那女子身份不凡,两人却都以为她充其量是金
河储君偕行的宠妃。
再看了几行,都是简陈那女子越霄公主如何杀兄弑弟,铲除异己,逼国主立她为储君。
虽身为女子,野心竟不输男儿。
雷海城摇头道:“还好你的儿媳妇不是这个样子。我看谁娶了这公主,没准哪天就稀里
糊涂地被她宰了。”
“金河国土甚小,这位女储君再有手腕,也未必能成大气候。”冷玄与雷海城览完机要

後附使团随从的介绍,没发现金河使团此行有什麽异动,便掩了卷,洗漱就寝。
翌日云色微开,整座京城就被欢腾的人群和冲霄号角鼓乐唤醒。
天空中,炮声隆隆,香彩绸如雨缤纷,盛况空前,直盖明周登基之日。
在宗庙祭祖册封之後,明周夫妇便登上金黄华丽的帝辇,由绵延数里的仪仗队伍簇拥著
,从宫城出发,环绕京城,受万民祝福。
这自然是雷海城出的点子。冷玄本顾虑著此举恐招刺客,明周却道是个笼络臣民的好提
议,执意游城。
所有仪仗手均由侍卫和暗影中的好手充当,沿途更早早埋下守卫,确保新人安全。
京城百姓几曾有机会得以近睹天颜,仪仗红龙过,但见万民蜂拥欢呼,欣喜若狂。
足足大半天,帝辇终於游遍京城,驶回宫内。
又是一连串文缛节後,明周夫妇才在百官翘首以待下盛装踏入金殿,宴请诸国道贺使
臣。
雷海城很早就到了金殿上。
澜王远在西岐,他这个挂名的定国王便成了天靖群臣中地位最尊贵之人,坐在最靠近丹
犀台阶的首张金漆案几後。
高巨大的龙椅里,明周正襟危坐。两侧,还加了两张金椅。一边坐了今天婚礼的主角
之一皇後原慈君,另一边,是太上皇冷玄。
从男人挺拔的身影走进金殿,雷海城的目光就没有从冷玄身上移开过。
绣有云龙腾舞的明黄袍服和长风衣遮住了男人缺失的右臂,头上戴起正式场合所用的九
珠盘龙玉冠。尽管每件衣冠都是雷海城清晨起床後替男人穿戴上的,可此刻他依然瞧得目不
转睛。
眼角余光似乎也觉察到雷海城炽热的注视,冷玄双眸微泛波澜,转瞬即逝,恢复了沈
冷峻,望向在司礼官高唱下鱼贯入内的诸国来使。
雷海城暗自呼出口热气,顺著男人的视线,把注意力转移到使臣身上。
这来的共有九国使臣,天靖在座席的前後安排上著实费了番功夫。若按照来使身份排
位,许昌国主亲临,必然高踞首席,而那目前九国中国力最强的秦姜只遣了个无官职却又是
御前大红人的布衣客卿,铁定敬陪末座,多半又要惹出场风波。是以最後还是用了雷海城的
法子,以各国国名首字的笔划数来排定座席。
如此一来,秦字比许字少了一笔,座席反而排到许昌之前。
金河国因此占了首席。

昨晚雷海城所见那女子换了银蓝色华服,浑身珠翠,行走间带起股幽兰暗香。她头上仍
戴著那顶帽子,在萧将军和另两名蓝衣男子护卫之下坦然入座。
雷海城和她,顿时成了两相对望。
那萧将军一双凹目紧盯雷海城双眼,不住打量,猛然间露出个恍悟表情,刀刻般的嘴唇
微微一牵,笑得阴沈,雷海城不禁轻蹙眉头──
伏藏将军萧云起,本是越霄公主家奴,助越霄夺位时此人一马当先,刀下人头无数,金
河国人无不闻风丧胆。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章
瞧萧云起此刻神情,已经认出他是昨晚夜市上出手偷袭之人了。
这姓萧的,眼光倒也毒辣。雷海城在心底哼了声,转过头。
秦姜座席位列第二,便在金河国下首。司礼官员正引著秦姜使臣进殿。
五属国联盟瓜分风陵,早已震动天下,秦姜身为盟国之首,更是锋芒毕露。听到司礼官
唱出凤璃君大名,金殿上众多双眼睛都齐齐射向秦姜使臣,想见识下那力促五国联盟的能人
──
一个身材瘦削的儒生跟在司礼官身後慢吞吞地走近。
婚典之上,诸人都穿戴得极尽奢华绮丽,这人却只穿著领半灰不白的长衫,身无饰物,
跟满殿盛装的人一比,著实“鸡立鹤群”。
这人容貌也是丝毫的不起眼,双眉微挂,显著几分愁苦。天靖群臣中有些人心头大为不
满,均想皇帝大婚喜庆的日子,秦姜居然派了这麽个满脸晦气的酸丁来道贺,太过失礼。
他身後,还亦步亦趋跟著两人,却打扮得丽之极,长袖和衣摆都缀著珍珠流苏,迤逦拂
地。双颊施了薄薄胭脂,眉如黛羽,唇若含丹。众人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两个舞姬,待见那
两人胸部平坦,才知是两个纤美少年。
雷海城最见不得涂脂抹粉的人妖,不由好一阵恶寒,急忙移开视线,去观赏别国使臣。
好在随後上殿的那许昌国主腆著个大肚腩,肥则肥矣,倒也身高八尺,算得上魁梧威风

凉尹使臣坐的是第四席。雷海城一眼就见幽无觞也夹在其中,穿著普通随侍装束,显然
不愿露身份。
雷海城和冷玄之前在名册上并没有看到幽无觞的名字,但想老朋友儿子娶媳妇,这家夥
说什麽也要来凑热闹,果然不出所料。
等景国、瑚田……檀轲诸国使臣络绎入了席,殿上奏起丝竹,明周说过几句寒暄客套话

,便邀众人举杯畅饮。
这场国宴,天靖旨在尽显泱泱大国贵气,排场上自是铺张到了家。
明周频频劝饮,酒过数巡,金河储君放下玉杯,以袖掩口,轻咳了一声。
雷海城从宴席开始,便留意著秦姜席上凤璃君一举一动。
本以为此人必定如苏秦张仪之流,等不了多久,当会巧舌如簧,起身畅谈天下局势,谁
知这凤璃君貌不惊人,酒量端的不错,一杯接一杯,闷头吃喝,连眼皮都不曾从酒菜上抬起
过,未免跟雷海城印象中的谋士形象大相径庭。
他挑了挑眉,倒对这人起了几分兴趣。正想开口逼凤璃君说话,就听到金河储君那声轻
咳。
一直挺直腰背,跪坐在越霄身侧的萧云起倏地起身,迎著众人惊诧目光大踏步走到丹犀
台阶下,朗声道:“冷陛下大喜,我金河储君也有桩喜事,想请陛下成全。”
明周适才心思也都在秦姜使臣身上,突然听到这麽没头没脑一句,他在帝冕珠帘後略一
皱眉,“萧将军所谓何事?”
“贵国烈陛下亲征风陵西岐,纵横疆场,神勇无敌。我金河储君仰慕已久,有心与贵国
结亲,从此两国世代交好,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萧云起话音落地,金殿上即刻鸦雀无声。天靖群臣更是个个脸色古怪,都暗中拿目光在
烈陛下和定国王之间来回扫。
雷海城愣住。
这女人,竟然来跟冷玄求婚?这,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离谱了吧!
什麽仰慕已久,统统狗屁!他要是看不穿对面女人肚子里那点鬼主意,就算白活了。
想当上天靖皇太後,再找机会除掉冷玄父子,来个女皇临朝?
他欣赏有野心的强者,但绝不包括把主意打到冷玄头上的人。
慢慢啜了一口美酒,雷海城斜眼望向端坐高的冷玄。
触及雷海城眼里捉狭意味,冷玄只能在腹中苦笑。
他脸上却全然不动声色,对上萧云起。後者目光炯炯毫不放松,正等著他回答。
金殿上,数百双眼睛也都盯著冷玄。
他微微一笑,“金河储君的盛情,本皇心领。只是本皇近来潜心修道,不再亲近女色,
恐怕要辜负金河储君美意了。”
谁都听得出他在推托,萧云起面色顿寒,却听殿上有人噗哧喷笑。
笑什麽?雷海城给了幽无觞一个警告眼神,不过自己的肠子也忍不住在抽筋。先前还替

冷玄想过好几个回绝的理由,没想到男人居然甩出这一句。
快刀斩乱麻,不错!
他不信,话说到这份上,那女人还能厚著脸皮纠缠下去。
“烈陛下,你可是瞧不起我金河小国?”萧云起铁青著脸,目中戾气大盛。
金河储君帽檐垂坠的宝石也摇晃出一阵炫目光华,忽然轻声道:“萧将军,你且退下。

萧云起本来已怒气四溢,闻言周身火气顷刻烟消云散,恭敬地退回越霄身边,低眉敛目
不再出声。
越霄似乎在帽檐阴影里笑了笑,道:“越霄对修道也颇有心得,烈陛下若不嫌弃越霄小
国之民,身份卑微,越霄愿与陛下为伴,静心修道。”
她柔语细语,言辞间却锋芒隐隐,直指天靖歧视边陲小国。
果然几个别国使臣脸上,多少透出些许不悦。
“烈陛下是觉得越霄高攀了?还是担心越霄姿容丑陋,不堪入眼?”越霄仍步步紧逼,
从银蓝衣袖下伸出只白生生的素手,摘下了帽子。
宫灯烛焰,映出张几近完美无瑕疵的瓜子脸儿,肌肤吹弹得破。她左边面颊上,还用胭
脂金粉画著蔓,在眼角边开出朵红蕾,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说不出的诡媚妖娆,直把
今天婚礼的主角原慈君比了下去。
雷海城隔了老远,都听到那肥胖高大的许昌国主喉咙里咕噜一声,咽著口水。
此人好色,冷玄手下若有美人,不难对付这许国国主。
他回头冷眼看越霄,女人正捋著颊边秀发,对冷玄笑道:“越霄真心仰慕陛下,若蒙不
弃,越霄愿将国中金河献於天靖。”
高台上,冷玄面色沈凝,目光却微闪。
金河国名,始来自一条河流。
水中金沙淘之不尽,是谓金河。
金河国,也凭借这天赐财富养活了万千百姓。历代国主都对金河视为命脉,据说用了奇
特的巫术严加守护。史上曾有别国觊觎金河,大举入侵,但军队稍接近河流,便离奇暴毙。
如能得到这条金河,天靖国库将永远也无需担忧会有空虚匮乏的一日。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一章
雷海城暗中打量诸国使臣,见众人目光闪烁,均藏不住羡、嫉妒、忧虑……
美人绝色再加惊人财富,这诱惑,只怕天底下没几人能抵挡。

而以天靖如日中天的国势军功,再得金河财力,称雄四海不在话下。
这点,金殿之上,每个有识之士皆有同感。是以众人屏息凝神,都静等冷玄答复。
薄唇缓缓勾起缕未明意味,冷玄刚要开口,陡地有人大声干咳。
那始终埋头大吃的凤璃君撸著胸口,又咳了几下,才慢吞吞地放下筷子,抹过嘴,朝冷
玄拱手作揖。“烈陛下,小臣突然想起有份礼物忘了呈上,惶恐之至。”
他说话也是慢吞吞的,有气无力,完全不理会萧云起投射过来的杀人眼神,一指身边那
两个纤美少年。“我家国主知道烈陛下修道养性,不近女色,因而特意命小臣送上这两名侍
人,为陛下排忧解闷,还望陛下笑纳。”
殿上众人相互对望,都心知肚明──这凤璃君早不出声,晚不出声,偏挑这节骨眼上打
断金河储君求亲,再送上两个朵般娇滴滴的美少年,摆明了跟金河抬杠。
别国使臣本就不愿见金河与天靖联姻,无不幸灾乐祸地暗自发笑。
萧云起一手已经握上了刀柄,杀气毕露。越霄反而容色平静,找不出半分愠怒,只拿双
美目在凤璃君脸上滴溜溜一转,扭头望冷玄。
凤璃君两只眼睛,也盯住黄金交椅里喜怒不显於色的人。
“秦姜国主厚礼,本皇却之不恭。”冷玄淡淡笑,举杯邀饮,用衣袖遮住了殿下诸人各
异神情。
烛焰幽暗摇动,水雾热气一丝丝萦绕在周围。
冷玄坐在大木桶里,大半身体尽在水下,眼帘半闭,任站在木桶边的人弯腰替他搓澡。
被丝瓜絮擦洗过的地方皮肤发红,还隐约做疼。
帮他洗澡的人,今晚手劲格外大……
“不高兴?”他抬起胳膊,握住还在他胸口用力搓的手,笑看雷海城,“你气我没当场
回绝金河储君?”
收下秦姜那份礼物後,他并未直言拒绝越霄,而是借劝酒之际把婚事含混带过。
雷海城瞅著他,“少跟我岔话头。你明知道,我不是气这个。”
他看得出金殿之上,冷玄有过刹那心动,却完全理解男人的想法。面对金河储君如此利
诱,男人如果不好好衡量利弊得失,就不是他所认识的冷玄了。
他若是冷玄,也一样会思熟虑,想清楚所有可能的後果,再决定如何不伤对方颜面地
婉拒。
回绝并不费事,但若因此引起众小国反感,甚至让别有用心之人有了起兵的藉口,绝非
天靖此刻所乐见。

让他从金殿上一直郁闷到现在的,是那两个人妖。
X的秦姜王,居然给冷玄送两个男宠来,害得散宴时不少天靖臣子都用暧昧眼光偷偷窥视
他。
“老子究竟哪里像下面那个?”他摸著自己的脸,再痛恨起这具皮囊害人不浅。
冷玄闷笑了两声,没作答,免得火上浇油。
“还笑?”雷海城正愁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出,抓住冷玄头发逼男人仰起脸,低头咬上冷
玄薄唇。
男人嘴里,还残留淡淡的酒香……
冷玄的左手,带著水珠纷乱滑落,揽住他脖子,紧紧地,似乎担心他会逃离……
“我今天,其实有点怕……”男人低沈轻叹自交缠的唇齿间漏出,“怕你一气又走──

声音被雷海城狠狠堵了回去。直吻到冷玄气息急促,雷海城才松口,让自己也得以呼吸
口氧气。
双手却没闲著,将冷玄扶出木桶,也不管男人周身湿透,就往床上带。
梨木打造的大床架子在两个男人突然投到的重量折磨下发出声嘎吱呻吟,床幔晃荡了
几下,摇红了烛影。
应该先去冲个澡把自己打理干净,不过欲望既然来了,雷海城不打算委屈自己。再说了
,做完还是要洗澡。
他一边继续吻著冷玄下颌、喉结、锁骨……执意挑起男人欲火,一边探手床头暗格,取
出润滑用的软膏,挖了一坨送进那个紧窒的地方,手指慢慢抽动扩张。
那部位,本来就不具备欢爱功能,也容易受伤,所以止痛消肿的润滑膏药成了两人床头
必不可少的用品。
“……呃……”冷玄趴卧著,左手紧揪床褥,周身轻颤,肌肉在雷海城手指挑逗下绷挺
微隆。
烛影隔著床幔照上他满背桃和烙痕,细密薄汗宛如将陶瓷般的肌肤镀上层珠光,色迷
离……
心口,仿佛有把烈火在无止境地烧。雷海城轻咬男人肩膀,撤出黏滑的手指,扶著自己
,小心翼翼地进入──
分明是已经重复过许多的行为,然而每一,雷海城仍兴奋到不能自已。身体完全契
合的瞬间,两人同时吐出口灼热混浊的粗气。

床褥,早被两人的汗水浸湿。
腰身凭本能缓慢律动,快感如浪逐渐涨潮……倾听著自己和冷玄交错纠缠的低喘,雷海
城扳转男人湿热潮红的脸庞,吻上那双已经半失焦距的迷蒙黑眸。
“就算被你气走,我也肯定会把你绑了一块走。”
“呵……”男人似乎听到了,也似乎没听清楚,喘息著低笑。
雷海城凝视著,蓦然箍紧冷玄,闭目,发起猛烈撞击。
即使在男人面前装得再豁达大度,也否认不了他在看到冷玄目光闪动那须臾,心底一掠
而过的酸楚。
他在冷玄心里,永远做不了第一。
这事实,早已认知,可事到临头,他依然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暗自神伤。
只有现在,紧抱著冷玄,自己才能真正地感觉到这个男人由里到外、确确实实地属於他
……
一夜狂乱,近天明,两人方始合眼,睡到红日满窗。
待两人起床梳洗停当,已过晌午。冷玄陪著雷海城匆匆吃过几筷饭菜,正打算去与明周
商议金河国之事,侍女辞薇拿了张拜帖入内。
“奴婢见过太上皇和定国王爷,外面来了秦姜的凤璃先生和两位公子,求见太上皇。”
雷海城嘴角忍不住一抽搐。昨天冷玄答应收下那两个人妖後,凤璃君便说那两人尚有随
行衣物留在下榻要取,等翌日他再亲自护送两人入宫。
冷玄和雷海城都心知所谓衣物云云不过是推搪之词,凤璃君这麽说,无非是想找机会与
冷玄私下会面。
这秦姜谋士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会只送上两个侍人了事。
182
吩咐侍女放行,冷玄和雷海城移步正殿,看著凤璃君一行在侍女引领下穿过院落,毕恭
毕敬入内。
凤璃君依然穿著昨天那件半灰不白的长衫,身後那两个少年却妆扮得越发丽,脸上脂粉
比昨天厚了半寸不说,连衣服上都熏满浓香。
少年各出一手,拎著个很大的藤编衣箱,进殿後放落在地。
雷海城冷冷看了眼衣箱,随即盯住正向冷玄躬身施礼的凤璃君,“里面……是什麽?”
他并非多疑,而是真切听到了衣箱里有压得极低的细微呼吸声。
凤璃君直起身,对雷海城打量两眼,笑道:“定国王果然细心,小臣佩服。”

他虽然在笑,仍旧一副没精打采愁眉苦脸的模样,走到衣箱边,打开了藤盖。“烈陛下
,这里才是小臣要献给天靖的礼物。”
雷海城在凤璃君开启箱子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紧盯凤璃君一举一动,只怕箱里暗藏
杀机,却见凤璃君将箱中衣物一件件抛出,露出张消瘦无血色的人脸。
一个男人,正蜷缩在箱子里。
尽管这人瘦到皮包骨,雷海城仍认了出来──竟是被遣去秦姜刺探消息迟迟无音讯的方
朝。
“陛下……”方朝见到端坐殿中的冷玄,挣扎著爬出藤箱,想行礼,却四肢无力,匍匐
倒地。
冷玄目光顿时森寒如冰刃,缓缓握紧了座椅扶手。
看方朝情形,显然是落入秦姜手中受尽折磨。历来各国擒获他国眼线,严刑拷打逼问後
往往将之毁尸灭迹,不会去向他国挑明质问,算是各国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秦姜既敢把方朝送回天靖,足见有恃无恐,更是当面挑衅。
许是嗅到了冷玄身上散溢而出的戾气,方朝急忙道:“烈陛下息怒,凤璃先生是自己人
,是他救了属下。”
自己人?!冷玄眼眸微眯──方朝跟随他十多年,绝不会口出妄言。
凤璃君笑了笑,一撩衣摆,竟朝冷玄跪拜下去,行起君臣大礼。
“小臣凤璃,奉苍皇陛下皇命游历四方多年,今番得以重归故土,觐见两代君主,凤璃
死亦无憾。”说到最後几个字,这凤璃君两眼微红,声音也有些发抖,浑不似昨天金殿上那
般淡定从容。
苍皇的手下?雷海城也吃了一惊,见冷玄紧抓扶手的手背蓦地横过几条青筋,又渐渐消
退。
男人逼视著凤璃君,似乎想从那张坦然无惧的脸上找出破绽,突然开口,嗓音低沈,叫
的却是雷海城的名字。“我跟凤璃先生有话要说,海城,你暂且回避下,可好?”
都这麽说了,他能拒绝麽?雷海城在心底苦笑一下,点头,叫上那两个少年一齐出了殿
,顺手掩起殿门。
他倒不担心凤璃君会趁机捣鬼,适才观察下来,那凤璃君脚步虚浮,说话也中气不足,
即使能耍两记拳脚,也决计不是冷玄的对手。更何况天靖太上皇要是在接见秦姜使臣时出了
什麽意外,秦姜便得等著天靖大军压境。
想必秦姜,也不会莽撞到这田地。

雷海城顾忌的,反而是面前这两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纤美少年。
这两人,之前提著藏了方朝的藤箱,行走时步履轻松毫不费力,绝非等闲。
像这种别国进贡来的俊童美姬,其实就是公开的奸细。
他往院中石凳上一坐,冷眼瞧著两人,头脑里却在衡量凤璃君所言有几分可信。
如果凤璃君真是受命潜伏秦姜的天靖卧底,那麽这两个少年应该也是凤璃君的心腹,否
则,凤璃君不可能当著这两个秦姜王送给冷玄的人妖的面,暴露自己身份。
除非,这只是个圈套……
被雷海城打量了半天,两个少年浑身发毛,对望一眼,个头较高那人强笑道:“王爷这
麽看我们两兄弟,是不是我们有哪里不妥?”
这两人昨天宫宴上一字未发,此刻一说话,倒是清亮爽朗,丝毫没有扭捏之态,只是那
人一笑时,脸上的香粉便簌簌往下飘,雷海城想装作视而不见都做不到。
“不妥的地方多了。”雷海城猛地跃起,五指快如闪电,没等那高个少年回神,已经抓
上他面孔──
“嘶”,一声轻响,一片薄薄的面具已被撕落。
面具下的脸庞同样年轻,眉眼却平凡,因伪装被揭破微露惊慌。
高个少年向後急跃两步,退到另一人身边。
雷海城捏著撕下的面具,冷笑。
少年适才满脸掉粉时,他就发现香粉下露出的肤色呈灰白,完全跟少年颈中皮肤判若两
人。
果然,是戴了面具。
只是……他再摸了摸面具,那种触感迥异於他曾经戴过的面具。细腻、冰凉,带著股
阴冷的死亡气息……
瞳孔骤然收缩──倘若所料不错,这张面具,是从人脸上整个剥下来。
难怪这两个少年要涂脂抹粉,只为了掩盖住死人皮肤的灰白无生气……
“说!你们到底是什麽人?”他将面具摔回高个少年怀里。
知道行藏已露,两人对望著,缓缓点了点头,另一个少年伸手,自行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露出本来面目,眯著双略显狭长的眼睛,笑道:“王爷好眼力,不瞒王爷说,小人都是凤
璃先生的弟子,随先生来天靖,听候烈陛下差遣。”
他轻抖了抖手里的人皮面具,“这两张脸的主人,的确是秦姜国主献给烈陛下的侍人冰
月和冥月。不过出了秦姜後,侍人就变成我和师弟了。为防使团里其他随行人瞧出破绽,我

和师弟每天也不知道往这两层皮上抹多少胭脂香粉,叫王爷见笑了。”
说著,又嘻嘻笑了两声。
雷海城对杀人没什麽违和感,但想到若是自己整天戴著张死人面皮在脸上,不禁一阵反
胃,皱了皱眉头,道:“那你们叫什麽名字?”
少年重新戴好面具,“我跟师弟还得继续乔装下去,王爷就只管叫我冰月。”
雷海城又反复问了那两人一路详情,确定两人并无隐瞒,日头不知不觉间已微偏西。
殿门忽然大开,凤璃君慢吞吞走了出来。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他面容平和,经过冰月和冥月身边,嘱咐了两人几句好生侍奉烈陛下之类的场面话,转
头朝雷海城拱手作别,由侍女在前引著路,安步当车地踏出开元宫。
雷海城皱眉看著凤璃君身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命侍女去收拾间仆役用的小屋,安顿
了那两个少年後,跨进正殿。
宫灯尚未点燃。夕阳斜斜地照入,光影里纤尘轻飞。殿内余晖难及,显得阴暗幽

冷玄仍坐得笔挺,面目笼在一片阴影之中。他脚边,方朝跪伏著,大气不出。
见雷海城走近,冷玄终於抬手一挥,示意方朝退下。
“属下告退。”方朝勉力支起身,走到殿门边,已是摇摇欲坠。雷海城忙唤来个侍卫扶
方朝去太医院就诊。
他掩上了殿门,想点起灯火,却被冷玄低声阻止。
男人目光里,是雷海城无法忽略的落寞寂寥……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雷海城快步走到冷玄身旁,双手按上男人肩膀,给了个无声安慰。
先前凤璃一提苍皇,他就知道事情不妙,肯定会勾起冷玄那些不堪回忆,果然被他料中

实在不想再触动冷玄心底禁忌,但事关重大,雷海城沈吟过後,决定还是得问个清楚。
“那凤璃君真的是苍皇生前就埋下的眼线?”
冷玄点点头,默然片刻略牵了牵嘴角,“非但凤璃,方朝、夜鹰等几个暗影元老也都是
父皇多年前就悉心栽培,安排到我身边的。”
他轻笑,藏不住自嘲。
雷海城纵然还有满肚子的疑问,见到冷玄这等神情,也不忍再追问下去,心想冷玄绝非
轻信之人,既认可凤璃身份,定是有了确凿证据。

但他对凤璃君的戒心,并未因此减退。历史上多的是双重间谍,何况不久前就有过绿郎
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就算凤璃曾是天靖派出的暗桩,在外多年,难保有变。”他提醒冷玄。
“这个我明白。”冷玄目光仍有些许飘忽。
有些话,点到即可。所以雷海城不再多言,只揽紧了冷玄双肩。
对於冷玄讳莫若的过往,他不过略知一鳞半爪。此刻所能做的,也无非站在冷玄身侧
,默默告诉男人,他并不孤单……
暮色阑珊,逐渐将殿中一切都湮没黑暗中。高墙外响起数声呼啸,各色烟开始争奇斗
,斑斓绽放。
光焰,照亮了两人眼眸。
三日烟大庆,今日是最後一晚。
冷玄隔窗凝望满天坠落的华,缓缓道:“秦姜王夺下风陵大半国土之後,便使人襄助
越霄公主当上了金河储君,并许诺助金河成为一方霸主,凌驾其余三国之上。条件就是要金
河说服那三国,一同与秦姜结盟,从此九国尽奉秦姜号令,与天靖相抗衡。”
雷海城心知这必是凤璃君密谈时告知。
他和冷玄父子早揣测过秦姜有意联合诸小国与天靖分庭抗礼,只是没想到秦姜的手脚还
挺快。
比起诸小国各自为政,陆续被天靖分头吞并,联手自保确实是条出路。秦姜能在极短时
日内促成五国结盟,也正是利用了诸小国对天靖的畏惧和敌意。
不过秦姜显然还是小看了人性贪婪。“那金河储君应该不甘心日後受秦姜指使摆布,所
以急著想与天靖结盟,甩掉秦姜吧?但金河提出结亲,多半还是受了天靖和西岐联姻的启发
。”
异国不通婚,仍是主流。明周迎娶原慈君算是开了先河。金河储君居然立刻现学现用,
考虑欠周,勇气却可嘉。
冷玄淡然一笑:“金河此举,等於跟秦姜撕破脸,对天靖利大於弊。如今最棘手的,还
是秦姜。天靖亟需修养不宜再兴兵,而秦姜五国虽得了风陵,要想平定饥荒,长治久安,也
非易事。如无意外,我看东疆这场休战,或许能休上几年。”
他轻叹著站起身,抖落一衣寥落,语气里终是隐约透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疲倦。
“累了?”雷海城清楚自己昨晚没节制,伸手摸上冷玄腰骨,替他按摩。
冷玄怕痒,低笑两声捏住雷海城的手,“不用。”

雷海城见他终於一扫适才阴郁,也自宽心,反抱住冷玄笑道:“等你七老八十的时候,
就知道我这按摩功夫多有用了。”
冷玄笑了笑,听著雷海城吹到他脖子後的呼吸,慢慢阖上了眼帘。
夜空中,烟还在第开。
雷海城静静拥著冷玄,半晌,发现冷玄闭著双眼,竟已入睡。
他轻叫了两声,冷玄只是似醒非醒地半睁眸,倦意毕露。
昨夜他确实过了头,大概真把男人累著了……雷海城有点懊悔地将冷玄扶回偏殿。
见男人一脸渴睡,估计根本没精神进食。他也就没传膳,替冷玄换了睡衣,坐在床沿,
看著冷玄沈沈入梦。
男人眼角,有丝缕白天难以察觉的浅淡纹线……
从西岐归来後,冷玄就似乎在快速衰老,生了白发、有了皱纹……
雷海城抚上冷玄散落枕面的长发,忍不住涩然。
只有与冷玄朝夕相的他,才真正了解冷玄这些日子来如何为天靖殚精竭虑。
他知道男人是想在五年之约到来前把能为天靖所做的一切都实现,可依照目前情形,恐
怕五年未到,冷玄就已先心血枯竭。
要冷玄跟他走,本是为了让冷玄抛开身上重如山岳的责任,活得尽兴逍遥,绝不是逼男
人未老先衰。
“玄……”他突然冲动地想告诉冷玄别再去理会那五年之约,但唤了一声,冷玄没醒。
雷海城没再叫,反正来日方长,不必急著现在硬把男人从睡梦里拖出来。
替冷玄掖好被子,他换过夜行衣,推门而出。
18
殿外青石台阶上,夜鹰盘膝端坐。一柄鞘身毫无装饰哨的长剑横隔膝头。
雷海城早习惯了暗影的存在,然而先前听冷玄说夜鹰和方朝这两个暗影头子竟也是苍皇
留下的人,多少有些别扭,皱了下眉,从夜鹰身边走过。
“你若是想去打探凤璃君底细,便不用去。我已加派人手前往监视他动静。”夜鹰陡然
开口,语气平平,听不出感情起伏。
“你们不都是苍皇手下同僚麽?”雷海城倏地停步,转身打量夜鹰,试图从那张平凡到
近乎木讷的脸上探出几分端倪。
“凤璃已离开天靖多年,即使起异心也不出奇。我刚从太医院回来,方朝也有此意,要
暗影多加留心凤璃。”

夜鹰嘴角动了动,算是扯出个笑容。“他若忠於烈陛下,自然还是我等同僚。若不然─
─”
骨节粗突的手掌摸上剑鞘,杀机不言而喻。
雷海城紧盯夜鹰双目,确信後者所言非虚,微微一笑。
不论这两人来历,对冷玄确实忠心不二,做不得假。有暗影守护著冷玄,谅那两个假男
宠也耍不出什麽招。
“我出去一下,天亮就回来。”
宫城外仍热闹非常,头顶烟绚烂无方。雷海城尽量避开了喧闹人群,藏身沿街屋檐墙
壁的阴影里,朝各国使臣下榻的舍馆区疾行。
他其实并不想瞒著冷玄私自行动,可如果照实相告,冷玄肯定不会答应任他涉险。
自从他在那场爆炸中劫後余生,冷玄简直对他有点紧张过了头。雷海城能够理解,却不
代表甘心全盘接受男人的安排,乖乖地呆在暗影和侍卫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受人保护。
再这样下去,他大概真要变成众人眼里的“男宠”了……
苦笑一声抬起头,眼前粉墙高耸,飞檐几重。高出墙头的树枝投落一片绰约浓影。
他的目的地──金河国使臣落脚舍馆,已经到了。
悄无声息地跃落地面,雷海城隐身树丛,屏息留意著舍馆里巡夜侍从的路线,一边游目
四顾。
右侧几间屋宇透出暗红烛光,隔著窗仍见屋内绯纱飘拂,装饰得极为柔媚,应当便是
公主越霄的香闺。
他取出方黑色布巾,蒙起了脸孔。
前晚在夜市跟萧云起打过照面,那张大麻皮面具已露了馅,他只好改用这最原始快捷的
乔装。
房内无人,唯有脂粉和香暗自缭绕。
跟大多数女人一样,越霄闺房里除了钗环首饰和几大箱的绫罗华服,再无特别之。
雷海城正想检查下越霄的卧榻,霍然警觉,一搭房内廊柱,翻上木梁──
有脚步声朝这里走来。
一顶宝光耀眼的帽子进入视线。
越霄在几个侍女簇拥下踏入,挥退了侍女,摘下帽子。虽是夜间,她面上依旧用胭脂金
粉画著藤蔓。
她静立一阵,走到紫檀木妆台前卸妆容。钗簪环佩一样样放落妆台,头发也披将下来,

拿丝绢蘸上玫瑰水开始擦脸。
这,恐怕没什麽收获了。雷海城耐心地等著,见女人丢开丝绢,起身换衣服。
越霄刚脱剩贴身银红抹胸和亵衣,房门突地响起几声有规律的剥啄。
看到映在门格云纹纱纸上的人影轮廓,雷海城精神为之一振。
“进来。”越霄头都不回,似乎光听敲门声就知道来的是谁,顺手披起件半透明的蓝色
纱衣,转身盈盈望向来人。
白嫩酥胸半坦暴露烛焰里,曲线曼妙玲珑。
雷海城藏身这角度居高临下,正好瞧见这尤物胸脯靠近乳沟刺了个暗黑菱形标记。
这刺青,也实在不太美观。
念头只转了一下,便被走进房内的男人吸引过去。
萧云起缓步走近越霄,眼神一直盯在越霄丰润的胸膛上。
越霄也发现了,却丝毫没有露出羞怯,反而落落大方地仰头笑道:“你找我,有什麽要
紧事?”
她这一抬头,雷海城吃惊不小──
在昨天的婚宴上,他就知道越霄很美。此刻卸了妆容,女人仍不减妩媚,然而左颊,有
条红扭曲的疤痕,像条红色蜈蚣,顽固地爬在越霄脸上,破坏了女人几乎完美无疵的容颜

那株精心绘上的妖娆藤蔓,不过是为遮掩伤疤。
看这道疤痕的愈合程度,少说也是好几年前受的伤,但色泽之,宛如新伤,可想当时
受伤极重。
萧云起紧皱著两道浓眉,沈默半刻,终於低声道:“别再听他的命令。回金河後,也不
要再替他卖命了。”
越霄一怔,随即掩唇娇笑。“怎麽突然说这些?”明眸在萧云起脸上转了转,了然道:
“我跟天靖太上皇提出结亲,你喝醋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结亲只是个幌子?”
“我当然知道这是计划里的一步棋。”萧云起抬手,似乎想去摸越霄的脸,伸到半途便
踌躇著顿在空中,叹著气,“你可知道,今天我在城中,听到多少人都在笑话你?”
“意料之中。”越霄轻描淡写地笑,带点不屑,又透著几分高傲。
她抓住萧云起的手掌贴上自己面颊轻轻摩挲,目光里柔情无限。“别人爱说什麽闲言碎
语,你我也管不了。只要你明白我,就够了。”
萧云起又重重叹了口气,摸上越霄左颊伤疤,不再抱怨。

雷海城聚精会神,想从两人言谈里谈出那个“他”或“她”是谁,竟能指使得动金河储
君。谁知萧云起和越霄之後只顾著郎情妾意,情话绵绵,居然对那人闭口不提。
他大失所望,耐著性子听两人温存过後,开始商议起启程回国的诸般安排。
等飘身离开舍馆,天空青蒙蒙的,已微露曙色。
闹腾了通宵的夜市终於散尽,青石长街上行人绝迹。
烟爆竹的碎纸屑随冬日寒风飞旋,飘摇似寂寞红雪,诉说著华落尽後的苍凉……。
雷海城放步奔行,途径青瓦粉墙的洛水舍馆时,足下一滞。
婚宴上,接任了洛水郡王的公子悠自然跟其他几个郡王也列席天靖群臣之中,坐得离他
并不远。
直至散席,公子悠也没跟他攀谈只字,唯独离殿时带著愧意望了雷海城一眼。
雷海城不想再去追究当日炮轰梵夏宫城,公子悠是否和公子雪一起合谋算计他。往事已
矣,是与非,都已经追不回昔日友情。
突然想到,他与公子悠初遇,正是在两年前的冬季。
两年的光阴,短暂如一瞬,却已像砂石,磨平了他最初满腔仇恨,只想携起那个人的手
,与之同老……
阳光冲破云层,抚上长街屋宇。
冷玄醒来如果见不到他,一定会心急……雷海城加快步伐,直奔宫城。
一脚跨进开元宫大门,就明显发现气氛不对。
侍卫比平日多了好几倍,人人握紧刀柄,如临大敌。
冷玄寝殿前的地面湿漉漉地,被水冲洗过,依然可见砖缝里残留血迹。甚至门窗上,也
溅著血。
雷海城一颗心猛地吊到嗓子眼,拨开正向他请安的几人,冲进寝殿。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五章
“玄……”看到坐在书案边的人影,雷海城叫了半声便收口。
冷玄已穿戴整齐,神色平静,手持碧玉茶盏,正跟坐在对面的幽无觞慢慢品著茗茶。
雷海城绷紧到极至的神经顿时松开,暗嘲自己太过紧张。如果冷玄真出了什麽意外,院
中那些侍卫也不会还有闲功夫来向他请安。
“是刺客?”他走近书案,拉过把椅子入座。
“一共十二人,全数授首。”冷玄在啜茶的间隙淡然道。
幽无觞横了雷海城一眼,满是责备。“还好我昨晚来找玄兄叙旧,不然──”

冷玄忽然轻咳,幽无觞即刻会意,悻悻收了声。
雷海城看院中那些血迹,就知道昨晚那场打斗必然激烈异常,自己偏偏不在冷玄身边,
虽然男人没露出半分不悦,他却忍不住汗颜,三言两语说了自己夜探收获,又对刺客的来意
蹙起眉头。
即使要行刺,对象也应该是天靖如今真正的皇帝明周,不该是已经退居幕後的太上皇。
他想了想,问冷玄:“那些刺客的尸体呢?侍卫们有没有检察过?”
有心谋刺肯定不会留下线索给人追查,雷海城也不过是抱著侥幸一问,果然见冷玄摇头

“那些人身上除了衣服和用来迷晕外面侍卫的迷香,没别的东西。”
冷玄放下茶盏,静静道:“衣服和兵刃,都是天靖京城内能买到的普通样式,那些尸体
的面容,也早已被打斗中幸存的同伴划毁,无法辨认。”
他伸指,轻弹著碧玉杯身,凝眸看茶气氤氲萦绕。“我刚才已叫周儿来商议过,早朝之
後,便将我险些遇刺的消息公诸朝堂。也正好有了理由可以对付金河。”
雷海城听到最後一句,微凛,目注冷玄嘴角那缕算计的微笑。
金河储君求婚遭拒,金殿上各国使臣有目共睹。眼下又出了这档子行刺太上皇的大事,
金河国的确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如果不是知道冷玄不会隐瞒他,雷海城简直要以为这些刺客就是冷玄自己安排的苦肉计
,好有籍口向金河发难。
这一招,非但灭了金河嚣张气焰,还可以借机观测各国使臣的反应,揪出真正的幕後主
使者。
一石二鸟,确实好主意。
不过单凭几个刺客尸体,尚不足以定罪,但看冷玄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显然已有打算

说话之际,天已大亮。
侍女奉上糕点。三人用著茶点,边编排刺客来历。
雷海城始终不信冰月冥月那师兄弟两人,问起,却得知昨晚不少外围侍卫都因中了迷香
手足发软,反是冰月冥月两人与暗影联手作战,杀伤好几名刺客。师兄弟俩也伤得不轻,幸
好幽无觞赶到,同夜鹰歼了敌。
师兄弟俩事後,便被送去太医院救治。
雷海城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一时又说不上原委,沈吟著,突然瞧向幽无觞。

这家夥,早不来,晚不来,一闹刺客就出现。
等人走後,他得跟冷玄好好交流一下,就算会惹冷玄不高兴也顾不上了。
斟过一圈茶,夜鹰黑衣飘然,回到开元宫复命。
幽无觞虽然粗枝大叶,也知道接下去的事情牵扯到天靖与金河,他这局外人理当避嫌,
当下起身告辞。
雷海城关上殿门,回头正见夜鹰将柄腰刀呈上书案。
刀鞘和刀柄均以黄金打造,更镶嵌了不少的珍珠宝石,豪阔之极。
这刀,雷海城绝不陌生。正是萧云起的随身腰刀,而今却落到了夜鹰手里。
雷海城一惊,随後想起萧云起昨晚都在越霄公主房内逗留,私会情人兼主子,身边自然
不会配凶器,这腰刀定是放在了萧云起自己卧房之中,被监视金河使臣的暗影伺机盗得。
之前夜鹰不见踪影,原来是奉冷玄之命去搜罗嫁祸金河的赃物。
腰刀珠光宝气,照得冷玄黑眸也闪出片耀目光华。
男人瞳孔笑意淡淡。
“金河储君,今番,你如何给我天靖一个交代?”
天靖皇帝大婚日,太上皇寝宫便遭刺客夜袭,血溅宫苑。
这消息,自早朝时从明周口中宣布後,没半天就飞遍京城各个角落。
众人议论最多的,莫过於刺客遗落在行凶现场的那柄昂贵腰刀。
腰刀在金殿上一展示,百官中不少都认出是金河国伏藏将军参加宫宴那晚佩带之物,再
想到天靖拒了金河储君的亲事,多半由此惹来祸端。有些脾气暴躁者已经当场骂出声,极力
奏请明周立刻下令捉拿。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六章
雷海城脱下了夜行衣,换过衣衫,回到冷玄身边,夜鹰正一五一十向冷玄禀报早朝时的
情形。
特使奉明周旨意,已经拿著腰刀领兵前往金河使臣下榻。
“用不了多久,金河储君想必便会入宫喊冤了。”冷玄一笑後问夜鹰:“秦姜使臣那边
昨晚有何动静?”
“据探子回报,昨天凤璃先生离开宫中就返回住,路上没跟任何人说过话。昨晚也只
是喝酒、沐浴、就寝,并无异样。”
雷海城挑了挑眉。有时候,太过正常反而正是种不寻常。
冷玄目光沈,指尖在木质扶手上轻敲著,最终嘱咐夜鹰命暗影继续监视各国使臣团的

动向。
九国使臣云集京城,要想拨开层层疑云迷雾找出真凶,并非易事。
雷海城本想提醒冷玄注意幽无觞,见冷玄并不因为幽无觞的缘故对凉尹另眼相看,一样
派人监视,倒是放下了心。
朋友私交与国家正事,在冷玄眼里显然泾渭分明,毫不含糊。
他先前还在担忧冷玄会因友情而失去判断能力,现在看来,完全是多虑了。男人的头脑
,仿佛永远都那麽冷静,近乎绝情。
帝王无情,亘古常理。这一点,他望尘莫及,也是他时常为冷玄心酸的地方。
为了皇权社稷,即使面对生死之交的朋友,也不得不将理智凌驾於情感之上,步步设防

感慨之余,雷海城心头突地一动,“你看,会不会是那两只狐狸搞的鬼?”
话出口,他就立刻摇头,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两人若有心行刺,也绝不至於派这麽几
个不成气候的小刺客。
“应该不会是他们。”冷玄眉心微微拧出几道竖纹,沈吟道:“我倒觉得卫臻之流近来
太过安分守己,如果是他遣人刺杀,也不是不可能。但澜王那里并没传回什麽不利天靖的音
讯。”
雷海城耸耸肩,再体会到这时空没电话电视等通讯设备的无奈,道:“西岐与天靖京
城相隔何止千里,就算有什麽消息,等传到京城都迟了。”
冷玄点头,“等方朝行走无碍,我会命他去西岐襄助澜王。倘若卫臻等人确有不轨,也
怪不得我以牙还牙。”
雷海城嗯了声,明周大婚既成,天靖西岐为一家已经是大势所趋。卫臻那几人纵使遇刺
,也不会对西岐政局有太大影响。与其留著养虎为患,不如早些斩草除根。
只不过,看方朝那副窝囊样,雷海城著实怀疑起这暗影首领的实力。
“他去暗杀,你不怕他再失手?”
冷玄怔了怔,随即轻笑,“你以为他失陷秦姜,真的是因为失手?方朝武功或许略为逊
色,论机智,暗影中向来不做第二人想。否则,我也不会派他去秦姜刺探。”
雷海城暗叫一声人不可貌相,也即刻想通了方朝是故意被擒,好混进对方老巢,一探究
竟。
“那凤璃把他救出来,不是反破坏了他的计划?”
“确是如此。”冷玄微叹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两扇窗。

院中梅树三五,暗香疏影,仔细看,才能发现树身还溅著昨夜激战留下的褐血迹。
冷玄出神地追逐著天边浮云流絮,直至背後传来雷海城低声呼唤,才转身。
被男人清黑的眸子盯著,瞬息不眨,雷海城胸口也似乎被只无形的手揪紧,隐隐作疼。
男人缓慢伸出左手,抓住雷海城臂膀,一字一句道:“今後别再悄悄离开我。”
五根手指,嵌入肉,还在不断加重力道,仿佛恨不能捏进骨髓,叫雷海城永远也忘不
了这痛。
“玄……”除了轻唤男人的名字,雷海城全然不知该如何驱散升腾积聚在男人眼里的不
安。
一如那场大爆炸後的惶恐……
“不要离开我。”冷玄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横臂将雷海城揽进胸前。
靠得最近时,雷海城才听到男人的呼吸褪去了人前伪装,粗而乱。
这一刻,无论说什麽都是多余,他伸出双手,牢牢抱紧冷玄。
如果自由的代价就是换来冷玄再一陷入恐慌的渊,他宁可余生都被男人束缚。
早在动心的刹那,他已经觉悟这命运……
静听著冷玄一声声有力的心跳,雷海城轻轻拉开自己与冷玄的距离,微笑。
“昨晚你睡得早,我忘了告诉你,别再去管那个五年之约。”
一抹惊愕划过冷玄眼瞳,“你?……”
“别多心。”看出冷玄极力想掩饰的慌张,雷海城心尖一阵颤栗,呼吸──以为男人
已经放下了一切愧疚,所有负罪,却原来时至今日,男人竟然仍在害怕留不住他,怕他会提
出分手。
他抚过冷玄眉骨,慢慢地滑向眼尾那丝缕淡淡纹路。“你放不开天靖,我就在天靖陪著
你。到老,到死,都陪著你。你有的是大把日子,不用再那麽拼命地为天靖操劳,累得白头
发和皱纹都出来了。”
冷玄怔了良久,面上终於浮起些许淡然笑容。“好。”
午後,风和日丽。天靖皇帝伉俪新婚燕尔,於御园设宴,款请皇後娘家人以及各国使
臣。金河使臣牵扯上刺客之事,自然不在其列。
因是家宴,规模远不及大婚之日庄严隆重,尽显奢华,却多了几分随意亲近。
酒宴设在梅林中,丝竹靡靡,衣香鬓影。梅如雨雪,缤纷摇落。
众宾客先前尚略显拘谨,酒过三巡,明周夫妇又始终笑吟吟地,众人也就逐渐放开性子
,高声谈笑。

那许昌国主更是喝得面红耳赤,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直围著在中间雪白绒毯上献舞的几个
美姬打转。
雷海城和冷玄亦出席作陪,见状不觉对望一眼,各自皱眉。
几个领舞的美姬都是自暗影中精心挑选而出,本打算宴後赠予许昌国主。但看这国主一
副唯恐天下人不知他好色的丑态,也忒过火。
再不济,好歹也是一国的君主,好色如斯,若非天性,便是故意装作来乱人耳目。
这美人计恐怕没想象中容易施展。
雷海城正冷冷地暗中打量著这大胖子,侍人来报,金河储君求见。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宣。”明周收敛起挂在脸上的微笑,一挥袖,示意停了丝竹歌舞。
众人也都止了说笑,安静下来。
越霄今日穿了袭火红长裙,更显妖。面对众人幸灾乐祸的注视,她丝毫没露出窘态,落
落大方地向明周施礼。
萧云起亦步亦趋跟在越霄身後,沈著脸,双手横捧那柄镶满珠玉的金鞘腰刀。
“金河储君入宫,想必是为刺客之事来给本皇一个交代?”明周开门见山,眉宇间不怒
自威。
越霄柔声道:“冷陛下,这刀确实是萧将军之物。只是不巧,昨晚来了贼人,盗走了萧
将军的腰刀。多亏陛下找到此物。越霄还求陛下彻查,捉住栽赃嫁祸的奸人,还我金河和萧
将军清白。”
她笑颜盈盈,三言两语便把行刺嫌疑撇得一干二净,一双媚眼直瞅著明周。
雷海城却觉察到越霄纵使强作镇定,声音里终究有丝不自然。这批刺客显是不在她预计
之内,打乱了她的阵脚。
明周早料到越霄会来喊冤,扬眉淡淡道:“那依金河储君看,谁会是幕後之人,想嫁祸
贵国,坏我两国交情?”
“这──”没想到明周转眼又把个烫手山芋塞回她手里,越霄一呆,看见与宴的各国使
臣都刷地把视线集中她脸上,不禁大为踌躇。
这场合下,她只要对任何一国稍露疑心,梁子便结定了。
她硬著头皮道:“越霄也只是猜疑,还请陛下明查。”
明周冷笑,“储君求亲未成,众所周知。这腰刀是贵国将军之物,也是在座各位有目共
睹。储君一句腰刀被盗,如何叫本皇相信刺客与金河无关?何况贵国萧将军威名远扬,谁能

将萧将军随身腰刀盗走?”
他故意将“随身”两字说得格外响亮,萧云起本来就沈著脸,此刻拉得更长,额角青筋
横起,却在越霄一个眼神下闭紧嘴。
冷玄一直旁观,见越霄主仆落了下风,他微微一笑,“金河储君乃性情中人,本皇相信
刺客不是储君派来的。”
他突地替金河开脱起来,越霄愕然後大喜,“烈陛下果然明理。越霄对天靖大国和烈陛
下仰慕已久,怎会纵人行凶?”
“储君自然不会,只是,”冷玄目光一转,带上几分凛冽。“本皇想问萧将军,你说腰
刀是被贼人所盗,那昨晚,将军人又在何?又与何人在一起?”
越霄俏脸一白,随即娇笑道:“萧将军一直在舍馆内,我金河随从都可以为将军作证。

明周冷冷道:“贵国随从的证词,不听也罢。金河储君,贵国萧将军也不是三岁小儿,
自会回话,不劳储君代他开口。”
越霄被他一顿抢白,脸上阵红阵白,竟说不出话来。
众人瞧这阵势,天靖皇帝和太上皇一搭一唱,分明是要逼金河吃下这哑巴亏,都竖起了
耳朵听好戏。
萧云起一张脸已经阴沈欲雨,咬紧了牙关。
即便说出真相是跟公主在一起,也无济於事。而他,绝不能累公主坏了名节。
缄默间,已听到周围人因他迟迟不答而小声议论起来。
他霍地长笑,“锵啷”拔刀出鞘。
森冷刀光立刻映上他面容,泛出一片青影。
“萧将军!”越霄似乎意识到了萧云起想做什麽,失声惊叫。
梅林中的侍卫也纷纷抽出兵刃,围护住明周夫妇。
群情汹涌之际,坐在冷玄下首的雷海城倏忽笑了一声,足以令众人听真切。
他慢悠悠转著酒杯,朝萧云起笑道:“萧将军,你我昨晚与储君把酒言欢,商议贵我两
国结盟之事,我还说日後若有机会要与萧将军切磋一番。只不过今天是冷陛下的家宴,不宜
舞刀弄剑。萧将军还请把刀收回去,你我改日再比试也不迟。”
萧云起顿时愣在当场,慢慢归刀入鞘。
雷海城打个哈哈,盯住越霄双目,“金河储君,雷某说得可对?”
越霄也怔住,美目在雷海城和冷玄父子脸上逡巡著,蓦地咯咯一笑。“定国王说得是。

越霄今日来,一是想请冷陛下找出真凶,二嘛,是来表我金河与贵国结盟的诚意。”
她转身,对明周道:“越霄愿将明年金河国中半数金沙献於陛下,也请陛下还我金河一
个清白。”
明周容色终是稍霁,挥退了侍卫,叫人添上锦墩。缓缓道:“储君既为我盟友,本皇自
然也不会放过陷害金河的小人,定会细加追查,还金河公道。”
形势急转直下,各国使臣无不面露错愕,紧跟著便开始各自盘算起本国将来。人人怀著
心事,後半场宴席明显沈闷许多,连那许昌国主两只眼睛也不再色迷迷地乱瞟。
一场宫宴随丝竹乐而散。
雷海城陪冷玄慢慢踩著满地鹅黄娇红的落梅瓣,穿过梅林,沿湖边石径散步。
天色近黄昏,云霞金红托著半轮夕阳,将天穹渲染上层层叠叠绚丽斑斓的色彩。残照穿
透云层,散落碧湖,摇闪出万点碎金。
回想著金河储君之前那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尴尬笑容,雷海城再度好笑,又忍不住摇头

这时空里,女人的名节实在重过性命。冷玄也是听他说了越霄与萧云起的私情,吃准萧
云起不肯毁越霄名节,才跟他和明周定下计,赶著金河入圈套。
不过看越霄当时眼底掠过几丝恨意,他不得不提醒冷玄得对那女人多留个心眼。
“我会让周儿多加小心。”冷玄轻笑,“周儿越来越镇得住场面,金河今後就由他去周
旋罢,权当多个磨练。”
这大概雷海城回到天靖以来听到最合心意的一句话,不由眉眼笑,“你总算想通了。

冷玄微微侧过头,看著斜阳里雷海城容光焕发的眉眼、笑容……
薄削的嘴角也缓慢勾起缕微笑,夕照淡如金芒,拂上他鬓角,几条白发无所藏匿。
黑眸,是令雷海城心脏也为之酸涩悸动的温柔。“少点操心事,日後我也可以多些
时候陪你……”
188
刺客之事沸扬一番後,就此不了了之。
诸国使臣陆续辞行,金河储君则多逗留了些时日,与明周正式订下盟约後方始率随从离
京。
喧闹许久的京城终归宁静。接连几场大雪,将宫城妆点得分外素雅清。
送走了各国使臣,明周稍得空闲。这日午後来开元宫,重拾暂停多时的锻炼课程。

跟著雷海城做完一轮引体向上,明周抹了汗,裹上白狐袍子,同冷玄在院中品茶赏梅,
聊起金河。
“这越霄公主倒还算识时务,愿当我天靖属国,只要天靖助她称霸西疆。”
“与其依附秦姜,自然不如干脆向天靖投诚。这位储君也是明白人。”冷玄淡淡笑,旋
即微一蹙眉,提醒明周道:“她身後指使那人,还得尽早查明。”
明周点头,“我已加派了人手追查。其余各国也都会遣人前去,伺机游说权臣,设法破
坏诸国联盟之心。至於上回的刺客,我命人暗中彻查京城所有兵器铺子一个月内的买卖账簿
,总能找出些眉目。不过未免打草惊蛇,我对外宣称刺客均已伏法,不再追究此事。”
冷玄自那日家宴後,便未再过问政事,见明周安排得稳当,甚是宽慰,道:“若嫌人手
吃紧,暗影今後就由你调遣罢。”
“父皇?那可是你的手下。”
冷玄不觉莞尔,“父皇所有的一切,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明周见他心意已定,也就不再推辞,又陪冷玄闲话一阵,起身告辞。
冷玄目送明周日益拔高的身形走出开元宫大门,正自出神,背後一暖,一双手臂横过腰
间。
身後人的胸膛,纵使隔著他身披的裘衣,依旧温热宽阔。
“你真的打算从此放手?”雷海城看得出适才男人眼里不自知浮起的几分沧桑,虽然他
并没有子女,却十分理解男人此刻复杂心情。
“周儿比我当年稳重多了,我也没什麽可再担心。放了手,我也乐得逍遥。”冷玄微叹
了口气,低笑著扭头,凝视雷海城。
比之征战西岐时,半年里雷海城又高大了些,几乎与他齐头。俊美的脸孔已褪尽少年气
息。
光阴,似水,不经意间,悄然从身边无声逝……
意识到雷海城眼眸中的询问,冷玄终於自恍惚中醒觉,笑道:“海城,这几天收拾下行
李,等过了除夕宫宴,你我就动身。”
“去哪里?”雷海城一怔。
冷玄失笑道:“当然是去游山玩水。”看到雷海城错愕後露出满脸狂喜,他加了一句。
“你若喜欢,你我尽管玩上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这个,啊……”惊喜不期而至,雷海城平素伶俐的口齿全派不上用场,呆了半晌,确
定男人不是在逗他开心,他用力转过冷玄身体,抱著男人倚上身後梅树,结结实实给了个热

吻。
头顶枝叶一阵轻颤,积雪簌簌飘,如碎玉琼屑,沾上男人随风扬起的发丝,抚过他面庞
……
放弃五年之约,是他心甘情愿主动提出,他也从未为此懊悔过,然而内心,终究眷
恋著宫城外的自由天地。
冷玄,一定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所以才急著放权……
其实他早该知道,这个男人,又有哪一天、哪一刻不是在小心翼翼地注视著他?……
心痛和喜悦交错著撞击胸口,听到冷玄呼吸变得急促,雷海城终是不舍地撤回在男人嘴
里追逐挑逗的舌头,转而轻舔溢出男人嘴角的津液。
“玄……”他用视线纠缠住男人微澜的黑眸,轻唤。
骨节分明清的左手抚摸著他脸部每一寸轮廓,有力而又轻缓,这几乎已成了雷海城从
大爆炸生还後,冷玄与他亲近时最爱的动作。
只为亲手,感知他的存在。
周围雪光荧荧,雪和梅瓣还在两人目光之间缓慢地飞舞、飘零……
这瞬息,时光似已停滞。
宠辱恩怨,尽如浮光掠影云烟落,自眼前划过痕迹,湮灭轻尘。
心头眉尖,藏著攒著的,到头来,也不过是彼此一个淡若无痕的微笑。
宫宴当天觥筹交错,笙歌入云,极尽帝王家绮丽奢靡。
雷海城人在席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好不容易等到盛宴散席,他和冷玄
回到开元宫,换下宫中盛装,取了行囊出门。
明周几天前便从冷玄得知父皇今日起要与雷海城离宫出游,早早命人在开元宫外备好
两匹西岐骏马。
高原马种脚力果然非比寻常,两人出了宫只是信手提缰,也未加鞭,日暮西山时就已经
将京城远抛身後。
第一个目的地是北方墨郡内的九色冰川。占地百里,气势磅礴。冬春之交更有一年一度
的九色极光奇景。冷玄年少时曾游览过,这与雷海城做出行方案就提议先游冰川。
雷海城前世在电视里看过西藏绒布冰川的风光记录片,当时便对那夺天地造化的自然雄
奇景观震撼之极,可惜未能成行。听冷玄这麽一介绍,自然叫好。
其实嘛,有冷玄相伴,穷乡僻壤也丝毫不让世外桃源。
隆冬又值除夕,官道上人烟稀绝。两人慢悠悠驾著马,沿途观赏郊外雪景。又走了小段

路,日头将没地平线下,身後蹄声急骤,有两骑追了上来。
雷海城回头,夜色里微眯起眼,隔著数十米,看清马上那两个骑士竟是冰月和冥月师兄
弟。
谁主沈浮 第一百八十九章
那两人都未戴面具,身上也换了仆童装束,冥月肩头还挎著个小包裹。
雷海城不禁皱起眉头。这师兄弟俩在太医院养伤时,他曾暗中向陆太医问过两人伤情,
一伤胸腹,一伤手臂,均十分严重。
虽然伤势不假,雷海城仍对两人怀戒心。两月能下床走动後便执意回开元宫,雷海城
没拒绝,只叮嘱夜鹰多加防备,别让这师兄弟俩有机会与外人接触。
敌我未明前,把这两人“软禁”开元宫不失上策。却没想到,两人竟然从暗影眼皮底下
溜出了宫。
他转念间,冰月冥月的坐骑已驰到跟前。两匹马都奔出了大汗,马鼻孔“呼哧呼哧”直
喷热气,立即又被四周严寒空气冻结成白雾。
冰月较为能说会道,瞥见雷海城脸色不悦,他笑道:“雷爷莫怒,我家先生临别时再三
命我和师弟侍奉冷爷。冷爷出行,我和师弟自然要随行伺候。”
“不用。”雷海城一口回绝,轻踢马肚欲行。好好的两人世界,谁要这两只大灯泡来搅
和。
那高个子师弟冥月僵著脸道:“冷爷若有闪失,我和师兄将来也没面目去跟先生交代。
雷爷不答应,是要逼死我和师兄了。”
说著,竟真从腰间拔出把匕首,瞪住雷海城,大有再不答允便往自己身上捅的苗头。
雷海城好气又好笑,想起之前比武赢了乔行之,不肯收人为奴,乔行之二话不说就要抹
脖子,倒相信冥月此刻不是在虚言恫吓。
这时夜幕已全然笼罩大地,星月无光,四下昏黑。冷玄见再这麽僵持下去,恐怕要错过
住宿,当下微一点头,道:“先找地方投宿再说。”
冰月和冥月大喜,忙点起火把,策马赶在了前面,替两人照路。
“长留客栈”的布幌子三尺宽,一丈长,悬挂寒风中,吃饱了风“啪啪”作响。
几十盏大红风灯,将这幢方圆数里内最大的客栈照得通亮。
雷海城和冷玄要了间二楼的上房,梳洗停当,雷海城草草擦干自己头发,换过块巾子替
冷玄擦著湿漉漉的头发。
少操心就是有好。前不久男人的头发明显白得很快,近来却不见再有增多的迹象,甚

至原先藏了不少半白的鬓角还转了黑。
再过些时候,他大概又能看到那一头滑亮如墨色丝缎的长发,也是两人缠绵之际,他永
远都抚摸把玩不够的……
嘴角不自觉浮起微笑,正想著今晚要跟冷玄好生温存,庆祝两人的首个“蜜月”,楼下
突然一阵嘈杂,马嘶人声,听动静是有大群人涌来投宿。
木制的楼梯随即蹬蹬响,众人上了楼。雷海城听到夥计在领众人一一进房。
脚步声停在隔壁冰月师兄弟两人的房门口,一个鼻音浓重的男子问夥计:“这两间住的
什麽人?”
“是两位游山玩水的客人,带两个家仆。爷,您房间在前面。”夥计陪著笑。
那男子哦了声,蓦地震开房门。
“操你娘的!敢看你小爷洗澡!看小爷不废了你招子……”冰月的怒吼惊天动地,紧跟
著水声哗然,夹著凳子倒地,好不热闹。
雷海城忍笑,怕那男子也来如法炮制推这边房门,他朝冷玄使个眼色,各自覆上面具。
却听走廊里拳脚虎虎生风,已大打出手。
那凤璃君行事慢吞吞的,怎麽教出的学生这麽暴躁冲动?雷海城忍不住摇头。离宫第一
天就惹是生非,今後还不知道要添多少乱子。
得想办法早点甩掉这两个累赘……
“墨平,别多事。”屋外打斗正酣,倏忽有一人冷冷开口。
简短几字,雷海城却直觉自己曾听过这人的声音,眯眼凑近门缝──
冰月披头散发,胡乱穿著件长衫,跟个肤色黝黑的壮汉还在拳来脚往。圈外高高矮矮地
十来人,都挤在走廊里观战。
中间一人身著锦衣,腰挂翡翠玲珑坠子,外罩一领银灰貂皮大袄,三十来岁,面皮白净
,儒雅斯文中透著股精练。果然是雷海城认识的人。
墨郡的郡王墨如非。方才那一声呵斥便是出自墨如非之口。
那壮汉墨平听到主人发话,虽不甘心,还是停了手,被冰月趁机一拳砸中鼻梁,顿时鼻
血长流。
墨平居然不还手,举袖一抹鼻血,垂首退到墨如非身後。冰月得意一笑,也就不再追击

夥计在旁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双方罢手,忙请众人继续往前走。
墨如非狭长有神的眼睛一瞥冰月便移开,向身边一人微一侧身,“董兄,请!”

那人原先被墨如非和侍从遮住了,此时跨上一大步。雷海城借著走廊梁上的灯笼,见那
人头戴绒帽掩住了大半张脸,但身材魁梧,一个大肚腩更是十分之熟悉,令雷海城心头一凛

许昌国主早已向明周辞行,按理怎麽也该离开京城返国,居然会和天靖的墨郡郡王出现
在此,太不寻常,不由得雷海城不仔细琢磨起这许昌国主和墨如非的关系。
冰月既出了气,转身回房。
旋身刹那,他披著的长衫衣襟大敞,露出大片胸脯。
胸口一个暗黑色的菱形标记,直闯入雷海城视线。
谁主沈浮 第一百九十章
“你说他俩身上有同样的菱形刺青,这就奇了。”
冷玄躺在床上,沈吟著低声道:“一个是金河国储君,一个是凤璃的学生……莫非那冰
月本是金河国埋在秦姜的眼线?”
雷海城挨著冷玄,挤在比龙床小了几倍的床铺上,双手枕著後脑勺,也一直在思考同样
的问题。
“是有这可能。不过会不会那越霄公主早已被秦姜收服?那标记,说不定是公主为表对
秦姜的忠心刺上去的。”
他心中始终对那晚夜探金河储君时听萧云起提及的“他”印象极。
能让金河储君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俯首听命,绝非等闲之辈。纵观九国,或许只有秦姜
有那等魄力驱动金河储君。
冷玄眸光在床头烛焰映照下微微闪动,“即使那菱形标记真是用来表明秦姜王手下身份
,可你莫忘了,如今的冰月只是凤璃的学生。除非……”
他话音一顿没说下去,雷海城却已知他心意,点头道:“除非这个冰月也是秦姜王的属
下。”
先前隔著门缝虽然仅是惊鸿一瞥,他依然将冰月胸口那标记看得十分清楚。从那标记的
色泽和疤痕新旧程度判断,少说也是几年前的刺青了。
记忆里,那金河储君的刺青也不像是新刺的。
手下意识地摸著自己心口,想到了被公子雪生生剥掉的那块皮肤,虽已时隔近年,仍情
不自禁心底泛寒。
他摇摇头,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甩出头脑,和冷玄对望了一眼,心头都有些沈重。
冷玄看著雷海城蹙起的眉毛,微笑道:“算了,这些事我明天会设法知会暗影,让他们

禀告周儿,就让周儿去查个水落石出罢。你我还是只管尽兴游玩。”
“还有那墨如非和董胖子两人鬼鬼祟祟的,也得提醒你宝贝儿子多加提防。”
雷海城就怕冷玄一担心,便改变主意打道回宫,听冷玄这麽一说,不由心情大好,一翻
身覆上冷玄,轻咬著男人耳垂,低笑道:“今夜可是我们蜜月的第一个晚上,当然要尽兴。

“蜜月?”冷玄被雷海城呵到耳朵上的热气熏得微痒,面颊也升了温。
“就是honey
moon……”雷海城一边解释起蜜月由来,一边继续挑逗男人的敏感部位,听著冷玄的气
息逐渐地低沈、紊乱……
客栈的床很小,木板间隔而成的墙壁也很薄,厢房两边也各自住了人,所以雷海城和冷
玄都尽量压抑著声音。
唇瓣纠缠著,锁住对方想要放声呐喊的冲动。快感,被禁锢囤积在那方寸之间,如烈焰
般燃烧、迸射……
“玄……”释放的刹那,整个人宛如冲上九霄,脑海里一阵晕眩极乐。
雷海城搂紧冷玄流满热汗的腰身,心如擂鼓,不住轻声喘息。
黏在额头上的湿腻头发被男人左手拨开,男人火热的手掌,替他擦拭著脸上汗珠。
冷玄氤氲润泽的黑眸,牢牢地盯著他。
雷海城笑了,身为男人,他当然明白那眼神里的含义。
缓缓抽身而退,往已经半湿的褥子上一趴,“你来吧。”
男人没说话,只把全身重量都压到了他背上。
修长的手指蘸了些许黏稠液体,伸入雷海城体内稍事探索,随即便被更粗壮坚挺的热物
替代。
“呃……呵……”
雷海城双手拽紧了冷玄垂落在他脸侧的长发,仰起头,低喘著笑。
男人主动的数也不算少,可每的技术似乎并没什麽长进。论“枪法”,还是他技高
一筹……
“……海城……”暗哑的嗓音在他耳际喃喃呼唤,男人的穿刺攻击,却一贯地强硬,甚
至带点近似暴力的粗狂。
意识被男人顶撞得无法凝聚,散成千百碎片,在痛楚和畅快的两端里翻腾颠覆,无天无
地。

玄,是越来越热情了……雷海城忍不住快感,右手探入胯间,与自己再度亢奋起来的欲
望缠绵。
空出的那只手掌,抓住冷玄左手,狠狠地,交缠紧握。
纵欲过度的结果就是两人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洗漱、沐浴、更衣、用餐……一切打理妥当,神清气爽。
冰月冥月喂饱了坐骑,回到雷海城和冷玄房中复命。两人四只眼睛飘来飘去的,不敢看
雷海城,脸上却都清清楚楚写著暧昧。
雷海城冷冷瞪了两人一眼,心知昨晚做到後来,他和冷玄都难免失控。这两个小鬼八成
是听到了他俩云雨声。
心情正舒畅得很,所以雷海城也不打算跟这两个小鬼多计较,只问起墨如非一行动静,
得知墨如非和许昌国主不久前已启程离开客栈,策马北上。
墨郡位於天靖疆土最北端,与许昌国土毗邻。瞧这情形,墨如非和许昌国主应当是准备
同路返府。
雷海城和冷玄又在客栈逗留了半日,将近黄昏,确信墨如非一行已走出几十里之远,才
带著冰月师兄弟俩上路。
九色冰川横亘墨郡境内。雷海城跟冷玄虽有面具在身,也都不想接下来的旅途再撞上墨
如非和许昌国主。毕竟曾在宫内见过几面,凭著身形嗓音,极易被识破。
冷玄留好联系暗影的暗语後,天空灰蒙蒙的,狂风大作,仿佛又将降雪。
四人此时身旷野,离下一个市镇尚有段路程。既有心拉开与墨如非等人的行程,雷海
城索性挑了避风搭起帐篷过夜。
冰月师兄弟俩走得匆忙,没带露宿装备,便捡来大捧枯枝,生起个大火堆,烤火取暖。
趁著冰月又去远拾枝条,雷海城走到火堆旁,将一盒金创药抛入冥月怀里。
“给你治伤用。”
冥月一愕,不敢拂雷海城的意,道声谢,解开了衣襟,露出被白色纱布缠裹著的上半身

雷海城当初向陆太医问过这师兄弟的伤势,知道冥月伤在胸腹,极为严重。刚才赶路时
留意观察,果然见冥月行动间有些滞涩,显是伤势尚未痊愈,於是拿出盒上好的金创药。
他不动声色地看著冥月一圈圈松开裹伤布──
两道及半指的血红伤口十字交错,刻在少年略显苍白瘦弱的身躯上,甚是狰狞。
雷海城最关心的,是冥月的胸口是否也有同样的菱形刺青,却赫然发现那部位的皮肉一

片焦黑,完全无法辨认出原来的皮肤颜色。
191
这,跟他预料大相径庭。
雷海城心底愣了愣,自然没显露脸上,却也想起太医曾提过冥月除却胸腹刀伤,还在打
斗中被侍卫火把误伤烫坏了皮肤。
不论冥月身上有无相同标记,都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到他会夜探并发现金河储君的秘密
,怕他生疑才急著遮掩。这烫伤,应当只是个意外。
想通此节,雷海城释然。当下轻描淡写地安慰冥月几句,返身回帐篷休憩。
他本打算沿途找机会甩掉这两个碍眼的小鬼,眼下反而改变了心意,想看看这两人葫芦
里究竟卖什麽药。
大风刮了整夜,直至黎明时分才转弱,雪却开始簌簌地飘落,堆出一世界的白色清净

踏雪欢歌,策马逍遥,与有情人并肩出游,是雷海城在这异世重生迄今过得最快乐的日
子。
抛开诸般算计,换得一身轻松,放眼但看长天万里,江山妖娆,还有蓦然回首间,冷玄
时时刻刻未曾离开的凝眸望……
那瞬息,雷海城心脏总是无法克制地轻颤,只盼旅途永无尽头。
雪融春回,柔风吹绿了路边枝头无数雏草嫩叶。路再漫长,走得再缓慢悠闲,终究在那
片亘古不化的冰川脚下戛然而止。
冰雪嵯峨,耸峙云天。烟雾缭绕,盘旋迤逦半山腰。
大小形状各异的冰塔、冰丘、冰树……远近层叠。一道数十里宽的冰瀑,犹若自云端倾
泻直挂,被正午阳光照耀著,折射出千万缕银蓝亮芒,光怪陆离,似非人间。
三两孤鸿飞过苍穹,鸣声嘹亮,震碎天地沈寂。
雷海城和冰月冥月已经被眼前这雄浑奇丽的气象夺走了呼吸,半晌才吐出口长气,问身
边冷玄:“你到底还去过什麽好地方?不许瞒我。”
冷玄不由好笑:“冰川虽美,还不及漠北沙海变幻浩瀚。若有机会,游完了冰川,你我
再去沙海。”跃落坐骑,道:“极光应该就在这几天会出现。要是到时还没爬上峰顶,便错
过这奇景了。”
雷海城刚想说以这座冰川的高度,他两天内准能攀到最高点,突地想起冷玄年少来此时
双手健全,如今故地重游,却已失了一臂,他心下一阵刺痛,取了行囊下马,低声对冷玄道

:“实在不方便的时候,告诉我,我背你上去。”
冷玄有片刻沈默,随即笑了笑,“走吧!”
入山无径,四人将马匹留在了山脚下。冷玄领路,带著众人渐行渐高。
混杂著沙砾的冰层厚薄不均,在众人脚底嘎吱轻响,时不时裂开条冰缝,露出其下暗流
回旋奔腾。
攀山越岭不在雷海城话下,大半精力倒都集中在冷玄身上,只怕男人有闪失。却见冷玄
精神奕奕,还不住跟他指点介绍沿途美景。
“翻过两道冰石桥,那边就是个冰湖。我们不如在湖边宿一晚,明天再赶路?”
“好!”雷海城早就想劝冷玄不用走得那麽急,似乎生怕拖累他看不到极光,又担心说
出来会伤男人自尊。
快走两步,挽住冷玄左臂,一起跨跳过面前一条大冰沟。
日落山峦时,众人攀上山腰,一片银光耀眼的湖面静卧群山怀抱之间,映入众人眼帘。
数以千百的大小冰块状如莲,漂浮水中,晶莹瑰丽,散发著淡白雾气,便是雷海城印
象里的瑶池仙境,也不外如此。
冰月冥月两人毕竟少年心性,欢呼一声,丢下包裹,就冲去冰湖边玩耍。冰月更大呼小
叫地从湖里捉了几尾鱼上来,笑嘻嘻地开膛破肚,准备做烤鱼。
冰湖附近难觅树木,冥月自告奋勇走去远找柴禾。
三人等了许久,日色全隐,冥月仍不见归来。
雷海城和冷玄早取出携带的干粮吃了,冰月却食不知味,不耐烦地拿起剑要去找人,就
见冰湖另一头遥遥地闪出几点明灭火光。
不多时,一条人影匆忙奔近,正是冥月。他丢下手里几段枯木,神情凝重道:“我刚才
在湖那边看到墨郡王了。”
雷海城著实一怔。这墨如非不好好地待在郡王府,跑山雪岭干什麽?
“九色极光一年才得几天能见。墨如非来赏景也不出奇。”
冷玄仿佛已经看穿了雷海城心中疑窦,淡淡道:“只要他别来妨碍你我,便由他去。”
近来的冷玄确实变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都要操心……雷海城微笑,也就放弃了
想去打探的念头,与冷玄坐在湖边,欣赏著青白月色下冰波莲影,梦幻迷离。
山风拂面寒,男人掠过他脸上耳畔的呼吸却温暖如斯。他悄然握住冷玄手掌,满足地轻
笑。
两人就静静地靠坐,享受这刻难得的平和。

身後,冰月师兄弟俩已然入睡,发出微微鼾声。
湖对岸的火光跳跃了大半夜,逐渐黯淡。
群山一片宁谧,一个清冷如裂冰的声音陡然响起,划破了夜幕──
“墨如非,十日期限已过,你还不走,休怪我无情。”
一字一句,不带分毫感情,在山峦间荡起阵阵回音,竟辨不出是从什麽方向传出。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雷海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公子雪!
谁主沈浮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云端里,一条高瘦白影映著月色,淡到接近透明,贴著面滑不留手的陡直冰崖急速滑落
,足尖在湖面冰莲间轻点疾纵,跃至湖心中央最大一朵冰莲之上,顿住了身形。
白发三千,随衣袂飞散风中,寂寥张扬,犹胜山巅霜雪。
他颈中,一道红痕如血。
湖边本已奄奄待熄的火光亮堂起来,一行十数人手执火把,匆忙赶到近前。中间一人身
裹厚实皮袍,踏上一步朝公子雪躬身行礼,神色恭敬之极。
“原陛下,小王乃是一片诚意请陛下出山共襄大举,绝无冒犯之心。”
雷海城已从最初惊骇中恢复镇定,本想避开,但四下尽是冰天雪地,一目了然无藏身
,他和冷玄干脆坐在原地静观其变,凝眸打量墨如非。
这人的野心当真不小,也算神通,居然发现了公子雪隐居在此,前来招揽,不过单凭一
个小小墨郡就想在乱世呼风唤雨,也太不自量力。
雷海城暗中冷笑著,在墨如非身後人群里搜寻,果然见许昌国主胖硕身影也在其中。
公子雪冷哼一声,湖面一阵波涛翻涌。“墨如非,你认错人了。滚!”
墨如非涵养功夫好到家,听到滚字竟仍面不改色。那许昌国主却有些挂不住脸,上前道
:“西岐堂堂大国沦为天靖郡下,原陛下难道就不想收复故国,甘心一辈子躲在这里?”
请将不如激将,可要是姓董的以为这样就能打动公子雪,就大错特错了。雷海城摇著头
,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许昌国主的下场,便听公子雪逸出声令人心胆俱寒的轻笑。
“你,可以死了。”
袖角微扬,漂浮在他脚边一朵碗口大的冰莲离水飞起,凌空洒落连串剔透水珠,幻出道
莹白光影,呼啸著直袭岸边诸人,去势奇猛。
随从侍卫急忙举起兵刃护住墨董二人。那朵冰莲飞到众人眼前时蓦地炸裂成许多小碎冰
,撞上众人手里刀剑。

惊呼声中,明晃晃的兵刃全部从中间折断,断刃飞上半天。
那许昌国主见势头不妙,转身撒腿就跑,身材虽胖,奔走竟十分敏捷。
最大的一片碎冰宛如长了眼睛,带著尖锐刺耳的破风声直追许昌国主。白光倏闪,已没
入他後脑勺,转瞬就从前额穿出。
一股血泉自许昌国主额头小孔狂喷,身体却因惯性还在继续往前直奔,冲出十来步後才
砰然倒地。
血水殷殷,蜿蜒流淌,须臾便将尸身衣服和身下冰石染成大片猩红。
月光照上众人脸庞,均是惨白一团。
公子雪冷漠的目光向墨如非瞥了过来。
墨如非头皮发麻,周身炸开层寒栗,什麽争雄称霸的念头都被那两道冰样视线冻结,勉
强维持镇静,道:“小王有眼无珠错认尊驾,就此告辞。”一躬到地,带著手下返身就走,
唯恐走慢一步,也跟许昌国主落个同样的下场。
公子雪却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对岸边的尸体皱了皱眉头,突然凌空一掌,拍向尸
体附近的一堵冰丘,登时震塌了半座冰丘。
碎冰如雨,纷砸而下,将许昌国主的尸身连周围血迹尽数掩埋。
天地又复银白无垢,唯有风中尚存丝缕血腥气味。
公子雪冷冷笑,侧首望向雷海城这边。
雷海城苦笑,摸著脸。
入冰川後,他和冷玄就没再戴面具。但即使戴了,也瞒不过公子雪的眼睛。
四目相交只在一瞬,雷海城甚至还没看清楚公子雪的神情,後者已然拂袖回头,比来时
更快地纵身跃过冰湖,沿那面冰雪高崖飞攀而上,身法迅疾如鬼魅,转眼已从雷海城等人视
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原先公子雪立足的那朵冰莲,还在月光凌乱的湖面随波逐流……
冰月冥月之前屏著呼吸,这时才大大松口气,低声议论起公子雪的骇人身手。
雷海城听方才众人交谈,就知道公子雪根本不想承认自己身份,也无意再卷入天下纷争

所以,连他也不愿再多看一眼。
少了这麽个武功奇诡莫测的对手,对天靖当然是好事。可想到公子雪就此孤老山中,雷
海城放松之余又不禁有些惆怅。
“在想什麽?”冷玄低问。

雷海城轻笑了笑,横臂揽住冷玄肩膀,对视冷玄双眼道:“幸好有你,如果要我一个人
孤零零地活在世上,那跟死了也没什麽分别。”
冷玄缄默著,旋即摇头微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说这些扫兴的东西。早些睡吧。

煮了些雪水稍事洗漱,冷玄钻进帐篷,白天走得劳累,他很快入了梦乡。
帐篷外,最後一点篝火跳跃两下後,熄灭了。
雷海城却没有睡意,撑著上半身躺在冷玄身边,一直在黑暗里看著男人平静的睡容,听
著自己和男人的呼吸、心跳……
清晨起始,雷海城诸人沿冰湖而上,攀向峰顶。
山腰以上绝大部分山体都是整体巨冰,反光十分厉害。冰月师兄弟年少好胜,又身无负
累,赶在雷海城前面,首当其中被太阳晒个正著,行进了两个多时辰,两人四只眼睛已经又
红又痛,开始流泪。
雷海城对这雪盲现象倒没什麽太大的不适应,只是越往上山势越陡峭,有几个地方更平
滑无比,非得靠短刀凿出凹坑才能借力。
冷玄攀到半途,单凭一臂难以前行,便由雷海城背著他继续攀爬,边凭记忆指点路径。
翻过两个险後他也不由蹙眉。
“十几年前这里冰层没这麽厚,海城,再向上只怕更难,你背著我不方便,不如自己─
─”
“这点高度还难不倒我。”雷海城一下就猜到冷玄後面想说什麽,抢先笑道:“我要是
独自爬到峰顶看极光,有什麽意思?”
身後人似乎轻叹了一声,不再劝说。
背上多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其实绝不轻松。雷海城业已出了身薄汗,不过要他把冷
玄当做累赘留在这里,做不到。
背著冷玄一起登上冰川绝顶,才够过瘾。
迎面又是片光如镜的峭壁,他紧了紧缚在冷玄和他腰间的绳索,拿短刀在冰上挖凿供踏
脚用的凹槽。
一个浅凹刚成形,头顶上方陡然传来声惨叫。“你──!”
雷海城一凛抬起头,就见冥月从数丈高的冰壁滑落,右手剑身在峭壁乱扎,溅起无数
冰粒,堪堪滑到雷海城身边时,剑身终於插进冰中,稳住了下坠之势。
冥月满脸惊怒交加,胸口一个剑伤口子还在汩汩向外冒血,仰头嘶声道:“师兄,为什

麽要杀我?”
冰月扭头往下看,他背著阳光,面容全在阴影里,让人无法辨认他神情。
“我──”惊慌失措的声音从上方飘下。雷海城却猛地浑身神经绷紧,浓烈的危机感从
左侧席卷而来。
一柄尺许短剑握在冥月左手,挟著森寒杀气,直刺他咽喉。
冥月脸上,浮起得意笑容。
谁主沈浮 第一百九十三章
雷海城左手正紧抠冰槽内,支持著他和冷玄两人的体重。事发猝然,右手更来不及回救

这个偷袭的位置和时机,冥月算计等待已久,又故意刺上自己一剑乱人耳目,他眼前仿
佛已看见一剑刺落血绽放的画面。
然而剑尖距离雷海城脖子前方寸许时,冥月霍地硬生生刹住去势。
冷玄手持短枪,雪亮的四棱枪尖已经刺破了冥月衣襟,直抵肌肤。
只需再轻轻往前一送,便是穿胸夺命。
“你终於忍不住动手了。”冷玄沈地紧盯冥月惊怒的双眼,“这是秦姜国主指使?还
是……凤璃君自己的意思?”
冥月来回望著雷海城和冷玄,凄厉一笑:“你们早就在提防我?”
雷海城冷冷地道:“废话少说。想活命,就老实回答。”
“师弟,你究竟在干什麽?”冰月在上方瞧得目瞪口呆。
冥月心有不甘地紧咬著牙关,随即惨笑道:“我输了。”
左手五指一松抛掉了短剑。眉宇间却倏忽划过丝狠戾,那只空出来的左手猛抓住冷玄手
腕,右手抽回插在冰壁里的剑,便向冷玄当头劈落。
这几下快如电闪,令人目不暇接。雷海城料不到这冥月如此凶悍,瞳孔急敛,左足飞弹
疾踢冥月肩窝,“喀喇”连声脆响,冥月右肩肩骨顿时爆碎。
冷玄整个枪头业已没入冥月胸腔。
伤口鲜血狂涌,冥月那剑准头全无,从冷玄颊边掠过,余势不歇,还是劈上了冷玄腰肋
,刷地拉出条血口。
他身无凭依,直往下坠,左手却依旧死死扣著冷玄左腕不放,带得冷玄与雷海城也猛然
一沈。
雷海城大喝一声,短刀奋力扎入坚冰。耳边却听缠绑在他和冷玄腰间的绳索发出裂响。

冥月那一剑,拉过绳索割开个裂口。绳索经不起两人的重量,立时绷断──
背後温度骤失,雷海城一颗心也跟著像沈进了彻骨冰冷的无底寒潭,右手急甩出钩索,
环腰几绕,缠住下滑的冷玄。
三个人半悬空中,几百斤的体重,就靠雷海城嵌冰槽里的左手支撑。
山风狂烈无比,冷玄和冥月只凭条钩索与雷海城相连,被吹得左右飘荡。
雷海城指甲缝里,开始冒出血丝。
冰月这才回神,贴著冰壁慢慢往下爬。
雷海城咬了咬牙──这个冰月,如果也心怀不轨,趁机给他来上一剑,估计他跟冷玄今
天就得葬身在这冰天雪地。
看来,不冒险也不行了……他吸口长气,在冰月的惊呼声里力撑冰壁,纵身跃落。
寒风白雾,呼呼从他脸面刮过,速度惊人。
雷海城左手摸上衣内的拉索,正想打开自制的降落伞囊,眼角白影突晃,一人足点冰壁
衣袂疾扬,朝他飞扑过来。
凌乱飘舞的白发下,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眸冷冰冰地望著他……
雷海城瞬间失神,胳膊一紧,被公子雪牢牢捏住。
公子雪另一手掌心内凹,凌空一吸,将冷玄也当胸抓个正著。他双手提人,身法依旧奇
快,在冰壁上接连几纵,升入浓密云雾之中。
待雾气散净,大片平坦如镜的冰地呈现雷海城面前。阳光无云翳遮挡,直照冰地,闪烁
著色彩迥异的光环。
已是冰川之巅。
公子雪脚底踏上实地,松手放开人,更不打话,扭头就走。
雷海城想要追著他背影道声谢,却见公子雪素衣白发,已隐入云烟。
他微一怅然,随即收敛心神回头看冷玄伤势。
伤口不,长却逾尺,仍在渗血,所幸血色殷红,并没有中毒迹象。男人的脸色,因失
血透出几分苍白。
雷海城麻利地替冷玄包扎好伤口,见冥月双目紧闭晕死过去,胸腹衣衫已被鲜血染湿,
却还抓著冷玄左腕。
他恨极这伤了冷玄的小鬼,一脚猛踏,踩碎了冥月左手腕骨。
“留他活口!”冷玄忙阻止他。
被剧痛拉回了神智,冥月勉力睁眼,看清境後,面色惨变。

“别再耍样,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雷海城蹲下身,指间夹著枚尖锐铁刺在冥月
眼皮上游移,暗中蹙了下眉。
冥月之前那道剑伤并不重,直没胸腔那一枪却是致命伤。以他的经验,这小鬼撑不了多
久。
冥月似乎也清楚自己命不久矣,勉力喘著气道:“你杀了我吧!”
雷海城冷笑,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
这时边上传来几声轻响,冰月满头大汗地也爬上了顶峰。
他根本不顾雷海城周身洋溢的杀气,扑到冥月跟前,抱起冥月就是一连串的怒骂。“师
弟,你疯啦?先生要我们来保护烈陛下,你为什麽要行刺陛下?你个笨蛋……”
冥月瞳孔已经逐渐开始放大,奋力抬起左臂推开了冰月,出人意料地讥笑道:“从小到
大,你就知道骂我笨、骂我蠢,呵,告诉你,你才是笨蛋。先生才不会把重要的事情交、交
给你做……”
他又笑了一阵,气息越来越短促,终至无声。
冰月呆愣了半天,似是还不肯相信冥月已然气绝,伸手在冥月鼻端探了又探,终於死心

他定定地盯著冥月的尸体,蓦然跪地,朝冷玄连磕三个响头,颤声道:“烈陛下,冰月
要回秦姜找先生问个明白,恕冰月不能再侍奉陛下。”
冷玄和雷海城都看得出冰月的表情绝非作伪,两人对视一眼後,冷玄缓慢点了下头。
“谢烈陛下成全。”冰月红著眼背起冥月,用腰带绑紧尸身,慢慢地沿冰壁攀落。
谁主沈浮 第一百九十四章
山顶很快恢复清净。日正当午,峰巅极光色彩变幻流转,瑰丽奇绝。
雷海城却已无心思欣赏这梦般景致,与冷玄相对而望,均未错过对方眼里的无奈。
远到人迹罕至的冰川,竟依旧躲不开尘世间纷争伎俩。
冷玄出了一会神,才道:“别再想那麽多了。”左臂支地想撑起身,稍一用力,左肋伤
口又开始有血色渗出。
雷海城忙搀起冷玄,依著冷玄指点来到山巅最东边的大片冰岩平台。
放眼豁然开阔,浮云千变,冰峰万仞,尽皆臣服脚下。天地苍莽寥廓,风声穿山越岭,
怒撼尘寰。
身周一切,仿佛自远古起始便只为两人存在。
“海城,这景色,你喜欢麽?”冷玄并没看风景,他的目光只留意著雷海城脸上神情变

化,微微地笑了。“等我的伤好些,我们再去漠北看沙海。”
雷海城转过头,双眼填得满满的,都是冷玄的微笑。
他缓慢伸手,避开伤口轻揽住冷玄。
男人的呼吸和心跳,在他怀抱中有力起伏,让他觉得真实而安心。
“很喜欢。”他抚摸著冷玄被狂风吹得飘扬飞舞的长发,轻轻闭目,低声道:“只要有
你在,去哪里,我都喜欢。”
两人并肩携手赏著极光,直至万般光晕随西沈残阳一点点隐去。
偎依著在峰顶逗留了一宿,翌日,雷海城背起冷玄,小心翼翼地沿冰壁攀落半山腰,取
了登峰前留在冰湖边的帐篷行李等辎重,继续下山。等到得山脚,暮色已浓。
他和冷玄的坐骑还拴在原地。冷玄负伤难以驾驭马匹,便与雷海城同乘一骑,初更时分
抵达个小镇投宿。
冷玄的剑伤却比两人预计中都严重,经马背上一番颠簸,才有愈合迹象的伤又开裂,
染红了白天换上的衣服。
雷海城沈默地坐在床沿,替冷玄重新上药包扎,理完毕,他停下手看著冷玄。
男人的脸,因为疼痛和失血而发白,几缕鬓发沾著冷汗垂拂下来,挡住了眼眸……
骨节分明的左手,紧揪著被褥,一直都在轻颤。
雷海城慢慢捏开冷玄拳头,闷声道:“你的伤不轻,回宫养伤吧。沙海等今後再去也不
晚。”
冷玄愕然抬头,与雷海城目光飞快相触後便移开,轻笑道:“这伤不碍事,你我行程放
缓些,别让伤口再破裂就行,不必回去。”
“可是──”雷海城想再劝,但看冷玄神色,知道男人不会改口,只得作罢。
在小镇客栈休养了几天,冷玄亦趁这期间将许昌国主和墨如非之事知会暗影。眼看伤势
略有好转,他不顾雷海城反对,硬是坚持骑马上路。结果没走出里许,伤口再度绽裂。
雷海城这回无论如何也不容冷玄再固执己见,买了辆马车代步,踏上返京的路途。
怕冷玄伤口禁不起颠簸,他没从山岭间抄近路,拣的全是平坦官道,速度自然慢下许多
。从墨郡至京城一个多月的路程,竟几乎多走了一倍时间。
夏蝉争鸣,暖风熏人欲醉。雷海城驾著马车,终於长驱直入驶进开元宫。
辞薇等几个侍女早得了吩咐,知道太上皇和定国王出游将归,把宫院打扫得纤尘不染,
寝殿内更长日燃了龙涎香。见两人风尘仆仆归来,辞薇不待雷海城出声,便忙著带人张罗热
水浴具。

冷玄的伤口在途中已经愈合落痂,留下道尺长的嫩红疤痕。雷海城却兀自不放心,沐浴
更衣後,命人召陆太医过来寝殿诊治。
陆太医问了几句伤情,只叫冷玄多加休养,告了退自去开调理益气的补药汤剂。
“我都说过没大碍,海城,你太紧张了。”冷玄等侍人都走了,才苦笑。
雷海城替冷玄打著蒲扇,淡淡看了男人一眼,没接话。良久,见冷玄已在竹榻上睡著,
他放下扇子,凝视冷玄,忍不住涩然笑。
那道剑伤,根本没有危及要害,却令冷玄伤情反复。男人的身体,何时起衰弱至此?
“你到底,想瞒我到什麽时候?玄……”他低问,几不可闻。
睡梦中的人鼻息微微,当然无法回答他。
冷玄这一觉直睡到黄昏,用过膳,正品著清茗,明周夫妇来开元宫请安。
原慈君穿了件淡紫金纱对襟锦罗长裙,腰身臃肿,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眉梢眼角洋
溢著将为人母的欢欣喜悦。
雷海城纵然心情抑郁,见到这对十五六岁的准父母,再看看冷玄,也不由好笑。
过不了多久,冷玄就得升级当爷爷了。
冷玄自是注意到雷海城在暗笑,有些尴尬地赐了座,和颜悦色跟原慈君聊著家常。
明周在旁咳一声,道:“父皇,儿臣先前听陆太医说,父皇您龙体欠安康,暂时不宜再
出行。儿臣斗胆,请父皇安心休养。”说罢,朝雷海城一瞥,竟带著几分责怪意味。
“周儿你?”冷玄不悦地微蹙眉。雷海城瞧得真切,抢先对明周道:“这个自然,你父
皇身体康复之前,就算他想出游,我也不会答应。”
冷玄静默了一瞬,随即摇头,不再纠结这话题,问起这段时日内天靖朝政,见明周理
得井井有条,他轻笑,望向明周的目光里满是安慰和赞许。“父皇终於可以放心将天靖交给
你。”
“父皇过誉了。”明周那张与冷玄轮廓越来越相似的脸庞益发老成,丝毫没有得意,反
而扬了扬眉毛,“上的刺客,儿臣已略有眉目,应当和秦姜脱不了干系,那冥月又图谋行
刺父皇和定国王。秦姜如此猖狂,依儿臣之见,得给他个教训。”
“你想出兵?”
明周正色道:“儿臣遣去凉尹等四国游说之人均有收获,若真动起干戈,四国当不会全
力以助秦姜。况且儿臣自有分寸,只是小事惩戒而已,免得秦姜真以为我天靖无人。”
冷玄视线落在杯中茶气,片刻终是淡然一笑,缓缓道:“你既然已有了打算,就去做吧
!父皇只要你记住,你是天靖皇帝,你走的每一步都事关天靖安危。”

明周和原慈君齐齐起身肃然受教,耳听殿外响起更声,两人也不再多留,寒暄了几句告
辞回宫。
雷海城本还想跟明周打听刺杀卫臻之事可有下文,许昌国主即殁,许昌国中如今何人掌
权?明周又决意如何置有异心的墨如非?……但见冷玄意兴慵懒,明显不愿与儿子多谈论
政事,他也就忍住了没问。
让冷玄尽快康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取过桌上摊凉的汤药,隔著银碗试了试温度,
发现已经不烫手可以入口,当下递给冷玄,看男人眉头紧皱,却还是一仰头,把一大碗药汁
都喝了下去。
195
抛开了大小烦琐朝政,冷玄仍旧一天一服汤剂,空暇时便与雷海城去御园散散步,夜
间在开元宫浅酌赏月,日子虽然平淡似水,倒也舒心自在。
入了酷暑,天气日益炎热闷燥。这天午後两人在院中树荫下摆子对弈。雷海城不想玩象
棋之类的累男人大伤脑筋,干脆凭记忆叫人做了副飞行棋,把辞薇和依依两个伶俐侍女也拉
来凑人数。
两个小丫头起初还战战兢兢,几局过後就把拘谨抛诸脑後,下到紧张频频大呼小叫。
雷海城和冷玄见两人天真烂漫,都不禁莞尔。雷海城更想起了客居乔行之府上时伺候自
己起居的那对姐妹凝墨与含香。
临渊城破之日,宫室俱空,全程百姓估计早被迁移他。那对姐妹生逢乱世,也不知
如今是生是死颠沛何方?
还有那两只老狐狸,自上毒蛇示警後迟迟都没有动静,反而令他心生不安。
方朝数天前已返回复命,称已将卫臻为首有反意的几名西岐武将先後诛杀。没等脚底板
站热,方朝就又匆匆辞行。连那夜鹰,自雷海城回宫後也不见踪影。问起侍卫,说是奉了皇
命外出办事数月未归。
波澜不兴的平静之下,仿佛正有什麽在酝酿积聚……
雷海城越想越出神,直等耳畔传来冷玄几声呼唤才惊醒。
“该你了,海城。”冷玄将骰子递给他,微笑道:“这飞行棋确实有趣。”
男人童年时代,恐怕都没玩过什麽游戏。雷海城凝睇冷玄清黑眼瞳那几分不自知流
露的雀跃神采,熟悉的心痛感觉又开始在胸口涌动,最终笑了笑。
“还有许多更有趣的游戏呢!我慢慢教你。”
他盯著冷玄,男人却垂眸看棋局。

阳光穿过头顶浓密如翠盖的枝叶缝隙,摇落一点点细碎的光斑,映得冷玄脸上明暗交叠

许久,冷玄轻轻地说了个“好”字。
一片树叶随风悠然飘坠,正掠过雷海城与冷玄之间,挡住了雷海城的视线。他看不到,
男人此时究竟是什麽神情。
鹅黄的叶子掉地,很快就和满院落叶混在一起,在清秋凉风中瑟瑟舞。
天穹秋意萧条,开元宫内却分外地热闹。欢声笑语夹著婴儿啼哭,直传高墙外。
天靖皇後两天前游湖时动了胎气,诞下位公主,母女均安。京城各张灯结彩,为公主
庆生祈福。明周更遣人将这喜讯急报澜王和原慈君娘家族人。
今日早朝後得闲,他便带了小公主过来,请父皇赐名。
“这孩子哭得真响,像你小时候一样。”冷玄从两个乳母手里抱过女婴。说也奇怪,女
婴到了他手里,便逐渐收了哭声,小嘴有一下没一下咂著。
“她是不是想吃奶了?”雷海城瞧著有趣,凑过来伸手指轻触女婴皱巴巴的小脸。突然
想到自己向婷正式求婚那个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对未来著实憧憬了一把,他和婷不约而同地
都想婚後要个女儿。
那时候,根本就无从想象,自己竟会死而复生,还跟一个男人纠缠入骨……
微一怔忡随即清醒,偏首见冷玄目光停驻在小公主脸上,容色却有些凄凉。
雷海城心知冷玄定是忆起了死去的那对小儿女,无言劝慰,低唤一声:“玄……”
冷玄胸腔缓慢呼出口长气,敛了伤感,微笑著道:“就叫思云吧。”
雷海城猛地一震,是思念云潼关那惨烈一役,还是那迷乱了一切的锁云山?……
前尘旧梦,刹那如潮水,百转千回,尽数上心头。
他想著往事,也就没留心冷玄父子说了些什麽,等定下心,听到明周正略带得色地说起
秦姜近况。
“秦姜已派了使者来,愿就风陵那三座城池与我朝会盟。天靖取其二,剩下那一座归入
秦姜。儿臣允了那使者,冬至之日与那秦姜王在东境会盟。”
冷玄黑眸一凝,“你要亲自去?”
“不错。”明周自信满满道:“父皇你不必担心,儿臣既敢答允,自然不会莽撞行事。

“借会盟之机,真正立威於天下,让各国不再小觑你年幼无担当,也是件好事。”冷玄
颔首。

明周笑道:“父皇说得是,儿臣正有此意。”
这时小公主蓦然“哇”的一声,在冷玄臂弯里大哭起来。
“孩子饿了,带她回宫去罢。”冷玄将女婴递给那两个乳母。明周见已近正午,也惦记
著原慈君,起身告辞。
冷玄挺立院中,目送明周一行出了宫门,才回头,面对走到他身後的雷海城。
“在看什麽?”男人那异常专注的眼神让雷海城竟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似乎也发现自己看得太过执著,冷玄一笑摇摇头,移开了视线,转过身往回走。
擦肩而过时,他顿了顿,沈声静静问:“海城,你喜欢孩子?”
“啊?”怎麽忽然说起这个来了?雷海城一愕。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
“嗯……”雷海城还在思索男人说这话的用意,冷玄轻咳两声,缓步踱回殿内。
196
雷海城无奈地甩了甩头,跟上冷玄,跨过门槛时脚板轻勾,带上了殿门。伸臂从背後紧
锁住冷玄,下巴搁在男人颈边,叹道:“那天你还叫我不要离开你,现在你又乱想,不会是
想劝我娶老婆生孩子吧?”
冷玄身躯微微一动,却不转头,抬手轻抚著雷海城脸颊,终是一笑:“我想得太多了。

“知道就好!”雷海城佯怒地在冷玄脖子上用力吻出个红痕,算做小惩,扳过男人的脸
,直视冷玄道:“在一起,是你我自己选的路。难道走到今天,你还想要我回头?你把我当
成什麽了?”
冷玄轻喟,揉了揉雷海城头顶,“对不起。”
雷海城原本还打算再发两句牢骚,听到冷玄这声道歉,却也说不下去,只能紧了紧胳膊
,把男人搂得更牢。低头,在冷玄看不到的地方苦笑。
明周会盟之行既成定局。离冬至日时日尚远,天靖宫中已开始著手为明周登基以来的首
离京大肆筹备,仪仗排场都力求极尽奢华,以示大国天威。
精兵数万亦在明周部署下开赴东境会盟地,屯兵戒严,肃清闲杂可疑人等。
相对京城内外忙碌景象,开元宫里益发地清净安宁,雷海城却悠闲不起来。
一夜欢好过後他忘了拉上被子,结果第二天冷玄便染了风寒,咳喘得厉害,服了十几帖
汤药毫无起色。雷海城虽然心急,也无计可施。
“你别再走来走去了,风寒而已,再服几天药自然痊愈。”冷玄和衣躺在床上,声音有

点沙哑,精神却不错。
但愿如此……雷海城心里咕哝了一句,见床脚铜炉里烧的暖炭已大半成灰烬,他又添上
了些。殿内温度不久上升,温暖如春。
冷玄的手,依然发冷。
雷海城替男人慢慢搓揉掌心,活络血脉,边给男人讲笑话解闷。
说完几个小笑话,他一时也陷入沈默。
宫墙外,隐隐飘来鼓乐丝弦。笑语喧哗随风扬散。
今天,正值小公主满月,宫中大宴群臣。
“後天,就是你的生辰了……”雷海城低头看著冷玄,“你肯定还是不想操办张扬的。
玄,今年生日,你想要什麽礼物?”
没想到雷海城会把他的生辰记得这麽牢,冷玄黑眸微澜,嘴角漾开丝淡淡喜悦。
雷海城终於也了然地笑。不用冷玄开口,他也知道男人想要的是什麽──
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其他。
两天光阴飞快如风逝,秋夜凉似水,月光昏黄,凭窗映出叶影婆娑。
跟上生日时同样的一金盘寿桃,同样摆放成一圈,插著蜡烛。
“玄,许个愿吧。”雷海城提醒隔著跳跃红焰坐在桌对面的冷玄。
男人披了件墨色龙纹锦袍,双颊带著病态嫣红,不时闷声低咳,但在雷海城殷切注视下
仍是打起精神,无声说了句,蜡烛吹到一半,就忍不住喉咙痛痒,剧烈咳嗽。
雷海城忙起身给他抚背顺气。
冷玄喘了口气,缓过呼吸,歉然仰头道:“我没事的,海城,你别慌,海城?……”
幽暗摇曳的烛光里,雷海城正定定凝视著他,眼神哀绝。
为什麽要这麽悲伤地看著他?……冷玄不安地又唤了雷海城一声。
青年终於伸出手,摸向他的面庞──
两条殷红血线,细细的,正缓慢地从冷玄鼻中淌落……
可冷玄自己,并没有觉察。
指尖轻轻抹去男人鼻血,雷海城凄然笑:“玄,你还想继续瞒我麽?”
冷玄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雷海城在说些什麽,只对雷海城指尖沾上的血迹怔怔发了半天呆
,才蓦然惊醒,用衣袖使劲擦著鼻端,仿佛想将所有不该出现的东西都用力抹掉。
“玄!”心脏痛到像被人拽出身体再狠命扎上两刀,雷海城大吼一声,扣住男人手腕,
阻止男人近似自虐的举动。

冷玄瞬息安静下来,眼底却慢慢浮起惶恐……
一点点的慌张、一点点的混乱……在男人黑的瞳孔里逐渐扩散,占据了雷海城眼里整
个世界,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海城……”冷玄居然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般茫然无措,只能喃喃重复
著“对不起”。
男人的手,一直在轻微战栗著。
雷海城努力吸气,终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松开冷玄手腕,转而摸上灯火里男人那头墨
亮如绸缎的长发。
一根白发也找不到。
手指滑向男人原本有著浅纹的眼角,如今也平滑得似乎没有过衰老的痕迹。
“你收服西岐回天靖後,身体就开始变差了,头发白了却悄悄地又变黑,皱纹出现又消
失,受了伤,那麽长时间都难愈合,小小风寒拖到现在也好不了……玄,你真的认为我一点
都不会觉得奇怪?以为可以一直隐瞒下去?”
他抱住几近呆滞的冷玄,把男人的头按贴在他胸口,让男人可以清楚地倾听他的心跳。
阖目,锁住了自己即将溢出眼眶的湿润。
“我不想再逼你说任何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既然你不想我知道,我就装作什麽也不知道
,装作每天都很高兴、很欢喜。我想等你亲口告诉我,可你一直都不肯说……”
滚烫咸涩的液体终究违背了主人的意志,挣扎著涌出紧闭的眼皮,无声滚落。
沈默了良久,雷海城才压下堵塞在咽喉口无宣泄的钝痛,轻声道:“那个五年之约,
你也明知自己做不到,为什麽还要给我假希望?你想瞒著我,到你死去的那天也不告诉我实
情麽?玄,你真的很,狠。”
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比谁都更清楚怀里这男人究竟有多隐忍狠绝。纵使在他面前笑得再
如何温和,转过身,男人依旧是那个可以弑父舍子、心如铁石的冷血帝王。
连对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欺骗。
“……不是……”
低沈沙哑的嗓音在他胸口缓缓地响起,每个字,夹在竭力压抑的咳嗽之间,都说得很慢
,很清晰。“我许诺,绝不是为了骗你。”
冷玄抬头,凝视雷海城,左手替雷海城擦拭著面上犹湿的泪痕。
“我以为自己能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地活下去,可惜,我想得太容易了……”
他涩然微笑,竟似带些许解脱的轻松。“父皇十多年前就拿周儿威胁我,逼我服了慢性

剧毒,每年秋冬时节便会发作,从前都靠父皇赐下解药压制。父皇死後,解药也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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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苍皇!雷海城暗地磨牙,强忍住想掘墓鞭尸的冲动,道:“你怎麽不逼问出解药再
杀他?”
“我自然追问过。”冷玄低咳著,闭起双眸,神情恍惚而遥远。“天靖臣民都以为父皇
在攻打西岐时积劳成疾,回朝病逝,其实他是当了我的阶下囚。父皇他也明白,一旦交出解
药,就是他的死期,所以任凭我如何动刑,都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
雷海城默然,知道冷玄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後,必是无数酷刑。
冷玄似也陷入昔日追忆里,沈静好一阵,才续道:“我拷问了他多日,也开始失去耐心
。况且父皇不死,始终是个心腹大患。可巧那时无觞来替我庆贺三十寿辰,送了株移神草给
我。解药於我,已非势在必得。当晚,我便送走了父皇……至於移神草,都说吃了以後将忘
记所有。我才刚登基,朝中大局未稳,外有强敌环伺,周儿又年幼懵懂,我怎能放心?这草
,留到最後关头用也不迟,却没料到,移神草会令人失忆竟只是讹传。”
他自嘲地笑了笑,抬眼看著雷海城脸上微微扭曲的肌肉,黯然道:“海城,一切都是阴
差阳错,你不用自责。”
雷海城双手掌心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得皮破血流,用力呼吸,可胸口依旧像有几十把
尖利的刀子在轮流乱刺蛮搅,疼到他想撕开皮肉,却还是难以释放那股痛楚。
张嘴想狂叫、怒骂,到了喉咙口全变成哽咽。他死死捏著冷玄双肩,半天终於挤出一句
:“那你还把自己留著救命的东西给我,你……傻子。”
他至今犹记自己初饮人血从梦蛰中清醒的那一天,他还责怪冷玄要他吃这鬼东西。
男人当时低下头没回答。
拿出移神草的那刻,男人也已断了自己的生念罢……
“……玄,世上一定还有第三株移神草的,找到就可以救你了。”整个人已被悲痛紧攫
,所幸脑海里尚残存理智,雷海城宛如在绝路上看到一线生机,道:“幽无觞那家夥呢?他
知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移神草?”
冷玄叹口气,“两株草都是珈素找到的,珈素既死,没人知道她当初从何得到移神草
,无觞也没有头绪。我派了暗影去往各国寻找,可天下之大,要找出小小一株草,谈何容易
?或许,永远都找不到第三株,也或许,等找到,已经太晚了……”
他瞥了眼自己垂落胸前的发丝,苦笑。“这几年毒发时,我都命御医配制药丸止痛。那

些药丸,本身就含剧毒。饮鸩止渴虽然能缓解疼痛,却又同我体内本来的毒性混杂,变得更
猛。从西岐回来後,我就发现那些药丸再也镇不住毒性发作……”
冷玄声音渐低,一阵轻咳後,握住雷海城跟他同样冰凉的手,柔声道:“海城,今後的
日子,我没法再陪你了。可只要我还活著,我还是想看你每天都过得快活,没有烦恼。海城
,你懂吗?”
所有的希望均被无情扑灭,雷海城如泥雕木塑般呆立良久,突然笑了,眼角尽是泪光。
“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人比我更懂你麽?”他仍在笑,弯腰对视男人双眼,
“玄,你知道我最怕什麽?就是梦见你的死。如果你真的不在人世了,我会疯掉,彻底
疯掉。你忍心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吗?”
“我……”冷玄才低声吐出一个字,便被雷海城以吻封缄。
一点点勾勒完男人苍白的嘴唇,雷海城轻抚著冷玄脸廓,微笑:“我早说过,黄泉路上
会陪你。现在不过是早些上路。死了,你就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了。我也一样,永远是你的
。”
他看著冷玄神情微震,得意地勾起了嘴角。“你那天说的话,我可没听漏。你没得反悔
。”
当一切都已预见,雷海城心里所有的担忧、疑虑、彷徨……反而如朝露夕雾尽皆烟消云
散。
原本,他就是寄居世间的一抹孤魂。唯一的羁绊,也只有冷玄。
失去冷玄,这个时空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留恋。
平静地陪着冷玄聊天解闷,安然等待着那一天到来,成了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
生辰那晚被剥去了伪装,支持着冷玄强忍病情的支柱也随之轰然崩坍。多年来的伤、痛
,仿佛全集中在这个秋急遽爆发。
秋光明媚,男人的生命,却如枝头树叶,在雷海城眼前一天天干枯、凋零……
落叶满庭,晨鸟啁啾,淡淡的药香,充满了寝殿每个角落。
冷玄靠在雷海城臂弯里喝完了每天例行那一大碗黑糊糊的汤药,低咳一阵,疲倦地躺回
床上,闭目假寐。
惨白的面色与漆黑长发,对比鲜明到令人心悸。
雷海城搁落药碗,轻轻摸着冷玄凌乱散在枕上的头发,始终没去碰男人的脸。
冷玄身上每肌肤,若非迫不得已,他都不敢再抚摸碰触。
因为男人会痛。

这个秘密,也是他几天前替冷玄擦身换衣时无意发现的。哪怕是最轻柔的力道,都足以
让冷玄痛出一身冷汗。
接连几个夜晚,冷玄都会中途醒来,肩背剧烈抽搐,拿帕子死力堵住喘息声。移开手后
,帕子已染红湿透。
可男人神智清醒的时候,却只字不提病痛,只凝望着他,像要用尽能抓住的每一寸光阴
,把他的样子地印刻进瞳孔最……
头埋在冷玄黑发间,无声颤栗。半晌,雷海城终于缓慢抬起头,对已经昏睡的人看了
许久,悄然起身走出寝殿。
朦胧中,有一滴水珠掉在脸上,很烫。不多时,又一滴。
是雷海城又在哭?……冷玄吃力地睁开眼皮,凝足视力看清楚坐在床沿的人,他露出点
笑容,轻声道:“周儿,这条路父皇迟早会走的,别哭。你可是天靖的皇帝,不能这么软弱
。”
明周不语,举袖慢慢拭干泪水,好一阵才理顺呼吸,哀伤地道:“父皇,儿臣问了御医
,你近来仍在靠那些没用的毒药牵制毒性。那只会让你毒入五脏六腑越来越痛。父皇你何苦
?”
冷玄怔了怔,随即微微摇了下头,“那些药也不是毫无用,总能让父皇多活些时日。

“是为了雷海城?你怕他跟着你去,所以能多拖一天就多一天?”明周红着眼圈盯住冷
玄,“父皇,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你――”
冷玄蓦然响起的一连串剧喘令明周无法再责备,看见冷玄指了指桌上的银制水盂,他会
意,忙去倒了杯清水送到冷玄嘴边。
喝完水,涩痛如火燎的喉咙稍觉舒畅,冷玄又喘息片刻,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趋于平稳
。他阖目,低低道:“我欠海城的,只能拿命来偿还。他总是要我别觉得欠了他,可我做不
到。周儿,你知不知道,父皇的心里,一直有根刺扎着。只有死了,父皇才能安心,才不会
再痛。”
“父皇!”明周痛心地想阻止冷玄说下去,但冷玄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还在继续说,
“不用多久,我终于可以还清了。可海城他还,咳,还那么年轻,我不想他陪我一起死,真
的不想……”
明周默默打量着冷玄日益消瘦的脸容,哽咽道:“父皇,你其实最清楚海城的脾气,你
若离世,他绝不会独活。你可知道,海城这几天已经命人打造与你合葬的灵柩了?”

虽是意料中事,但亲耳听闻,冷玄还是为之一震。
父子俩一时都陷入静默。
明周垂着头,漫长的沉寂后,道:“父皇你若真想海城活下去,将来也不再受梦蛰缠身
,只有用你当初的法子。”
他转头,眼神中带着几分决绝,一字一句,对冷玄缓缓道:“让海城彻底忘记你。”
198
冷玄浑身轻颤,本就惨白无血色的脸更发了青,呆了好一会,才用艰涩得不似自己发出
的声音道:“海城不会喜欢的,他会恨我……”
“他不会!”明周陡然拔高了声线,但立即发觉自己失态,放缓了语气。“如果海城忘
记了一切,不再认识父皇你,又怎麽会恨你?”
他背转身,隔著窗纱遥望窗外缱绻飘零的飞落叶,幽幽道:“儿臣知道,父皇你如今
就是靠那些毒药在续命,熬得很辛苦,儿臣,儿臣也不想再看你活受罪……”
两滴水珠掉在明周衣袖上,晕开淡淡水迹。
明周做了几个呼吸,恢复平静,回头道:“父皇,海城忘了过去,忘了你,就可以重
新开始,自由自在地过他想过的日子。父皇你……也可以真正解脱,安心地去了。”
最後一句,从他嘴里慢慢地吐出,仿佛已了他无数力气。说完,明周再无言语。
冷玄目光如死灰,找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五指握紧了又最终逐渐松开,倏忽一笑,隐隐
然透著讽刺,看尽红尘浮华的沧桑倦怠……
“就让他忘了吧。送他去西岐梵夏,澜王和碧桥定会善待他。这三年,有我记得,足够
了。”
他望著明周震惊神色,淡然道:“没想到父皇居然会答应?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很残忍?
”用力咳了一轮後,他精疲力竭,轻喘著笑。“呵,父皇只恨自己还不够狠心!不然,就可
以把海城永远留在身边,永远都不放他走,永远都不许他再喜欢上别的人。”
明周木然听著冷玄一口气不停地自言自语,悲不可抑,想劝慰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更
无法再在寝殿长坐下去,他胡乱抹去面上湿意,起身道:“那儿臣就去命御医准备给海城的
药了。父皇你也累了,儿臣不扰你清休。”
走出两步却被冷玄沙哑的声音叫住,明周转身,等著冷玄示下。
“周儿,过来。”冷玄勉强支起上半身。
明周依言走回床边,面庞一凉,冷玄清瘦修长的左手摸上了他的脸。
他的周儿,是真的长大了……锋芒锐利,英气日渐夺人,不再像儿时那个总爱拖住他衣

角,哭著跟他要娘亲的小娃娃了……冷玄快慰地垂下手,凝视著明周,出了神。
久久都听不到冷玄出声,明周略一迟疑,问道:“父皇?你还有什麽吩咐?”
冷玄终是自恍惚醒觉,无声笑了笑,道:“我走後,你就将父皇的衣冠与你娘亲的遗骨
合葬皇陵吧。”
“那父皇你呢?”明周脱口道,却见冷玄已倦然闭起了眸子。
“……化骨成灰,跟海城那幅画像放一起,长眠树下……”
明周对著冷玄泛出惨淡青色的面容怔了半天,嘴唇颤抖著想说点什麽,可冷玄只是静静
地一挥手,宣告谈话结束。
理齐衣冠仪容,明周踏出寝殿大门,院中秋高阳。满地的碎金,在他履下悉索细响。
雷海城笔挺地伫立树底阴影里,几片落叶沾在他衣上,颤舞不去。
他也没有伸手拂落,只看著明周缓步走来,近前时脚步顿了顿,随後擦身而过。
“你想去漠北沙海?”雷海城愕然放下了粥碗,看著沈浸在夕阳余晖中的人。
冷玄靠坐著,脸颊被阳光笼上层若有若无的淡红色泽,精神出奇得好,点头道:“我说
过,要带你去漠北看沙海,我们明天就启程。”
“可是……”想驳斥男人这荒唐提议,但望见冷玄眼底那抹温柔和期待,所有的言语都
梗在了雷海城喉头。
这,也许是冷玄最後一向他要求什麽……
“好。”他重新拿过碗,笑道:“吃完药粥,我就去收拾行李。”
一切拾掇停当,回到床边,冷玄已沈沈睡去。
雷海城除了鞋袜,和衣轻手轻脚躺在男人身侧,聆听著冷玄微弱的气息,任月光烛影交
错摇映,洒满了空旷冰冷的宫殿。
整整一夜,他都没有合眼。
翌日正午出发之际,明周得了音讯赶来,知道是父皇执意出行,他心里虽有一千一万个
不愿意,也不忍拂冷玄的意,交代随行侍从好生侍奉冷玄,依依不舍送行至宫门。
雷海城登上马车前回头一瞥,正与明周视线交会。
被大批侍卫围护其中的少年天子强作沈稳,目中却水光闪动。
他和明周,都明白,漠北之行永无归期……
最後望了眼飞檐雕梁的九重宫阙,雷海城转身,扶著冷玄上了马车。
谁主沈浮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京城之去漠北,千里迢迢,路途艰辛。沙漠中更是天威难测,时有险象环生。冷玄此行

不敢托大,带上了大批精锐侍卫。几名御医亦奉命随行,沿途侍奉汤药。
一行百余人车马鱼贯,出京城後直向西行。
为赶时间,雷海城和冷玄定了最快捷的路线,横穿西岐北部疆土再绕道许昌,入大漠
腹地。
愈往北上,气候愈发寒冽。众人披星戴月,临近许昌国境那天,距离离京之日已过了一
个多月。
虽是白昼,空中却灰蒙蒙的,阴霾重。鸿雁声哀飞渡关山,四下旷野苍莽,荒草伏地
瑟缩,极目无边萧条肃杀。
车马队伍驻足山峦脚下。前方马背上,一名瘦削微髭的中年男子放低镜筒,向身边骏马
上的雷海城请示道:“雷爷,对面山坳约有万名许昌屯兵,您看……”
“先下马休息,别动烟火。等入夜再出发,绕过山口。”雷海城跃落坐骑,将缰绳扔给
中年男子,径自朝队伍中间的马车走去。
那中年男子柳刃也是暗影之一,生性谨慎,此番出行将旅途打点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
众侍卫仆役之首。听了雷海城吩咐後,自去安排众人休憩。
雷海城甫钻进车厢,一股浓郁药味立时萦绕鼻端。靠坐著厚实熊皮垫褥闭目养神的男人
被惊醒,睁眸低声道:“到许昌了?”
“天黑後再上路,你尽管好好休息。”雷海城拿过水囊,用干净帕子蘸了清水,轻拭冷
玄有些干裂的嘴唇。
出发至今,冷玄便一直徘徊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容颜一天天清减,精神却始终不错。越
近大漠,冷玄睡的时间也越短暂,大多数时候就坐著,凝望雷海城,仿佛那里有他永远都看
不够的东西。
有时雷海城梦中苏醒,总觉察男人冰凉的指尖在若即若离地抚摸他的脸,描绘著他每一
寸轮廓……
眼眶一阵发涩,他垂头,听到冷玄喘了几声,道:“昨天冬至刚过,不知道周儿与秦姜
王会盟进展如何?”
“就算有消息,也没这麽快传到你我这边。”雷海城无奈地在心底摇头,怕冷玄越想越
担忧,他笑道:“你那宝贝儿子心眼多手段又狠,绝不会给秦姜算计了去,你就别操心了。

冷玄笑一笑不再多说,微微掀起车厢侧窗一角沾满灰黄尘土的锦帘,纵目远眺寥廓天地

他与雷海城自冰川回宫後,只将许昌国主被诛杀冰川之事告诉了明周,父子俩都认定这
是扶立傀儡掌控许昌的良机。
许昌国主失踪,举国臣民人心惶惶。四个王子如冷玄三人所料为争国主之位反目成仇。
明周暗中扶持四兄弟中的两人与另两人争锋,一场混战已如箭在弦上。
耗尽许昌国力,夺下许昌,继而蚕食金沙各国,将诸小国在联手之前便分头各个击破,
彻底孤立秦姜,再倾巢灭之。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这千秋功业,他注定无法亲眼得见……
惘然间,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雷海城──
与之携手看尽如画江山,已经成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奢望。他看不到的,就让雷海
城代他永远地看下去……
雷海城静静坐在冷玄身侧,没有打扰男人。直等暮色逐渐蔓延到车厢内每个角落,他才
轻伸手,将已靠在窗边入睡的冷玄放平褥上,盖上厚厚丝绒被子,下了马车。
众人均已饱餐干粮,整装待发。所有牲畜脚力也都上了口嚼子,四蹄包以软布,以免行
进时惊动许昌戍边将士。
夜里摸黑行路自然快不了。一行人绕著山脚走到月上中天,仍不过走出十来里路。突然
身後传来数声巨响,紧跟著火光熊熊直冲夜空。
万人杀喊与战马嘶鸣声纵使隔著层峦叠嶂,依旧激烈无比。
雷海城听到那几下炮轰,心下已了然。回头,见许昌边境烽火燎天,照得半边天空尽赤

这场由天靖力促的内乱,无需多久便将波及许昌全境。
他只淡淡看了眼,就收回视线。
成败都无关他痛痒。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众人不用再顾忌行踪暴露後会被许昌将士追截
,尽可放开手脚赶路。
马鞭虚甩一响,雷海城力夹马肚,冲在了最前方。
长丘是进入大漠南部前的最後一个集镇。方圆不过数里,林立著不少土瓦屋,为往来商
旅提供食宿牲口。因入了冬季,几乎旅人绝迹。
雷海城一行在长丘补充足够清水食物,又重金购买了几十头健壮骆驼,踏进沙漠。
大漠边缘多沙砾滩涂,遭风沙侵蚀的戈壁岩石数量渐增,姿态各异矗立地平线上。黄沙
时不时被风吹移,露出白森森的人畜残骸。
尽管正值冬季,沙漠里白天仍酷热惊人,日头肆无忌惮地喷射著毒火,几天走下来,未

进真正的沙漠区,已有好些个体质稍弱的仆役抵挡不住。冷玄干脆留下病员,带了柳刃等精
壮侍卫弃马车改乘骆驼,直奔大漠腹地。
刚入沙漠时尚有车辕痕迹可寻,等进入腹地,四方均是滚滚沙浪,瀚海茫茫,只有日月
星辰和!翔苍穹的鹰鹫,伴著众人昼夜前行。
一连数日的单调行程後,这天近黄昏,徜徉无垠的地平面上终於隆起绵延不绝的巨大沙
山。
金黄残照落在龙骨般峥嵘盘旋的沙脊上,将万里黄沙染成大片浅变幻的橙红,与霞光
交映著,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翻过那片沙山,就是漠北最美的沙海。”
冷玄骑在骆驼背上,扭头看著身後雷海城微笑道:“今晚我带你去爬最矮的那座沙山。
人只要夜间在上面走动,沙山会发出五彩火。”
那不过是沙粒在外力作用下相互摩擦产生火光罢了。雷海城没有说破,只用最轻柔的力
道搂紧了胸前日益瘦弱的身躯,用力呼吸著掺杂了冷玄汗水的气息。
倘若可能,他但愿自己和冷玄永远都像这刻,留在沙山前。
“那是什麽?”几个侍卫倏地指著沙山交头接耳。
雷海城凝目望去,离众人最近的一座沙山上有数个人影正从山顶翻滚滑落,刀剑映日闪
著雪亮寒光。
一人身上显然已经受了好几伤,滚经的沙粒全被鲜血染红,堪堪落到山脚时,一箭自
山顶斜射而下,正中那人後背。
那人迸出声大吼,顺著风势飘近众人。声音虽然因为痛楚走了调,雷海城却一怔。
这声音,他一定听过。
谁主沈浮 第二百章
十来匹骆影浮现沙山巅顶,骑士均是白衣黑巾,手持弓箭。中间为首之人一挥手,又有
数支利箭离弦,破空劲射。
这的目标,是摔倒在负伤男子身旁不远的同伴。
那负伤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怒喊著飞扑过去,赶在箭矢之前,整个盖住了同伴身躯。
那些箭转眼尽数没入了他皮肉,血光飞溅。
一声凄厉大叫从他身下传出,尖锐的女子嗓音,充满绝望意味。
冷玄咦了声,轻咳问道:“金河储君?”
“对。”叫声入耳,雷海城更证实了自己先前的揣测,可以百分百断定,那被负伤男子

护在身下的人便是当初气焰嚣张的金河储君越霄。
心头忍不住微震,一国储君居然被人追杀至大漠,这批白衣人究竟是什麽来历?
正暗自惊疑,山顶上的白衣人也望见了雷海城一行,箭矢如流星,居高临下竟朝雷海城
等人射来。
把他们当成寻常了商队,想杀人灭口?
雷海城冷笑。翻腕撤出短刀,打落飞近身前的两支箭。耳边“叮当”声不断,余下箭矢
亦被柳刃与侍卫们纷纷挡飞。
众侍卫都是伶俐之辈,不待下令,就提起弓箭回击,将两个白衣人射落骆驼。
山上的白衣人显然受惊不小,起了阵骚动。见雷海城这方人多势众,为首那人掉转骆驼
领著属下朝山坡背面逃去,卷起半天黄沙飞尘。
雷海城心知追不上,也就不浪费众人的体力,驾著骆驼走向金河储君。
女人已经坐起,怀抱男子,呆如泥雕木塑。
殷红的血,还在缓慢地从男子各大小伤口里流出,渗进她身边沙地。
男子脸上沾满血污沙粒,双目怒睁,呼吸却已被突出心口的半截箭矢夺走。
听到驼铃声停在了身前,女人终於仰起头。
此刻的越霄蓬头垢面,完全找不到当日半分妖娆风姿,左颊精心描绘的蔓亦被汗水冲
淡,露出那道狰狞扭曲的疤痕。
她定定地望著雷海城和冷玄,目光却空洞得没有映出任何人。半晌,伸手慢慢替萧云起
合拢眼皮,抱著尸体吃力地站起身。拖著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绕过骆驼往东走。
“追杀你的,是什麽人?”雷海城看越霄表情,知道多半问不出答案,但还是代冷玄发
了问。
越霄头也不回,依旧缓缓地挪动著脚步,身後留下串血脚印。
凭她这样子,绝对走不出大漠,早晚和萧云起的尸体一起沦为秃鹫腹中餐。雷海城皱了
下眉,盯住越霄背影道:“你不想回金河故土麽?”
越霄双肩轻微耸动,竟出人意料地笑了起,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令人情不自禁遍体生
寒。“我根本就不是金河国人,还回去做什麽?我要带他回自己的家乡……”
雷海城脑海里猛地灵光一闪,“你是秦姜派去金河的,是凤璃君的人。”
“凤璃……”越霄喃喃重复著,倏忽尖声道:“我要杀了他!挖他的心来祭云起!”她
一边大叫,一边狂奔,没两步便跌倒,又立刻爬起,拖著尸身踉跄奔行。
本可以轻易命令侍卫拦下她,可看越霄疯疯癫癫的,雷海城默然。

“让她去!”冷玄低头,望著他和雷海城投照身前的影子在最後那缕夕阳余晖里越拉越
长,最终消融殆尽。
他低咳,喘息随夜风散。“那些事都留给周儿吧,海城,别再多想了。”
三天後的下午,面对无边无际浩瀚沙海,雷海城真的甩开了所有烦琐杂念,与冷玄静静
地遥望天地间这一片永恒。
万念似乎亦定格,却羁绊不住时间悄然流逝。
日头一点点地偏西,沈入黄沙後。月轮凄清,将大漠映照成苍莽雪原。冷玄终於伸出比
任何时候都冰冷彻骨的手掌,握住了雷海城的手。
“海城,回去罢……”
帐篷里点起了小炭炉,烧得很暖。
冷玄倚坐案几旁,边咳边看雷海城就著清水吃完干粮。轻声道:“海城,帮我再梳下头
发。这里的风特别大,头发都吹乱了。”
雷海城笑笑,拿了梳子替冷玄打散发髻,慢慢地梳著。
“玄,沙海已经看过了,我们明天去哪里?”
“明天?……”冷玄惘然怔了一阵,才压下咽喉里时不时泛起的腥甜,道:“明天我们
看日出。”
身後的人陷入沈默。
正当冷玄不安时,雷海城恢复了动作,利索地为男人簪上金冠,轻松地笑:“好,那就
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会叫醒你。”
铺好了被褥,抬头对上冷玄凝视不离的眼神,雷海城依旧只是在烛影里微笑。轻轻抱过
冷玄,一起躺下,在合眼之前轻吻了一下男人苍白的唇。
他吻得出奇地慢,想把光阴停滞在此刻。
“玄,你说过我们只有现在,没有将来。如果你我永远能跟现在一样,我宁愿,没有将
来。玄,玄……”
喃喃低语,终至细微不可闻。
冷玄就一直看著雷海城,心脏随著火光一明一暗而颤抖、悸动、痉挛……难受得想要将
这痛楚的根源彻底挖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撑著被褥,缓缓地坐了起来,伸手,一遍又一遍抚摸雷海城的眉眼。
他不担心雷海城会被惊醒,因为那水囊里已经掺上了明周给他的药丸。
等雷海城明天醒来,将不再认识他。

一切都不会改变,只不过,他现在无限留恋的人不再认得他而已……然後,可以长久地
活下去,在将来的某一天,或许还会像喜欢他那样再喜欢上别人……
他清楚地记得两人促膝长谈的那雪夜,雷海城跟他说起过在另一个世界温婉美丽的未婚
妻子,说起过那个未婚妻子也有著一头长长的头发,说起过为了那个未婚妻子才被炸死……
那时的雷海城,言辞笑容里尽是温柔眷恋……
他知道雷海城一定非常喜欢那个未婚妻子。如果没有他,雷海城应该会喜欢上另一个同
样温婉的女子,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明天,柳刃就会按他吩咐将失忆的雷海城送去西岐……
鼻腔热热的,几点猩红滴落褥子。他用力捂住口鼻,目光却仍纠缠在雷海城脸上。
进入大漠腹地後,他就没有继续服用那些令他痛彻肺腑肌骨的毒药来续命。因为不再需
要。
过了今晚,他便可以真正地放下一切来喜欢雷海城,可以真正地实现自己曾经许下的诺
言。
“海城……今後我永远都是你的了……”他从指缝间低声笑。
等心跳、呼吸都停止,那才是真正的永远。
他想再抚摸沈睡中的人,可掌上全是血,会弄脏雷海城。他更知道自己该走出帐篷,找
个雷海城明天看不到他的地方等待死亡。
雷海城睁开眼睛後的那个世界里,不该再有他的存在。
可他还是想再多看一眼。
就再,多看一眼……
长夜将尽,蜡烛燃剩半寸,火焰颤巍巍地跳了跳,黯然熄灭,徒留一缕青烟绕。
雷海城慢慢张开了双眼,起身一眨不眨地望住身旁。
冷玄安静地坐著,微垂著头,漆黑的鬓发拂落双颊,纹丝不动。
男人阖著眼,神情很平和,仿佛只是在闭目养神。
雷海城凝视许久,轻轻把男人搂进胸前。
冷玄的身体,还有温度,但他隔著衣服再也感觉不到男人有力的心跳。
他一点点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量,紧紧地,抱住冷玄。
终於,可以像以往那样牢牢拥抱冷玄,不怕冷玄再会疼痛难当。
“玄,天亮了。”雷海城蹭著男人余温犹存的面庞,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气
息。

空荡荡的脑海里,兀自回荡著男人昨夜的呼吸声。整整一宿,伴著他,直至男人平静地
呼出最後一口气。
他的玄,总算摆脱了毒药的无尽折磨,安心离开这个世界……
他无力挽救冷玄的生命,那至少,不要冷玄再为了他苟延残喘痛苦地活著。於是,在从
陆太医逼问出实情的那一天,他找上了明周。
不後悔与明周设下这个局。唯一的遗憾,就是在冷玄弥留之际,他竟然不能光明正大地
睁开眼,看著冷玄。
“玄,我们去看日出……”他横抱起冷玄,钻出帐篷。
晨风猎猎,吹动著黄沙,堆积起波浪状的无数小沙丘。地平线上,一抹血样霞光正冉冉
绽放,红得夺目。
他抱著冷玄平静地走向前方一座百米高的沙山,踏上山顶,放下男人,与男人并肩而坐
,继续自言自语。“玄,你看,太阳就快全部升起来了,玄……”
鲜红的旭日一下跃出地面,光线如剑芒,刺扎著他周身。
远有风,云海变幻,流沙翻涌,宛如红尘滚滚浪。
沧海又桑田,聚散复离合。淘尽金戈铁马,江山妖娆若梦。千年尽在弹指一瞬,生死轮
回,尘世沈浮。不变的,唯独眼前的雄浑苍凉。
还有,身边这个男人……
雷海城掏出短刀,侧首,望。
右手握起男人手掌,十指紧扣。
黄泉路上,他也不想松开手。
他轻笑,疾挥手──
短刀在日光下耀出一片刺眼寒芒。
W如桃的血,瞬间溅满碧空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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