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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主沉浮(穿越时空)――――千觞[下部 双结局]

第 82 章

掺带男性特有浓郁麝香味的气息在帐内迂回浮荡,渗透每一寸空间。混杂着刻意压抑的低沉轻喘,一声声,撩拨着雷海城已经所剩无几的自控力。
“呃……”麻痹的快感再如电流般从脊柱窜起,他猛然绷挺了全身上下的肌肉,抽身,揽紧冷玄腰身,让两人同样汗湿潮热的胸膛贴得毫无缝隙。
一股暖流慢慢地溢开,沾湿两人腹部,同先前已半干涸的体液黏在一起。
雷海城大口喘着气,这已是第三在冷玄体外释放出欲望。中午在明周寝宫醒来后,他什么东西也没吃就来了开元宫,饶是体力再好,此刻也觉得有些疲累。
心情却舒畅高昂到了顶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人缠绵到现在,冷玄才抒解一而已,多少挫伤了雷海城的男性自尊心。
难道做皇帝的人,连这方面都比常人更控制自如?
他有点不甘心地咬了咬冷玄嘴唇,将头枕在冷玄湿腻的鬓边,听着男人微乱的呼吸吹过自己耳畔,雷海城转头,含进冷玄耳垂,在齿尖轻轻咬舐,如期收到身下人的轻震。
雷海城低笑,更卖力地舔弄着,舌尖着耳垂慢慢游移,描绘着冷玄耳朵的轮廓,见冷玄喉结移动得越来越厉害,他坏心突起,出其不意将舌尖探入男人耳孔里――
“啊!――”冷玄倏地缩起了脖子,酥麻的感觉一直传到头皮,令他直觉气血冲脑,几乎难以把持。
他素来自制极强,并非特别热衷女色。自可人逝后,更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抚养幼儿上。直至登基之后,为了拉拢朝臣,丰满羽翼,才纳了几个大臣的女儿为妃。那些妃子敬畏天颜,在床第间也是循规蹈矩,哪会像雷海城这样大胆地来挑逗他。
“雷……海城……”他转动脖子,想避开那新奇又心悸的逗弄,雷海城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弱点,正兴致勃勃,忽然腹中响起几声雷鸣,顿时将前一刻的旖旎气氛破坏得荡然无存。
冷玄胸膛轻震,喉咙里逸出低声闷笑,看看雷海城脸色阵红阵青,他终于忍住笑,抬手拉开了一线床帐。
殿外,几丝淡淡银光在窗纱上投落稀疏梅影,已然冷月悄升。
雷海城拿了枕巾子替冷玄和自己抹干净腹上的欢爱痕迹,又换过块干净的巾子,让冷玄翻个身,帮他擦拭背上的白浊。
夜色里,铺开冷玄一背的桃刺青显得益发幽诡妖媚。雷海城一面擦,一面忍不住伸手抚上了那数条烙痕。
内心,他始终对刺青和烙印的由来充满好奇,但想到冷玄忌讳若的态度,他敢肯定,即使自己苦苦追问,也无法从冷玄口中掏出真相。况且,他并没有揭人疮疤的陋癖。
正如他,也永远不想心底那块禁忌的地方再度被任何人碰触,包括他自己……
摸在背上的手久久没有动静,冷玄扭头,嗓音因为欢爱后的疲倦,比平时更低沉三分:“……想什么?……”
“没什么。”被冷玄带着询问意味的清黑色眸子凝视着,雷海城很快从失神中恢复,迅速穿衣下床:“我去找点吃的东西来。”
打开殿门,却见门槛前摆着个食盒。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碟温热的饭菜,还有两副碗筷。想是绿郎送晚膳时听到殿内云雨正浓,不便惊扰,就把食物留在了门外。
雷海城提着食盒入内,点起蜡烛,想到刚跃进院子时见那绿郎行迹鬼祟,未免怀疑起这些食物的可靠性。
看到冷玄正慢慢坐起身,雷海城走到床边,帮冷玄穿衣,问道:“对了,绿郎怎么会在你这里?”
“大军夜袭坎离城时,他趁着大火混乱从守将府逃了出来,投奔我军。”冷玄在雷海城相助下穿上了里衫,微一犹豫,似乎在考虑什么为难的事情,最后还是下了决心:“雷海城,有件事,我也不想隐瞒你。”

他瞧着雷海城的双眼,缓缓道:“绿郎虽是西岐人,十一岁时,就被人贩掳到天靖京城拍卖。我当年暗中着人买下他,栽培训练后遣回西岐,让他设法潜入军中要人身边,为我天靖做内应,刺探军情。”
雷海城正在为冷玄系着衣结,闻言微微一呆,停止了手上动作。
“不过自数年前起,绿郎便与我这边失了联系。后来在十方城时他被你抓了回来替我解毒,他说对现今的主人动了真心,因而不愿再做卧底,求我放他自由……”
冷玄边说边留意着雷海城脸上的神情,却见雷海城一怔后便恢复轻松,淡淡笑道:“原来你们之前就认识,所以现在他没了依靠,你就收留了他。”
“以他的容貌,主人既死,倘若继续留在西岐,只会再沦为人贩手中的货品。反正我住在这里,本也需要个人服侍,便将他留了下来。”
雷海城当时也曾经听湛飞阳说过,像绿郎这样的突荻族人是西岐贵族家中最喜豢养的玩物,心知冷玄说的确是实情,点了点头,继续帮冷玄系衣结。
见冷玄神色仍有些不自在,他一转念就明白原委,笑道:“你担心我误会你,以为你中那蜈蚣毒是你跟绿郎设下的苦肉计?”
心事被人揭穿,冷玄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雷海城还是头一回见到冷玄在他面前露出窘态,不由嘴角微扬,伸手按住了冷玄双肩,笑叹道:“别人我或许不清楚,但你对我是真是假,难道到今天,你还怕我分不清吗?”
冷玄浑身一震,凝望雷海城笑脸,心头百感交加,最终轻叹了口气,“是我多虑了。”
“没错,以后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呵……”
雷海城手脚利索地替冷玄穿戴停当,看看桌上饭菜,还是摇了摇头。
他对绿郎本来没什么成见,虽然在坎离城内绿郎曾向他行刺,那也是要为湛飞阳报仇,雷海城并未放在心上,甚至还挺欣赏绿郎对湛飞阳的忠心。可就是之前那匆匆一瞥,直觉那小鬼有问题。
“这些饭菜快凉了,不要去吃。我出去拿些热的回来。”他将饭菜拨弄了几下,做出已经用过的痕迹,盖好盒盖,又放回到殿门外。

听着雷海城脚步声远去,冷玄才逐渐敛起一直挂在脸上的淡然微笑,咬牙,站起身,重新掀开了床板,拿了烛台,拖着因纵欲而酸软的身体慢慢地走下地洞。
水晶盒摔在最后一级台阶旁,已碎成数块,水亦流空。
他弯腰,拾起那株小小的移神草。
“……真是任性……”冷玄苦笑。早就知道,以雷海城的脾性,绝不肯受人摆布,只是没想到,雷海城倔傲到如此地步。宁可发疯,也不接受他为之安排的生路。
他没有雷海城那么乐天,尽管眼下雷海城似乎已神智无碍,可他不相信喝几口鲜血就能根治梦蛰。
或许,某一天,雷海城又会像昨天那样,狠狠地扑上来,死命咬住他,宛如要将他一寸寸撕裂……
麻痹般的刺痛,就从肩头的伤口蔓延开来,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每个角落……
冷玄阖上了眼帘。
那段过往,早成了一根顽固的毒刺,埋根在他心房里,拔不去,碰不得,哪怕仅仅是想起,也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纵使雷海城不再介意,他也永远难以释怀,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对雷海城做过些什么。
永远,都忘不了睡梦里,雷海城满含怨毒仇恨的目光……

初更响过,雷海城才回到开元宫。带来一大包食物,还有几身他去西岐前穿的衣服、鞋袜……。
冷玄坐在桌旁,黑发披散,手里捏着支黄金簪子,正准备束发,看着雷海城打开衣柜,将衣服都塞了进去,有点诧异:“你要搬过来住?”
“你不想要我住过来?”雷海城也很惊奇。

“不……”冷玄一下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只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超出他的预料,恍若梦中。
“是不要我住过来?还是不是不要我住过来?”
雷海城问完这句绕口令,自己也觉好笑。过去三两下,替冷玄绾起头发,左右看了看,还算满意自己的手艺,才低声道:“我是想要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不过,你肯定是放不下天靖的。”
冷玄欲言又止,雷海城瞧他表情,已知道自己说得半点不错,叹口长气,正视冷玄双眼,认认真真地道:“刚才我问过侍卫,西岐和天靖的盟军已经攻占风陵西疆。如果天下一统,天靖再没有外忧内患。到那时,你肯不肯跟我走?”
冷玄也看着雷海城,少年满脸的期待和执着让他无法逃避,迟疑之后,终于微颔首。
雷海城大喜过望,抓住冷玄左手,紧紧交握。豪气直冲胸臆――
“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等你养好伤,你我就去风陵,杀了符青凤,扫平最后一个障碍!也替湛飞阳和我自己报仇!”

第 83 章

冷玄受的是皮肉伤,伤口愈合得快。失血虽多,但休养了数日,苍白的脸上已经回复了血色。
雷海城这段时间里也忙着调理身体,极力恢复体能。一边着手准备前往风陵所需的装备和行囊。冷玄始终担心他余毒未清,都在暗中留神,几天下来,却是风平浪静,不见雷海城有丝毫毒性复发的迹象,也就慢慢放下了心。
两人的食物,全由雷海城从御厨房那里取来,不再经绿郎的手。
绿郎连做两顿饭菜,都被雷海城原封不动地退回,不禁发怒,趁着雷海城打洗脸水时将他堵在院子里,压低了声音,凶巴巴地道:“你怀疑我在饭菜里面下毒?姓雷的,我的确想过要杀了你替主人报仇,不过陛下已经告诉我,主人是被西岐国君原九重逼死的,我才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
“那就好!”雷海城轻描淡写地道:“你主人的仇,我自然会替他报。至于饭菜,你就不必再为我们打理,万一你不小心,掉了什么蜈蚣蜘蛛进去,呵呵……”
他没再往下说,但绿郎已经听懂了他弦外之音,对雷海城狠瞪两眼,气冲冲回了自己小屋。
雷海城微微一撇嘴角。无论绿郎先前那番话是否出自真心,他都不会给这小鬼任何可乘之机。

明周那天之后,就未再踏足开元宫。倒是澜王冷寿从明周得知雷海城的梦蛰已解,一日午后特意过来探望,见雷海城果然神智清醒,身上也长了些肉,不似前阵子那般瘦骨伶仃,他极为宽慰。
聊到风陵战局,冷寿眉宇添上几分忧色,大摇其头。
初向风陵宣战时,盟军确实势如破竹,一连攻克了风陵十余座城池,然而这几天的战报传来,却不容乐观。风陵将士向来是以凶残好杀出了名的,盟军越逼近风陵腹地,遭遇的反击也越发厉害,兼之轻敌,接二连三吃了几场败仗,还被风陵抢去了不少粮草。尽管死伤算不上惨重,但盟军高涨的士气已减弱许多。
冷玄端坐椅中,左手持着杯清茶,轻啜慢饮,不动声色。此刻才抬头,目光凌厉了然。“符青凤此人狡诈多计,本就不是轻易能对付的。”顿了顿,缓缓续道:“天靖如今实行新政,百废待兴,拥护和反对新政的两派臣子间正闹得不可开交。未曾安内,又如何攘外?周儿年少气盛,行事草率,合该让他受些教训。”
他虽在议论明周,冷寿哪会听不出冷玄是在含沙射影指责他任由明周肆意妄为,面皮一红。
“……新政,究竟进行得怎么样了?……”
雷海城听出端倪,见两人神情十分凝重,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他很清楚任何革新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蹴就,历史长河中,王莽、王安石等人推行新政,起初都是轰轰烈烈,均以失败告终。颁布那些政令前,雷海城也曾经踌躇过,可思量再三,仍旧决意激进。
那时的他,梦蛰缠身,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就会突然毒发癫狂,哪顾得了许多?只知道要快,快!快!!!
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把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留给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的天靖……
杀了几个反对呼声最激烈的重臣,暂时镇住了局面。但听冷玄口气,新政遇到的麻烦远比他想象中严重……
“雷海城,你无需自责。”男人低沉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抬眸,正对上冷玄抚慰的眼神。
“你离开天靖后,我要周儿对外宣称你离京游方。那些不满新政的臣子还算本分,后来见你迟迟不露面,便有人开始向周儿发难,质疑新政,不过都未成大气候。只是――”

冷玄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面现为难之色,似在斟酌措辞。沉吟几许才对雷海城正色道:“你兴办官塾、医院的想法固然很好,可是天靖眼下征战不断,国库里大半银两都耗费在沙场上,实在不适宜在此时贸然兴建千所官塾医院。所以,这两项新政,我后来已让周儿下令缓行。”
“只不过是暂缓推行而已,等天靖有了足够的国力财力,自然可以兴办。”冷寿担心雷海城不悦,忙在旁边打圆场。
雷海城瞧着冷寿紧张的样子,不由好笑地摇了摇头。“这其中利弊,我懂。说来也是我当初太急燥了。”
冷玄见他没生气,表情顿时轻松不少。轻抿了口茶水,淡然一笑。“你写给周儿的商论税制、兵书律法还是对天靖大有裨益,就是不能操之过急,免得朝中那些老古板鼓噪不休。”
知道自己半吊子的政治手腕在冷玄这种真正玩弄帝王权术的人面前如同小巫见大巫,雷海城唯有点头的份,倒也不再担心。既然有冷玄在暗中运筹帷幄,酌情实施新政,必定不会让反对者危及天靖政局。
冷寿却没有笑,“说起那些老家伙,真叫我头疼。今天早朝时还在罗嗦,非逼着周儿停止选才授官,说是尽收罗些贩夫走卒,酸丁腐儒,有损庙堂威仪。”
“又是朴太师带头上奏?”冷玄敛了笑,见冷寿颔首,他冷哼一声:“才选既网罗天下人才,又笼络了民心,绝不可废。那朴太师数与周儿顶撞,我念着旧情,命周儿莫与他计较,但倘若他依然不识时务,也就怪不得我。”
“你要对付朴太师?”冷寿有些错愕,迟疑道:“他毕竟是朴妃的父亲。朴妃母子仨死得惨,再降罪他,恐怕……”
雷海城忽然明白,冷寿口中的朴妃应当就是云潼关前被风陵兵士斩首的那个妃子。
冷玄神色黯淡下来,显是被冷寿提醒,想起了那对小儿女死时的惨状。缄默一阵,才平静无波地道:“即便他是朴妃的父亲,若有碍天靖大局,一样留不得。寿皇叔,我离宫后,如果朴太师再兴风作浪,就由你置。”
冷寿大感意外。“你要离开京城?”
“对!”雷海城替冷玄回答,眼角瞥见殿门缝隙间有片衣角一掠而过,心头冷笑,故意提高了声线。“我们过几天就起程去风陵与盟军会合。”
冷寿一愣,问冷玄道:“你真的决定放手让周儿亲政?”
“不放手,又如何?那孩子,如今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冷玄轻哂,凝视着杯中袅绕散开的茶气,语气虽然很轻松,终究掩不住失落。
冷寿默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见冷玄笑得艰涩,忍不住叹气:“周儿他,实在太不懂事。唉,枉你从前为了他受那么多罪――”
冷玄漆黑挺拔的双眉骤然竖起,俊脸阴沉,森寒四溢。“寿皇叔,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
冷寿一时无心说漏了嘴,话出口,肚里就直叫糟糕,被冷玄眼底戾气激得连打几个寒噤,不敢再多言,东鳞西爪地胡扯了几句便匆忙起身告辞。
冷玄仍紧握着茶杯,面色阴狠,连句送客的客套话都欠奉。
雷海城在旁看得真切,送着冷寿出了开元宫。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在荒凉小径上,听着枯枝残叶在脚底轻微裂响,最终还是冷寿先开口,打破凝固在两人周围的沉寂。
“雷海城,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他为了周儿这孩子,年轻时可以说是吃足苦头。只是有些事情,既然他不想再提起,我也不便告诉你。”看到雷海城蹙眉,他微微一笑:“你就别指望从我这里能问出些什么。也许哪天,他自己愿意说给你听,岂非更好?”
那恐怕比让太阳从西边升起更难!雷海城耸了耸肩,与冷寿作别。
在原地呆立了半晌,眼看日头渐渐西坠,他返身,缓慢地往回走。
将近开元宫,却见明周孤身一人,伫立宫门前。
少年日见修长的身躯裹在件雪白狐皮裘衣里,几片枯黄落叶掉在他肩头,看样子,已经在寒风里站了些时候。
数日未见,明周容颜明显消瘦。
雷海城忽然想到,明周第一出现在他面前时,也同样穿着件纯白的雪狐袍子。
那时的明周,还是个神气活现的小鬼……

“……海城……”明周微抬头,看着在自己身前停下脚步的人。
雷海城的脸,出奇的淡漠,甚至连生气的痕迹也找不到。可明周只觉得寒意自脚底慢慢升起,冻得他身体都仿佛逐渐失去了知觉。
记忆里,雷海城从来不会这样面无表情地对待他,彻底地漠视……
“我,我知道自己错了……”他用力,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声音,鼓起勇气伸出手,去拉雷海城的袖子。“海城,对不起――”
雷海城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波动,仅仅一侧身,避开了明周的手。目不斜视从明周身边走过,仿佛在他面前的,只是团空气。
走到宫门边,他轻巧一纵,翻过了高墙,把少年的低唤隔断在厚厚墙壁外。

明周死盯住自己箕张的手。冬风冷如刀,穿过五指间隙,冰寒透骨。
思绪一片空白。茫然间,记起那一天,他也跟雷海城刚才那样轻轻地一侧,避开了父皇摸向他脸庞的手……
父皇骨节分明清瘦修长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很久,才慢慢垂落……
他不知道当时父皇脸上是什么神情,因为根本没有去看。可父皇的手掌,本是他儿时最依恋的地方。
不论犯了多大的错,只要他眼泪汪汪地叫一声爹爹,钻进父亲怀里。纵是天大火气,父亲也会收敛,无奈地轻叹,用手掌抚摩着他的脸,目光温柔而辛酸……
他回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双肩在风中颤栗。

第 8 章

冷玄正站立书桌旁,左手执笔,俯首批点着桌面摊开的一幅画卷。烛火摇曳,勾勒着他英挺的侧面轮廓,在身后的墙壁上投落剪影。
他神情肃穆,虽听雷海城脚步返回,也只微微一瞥。
“在看什么?”雷海城走到冷玄背后,见那幅画卷上山峦起伏,河海纵横,密密麻麻分布着许多城池市镇,并用各色颜料区分成大小不等的十多片地域,竟是天下河山的缩影。密华、吴苏等六个属国已经被墨笔勾进了天靖版图之内。
冷玄对自己刚刚画上的盟军行军路线凝视半晌,沉声道:“我总觉得进攻风陵之事,太过顺当。符青凤何等人物,再不济,也不至于让盟军短短时日内尽占风陵西部疆土。”
雷海城其实也在为此事犯疑,点头道:“如果这是符青凤的诱敌之计,欲擒故纵,以逸待劳,将盟军逐步诱入他的老巢,那他又将如何反败为胜?风陵秋稻无收,粮草奇缺,应该无法持久作战,难道他又想来一火烧大军?”
“故伎重施也未尝不可能。不过,我最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冷玄目光闪动,笔尖慢慢圈起西岐皇都梵夏。“若一切都出自原氏兄弟的预谋呢?西岐盟军会不会在最紧要关头阵前倒戈,袭击我军?天靖又将腹背受敌――”
听到冷玄怀疑起公子雪,雷海城脱口而出:“公子雪不是这种人!”
冷玄手一僵,毛笔在地图上落了个墨团,渐渐渗开。
雷海城刚说完就觉得语气太重,见冷玄盯着墨团不再出声,他一时也无言以对,静了一阵,握住冷玄略凉的手掌,轻轻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相信他不会跟符青凤合谋对付天靖。况且,他人也已经不在世上……”
冷玄沉默良久,终于抛下手中笔,淡淡道:“此事就别再猜测了。”

他侧头,望着雷海城,“你我今晚何时起程?”

“你怎么知道我想今夜就走?”雷海城先惊后喜,什么时候,冷玄跟他变得如此默契起来了?
“昨天你不是已经将行囊都准备齐全了么?”冷玄好笑,“之前绿郎经过外面时,你又故意说得那么大声要过几天走。兵不厌诈,那可是你写给周儿的诡计之一。”
“这叫心有灵犀……”雷海城不管冷玄懂不懂这个成语,张开双臂,从背后抱住了冷玄,凑在男人被黑发遮住的耳朵边低笑:“原来你也早开始注意绿郎那小鬼了。我还怕你被他那可怜样给骗了。”
冷玄但笑不语,直到耳朵被雷海城的呼吸弄得发痒才清咳一声,道:“好了,我也要收拾一下行李。”
“我去拿些干粮。”雷海城飞快收起绮念,走出偏殿时,朝绿郎所住的小屋望了眼,里面烛火微亮,隔着窗纸,依稀看见榻上棉被隆起个人形。他悄无声息地潜近屋外聆听片刻,确定屋内并没有任何呼吸声。
那小鬼,终于沉不住气有所行动了……雷海城不用进屋查看,也猜得到被窝里十有八九是几个枕头,他微微冷笑,返身离去。

雷海城取了干粮回到开元宫时,冷玄已整理好行装,脱下了平时绣有腾龙纹的宽袖轻袍,代之一身纯黑色的绸缎衫子,式样裁剪得极简单,布料也显得有些陈旧,贴在男性成熟的躯体上,每分每寸都勾画出流畅阳刚的肌体线条。
见雷海城入内,冷玄将手里一条黑底暗的腰带递给他,微笑道:“几年前的旧衣服了,稍微大了些。胜在普通,出行穿这个不会太惹眼。”
雷海城替他束好腰带,见床上还有件墨黑的披风,给冷玄穿上后,从头到脚打量着,倏地冒出一句:“黑客帝国!”
“什么黑客?”冷玄愕然。
“是说你穿得一身黑。”雷海城忍笑,再普通的衣服,穿到冷玄身上也盖不住那股皇者气势,但很明显,冷玄对此毫无自觉。
算了,等离开皇宫后再让他用拙劣的化装技巧改造冷玄吧,呵呵……
看着一丝恶作剧的笑容从少年嘴角扩散,冷玄摇了摇头,从衣柜最底的暗格里提出个尺许长的狭窄银盒。
森森冷光随着盒盖的推移照亮了冷玄的黑眸。
一件形状奇特的兵器躺在盒中。一尺长,下半截是寸许粗细的圆柱,以玄铁锻铸,上半截却是雪亮的四棱利刃。
注意到雷海城诧异的眼神,冷玄拿起兵器,手指推动机括,圆柱猛然暴长弹升。
冷玄一顿那变得高过他头顶的兵器,仰头望着刃尖,神色略有恍惚但须臾恢复,微微一笑:“这是我的枪。”
长枪寒光闪耀,映着他金簪墨发,俊挺容颜,叫人完全忽略了他空荡荡的右袖,只见到傲气十足的笑容。雷海城直看得目不转睛,久久才呼出口气,上前搂住冷玄,下巴搁在冷玄肩窝,暗哑地道:“我也有枪……”
“呃?――”冷玄乍听没明白,可立刻就发觉了雷海城顶到他腿上的硬物,隔着衣服仍热度惊人,不由无语。
※※※z※※y※※z※※z※※※
黑暗的夜空缓缓呈现青灰色,透出黎明前的征兆。整座宫城依然沉浸睡梦中,唯有两人脚步轻响,惊醒宿鸟,惹来一声啼鸣。
“天都快亮了……”男人的面孔隐在披风的软帽下,嗓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些许责备。
“没关系,你要是累了走不动,我背你,然后你来背行李。”雷海城接的话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冷玄无奈望天,悠悠轻叹道:“我现在只怕,走了之后,周儿会出什么乱子。”
雷海城敛起嬉笑。“有澜王辅政,应该不会出事。再说,你给明周留的信我刚才也丢去他寝宫了,他醒来看到,自然会提防绿郎。”见冷玄眉宇间仍写满不安,雷海城拍了拍他肩膀。“你也别再为他操心了。他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风雨,总不能让你为他挡一辈子吧?何况他如今,也急着想脱离你的羽翼。”
心知雷海城说的没错,冷玄苦笑,不再多言,加快了步伐。
两人对宫中的哨岗分布都十分熟悉,一路行来避开了数队巡视的侍卫,堪堪经过道月洞门前,雷海城陡然停住脚步。
冷玄顺着雷海城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株栀子树。叶早已枯萎凋零,只残存几片枯叶,还留恋着光秃秃的树枝不肯离去,随风轻摇。
两人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想起暮春里树下对话的情景,距今不过半载,却已恍如隔世……
谁也没有开口,只默默地走过栀子树。

风骤急,吹落片枯叶,飘然沾上冷玄软帽。
雷海城伸手替冷玄拂落帽上枯叶,凝望冷玄。
那双清亮的黑眸也同样凝望着他,眼里的愧疚,挥之不去,无藏匿……
雷海城知道,冷玄其实一直都在自责,也没能像他一样选择将那段过往埋葬进记忆。即使他在冷玄面前表现得再豁达,再不介怀,用最亲昵最热烈的肢体交缠来告诉冷玄,他需要他,可冷玄依旧不肯原谅自己。
所以,这个骄傲的帝王才会甘愿一又一地被他拥抱,哪怕自身并没有这方面的欲望,也绝少能达到高潮……却始终迁就着他,任他索取……
连与他说话,都那么小心翼翼,惟恐他生气,害怕他误解……
心痛的感觉慢慢扩散到整个胸腔,他伸出双臂,牢牢地将冷玄锁进胸膛。
两人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一团团,模糊了视线。
“……雷海城?……”等了好一阵,都听不到少年说话,冷玄只好轻唤他的名字。
雷海城终于抬起手,拭去冷玄漆黑眉梢凝聚的一点水珠,看着男人双眼,微笑:“别再觉得欠我什么,好不好?我不要你因为补偿我才跟我在一起,我只要你爱我,简简单单地爱我,你懂么?”
天边云霞渐红,第一缕曙光破晓。冷玄脸上神色变幻,有欢喜,也有哀伤,最终还是敌不过少年冀望的目光,点了点头。
雷海城扬起个堪比朝阳的笑容,在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接近前,一把抓起冷玄的胳膊,疾奔几步,拖着冷玄利索地翻过面前高墙。

第 85 章

隆冬飞至,暴雪狂舞。冬风凛冽如寒刀,无情掠过风陵,视苍莽大地为砧板,肆虐众生。
风陵西疆一十六座城池,已尽数沦陷盟军铁蹄之下。山河浴血,满目疮痍。
两骑骏马并驾齐驱,疾似流箭,迎风撕裂开天地间飘飞的雪幕,溅起残冰碎雪。
远远地,城镇的轮廓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若隐若现。
马上骑士轻拉缰绳,骏马一声嘶鸣,放缓了速度。
“吃些东西再继续赶路吧。这两匹马奔了一上午,也得歇力。”雷海城侧首,向身边的男人建议。
入目,是一张五官普通毫无特征的脸孔。虽然从天靖宫中出发至今,他天天都瞧着这张乏善可陈的面具,可还是在心里叹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脸上,也戴着面具,同样的大众面容,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面具上还有许多坑坑洼洼的麻子,绝对令人看过一眼后没兴趣再看第二眼。
真不知道冷玄是从哪里弄来这两张面具的。当日离开皇宫后,他买回一堆材料正琢磨着如何替冷玄和自己改头换面,结果冷玄转身就自包裹里掏出两张面具。
以雷海城的理解,像冷玄这种常年居住宫的帝王应该跟面具之类的江湖玩意扯不上边。问起来历,冷玄只淡然说了句别人送的,不愿谈。
这样的回答等于没回答,雷海城多少有点不满,却也不打算再追根问底。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为外人道的隐私。
喜欢一个人,就得尊重那个人的意愿。所以,他把好奇心压了下去。
话说回来,两张面具制作得真不错,细腻逼真,绝非公子雪那天戴的劣质货可比。而且长时间戴着,皮肤也没产生什么过敏反应。
“好。”冷玄也放慢了坐骑,游目四顾――
雪野空旷,万木萧条,仅见前方道边有间残破的小屋,四面木墙都已经被连日的狂风暴雪摧毁,独留个屋顶在风里吱嘎作响,勉强可以避风雪。

两人下了马,牵着坐骑,踩着脚底逾数寸的积雪走到屋顶下。
雷海城捡了些树枝生起火堆,冷玄已打开包裹,取出水囊和仅剩的一张面饼。
“这大雪天,连半只飞禽走兽都打不到,看来非得去前面城里采购些食物了。”雷海城撕下一半饼子递给冷玄,另一半自己咬了几口后,喂着马儿。
此趟风陵之行,他与冷玄都决定快刀斩乱麻,直接潜入临渊城刺杀符青凤。只要符青凤一死,无人主持朝政战局,风陵必亡。否则战事拖得越久,且不论战场上风云难测,单凭这场经年罕遇的暴风雪,就足以冻死无数将士。
是以两人出发后,日夜兼程,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两天赶到罗麇城外。
罗麇距临渊百余里,素来是临渊城西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两人途中为免节外生枝,避开了盟军,但沿途所闻,盟军数天前刚攻下一城,正休养补给,暂时还没有攻打罗麇的意图。
这正合雷海城和冷玄的心意,抢在盟军大举进攻之前杀了符青凤,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冷玄喝着清水,目注漫天雪舞。“罗麇若被攻破,临渊城也就危在旦夕。风陵必定派了重兵把守罗麇,封锁闲人出入。你我恐怕没那么容易进城。”
“混不进,就只能另想办法解决肚皮了。”雷海城耸耸肩。若只有他一人行动,他自信能顺利潜进城。即便出什么纰漏,也可以安然脱身。但带上冷玄,他没有十足把握。
他并无轻视冷玄的意思,只是不容许自己再让冷玄在自己面前受到任何伤害……
摸了摸扁平的胃部,他笑道:“实在进不了城,我就挖地三尺,抓些冬眠的蛇虫鼠蚁来烤了吃,总不会饿死,呵呵……”
冷玄身体轻震了一下,但幅度小得难以觉察,兼之他脸上又戴了面具,外人看不出表情。雷海城竟未留意。

两人休憩片刻,火堆也渐渐熄灭了。雷海城等两匹马儿啃饱了积雪,解开缰绳正准备继续赶路,突觉脚下雪地震动――
风雪咆哮中,纷乱的马蹄声和刀剑挥舞交织在一起,自前方传来,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怒吼喝骂。
十来骑身着天靖军中服饰的兵士由远及近,映入眼帘。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后面大队风陵将士紧追不舍,约有百人,为首之人尚在厉声大喊:“莫放走了天靖的贼子!”
雷海城和冷玄相对一望,退回屋顶下。两边人马悬殊,他两人纵使上前襄助,也未必能救下那些天靖兵士。万一救人不成,反在风陵将士面前泄露了身份,绝不利于行刺计划。

就在一转念间,惨叫连声,好几个落在队伍最后面的天靖兵士被敌军砍落马背,银白大地立刻染上殷红。
风陵将士人群里爆出欢呼声,数人跃下马,去拖地上负伤的天靖兵士。为首那人狂笑:“今天的口粮有着落了。还有那几个,别让他们跑了,城里弟兄都饿得慌呢!”
众人没等他说完,早就包围住前面的天靖兵士,刀剑乱劈之下,血光飞溅。
雷海城心头猛震,听那风陵领军的口气,竟是要将被俘的天靖兵士当食物吃掉。
他自入风陵国境内,一路行来,也见哀鸿遍野,饿殍满地,路边随时可见骨瘦如柴奄奄待毙的饥民。有时候经过整座村庄,都找不出一个活人。但没想到,连风陵军中也已经到了要靠吃人肉度日的地步。
他在历史书上,确实看到过古代战乱时期,军中以人为粮的记载。像五代时的赵思绾,起兵攻占长安时,城中无粮,便宰杀妇女孩童分发各部,充做军粮犒军。又如宋时登州人范温组织义军抗金,兵败后腌人肉为食,还把被吃的人美其名曰“两脚羊”……
此类骇人听闻的例子并不少,可毕竟只是印在书本上的铅字,雷海城看了,最多不过在心底对遥远的残酷历史感慨一番。然而此刻亲眼目睹风陵将士个个面露狰狞笑容,眼里闪动着兽类饥饿疯狂的光芒,他胸口一阵发闷,几乎透不过气。
泯灭人性,同类相食……万千尸骨沉浮血海,何时才有太平?……
肩膀忽然被握住,加重的力道令他遽然回神,扭头,冷玄已骑上自己的马匹,目光慎重,低声道:“此地不可留,快走!”
雷海城登时惊醒。望过去,有个风陵兵已等不及,用刀从个俘虏大腿上割了块肉放进口中大嚼起来。
那人的惨叫声划破风雪,惊天动地。f
没错,再不走,他和冷玄也铁定会被这群已经饿疯了的风陵将士撕成碎片!雷海城无闲暇去同情那人,翻身上马。

没奔出几丈远,风陵将士中就有人注意到两人,兴奋大叫:“那边还有两只肥羊,快抓住他们――”
急骤的马蹄声从身后追了上来。雷海城和冷玄的坐骑疾驰了一上午,脚力不继,与后面风陵追兵的距离越变越短。
不出手不行了!雷海城吸口冷风,勒马,转身,冷眼看着向他冲过来的数骑。
藏在衣袖内的手摸上了连珠弩的机括,他瞳孔微缩,正要抬手。一箭斜地里尖啸飞出,将追在最前方的风陵兵士当胸射穿个血窟窿,“噗”地从后心露出箭头。
雷海城一愣,迅速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一匹高头黑马从厚厚雪幕里窜进众人视野。马上人黑发凌空飘飞,一身火红披风也被狂风吹得猎猎张扬,宛如怒舞的红莲火焰。
这人手里,银弓映雪,折出耀眼的反光。一箭得手后更不停歇,又从箭筒里抽出一把箭,例无虚发,接连射落七八个风陵兵士。
每一箭,都穿胸而透,射破了兵士的护身胸镜。足见臂力惊人。
雷海城暗赞一声,手底也没闲着,连珠箭发,瞬间也解决了数人。

第 86 章

为首的那个风陵将领原本气焰高涨,见到红衣人出现,不禁脸色剧变。大吼道:“血衣鬼来了!大家快走――”勒转马头,绝尘狂奔。
他手下的兵士也一阵混乱,忙不迭带了被俘的天靖兵跟着撤退,临走还不忘拖走地上的尸体和马匹。
红衣人冷笑两声,清冽如冰,随着风势远远飘了开去。却没有趁胜追击,挂起银弓,瞧雷海城这边望来。
雷海城也正想见识下这等人物,却见此人脸上戴着个形容狰狞的木雕鬼面具,只从两个眼孔里露出双细长凤目,明锐夺人。
红衣人倏地“咦”了声,眸光骤亮,驾马奔近雷海城和冷玄,对两人看了看,忽然伸手就去摸冷玄的面庞。
指尖离目标还差半尺,一条马鞭刷地横空甩来,缠上他手臂。
“干什么?”雷海城在面具后阴了脸,正想教训这莽撞无礼的家伙,红衣人反腕抓住马鞭一拽,力道奇大,竟将雷海城拖离了马鞍――
“……”冷玄嘴唇一动,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雷海城整个人顺着那一拉之势凌空飞起,直撞红衣人。
“扑通”,两人一起坠落马背,掉在雪地里砸出老大个坑,雪屑飞扬。

好小子!这是雷海城直起身后的第一个念头。
对面那人一双丹凤眼也精光灼灼盯着他,显然有同感。
两人互瞪着,陡然不约而同地喊一声,拳来脚往,大打出手。
跌爬翻滚打了数百回合,竟是旗鼓相当,久久分不出胜负。两人越打越兴起,丝毫没有停战的迹象。
冷玄在旁看了半天,终于清了清喉咙,摘下面具道:“无觞,别闹了。”
“果然是你,玄兄!”红衣人惊喜之至,停下攻势。雷海城正打得痛快,没料到他说停就停,一拳刹不住砸上红衣人面门。

细微的几声轻响,鬼面具碎裂成四五片,掉在红衣人脚边。
红衣人索性一手撩开拂乱额头的长发,露出张轮廓如剑锋般锐利的俊美脸容,二十八九光景,眉眼出奇地浓丽,却不带半点阴柔,反而尽现男性的桀骜狂野。
他潇洒地掸了掸满身的雪和烂泥,走到冷玄面前大力一拍冷玄双肩,笑道:“我听说你的死讯,怎么也不相信,啊?――”
冷玄披风下空荡荡的右袖让男子笑容瞬息冻结,不敢置信地捏了又捏,终是意识到并非幻觉,神情顿转悲愤。“玄兄,你的胳膊……”
“上阵杀敌,死伤难免。”冷玄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伤感。打量着男子,微笑道:“你我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你还是老样子,到找人打架。呵!对了,你怎么会来风陵?”

雷海城见这红衣人跟冷玄原是旧识,又颇欣赏这人身手了得,起了结交之心,上前问冷玄:“他是?……”
“幽无觞。”冷玄顿一顿,道:“也就是送我面具的人。”
雷海城恍然大悟,难怪这红衣人一见他俩就目光有异,还来摸冷玄的脸,想必是要揭开面具,看看是否旧友,顿时释怀。
见冷玄不愿多谈断臂之事,幽无觞随即也收起伤楚,望了眼雷海城,道:“玄兄,你这个朋友身手不错,还是第一个能和我打上百招的。”
他言语骄横,神色间却十分诚恳,分毫没有让人生厌。雷海城笑道:“彼此彼此。”
伸手撕下了那张大麻皮面具,“我叫雷海城,幸会。”
幽无觞本来眼含激赏,看清雷海城容貌的一刹那却完全消失,声色俱厉。“是你!”
雷海城尚未反应过来,一记饱挟怒气的拳头已闪电般飞到面前。
“无觞――!”冷玄想阻止已经迟了半拍。
雷海城被这拳打得飞跌出去,没等身体摔到雪地,他手一撑,弹起身,稳稳立住。
一抹乌青的嘴角,看到手背上蹭到的血沫,雷海城全身杀气升腾。
幽无觞却似乎比他更激愤,捏紧拳头还想再打第二拳,被冷玄拦下。“无觞,他不是尘烟。”
“玄兄,你开什么玩笑?”幽无觞不可思议地指着雷海城,“这小鬼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哪里不是了?他分明就是尘烟,烧成灰,我也认得这小鬼……”

知道幽无觞是把他认成了尘烟才打出那一拳,雷海城咬咬牙,硬将怒气按捺住。可听幽无觞居然在冷玄面前一口一个小鬼地叫嚷,他只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在暴跳。
冷玄蹙起眉心,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太过诡异,匪夷所思,恐怕解释上半天也未必能让幽无觞信服。见雷海城的脸色越来越青,他头痛地道:“无觞,你就别管这事了。总之,他是雷海城,不是尘烟。”
幽无觞一双丹凤眼在冷玄和雷海城身上瞧来瞧去,半晌,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拍冷玄肩头,了然地道:“我懂了。可是玄兄,这小鬼长得再标致,也改不了恶毒心肠。你真的是考虑清楚了才收他作男宠的?小心再被他――”
“你自己小心……”冷玄面无表情地打断幽无觞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后者刚怔了怔,背后虎虎生风,雷海城一脚已经毫不留情地踢将上来。
“Fuck!老子哪里像男宠了?”
少年的怒吼穿透风雪,声飘数里。

天色阴霾沉暗。风势到了夜晚,更是凌厉惊人,呼啸着席卷空旷大地,鬼哭狼嚎。雪大如鹅毛,还在肆无忌惮地飞舞,仿佛想将尘世间的一切都掩埋……
地面积雪已高过半尺,马匹载了人,举步维艰。雷海城三人为爱惜脚力,只得下马步行。
雷海城重新戴好了面具,脸上又多了两淤痕,火辣辣地疼。不过看了看边上同样鼻青眼肿的幽无觞,心里总算出了口恶气。

投身到比他实际年龄小了十岁的躯壳里,时时被人错认轻视,百口莫辩,已经够郁闷了。尘烟过于俊美的脸蛋更是雷海城的一大痛脚。偏偏这家伙还不知死活地嘲笑他,要不是最后冷玄实在看不过眼,喊了停,他绝对要把幽无觞打得爬不起身。
嫌恶地瞪着幽无觞,“你跟着我们作什么?”
幽无觞视线绕过走在中间的冷玄,慢吞吞地瞅着雷海城,哼道:“我跟玄兄并肩遨游山水时,你这小鬼还不知道在哪里穿开裆裤呢!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明知道幽无觞是在故意激怒他,雷海城还是气得不轻。有心再狠狠干上一架,就怕落在冷玄眼里,真把他当成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雷海城忍住了没吭声。
幽无觞挑衅不成,也不再跟雷海城拌嘴,对冷玄肃容道:“我这来风陵,就为了杀符青凤。”
冷玄哦了声,他脸上也戴回了面具,无从看出表情,唯有双目在雪地里反射着异样光亮。“因为珈素?”
“没错。”幽无觞吐出两个字便陷入沉默,走了一段路后,才低声道:“玄兄,我很后悔。如果我肯听珈素的话,不再四游荡,好好待在她身边陪着她,或许就可以救她……”
冷玄轻叹:“世事难料。你当时若在凉尹,兴许连你也难逃一死。”
两人相顾无言。雷海城听得一知半解,不由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珈素是什么人?”
幽无觞横他一眼,不作答。冷玄静静道:“是今春被风陵决的凉尹女王,无觞新婚的妻子。”
凉尹女王?!雷海城一下想起了在风陵殿堂上,被制成酒器,供御焰燎与百官传酒而饮的那几颗头颅。他出于厌恶,根本没细看。
原来,凉尹王竟是女子!

第 87 章

暴雪到了夜半终于逐渐转弱。寒风依然狂烈,吹在脸上,几乎令人连眼睛也睁不开。
本来还以为能在罗麇城采购到食物,但白天见过风陵将士饿极发疯生食人肉的残暴行径后,雷海城彻底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还是想办法找地方安顿下来,抓些鸟兽果腹更现实点。
雷海城一行三人兜着大圈子绕过罗麇城,途径一个村落时,人困马乏,决定歇脚休憩。

村落距离罗麇城东约莫数里路,规模很小,仅有十来间低矮屋舍。雷海城三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四下死气沉沉,不见半个人影。每间屋子都门窗破烂,桌凳歪倒,家私地面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显然遭人洗劫过。
“……这里的村民,估计都被罗麇城里的兵士抓走了……”幽无觞没有说下去,可雷海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战祸乱世,蒙难的总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甚至沦为他人腹中餐……
冷玄打量了一下,牵着马率先走进座门窗尚称得上完整的屋子,“既然风陵兵士已经将村子洗劫一空,就不会再来,这里暂时还算安全。”
三人一起动手,将屋内收拾干净,打了地铺。幽无觞劈了几张椅子在屋中央烧起火堆,立时温暖起来。
他解开自己的行囊,拿出两小块干巴巴的面饼,给了冷玄和自己一人一块,对雷海城悠悠道:“这是最后的两块,小鬼,你眼红也没用,没你的份。”
雷海城嗤之以鼻,“老子不稀罕。”r
看见两人又开始抬杠,冷玄无奈摇头,待要将手里食物分一半给雷海城,却被少年拒绝。
“你吃吧,我出去找点野味回来。”这么一点点东西,吃下去能撑个一天已经不错了。他们离临渊城还有百来里路,怎么也得备足干粮再上路。

加上件衣服,他举了根火把,出外觅食。
眼看那点被大风吹得颤颤欲灭的火光彻底隐入黑夜,幽无觞回头,脸上再没有戏谑,正色道:“玄兄,你和这小鬼,究竟是怎么回事?……”

雷海城回到屋内时,携带的火把已燃尽。他身上衣衫也被雪和汗水浸得半湿,兴高采烈地丢下一个渗着血水的包裹,对还围在火堆边取暖的两人笑道:“有好东西吃,快来帮忙!”
抖开包裹布,里面赫然躺着几条粗肥的大蛇,已经被斩成数截,血淋淋直冒腥味。
幽无觞猛然睁大了丹凤眼,霍地跳起,“小鬼,你居然拿这种东西回来!”
“不然吃什么?”雷海城莫名其妙,但见幽无觞紧张如斯,忍不住讥笑道:“一个大男人,看见条死蛇都怕成这样,你的胆子也太小了点吧!”
“你!――”幽无觞握紧了拳头,眼里怒火迸射,可看了看身旁冷玄,依旧坐得背脊笔直,纹丝不动,他慢慢地松开手,坐回原地。
火光映在他面上,阴影重重。
雷海城终于占了上风,心情大好,去灶下拿来铁镬,盛了干净的积雪架火堆上煮水,一边洗剥蛇肉。
大部分要留着在路上当干粮,他用盐巴腌了起来。剩下的几段切成小块,放入水里做蛇羹。
“可惜没有鸡,不然可以让你们尝一下‘蛇咬鸡’的鲜味。”他搅着镬里蛇肉,热气袅袅,一阵阵飘过眼前……
“那是广,呃……一个地方的菜,让蛇来咬鸡的脖子,把鸡咬死。这样理过的鸡肉特别紧实,然后再和蛇一起下锅熬汤……”
这道菜,还是他以前与婷去广州游玩时吃过的……似乎很久都没有想起的名字突然在脑海里再现,雷海城略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开始,婷的音容笑貌已经被一个名叫冷玄的男人缓缓地侵蚀、取代……
幽无觞面色铁青,望着冷玄。“玄兄,你要任由这小鬼说到何时?”
冷玄注视着汤里翻滚浮现的蛇肉,一言不发。
雷海城伤感片刻后便收敛心神,终是注意到冷玄异乎寻常的安静,诧异道:“你怎么了?”
冷玄移开目光,添上段凳脚加旺火势,淡然道:“没什么。”
幽无觞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三人一时都沉寂下来,只听到屋内火星轻爆,窗外狂风怒号。

肉味渐浓,雷海城舀起一大碗蛇羹,送到冷玄身前,笑道:“熟了。趁热吃吧,冷了会有腥气。”
幽无觞瞪完雷海城,又瞪冷玄。后者低着头,几缕黑发从额头拂落,遮住了双眼。
雷海城已经有滋有味地开始吃起来。冷玄也稳稳地伸出左手,拿起筷子,稳稳地夹住段蛇肉放入口中。
每一口,他都嚼得很仔细,很斯文。

蛇肉性属温,雷海城吃得又多,睡后不久便热醒,习惯性地一摸身边,却摸了个空。
冷玄睡过的地方凹陷着,尚留余温。
雷海城登时睡意全消,坐起身。侧耳倾听隔壁,只有幽无觞一人轻微的鼻息声。
大概是起夜去了吧?他听着屋外风雪咆哮,拿了冷玄搁在地铺旁的披风,轻轻开门走出。

天地一片凄白,冷玄长身挺立,站在离屋子数丈远的一株枯木边。
他头发、肩头都已经覆盖上一层薄薄雪,分明已在雪中站了段时间。
黑色的衣袖袍角被大风牵扯着,凌乱飞舞。
雷海城望过去,只看到冷玄的侧身。男人没有戴面具,脸色比脚下的雪更苍白,隐约透着惨淡青气。
好觉不睡,跑雪里发什么呆?雷海城很想揍冷玄几个爆栗,刚要张嘴喊,却被男人突来的一个举动震住了所有言语。
冷玄慢慢地把手指探进嘴里,地,抠挖――
“……”他浑身无声颤栗,撑住枯死的树身,半弯下腰,开始呕吐……

披风飘然落地,雷海城茫然望着前方压抑着声音吐得翻江倒海的男人,思绪尽变空白。
“玄兄!”
幽无觞的低唤响起,人从窗户里窜出,红衣几个起落,跃到冷玄身边。
冷玄一僵,直起腰身,缓缓抹去嘴角污秽,神情一团漠然。
“你到底在做什么?”幽无觞尽力压低了嗓门,仍怒气滔天。“明明最怕那玩意儿,你还死撑着吃下去,现在又吐!那小鬼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这么纵着他?!”
“不关他的事……”冷玄低沉的声音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幽无觞怒道:“玄兄,你清醒点行不行?你还真相信借尸还魂这种荒唐事?他说自己是千年后的人你就信了?那小鬼根本是在耍你!你――”
锋寒雪亮的刃尖直抵他咽喉半寸,映雪生辉。
冷玄手持短枪,冷冷道:“你多事。”
幽无觞满脸惊怒,难以置信地盯着冷玄,最终惨然一笑:“隔了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还在恨我多事!你要用我送你的兵器来杀我吗?好!动手吧!”
冷玄双眸沉黑如墨夜,倏忽收起兵刃,不再看幽无觞。“你别再跟着我!你一路杀进风陵,太过招摇。符青凤必定早查出你的底细。与你同行,连我也会暴露行踪。”
幽无觞一张俊脸早扭曲得不成模样,蓦地低吼一声,回屋牵出自己的黑马,飞快跃上马背,狠踢马肚,头也不回地疾驰离去。

冷玄慢慢转过身,面对雷海城。
惨白的雪一片接一片,飞过两人之间……

第 88 章

雷海城对冷玄看了良久,发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已冰凉时,他忽然笑一笑,上前拉起冷玄同样冰凉的手。“有什么,进屋里再说。”
火堆就快熄灭,他添上了好几根木条,等屋内的空气重新恢复了温度,才拿下面具,凝视进屋后始终未出声的冷玄。

男人衣服上沾到的雪,正在慢慢消融,形成一滩滩水渍。苍白的面庞被火光照耀着,泛出近似病态的嫣红。
整个人,却站得笔挺,如杆千锤百炼的玄铁标枪。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眼前这个男人,可此刻才觉察,自己离冷玄,其实何等遥远……
“怕蛇,就别吃。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他问得很轻柔,嘴角藏不住苦涩。“就因为是我要你吃的,所以哪怕之后再吐出来,你还是要在我面前吃下去?”
冷玄薄削的嘴唇紧抿成一线,宛如剑锋。轮廓冷俊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为什么?……”雷海城把声音放到了最低,更像是在问自己。“我不是说过,要你别再觉得欠我什么,别因为要补偿我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木节在火堆里轻爆着,他等着冷玄说话,可只听到冷玄压抑的呼吸。
雷海城笑了,轻轻地道:“你救我,跟我上床,也都是为了补偿我,对吧?”
冷玄眉尖跳了跳,唇闭得更紧。
雷海城突然觉得心底很冷,不想再追问下去。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冷玄永远都不愿回答他。

他沉默了一阵,收拾起自己的行囊,牵出坐骑,打开门。
已渐近天明,大雪将天地连成混沌一片。
“雷海城,你去哪里?”看到雷海城跨上马,冷玄神情终于出现丝裂缝,跟出门外。
“以后的路,我自己走,跟你没关系。”雷海城居高临下看着冷玄,冷冷道:“既然跟我一起让你那么勉强,就算了吧。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冷玄面上血色全无,“我没有为难――”
雷海城嗤笑:“冷玄,你真当我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小鬼?告诉你,身体的反应是最骗不了人的。你被我上的时候,每都像在熬酷刑,恨不得快点结束解脱。你其实,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见冷玄欲言又止,他更响亮地冷笑一声:“你放心,这种事情我不会说出去让你和天靖丢颜面的。”
一挥马鞭就要起程,冷玄左手疾伸,抓住雷海城的鞭子,低声道:“你不能走。万一梦蛰的毒性再发作――”
鞭子猛地从他手里抽走,掌心如火烧灼,辣辣作痛。
“我的死活,不用你来管。”雷海城斜睨冷玄,“至于符青凤,我还是会去杀的,你不用担心。”
冷玄正对着自己掌心的血痕发愣,闻言猛抬头,定定望住雷海城。“你以为我留你,就是为了要利用你对付符青凤?”
雷海城对男人清黑的瞳孔凝注半晌,缓缓拉开个讥诮笑容。“你敢说你从没有想过要利用我吗?”
冷玄面如死灰,听见雷海城还在笑。
“你那么委屈自己地让我上,讨好我,多少想要点回报吧。这道理我懂……”
雷海城看了眼身躯渐渐开始发抖的冷玄,慢悠悠地道:“嫖过妓女,总得付皮肉钱――”
“雷――海――城――”男人嘶哑的怒吼震飞了飘过眼前的雪。
冷玄全身都在抖,再也找不到平素的沉稳、淡定、阴狠、霸气……

双眼死死地瞪着雷海城,仿佛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哈哈哈……”他遽然反常地放声狂笑,然而眸里的怒火,却在一寸寸地熄灭。
倏地旋身,拉了自己的马匹,推开雷海城,纵马飞奔进苍莽旷野。

“……冷玄――”雷海城骑着马在后面追喊,可男人充耳不闻。
狂风如刀,暴雪似箭,猛烈地袭击着大地上一切活物。
冷玄的坐骑忽然前蹄发软,陷入厚度盈尺的雪地里无力拔出,发出声悲鸣。
脚踢鞭抽都没能让坐骑前行,冷玄丢开缰绳,下了马,踩着大雪继续往前走。
“冷玄!”
雷海城驰到他身后,跳落马背,冲上前,从背后紧紧箍住了冷玄。
男人的身体,冰冷彻骨。
他更加用力地抱牢冷玄,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男人暖起来。
“说出来!全都说出来!有什么痛,都有我跟你分担!”
“你想逼我说什么?”冷玄出人意料地开口,语气平缓得出离真实。他慢慢回头,目光里没有焦距,似乎穿透了风雪,穿过了雷海城的身体,在看他自己也不确定的某个远方……
蓦然静静地笑了。“想要我承认被你上很恶心?想知道我这身体被多少人碰过?连蛇都可以玩弄我?……”
雷海城骇然。瑶光、太后、冷寿和种种蛛丝马迹都在告诉他,眼前的男人虽然贵为帝王风光显赫,但背负着黑暗卑微的过去,可绝对没想到,剥开冷玄心底的疤,露出来的,竟是与他一样的伤口。
所以冷玄才会用那种令人发指的龌龊手段来折磨尘烟,要他也亲身尝遍冷玄受过的痛和屈辱……
“你也觉得恶心了?……”冷玄仍在无声轻笑,左手缓慢而有力地掰开雷海城环抱的双臂,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奋力一撕――
“哧――”刺耳的裂帛声激痛了雷海城的耳膜。

上衣碎成两半,滑落腰间。男人肌理分明的上身赤裸风中,炸开无数寒粒。
漆黑的长发四散飞扬,那一株妖艳的桃无视严寒,枝叶招展,牢牢地盘踞在男人背上。
雷海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拿披风想替冷玄遮起上身,却被冷玄回过头那死灰般毫无生气的眼神冻结了手脚。
“这刺青你也很喜欢吧?雷海城,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刺青怎么来的吗?我现在告诉你,是我父皇亲手刺上的……”
“冷玄!”从干涩的喉咙迸出低吼,雷海城狠狠将冷玄裹进披风里,“够了!”
冷玄仿佛完全没有听到雷海城在说什么,整个人都溺进昔日旧梦,目光空洞,木然遥望片片飞雪――

那一天,灰白的天空也在飘雪。太子的宸宫里却热得叫人直冒汗。
密室内烧着大炭炉,他被脱光了衣服,吊绑在顶梁垂落的粗重铁链上。
背部刚被抽完一顿皮鞭,痛到麻木。血珠混着冷汗蜿蜒滴落,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血。

今天的游戏,该结束了罢?……他昏沉之间听到太子在无聊地打着呵欠,也慢慢放松了始终握紧的拳头。
趴在太子腿上的那个漂亮孩子却似乎还兴致勃勃,黑水晶般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叫侍卫再去厨房抓几条比上更粗的蛇来。
看着从蛇嘴里吐出的红信,他周身僵硬,瞳孔收缩。
言儿笑嘻嘻地拍着手:“麈哥哥,你看!他怕蛇,脸都吓青了。”
滑腻冰凉的蛇身缠绕住他的腿,扭动着往上爬,越来越接近男性最重要的部位。
湿冷的红信舔上他染血分身时,他再也忍不住强烈的恶心,胃酸翻腾,干呕起来。
他以为这场酷刑又将像上一样延续很久,紧闭上眼帘,却听见密室的门被踹开,随即响起父亲苍皇的怒叱,愕然睁眸。
太子同样错愕,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
训斥完荒唐好玩耽误学业的太子,苍皇才把目光转向铁链下,打量起那个他从来没正眼看过的大儿子。
少年懵懂时贪欢发泄,在个卑微宫女肚里不小心播下的种而已。娘家没有任何势力,对他毫无用。
对这个儿子的印象,也就仅止于一年一的宫宴。虽是长子,但因为不得重视被安排在离他最远的席上。遥遥一眼,面目模糊。
却原来,已经长得如他青年时一般挺拔俊朗。熊熊火光里,赤裸而线条优美的身躯上沾着血,竟让苍皇喉头莫名发紧。
冷玄没有留意苍皇眸底稍纵即逝的那抹异样光彩。他被苍皇解开捆缚,带回寝宫疗伤。
身体躺在父皇华丽绝伦的龙床上,他仍觉恍若梦中。
从没奢望过,有朝一日,能与高高在上的父皇如此亲近。
御医院里最高明的两名太医也被苍皇召来侍奉汤药,用宫中最好的膏药消去他身上伤疤。
他心中,对父皇漾满感激和孺慕。e
然而所有温馨美好的幻景就在他背伤痊愈的那一晚被残酷撕裂。
雪白的长绫紧绑住他手腕脚髁,将他死死地固定在龙床上。他满心敬爱的父皇骑在他腰间,压制住他徒劳的挣扎。
苍皇的手掌,撩开他满肩黑发,抚摩着他矫健柔韧而充满弹性的裸背。他眼角,看到银针冷冷闪亮……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个夜晚的,只知道自己因刺青引发了高烧,昏睡了数个昼夜。醒来,身体已被刻上专属父皇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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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簌簌扬扬,依然落个不停,将他和雷海城发眉尽皆染白。
“……你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吗?……”他恍惚地笑问身后紧拥着他的少年,“你还想要我说什么?雷海城……”
雷海城用力勒紧双手,似乎不如此做,冷玄就会从他臂弯间消失。
冷玄此刻心中究竟有多痛,他都懂,可他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如果不硬逼冷玄挑出心头毒刺,这个男人会永远地掩着自己无述说的伤痕,永远地痛下去……
他蹭着冷玄沾满雪的鬓角,柔声道:“之前我那些胡言乱语,你别当真。过去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不要再闷在心里。”
冷玄沉默着,有力起伏的胸膛下,心跳逐渐平稳。良久,他才用跟往常一样低沉而又傲气十足的声音缓缓道:“雷海城,我不需要你来同情。”
“我不同情你。”雷海城低笑,收到怀中人一个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轻震,他扳过冷玄的脸,凝望冷玄双眼。“我只是喜欢你。”

冷玄目光有些微波动,没有逃过雷海城的眼睛。他笑一笑,轻轻吻上男人冰凉嘴角,不带丝毫欲念。
“不是因为你的身体、你的刺青,只因为你是冷玄,才喜欢你。”
“……”冷玄无语,少年落在他唇边的轻啄很温暖,融开了他嘴角沾上的雪屑。
少年的脸颊,冻得有点发青。眼中却尽是让他心脏为之酸痛的温柔神色。
他终于从雷海城怀抱中抽出手,想替雷海城拭去眉上白雪,手到中途,只觉头昏脑涨,在少年变得遥远的呼唤声中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第 89 章

冰天雪地里折腾了半天,再加上心情大起大落,冷玄体质再强,也挡不住风寒来势汹汹,发起高烧,浑噩沉睡分不清日夜。中间偶尔有醒转,发现自己又躺回了之前栖身的那座屋子。
火堆一直燃烧着,他却还是冷得不住打寒战,被雷海城撬开牙关,硬灌下热乎乎的肉汤后,体温才略有回升。
半晕半醒间,他依稀知道雷海城搂着他,帮他取暖,为他搓揉着冰冷的手脚活络血脉……

神智清明时,他终于撑着还有些酸软乏力的身体,从地铺上坐起。
屋子门窗紧闭,风撞击屋舍,木板咿呀作响,听声音,风势比他昏厥那天减弱了许多。
雷海城却不见踪影。
冷玄心猛地一沉,环视屋内,见两人行囊仍在,微松了口气。
门板突被拉开,雷海城端着碗热汤走进,迅速掩上门,将寒气拦在屋外。匆匆一瞥,冷玄看到门外大雪仍在飘。
摸了摸冷玄额头,雷海城如释重负:“烧退了。”将碗塞进冷玄手里,见男人表情僵硬,他笑道:“这汤里是马肉。”
冷玄一凛,“你把坐骑杀了?”
雷海城轻轻恩了声,挨着冷玄坐下,“杀了一匹马,还留一匹,只是大雪天寸草难寻,马也饿得快不行了……即使现在起程,恐怕马匹半途就会毙命,支持不到临渊。”
他和冷玄,都算漏了天灾。
冷玄慢慢吃完马肉,汤也喝到涓滴不剩,才放下碗,沉声道:“既然如此,就把那匹马也杀了取肉,带足干粮上路。”
“你打算步行去临渊?”
“离临渊仅剩百里,难道你肯半途而废?”冷玄不答反问。
“当然是要赌上一把。”雷海城笑着打了个响指。在冷玄昏睡这几天里,他早就有此意。要他因为场暴风雪而放弃原定计划,确实有点不甘心。何况雪中徒步跋涉,虽然辛苦费时些,却不会像骑马那样张扬惹眼。
原本,将近临渊,他和冷玄也准备要弃马混入城中的。
冷玄点头,见雷海城双眼神采飞扬,气色却不太好,想是这段时候日夜忙着照料他,疲劳所致。他悄然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雷海城靠坐得更舒服些,低声道:“累的话,就休息一天,明天再出发。”
雷海城凝望着他,直看得冷玄略觉尴尬地别转头,才轻声笑了起来――
这男人,其实是如此温和,却用冷硬骄傲的外壳将自己层层武装……
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跟冷玄相遇,这个男人还会将自己的心冰封到何时?……

心脏又开始了莫名涨痛,他突然伸出双臂,环住了冷玄。
男人的身躯一僵后随即放松。雷海城以前虽早有察觉,却一直以为冷玄只是不习惯跟人太过亲昵,才会身体发硬,可现在,他知道,冷玄是了多少意志力才克制住恶心反胃的感觉,任他拥抱。
他该如何,才能让冷玄从往日阴影里彻底走出?……
雷海城忽然后悔,为什么退伍转行后学的不是心理咨询?不过,用上一辈子时间,总能帮男人将心里的死结解开……
他微笑,在冷玄惊讶的眼神中缓缓拉开自己衣襟。
少年瘦而不失精壮的胸膛上,纵横交错着许多条疤痕。每一条,冷玄都很熟悉。但心口附近,却赫然添了新伤。
色泽鲜红的一朵桃,瓣还泛着血丝。桃边,是个血红的“玄”字。
“我刚替自己刺的。”不上麻药直接纹身,还真不是普通的痛。可比起冷玄铺满整个背部的刺青,他这个根本是小儿科。
笑着拉起冷玄微微战栗的左手,按上心口。“我也跟你一样有刺青了,这桃,是不是很漂亮?”他看进冷玄眼底,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刺青并不丑陋,也不肮脏。替你刺青的那个人才应该被烙。”
冷玄似乎承受不了雷海城专注的目光,用力闭了闭眼睛才又张开,伸手掩起雷海城衣襟,将他揽入怀中。
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偎依着,倾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交织起伏……

一阵蹄声得得,踏雪而近,将沉浸在宁静气氛中的两人惊醒。
谁会在大雪天造访这个破败小村?雷海城和冷玄对望一眼,飞快跃起,取出那两张面具。
刚戴好面具,马匹低嘶,也停在了屋外,一人推开门就愕然叫道:“怎么你们还在这里?”
这人一身油腻邋遢的猎户装束,头戴半旧皮帽,满脸络腮胡,几乎连面孔也看不清,但嗓音和身材却是十足十的熟稔。
“无觞,你怎么又回来了?……”冷玄亦大感意外。
“玄兄,你那晚不是说我太过招摇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幽无觞笑得爽朗,仿佛已忘了与冷玄的那场口角,丝毫没有芥蒂。
雷海城见这家伙便气不打一来,哼道:“土匪。”
幽无觞居然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没错!我去了大行山中猎些野味,出山时遇到群不长眼的流匪。这身家当还是从流匪头子身上剥下来的。”
雷海城和冷玄途中曾远远经过大行山,那山离此少说也有几百里路,见幽无觞竟在数天之内就打了来回,他再讨厌这家伙,也忍不住暗中佩服。
幽无觞牵进马匹,他自己的黑马之外还多了几匹骏马,自然也是从流匪盘剥来的。每匹马鞍后都挂着几件山猪野獾。他割了条山猪腿在火堆上烤着,笑道:“我也是抱着侥幸再来这里看一看,没想到你们还没走。玄兄,这你可不能再赶我走了吧?呵呵……”
碰上这么个赶也赶不走的家伙,冷玄在面具后微微叹了口气,“无觞,那晚是我言重了。”
手蓦地被捏了一下,他转头,对上雷海城那张大麻皮。
少年眼里似笑非笑,显然早看穿了他那晚出言气走幽无觞的真正用心――他只是,不想幽无觞在雷海城面前口没遮拦,将他的过往抖个干净。
他有些发窘,轻咳两声扭过头。
“十几年的老朋友了,玄兄你还跟我说这么客套干什么?”幽无觞朝雷海城紧握冷玄的那只手瞪了眼,最终还是选择忽视,陡然想起一事,对冷玄道:“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回来路上,我看到天靖大军正在回撤,听说是你那周儿下的旨。”
雷海城怔了怔,开元宫时听澜王说过,明周年少骄纵,从西岐得了甜头后满心想再夺下风陵,断无理由会在这时突然撤兵。
一望身边平静如常的冷玄,他顿时省悟。
“是你的意思?”

冷玄颔首。“离京那晚,我让你留给周儿的信中,叫他尽快将精锐大军撤回天靖。”
雷海城默然。半晌才道:“原来你仍在提防西岐……”
冷玄目光闪了闪,“我知道你相信原千雪,我也愿意信他是个重情义的男儿。只是战场之上,一步失算,便可能全盘皆输。雷海城,纵使你说我小人之腹,我也要防于未然,我不会拿天靖的命运来赌。”

第 9 章

他缓缓道来,平心静气,言辞间却自有股属于帝王的无上威严,不容置疑违抗。雷海城一时竟无言以对,抱着胳膊陷入沉思。
幽无觞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似乎也瞧出了什么不对劲,难得地没插嘴。等山猪腿上的油脂一滴滴掉进火堆,香味四溢,他才打起圆场招呼两人过来一起吃肉。

翌日清晨,持续肆虐多天的暴风雪终于停歇,云端里红日喷薄,霞气万千,将冰海雪原染成血色微红。
雷海城三人离开了村落,策马前往临渊城。
昨天三人分食完那条山猪腿后,幽无觞便想继续赶路,听说冷玄风寒刚愈,他立时改变主意,执意要让冷玄多休息一晚再起程。
私下里趁冷玄入睡后,幽无觞自然又找到雷海城,将他数落一通,埋怨他硬给冷玄吃蛇肉,害冷玄大吐特吐地生起病来。雷海城心中郁郁,也不跟幽无觞作口舌之争。
幽无觞有心干架,见雷海城居然一反常态不受激,大失所望,牢骚了几句只得作罢。
三人各怀各的心事,一路上倒分外安静。
风雪虽然消停,大地上积雪仍厚及没膝,马匹走不到几步就会陷个趑趄。三人于是骑一程再下马走一程,行到天黑时分,才走了小半路程,离临渊城还有五六十里。
四周尽是空旷雪野,极目无人烟。三人扫干净一片雪地,生火烤了些食物匆匆填饱肚皮。雷海城搭起出发前专门设计赶制的牛皮帐篷。
刚把毛毡睡褥铺停当,幽无觞老实不客气地钻进帐篷,往褥上一躺,满足地叹口气:“不错不错,够暖和,可惜帐篷小了点,三个人睡太挤。”
雷海城瞪着这厚颜家伙。“这本来就是双人帐篷,谁让你睡进来了?”飞起一脚,直踩幽无觞面门――“滚!”
幽无觞头一偏,弹身跃起,电光火石间已跟雷海城在狭小帐篷里拳来脚往过了数招,凤眼斜睨。“我今晚就是要跟玄兄抵足夜谈,小鬼,你自己出去睡!”
“你!”雷海城几乎想一拳揍扁幽无觞鼻子,帐篷外传来冷玄一声无奈干咳。“无觞,你若怕冷,今晚你就同雷海城睡帐篷吧,我睡外面行了。”
“我不要!”这回雷海城和幽无觞很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幽无觞嘿嘿一笑:“玄兄,我逗这小鬼玩的,哪会真跟他抢帐篷?”撩开门帘走了出去,独留雷海城气得头顶生烟。
冷玄却没有进来。帐篷外响起轻声笑语,显然冷幽两人正在叙旧。雷海城一个人钻入睡袋,听着帐外火堆里木节噼啪燃烧爆裂,睡意慢慢地袭来。

他半闭上眼帘,朦胧之中竟隐约觉得自己回到了年前那个冬季。他冒着寒风大雪赶去京城复仇,途中遇到了公子悠一行。
然后他在澜王府给了冷玄当胸一刀,自己也中了毒箭逃进洛水舍馆……公子雪裹在件厚实的棉袍里,看见他闯入,眼中尽是震惊惶恐……
突然,那惊慌畏惧的眼神消失不见,逐渐变得淡漠、锐利、狂热,蒙上层他看不透的血气……最后却完全被浓浓黑烟遮蔽,只有一只纤瘦的手掌紧握黑藤,从巨石间探出,伸到他面前――
“啊!”他霍然惊醒,发觉自己竟捏了两手冷汗。
帐篷帘子掀起,冷玄显是听到他刚才那声梦中轻喊,弯腰入内,低声道:“你怎么了?”

雷海城定定神,黑暗中见冷玄眼里带着担忧,他笑了笑:“没事。大概是睡得太冷冻醒了。”
外面火堆已快熄灭,冷玄也觉得帐篷内有些冷,出去加旺火堆才返回,除下面具,脱了披风鞋袜钻进已被雷海城体温焐热的睡袋里。
雷海城重新合目,将睡未睡时,听到冷玄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
男人的左臂,搁上他腰肢,轻轻环搂。
雷海城诧异地睁眼。自从两人在开元宫正式开始同居生活以来,睡觉时向来只有他主动去搂冷玄。加上前几天知道了冷玄对这种行为其实排斥得厉害,他更是管住了自己手脚。
冷玄此刻,怎么忽然热情起来?e
雷海城侧过脸,对上男人清黑光亮的眼眸,紧紧盯着,想从里面找出点什么。
有些招架不住雷海城炯炯目光,冷玄窒了窒,半垂眼帘,薄唇在雷海城下颌轻吻,微微发热的身体也贴住雷海城,带点讨好意味地磨蹭少年。
“呼……”雷海城刹那间总算明白过来,吐出口竭力克制的气息,一转身,趴在了冷玄身上,好气又好笑。
“你想要勾引我?”他故意板起了面孔。
冷玄俊朗的容颜略一僵,移开目光,犹豫了好一阵,才道:“你白天都没跟我说话。还在为我撤军的事生气?”
雷海城摇头,双手箍住了冷玄脖子,枕在他颊边轻声笑叹:“我可不许你这么小瞧我。你的顾虑半点也没过,天靖的确该尽快撤军。”
冷玄眸光一亮,“你想通了?”
“要是再想不通,你心里一定会骂我是个木鱼脑袋吧,呵……”雷海城摸着冷玄黑发,脑海中却浮现起公子雪满头白发……
“我相信公子雪不会害我,不过他是他,西岐是西岐。如今公子雪已死,符青凤在西岐掌权多年,树大根,势力绝非朝夕间就能被铲除。如果他趁这个机会重新控制了西岐朝政,借盟约顺水推舟,应天靖要求出兵,明里对付风陵,实则将天靖大军诱入风陵,架空天靖本土兵力……”
他边想边说,思路越来越清晰,许多纠结在心头的疑团也一一消散。
“符青凤怎么可能甘心轻易放弃西岐的皇帝宝座?他明知道天靖不会借粮,还拿了假解药来惑乱耳目,借你宝贝儿子的手来对付公子雪。成功,就可以除掉公子雪,夺回西岐,不成功,也能令西岐与天靖反目。”
“所以,周儿这瞒着我乱来,实在太任性。”冷玄喟叹一声,“这孩子,自以为聪明,其实都被原九重牵着鼻子在走。还好他现在肯听我的话撤军,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他话音渐沉,直至无声。雷海城心情亦随之沉重,微一沉吟,安慰道:“符青凤既见撤军,就知道天靖已有所防备,应当不会贸然行事。”
见冷玄仍旧面含忧色,他轻笑:“放心,天靖有澜王守着,即使符青凤发难,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讨了好去。况且我们也快到临渊了,只要杀了符青凤,天靖从此高枕无忧。”
冷玄静默片刻,方展颜。“但愿如此。”

两人又谈了阵闲话,冷玄微觉困乏,刚闭起眼睛,雷海城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把火点着了,就想睡觉?”
冷玄脸颊在黑暗里也不由泛红,踌躇了一下,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雷海城只是信口调侃,没想到冷玄真的脱起衣服来,他心尖酸涨,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用力抓起冷玄的手,紧握不放。
“你……?”冷玄双眉扬起淡淡疑惑。
地吸进一大口充满男人麝香体息的空气,雷海城朝帐篷外一努嘴,问冷玄:“那家伙睡着了吗?”
看到冷玄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突地蹬开了睡袋,身体退了退,跪在冷玄两腿之间。
下身陡然暴露在冰凉空气里,冷玄微打了寒噤,男性最重要的地方已经被异样的温热迅速包裹……

“雷海城?!”他看着埋首在他胯间的黑色头颅,错愕万分。

第 91 章

“……叫我雷……”雷海城边摆动着头部边含糊地纠正,老被冷玄连名带姓地喊,总觉生分。他知道冷玄是一时间难以改口,但看到冷玄对幽无觞那家伙叫得亲热,还是有丁点眼红。
男人在他嘴里,逐渐地亢奋坚硬发烫……
阳刚堵塞了整个口腔,雷海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男人揪着他顶心头发的手很大力,似乎想推开他,又忍不住按紧他,在理智和欲望间挣扎……
冷玄喉咙溢出的喘息,暗哑而压抑,一如既往地忍耐着,像最好的催情药剂,令雷海城心底最后些许耻辱感烟消云散。
切,不就是Kou交嘛!冷玄都拉下颜面替他做过了,他还老惦记着那些不好的经历忸怩个鬼!
暗中对自己啐了一口,雷海城回想着从前看过的成人A片,努力取悦起冷玄,很快就把男人送上了快感的巅峰。
暖流溢满唇齿,他被呛到,低咳几声吐掉黏液,拿过水囊漱了口,压下胸口丝缕反胃的感觉,搂住还在低喘的冷玄,在男人高热的耳根边笑问:“这回舒服么?”
冷玄失神的黑眸望向雷海城,慢慢凝聚起焦距,目光微澜,神色复杂,什么也没说,只用左手抱住雷海城头颅,轻抚少年长发,一遍又一遍。
小小帐篷里,两人的心跳显得分外响。
雷海城朦胧欲睡时,听到冷玄在耳边低声道:“……以后别那么做了……不要勉强自己……”
就知道冷玄会说这种话,雷海城一笑:“你也别想那么多!睡觉!天亮还要赶路。”拉过睡袋将两人严严实实裹起,闭目入睡。
冷玄在黑暗中凝视着雷海城的睡脸,看了许久,终于伸手揽住雷海城腰肢,也缓缓阖上了双眼。

睡梦中,身体仿佛被人紧紧压制着,怎么也动弹不得。雷海城想放声呐喊,可下巴立刻就被捏住。男人丑陋的性器直捣进他嘴里,狠命顶撞着他咽喉,强迫他吞下腥臭污秽的体液……
他的内脏,似乎都在从里而外地腐烂……
耳边,尽是众人恶毒的嘲笑……
“……雷海城,你醒醒!……”熟悉的声音加入梦境,雷海城手脚一阵痉挛,猛地睁开眼睛――
他恶痛绝的那张脸,就近在眼前。
男人沉黑的目光里带着焦急,跟之前有些不同,然而雷海城根本没有去究原因,憎恨的怒火已经烧遍全身――
杀了他!
这是雷海城唯一的念头。
他浑然忘却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只知道要杀掉身边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和折辱的罪魁祸首。
双手疾伸,扼上了冷玄喉头。
看到少年眼里绝顶怨毒,冷玄明知道是梦蛰复发,控制了雷海城的心智,心脏,依然像被无形的刀刃划过,停止了跳动。
那双曾经拥抱过他许多的手,此刻狠狠地掐着他,用尽全力……

少年脸上,扬起复仇的得意笑容……就跟在锁云山中他初沦为少年俘虏时一样,雷海城笑着,与他商量着该如何杀死他……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冷玄面庞渐渐发紫,突然也牵了牵嘴角,无声地笑。
再怎么说喜欢,也敌不过一场梦魇。梦尽头,雷海城永远恨着他……
挣扎着抬起左手拔出束发金簪,使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刺入雷海城手背,试图用疼痛让雷海城清醒过来。
血从手背伤口冒出。闻到血腥味,雷海城双目赤红,霍地一口,咬住冷玄脖子――
周身的血液宛如都涌到了被雷海城咬破的地方,飞快流失……

“小鬼!你干什么?!”
一声愤怒之极的大吼破帐而入,幽无觞飞脚,将还死压在冷玄身上的雷海城踢得飞起,撞倒了帐篷。
他咒骂着甩开帐篷,扶起冷玄,按紧脖子上的伤口,忙着撕下衣服替冷玄上药止血。
雷海城匍匐雪中,被踢中痛彻心肺,混乱的目光却慢慢地恢复了清明,发现自己满嘴是血,他震惊地爬起,冲到冷玄身边。

男人脖子已经被包扎起来,渗到布片上的血迹触目惊心,衬得面庞益发灰白,死气沉沉。
冷玄眼睛闭着,脸上的表情意外地平静,仿佛只是在沉睡。
雷海城瞪大了双眼,一寸寸地弯下腰,摸上冷玄心口。
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他张口想喊,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抱紧冷玄。
“我就看出你这小鬼没安好心!放开他……”幽无觞破口大骂,对着雷海城背脊拳打脚踢,雷海城动也不动,只茫然听着夜风嘶嚎,卷过长天大地,把冷玄抱得更紧。

“……无,无觞……”似是被幽无觞的声音吵到,冷玄终于张开了眼睛,虚弱地道:“他是梦蛰发作,才会伤我……”
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幽无觞怒道:“那你还把他带在身边?今天要是我不在这里,你已经被这小鬼害死了。”
雷海城整个人都剧烈一震,死死地盯住冷玄眸子,嘶声道:“你二话不说就同意和我来风陵刺杀符青凤,其实还是怕我的毒会复发,才要跟着我。”
前世执行多了暗杀任务,他习惯于把狙杀首脑当做解决问题的最佳捷径,见冷玄也赞同他的想法,他豪情万丈,竟忽略了冷玄笑容后的浅忧――
冷玄看着那幅天下河山图时,分明对天靖的局势顾虑良多,却依然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跟着他离开了宫中……
冷玄凝望雷海城,伸手抹去雷海城嘴角残留的血丝,涩然笑。
“幸亏我跟着你来了……”

第 92 章

天光放晴,雪映红日。
雷海城仍抱着冷玄,坐在火堆边发呆。
幽无觞脸色阴沉,手里转动野味在火上烤着。色至金黄,他才将食物分成几块,递到对面。
雷海城一声不吭,拿短刀把肉切成细细的肉丝,喂冷玄慢慢下咽。
男人伤口的血已经止住,面色虽然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
还好他毒发时没咬到冷玄脖子上的大动脉,否则……雷海城激灵灵打个寒战,全身汗毛直竖,不敢再幻想下去。
冷玄靠坐在雷海城怀中,自然感觉到了少年在微微颤抖,他轻拍了拍雷海城手背,低声道:“只是失了点血,没有大碍。”
幽无觞瞪了冷玄一眼,“难道要等他把你吸成具干尸才叫做有事?玄兄,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既然已经知道了人血能解梦蛰的毒性,你随便找个犯事的让这小鬼吸个够不就得了,何必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冷玄微微苦笑:“我当然想过这法子。可万一梦蛰只认同一人的鲜血,他再去吸别人的血会不会相克,反而危及性命?我怎敢乱试?”
幽无觞一愣,心想这性命攸关的事情倒确实不能乱试,抓抓头发,烦恼之极。“那怎么办?你就打算听之任之了?”忽然一拍自己大腿,道:“对了,玄兄,我送你的那株移神草还在不在?给这小鬼吃下去,什么毒也都解了。”
“……不用……”雷海城一直没出声,此时终于开了口,对视冷玄,“你别听那家伙的馊主意又来劝我,我说过绝不会去吃的。”
看见冷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雷海城摇头,用目光阻止了冷玄,指着自己的脸,笑得酸涩。
“我现在的脸、手脚、身体……每一样都是那个尘烟的,不属于我。只有意识,才是我自己的。如果吃了移神草,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那我还是我吗?连唯一可以证明我自己是雷海城的记忆都没有了,雷海城也就死了,你懂吗?”
冷玄怔怔看着雷海城,寒气慢慢地爬上脊梁――
没错,雷海城只不过是寄居在面前少年躯壳里的一缕魂魄而已,倘若夺走那魂魄的记忆,雷海城的存在也将被彻底抹去,与死亡无异。
他完全理解雷海城出自内心的恐惧,却找不到任何话语来安慰。
“所以,就别再劝我吃那鬼草,不要让我忘记你,好不好?”雷海城迎着冷玄惊愕的目光,将刀柄塞进他手中,一字一句,认真无比。“如果梦蛰再发作,你就杀了我吧。我不想哪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的,是你的尸体。”
冷玄左手战栗不已,薄唇紧抿,久久不语。
幽无觞被两人之间的沉闷气氛压得浑身不舒坦,忍不住猛咳两声打破死寂,道:“天无绝人之路,你们两个也不用这么沮丧,说不定符青凤知道别的法子可以根治梦蛰呢!”
他说得很大声,可雷海城和冷玄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无言凝望彼此。
最终,冷玄紧了紧刀,吐出一个“好”字。
※※※z※※y※※z※※z※※※
晌午时分,三人距临渊城仅有二十余里路程,下马小憩。
雷海城替冷玄脖子上的伤口换着药,环顾四下被白雪覆盖的平原,想起当日瑶光便是在这附近被顾东神射杀的,不免神伤。
极目远眺,临渊城背靠群山,白色巨石砌就的护城墙与雪地融为一体,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
“不知道临渊城是不是也跟罗麇一样,将士连食物也吃不上?”雷海城轻叹。犹记得自己客居风陵时,临渊城内商贾云集,车水马龙,华更胜天靖京城。
任他盛世浮华,战火过,尽归尘土……
冷玄淡淡道:“临渊是风陵国都,饥荒再厉害,也不会闹到临渊。”
幽无觞路上没怎么出声,这时突然道:“你们觉不觉得奇怪?按说风陵受敌军入侵,而且都快打到都城了,临渊附近应该有重兵驻守。为什么我们走了两天,沿途居然看不到一兵半卒?”
雷海城和冷玄对望一眼,都缓缓点了点头。

这迹象,的确太不寻常。e
幽无觞狠狠摸着满脸的假胡子,道:“我要是符青凤,想诱敌军入城的话,一定会安排些将士沿途迎击,才不会让敌军起疑。”
雷海城眯眼,遥望前方。
白色的城池,静静横亘天地间。
三人正在沉思,一阵隐约如闷雷的响声,却从身后大地传来。
光听蹄声,已是千军万马的阵仗。
三人同时交换了个惊讶的眼神,跃上马匹。
雷海城一搜索,看到了左近不远就是当初和瑶光逃亡时藏身的那条沟壑,扬鞭跑在了前面。“去那里躲一下。”

沟中亦积满厚雪,与地面仍有一人高的落差。三人牵着马匹刚在沟壑内躲定,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已近在里许,震得积雪簌簌抖落。
幽无觞极想看一看究竟是何方人马,却不便探头。四周均是白雪皑皑,他一颗脑袋露出地面,多半转眼就会被人发现赏他一箭。
看见雷海城从行囊里取出根弯曲管子,式样古怪,却又不像兵器,他好奇地道:“什么东西?”
“壕沟镜。”雷海城凑上眼睛,蓦地低声叫了起来――
“是西岐大军的旗帜。”
幽无觞丹凤眼里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天靖已经开始撤军了,西岐还来攻打临渊城?难道想独自吞下这块肥肉?”

第 93 章

冷玄黑眸沉,暗光流转,没有接话。
雷海城仍从镜中窥探地面上的动静,万马鸣啸奔腾间,扬起半天白尘,雪浪滚滚,潮水般往着临渊城方向汹涌推进。
旌旗迎风招展,遮天蔽日。铁甲寒兵,绵延如长龙,怒掠大地,令苍穹风云色变。
尽管已经见识过几场真实惨烈的战役,雷海城还是为眼前西岐大军锐不可挡的声势吸了一口长气,随后缓缓吐出。
西岐的军容,似乎比之坎离城时更令人生畏……
“如果符青凤真的重掌了西岐大权,应该会借天靖撤军的机会,让西岐大军进驻临渊,独占风陵。”西岐大军已从沟壑附近呼啸而过,留下雪尘嚣天,迷乱人眼。雷海城放下了镜管,向冷玄求证。
冷玄漆黑的眉毛微挑了挑,眯起眸子。“不论是与不是,他目前的身份仍是风陵摄政王,不可能公然大开城门迎西岐军队入主,怎么也该演场为风陵尽忠的好戏……”
“你们别猜来猜去的,进城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幽无觞打断两人,笑得豪气。“管他什么西岐大军,我是肯定要入城找姓符的算帐!玄兄,你意下如何?”
看了眼身边同样跃跃欲试的雷海城,冷玄摸着脖子上尚在轻微作痛的伤口,微笑道:“自然是与你共进退。”
“好!”幽无觞先伸出一手,意气飞扬。“玄兄,你我今,定要并肩作战,不许再把我气跑!”
雷海城加上自己的手掌,眼望冷玄。“杀了符青凤,我们速回天靖。”

冷玄虽在微笑,目光却始终凝重含忧,此刻终于滑过丝宽慰,左手盖上雷海城和幽无觞两人的手,点头道:“速战速决,记得全身而退。”

三人翻出沟壑,纵马而行。
前方蹄声纷踏雷动,白雪翻滚如海浪,隐约可见西岐大军人马。
幽无觞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杀几个队伍最后面的西岐兵,改装随大军混进临渊城?”
雷海城本打算绕去临渊城后的山峦,顺便观察一下大军动向,等入夜后再设法潜进,听到幽无觞这提议,虽说有点冒失,但扮成西岐兵士混在千军万马之中,确实容易掩人耳目。
与幽无觞相对一望,难得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赞同。两人心领神会,力夹马肚,加快了速度追向大军。
这拨西岐大军有数万人之众,一路驰骋首尾相连拉开几里。雷海城和幽无觞没多时就已追上落在队伍末尾的几个西岐小卒。
等跑在最后的那个西岐兵士在满耳奔雷般的马蹄声中听到身后有异,回头观望时,幽无觞一箭如电,正中那人眉心。
那人连对手影子都没看清楚便做了箭下亡魂,直跌下马。
幽无觞飞马上前,在尸体落地前一把抓住,转过视线,见雷海城身边已经倒下两人,尸身不见血,只是脑袋软绵绵地耷拉着,显然是被扭断了脖子。
他二人出手奇快,丝毫没给被杀兵士出声示警的机会。前面的兵士忙着追随大军赶路,竟未注意到身后同伴已然遇难。
剥下尸体戎装,三人迅速换了装束,戴起面具,策马急追前方大军。

西岐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日头微斜,照射着巍峨屹立雪中的白石城池,将整座临渊城笼罩在血红光线里。
两丈高的巨大城门紧闭。城墙上皇旗猎猎飘飞,却见不到半个兵卒。
宛如,一座无人死城。
雷海城三人混杂在大军后面,看不清楚前方形势,只听前面西岐将领在大声叫阵,闹了半晌依然无人出城应战。大军鼓噪起来,数十人杠着包裹铁皮的檑木力撞城门,又架起云梯攀爬城墙。
爬到一半高度,城墙顶蓦然冒出不少风陵兵士,手持大锅,将锅内液体泼向城下。
“啊!――”那些竟是煮得滚烫的沸油,云梯上的西岐兵被浇个正着,皮焦肉烂,惨叫着纷纷坠落。
西岐将士大声喝骂,箭矢密集如蝗虫,射上城楼,将风陵兵射死了大半。
正乱成一团,围聚城门边的西岐兵发出震天欢呼,原来檑木全力轰撞下,将灌铁城门撞开了缝隙――
大军如潮水,摇旗呐喊着破城而入。
呵!这么容易就攻进了?即使演戏也该演得逼真些吧!雷海城耸耸肩,更肯定了先前的揣测。城中必定有埋伏!
边上幽无觞也哼了声,同样不相信风陵会只安排区区兵士在城墙浇下油便了事。伸手一按腰间,“唰”地抽出兵刃。
百炼缅铁打造的一柄软剑,迎风轻抖,幻出千重剑气,直逼眉睫。
“这是珈素特意为我铸的剑……”他凝视着软剑,目中柔情无限,但很快就被浓浓杀气遮掩,“今天,我定要割下符贼的人头祭奠珈素。”
凌空虚劈一剑,幽无觞跟着周围兵士向城门冲去。
雷海城从怀里撤出匕首。他素来喜欢便于近距离格斗搏击的短兵器,出发前从天靖宫中的兵器库里挑了这把匕首,虽比不上御焰燎赠他的匕首切金断玉,也十分锋利。
不管符青凤在临渊城内设下了什么圈套陷阱,既然来了,他就不会止步。

望向冷玄,男人手持长枪,也正看着他。
身边杀喊动天,也不及冷玄的呼吸来得清晰……千军万马、剑影刀光,终将不过成为历史长卷中泛黄一页,而他,要冷玄的名字永垂千秋。
一股澎湃豪情直冲胸臆,热血为之沸腾。他几乎想放声长啸,最终化为一声轻笑,与冷玄并驾齐驱,迎着金乌落日冲向前方――
只要有你相伴,龙潭虎穴我亦无畏生死。
若能令你展颜,粉身碎骨我都在所不惜。

第 9 章

西岐大军势如洪水涌进临渊城。街头巷尾倏忽冒出众多撮风陵将士,均是十余人结成一队,高喊着各自为营杀入大军之中,打乱了西岐阵脚。
两军顿时陷入混战,血肉飞洒,溅红城中满地白雪。
雷海城三人略一观望,见风陵伏兵固然凶悍无比,但人数远逊与西岐大军,一通猛砍狂杀后便后继无力,逐渐被西岐人马包围住,拼死做困兽斗。
这场力量悬殊的交战,不出多时,必将以风陵伏兵全军覆没收局。
西岐领军主帅业已看出已方大军稳操胜券,留下部分将士歼敌,率大队人马直奔宫城。
雷海城对风陵皇宫所在可谓轻车熟路,带着冷玄和幽无觞快马加鞭,追到大军前翼。

血色夕阳下,白色的宫殿巍然静立。
“嘘――”离宫门尚差一箭距离时,西岐将领勒马,喝停了身后大军。
宫门大敞着。前面开阔的广场上积雪,雪地中间却停放着一具巨大的白色棺木。
棺木后,数十名风陵官吏一字排开,站得笔挺。
众人有男有女,身上都穿着最隆重华丽的朝服,昂首挺胸,神容肃穆,仿佛面对的不是入侵的敌军,而是前来朝觐的风陵臣民。
最中间,赫然是个女子,雷海城认得她,荆夫!
比起明周登基大典时,荆夫一改柔弱惹怜的模样,额贴珠,黛眉绛唇,显然精心修饰过妆容,美艳不可方物。
只是,他一一掠过众臣,却不见乔行之等一干武将。

西岐国向来轻视女子,那将领见风陵群臣中不少是女人,男子也都是些老弱文臣,不由嗤笑道:“原来风陵已无可用之人,竟要女人来迎战。”手执马鞭,凌空虚指荆夫。“看在你是女人,本帅不杀你,快回家伺候男人,抱娃娃喂奶去吧!”
他身后的西岐将士均大声哄笑起来。荆夫竟也冷冷一笑,艳丽间透着无尽凄楚――
“我风陵的将士男儿都在忍饥挨饿,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摄政王亲征属国叛军,为国捐躯。荆夫虽是女子,也绝不做亡国之奴……”
符青凤死了?!雷海城吃了一惊,望望那具白色棺木,委实不相信里面躺的会是符青凤的尸体。
那个狡诈的男人,怎会轻易死在属国之手?
他看了眼身边冷玄,后者眸底微露嘲讽,朝他轻摇了摇头。

雷海城读懂了男人的眼神――静观其变。

便这略一分神的间隙,他没听清楚那西岐将领又说了些什么,只听荆夫清俏的声音顺着冬日寒风,远远传了开去,在苍邈天地间飘扬。
“……天亡我风陵,身为风陵之臣,安能苟活?御焰陛下对荆夫恩重如山,荆夫理当追随陛下于九泉!”
素手一翻,从袖中擎出把雪亮短剑,美目轻阖,毫不犹豫抹向颈中。
血珠妖艳殷红,随着短剑跌落,洒满了荆夫华美的月白朝服。尸身倒在棺木上,汩汩血水顷刻将棺盖染红。
其余数十名臣子纷纷效仿,各自取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刎颈自绝。鲜血蜿蜒着流向四面八方。
落日暗红,已半沉群山中,夜风转疾,吹拂着旌旗,呜呜如泣。

大军寂然。那将领似乎也被荆夫诸人的壮烈所慑,一脸震撼,半晌终于回神,尽扫先前的轻蔑,遥对荆夫的尸体肃容道:“本帅失言,不该小瞧女子,定会厚葬你。”
领着身后黑压压的大军上前,将近风陵群臣尸骸时他跃下马,叫了兵士去把那些尸体都搬开,事后再好生安葬,又吩咐数人打开棺木,瞧个究竟。
棺盖出奇地沉重,五六个西岐兵士合力,使出了吃奶的劲才让棺盖稍有移动,发出“嘎嘎”几声沉闷的怪响。
那几人诧异地停了手,棺中声音却仍在继续,渐变急骤。

不妙!听到这类似机簧转动的声响,不祥的预感刹那闪过雷海城心头。
刚转头想提醒冷玄和幽无觞,身体已感到一阵晃动――
以白色棺木为中心,被积雪覆盖的大地正在急速往下沉陷。
看清积雪下露出的木板,雷海城猛然领悟,这整片广场竟早被挖空,成了一个巨大的坑,竖上支架,上面再用一片片木板铺就平地。
发动的机关便藏在棺木里……
离棺木最近的人马无躲避,转眼跌进坑中,惨叫连连。
几乎两人高的坑里,积水没顶,冰冷彻骨。坑底,插满尖刀。
看着西岐将士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摔落坑,雷海城一把揽住冷玄腰身,站到了马鞍上,对幽无觞疾道:“快走!”
目光急掠,瞄准不远的一面旌旗,他飞快甩出钩索,缠卷住旗杆用力一拉,将旌旗拖到了自己身前。
高高旗杆此刻成了最好的支撑杆。在坑底连撑了几下,再在尚未掉坑的西岐兵士人头、马身上借把力,雷海城与冷玄很快跃到坑外围。
两人踏到实地,方自松了口气。回头见幽无觞身轻如燕,一路踩着簇簇人头纵高跃低,飞奔而来。
“这些西岐兵,估计是得九死一生了。”幽无觞跃落冷玄身边,望着坑里挣扎的众人,摇头叹气。
即使没当场被尖刀刺死,爬不出坑,夜间必定会冻死在水中。
他咬牙切齿地道:“这毒计多半是符青凤想出来的,他应该还在临渊。”
雷海城点头,心底对幽无觞的指责不以为然。两军对阵,用什么计谋都无可厚非。
他反而,很佩服荆夫等人,甘愿舍命来麻痹敌军,引众人入局。

西岐将士中有些机灵敏捷的,见机逃得快,躲过了此劫,正惊魂未定。远杀声震天,大批风陵兵士手持火把,挥舞着刀剑,纵马冲向幸存的西岐兵卒,大肆杀戮。
雷海城和幽无觞分站冷玄两侧,三人背靠着背全力杀敌。眼看周围的西岐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三人暗暗心惊。
再打下去,他们三个的目标就太明显了。雷海城一刀割断了对手喉咙,对背后两人道:“得想办法找个地方把衣服换掉!”
“还用你说?小鬼!”幽无觞酣战之中竟仍不忘斗嘴,手底不停,软剑矫若灵蛇,眨眼又刺死两人。
冷玄长枪正刺穿一名兵士胸膛,听两人此刻居然还在抬杠,无奈苦笑。
围攻的风陵兵士中已有人注意到雷海城这边,见三人身手高强,发声喊,齐向三人包抄过来。
眼见攻势凶猛,雷海城三人边战边沿宫城墙根往后山退。
其时天色已然全黑,火光点点萤萤,在夜风里明灭摇晃不已。
风陵追兵陆续地倒下,差不多退到山脚边时,仅剩数人。雷海城早杀得性起,拧断身前最后一人颈骨后,擦了把面具上沾到的血,转头见幽无觞正从敌人腹中抽出软剑,哼道:“符贼的走狗,真是阴魂不散!”
雷海城解着身上衣甲,“换上风陵兵的衣服,行事方便。玄……”
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看,忽然浑身冰冷僵硬――
不见冷玄。
幽无觞声音也变了,叫了几声玄兄,四下均无人应答。
他和雷海城相对骇然――适才一路乱战,杀得昏天暗地,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冷玄走散了。

第 95 章

冷玄仅有单手作战,打斗时不似雷海城和幽无觞那般挥洒自如,极是谨慎。解决掉面前攻击他的数人后,他将身形隐进墙根阴影里稍事喘息,边迅速打量着战局思索脱身之计。
黑暗里,蓦然有种被人窥伺的不适感爬上脊梁。
他猛回头,对上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碧绿生辉,赫然是本该远在天靖宫中的绿郎。
一条筷子粗细五色斑斓的小蛇缠盘在绿郎手腕上,正朝他“咝咝”吐着红信。
“冷陛下?”虽然冷玄戴着面具,断臂却无从遮掩,更何况绿郎曾在开元宫中侍奉过他不少时日,对冷玄的身材眼神十分熟稔,试探着叫了声,看到冷玄瞳孔微缩,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冷玄眼角余光朝雷海城两人一瞥,那两人已经离他颇远,正被大批风陵兵士包围着,浴血苦战。
“他们自身难保,冷陛下你就别指望他们两个了。”绿郎仿佛看穿了冷玄的心思,拨弄着手上的小蛇。
只要一枪,足可以刺破绿郎胸口,不过冷玄不敢保证自己能毫发无伤地躲过蛇吻。
他全身肌肉绷挺,紧盯着毒蛇,听见绿郎悠悠道:“冷陛下放心,绿郎只想请陛下去一个地方……”

……飞散的意识逐渐回归,冷玄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目光仍有些许茫然,似乎一时间还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但很快凝聚――
他身的,是个开阔的天然洞窟。洞顶岩石缝隙里镶嵌着数十颗浑圆明珠,与洞穴四角点着的灯烛交相辉映,折出柔亮光线。

洞穴中央碧波轻漾,竟是片清可见底的小潭。
脸上的面具已经在昏迷时被人取走,他的左腕间多了只镣铐,铁链另一端锁在身后石壁的铁环上。
左手背遭蛇咬噬的伤口仍旧麻痹,看来先前绿郎用来咬昏他的那条小蛇毒性果真强烈,却不知自己究竟晕厥了多久……

“冷玄,你我终于又见面了。”
一阵嘶哑痛苦的咳喘声将他思绪拉回眼前,他抬头,望向声音来源。
符青凤轻袍缓带,搀扶着说话之人慢慢走到冷玄跟前。
那人身材颀长却骨瘦如柴,每走一步都费力喘息一声,令人错觉若非有符青凤架着他,他随时都可能倒地毙命。
冷玄冷冷看着御焰燎,然后将视线转向符青凤背后――
绿郎垂眉敛目,低头伺立。手里,捧着株小草。z
看到这株小草,冷玄沉静的黑眸里微起波澜,一闪即过,却没有逃过符青凤的审视。
轻盈风流的桃眼浮起几分得意,他笑吟吟地道:“冷陛下,你大概想不到,栽培数年遣回西岐的眼线居然是我派去天靖做细作的。”瞄了眼绿郎,“以他的姿色,我本想让他被天靖的官吏买去,没料到竟然入了冷陛下你的眼,呵呵。”
冷玄脸容丝毫不见怒气,只是静默了一下,沉声道:“所以你将计就计,几年来让绿郎传给天靖的军机消息也是出于你授意,真假参半。”
符青凤笑了笑:“不如此,又怎么能在两年前的大战中令贵国败北,割地求和呢?”
冷玄竟也微微一笑,摇头道:“天靖战败,是因为苍皇刚愎自用,未探清敌我虚实就贸然兴兵。不过话说回来,我还得多谢你让苍皇吃了大败仗。”
他望着符青凤有点发僵的神情,略带讥嘲地道:“苍皇不亡,哪有我真正执掌天靖国印的机会?”
符青凤噎了半晌,终于悻悻笑道:“既然冷陛下也知道能登上天靖的皇帝宝座,有我的功劳,那原某跟冷陛下要移神草救人一命,想必冷陛下也不会吝啬罢。”
冷玄看了看自己手上毒蛇咬过的伤口,“你若只为了移神草,也就不会让绿郎替我解毒。”
“有冷陛下在手,不怕天靖小皇帝不对我唯命是从。陛下是聪明人,也不用原某多罗嗦了。”符青凤已恢复了从容,自绿郎手里取过那株小草。

御焰燎一直在喘气,看着符青凤递到他面前的移神草,蜡黄的面容一阵抽搐,尽是痛楚,抬眼盯住符青凤,涩声道:“你可知道,吃了此物,我便不再认得你……”
符青凤轻轻一震,闭口不语,良久才将移神草硬塞进御焰燎骨节嶙峋的大手里,缓缓道:“陛下不认得我了,我却没有忘记,我会让陛下重新认识我的。”
他望进御焰燎唯一还流露神采的细长眼眸,淡然一笑:“青凤楼相遇之前,陛下跟我,不也是陌路人?你我既能相识相知,再从头开始,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你就不怕我今后都不会再引你为知己了?青凤……”御焰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无法继续。
符青凤冠玉般的面容变得有些苍白,等御焰燎平定了喘息,他扶着御焰燎坐到地上,扭头看着那潭碧水,神色落寞。“我欺骗陛下在先,又害风陵饿死无数无辜子民。原九重没错,可符青凤为友无义,为臣不忠,纵然陛下从此再不认我,也是青凤的报应……”
御焰燎脸上终于露出丝苦笑:“你也会愧疚,不枉我信你一场。”
长吸一口气,细看手里的移神草,眉毛慢慢攒成一团,突然道:“我宫中医书虽多,却只闻移神草之名,从未见其模样,你肯定这是移神草?”
他问着符青凤,视线却盯住了始终没做声的绿郎。
“这?”符青凤也是多疑之人,乍得移神草欣喜过望,也没究,被御焰燎一提点,登时微凛,目光转冷,问绿郎道:“你确定没有弄错?”
绿郎满脸惶恐地跪伏在地,“绿郎是在天靖时,亲耳听到冷陛下说要拿此物来解梦蛰。绿郎后来在宫中遍寻不到,就猜一定被冷陛下和雷海城随身携带来风陵。”他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冷玄,续道:“这草是绿郎昨夜从冷陛下身上搜出来的。”

符青凤一点头,倒消了疑窦。梦蛰发作无迹可寻,冷玄必然得随身带着移神草,才能及时救人。
他对冷玄一笑:“冷陛下,以雷海城的脾气,恐怕宁死也不愿吃这东西解毒罢,倒是平白便宜了原某。真要多谢冷陛下,千里迢迢地将它送到我手里,哈哈……”
冷玄根本不理会符青凤话里嘲讽,只盯着移神草,道:“原九重,你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手了,我无话可说。我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法子,可以根治梦蛰。”
符青凤朝冷玄凝视片刻,终是扬眉,挑起个没有笑意的微笑,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
“冷陛下,原某也很想成全你,可惜梦蛰确实无药可根治,恕原某无能为力。况且,即使原某拿瓶药出来,说是梦蛰的解药,冷陛下你难道就肯轻易相信?你就不怕雷海城吃将下去,过个几天又会复发?”
他“哗啦”展开泥金折扇,也不顾此刻是大冬天,优雅地轻摇着,悠然道:“神兵利器,能用则用,无用毁之。这道理,冷陛下你不会不懂。”

第 96 章

冷玄俊脸如笼了片乌云般阴沉,不再出声。下巴一紧,却被符青凤折扇抬起。
端详着冷玄脖子上的牙印和伤口,符青凤啧啧两声,目光闪动,“绿郎说雷海城喝过你的血后就压制住了梦蛰的毒性,看来不假。我当初想用梦仙藤要挟他留在梵夏替我西岐效力,既然冷陛下的血也能止毒,不愁雷海城不对我俯首听命……”
轻合折扇,正待再揶揄几句,陡然间面色微变――
一只淡金翅翼的大彩蝶不知何时飞进了洞穴,在空中翩迁起舞。
风陵境内从未有过这种彩蝶……符青凤刚想到此节,一条半透明的细索携带劲风“呼”地朝他执扇的手腕袭来。绳端尖锐的铁爪在他手上抓出几道血痕,猝痛之下,他拿捏不住折扇,掉落地面。
钩索凌空飞回,人影却迅疾无比冲到符青凤,瞬息间匕首已挥出一片寒影。符青凤失了折扇顿劣势,左支右绌勉强避开那人一轮急攻,踉跄退到御焰燎身边,衣襟已被划破数,浅浅渗血。
他又惊又怒,定睛看那人,身穿风陵兵卒服饰,唇噙冷笑,竟是雷海城。
居然这么快就找来他藏身之!符青凤怒视旁边目瞪口呆的绿郎,定是绿郎擒冷玄时粗心大意留下蛛丝马迹给人追踪而至。
他尚未来得及责骂绿郎,一人跟着跃进洞穴,同样穿着风陵戎装,撕开满脸虬髯的面具,眉眼浓丽,望向符青凤时,毫不掩饰杀气。
迎风抖开软剑,力贯剑身,绕指柔刃立变笔直,震出“嗡嗡”轻响。
幽无觞剑尖遥指符青凤,剑身寒光四溢,令洞穴内的珠光和烛火为之黯然失色,照着符青凤面容也阴暗一片。
“符贼,今日必取你首级祭我亡妻珈素!”
“凉尹王夫?!”大敌当前,符青凤反而从最初的惊乱中镇定下来,看见雷海城已经在替冷玄解镣铐。
丢了冷玄这个人质,他可说是落尽下风。吸进一口长气,符青凤自宽大的袖底抽出柄尺许短剑。
抛开镶满华美珠宝的剑鞘,他横剑当胸,目不斜视嘱咐身后绿郎:“带御焰陛下走,绝不许有任何闪失!”
“那主上你?”绿郎犹在迟疑,被符青凤低叱一声:“滚!”
平素顾盼风流的桃眼此刻凌厉如越闸猛兽,牢牢注视着对手每一丝动静,伺机出击。
绿郎咬了咬嘴唇,道:“遵命!”手一扬,那条五色斑斓的小蛇遽然弹出,闪电般咬住符青凤背心。
符青凤迸出声大吼,短剑反手力劈,登时将小蛇斩成两截。蛇头掉下,符青凤背心衣服上赫然破了两个细小的洞孔,仍是被蛇咬到了。
“……青凤……”御焰燎震惊地剧烈咳了起来。
雷海城和幽无觞也被这突来变故怔住,竟忘了乘机追击,眼看符青凤摇晃了几下,短剑脱手掉地,人也站立不稳,瘫坐在御焰燎身旁。

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愤怒,“绿郎,你竟然背叛我?”
绿郎嘴唇咬到发白,听到符青凤嘶哑的质问,更周身剧震,忽地跪在符青凤面前,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挺起身,声音颤抖得厉害,神情却充满孤注一掷的决烈。
“主上对绿郎的恩情,绿郎从没忘记过。可主上逼死了绿郎此生最心爱的人,就算被天下人耻笑忘恩负义,绿郎也要为他报仇。”
“就为了个湛飞阳而背叛我?绿郎,你难道不记得多少族人都被狼营将士掳掠为奴?我让你去监视湛飞阳时,你还信誓旦旦说要为族人讨个公道,居然,居然……”符青凤越说越怒,气息却益发急促,按着胸口费力喘息,再也说不下去。
冷玄手上镣铐已被雷海城打开,活动了一下吊绑多时而麻木的胳膊,对符青凤道:“感情之事,怎会有定数?原九重,你自己不也对敌国帝君动了心么?”
走到符青凤身前,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符青凤,冷玄微笑:“以你的智谋,本可成就大业。只可惜你犯了兵家大忌,当断不断,留着御焰燎这个弱点,才会为株移神草昏了头脑,轻信绿郎,替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符青凤目光怨毒,在冷玄和绿郎两人身上来回看,最终自牙关里挣扎着挤出声音。“你们……是串通一气演的好戏……”
冷玄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蛇咬伤痕,淡然道:“若非如此,你又岂会轻易暴露行踪?”

“玄兄,原来你是早有准备故意被抓走的,害我跟这小鬼险些吓得魂都没了,该罚!”幽无觞算是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抱怨一声后,飞步上前,软剑直指符青凤眉心,“符贼,授首罢!”
正要手起剑落,御焰燎猛地用力将符青凤环进自己胸前,仰头朝一边的雷海城道:“雷海城,符青凤下毒害你,你若要取他性命,我也阻止不了。只是我御焰燎自问对你不薄,现在我只请你还我个人情,留他全尸。”
他以帝王之尊,说出这个“请”字,其实已跟哀求无异。细长的眸子紧紧攫住雷海城视线,不容他闪避。
雷海城默然,平心而论,御焰燎虽出于招揽笼络,但待他确实不错,赠匕首助他杀白虎在先,赐瑶光与他风光大婚在后,而且知道他不愿为风陵效力时,御焰燎也没下杀手,颇显泱泱大气,也算对他仁至义尽。
只不过,要砍符青凤人头的是幽无觞,他也没资格阻拦幽无觞报杀妻之仇,对御焰燎摇了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御焰燎蜡黄的面孔刹那惨青,倒似他是被毒蛇咬伤的人,转望幽无觞,边咳边喘。“凉尹叛乱是我下令镇压,凉尹王夫,你要报仇,该找我才对。”
“陛下,不可……”符青凤抓住御焰燎的手,费力摇头。
幽无觞俊美的面容好一阵抽搐,终于受不了地收回软剑,嫌恶地道:“你们就快点自尽吧,两个大男人还这么婆妈,要死要活的……”
雷海城朝他一瞪,幽无觞倒是发现自己那句话大有嫌疑,心虚地看了看冷玄,见冷玄丝毫不动声色,随即定心。

御焰燎见幽无觞不再执意要取符青凤首级,终是浮起个苦笑:“凉尹王夫,多谢你成全。”
他轻轻放下符青凤,起身迈着艰难的步伐,从洞穴一角抱了个小木箱又走回。
取出里面的青玉酒壶和杯盏,他斟满一杯色泽暗绿的酒水送到符青凤面前,涩然道:“青凤,你先上路罢,我自会跟你来的。”
符青凤怨恨的眼神一一扫过冷玄诸人,最后落到御焰燎面上时化做凄凉,从御焰燎手掌中接过了玉杯。
仰头一饮而尽,他“当”地摔掉玉杯,凝望御焰燎,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慢慢闭上了眼帘。
黑血,渐渐地自他口鼻涌出。

雷海城眼前,不由浮起湛飞阳临终前的模样,也是一杯毒酒,七窍尽流黑血……
冥冥中,这是否算报应?y
微闭了下眼再张开,符青凤已然气绝。
御焰燎压抑着低声咳喘,拿自己的衣袖仔细地将符青凤脸上的血迹拭抹干净,又替符青凤理整齐发冠衣衫。

他自己,也从木箱里拿出月白色的皇帝朝服和冠冕,很郑重地穿戴起来。宽大复的衣物穿在他瘦得只剩副骨架子的身上,更显空荡。
他动作非常地缓慢,但众人都静默着,没有去催促他。
众人心知肚明,这朝服和毒酒是御焰燎和符青凤事先备下的,只为万一兵败时自行了断,替自己保留最后一份王者尊严。
系好皇冠上的金银丝绦,御焰燎弯腰抱起了符青凤的尸身,对冷玄肃容道:“冷陛下,云潼关前我杀你妃妾儿女,今日当以命相偿。风陵从此无主,若最终落入你手,请善待我风陵子民,勿迁怒无辜。”
冷玄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御焰燎笑一笑,不再看众人,横抱着符青凤一步步跨入那潭碧水之中。
潭水不过一人,清澈见底。御焰燎很快便被碧水淹没头顶。
他盘膝端坐在潭底,让符青凤的尸体横躺在他膝上。两人的表情都十分的安详,似乎终于在这小小的水潭里得到了宁静。

雷海城无言转开了目光――
脑海里,犹记得天靖朝堂上,符青凤一扇轻摇,舌战群臣,谈笑风云……
临渊城外三人登山远眺,御焰燎指点河山,睥睨乱世……
任他雄心万丈,豪气冲天,都逃不过命轮摆布。

冷玄一直凝视着潭水,直到御焰燎嘴边的气泡完全消失,他才转身,问兀自跪得笔挺的绿郎:“你大仇已报,是否随我回天靖?”
绿郎摇头,笑容凄切,对冷玄大力一叩首,霍然起身,狠狠撞向洞壁岩石。
血浆,飞迸。

第 97 章

临渊城外,云霞残照。三匹骏马首尾相连,驰骋于苍凉雪野。
幽无觞殿后,从洞穴出来,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前面那两人都一言不发,叫他实在憋得难受,忍不住追上冷玄坐骑,朝前边雷海城的背影扬了扬下颌,低声道:“玄兄,那小鬼该不是在跟你怄气吧?半天也不说句话。”
“或许是吧?……”冷玄目光低垂,有些心不在焉。
幽无觞点点头,一掌拍上了冷玄肩膀,正色道:“老实说,玄兄,你这孤身涉险,实在不应该。就算你跟那小鬼早准备好了彩蝶,不怕失散了找不到人,可万一我们还没追踪到洞穴,你已经先被符贼害死了呢?你也太冒失了。”
跟幽无觞相识十多年,鲜见幽无觞如此慎重,冷玄心知自己昨夜那一失踪必定将这老朋友吓得够呛,轻咳一声道:“你不用太紧张,我行事,自有分寸。”
幽无觞不赞同地瞪着他,但多年的朋友做下来,算是领教过冷玄的决断,认准的事,旁人再劝也是枉然,便硬把剩下的埋怨都咽回了肚子里。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耳边只听寒风呼啸而过,空气中仿佛仍飘荡着血腥与杀伐之音。
冷玄回首,临渊城披着夕阳最后一丝红光,渐渐地淡出视线,沉入地平线下――
西岐数万精壮兵马坑陷临渊。风陵朝臣几乎伤亡殆尽,黎民将士饿毙无数,流匪和属国猖獗作乱……
他微微眯起了眸子。无论如何,乱如一盘散沙的风陵在短时期内,将不至于再危及天靖。

天色全黑时分,三人挑了一避风搭起帐篷过夜。
幽无觞大仇得报,了无牵挂,决意返凉尹。
“符贼既然已死,我也要回珈素冢前告诉她一声,让她泉下安心。”他坐在火堆边,用袖口轻柔擦拭着软剑,火光投落他面庞,勾勒出寂寥阴影。
冷玄烤着火,静静问:“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幽无觞缄默了良久,终于吐出口闷气,伸个懒腰,一弹软剑朗笑道:“我天生一个懒散人,自然还是继续做我的闲云野鹤,四流浪。珈素生前也爱游玩,只恨国事缠身,无法与我一起出游。不过往后,我可以带她游遍万水千山。”
丹凤眼瞥向冷玄,“玄兄,你反正传位给了周儿,也别再整天挂着那些烦心事,干脆放手,你我如当初时结伴同游,岂不快活?”
冷玄嘴角勾起缕淡淡微笑,却不答话。
幽无觞也知道想要重回年少轻狂的岁月,不啻痴人说梦,轻叹两声,不再继续这话题,拿起烤熟的野味与冷玄共食。
两人天南海北地聊到夜半,煮了些雪水稍事洗漱各自就寝。幽无觞裹在自己携带的薄毛毡里不多时便传出鼻息,冷玄又去取些树枝将火堆烧得暖暖的,在星光点点的夜空下独自站了半晌,才钻进那小帐篷。

雷海城今晚很早就睡了。
“……雷海城……”他躺到睡袋边,轻叫,然而少年背对着他,动也不动,只有呼吸均匀起伏着。
冷玄苦笑,伸手摸着雷海城露在睡袋外的长发,叹道:“不用装睡了,我知道你在生气。”
雷海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终于踢开睡袋,腾地坐起身,怒视冷玄,几乎咬牙切齿地低吼:“知道?!你还一个人去冒险!”
经历过无数险恶境地,从没试过昨夜发现冷玄不见时,那种令他窒息的恐惧。
如果不是跟幽无觞检查过他们撤退时杀死的所有风陵兵卒,确定里面并没有冷玄的尸体,他绝对会发疯。
被少年怒火四射的漂亮眼眸瞪着,冷玄清了清喉咙,无奈道:“事出仓促,绿郎拿毒蛇威胁我跟他一起走。况且那时候你们离我又远,我也没办法跟你们商量。”
雷海城冷哼一声:“你和绿郎不是早就勾结好的么?我看多半在开元宫的时候,你们就想好这鬼主意了,却瞒着我。”
枉他还一再地提醒冷玄注意绿郎,其实这男人早胸有成竹,估计暗中把他的紧张全当成笑话看……雷海城越想越气――冷玄心目中,究竟当他是什么?
“你不要想得太多了。”嗅到雷海城浑身洋溢的火药味,冷玄觉得再不招供,恐怕这帐篷都要被雷海城的怒气炸飞。
握住少年的手捏了捏,以示安抚。“坎离之战何等激烈,绿郎一个小小少年,能从大火和乱军中安然逃生已属奇事,而且还来投奔天靖,更不合情理。他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我放他自由,难道就不怕回天靖后再被逼做卧底?真心想要自由,应该趁这机会远走高飞才对。”
“所以你故意留他在开元宫,想看他耍什么招?”雷海城板着脸,虽然还在气,可手被男人讨好地握着,也就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没风度。
冷玄淡然笑:“那孩子满心念的,就是替主人报仇,被我试探两便露了底。”
雷海城倒不惊奇,心想以绿郎坦白的心性,本就不适宜做卧底这行。符青凤八成也自以为吃透了绿郎脾性,所以压根没想到绿郎竟也会玩起手腕来,以致阴沟里翻船。
不过想到冷玄早知绿郎来历,却对他守口如瓶,雷海城还是忿忿不平:“那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单独行动?”
“我虽然告诉了那孩子,他的主人是被西岐国君原九重逼死,但他当时只是半信半疑。直到昨夜遇上我后,他才下定决心,求我助他行事。我当日布下这步暗棋,总算没白费。”看到雷海城张口欲言,冷玄目光闪了闪,已经猜到雷海城想抱怨什么,一紧手掌,低声道:“我相信你有本事杀得了符青凤,只是我始终担心梦蛰余毒未清,会影响你我行动,多条路走,总好过孤注一掷。”
雷海城顿时哑口无言。冷玄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叫他无从反驳,可有些话堵在心里,着实不吐不快:“你想的都没错,但万一符青凤见到你就下杀手……”思及后果,他竟说不下去。
冷玄一笑:“留着我用来威胁天靖,比直接取我性命有利得多。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再说――”
他的手,慢慢移到雷海城头顶,轻揉着少年发心,黑眸中逐渐浮起怜伤。“我布下这个局,也是想让符青凤以为自己真的得到了移神草,大局在握。趁他得意忘形时,我或许能套出梦蛰的解药,却原来连他也没有法子……”

他嗓音低落最终不可闻,雷海城心头五味翻腾,终是长呼一口气,道:“总之,这种冒险的事情,以后绝不许一个人做。”
用力抱住了冷玄,下巴搁在冷玄锁骨上,倾听着男人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蓦然又想起一事,抬头问:“对了,你让他们拿去的是假的移神草,那真的呢?”
他虽是亲手把那株鬼草丢进了地下室,但显然冷玄根本不相信梦蛰已解,一定还在打那棵草的主意。
冷玄从雷海城铁箍似的环抱里抽出左手,拔下了小指粗细的束发金簪。漆黑的长发随之披落肩背,如泼墨流泉。
小心地旋开金簪中间一道接缝,里面竟是中空,静躺着那株小小的移神草。

雷海城对移神草看了半天,夺过金簪往边上一放,闷闷道:“不要再为那见鬼的梦蛰去浪费精神了。”
男人没回答,沉默很久,才轻声道:“不早了,睡吧。”
哼,居然跟他打起太极来了!雷海城瞪视冷玄清黑无波的双眼,突然一口咬上冷玄嘴唇。
“啊?!……”冷玄猝不及防,低叫起来,但声音随即被探入的舌头堵回口中――
一阵唇舌缠绵,从最初的激烈掠夺到和风细雨般的撩拨,雷海城终于抬离双唇,让自己和冷玄都得以呼吸。
男人的目光,已经不再冷静如常……鼻翼微微翕张着,隐见汗水闪亮。些微失神间,少年第二亲吻再度袭来。
这回的目标,是冷玄开始泛红的耳根子。
他轻咬冷玄渐渐发烫的耳垂,抱着冷玄倒在褥子上。一手插进男人浓密黑亮的长发里,牢牢地拽紧。
冷玄出于本能地挣扎一下,就放松了身体,任由雷海城一点点吻咬着他的耳朵、他的下颌、他的喉结……
少年火热的嘴唇落在他脖子伤口,停止了亲吻。少年的身躯尽管拼命压抑着,仍掩饰不住颤抖。
“……”此时此刻,冷玄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只是抬手环上雷海城背脊,用最轻柔的力道,试图抚平战栗的背。
“这不怪你……”他在雷海城看不见的地方涩然苦笑――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是他,亲手在雷海城脑海里种下了永难消除的毒瘤。

雷海城接连做了好几声呼吸,终于把积压在胸口的酸楚驱逐,支起上身,凝望冷玄。
男人眼里无藏匿的伤痛,告诉他,冷玄又开始自责……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冷玄才肯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将一切愧疚都放下?
或许是他脸上的神情太过凄凉,冷玄迟疑着,低唤了他一声,身体轻蹭着雷海城。
这男人,在他面前,总是爱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卑微……雷海城忽然觉得鼻根发酸,大力搂紧冷玄,涩声道:“不要总想着讨我开心……你对我,难道就从来没有过欲望吗?”

第 98 章

冷玄眉目一僵,颇为尴尬地扭过了头。

“到底有没有?”雷海城看出男人想逃避这个问题,却不打算再让冷玄继续蒙混过去,扳过冷玄的脸,不依不饶地追问。
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活了二十九个春秋,首厚着脸皮跟男人求起欢来,而且已经问得这么明显,就差没直说要冷玄上他了,结果男人还在犹豫不决,实在叫他沮丧――
可他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身体,不由泄气。回想到冷玄对尘烟那根蒂固的厌恶痛恨,估计冷玄能接受与他亲热已了莫大决心,想要冷玄主动,只怕难如登天。
看着雷海城面色瞬息千变,冷玄终是半垂下眼帘,黑眸里波光微澜,斟酌再三后伸手轻抚雷海城脸颊。“……我还是不大习惯……我说过,我不喜欢男人……”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天生喜欢男人的?”雷海城险些吐血。最亲昵的肢体交缠都不止一了,冷玄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考验他的耐心。
“不是。”冷玄哪会看不出雷海城的火气,连忙否认,左手蓦然一紧,被雷海城拉着探向下方――
少年滚烫坚硬的悸动,挣脱了衣物束缚,在他掌心轻蹭……
毫不遮掩的欲望……
少年漂亮的眼睛也因情动变得幽,紧紧缩住了他,仿佛想要捕捉他面上每一丝表情变化,令他心神恍惚……
他听不清楚雷海城在他耳畔低声呢喃着什么,喉咙却有些发干,慢慢地握住掌心轻微弹跳着的活物,缓慢而有力地抚弄起来。
手上,很快有了粘稠湿意。
“呃……”雷海城本来还想好好地教育冷玄一番,可下身升起的快感迅速战胜了理智。
他用力呼出口热辣辣的气息,抓起冷玄还在套弄的手放嘴边轻咬一口,低笑:“是你自己不要的,以后别后悔。”

少年硬挺的火热借着黏液润滑终于撬开紧闭入口,一寸寸入侵男人狭窄高热的体内,攻城掠地,替自己开辟更多空间……
帐外,夜风怒号,吹动着帐篷牛皮,发出啪啪响声。
小小的帐篷里,却热得宛如生了火炉。
两人的长发,缠绕纠结在一起,已被汗水浸湿。男人修长双腿高高地架在少年双肩上,紧贴无缝的下身移动间,混着湿腻汗液,带出令人血液逆流的淫靡音色。
雷海城牢扣男人臀丘的双手猛地加大了力道,将包容自己的地方打得更开,全力一冲,挺进男人最,趴在男人肌理健美的胸膛上,微颤着享受欲望爆发的绝顶快感。
冷玄的心,跳得与他同样乱。从唇缝里漏出的喘息依然压抑……
被夹在他和雷海城腹间的男性象征因摩擦而肿胀,但并未释放。
“……不要忍着……”低喘稍停,雷海城亲着冷玄被汗水染得越发漆黑的眉眼,直起腰身,放下了冷玄双腿,慢慢抽出仍粗硬的器官,从结合带离丝浊白。
他翻过冷玄身躯,不似以前的趴卧,让冷玄抬高了腰部趴跪着。这姿势令男人身体明显发僵,然而还没等得及开口,少年再楔入体内――
“恩……”冷玄左手五指紧抠进身下褥子,手背青筋凸露。
“放松点……”注意到了冷玄的僵硬,雷海城一手环住冷玄腰腹,伏上男人肌肉绷挺的背脊,一边抽动着一边轻吻朵朵艳色桃。
另一只手,也伸到冷玄两腿间,套弄爱抚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根源。
“用这个姿势应该没那么痛……”也可以进入得更,更容易达到高潮……
他想要看冷玄彻底放开顾虑,为爱意乱情迷……

“……够,够了……”欲望遭挑逗的快意无法掌控,跟身后猛烈的撞击交织着,冷玄几乎溃不成语。

头发陷进已湿漉漉的褥子里,气血轰然直冲大脑,头昏眼――
男人的手掌紧揪起他头发,把他用力按倒在冰冷地面。额头流淌下的鲜血模糊了视线,望出去红光一片,所有人的笑容狰狞而扭曲……
双手被人牢牢踩在脚下,他挣扎着想用十指抓住点什么,却只是徒劳地在地面留下几道指痕。
腰被拉高,身体被撕裂……
耳际,喷着野兽般的粗重呼吸……

“够了――――”
凄厉愤怒的狂吼划碎夜空。
雷海城根本想不到冷玄会突然奋力反抗,一下被冷玄甩倒,欲念全消。
“玄?……”男人狂乱的眼神将他的惊叫封在喉间。随后帐篷帘子忽被掀起,他只觉眼前一黑,一拳当胸飞来,打得他几乎闭气。
“混帐!”幽无觞看清冷玄情形,简直连杀了雷海城的心都有了,却怕夜风寒劲,冻坏了人,捡起衣服将冷玄赤裸的身子严实裹起。咬牙问道:“玄兄,要不要我杀了那小鬼?”
冷玄看着幽无觞,茫然的目光渐渐多了点生气,脸色青得可怕,嘴唇蠕动着,陡地侧过头,低声呕吐。
肮脏、恶心……

雷海城呆坐一角,风从掀开的帐篷门帘吹进拂在身上,四肢冰凉。
心,也是冷的。
冷玄仍在颤栗呕吐,雷海城木然看了许久,终于胡乱穿起衣服,像被什么洪水猛兽追赶着似的冲出帐篷,跳上自己的坐骑,扬鞭疾驰。
胸口如被巨石来回碾压,痛不可挡,叫他片刻也无法再停留在有冷玄的地方。

骏马撒蹄飞奔,扬起一路雪尘。
他漫无目的地听凭坐骑奔跑在无边空旷。脸上,缓缓地笼上初升阳光。
旭日鲜亮,耀痛了他双眼。
怆然四顾才发现,天地之间,尽是寥落。
原来,原来竟无可依归。连他一心想守护的那个人,都不过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幻影与美梦。
“……呵呵……”刹那间身心俱疲,他放开了缰绳,任自己滚落马背。
他趴躺着,厚厚的积雪一下子埋陷了他大半身躯。
感觉不到寒意,却有微热的水,慢慢地,融开了眼角周围的积雪……
明知道,冷玄厌恶来自同性的拥抱,明知道,冷玄不喜欢男人,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让冷玄为他改变?
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天真?
自做多情!这四字他从前曾拿来暗中讥笑追求他的同性,如今用在自己身上,再贴切不过。

他伸手,摸着心口。
衣衫下面,是他亲手用刀子刺上去的桃,还有男人的名字。
冷玄永远都不会知道,染上风寒昏睡的那几天里,他也因为刺青发了烧。
一刀刀折磨自己肌肤,肉绽血流的疼痛感,至今鲜明,可看着男人当时眼中腾起的感动,他觉得,为冷玄做一切都值得。
心口刺青的地方,宛如被虫蚁细细咀嚼着,很慢,却痛入心髓……
他闭上了眼睛,把自己锁进冰冷黑暗的世界里……

漫长的死寂中,终于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马儿一个响鼻,停在他身边。
“雷海城!”熟悉低沉的声音隔着积雪,听来遥远而不真实。
一只手费力地将他从积雪中抱起,紧紧揽进宽厚胸膛――
男人的心跳,乱成一团。
“不要走,不要走……”冷玄用面颊去暖少年冻得发青冰凉的脸庞,喃喃重复着。

流失的体温跟着意识一点点回到体内,雷海城惘然,望向冷玄。
男人披头散发,呼吸仍未平复下来,呼出的热气在两人脸旁形成片白雾。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不是讨厌你……”
冷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颤抖,仿佛绷到及至的弦,稍微大力,就可以拉断。
“不要走。”c
箍在腰间的左手越收越紧,雷海城凝视冷玄满眼绝望,唇角牵出个凄然苦笑。
即使逃到世界尽头,他的心始终被冷玄牢攥手中。
朝阳艳若火,男人发如墨,在他头顶罩出一片阴影,挡住了灼人的光线。
他长叹:“回天靖罢……”
不想再责怪什么,也不想再要求什么。只要生命终结前,能继续爱着,已知足。

“……”冷玄似乎还想解释,但雷海城疲倦的目光让他抿紧唇,跟雷海城一起沉默。
身后,蹄声轻巧,奔近两人。
幽无觞跃下马,看见冷玄紧搂着少年,也只能摇头。
将手里披风替冷玄罩上,“玄兄,你刚服过解毒药该好好休息,我都说了会帮你找这小鬼找回来的,你还非自己冲出来找――”狠瞪雷海城一眼,若不是碍着冷玄,早拿剑劈将上来。
雷海城一怔,倒压下了满腹心酸,问冷玄:“绿郎不是替你解了蛇毒么?”
“他是给我服了解药,不过那蛇毒很猛,还有些余毒未拔清,昨天从洞穴出来后忙着赶路,我自己疏忽了。”冷玄抬起左手,手背上被蛇咬噬过的地方尚透出圈暗青。

“之前,兴许也是因为余毒攻脑,神智不清,我才会那么失控……”
他黯然一笑:“那些事情,我已经多年不曾再想起了。”
雷海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但听说是蛇毒作祟,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又暗骂自己昨天只顾着生闷气,居然没替冷玄仔细检查过伤势。
好在两人从天靖出发前,考虑到此行凶险,携带了不少解毒药剂,清除余毒应该不成问题。
“等你手上青气褪尽,毒就清了……”他说着,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晃而过,戛然止声。
盯着冷玄,看到了冷玄黑眸里跟他同样的震惊之色――
“符青凤!”
他和冷玄,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绿郎那条小蛇毒性如此强烈,咬了冷玄一口后伤口至今发青,可符青凤被蛇结结实实咬中后背,瘫软倒地,脸上却未见丝缕蛇毒发作时应有的青气。
符青凤根本就没有中蛇毒!也不过是在演一场戏……

第 99 章

蹄声急如雨,朝临渊城回奔。
马上三人,面色都十分沉重,尤其是幽无觞,俊脸铁青。“玄兄,你说符贼没真的中蛇毒,是在使诈?!那小蛇分明咬中他后背的,难道他可以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被蛇咬,先吃了解药?”
冷玄尚在沉吟,雷海城道:“未卜先知倒未必,但极有可能是贴身穿了件什么护身盔甲以防不测。”
他是想起自己前世看过不少武侠小说,里面尽多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软猬甲啊天蚕衣的。符青凤曾在坎离城地道中被公子雪一掌伤得不轻,吃此大亏,说不定事后便日夜穿着护身衣保命。
冷玄理着思路微叹:“无觞,你想想,昨日的形势确实对他极不利,绿郎又临阵反扑噬主,符青凤自然权衡过,他若顽抗,难敌我们人多势众,不如干脆将计就计反摆我们一道,让大家以为他真的中了蛇毒无力反击,或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幽无觞狠狠一扬马鞭,“这么说,风陵皇备下的毒酒也是假的了?怪不得他们一唱一搭地,要给自己留全尸。”
雷海城点头,“御焰燎说过他自己就是风陵最好的医师,调配些假死药应该不成问题。”
其实昨天他已有疑惑,像符青凤和御焰燎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了,怎会甘心自行了断?只是那两人诀别时神情凄楚唱作俱佳,那杯毒酒的效果又太过逼真,叫人情不自禁跟着入了戏。
只可惜了绿郎……
幽无觞怔了半天,讷讷对冷玄道:“昨天临走时,你是想看看那两人是否真死了,才用长枪去刺他们的尸体?”
冷玄恩了声,“我是放心不下……”
幽无觞作声不得。绿郎撞岩自尽后,冷玄又回到水潭边,持枪去刺水下尸身。他向来爽直,既报了仇,又见那两人死得还算利落,心下对冷玄的多疑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没必要再去作践死尸,忍不住出声阻止冷玄。
冷玄枪尖还是刺进了御焰燎背部,血水冒出,御焰燎却毫无动静。这时听到幽无觞出言阻拦,雷海城又早赌气径自出了洞穴,冷玄便没有再往符青凤尸身也补上一枪……
结果,棋差一着……冷玄摇了摇头,将挫败感甩出脑海――
离开洞穴后就始终感觉胜利来得太过容易,以致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疏漏了什么,却原来忽略了最明显的破绽。

人得意时,果然会掉以轻心。想得千般复杂,竟反而看不清最简单的事实。
他无声苦笑。
三人暂时都缄默下来,只听马蹄翻飞。隔了阵,幽无觞终究郁愤难平,忿然道:“那两人好歹也算一国之君,居然用那么无耻的手段逃命?要让我看到他们真的没死,非把他们剁成肉酱不可。”
雷海城在旁冷冷道:“你以为他们还会留在原,等着你去砍?准备好陷阱等你上钩倒是十有八九的事。要报仇,也得想好他们这会躲去哪里?”
他并不反对回去斩草除根,但明知道对方可能在洞穴里设伏还自投罗网就太冒失。也许从前他一个人行动时,无牵无挂,还挺享受这种刺激,不过经历过那晚冷玄失踪的恐惧,他不想再贸然行事。
然而幽无觞坚持要亲眼求证,冷玄自是不肯任老朋友孤身涉险,回帐篷收拾起行囊后跟着幽无觞起程,叫他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幽无觞回瞪雷海城一眼,竟没有反驳,转头对冷玄正色道:“玄兄,这小鬼虽然混帐,说的还算有道理。你不用陪我去冒险,你们只管回天靖罢,我自会小心应付。”
“无觞,若你我易地而,你会让我独自回去么?”冷玄淡然一笑,随即敛了笑容,他脸色仍透着几分苍白,黑眸浸润阳光里,光焰飞舞。
“我跟他,迟早会对上。来风陵,本也是为了刺杀符青凤。”

洞穴就隐匿在临渊城背靠的群山中,两块天然巨石如两扇大门竖在洞穴入口前,中间仅留一人侧身可过的缝隙,洞穴周围藤蔓丛生。如果不是留心细看,谁也想不到巨石后别有洞天。
三人接近洞口下了马。幽无觞游目四顾,适逢头顶上空有只孤鸟飞过,他一箭,射落。
箭只射伤了孤鸟的翅膀,他抓起鸟儿抛进洞内。
三人均凝神倾听洞内动静,没听到什么异常,一个接一个依入内。
绿郎的尸体仍躺在原地,身下一大摊血迹已然干涸。
潭水清澈无比,两具尸身果然已不翼而飞,连符青凤的折扇和剑也不见踪影。
一面洞壁上却用血画了三只大大的乌龟。每只都驮着圆台般大的龟壳,似乎不堪重负,伸长了脖子喘气。三个脑袋赫然分别是冷玄、雷海城、幽无觞,而且还惟妙惟肖。
幽无觞脸肌抽搐,终于迸出一长串咒骂。
冷玄多年没听这老朋友爆粗口,显然今天幽无觞是气疯了,直等幽无觞骂个痛快停下喘气时,他才道:“走吧!”
幽无觞哪肯罢休,提剑将那面石壁劈得乱七八糟,边砍边恨恨道:“玄兄,我真是瞎了眼,居然答应留他们全尸。昨天怎么也要把那两奸贼的头砍下来!还好你后来补刺了一枪,杀了风陵皇也算解气。”
“……未必。”冷玄摇了摇头,“若御焰燎真被我杀了,符青凤还有心情画乌龟么?”
雷海城自见那三只乌龟,也是哭笑不得。他和冷玄被画得相像就算了,毕竟符青凤跟他俩见过好几,印象清晰。可幽无觞与符青凤昨天是初打照面,真难为了符青凤,那般危急境况下,居然还将幽无觞的容貌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御焰燎即便还活着,亦离死不远。
“御焰燎本活不过夏天,是靠漠狐胆才多续了半年命,没移神草的话,这个冬季结束,他性命也到头了。”
幽无觞本来怒气冲天,听雷海城这么一说,总算平了些愤恨,哼道:“算便宜他了。”
望了望冷玄道:“玄兄,移神草你可小心收藏好,世上大概也只剩两株,千万别给符贼夺了去。”
“两株?”雷海城略觉意外,还以为这鬼草被冷玄视若旷世奇珍,应该独一无二才对。

第 1 章

“当初珈素找到了两株移神草,自己留下一株,另一株便给了我……”幽无觞跟着冷玄和雷海城鱼贯走出洞穴,在日光下轻叹,不掩苦涩。
冷玄上了马,闻言动容道:“无觞,你可没告诉过我这是珈素给你的定情物――”
幽无觞跨上坐骑,迎风一撩长发,恢复了洒脱,笑道:“珈素是怕我常年在外游荡漂泊,难免遇到凶险。她却不想想,我怎可能会去吃这草把她忘了?这玩意,对我毫没用。”
马鞭甩起声清响,他提缰,奔在了最前面。

三骑驰出后山,一路竟然风平浪静。
没有预料之中的机关、埋伏……不止冷玄和雷海城皱起了眉头,连幽无觞也觉得奇怪。嘀咕道:“符贼那么狡诈,应该猜得到我们事后可能会起疑回来看个究竟吧?怎么伏兵都不设一个?我还想抓人来追查他的下落!这下倒好,也不晓得那两人躲到哪里去了?”
冷玄静默着,最终一夹马肚加快了速度,如箭离弦。
“别想那么多,回天靖要紧!至于符青凤,即便我们不找他,他终究也会找上门来。”
幽无觞虽然心有不甘,但领教过符青凤和御焰燎的奸猾手腕后,已将初入风陵时的轻视之心收起,知道单凭一己之力想在风陵再揪出那两只狐狸,好比大海捞针,只得作罢。

三人离开临渊又行了数十里路,才止步小憩,顺便让奔波成日的坐骑也缓下脚力。
一连几天晴空朗日,不少积雪较薄的地方已经融得七七八八,露出泥土。幽无觞与冷玄生着火,忽然道:“玄兄,我陪你回天靖。”
冷玄一怔,抬头,却见幽无觞正紧盯牵了坐骑去远泥地里啃草根的雷海城,立时明白他的用心――
幽无觞是不放心雷海城。
他望着残阳里雷海城的背影出神,直听幽无觞在耳边喊了好几声方收回目光,拨弄着火堆,淡淡道:“他不会害我。”
幽无觞叹口气,“有些话,我不想多说,免得你又嫌我多事。那小鬼是真的借尸还魂也好,装模作样也好,我也管不了,反正你就让我送你平平安安地回到天靖罢。”
冷玄无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入夜,一轮明月高悬,柔白银光照遍千里雪原。
雷海城默默地搭好帐篷,拿起睡袋,对正在铺褥子的冷玄低声道:“今晚我睡外面了。”
冷玄手倏地僵住,想叫住雷海城,可雷海城已经弯腰走了出去。夜间的风,趁隙而入,令他连打几个寒战。
幽无觞在火堆边展开毛毡正准备休息,看见雷海城面无表情出了帐篷找地方就寝,倒有点意外,朝雷海城横看竖看,不得要领,最后卷起毛毡,钻进帐篷自去与冷玄叙旧。
雷海城走到丝毫听不见帐篷内说话声,扫开积雪另生了堆火,这才躺下,遥望天心明月。
根本就睡不着,但如果留在帐篷内,他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冷玄。
他并不是不知道冷玄厌恶男人间的性接触,可总是自信地以为自己会是例外。昨夜那场堪称有生以来最失败的Zuo爱却如当头一棒,打得他几乎找不到方向――
冷玄的心理阴影,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以为自己正在慢慢抚平男人心底的创伤,其实却在残酷地一步步把冷玄逼到崩溃边缘……

他再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心理医生?
披着睡袋坐起身,他抱紧了双臂,地呼吸。
沙沙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他转头,看着月华下冷玄踏雪而来。
冷玄手里提着自己的披风,走到火堆旁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雷海城身边坐了下来,抖开披风披上雷海城肩头。
冷玄的身体,很冷。雷海城本来想叫他回帐篷去睡觉,但看看冷玄的表情也知道劝不动,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两人一齐裹进了披风里。
他和冷玄,并肩靠着,看面前火苗摇颤。
雷海城突然觉得,他跟冷玄就像两只孤独的刺猬,为了抵御寒夜,为了贪恋对方身上那丝温暖,不顾一切地想靠近彼此。
可越接近,越被对方的刺扎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纵使如此,却依然不愿分开……
隐隐约约的痛楚,如荆棘一样,在胸腔里伸展蔓延――
他有些受不了耀眼的火光,悄然阖起眼帘,轻问身边人:“你见过刺猬吗?”
以为冷玄不会回答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说不定这长于宫的男人连什么是刺猬也不清楚,谁知冷玄答得很快:“当然见过。”
男人低沉的嗓音甚至还带点笑意。
雷海城诧异地睁眼,果真见冷玄嘴角含着丝微笑,火焰将他俊朗的面容映上层淡淡红光,竟是出奇的柔和。
“开元宫的墙角草丛里以前就有过窝刺猬,我还抓过一只去吓唬可人……呵
……”
“可人?”雷海城还是头一回看到冷玄笑得这么轻松,不可思议地微扬了下眉。
“她是服侍我起居的侍女。”冷玄轻轻握住了雷海城右手,略显迟疑却仍是续道:“也是周儿的娘亲。”

第 11 章

雷海城最初只从飘音听说过明周的生母早逝,对那女人向来没什么概念,见冷玄提及可人时神色温柔而伤感,他也想到了自己前世的未婚妻婷,心头微微酸涨,又忍不住怅惘――
冷玄与那可人相恋时,应该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吧。瞧冷玄对明周疼到骨子里的宠溺劲,想必视可人如珍如宝,年少痛失爱侣,自然将满腔爱恋都转移到了孩子身上。他轻拨篝火,安慰冷玄。“人死不能复生,太伤怀也无济于事。你若真爱她,今后就更该要自己过得快活些,让她在泉下也能安心。”
冷玄一愣,目注雷海城道:“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雷海城表情古怪,“你年轻时又不知道将来会碰到我这个孤魂野鬼,跟喜欢的人谈情说爱,天经地义。你不会以为我会喝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才把什么事情都藏着吧?”
冷玄借干咳掩饰着心虚,直到雷海城不满地哼了声,他终是歉然低笑:“是我多虑了,我不该老将你当孩子看待――”
“啪”,雷海城拗断了拨火的树枝,乌云满面。其实早就发现冷玄有时侯对他简直小心翼翼地过了头,横竖看都不太像情人间的关爱,原来真还应了幽无觞那张臭嘴,把他当成了小鬼。
尘烟这躯壳,实在害他不浅。c

他瞪着冷玄,“你不过比我年长两岁,少拿我当小孩看。”
冷玄神情也变得十分古怪,打量着雷海城,一脸怀疑。“你有二十九了?我还以为你也就跟尘烟一般大。”
“你不要告诉我,你一直没记住我年龄。”搞半天,冷玄竟不知道他的真实年龄?雷海城只觉两侧太阳穴都在抽筋。
敢情他在冷玄面前表现得再豪迈,都被男人看成是少年人故作老成,当面哄着他怕伤他自尊,掉转身就忙着未雨绸缪以备替他收拾残局?
越是思两人相时的言行方式,所有平时遭忽略的迹象就越是明显起来,纷纷指向雷海城最不愿承认的事实――冷玄多半是将他列入与明周同样的位置,如老鸟护雏般宠着、护着。
雷海城郁闷到无以复加,“我在锁云山洞里时,不就已经跟你说过年纪了?……”
还想再继续发下牢骚,忽觉冷玄左手微僵,雷海城顿时意识到自己提起了不该提起的事情,迅速刹住车。
他那时,心头正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对冷玄破口大骂,拳打脚踢……
冷玄半边面容被火光染上阴影,无从探究神情。隔了片刻才道:“当时我只顾着寻思该如何脱困,你辱骂得再凶,我都当作耳边风没去听。”他缓缓转过头,许是看到了雷海城目光里的些微愧意,淡然而笑。
“你我那时候,是生死大敌。对付敌人,无论用什么卑劣手段都不为过。况且我冷玄,也不会被那些折辱摧垮,否则十多年前我遭人羞辱时,早该死了。”
种种伤楚劫难,历经岁月皆已积淀。他徐徐道来,平心静气,波澜不兴。雷海城却听得一阵心酸,凝视冷玄。
明朗月色下,冷玄温和笑容背后的傲气与寂寥,无遁形。
瞬息之间,雷海城有种感觉,逆转天命破了轮回来到这个异世,无非是为见一眼身边这孤单的人。
从此,恨爱交织、心痛彷徨……甚至想过放手。
可如今,他什么也不愿多思考,只想就这样两相偎依着,享受一刻平静安宁。
月光清寒如霜,洒上冷玄漆黑的发丝鬓角,仿佛竟生了银白。雷海城明知是月色反光,仍情不自禁抬手轻抚,想抹去那丝沧桑。
再过二十、三十年,男人也将年华老去,两鬓真正白如霜雪……而梦蛰,会让他陪伴着冷玄,直到华发若雪的那一天么?……
摸着冷玄发丝的手停顿在半空,触及冷玄询问的眼神,雷海城收敛起心神,微笑道:“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玄,要不要我听我唱歌?不过唱得很难听,你可别听着就睡着了。”
他靠着冷玄肩膀,轻轻哼唱起林忆莲那首脍炙人口的经典老歌“至少还有你”。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皱纹 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气
为了你 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 也要看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 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 形影不离

如果 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与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 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 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 我总记得在那里
我怕来不及 我要抱着你
直到感觉你的发线 有了白雪的痕迹
直到视线变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让我们 形影不离
如果 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 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 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你掌心的痣 我总记得在那里
我们好不容易 我们身不由己
我怕时间太快 不够将你看仔细
我怕时间太慢 日夜担心失去你
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
永不分离
……

他唱得很慢、很生涩,还有点走调,因为许久没唱过,多歌词和旋律已经记不大清楚,时不时要回忆一下再接着往下哼。
风吹雪,马轻鸣,少年清润的嗓音反复吟唱着,随燃烧了半夜的火焰,慢慢低了下去。
雷海城叫冷玄别睡,自己却被自己的歌声催出了睡意,半闭眼帘,喃喃道:“……后面一直是重复唱,就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歌词,最后一被人拖去卡啦OK,硬逼着唱这个,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唇上,蓦然多了点熟悉的暖意――
冷玄的唇。
看到雷海城神情微愕,冷玄停了亲吻,朝雷海城凝望片刻,再覆上少年朱唇。

“我不要你忘记……”他在唇舌缝隙间轻叹,缠绵而又酸涩。“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彻底摆脱梦蛰的,雷海城……海城……”
他听得懂雷海城心里所有的担忧、留恋、不舍……胸中悲恸莫名,竟错觉雷海城这一睡,将不会再醒来……
这种恐惧,就跟昨夜他神智清醒后发现雷海城居然已离他而去时一样,让他呼吸骤停。
一直都没奢望过可以真正地留住雷海城,也做好了随时与之分离的准备。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冷心绝情,可以坦然面对那一天来临。但真正再也看不到雷海城身影时,才发觉周围的空气都是冰冷窒息的,才知道自己原来早已习惯那体温。
“……海城……海城……”他用左手紧搂少年细窄腰肢,一遍遍低唤少年名字,似乎想以这个方式确认雷海城的存在。

今夜的冷玄,好象有点不同寻常……被男人炽热的气息在耳边叫着,雷海城那些许困倦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心情激荡,想回抱冷玄,昨夜残存的阴影却叫他心有余悸。
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再随便刺激冷玄了。
正在犹豫,整个人已被冷玄压着倒在睡袋上。
男人的身体,热度惊人,完全驱散了雪地寒气。下身明显隆起,隔衣轻蹭雷海城大腿。
这情形,雷海城用脚趾头也知道冷玄想要什么。只是昨晚,冷玄不还说过自己不喜欢男人的么?
口是心非的家伙!
月光下看到雷海城脸色别扭,冷玄轻呼出口热气,用已经渐变沙哑的声音凑在雷海行脖子旁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真进去的,在外面就行了……”
什么话?!思维停转了几秒,等发现冷玄只把坚挺抵在他两腿间,隔着布料上下抽动,雷海城疾伸手,握住了男人的要害。
“你这做什么意思?嫌我不是女人啊?”他有点恨恨地,故意一紧手心,如期听到男人发出声低喘。
“我没那意思。”冷玄微微苦笑,“那种事情,你不会喜欢的。我不想再害你引发梦蛰。”
“我不――”雷海城反驳的话才开个头,就被冷玄吻住。
亲了亲雷海城嘴唇,冷玄才轻轻地道:“而且我也不想弄脏你。也许你觉得我很虚伪,现在还来说这种话。可我真的不想再勉强你做这么肮脏污秽的事情。”
雷海城很想对着冷玄的脑袋狠砸几下,再好好上一堂21世纪的Xing爱课程,告诉冷玄在有的国度,同性之间一样可以合法结婚,只要两者相爱,同性或异性间的欢爱都没有肮脏一说。不过想想以冷玄对这种事的厌恶程度,现在主动来跟他亲热已经值得庆祝,要男人一下子扭转观念,不可能。
但不说上两句实在不舒坦。“跟自己喜欢的人亲近,怎么能说是勉强?那你自己又肯让我做了?我说过,不需要你来补偿我的。”
冷玄低咳一声,微窘。“我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孩子。既然我年长你许多,让着你也应该。”
原来又是这躯壳惹的麻烦!雷海城放开了在手里挣扎弹跳的欲望根源,双手箍住冷玄脖子,压低嗓子,咬牙切齿地道:“我再认真说一,我已经二十九岁,不用你来让!”
见冷玄一脸想笑又极力忍耐的样子,雷海城情知定是自己故做凶恶的表情挂在尘烟过于俊美的面孔上分外好笑,一口闷气无出,他猛地抓过掉地的披风,“呼”地展开,将自己和身上的冷玄从头到脚罩起,一弹男人几乎已与腹部平行的阳刚――
“你都硬成这样了,还在想什么勉不勉强的?是男人的,就来吧!你不上,就躺下面去让我上!我会让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有机会翻身!”
冷玄的黑眸,近在雷海城眼前,因雷海城充满男人间宣战意味的挑衅微微收缩起瞳孔,雄性天生的侵略好斗本能压倒了一切,在黑暗里闪着光。
“雷海城,从前我都是让着你而已,莫以为我的枪法真的不如你……”

第 12 章

风过大地,忽忽低啸。
火堆已熄灭,仅留两三点微弱的火星子还在灰烬里颤动。
波动的披风下,断续漏出暗哑粗重的喘息,和着撞击,被夜风卷裹着,在寥廓苍莽的天地之间盘旋回荡。
再也忍受不住狭小空间里的炙热高温,雷海城一手掀开蒙在头上的披风,让两人上身袒露空气中。
月华清似水,即刻攀上两人流满热汗的上半身,照得颗颗汗珠都晶莹闪亮,顺着肌肉隆起的纹路流淌、滴落……
冷玄墨黑的长发业已汗湿,一缕缕铺散背后,随身体律动不断拂乱那一树桃,划出道道水印,月光里,妖艳而魔魅……
雷海城周身上下,同样湿得像刚自水里打捞上来。喉咙里反而干渴之极,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似着了火。
左腿被冷玄抬起,最私密的地方,遭紧贴他后背侧躺的男人进驻,扩张到极限。
他不是没有过顾虑,也担心过这行为会将他锁脑海的不堪回忆唤醒,可身体被男人一分分埋入的热物撑开时,虽痛,却痛得酣畅淋漓。灵魂契合带来的战栗快感彻底盖过了肉体上的不适,占尽上风。
每一下入的有力抽送,每一声响起他耳后的火热低喘,都毫不掩饰地宣告着男人已沉陷欲海,也宛如一把烈火,自他心头开始,狂野燃烧尽他所有理性,任由最原始的本能主宰自己。
“……哈啊……”他仰颈甩开满头湿发,配合着冷玄把左腿抬得更高,好让身后的男人进出更顺畅。双手握上自己挺立的昂扬大力套弄起来……
两具身体紧密纠缠,拍打冲撞发出的声响就如最猛烈的催情药,不断将他推往浪潮顶端――
满地,雪光。天顶,明月冷辉,一直照进雷海城狂放的眼瞳……
何曾想到,自己竟会在另一个时空里重生?
更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男人幕天席地、抱月听风,在天地间肆无忌惮地尽情欢爱……
欲望濒临喷发那瞬息,他突然撤手,扭转头,用力压下冷玄脖子,舌头挑开冷玄滚烫的嘴唇,探入掠夺着男人的呼吸――
一道白浊划着弧度射上披风。
来自结合的骤然紧缩令冷玄也溢出闷哼,狠狠冲刺一轮后停留在雷海城最,轻颤释放。
心如擂鼓,交错着,敲击两人耳膜。
慢慢放下雷海城的左腿,冷玄就着自己仍埋体内的姿势翻过身,覆上少年躯体,亲着雷海城嘴角,喘息着低笑:“如何?”
他仍微微摇动腰身,轻柔碾磨着少年兀自兴奋不已的内里……
轻微的麻痹感如细小电流,窜升脊柱,雷海城急喘两声,却依然很要面子地道:“是不错,不过还是比不上我。”
冷玄薄唇牵了牵,终是忍不住轻笑,退出了雷海城。拿披风替两人草草擦拭下身子,穿回了衣物。

他和雷海城,并排仰躺月光下,倾听着对方心跳,静待激荡的心情缓慢平复。
多少年了,都未曾试过如此轻松……
只不知,这一刻,究竟能延续多久?……

左手突然被牢牢握住,他转头,雷海城正凝望着他。

“想什么?”看冷玄面色,虽在竭力掩饰,但仍旧流露出忧虑不安。
心事被看穿,冷玄也不再隐瞒,坐起身道:“我还是在想符青凤。”
“他既然在洞里画上了三只乌龟,就是料到我们会识破他诈死,等着我们回去看。有作画嘲弄我们的时间,为什么不布下陷阱?擒获你我任何一人,应该都可加以利用。即便抓住无觞也好,如今风陵属国均在作乱,有个凉尹前王夫在手威胁敌军,总聊胜于无。”
他说着,朝帐篷望去,帐帘低垂,毫无动静。
雷海城也坐了起来,看了眼帐篷后便收回视线,暗忖那家伙准是在装睡!他蹙眉道:“也许符青凤觉得放了我们对他更有利?”
冷玄目光闪了闪,“不错。我刚才仔细想过了,他留着你我,当是希望天靖去对付西岐,或者说,让天靖和西岐先斗个两败俱伤,好让他从中渔利。”
“你的意思是,符青凤其实并未夺回西岐大权?”雷海城眉头皱得更紧。
原以为公子雪死后,符青凤当能重掌西岐,但看几天前临渊一战,符青凤设计坑杀西岐数万精兵,若说只是为了在风陵子民面前演场好戏,这代价未免太大。
他和冷玄之前的揣测,似乎都跟真相大有出入……
“我先前,一直猜错方向了。”冷玄目注早已成灰的火堆,缓缓道:“澜王说西岐国内反战声高涨,卫臻若迫于天靖压力不得不发兵,尽可遣些老弱兵将敷衍了事。可你我亲眼看到,西岐大军兵精马壮,这是为何?天靖已然开始撤军,西岐却继续攻打临渊,又是为何?”
他盯住雷海城,一字字地道:“只因为,西岐掌权之人比天靖更想夺下风陵,更急于除掉符青凤。而这人,雷海城,你认为可能是谁?”
被冷玄不容回避的沉黑双眸紧攫心神,雷海城知道冷玄心中早有答案,无非是要逼他开口,叹口气道:“公子雪。”
如果是公子雪,的确许多疑团都可以迎刃而解。z
雷海城并非盲目轻信公子雪,未去梵夏前,他对公子雪其实一直都抱以戒心。只因那人身上始终迷雾层层,叫他看不透。
然而那只从巨石间探出的手却是怎么也灭不掉的事实……
他沉吟了一下,才正视冷玄。男人也看着他,还在等他下文。
“你所猜的确实很合情理,但他真的死了,被大炮轰塌的岩石给埋了起来。我亲眼看到,那几块巨石每块都有万斤重,他只有一只手露在了石头外面……”
当日那情景重现眼前,雷海城胸口一涩。
冷玄低头,思索良久终于道:“你我也亲眼看到了符青凤服毒自尽,结果还活着……”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发现但凡提起公子雪,两人看法必然相左,破坏两人间的好气氛,雷海城打断冷玄话音,见男人神色微变,他紧了紧冷玄的手,微笑道:“天都快亮了,抓紧时间睡会儿,还要赶路回天靖。”
冷玄默然半晌,才反手握住雷海城手掌,叹道:“但愿我猜得不对。”
他轻笑了笑,忽然认真地问:“倘若有朝一日,我与原千雪对峙,你会如何?”
雷海城微微一震,想起那个秋日午后,公子雪也提过类似的问题,一时竟不知何以作答。
眼看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飞快掠过男人黑眸,雷海城开口刚说了个“我”字,一声尖锐的长啸倏忽划开长夜,在空旷的原野上更显刺耳。
一支哨箭飞到半空高,才势尽跌落。未坠地,又一箭从老远打横飞来,箭头挟火,射中了帐篷牛皮,顿时散发出焦臭。

第 13 章

雷海城和冷玄不觉动容,各自撤出兵刃,凝目望向箭矢来――
数十个黑影,手持弓箭站得远远的。身后是众人坐骑。
“是什么人偷袭?”幽无觞已自着火的帐篷里蹿出,跃到冷玄身边。丢下抢救出来的行囊,手握软剑严阵以待。
冷玄面色冷峻,还没开口,又几箭接二连三飞出,却无一支袭向冷玄诸人,均朝天放了空箭。
到这时候,雷海城已确定对方并无意真正厮杀,那几箭旨在示威。
幽无觞被人从帐篷里烧了出来,正满腹火气,见对方气焰嚣张,他更不打话,数箭连珠射入对方阵营,眨眼就放倒几人。
黑影发出阵微小骚动,居中一人提气扬声道:“凉尹王夫果然好身手!我家主上说了,山洞中未能同尊驾一较高下,引为憾事。我家主上将到尊夫人冢前恭候,与尊驾真正决一胜负。”
“你家主上可是符青凤那奸贼?”幽无觞勃然色变,待要追问个明白,那人一挥手,带着众人上马,头不不回地疾驰离去。
这伙人来得突兀,去也干脆。马蹄扬落间声响极轻,显然是绑缚了柔软布料,以便近身追踪时不至被太早发现。

幽无觞回头,拳头捏出噼啪微响,一张俊脸已然铁青。望着冷玄道:“玄兄,我――”
冷玄没等他说下去,已知幽无觞心意,截道:“你赶快回凉尹去吧。符青凤既然派人传了话,你若不去,只怕珈素的遗骨会遭迁怒……”
“他也许只是虚张声势,未必真会去凉尹。”雷海城说到一半,看了看幽无觞阴沉欲雨的表情,收了声――
这也正是符青凤高明之。明知道是个最简单的圈套,被算计的人却还是得乖乖地钻进去。
不去,怕那珈素的坟冢真会被符青凤使人毁坏。去了,恐怕又将面对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
幽无觞脸色数变后,终于恢复冷静,牵过了自己的坐骑。
“不论符贼玩什么样,这我一定要保护好珈素。”他重重一拍冷玄肩膀,“玄兄,就此别过。等我料理了此事,我会上天靖找你。你保重。”
丹凤眼寒光淬亮,瞥向雷海城,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雷海城肚里暗哼一声,虽然幽无觞对他始终敌意浓浓,冷嘲热讽不断,但毕竟是出于关心冷玄,他也就忍着不再计较。
说起来,他其实很羡慕冷玄,也替冷玄庆幸,有这么个相知多年热血重情义的好友。
“你也要小心提防。”
冷玄与幽无觞对击一掌,目送红衣黑马绝尘远去。

微淡红光染上云层,天近黎明。
经这一折腾,雷海城和冷玄也没了睡意,整理好行囊上路。
牛皮帐篷已烧得七穿八孔,自然不能再用,丢在雪地里。雷海城骑着马,心想下得做个防火的帐篷,就不知道这异世能否找到石棉矿……
走了好几里路,都没听到身边冷玄出声,他有点诧异,扭头,见冷玄手执坐骑辔头缰绳,目光却低垂着,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觉察到雷海城落在他身上的探询视线,冷玄很快回神,抬眼道:“我没什么,就怕无觞会出事。”
他长长吸进一口晨间萧瑟凉风,回首望东方,朝霞翻滚,旭日升腾。
“那拨人,是冲着无觞来的。符青凤为什么非要将无觞诓回凉尹?若想擒住他来威胁凉尹叛军,在风陵地盘上出手岂非更有把握,何必大费周章?”

雷海城点头,他才不信符青凤会突然任侠起来,无聊地跟幽无觞去决什么胜负。奸猾如符青凤,每走一步棋必有用意。
脑海里有些模糊的灵光倏忽闪现,可当他想抓住瞧个仔细时那些灵光便迅疾溜走了。他甩了甩脑袋,放弃了思考,安慰冷玄道:“那家伙武功不错,而且也上过符青凤的当,应该不会再轻易中伏。再说你即使现在追上他也没用,难道叫他别理会妻子尸骨的安危?”
冷玄喟叹一声,“我当然知道无法劝阻他,才让他回去。”
无觞前途堪虑,而他,却无法为其分忧,只因他要尽快赶回天靖,及早消除心头越积越沉重的不安和焦虑……
他打起精神,策马,朝着天靖的方向,放蹄飞奔。

雪日渐消融,雷海城和冷玄进入天靖最东边国境时,春节刚过。
一路上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直到双足踏上天靖的土地,冷玄途中不断变寒冽的眼神方略有暖化。
他与雷海城为掩人耳目,都带上了面具。雷海城自然看不出冷玄表情,但看男人目光,便知冷玄久悬的心放下不少。
说实话,自从那夜谈到公子雪后,雷海城的心情绝不比冷玄轻松。
理智告诉他,冷玄的猜疑和担忧并非不无道理,然而内心,他一千一万个不认同,不想看到冷玄的揣测成真。
心,已经被湛飞阳那匹毒马刺伤过。他不愿自己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友情再被公子雪摧毁。
在那个功利当头物欲横流的前世,他始终跟人保持着距离。这一世,历经死生,才愿意摘下冷漠的假面,放开心怀去尝试去守护自己缺失渴望的种种情感。绝不希望,到头来,又是个可笑的谎言。
还好沿途都没听闻西岐对天靖有什么异动,雷海城算是搁下了心头大石。至入天靖,更见村落间尚洋溢着节后欢快气氛,将积压在两人心中的阴霾驱散了大半。
可惜,两人距离京城尚有一半路程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变故如春雷滚过天靖大地,震惊了每个天靖人――
坐拥重兵的澜王冷寿一夜逼宫,囚禁了刚登基半载的小皇帝明周,入主朝堂。
废帝的罪名是轼父篡位,诏告天下,定于百日后问斩。

第 1 章

“澜王不会这么做,一定有内情。”雷海城听到消息后,直觉不相信。
真要夺权,澜王早就反了,何必放弃诸多大好时机,尽心尽力扶持冷玄与明周先后坐上皇帝宝座?就算忽然间利令智昏想过把皇帝瘾,一杯毒酒、一个刺客就可以不动声色地将明周除去,根本没必要拿弑父的罪名做幌子,大张旗鼓地逼宫。
斩草不除根,还放出风声百日斩明周,显而易见,是针对冷玄而来。
“你怎么看?”他问坐在对面的冷玄。
他们眼下正栖身一间小客栈里,先前在店堂用饭时得知这惊人变故,雷海城极担心冷玄的反应,结果冷玄持筷的手只静止了一下,随即泰然如素,平静地用完饭菜,平静地回房,洗漱更衣。
男人俊朗的脸容在烛焰映照下也沉静无比。
雷海城此刻,是真的服了冷玄。如果让他和冷玄易地而,知道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即将成为刀下鬼,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像冷玄这样沉得住气。

这男人的神经,究竟坚韧到了何等地步?……
冷玄目光冷凝,找不出分毫情绪波动,对沿着蜡烛一滴滴滚落的红油看了半天,终于缓缓道:“真正弑父篡位的人,是我。普天之下,除了我,知道此事还活着的,只有澜王。我方才,想过澜王或许已遇害,有人假冒他在京城兴风作浪,如今看来,确是他本人。”
忆起冷玄后背刺青,雷海城对冷玄弑父篡位半点也不惊奇,只觉得冷玄当时不该留澜王活口。“那他给明周扣上这罪名,是想暗示你什么?”
“……倘若澜王有心做反,随时都能置周儿于死地,无须大动干戈。他必是遭人胁迫,这罪名,也是出自他的主意,看似恶毒,其实在拖延时日保全周儿性命。”冷玄眸光一闪,“我若现身,周儿又何罪之有?”
雷海城不得不打击男人的冀望,“主谋的人不管是谁,肯定想要赶尽杀绝,留着明周,就是要等你上钩。”
京城里必然已步步陷阱,杀机……在心底压抑了许久的冲动突然又抬头,想劝冷玄就此抛下一切,跟他远走天涯,从今往后隐姓埋名,莫再理会天下最终归谁家。
不过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到喉咙口就被他吞了回去。江山姑且不论,单是个明周,已将男人的心牢牢地栓在天靖的土地上。
用力呼出口闷气,他绕到冷玄背后,弯腰环抱住冷玄,在男人耳边低声道:“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帮你救周儿的……”
冷玄扭头凝望雷海城,终是一笑,淡定从容,眉梢眼角却尽是凌厉冷傲,“如果布局之人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未免太小看我。”

翌日清早,晨雾未散,两人便起程返京。
途中每过城池市镇,冷玄都会在一些地方用几种颜料留下些图案标记,有时是画在某座庙宇的山墙上,有时是在桥梁的某块台阶上,有时甚至是一棵树上……
那些图案,每都不尽相同。雷海城估计是冷玄自撰的密码,起初不知道冷玄这么做的用意,但没多久,就发现了异常。
有人暗中尾随他们,尚不止一人,日夜不离。
这日正午,两人过了个小镇,在野外休憩。雷海城眼尖,望见老远树丛里人影潜伏,似乎比昨天还多了几人,他想出手解决掉跟踪者,却被冷玄制止。“他们都是我的暗影。”
“怎么以前从来没见你召过?”雷海城颇感意外。养些影子保镖并不希奇,可印象里,冷玄身边向来只有亲卫兵士。开元宫里,更连个侍卫的影子也不见。
冷玄静静道:“这些人,是我少年出宫游历期间开始培植的,经营了十多年,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一枚暗子,连澜王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登基后,便让他们化归各地,本以为今后不会再动用了。”
雷海城终于明白冷玄那晚在客栈的自信从何而来,只是,“光凭些杀手,要跟对方抗衡,恐怕不够吧?”
他倒并非看不起杀手,毕竟自己也是这行出身。但回京,极有可能要面对千军万马……
“你以为,我了十多年心血,就只培养几个杀手?”冷玄脸上戴着面具,目光和语气里微带揶揄,听雷海城发窘地干咳起来,他笑一笑,怕再说下去,雷海城会更尴尬,当下转了话头,拿出干粮与雷海城进食。
雷海城慢慢吃着干粮,眼光却无法从冷玄身上移开――
这男人,正在把不欲与人分享的秘密一层层剥开,展现他眼前,让他惊喜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些许不安。
越是接近、越是了解冷玄,才越发觉这男人的强硬远非他所能想象……
蓦地扔下干粮,也不管树丛里好几双眼睛看着,伸臂搂紧了冷玄腰身,溢满怀抱的真实感令他满足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怎么了?”冷玄习惯地抬手去揉雷海城的头发,好笑中带点无奈――还非说自己是二十九岁的大男人,举止却越来越像个孩子。不过这话在心中想想就算了,说出来肯定会把雷海城气到头顶冒烟。
“……你是我的……”雷海城紧盯冷玄双眼,很坚决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我的。”
看着冷玄黑眸微澜,雷海城也在面具后勾起了嘴角。

万木春芽初绽时,雷海城和冷玄终于抵达京城。
行程出人意表地顺利。连两人最为提心吊胆的梦蛰也未再发作,只是越近京城,压在头顶上空的天益发沉闷,城中,人人自危。

明周登基之日的风光显赫仍印京城臣民脑海中,神命所归的少年天子一夜之间忽而成了阶下囚,众人可谓受震撼。朝臣更对弑父的罪名非议不绝,都暗道澜王狼子野心蓄谋篡位,碍于澜王手握重兵镇锁京城,众人即便想唱反调,也要先顾着自家脑袋。
邰化龙等三两武将却因性子耿直,当面质疑惹恼了澜王,被当庭杖责,连降数级驱逐出京,贬去边疆戍守。
冷玄落脚京城内一不起眼的普通民宅里,听着跪伏身前的暗影向他汇报京城近况,不置一词。直等最后才问:“可有查到皇帝被关押何?”
那人恭敬地道:“还在打探。天牢里不见人,属下怀疑尚被羁押宫中。近来太皇太后寝宫增加了许多侍卫把守,属下曾使人夜探过,均未能潜入。”
冷玄沉思了一阵,挥退那人,转望身旁雷海城。
“今晚我去……”l
雷海城微笑,试图消去冷玄顾虑。“我会小心行事的,就算探不到什么,脱身应该不成问题。”
冷玄神色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要知道周儿下落,营救成功,我就可以放手布署。”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雷海城一人紧贴宫城墙根潜行。身上换了夜行用的紧身衣。
初春的风依然寒峭,他周身却暖烘烘的,甚至可以用炎热两字形容。
回想到出发前冷玄替他换衣服的情形,雷海城只觉耳垂都在发烫。向来都是他为冷玄穿衣束发,今夜冷玄却坚持要亲手为他换上夜行衣。
速度当然很慢,男人的眼神更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沉,叫他心旌摇荡,把持不住。
想了,于是也就做了。揽过男人,狠狠地吻上去。
冷玄也不甘示弱,回以火热的舌头……
嘴角,似乎还萦绕着男人充满麝香味道的气息……
远哨楼上闪烁的火光终于将雷海城从绮念中唤了回来,暗吸一口气,打量四周――
没错,是最靠近太皇太后寝宫的方位。

层层叠叠的绫罗幔帐,被碧玉镂帐钩向两侧拉起。最后那道纱帘如烟如雾,直垂白玉地,却遮挡不住从帘内四溢而出的无形森寒剑气。
冷硬紫金椅中,一人素衣胜雪,安然高坐。
两根纤长手指撑着面颊,似在凝神冥思,半敛眼皮底下,时不时流转过一抹寒芒。
满头白发,长长地披散肩背,垂落胸前……

公子雪!看清椅中人面目的刹那,雷海城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几乎从藏身的横粱上摔落。

第 15 章

心神正乱得不可开交,公子雪眼角微挑,目光冷锐如电,直刺雷海城匿身,在半空与雷海城视线交错――
刀剑争鸣,星芒四溅。
只消这一眼,雷海城便明了公子雪已看破他的面具,认出了他身份。
“你终于来了。”
公子雪长身立起,衣袖轻挥,似是毫不着力,面前纱帘却仿佛被刀子裁过,断成数截,飘落在跃下横梁的少年脚边。
雷海城只在武侠故事里看到过无形罡气,以前觉得太邪乎,什么落叶飞皆可取人性命,此刻亲眼得见,手心情不自禁地微冒冷汗――
公子雪的武功,比之梵夏皇都时似乎又精进许多……
浑身剑气凛冽逼人,不加掩饰地肆意激扬,宣告着世间再无一物能裹住这柄离鞘之剑,再无一人能阻挡他气吞山河。
气吞山河……雷海城摘下面具,突然无声地笑了,道不尽苦涩。
“……你当时,早知道公子悠会对你下手?”遭狙击那天,既然他能看出种种蛛丝马迹,公子雪又怎么可能疏漏?
唯一的解释,就是公子雪故意放任一切发生。或许早在那之前,连卫臻的夜访都出自公子雪授意……
他越想越心寒,不愿再思,盯着公子雪,心底居然还有一线微弱的盼望,期待公子雪否认。
公子雪也凝视着他,脸上渐渐泛起个令人莫测高的笑容,轻轻吐出一字。“对。”如一盆冰凉雪水,将雷海城那点期望彻底浇灭。
“明周那小子,竟然找上卫臻想策反他置我于死地,也太天真。卫臻是我暗中一手扶植得以统率鹰营,怎舍得背叛我而去受别国皇帝钳制?”捻着垂拂胸前的白发,公子雪淡然道:“想要称雄天下,本就各凭神通。天靖小皇帝既有胆量来暗算我,却无本事承担这后果,败也怨不得别人。”
双目寒光冷冷,扫向雷海城。“你真的考虑清楚了,要帮冷玄来对付我?”
雷海城苦笑:“考不考虑又有什么区别?你早想过要除掉我的吧?”做个呼吸,强迫自己抛开紊乱如麻的思绪,强敌当前,不容他分心。
短刀横胸,凝神以待,不再言语。眼角余光却在飞快测算着逃生方向――
寝宫外固然有众多侍卫把守,他潜入时颇了些周折,然而宫内并无人守卫。想来狂傲如公子雪,根本不需要那些酒囊饭袋做摆设。
所以,只要能脱离公子雪的杀气范围,出得寝宫,他还是有信心突围……

相对雷海城满脸凝重,公子雪却一甩白发,轻笑:“雷海城,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不会加害你的。“
换做从前听到这句话,雷海城确实还会心情激荡一把。眼下,怎么也感动不起来了――
或许在坎离城,公子雪是真心救他;原本还以为公子雪拔了梦仙藤,是“死”前出自本能地想从炮火中抢救出梦仙藤,以便有机会移植,但现在,雷海城只能对自己报以自嘲。
公子雪既已从卫臻得知明周的计划,若真的有心救他,完全可以提早将梦仙藤保护起来。那连根一拔,无疑断他生路,坐视他发疯癫狂。
纵然有情,也败给了公子雪的霸业雄心。
被背叛的强烈痛楚像把尖利的小刀,在他心胸乱插,他用力握紧手中刀柄,涩声道:“不用多说了。你既然毁了梦仙藤,也就没打算再把我当朋友看待。”
“毁了它,是因为我已经想到彻底根治梦蛰的好办法。”
公子雪轻飘飘一句,听在雷海城耳中,不由精神为之大振,脱口道:“什么办法?”
“方法就是……”公子雪脚底猛然一错,白影快如鬼魅,等雷海城警觉时,公子雪已贴到他身前。

短刀抵在公子雪胸膛,入肉半寸,血色染晕了伤口周围的素白衣裳,却无法再刺分毫――
公子雪双手,已一上一下绕至雷海城背后,扣住了“神道”、“命门”两大穴。
全身力气就在公子雪纤长手指拿捏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紧跟着整个人被公子雪轻轻一推,跌坐进冰冷宽大的紫金椅中。
轻点伤口附近几穴位,缓住血流之势,公子雪慢慢走到座椅前,俯身,在无法动弹的雷海城耳边一字一顿道:“把你赶出这躯壳。”

雷海城还在用意志努力弯曲着酸软的手指,试图触发暗藏手腕下的机关反击,钻进耳朵这几字声音不大,却如平地焦雷,震得他心魄俱散。
手脚僵硬,连目光也冻结了,看着公子雪取出三枚比发丝还细的短小银针,在宫灯烛火里幽幽发出微弱光芒。
公子雪指尖轻转着银针,眼中开始蒙上血气,对雷海城微微一笑:“梦蛰再毒,也不过是面镜子,照出你所记住的恐惧之事。倘若你不再记得所有,梦蛰自解。所以只要封住你的记忆,就行了。我真蠢,居然没早些想到这法子。”
这狗屁的解毒方法,跟吃移神草有什么两样?眼看公子雪的手越伸越近,雷海城再也保持不了冷静,用全身上下唯一还可以自主控制的目光怒视公子雪,“忘记所有,我也等于死了。”
“你死,与我无关。”毫无感情的一句,让雷海城张口结舌。
他完全无法理解地望着公子雪,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像闪电劈进他脑海,周身毛骨悚然――
“你喜欢的,其实是尘烟。”
公子雪眼底血气蓦地里浓重如雾,满头白发无风自动,凌空飞舞。

雷海城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直以来,公子雪对他说过许多不可理喻的话,全都有了解释。
说绝不会加害他,绝不许任何人再动他一根头发,只因这是尘烟的身躯。
喜欢他,一救他,都与他无关,只因公子雪在意的,不是他雷海城,而是这身躯原来的主人。
心不停往下坠,原来还对公子雪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能打消公子雪荒谬的念头,此刻灰飞烟灭。
……“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说这话时,他是真的愧对为他未老先白头的公子雪。
那时,公子雪还展颜一笑,对他说“谢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闭上了双目,想锁住眼眶里的湿气,用力呼吸,睁眸,静静道:“你‘死’于炮火时,我心里对自己发誓说,到死,我都要永远记住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好的兄弟和朋友。原千雪,你呢?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在乎过雷海城这个人,一丁半点都没有?”
公子雪长发缓缓披落,目光恢复了孤傲,闻言沉默片刻,最终露出个淡淡讥笑。“雷海城,很抱歉。你当我好朋友,可我并不当你是朋友。我原千雪,不需要朋友。”
伸手拨开雷海城脑后头发,找到落针的部位,正要下手时,雷海城陡然哈哈一笑,满含嘲讽意味。
“原千雪,你以为夺走我的记忆就可以让尘烟的魂魄重新回来了吗?少自欺欺人了!就算我死,你也只能得到个躯壳。呵,你出卖了尘烟,他永远都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住口!”一记清亮的耳光打破宫殿内冰寒空气。
血从嘴角渗出,雷海城却依然在笑。
公子雪瞪着他,呼吸有点乱,半晌,眼里血气一点点褪去。
“等你醒来,什么都记不得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你知道,你是尘烟。”

按住雷海城后颈,他不再犹豫,手起针落,三枚银针刺进了雷海城发间――

电击般的麻痹之后,天昏地暗,视线里所有东西都像电脑里的多维空间一样扭曲变形……
一死亡,原来还不足以弥补他前世的罪孽么?在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的时候,灵魂再遭放逐……
冷玄还在等着他回去啊……
冷、玄……

少年漂亮的眼睛茫然大睁着,然后,缓缓地,阖上了。
对那安静的容颜凝望许久,公子雪抬手替少年抹去唇边挂落的血迹,轻声道:“这,我绝不会再害你的。”
将昏睡中的人抱离座椅,放落床上。解开夜行衣,准备为少年换上睡袍,目光猛然转寒。
少年裸露的胸膛上,那朵用刀子刻出来的小小桃早已落了痂,粉红色的新生嫩肉夹在众多伤疤中,其实并不起眼。反是边上那个“玄”字,因为刻得比较,疤痕仍残留暗红。
指尖在“玄”字上摩挲着,公子雪清秀的眉眼越来越阴沉,指甲忽地一掐,陷入少年肌肤――
“啊!……”即使昏迷之中,少年仍发出声惨叫。
刻着“玄”字的那一小片皮肤,被公子雪生生剥了下来。

第 16 章

血从伤口迅速冒出,流遍少年精瘦胸脯……
公子雪拿了伤药和白布,给少年包扎起伤口。血迹隐隐染在白布上,开出朵淡色血,正如他初见到尘烟时,少年身穿白衣,胸口衣服上,同样溅着殷红的血……
那血,却来自别人身上。少年一脸的傲慢,手握皮鞭,狠抽踩在脚底的中年男人,每一鞭都带起串血珠。
“抽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为小爷是这里卖的啊?敢对小爷动手动脚,你别想再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男人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身体不停抽搐,进气少出气多。
他在窗外看着,冷冷地笑了――好一只牙尖爪利的小猫。
个把月没来,欢梦亭,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货色?

没错。他踏足的地方,便是京城艳帜高张的风月场所欢梦亭――
浮生偷欢,醉里寻梦。不过他却不是效仿那些形形色色的鄙陋男子,脱下白天的伪装,来这里放形浪骸发泄欲望。
他来,只为寻觅练功的炉鼎。

他天资高,体质其实很弱,本不适宜修习武学,然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方面落于人后。
循序渐进的正统路子走不通,他转而选择了近乎失传的旁门心法,武功一日千里。
为他启蒙武艺的御焰燎也陆续来过数京城,发现他练得太过邪门,劝戒了几句。他只在心底冷笑――
何为正?何为邪?阴阳生化,两极轮转,神魔,本属一家。
若能翻云覆雨,成就雄图霸业,他就是天理公道,从此睥睨天下,手握苍生,谁又敢在他面前说一个“邪”字?
所以,御焰燎的劝告,他听归听,功照练。直到某天,心法的弊端浮出水面。每隔段时日,必须杀人见血,否则心中蛰伏的魔障便会挣脱藩篱,反噬其主。
好在京城多的是人。那些流连街柳巷的寻芳客,龌龊不入流,死不足惜,最合适拿来当祭品。
今夜,血里的魔性又开始复苏,催着他来到欢梦亭。
绕过大厅,他走向后园的精致雅室,正逐间搜寻着猎物,一阵皮鞭带风声混着叱骂让他经过窗前的脚步稍顿,然后,就看到了那个俊俏又骄傲的少年。
神差鬼使地,他飞身跃入室内,迎着少年惊诧的目光,五指如钩,插进男人脖子,力运指尖,吸取完一轮血气才丢开尸体,望向少年。后者脸发白,呆立一旁。
他心里正在盘算着要不要杀了这只小猫,少年忽然找回了神智,漂亮的眼眸里尽是赞叹热切,“这是什么武功?好厉害!你能不能教我?”
他冷冷地瞪了少年一眼,返身越窗而出,犹听到少年在身后追喊,他几个起落,遁入茫茫黑夜……

公子雪静坐床沿,少年的头枕在他大腿上,仍旧昏迷不醒。挺秀的眉毛因为伤口痛楚紧皱着。
他伸指轻抚着少年眉心,自己亦缓慢垂下了眼帘。
如果那一夜,他没有去欢梦亭,一切是否都会与现在不同?如果……
他就静如磐石,无声看着沉睡中的少年,看了整整一宿,直至宫灯第灭,红日满窗,洒上他白发。
为少年换上一早缝制好的华丽锦袍,他召人,去请太后和澜王。

太后其实就被软禁在侍女起居的小房内,顷刻被带到公子雪面前,见到躺在公子雪膝头昏睡的少年,不禁惊喜交加,却又忌惮公子雪,不敢伸手去碰,嗫嚅道:“言儿他还好吗?”
“我说过,会还你个好儿子。”公子雪冷然回了一句后,便闭上唇,不再搭理太后。
没多久,冷寿峨冠华服,匆匆入内。他正上朝议事,听公子雪遣人召见,哪敢怠慢这煞星,急忙散了朝,三步拼两步赶来。
看到少年,冷寿一愣,“雷海城?!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兀自睡着,自然无法回答他,公子雪却抬头,目光犀利扫过冷寿,直看得冷寿心胆泛寒。
“澜王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京城了么?”
公子雪嘴角扬起丝玩味,说不出的嘲讽。冷寿震了震,正要开口,公子雪轻描淡写一摆手,显然根本就没兴趣听他分辩。
“澜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无妨。我叫你来,是要你下诏通告天靖臣民,苍皇嫡子冷言自幼流落民间,现今回归皇族,将择日登基,并亲自监斩废帝明周。”
冷寿面色倏变,道:“不可,他并不是――”突地想起太后尚未知那躯壳里待的已非冷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他不是苍皇嫡子。”公子雪目光冷冷,从冷寿看到太后,讥笑更甚。“他是你们俩的亲骨肉,你们不想看着他坐上皇位,号令天靖么?”
“你怎么知道?”太后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羞赧难当。冷寿脸上也像开了染坊,五彩缤纷。

公子雪不屑地轻哼一声,两指夹起身边一个小布囊丢进冷寿怀里。“拿去!”
布囊只手可握,轻得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冷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开看是何物,只听公子雪淡淡道:“里面是我要送给冷玄的东西,还请澜王转交。”
意味长地瞥了冷寿一眼,“澜王与冷玄叔侄情,一定能找到他罢。”
冷寿听懂他话里藏话,猛打个寒噤――
那双冰冷的眼睛,在他身上轻轻掠过,宛如把无形的尖刀,将他自认天衣无缝的伪装划得支离破碎,通通暴露在公子雪眼皮底下。
他,太低估了这个看似文弱的西岐国君。

午后阳光,淡如金线,慵懒地照着京城内这普通的青瓦民宅。
小布囊被打开,兜底轻抖了抖,里面的东西飘然坠地。
一张制作得十分精巧的面具,上边坑洼起伏,一脸大麻子。还有一小片带血的皮肤――
暗红的“玄”字,静静躺在尘埃之中。
冷玄盯着这小片皮肤,呼吸已全然停歇。

第 17 章

“你我,都小看了原千雪。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助他夺下西岐皇位,任其坐大。”一声叹息,从冷玄身后的屋檐下飘出。
说话之人身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头戴竹笠,面目隐在阴影里。那嗓音,赫然是澜王冷寿。
冷玄眼光依然停留在那片人皮上,身体挺得笔直,发丝袖角都无半点波动。缓缓地开口,低沉平稳,完全没有丝毫懊悔、焦躁、忧虑……
“原千雪此来,共带多少人手?”
冷寿见他如此镇静淡定,也收拾起心头挫败感,道:“他身边不过百余高手,散布宫城,本不足为虑。但边关传报,西岐重兵已驻扎边境,而且还配备不少精妙武器,未必比天靖大军逊色。”
他顿了顿,见冷玄面色并无异常,才续道:“那些武器,是雷海城当日客居梵夏时为西岐大军设计的。”
冷玄默然,只弯腰自阳光尘埃中拾起了人皮。
“……我今早看到他时,他尚昏迷未醒,应该是受了点伤,不过没什么大碍。”冷寿安慰着冷玄,随即正色道:“邰化龙等几员武将,已拿了我的手谕赶赴边疆,肃顿大军,随时应战。若西岐胆敢出兵,我天靖绝不会让西岐讨得好去。”
“这一仗若打成,只便宜了风陵。原千雪也必定不愿给风陵得利,才按兵不动,亲自来天靖妄图险中取胜。天靖也一样,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开战。”冷玄摇头。
冷寿被冷玄话里凝重所震,“那你想如何对付原千雪?如今碧桥和雷海城都被他所制,周儿又莫名其妙失了踪影,我怕也落入原千雪手中,难道你要眼看他扶雷海城做个傀儡皇帝,继而控制天靖?”
面对冷寿连珠般的追问,冷玄却不置一词,反而抬头去看屋檐――
一根细枝横过屋瓦,迎风轻晃。枝上,数点嫩芽鲜绿水灵,春意乍放。
“等。”f

长久的沉默后,冷玄终于一字落地,重若金石。

绫罗宫帐描金绘彩,层层锁住了兽形香炉里袅绕飘逸的淡紫迷雾。烛影摇曳轻颤,穿过薄纱,抚上一白一黑两肩长发,泛射出奇异色泽。
“……你是说,我被冷玄所害,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少年拉开衣襟,扫视着自己满身伤痕,惊怒交集,喃喃道:“居然下这么狠的手来折磨我……”
公子雪也盯着那些伤痕,半晌移开目光,淡然道:“你身为苍皇嫡子,这天靖的皇帝宝座本该属于你。冷玄对你肆意刑虐时,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没取你性命,后来发现你身手不错,又假仁假义封你做了个定国王爷来利用你为天靖效命。可如今他已经知晓你身份,自然千方百计也要除掉你以绝后患,还好我及时救下你。”
他一路说,少年的面色也一路在变,侧目斜睨公子雪,“你既然是西岐的国君,救我有什么用心?”
没料到少年会问得如此直接,公子雪竟微怔,见少年红润的嘴角轻轻一扬,勾起几分懒洋洋的笑意。“扶我当个傀儡,借我的手把天靖搅个天翻地覆,西岐一定能得益非浅罢。”
少年抱着双臂低笑,眼里的讥诮明明白白地告诉公子雪,少年认定他居心叵测。
记忆里,少年从来也不会用这种极尽讽刺鄙夷的目光来看他……公子雪有刹那失神,须臾恢复,心头隐隐升起丝薄怒,但立刻被压下――
少年才刚刚醒来,总要些时日来接受他……
等少年笑完了,他拉起少年。“跟我来!”

拂开偏殿最后一道幔帐,寒气直扑人面。
空荡荡的偏殿正中,冰块堆积如小山,簇拥着一樽真人大小的冰雕塑像。
两个人,携手站立,面目五官竟是公子雪和少年,烛光里,晶莹剔透栩栩如生。虽非活人,仍可见少年眉眼含笑,侧首凝视着公子雪。
冰水缓慢融化,一点点地,砸上白玉地面,发出滴响,在空旷的宫殿,回声显得特别清脆。
“这是……”少年站在冰雕前,向身旁公子雪投以疑问眼神。
“你不记得了么?那年我生辰时,你让人送了樽冰雕给我。现在这个,就是照那樽冰雕重新做的。”公子雪微微一笑,伸手,抚摩着冰雕里少年的脸庞,神色温柔,更多恍惚……

欢梦亭那个无名少年,很快被他抛诸脑后,如同飘过他面前的灰尘,瞬息无痕。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少年居然出现在洛水舍馆,缠着他,非要跟他学武艺。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诉官府,洛水质子杀了人。”少年笑嘻嘻地威胁他。
他面色阴沉,杀机暗生,却在出手前改变了主意――
那晚没有细看,少年的束腰丝带,用的是京城织品里最昂贵的九缠丝,千金难求。少年的鞋子,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凌波堂”出品……
少年身上每样行头,都足以普通百姓终生吃穿不愁。不是豪门贵胄,也养不出这么骄纵的公子哥。
留着这只小猫,或许比杀了更有价值。要成大业,权势、金钱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答应了少年,暗中调查少年来历,发现自己的决定很正确。
明里是被新皇满门抄斩的武丞相家漏网之鱼,其实,是太后与小叔偷情所生。
这身份,足够让人大做文章。善加利用谋划,可以造就个他一手操纵的傀儡皇帝。
他瞧向少年的眼光,也不再尽是冷漠,带点得意的微笑。

那种笑容,通常猎手在看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时才会露出,可惜少年看不懂。
少年对他的爱慕一天天地变,在洛水舍馆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久到令他开始心生厌烦。
他不喜欢,任何人涉足他的内心。
厌恶,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晚达到顶峰。
那个晚上,少年借口暴雨硬是宿在了洛水舍馆。半夜,偷偷地来到他床头,弯腰,指尖发着抖,想描绘他的脸容。
他没等少年的手指触到肌肤,一巴掌,将少年扫开老远。
少年捧着肿痛的脸,惊慌失措,含泪不住向他道歉,说以后绝对不会再冒犯他。可他还是无情地把少年丢进了门外瓢泼大雨里。
翌日清晨,云收雨散。他打开门,就看见那个原本以为不可能再出现的少年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前,手里捧着碗刚买来的鸡汤馄饨。
热气一丝一丝,在他和少年之间缭绕飘拂,让他有点看不清楚少年脸上表情,只听到少年低声赔罪,把那碗馄饨塞到他手上。
碗很烫,他瞪着少年红肿的眼睛,还有脸上青紫未褪的指痕,突然心烦意乱,摔掉了碗。
少年愣住了,半天,垂下头。
几滴无色的水珠,掉进脚边的积水塘,荡开几圈涟漪。
当晚,他梦里,竟是少年无声颤抖的双肩。一梦惊醒,经脉气血狂乱,险些走火入魔。他急奔出外,连杀了几个路人,才镇住到乱窜的真气。
看着倒在脚下的尸体,他目光冰寒――
害他乱了心神,不可原谅。

当少年再瑟缩着来舍馆时,他已经有了打算,微笑着让少年进了屋。
少年欢喜得忘形,却还不忘为那晚唐突道歉,问他需要什么做赔礼。
他大笑。“我若说想要天靖皇帝的命,你能做到吗?”
少年错愕,随后了然叹气。“做质子确实太委屈,难怪你恨天靖皇帝。”
愚蠢!他暗骂少年,憎恶莫名。
数天后,少年一脸兴奋神秘地跑来告诉他,要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再过半个月,就是冷玄的寿辰,我帮你杀了他!”
他欲擒故纵,冷冷道:“要杀他,我自己动手便是,何需你来多事?再说冷玄死了,来个新皇帝,我还是照做质子,有什么分别?”
“所以才要由我来!他死了,母后就可以放心地公开我的身份,助我登基。”少年漂亮的眼睛闪着光。“我已经让母后去找大臣们部署了,半个月后,等我做了天靖的皇帝,你就不用再当质子。”
他在心里嗤笑不语,少年却以为他在担心,大着胆子握起他的手,开心地笑了。“你教我的武功很厉害,我不会有事的。再说,我要是真的出了事,你一定会去救我的,对不对?”
阳光下,少年笑容灿烂无比,他竟怔住。听见少年在问他什么时候生辰,说到时要送个礼物给他。
他的生辰,自从他来到天靖后,便再没人为他庆贺过,几乎连他自己都已忘却。
“冬天啊,我是夏天出生的。等明年,我也要跟你讨礼物……”少年笑得很高兴,根本想不到,那是他最后一在公子雪面前欢笑。

会不会去救他?究竟会不会?……那一夜,公子雪再度梦里入魔,惊醒后,他揽镜自照。
镜中人面色发青,目赤如血。
他发力,捏碎了铜镜――不能再让少年存在。
绝不能!

少年忙着筹划行刺,不再来洛水舍馆找他。
他也没闲着,写好封密信,在天靖皇帝寿辰前一个晚上,把信扔进了冷玄寝宫。
少年从此没有再出现。
这个结果是他早已料到的,他如常起居、练功,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波澜不兴。
他甚至不担忧少年会受不住刑罚,将他招供。因为皇宫侍卫里,有他的眼线,随时可以置个囚犯于死地。
唯一意外的是,天靖皇帝对少年刺客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憎恨,用层出不穷的酷刑折磨少年。他听完眼线的禀报后,也只静了一下,没理会。
已经决意毁灭的东西,不值得他再去浪费心神。
秋意日浓,少年的音容笑貌却从他的脑海里逐渐淡去。
当他以为自己就快彻底忘记时,有人送了一樽晶莹冰雕上门。
“是位小公子几个月前给的图纸,让我们务必做好了今天给您送来。”
工匠们放下冰雕便走了。他站在屋中央,无言看着那两个冰人像,想起,今天是他的生辰。
少年握着他的手,笑容跟那天一样的欢快……
他木然凝望着,等有知觉时,他的手已经摸上了少年的脸。
冰冷彻骨……
用坚硬冰块雕刻出的面容,在他的手里慢慢地融化、消失……
整整一天一夜,他没有动弹,就伫立着看少年一分分、一寸寸化成了无色透明的水,与他融在一起……
天空破晓,他对着满地渐被风干的水迹残影连呕几大口暗红淤血,然后飘然出了舍馆。
他想知道少年的消息,想知道少年是不是还活着,宫中的眼线告诉他,少年几天前就离开了牢笼。但少年自被天靖皇帝下令轮暴,咬舌自尽未遂后,变得很古怪,自称雷海城。
原来,还活着……他无法描叙自己得知少年还在人世时的心情,只是闭起了双眼,凭冬风凛冽,凌迟自己每寸肌肤。
他没有想去寻找少年,因为纵使找到,他也无法再去面对。
只要知道少年活着,他已心满意足。

然而命运仿佛要嘲弄他,在纷乱的黑夜,再一把少年带到了他面前。
可他一眼之间,已经惊觉,那个不是他认识的少年。
即使容颜、声音如何地相似,少年看他的眼神里,只有陌生。

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少年像完全变了个人,却知道,他与少年,已成陌路人……
尽管如此,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逐着那个“雷海城”……

冰凉的水沿着他掌线蜿蜒流淌,他终于从旧梦里挣扎回神,将目光从冰人像转向身边活生生的少年。
少年正微微挑高了一边眉毛,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发完呆了?啊――”
突来的紧拥让少年眼里划过丝怒气,正想朝公子雪肚子上狠揍一拳,却在望见公子雪眼角隐约一点水光时停顿了动作。
“我的用心,就是要你当上天靖皇帝,因为那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公子雪一字一顿,“也因为你是我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

第 18 章

初春早雨飘零,绵软如飞丝,接连数日,将京城笼入烟水氤氲。
枝头嫩芽上,细雨凝结成水滴,无声滑落……
冷玄挺立在被雨水洗得益发青黑的屋檐下,凝视面前朦胧似雾的雨幕。
一切隐隐绰绰,望不透,看不穿……
觉察到鬓发也沾染上些微湿意,冷玄转身走回屋中。虽是白天,下了雨,屋内显得昏黑。他点起案头蜡烛,摊开桌上一个小卷轴。
上面用甲乙丙丁之类组合,写着许多编号,有些周围还圈上了墨笔。
每一个编号,都对应着朝堂班列里一名臣子。谁人可用,谁人不可信,尽藏他胸中。
他掩卷,烛火跳跃,照出他脸上淡淡一缕讥笑――
假死禅位,不代表他就此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原千雪若以为挟三两个人质,扶个傀儡便能在天靖呼风唤雨,号令群臣,不啻痴心妄想。
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耐心等待……

一阵轻微脚步声从院中传来,冷玄抬头,入目那身影,竟是几天没见的雷海城。他并没有太惊讶,来的若是闲杂人,潜伏宅子各的暗影早已出手。
不过少年苍白委顿的神色依然让他心脏一紧,想必雷海城费了不少力气,才得以从原千雪手中逃脱。
冷玄快步将少年扶进屋内椅子上坐定。“你伤得重不重?原千雪有没有再折磨你?……”他边问,边替少年擦拭脸上雨水。
“……冷玄?”少年似乎对他的举止有些不解,愕然望着他。
“是我失算了……”冷玄的手停在少年脸庞边,对少年注视,最后没再说什么,弯下腰,单手将少年圈进胸前――
少年的身躯,被微湿衣衫裹着,在轻颤。

想到那片自雷海城心口剥落的人皮,冷玄实在不敢再想象究竟雷海城还受了什么酷刑,他慢慢收紧了臂弯,紧贴住少年面颊,涩然道:“我以为原千雪不会对你下毒手的。”
所以,他才敢放手让雷海城去夜探太后寝宫。
雷海城总一味逃避,拒绝怀疑原千雪,他却早在听闻澜王兵变后,已经猜到十有八九是西岐在兴风作浪。待将近京城,他暗中调遣的几个暗影为他取到澜王放在约定地点的密函,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
原千雪非但没死,还毫无预兆地现身天靖京城,盘踞了太后寝宫。
启程去风陵前,他要雷海城留给明周的那封信里,除却命明周撤兵,也再三提醒明周和澜王,务必提防西岐,没想到仍被神出鬼没的原千雪趁虚而入。
一个太后,一个明周,正是澜王与他的死穴。r
这一切,他都瞒着雷海城,只因不想跟雷海城再起嫌隙。
也许,只有当雷海城亲眼得见原千雪,才会信服。于是虽知风险,他犹豫思量之后,还是决定不阻止雷海城前往。
他惟独,算错了原千雪对雷海城的情分,结果换来那片人皮……

胸口像被人用力攥住了,呼吸不畅。他闭上眼睛,调整着心情。少年却贴着他耳朵说了几个字。
“什么?”声音太轻,冷玄听不真切,稍微拉开两人面孔间距离,见雷海城嘴角微翘,扬起个没有笑容的弧度,竟带着三分残酷和诡谲。
少年眸底闪过的讥诮,似曾相识……
“我是说,对我下毒手的人不就是你么?”
冷玄错愕万分,尚未明白少年话里用意,少年左手疾探,牢牢扼住他咽喉,右手里一柄短刀已扎进了他胸膛。
刺落的地方,正是当初他在澜王府被雷海城行刺落下的旧伤疤。

少年笑看他满脸痛楚震惊,执刀的手腕再度往前一送,正欲结果冷玄性命,小腹蓦然间一凉,紧跟着剧痛窜升。他低头――
寒亮枪尖,穿透了衣衫,没入他腹部。
少年大吼一声,飞脚踢开冷玄。
鲜血如线,顺着拔离的枪尖溅洒。他按紧伤口,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瞪视半跪支地的冷玄,想再过去补上几刀,一群男子已然听到他那声大吼,先后飞奔进屋,各出刀剑,围护住冷玄。
“……为什么要杀我?”冷玄在两名暗影的搀扶下艰难直起身。左手紧捂胸口,手指缝里满是血丝,嘶声质问雷海城。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少年面现狠色,还没答话,屋顶上突然有人冷冷地道:“因为你该死。”
声音清冽,不带丝毫情感。随着一声巨响,屋顶破了个大洞。碎瓦尘土携着雨丝纷飞洒落,一人飘然落地,素衣白发,双手悠闲地负在背后,面对如临大敌的众人,这人只是微噙冷笑,眉宇间写满目空一切的骄傲。
“原千雪!”冷玄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人走近雷海城,凌空虚点两指替雷海城封住了伤口血流,而雷海城竟然扶着原千雪的胳膊来稳住身影。
“没想到我会亲自来见你吧?”公子雪将雷海城轻轻推入椅中,丝毫无视众暗影剑拔弩张的模样,缓步朝冷玄走去。

第 19 章

他冷漠的眼眸里,也难得闪烁着猫逗弄耗子般的光芒。
冷玄身形摇摇欲坠,却推开了搀扶他的两个暗影,目光越过身前环伺的众人,望向雷海城,满是痛心、不信……
“原千雪,你究竟对他作了什么手脚,让他来杀我?”
面对冷玄质问,公子雪遽然顿住脚步,审视冷玄,慢慢露出个难以琢磨的笑容。“你对他还真是信任,呵呵。只不过,要叫你失望了――他已经不再是雷海城了。”
冷玄霍然一震,只听公子雪每一字清晰无比,直刺他耳孔。
“我召回了尘烟的魂魄,而雷海城他……”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冷玄本就因失血苍白的脸色惨淡如雪,才冷然道:“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胡说!”冷玄怒急攻心,还想再说什么,却咳出口血。
公子雪轻笑:“他既然能借尸还魂,我自然也能将他的魂魄赶走。这里,原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扬眉跨前一大步,数名站在最前的暗影发声喊,挥舞兵刃齐向他攻去――
公子雪眼角也没朝那数人稍瞥,众人只觉面前白影微摇,随即漫开片浓重血雾,兵器落地,铿锵有声。
那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几个暗影,已经变成了无数截断肢残骸,凌乱散落屋内各个角落。血水飞溅四壁,还在缓慢滑下。公子雪立足,却干净得没有半点血迹。
身上素衣,洁净不染纤尘。雨丝,兀自从屋顶大洞飘落,未近他飞扬白发,便被无形剑气震散。
屋中,惊人的死寂。已再无一个暗影敢轻视这高瘦青年。
公子雪淡然掸了掸衣袖,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轻松如闲庭信步,可听在众人耳中,重逾千钧。杀气如张看不见的网,将众人越收越紧。
虽然还有二十余人,却没人敢攫其锋芒,众人只握紧了兵刃,簇拥冷玄,随着公子雪前进的脚步一点点往后挪移。
背心触到墙壁,冷玄似乎也已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目光凄楚,朝雷海城那边望了最后一眼,转望公子雪,静静道:“天靖已成你囊中物,我输了。只是我的周儿究竟在何?是不是已经被你暗中杀了?”
公子雪眼中倏地闪过异样神采,冷冷道:“你自身难保,还挂着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干什么?”嗤笑着伸出手掌,凝指如钩,虚虚地凌空罩住冷玄胸口。
“我不会就这样杀了你。你给尘烟的伤,我要你慢慢地还,还足一辈子才取你性命。”
他话音里凝聚的怨怒之,让众人心生惊怵,周身泛寒。冷玄更是面如死灰。
公子雪手一扬,正要向身前拦住去路的暗影开刀,椅中少年突然呻吟一声,按着小腹弯下了腰。
“……好痛……”
豆大汗珠从少年额头淌落,俊秀的脸也痛得几乎变了形。
“怎么了?”公子雪回头问。微一分心的须臾,冷玄捏起沾血左手,向身边暗影做了个手势――
几蓬浓密白烟陡地平地炸开,顿时充斥整座屋子,完全看不清楚周围景物。待公子雪疾挥衣袖,荡开眼前烟雾,冷玄一行人已经失了踪影,徒留一行血迹断续滴往门外。
沿着这血迹,应该还是可以追上众人。但少年伤口仿佛痛楚加剧,竟从椅子里摔了下来。
便宜他了!公子雪盯着已空无一人的前方,冷冷一拂袖,转身,抱起了少年。

“是中了什么毒?”他端坐床沿,替床上已经陷入沉睡的少年拉上了被子,回头问跪伏床边的三个太医。
这三人均是天靖宫中太医院资历最的,雷海城居住宫里时梦蛰发作,也多是此三人医治,这时三人相互望了眼,由年岁最长的陆太医恭恭敬敬地道:“以微臣等诊断,王爷他没有中毒,这迹象,是犯了阑尾。”

公子雪清秀的双眉轻轻挑起,哦了声。“无缘无故,怎么会犯阑尾?”
“呃,这个有时也说不准。”另两个鱼太医和王太医据实道:“想是王爷他膳后运动过于剧烈。”
公子雪微点头,从宫城去到冷玄藏身,路程颇远,确实有可能因为奔跑引发。他挥了挥手,叫三人且去开方子熬药。
回过头,凝视少年。
睡梦之中,少年仍眉心紧皱,似在忍受无限隐痛。
他无声看了良久,终是在床头盘起双膝,双手捏诀,五心向天,阖目吐纳调息。

黄昏时分,少年才醒转。
他睡着期间,公子雪已给他灌了汤药,阑尾不再痛如刀绞。可看到自己小腹上的伤口,少年不住口地狂骂冷玄。
公子雪替少年伤口换着药膏,也不插话,等少年停下歇气的当口才淡淡道:“这,你该相信我不曾骗你了罢。若非我跟着你,你现在,已经死在冷玄和他那些侍卫手里了。”
“他想杀我,没那么容易。”少年咬着牙,忽然一把扣住公子雪正帮他缠布带的手,狐疑地道:“你今天跟他说的那些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魂飞魄散的?”
“不这么说,怎能令他断念?”公子雪冷笑:“冷玄一直都以为雷海城是另一个魂魄,待在了你身体里。既然如此,我就让他知道,那个雷海城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少年似乎松了口气,“我当时可被你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被你召回魂魄重新上身呢。”
公子雪倏地僵住,视线停留在自己手上,久久没有做声。
“你在想什么?”少年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抬眼,与少年对视好一阵,公子雪从床沿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一言不发。
白发被殿内回风牵扯着,茫然飘拂,一丝一缕,在毫无依托的空气里挣扎飞舞……
“……死了,就是死了。魂魄不会再回来的。”
平静的声音从他口中流出,没有任何起伏波澜。双肩,却在微微耸动。
旋转身,少年才看到,公子雪居然在笑。
但那个笑容,比那天抚摩冰雕时,更凄凉。
“永远,都不会。”
公子雪轻声说完这五个字,猛然回身,任白发甩扬,遮住了他的脸,他所有的表情。

第 11 章

少年小腹上的伤口当时流了不少血,其实并没有刺得太,将养了几天便已行动自如。
“要不是那天去找冷玄的路上,肚子就开始有点作痛,我一刀就可以结果他,才不会被他有机会反击。”少年坐在榻上,边给自己换着药,边向白玉矮脚茶几后的公子雪抱怨。
公子雪席地端坐,案上一只小巧玲珑的青铜盘龙小香炉点着熏香,紫烟缓慢散溢,笼罩住他脸容,隐约朦胧。

他眼帘半垂,似正闭目养神。听少年还在小声嘀咕,他瞥了眼少年,云淡风轻地道:“算冷玄气数未尽,就容他再逍遥几天,反正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
“不行!他得死在我手里!”少年包扎好伤口,穿回上衣,问公子雪道:“有没有查到他躲哪里去了?”
“还没有。”
公子雪终于轻蹙了下眉尖,神色略显凝重。“上我着人跟踪澜王,找到了那民宅。这几天澜王却没有去过什么特别的地方,也无异样,看来冷玄怕再暴露行踪,连澜王也瞒住了。不过我已经遣出手下高手细加搜寻,只要冷玄还在京城,迟早会被揪出来。”
少年甚是失望,“就怕他知道不是你对手,逃出京城,那可麻烦了。”眼珠微转,现出几分与俊美容貌不符的阴狠之色,“对了,他的儿子在你手里,别等满百日再决,夜长梦多容易坏事。干脆放出风声,过两天便杀,我就不信他老子不出面来救他。”
公子雪隔着烟雾对少年凝睇片刻,轻笑道:“你的主意不错。本来定那百日之限,便为了逼冷玄现身。如今他既已在京城,确实应该早些解决掉那小鬼。只不过我原打算等肃清了天靖朝堂中死忠冷玄父子的势力,再安排你登基,同时监斩废帝立威,恐怕这计划得变了。”
“不先除掉冷玄,我能顺利登基吗?”少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虽说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能狠下心肠不顾自己儿子死活,纠集人马公然现身讨伐,估计众家大臣会有不少倒向他,多半还会反咬母后和我一口,说我们阴谋篡位。”
少年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子雪面色也越发沉重起来,一阵缄默后,缓缓道:“对。当日云潼关一战,我事前策反卢长义兵变,绑了他的宠妃和儿女送交风陵大军,借以胁迫他投降,却毫无用。”
霍然长身立起,目光冰寒,“那小鬼纵使再得冷玄宠爱,若逼到绝,冷玄仍会弃子。”
“所以得趁他还没有放弃营救希望时就引他出来,如果等他连儿子也不要了,我们还能拿什么来钳制他?”
公子雪微一颔首,“我会叫人将消息散播出去,十天后斩那小鬼。即便冷玄已经逃出京城,应当不会走远,十天时间也足够他返回了。”
少年表情轻松了许多,道:“那就好。不过杀那小鬼之前,我非好好折磨他一番不可。”他隔衣摸着自己小腹伤口,恨恨道:“谁叫他是冷玄的儿子!”
端详着少年眉目间蕴含的怨毒,公子雪拂袖,飘然从白玉矮茶几后走出。
“想出气?我带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那个存放冰雕人像的偏殿里。
冰雕早已消融为水,地面擦得光可鉴人,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经存在的痕迹。
公子雪走到面墙壁前停下脚步。
一幅浓墨重彩的巨型壁画,铺满了整堵墙面,令人乍看之下眼缭乱。
公子雪伸手在画中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雀右眼上左右划了几圈,那墙后发出阵轻微低响,壁画从中自上而下裂开线缝隙,向两侧分开,露出扇金色小门。
少年打量那小雀,才发现雀眼略有突起,但在整幅壁画中,这点异常根本微不足道,若非目力过人,绝难看出。
公子雪注意到少年惊奇目光,只微微一笑,推开那扇小门,走完门后一小段狭窄通道,尽头又是扇小门。
他这没有出手推门,捏住黄金门环扣了几声,轻重缓急各有不同,没多久,门便向里缓慢开启。
昏黄幽暗的烛光随之照进少年瞳孔――
小小一间斗室,锦帐绣榻,布置得居然极为奢华。一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少年正蜷缩着,低头坐在角落里。少年形容憔悴,轮廓却与冷玄十分相似,正是明周。
室内,还有两个面目平凡的男子,见公子雪入内,躬身行礼,显然是奉命在此监管人质。
公子雪也不理会那两人,只朝身后少年道:“那便是冷玄的儿子,留他一口气,随你置。”
明周听到声音,慢慢抬头,看清了少年容颜,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海城,真是你?你来救我的吗?……”
“小皇帝,你太多话!”公子雪眼底血气骤浓,衣袖一展,一股无形劲气直撞明周胸口。
“……”明周呕出一大口血,想说话,又连连咳血,俄顷将他胸前的衣服染红了大片。

公子雪打了那掌后便笼起双袖,冷冷看着明周,不再出声。少年却上前揪起明周,劈头盖脸赏了明周好一顿耳光。
明周的脸肿得几乎无法辨认,双耳嗡嗡乱响,眼前摇来晃去的,只有雷海城充满报复快意的冷笑……
原来,海城还在恨他派人行刺原千雪……
几点水珠从明周眼角滚落,掺着嘴边的血滴到少年手上。
少年愣了一下,有些意味索然地松开了明周衣襟。对公子雪道:“这小鬼一碰就哭,打着也没意思,算了。”
公子雪挑了挑眉毛,没表态,领着少年返身离去。
小门在身后无声掩起,将明周强忍的哽咽屏离少年听觉。

入夜,银月寒光照遍宫城,飞檐重梁,巍峨沉寂。万籁无声中,仅有几记更漏打碎了平静。
一条矫健身影轻巧无比地闪进偏殿,行走间轻如棉絮,没发出丝毫声响。
人影径直来到璧画前,借着透过窗纱洒进殿内的些许暗淡月色很快找到了那只小雀。
少年双目精光流转,回忆着白天公子雪启动机关时的顺序,摸上小雀右眼。
左右划过几个圈,墙壁动了。
少年松口气,推门而入,再度踏上白天走过的通道。
第二扇门映入视线,他依样画葫芦,凭着记忆扣动门环,空着的那只手里撤出短刀。
门刚开启到只容一人侧身通过,他飞快从缝隙里窜入。
那两个值守的男子分坐桌子两边,听到门开启的动静,已然打起精神,见是白天跟公子雪来过的少年,两人一怔,刚要问,少年连人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来――
短刀像裁纸般拉出条直线,割过两人喉咙,快得宛如在同一瞬间完成。
少年收起刀,两道血箭方自那两人开裂的喉管猛飙,洒上墙头、地面……
那两人,犹半张着嘴,眼睛里凝固的,只有惊疑,不见痛楚――因为少年的出手太快,快到令两人尚未感觉到痛,已经失去生命。
少年目光一掠,看到明周披头散发地仍坐在老地方,似乎被他杀人的场面吓住,抱住了脑袋,蜷缩得比白天更厉害,颤抖着连叫也叫不出。
“我救你出去!”少年一把拖起明周往外跑。

但愿公子雪还没醒来……冲出最外那扇金门后,少年始终悬高的心终于稍微回落。
被他拖着的人很合作地一直低着头,没作声,少年欣慰中又觉诧异――这小鬼明明胆量不小嘛,怎么白天挨了几个耳光就掉眼泪了?……
手里的分量,也好象跟白天被他揪起时有些出入……
“雷海城,你终于忍不住了。”一声淡淡的讥笑不知从哪个方向倏忽响起,少年浑身一震,顿住了身影。
前方盘龙巨柱下,一人素衣白发,静静伫立。
月光从公子雪背后投照着,在他脚前拖出长长黑影。
公子雪面目全然藏在阴影里,只有双眼血气大盛,眼睫一展间,夺人心魄。

“动手。”e
冷冷两个字,在空旷殿内荡起回音。

不对……强烈的危机感刹那席卷少年,他猛地甩开明周,奋力跃开,可腰间仍是像被蚂蚁蛰了一口。
只是一点点的酥软,却令他四肢骤然无力,半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吃力地扭过头,那个“明周”手里,正拿着根尖锐长针,另一只手撩开了原本遮住了大半脸孔的杂乱头发。
一个与明周身材相仿的少年,脸上也又青又紫的弄出了不少掌掴伤痕,然而眼神完全不同。
难怪一直都低着头,不与他目光接触……原来已经被掉了包……
少年回头,看着公子雪走到他面前的双脚,满嘴尽是苦涩。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救人?”

第 111 章

公子雪半蹲下身,凝视对面那双漂亮眼睛里的不甘,低笑着摇了摇头,笑声里满是自嘲。
“我明知道,尘烟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却还以为能把你变成他。呵,就算你遗忘了所有前尘往事,你依旧是你自己,雷海城。”
纤长的手指摸上雷海城面庞,慢慢描画着少年轮廓。每一,都是他脑海里的尘烟,可那个魂魄,早已易主。
三枚银针,封锁住雷海城的记忆,却连雷海城原本对他的好感和信赖也毁了个干净。
那个萧瑟秋夜里,扳转他,一脸肃穆地说认定他做好兄弟的少年,已经跟尘烟一样,永远地从他生命中消失……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突然间纷纷碎裂开了,他想抓住一片,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还没来得及伸出手,一切便已烟消云散,无迹可寻……
胸腔空虚无比,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攫获。
他一寸寸地,缩回了自己还停留在雷海城脸上的手,站起身,背对雷海城,平静地道:“你醒来之后,其实始终未曾相信过我。为了取信于我,你才去暗杀冷玄,却又不肯真的取他性命,所以在我面前演了场好戏。那阑尾发作,也是你自己做的手脚。”
“……原来你早看出,我在怀疑你……”雷海城苦笑。
在这个华丽绝伦的宫殿苏醒后,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历和姓名,面对一片空白的过往、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惶惑可想而知。
对外界的种种认知,都出自他身边公子雪之口。他能看懂这白发男子抚摸冰雕时眼里的痴与悔,却并没有为之感动。
那夜闯进他睡梦的,竟不可思议地是个俊朗男人。
男人闭着双眼,仰躺在辽阔凄白雪地中,脖子流着血,渗透了裹伤的布条,还在慢慢地涌。男人的脸色灰白,表情分外的宁静,仿佛卸下了所有负担,安然沉睡……
而他,看着这个不说话不动弹的男人,心脏剧痛,如同有人用把最锋利尖锐的刀在反复地戳。他用力伸长手,想触摸梦里这男人,总是够不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男人,可始终想不起这男人是谁。眼看雪一片又一片,飘飞着盖上男人的手、脚……他却无能为力,想大声呐喊,声音都卡在喉咙口。直到大雪覆住了男人脸容,他终于在心底狂吼出――

“玄――”
梦醒,两手冷汗。
玄?是不是冷玄?……
伤痕未必如公子雪所言,出自冷玄的折磨凌虐,梦境里的心痛和苦楚,却是如此真实。醒来,心口还在痉挛抽痛。
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那个冷玄。
这一切,当然得瞒住公子雪。
倘若他猜得不错,这西岐国君无非想利用他失忆的机会,挑拨他与冷玄反目,让天靖窝里反,好让西岐渔利。一旦被公子雪发现他起了疑心无法控制,他的境必定比现在更危险万分。
所以,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不容闪失。
暗杀冷玄的前一天,他用完晚饭后找了个无人,猛蹿乱蹦,等肚子奇痛才停止。肠子整夜都绞痛得不可开交,他用尽全力忍耐着痛意,确信自己没有在公子雪面前露出破绽。
他心里,略有些得意,也庆幸这笨办法居然奏效,不然就要改用别的法子来折腾自己。
翌日,他忍着腹痛,按原定计划出发了。然后,就在蒙蒙雨丝下看到了梦里那个男人。
一个凝眸,一个拥抱,都叫他心痛莫名,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公子雪在撒谎。
他更清楚,公子雪尾随着他一起来到宅子,此刻,定是藏身在某,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绝不能让公子雪起疑!他闯进宅子时,虽然发觉周围藏伏不少护卫,但想起出发前公子雪在他面前显露了一手神功,化石断金,连他也骇然色变。万一不慎露出马脚,恐怕他和冷玄都要命丧当场。
于是,他凑上男人耳朵,用只有他和冷玄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六个字――
“动手!我会救你!”

男人与他的默契好得超乎他预想,那一枪的力道也拿捏得非常巧妙,血流如注又未真正伤及要害,就如他给男人的当胸一刀。
不过公子雪搏杀护卫手段之魔魅狠厉,令他惊怵不已,正想喊痛替冷玄解围,却被冷玄目光阻止。
男人尚想利用公子雪以为已掌握大局的轻敌心态套出明周下落,可惜未能如愿。
他被公子雪抱回宫城时,一路上均在寻思,该如何救出明周。
机会来得很快,他想过要好生策划营救,最后还是决定冒险赌一把――
趁着公子雪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还没有对他流露猜忌,先把主动权夺回自己手中。
万一等公子雪想到即使杀了明周,一样可以放出风声引冷玄入伏,再周全的计划也将毫无用武之地。
血液里似乎有种本能驱使着他毅然铤而走险,结果却自投罗网……

手脚越发酸软,雷海城费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瘫到在地,盯住公子雪高瘦背影,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公子雪负着双手,月光将他的白发铺上层青灰色,了无生气,落寞如雪后枯草。
长久寂然后,他缓缓地笑了笑:“好几个晚上,你睡梦里,在叫玄。你自己自然不知道,我却听得清楚。你忘了天下人,也忘了我,惟独记得他。”
仰头悠长吐出一口气,公子雪转身,居高临下望着雷海城,“你我相那么多时日,你忘了,我还记着。像你这种人,只要意识清醒,受伤再重也不会呻吟,怎会因为发了阑尾就忍不住喊痛?此其一。”

雷海城瞠目结舌,想问公子雪两人之间究竟怎么个相法,公子雪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径直道:“其二,你向来为人,若非你关心的人,绝不肯多事。而你,对如何置明周那小鬼太用心了。其三么……”
他一顿,轻弹着衣袖,熏香淡淡。
“今晚你在小香炉里加了春眠,是偷偷跟哪个太医要的么?想让我昏睡?”
他勾起嘴角,雷海城却觉得公子雪的表情与其说是讥笑,还不如说是哀伤……
“你去西岐途中服下的春眠,还是我亲手喂的。我怎么可能辨不出那股异香?雷海城,如果你记得从前种种,换样药,或许还能骗过我。不过――”
公子雪看了看那个一直默默侍立在旁的假明周,对雷海城道:“也亏你忘了所有,否则你早认出他是冒牌货了。”

雷海城呆了半天,涩然苦笑。遇到这么个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对手,不认输也不行了。
吸口气,对望公子雪双眼。“你打算怎么置我?”

第 112 章

公子雪闭着唇,任殿外风摇叶动,夜鸟扑翅惊飞。浓云翩然飘过银月,一点点地吞噬掉他投在地面的影子……
蓦地出掌,快到令人无暇眨眼,印上雷海城额头,旋即收回。
少年闷哼一声,向后栽倒,未落地便被公子雪扶住。
“你说,我该如何置你?”公子雪轻问已经昏厥的雷海城,语气反常地温柔,衬着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极为诡异。
那个假明周看不到公子雪神情,讨好地替公子雪出着主意,“主上,既然他不肯为主上所用,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公子雪骤然转首,面无表情,双目中却迅疾腾起片血红雾气,假明周心胆俱寒,双腿一软刚想跪下请罪,公子雪左腕微翻,立掌朝他胸口虚拍而出――
声如败革,假明周衣襟上顿时凭空多出个清晰掌印,却毫发无伤,他低头看着掌印正有点摸不着头脑,背后对应的部位猛地绽开个手掌形状的伤口,被巨力挤压至变形的心肺脏器随着鲜血狂喷出体外。
尸身砰地坠地,双眼睁得浑圆,似乎至死都不明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引来杀身之祸。
收掌入袖,公子雪回头,对雷海城自言自语道:“无论我怎么做,你也不会再相信我了罢。呵呵……”
冷冰冰的笑声在殿内盘旋回荡,起初很低,逐渐响亮,最后竟变成滔天狂笑。
白发四散飞舞,乱无章法。
天下,已无人再肯信他,他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有、何、用!

是夜,整座宫城内的人均被那阵惊人大笑震醒,惶恐不知所措。
翌日凌晨,原本随公子雪同来天靖,乔装成侍卫日夜镇守太皇太后寝宫的西岐高手全部销声匿迹,公子雪和雷海城自然更没了踪影。

冷寿得了消息,撇下早朝匆忙赶来,见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太后在旁焦急地追问着儿子下落,冷寿一边安抚,一边叫人紧急传令下去,封锁京城各城门关卡,仔细盘查出城人员。
乱哄哄忙完一阵,他才发现玉案上那只青铜盘龙小香炉脚底压着方薄笺。
本是十分显眼,却反被众人慌乱中忽略了。
笺上的字迹孤瘦狷狂,大开大阖,每一笔落下,都势如苍天发怒,倾尽风雨纵横,摆布蝼蚁众生。

数个时辰后,这张薄笺到了冷玄手中。
修长有力的手指持着纸笺,无分毫动摇。
“你怎么看?”冷寿坐在他对面的青藤椅子里,见冷玄迟迟无动静,皱了皱眉道:“原千雪居然离开宫内,还约你十天后去城外挽书岭赴会,不知道又要玩什么样?”
“他既下了战书,我非去不可。原本,还想再等些时日的……”
冷玄终于松手,任薄笺随风飘落。微眯起眸子,仰望院落高墙围住的那方碧蓝晴天。
他如今身的,还是原先那民宅。那天借迷雾掩护遁逃后故布疑阵,让公子雪的眼线在城内外找得团团转,他却又暗中回到宅子里。
尸体和血迹都已清扫干净,日光当头,照着他眼睛,有些刺痛。
“周儿和雷海城如今都落在原千雪手上,我怎能不去?何况――”
冷玄摸着衣服下的伤口,黑眸闪过几分阴影,“雷海城那天的神情举止,确实颇有古怪,原千雪又说将尘烟的魂魄招了回来,取雷海城而代之。这事,我定要查个分晓。”
“这个……”冷寿只在最初被公子雪找去寝宫时,见到眼昏睡中的雷海城,之后公子雪防备森严,他亦时刻被人监视,根本没机会再打听到雷海城的消息,更别说与雷海城碰面,倒不便就此事妄加猜测,犹豫之余,仍忍不住道:“招魂说法,太过荒唐,原千雪定是在挑拨事端。如果雷海城真的已经魂飞魄散,又怎么会帮你解围?”
冷玄凝重的神色未因冷寿劝慰而轻松,目光反而越发幽,沉声道:“寿皇叔,雷海城既能借尸还魂,那尘烟的魂魄若被招回,也不稀奇。不过,我相信那人应该还是雷海城……”
被布带包扎着的伤口传来隐痛,他吸着周围空气里的料峭春寒,微垂眼帘――
一模一样的出手,落刀的位置也惊人巧合。倘若那灵魂真的如原千雪所说,不再是雷海城,而是尘烟,连他都要怀疑,所谓借尸还魂,只是尘烟咬舌自尽未遂后,为了求生捏造的惊天谎言。
那才是真正的荒唐。冷玄轻拍了拍藤椅扶手,道:“雷海城多半着了原千雪的道,或是受他胁迫,不得不来向我行刺。他借腹痛拖住原千雪,助我逃脱,但愿原千雪事后勿再迁怒于他。”
轻叹一声,抛开纠结心头的千丝万缕,他振作精神,与冷寿布署起营救事宜。

日影西斜,落霞逐云残飞,金乌沉坠。
小院内曲径通幽,浅水淙淙,环着几间精致屋舍迤俪流淌。半卷的细竹帘后,烟气袅绕。
雷海城安静地坐在张檀木椅中,面对窗子,似乎正在欣赏落日美景,然而走近,才发觉他目光散乱失焦,压根没有把任何景物收入眼内。
“今天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公子雪拿起桌上的小香炉走到雷海城身前,把香炉凑到少年鼻端。
香雾一阵阵袭向雷海城面门,本来静如木偶,此刻脸部表情开始起了变化,眼光也充满挣扎和痛苦。
“我……我不是尘烟,我是雷……海城……”简单的几个字,仿佛已经尽了他无数力气,说得断断续续。
公子雪容色一变,用力抬起少年下颌,“你本来就是尘烟。”
“不,不是。”雷海城目光越来越涣散恍惚,却依然保持着最后一线清醒,公子雪几乎捏碎了手里香炉。咬咬牙,往香炉里再加上几颗迷神药丸。
不甘心,为什么一切都忘却了,少年还记得冷玄,还要为冷玄来与他作对?

他看着雷海城的面容在益发浓烈的香气里扭曲,一字字道:“雷海城,你就是尘烟,尘烟也就是你雷海城。”
“……”雷海城手脚都在轻颤,嘴皮子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印。
公子雪反复说了好几遍,可雷海城就是不肯再出声,他终于也消了声,抖着双肩,低笑起来,愤怒而绝望。
陡然掴出一掌,将雷海城连人带椅扇倒在地,却又立刻跪下身,把已被他打晕的雷海城紧搂进怀里,喃喃道:“都是冷玄害你的,我不会放过他,绝不会――”
胸口,气息翻涌,宛如有什么要撕开皮肉,破体冲出……
他忍了又忍,终是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血色,暗紫。

第 113 章

自从心法大成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遭魔功反噬了……公子雪不可思议地盯住地面这滩血迹,猛地,又有股比方才更剧烈数倍的奇痛游走四肢百骸,最后汇集在胸腔内。
那种感觉,像有群怪兽用牙齿利爪死命咬扯着他的身体,想扒开个缺口钻出来――
即便当日身中符青凤四枚毒针,也不曾疼到这般地步。
他放开雷海城,骈指疾点自己心口,发力一逼,再呕出口紫血。胸中的骚动似乎也随之平静许多,公子雪却彻底变了脸色。
这迹象,分明是中了剧毒……
究竟是何时沾染上的?他在脑海里飞速寻思着,清楚记得自己根本不曾给任何人有机会近身,就算他带来的西岐随从也不例外,只除了,除了……
思绪突然间定格――
惊愕、愤懑、恍然……种种表情在他脸上轮番浮现。怔了半晌,公子雪终于放声大笑。
“冷玄,你够狠!”e
一把拽过雷海城,用力摇晃着,想让雷海城苏醒过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给冷玄骗了?你真的以为他喜欢你么?告诉你,冷玄只是在利用你!他一直都在利用你!”
最后那句尖锐愤恨到了极点,远远传了出去。
雷海城依然未醒,却有数人闻声来到门口,见屋内狼籍凌乱,公子雪又状若疯癫,浑然不似平素孤高冷绝的模样,不由心惊。叫道:“主上,你怎么了?”
“滚!”公子雪看也不看,一掌反手击出,竟隐约有风雷之声。
门外那几个西岐随从只发出半声闷哼,便被这股无形大力打得骨断筋折,身子腾空飞起,落地再无声息。
“呵呵呵……”笑声逐渐转低,伴着落日余晖,慢慢地,消逝。
公子雪凝望着雷海城,最终抱紧他,白发如纱幕,将两人的面容尽数遮掩。
“我不会再让你被冷玄欺骗的……”
他声音很轻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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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名挽书,形似笔架,横卧京城郊外。山势起伏平缓,所经,嫩绿浅翠的初生小草上,犹挂露珠,沾湿了靴底。
冷玄稳稳地踏上最后一步,站上山岭最高点。
一片平坦,无木遮目。放眼,即可看遍头顶长天万里,浮云变幻。脚下京城华,红尘熙攘。
身后,是个简陋的茅草亭。不知是哪年间何人建起,供人遮风蔽雨歇脚小憩。用来支撑亭子的三根竹子都已在日晒夜露下斑驳皲裂,透着岁月沧桑的印痕。
他身上穿着纯黑衣衫,金簪束发,长发和衣带被山顶强劲的风吹得向后飞起。冷玄的目光却沉凝如脚下这片山岭。
离约定的时辰尚早,安排的伏兵业已隐藏各。整座挽书岭可说均在他掌握之中。然而冷玄心头并没有丝毫得意松懈,反更沉重――
十天内,原千雪竟然未派人来挽书岭设伏,太不合情理。是原千雪自恃武功盖世?还是在暗中酝酿着更大的阴谋?……
抑或是他所期待的事已发生?……
正想得入神,山脚扬起声尖哨,提醒他敌踪已现。
冷玄一凛,望向来路。

一群人纵高跃低,正快步上山。当前那人素衣翩飞,双手还各拉着一人,身影奇快,转眼便踏上岭顶,在与冷玄相隔丈许时顿步,冷笑。
“冷玄,你要的人就在这里,有本事拿去。”
他右手拉着的,正是明周。见到冷玄,明周两眼微红,想开口,脉门被公子雪一紧,痛得出不了声。
给了明周一个少安毋躁的抚慰眼神,冷玄转望公子雪左手牵住的少年,心倏地猛沉――
雷海城明明对着他,那双眼眸却呆滞茫然,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个空壳。
难道,真的如原千雪所说,雷海城已经消失了?……震惊和痛惜一下子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冷玄左手在袖里慢慢握拢,可抓得再紧,也不过是团空气。
“你到底把他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刮过耳廓,艰涩万分。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公子雪目光冰冷,仿佛想用视线将冷玄的肉一块块刮下来。“在他身上布了毒,再让他进宫夜探,把毒传给我。冷玄,我和他,都看错了你。”
他冷笑几声,悠悠道:“你这样对他,还妄想他会再留下来么?他是伤心绝顶,连魂魄也不愿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明周手骨疼痛稍褪,闻言不禁打个寒战,望着冷玄说不出话来。
冷玄嘴角微微扭曲着,却没有反驳只字片言,只任由眼中的伤楚一点点地变暗、变碎,最后化为飞灰……
“没错,原千雪,你想要解药,就拿人来换罢。”他缓缓地道,目光里所有的情感都已沉淀,沉静得叫人找不出一丝波动。
公子雪狠狠瞪着他,“那点毒,上些时日便能化解,你不用枉费心机,想威胁我――”
长啸一声,松开了雷海城的手,立掌凌空拍向冷玄。
劲如排山倒海,卷动空气发出惊人呼啸,但未近冷玄,数条人影遽然从冷玄脚边土地里窜起,激起半墙高的尘土,挡在冷玄身前。
血肉残肢立时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预先被挖空的地皮下冒出更多暗影,将冷玄围护得水泄不通。两侧山坳里也瞬时升起人头簇簇,铁甲寒衣,几乎覆盖了整片山岭。
一片刀剑光影中,赫然有百门铁炮。
“保护圣驾!”大军齐声呐喊,回音震天。
公子雪身后那百余西岐随从眼见己方身陷重围,无不色变。

“原千雪,留下他们两人,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冷玄的声音从数层人墙里传出,却换来公子雪仰天大笑――
“冷玄,你当我无知小儿么?放了你的宝贝儿子,我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甩开满头白发,双眸血气泛红,厉声道:“今日之战,我本就不求生还。冷玄,你给我出来,否则我先杀了小皇帝。”
左手五指,应声捏住了明周咽喉。
山顶上,众人均为之一震,看公子雪神情决烈,决非虚张声势,是真的打算玉石俱焚!

刹那间,双方人马都沉寂无声。
就在众人数百双眼睛尽皆期待着冷玄走出人墙时,一直呆立公子雪身旁的雷海城蓦然动了。
他的目标是公子雪。
手肘像道铁箍,牢牢从背后扼住了公子雪的脖子,右手快如闪电,翻出片边缘锋利的小石块,抵在公子雪大动脉上。
“放了他。”雷海城在公子雪脑后,轻声下着命令。

第 11 章

变生肘腋,天靖这边人马情不自禁面露喜色。一干西岐随从各自撤出兵刃想救主,却又投鼠忌器。
雷海城无法看到公子雪脸上是何表情,但对方虽然被他劫持,身影依然纹丝不动,令他丝毫不敢大意。
他手上加重了力度,缓缓重复道:“放了他。”
石片锋锐边缘微切入皮肤,公子雪喉结一阵轻震,仿佛遇到了世间最滑稽的事情,竟大笑起来。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公子雪才用平静得叫人心里发毛的声音问身后人:“你既然一直都清醒着,那冷玄下毒之事你也听清楚了,即便如此,你还要帮他?”
雷海城没说话,只将石片又向公子雪肉里送了送,权做回答。
丝线般细长的一缕血沿颈线挂上素色衣襟,公子雪目光漠然,看着胸口血迹,神色间毫无痛楚,只有点淡淡讥笑。
他五指,却仍旧紧扣明周咽喉。
正僵持不下,围护着冷玄的人墙从中分开条过道,冷玄越众而出,与公子雪遥相对峙。
两人的眼神,暗流汹涌。
天穹亦风起云涌,急骤地遮蔽日头,阴沉沉地竟仿佛即将倾下一场暴雨。山坳里天靖的炮手忙着替百门铁炮盖上蓑罩,以免被雨淋到。
“原千雪――”冷玄终于率先开了口,打破僵局。“你输了。”
简单一句,却似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把公子雪原本天衣无缝的面具划出道裂口,淡漠与自持荡然无存,怒极反笑:“冷玄,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万千大军,敢跟我单打独斗么?”
冷玄未因他的挑衅动气,反而微微一笑,自有傲气十足。“论武功,你或许无敌于天下。我又何必硬逞匹夫之勇来与你单打独斗?原千雪,输便是输了,不用再拖延时间――”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天空。就说话的当口,原先浓密的黑云团已被阵大风刮散,重新露出朗朗红日。

“连天都不帮你,原千雪,你气数已尽。”

公子雪狠盯着冷玄,倏忽一笑,凄厉决绝。
“苍天本无眼,胜负由我定。冷玄,我不会输给你!”
手一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明周这个大护身符推向对面天靖阵中,再不理会冷玄父子,侧转头,凝视还紧箍着他脖子的雷海城。
公子雪眸中,除了目空一切的骄傲,更有太多太多雷海城看不透的情绪……
“……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有朝一日,我跟冷玄决战,你怎么办?你当时没有回答我……”
那个在秋阳下踌躇着不肯回答他问题的少年,现在正毫不犹豫地挟持着他。
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还是原来的雷海城,会怎么办?
答案,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就像尘烟,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stupid! fool! ass!……呵呵,说得真对……”
他轻笑,用力扭转脖子,向石片上蹭去。

那几个英文单词蹦进雷海城耳朵,脑海里,忽然像有某根弦被触动了――
很熟悉的感觉,依稀,他曾对谁说过……
心神恍惚飘荡之际,腥热的血已洒上他手掌。他悚然一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急忙撤手放开公子雪。
石片还是已经割开了公子雪的大动脉。
殷红刺眼的血急飙着从伤口喷溅出来,染上苍茫云天。
素衣顷刻变红,白发三千,挽着血珠凌乱纷飞,在空中划过华丽的轨迹,徐徐铺满他脚下。
公子雪双目半阖,眉宇间孤高不减,嘴角犹噙一丝冷笑……

见到公子雪倒地,双方人马一时间竟鸦雀无声,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谁先叫了一声,那班西岐随从才从震撼中惊醒,怒吼着朝雷海城扑来。
雷海城仍怔怔望着血泊里的公子雪,浑然忘了闪避。冷玄一个手势,暗影也呐喊着迎上,奋勇回击。
暗影人数远多过这百来名西岐人,更何况山坳里还有大军严阵以待,天靖可说已稳操胜券。
见大势已去,西岐人骨子里的彪悍好斗也彻底被挑起,个个泯不畏死,如落入陷阱的猛兽,做着垂死挣扎。
耳边,杀喊咆哮和兵器挥舞声回响不绝,雷海城却罔若未闻,只缓慢蹲下身躯,指尖颤抖着抓起一缕沾血白发――
热气氤氲迷蒙的大水桶里,万千雪白长发漂浮水面……
他扳转白发人双肩,正色道:“这辈子我没办法爱上你,可你这个好兄弟,我认定了。”……
这些散乱如碎雪的画面,就是他遗忘的过往吗?为何心脏还会钝痛难言?……

“……海城……”有声音低声呼唤着他。
冷玄半蹲在雷海城身旁,迟疑着伸手去拭少年眼角不自知积聚的点滴水光。
雷海城茫然抬头,眼前,是他在梦里也念念不忘的容颜。
可眼下,这张脸却叫他心口抽搐得越发剧烈,几近窒息。
冷玄为什么要在他身上下毒?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遽然发觉,山顶虽聚满了人,他却只有自己可以相信。
茫然笑了一笑,他托起公子雪尚留余温的身体,避开还在恶战不休的人群,慢慢往山下走。
“雷海城?!”指尖骤失温度,冷玄愣住,但随即回神,忙起身追上少年,可雷海城背对着他,周身都散溢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让他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真的在我身上布了毒,借此再对他下毒?”
雷海城微微顿住脚步,等着身后男人回答。
冷玄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不过我也是因为――”
所有的解释在雷海城回过头来那哀绝的眼神里退缩了,瞬间,冷玄似乎看到了那天被他从厚厚积雪里抱出来的少年。
雷海城那时的目光,跟此刻同样苦涩无望……
当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不牢牢抓住,雷海城便会从他身边离开,不会再回来!
所以他什么都不顾了,抛掉帝王所有的威严、高傲、自尊……一遍遍哀求着雷海城不要走,卑微得连他自己也觉得辛酸难堪。
这,雷海城是不是又要走了?……
“不要走!”几乎不假思索地,他用左手紧抓住雷海城肩头。
明周尾随在冷玄身后,也滴水不漏地将两人间的情形尽收眼底,咬了咬嘴唇,道:“海城,你一直都很喜欢我父皇的,父皇他,他也对你很好,他一定不会害你的。”
雷海城对冷玄惊惶不安又充满期待的清黑色眼瞳凝望片刻,终于回过了头,静静地道:“不会害我,但可以利用我,是吧?”
轻轻一拧肩,甩开了冷玄已僵硬的手掌,他继续迈开步伐。
阳光拂在脸上,竟有点刺痛。不过,只要走下这片山岭,一切纷争杀戮、尔虞我诈都与他无关……
“海城!”他听到冷玄在背后大叫一声,像头濒临暴怒的雄兽。
男人的目光,却凄楚受伤,看了他很久,终于伸手拔下束发的金簪,旋开,将里面一株长仅盈寸的小草递到他面前。
“这株移神草,你拿去给原千雪服用吧!他复活后记忆全失,武功应该还在,可以保护你……”
复活?!雷海城有些愕然地接过移神草,想再问清楚点,冷玄却只地望了他最后一眼,扬袖转身,留给雷海城一个云停渊峙的凝重背影,与他脚下青山一样沉稳雄浑。
长发如墨,飘散风中,无声诉说着寂寥。

直到雷海城轻微的脚步声完全淡出了听觉,冷玄才缓缓地转过身。
西岐随从已经被全数歼灭,暗影也死伤不少。尸山血海,将原本青翠的挽书岭变成个修罗屠场。
两山坳间,大军见战局已定,齐声欢呼,声动四野。
冷玄面容平静似水,无喜,亦无悲,只凝神遥望尚在山路上移动的那个背影。
每跨一步,就与他远离一步……
他便挺立在最高,一直看着雷海城的背影在阳光里逐渐地模糊,终至彻底消失。

第 115 章

三月中,烟雨正浓。
冷玄青衫淡淡,缓步踱出开元宫,任黄昏的斜风细雨沾了衣,湿了发,不紧不慢地走到那株栀子树旁。
沿途,好几名侍卫宫女见到他,恭敬地向他行大礼,都被冷玄挥退。
自挽书岭上救回明周,为了完全洗脱明周弑父篡位的罪名,平定天靖人心,他不再藏身幕后,在明周第一天重主朝政时,他也随之同上早朝,向惊疑万分的大臣们宣称一切均是他和澜王及少年皇帝定下的诱敌之计。
群臣恍悟,经过这番动荡,有些老成持重者原本暗中对小皇帝心存藐视,此刻也不免刮目相看,倒让明周在百官面前又立了几分威严。
天靖政局刚平稳没多久,边关便传急报。
西岐公然撕毁两国兄弟盟约,下令驻扎两国边境的西岐大军大举进攻天靖。
天靖军队早有准备,自然迎战反击。
这场战火,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点燃了。
冷玄和澜王私下揣度,当是原千雪离开西岐时已做了安排,如多少时日内无音讯或计划失败,西岐大军便只管开战。
西岐兵卒本就较天靖人骁勇善战,有了与天靖几乎不相上下的新型军备,西岐大军越发如虎添翼。双方交战月余,均伤亡惨重,天靖更比西岐多折损逾万人马。
形势,对天靖不利……

冷玄出神地站在细雨中,半晌,放下手里拎着的一长形黄金盒子,抽出腰间佩剑,在栀子树根旁开始挖土。
一个狭小土坑,很快成形。
他将盒子放进坑里,盖土前似乎想到了什么,抛剑,从怀里摸出那一小片人皮。
上面遗留的血迹已变成褐色,只有歪歪扭扭的“玄”字仍带暗红。
他清楚记得,那天,屋外风雪纷飞,雷海城当着他的面,缓缓拉开衣襟,露出还在轻微渗血的桃和字……
少年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鲜活得仿佛才在昨天发生……

回京途中,雷海城像怕他离开似地紧搂住他,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我的。”少年霸道的宣告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刹那失了神。
那一刻,眼眶忽然微微发酸――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如此需要他……
可转瞬间,一切就被打回了原形。
曾经的温度、微笑、拥抱、誓言……脆弱短暂如朝露夕雾,在他眼前,纷纷地碎灭。
到头来,只有手里这片刻字的人皮,和他的断臂,向他昭示着所经历的并非一场幻觉梦境……

三月寒凉的雨打湿他发丝,顺着鬓角慢慢流……
一把制作精良的竹骨伞,罩上他头顶,替他挡开了雨。
“父皇,我送你回去,小心淋坏了身体。”明周轻声劝慰。
冷玄略低头,凝视已经高至自己下颌的明周,终于淡淡一笑:“你当父皇是纸做的吗?那么经不得风雨?”
“不是……”明周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见父皇弯腰打开一点盒盖,将人皮放了进去,重新盖紧,然后提剑,挑起了一拨土,撒入坑中。
虽然只是匆忙一瞥,他已经看清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想问,可父皇脸上的神情叫他喉咙里堵得生痛,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看父皇平静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盒子不多时,便被泥土掩埋。
盖上最后一点土,冷玄用脚轻轻踩平地面,站在上方怔忡许久,归剑入鞘,缓慢往回走,不再回头看一眼。
湿衣沾身,勾出他背脊线条,依然硬挺笔直如标枪,明周却觉悲不可抑,丢开伞,叫着追了上去。
“父皇,我可以下旨通告天靖,把海城找回来的啊!父皇……”
“不必了。”冷玄脚步不停,声音里甚至带点笑意。
“三天之后,父皇就要出发亲征西岐。你该做的,是和澜王同心协力稳定大局,谨防风陵又故伎重演,趁天靖与西岐恶战,进犯天靖。”
“可是,父皇――”明周拉住冷玄左手,还想再说什么,被冷玄目光打断了。
抬手轻摸明周同样被雨淋湿的脸庞,冷玄微笑:“父皇会平安班师回朝的。父皇还要看你将来大婚,看你做个有担当的皇帝。”
明周想劝父皇不要亲身赴战场,但触及父皇温和而坚定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改变父皇的决心。
他垂下头,借着抹雨水擦去眼角涩意,他拾回伞,陪着冷玄走向开元宫。

出征之日须臾即至,前夕,冷玄正在最后查看自己的行军装备,开元宫外突然响起侍卫叱呵,还夹杂着几声兵器撞击,一阵骚乱――
“玄兄,是我!”
幽无觞的声音隔着院落传到冷玄耳里,中气十足。
冷玄意外地挑高眉,随即又无奈摇了摇头,如果无觞会循规蹈矩地投书求见等宣召,恐怕那人也不是幽无觞了。
他快步出外,将被侍卫们团团围困中间却仍一脸满不在乎的人引进殿内。
离别数月,幽无觞容颜除了略点风尘仆仆,丝毫不见愁绪。冷玄见状倒放下了心。

“无觞,看你这么轻松,珈素她没被人惊扰罢?”
“这事说来话长。”幽无觞接过冷玄递来的香茗,一口气喝到见底,润润喉,俊脸难得显出几分狼狈,“总之,我回到凉尹后,算是被符贼耍个够!唉,别提我这些糗事了。还好保住了珈素坟冢。”边说边拎起茶壶替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
冷玄正啜着茶水,闻言略一沉吟,继而哂道:“符青凤怕是没那么容易打发吧?”
面对冷玄黑眸中的询问,幽无觞干笑两声,叹道:“玄兄,你也知道,符贼有多狡诈。我被他纠缠得不胜其烦,最后只好找出迦素收藏的那株移神草,给了他换个清净。”
冷玄眉心微皱,“他怎么知道能从你找到移神草?难道那天我们返回山洞时,他根本就藏匿附近,未曾离开,所以听到了你我说的话?”
幽无觞用力点头,“玄兄你猜得半点没错。你没见符贼拿到移神草后那副得意嘴脸,气得我差点吐血。最可恨的是,那御焰燎吃了草,居然还是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屁也没忘记,便宜他了。”
“怎会如此?”冷玄真正愣了一下。z
“鬼知道。”幽无觞恨恨道:“说是吃了移神草会忘却前尘往事,还不是听传闻说的?我看多半最早说这话的人存心捉弄世人。”
冷玄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方苦笑:“也可能是时日久远,以讹传讹……”
幽无觞也甩了甩头,不打算再去寻根究底,道:“对了,玄兄,我来除了看你,也正是想告诉你此事,既然移神草不会让人失去记忆,你就把你手头的给那小鬼吃了,免得他发作起来,你又要遭殃。咦,说起来,那小鬼呢?”
他连珠般说了一大轮后,终于发觉冷玄神情太过安静,惴惴住了口。
“……”默默喝完茶,冷玄搁杯,淡然道:“他已经走了。”
“走了?!不会是已经,呃――”幽无觞险些就说出“死”字,总算反应快,及时刹住。但看冷玄面色,又不似悲痛,他心中嘀咕,却也不再多问。
一时,殿内陷入寂静。窗外,夜色益发浓黑沉,犹如冷玄双眸――
如此说来,原千雪若复活,又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又会,如何对待雷海城?……
左手五指在不知不觉间已然紧握,捏到指节发白疼痛,冷玄才慢慢地,一点点松开了手掌。
“玄兄?”
他抬头,对面是幽无觞关切的目光。
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头所有不该再出现的杂念,他对幽无觞肃容道:“明日,我便要亲征西岐。无觞,你可否留下帮我保护周儿,直等我回来?”
他虽在问,语气却令人根本无法回绝,幽无觞伸长手臂,一拍冷玄肩膀,笑叹道:“原本我还想说陪你去西岐的,就知道你最放心不下你的周儿。玄兄,我会等你回来。”
冷玄终于露出点微笑:“谢了。”

翌日,天空扫净连日阴霾,收雨放晴。
出征的号角嘹亮,响彻京城云霄。
明周亲率群臣,为父皇饯行,目送父皇骑上白马,领军绝尘而去。
父皇的黄金盔甲,在他视线里,留下一片耀眼光芒。

第 116 章

溪水清澈,从半山源头迤俪盘绕而下,流到山脚地势平缓,水中逐渐多了落轻红,与若有若无的雨丝缱绻着,画出春山空蒙。
岸畔,三两间简陋木屋错落分布,炊烟袅袅。
雷海城把手里一碗刚出锅的笋片炒獐子肉端上桌,擦了擦手上油腻,推开门,朝溪流下游走去。
青草丛中,白发人双手抱膝,正悠闲地坐着,似在看溪里鱼儿追逐嬉戏。
他颈中,有道鲜红触目的疤痕。

“回去吃饭了。”雷海城走近,毫不意外见到公子雪又在发呆。
事实上,公子雪服下移神草,睁开眼睛后的第一个表情就是望着他发呆。
真的把什么都忘了……雷海城想到自己,忽然一阵惘然无言上心头――
只有同样失去了记忆的他,才知道,过往一片空白的感觉,是何等彷徨无助,甚或,恐怖……
“你在路上遇到山贼,伤得很重,我正好经过,用移神草救了你。等你身体康复,行动自如了,我就走。”他看见公子雪在摸脖子上被他包扎起来的伤口,便随口撒了个谎。
他对公子雪来历的认知,仅止于知道这白发男子是西岐国君。脑海里,虽然闪现过一两幅似曾经历的画面,他却只觉惆怅。
或许,公子雪确实曾是他的“好兄弟”,也已成过眼云烟。
听到他的话后,公子雪眼神起了很微妙的变化,又定定看了他一阵,然后闭目休憩。
公子雪失了太多血,不是短短时日内就能痊愈。本着既然救了,就救到底的原则,雷海城带着公子雪远离京城,最后在这座僻静的小山边落了脚。
木屋是一个年迈猎户的,见雷海城两人无栖身,爽快地让出间屋子给两人居住。
山中走兽多,雷海城很轻松地解决了食物来源,有时打得多了,便请老猎户帮忙拿去集市上换点油盐米醋。
日子平淡如水,一天天流过。
公子雪伤口已愈,面容也慢慢添上血色,人却越来越迟钝,成天在屋外怔怔发呆,对雷海城也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要不是雷海城在公子雪养伤期间听过他睡中咳嗽呓语,简直要怀疑公子雪变成了哑巴。内心,竟有些羡慕公子雪这样无牵无挂无烦恼,不似他,夜间时不时被梦境惊醒。
还是那片凄白苍莽的无边雪地,冷玄毫无生气地仰躺着。而他,在旁边如何努力伸长手,都始终碰不到冷玄一片衣角、一丝头发……
多少,他叫着冷玄的名字,从竹榻上坐起身。意识到那只是一梦时,他眼角,已经渗着为那个利用他的男人流出的泪。
震惊、迷惘……都不足以形容他心情,可每当他想逼迫自己再思下去的时候,头痛,欲裂。
心里周而复始的难言痛楚,几乎要将他逼至崩溃。他甚至有种错觉,如果不再跟那男人见上一面,他迟早会疯狂。
“……玄……”那个男人究竟有何魔力,相隔千里仍能在梦中将他的心牢攥、揉捏至无可逃……

听到雷海城无意识溢出口的低唤,公子雪侧了侧头,对雷海城脸上表情端详好一阵,缓缓站起,走向木屋。
岸边绿树葱郁,有低枝拂过公子雪肩头,他伸手摘落两片被雨丝洗得青如翠玉的叶子,稍做折叠,边走,边抿唇轻吹。
几个生涩的转折后,清音宛转流畅,随风飞出。

他吹的,是曾听雷海城唱过的那首《诀别诗》。
雷海城走在公子雪之后,简单而又熟稔的旋律飘进耳里,他霍然一震,竟无法再移动寸步。
依稀也是个早春三月,雨过天晴,他骑着马,迎风而歌……
“……诀别诗,两三行。谁来为我黄泉路上唱?若我能死在你身旁,也不枉来人世走这趟……”
歌词未经思索就从脑海里流泻,随旋律喃喃低唱。强烈到难以忽略的剧痛旋即侵袭心脏,一波波,仿佛永无尽头。
封印裂缺,眼前一片红,似又回到了坎离城外血雨腥风的战场。y
他额头被劈了一刀,血流过,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被他严严实实护在身下的,是冷玄。
男人断臂,裹缠着他从自己身上撕下的衣服,大片殷红血迹和男人灰白的脸无一不让他感觉到,冷玄即将消逝。所以,他根本不顾男人厉声叱呵叫他走,反而搂得更紧。
即使死,也想要陪着冷玄,死在冷玄的身旁……
“啊!!!――”再也忍受不住头脑里噬骨钻髓的煎熬,他浑身颤抖,抱头狂喊。
“冷玄……冷玄,玄――”似乎只有不停地叫这个名字,才能减轻积压到几近爆发的痛。

公子雪抛下了叶子,回头看着雷海城,目光惊讶之中又带着了然,轻叹一声,揉身飘近,一指点晕雷海城,将人带回木屋。
雷海城被放到竹榻上,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脸上肌肉依旧在抽搐,牙关紧咬。
公子雪静立榻边,许久,终于弯腰扶起雷海城上半身,另一只手抽掉了雷海城束发布条,拨开满头长发。
纤长的手指在后脑游移着,找到当日落针的部位,他微一凝神,力透指尖――
三道红影细如毛发,从雷海城脑后激射飞出,落地全无声息,赫然是三枚带血银针。
雷海城满脸痛楚终是缓和下来,呼吸变得悠长,慢慢进入梦乡。
“……你救我一条命,我还你一世情。从此,你我各不相欠,永不相见。”
公子雪对睡梦中的人轻轻说完,最后看了眼两人栖身月余的木屋,一甩白发,跨过门槛。

屋外,云收雨散,天边竟露出轮红日,蒸得山脚湿气氤氲。
负手走出木屋十来步远,公子雪蓦地停下步伐,眼底精光倏闪,挥手掠过身边枝头,指缝间已捏了数片绿叶,微微冷笑,反手弹指,朝身后几个不同的方向射出――
几声低叫同时响起,草丛树身后窜出数道身着劲装的人影,没立稳便又摔倒地上。
柔嫩之极的叶子,贯注了无形真气,锋利如刀刃,划破那几人裤脚,割断了脚筋。
公子雪慢条斯理走到一人身旁,见那人三十来岁模样,面目平凡,满头冷汗地还在试图挣扎起身,他冷冷一笑,一指木屋,“你们,是冷玄派来找他的?”
那人和另外几人均为之一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竟被一眼道破来历。
“说!”公子雪神情不屑――
早在半月前,他就发现这几人来到附近,轮流监视着木屋动静,却并没有耍什么招。今天这几人料想是被雷海城先前的狂叫声惊动了,才潜近窥探。
这几人,在乎的是雷海城……

他略一走神,忽见那人和同伴使个眼色,一起咬动下颌,他急挥袖卸脱那人下巴,还是慢了半拍。
众人已经咬碎了暗藏齿中的毒丸,眨眼工夫个个面色发黑,七孔流血。
公子雪怔了怔,却也无心去搜身查证这几人身份,展袖将尸体扫进了草丛。
他转身,扬长而去。c
白发傲然飘飞,拂过青山碧水,再无羁留。

结局

距冷玄御驾亲征之日已整整一月,边关文书频频传回京城,军情不容天靖朝臣乐观。
冷玄初临阵前,确实令天靖士气大振,首战告捷,攻下西岐东疆两城。但西岐大军不久便在主帅卫臻指挥下奋起反击,将天靖军队逼退百里,之后更不分昼夜发起猛攻,竟无消停。
没有了原千雪的进一步布署,西岐宛如无人驾驭的下坡马车,势头凶猛,一味狂冲乱撞,似要踏平前方一切阻碍。
无人能预见,这辆失控马车还将奔行多久才会停下。

一骑快如风驰电擎,冲出京城,迎着落日飞奔。马蹄扬起烟尘滚滚,遮住了雷海城身后云天。
去找冷玄!这是雷海城此刻唯一的念头――
之前,当他快马加鞭一路赶回京城,潜进开元宫找冷玄时,却不见人影。寻去御书房,明周正埋头批阅奏折,见他到来,并没有露出太多惊讶,只淡然搁笔。
“海城,你回来了。”
“你父皇他人呢?”他无暇去探究明周对他变得疏远的原因,忙着追问冷玄下落。
木屋里一觉醒来,记忆复苏,叫他惊愧难当,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冷玄面前,让男人狠狠赏他一顿饱拳出气。
“父皇他月前就离开京城,亲征西岐去了。”明周三言两语,向雷海城略提了下边关战局,沉吟着起身,道:“海城,我带你去个地方。”
栀子树下,明周卷起衣袖,亲自挖出冷玄埋下的黄金盒子,打开盖,递给雷海城。
盒子里,是那片刻着“玄”字的人皮和一轴画卷。
“……问世间 情为何物 看天下 谁主沉浮……”雷海城凝望着自己背影旁那两行字迹,忽然间悲从中来,上颚一阵酸楚,无声再续。
“这是父皇出征前亲手埋的。”明周别转了头,不再去看雷海城的表情,一字字缓缓地道:“海城,我只想告诉你,父皇他,也会伤心……”
“我知道……”用尽所有自持,才迫使声音听上去平缓些。雷海城呼吸,猛将画卷丢给明周,转身大步离去。
“我会去找他的。”

落日绚烂似火,耀疼了雷海城双眼。心口那缺失了一片的地方,更绞痛不已。
竟然把他爱着冷玄的证明连同背影一起埋葬掉,冷玄,是不是又对他们的将来绝望了,决意将他远远推开?
上一回,用冰冷刺骨的微笑说着不再需要他,而这一,亲手掩埋起他的存在……

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冷玄是如何怀着一颗破碎的心踏上征途……
“我只是忘记了,不是真的要离开你……”他用力扬鞭,仰头,让劲风呼啸刮过面庞,吹飞眼角湿意。
他要的,绝不是这个结局。

长空万里,风云翻涌。
碧草黄土的疆场,已被血色染红。断肢残骸凌乱散落,激战的双方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脚下踩到的是敌军还是己方兵卒尸体,只知道呐喊、厮杀……
绣有“烈”字的天靖皇旗上,溅满了鲜血。旗下白马亦浴血,男人黄金铠甲更被一层又一层的血迹覆盖,黯然无光。
数不清的西岐将士不断向死守天靖皇旗前的兵卒发动攻势,双方使用的新型武器大同小异旗鼓相当,人数多寡便成了决定胜负的关键。
西岐国中连番征战,剩余二十万大军,开战后倾巢而出,显然誓与天靖死战到底。在连续数天攻打之下,终于攻破冷玄退守的安若城,冲乱了天靖大军阵脚。
天靖军中身份最尊贵的男人,虽然被将士重重守护着,依然难敌潮水般永无休止袭来的西岐大军,边战,边向背后山麓撤退。
天靖败势一经显露,西岐大军的进攻更加疯狂,黑压压的人马踏着满地尸骸,紧追不舍。
万马奔腾,如无数道滚雷,让大地也为之颤栗惊吼。

雷海城循着震天战鼓赶到山麓脚下时,正看到那面千疮百孔的“烈”字皇旗轰然倒下。
心里,也猛然一凉,似乎有什么跟着坍塌了……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赴战场,竟只能见证冷玄的死亡?
他不许冷玄死,绝不允许!c
拔刀,策马冲入万千人阵中――
完全没理会自己刀下究竟葬送了多少生命,他挥开漫天血雾,一点点接近前方那个背影。
男人脚上已中了一箭,滚下马背,靠着白马作战,还在往后撤。四周,死士用身躯替男人抵挡着来自西岐的刀剑枪矛、火统箭、连珠弩……
血肉城墙终究无法持久,很快被打开了缺口。男人左臂再中一刀,兵器坠地。
围攻的西岐兵士狂喜,争先恐后杀将上去。

冷玄,已无路可退。
雷海城突然笑了,全力一跃,越过前面数人头顶,落在男人宽阔的背后,用身体盖住了男人。
“玄,我回来陪你了……”
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他没回头,只起脚后踢,踹开了敌人,伸手从背后环抱住男人――
“谁?!”
男人的叱呵微弱,居然是雷海城从未听过的陌生声音。他遽然震住。看那人回过头,同样陌生的容颜。
不是冷玄!竟不是冷玄!!!

相似的,只有身材。
这人,不过是个替身。这一切,恐怕也是冷玄诱敌的圈套。就如夜袭坎离那一役,牺牲天靖两万将士做炮灰,换夺回坎离安若两座城池。
雷海城瞬间恍然,松开手,在刀光剑影的包围中大笑。
是真心地在笑――他的冷玄,并没有遇险……
玄活着,就好。

山麓半腰的一岩石凹陷后,冷玄浑身僵硬,望远镜从他左手滑落,掉地,粉碎。
“……”他张着嘴,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根本听不见身边将士的焦急询问。
雷海城!为什么还会来?为什么,明明看到那个是替身了,还在笑?……
他宁愿雷海城对他情断义绝,也不想雷海城出现在此时此地……
“……慢――”痉挛的喉咙里终于挣扎出一个字,立刻被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盖过。
数百门散落隐藏在山脚的铁炮同时开火,毫不留情地轰炸着被诱入埋伏的西岐大军,也包括做诱饵的天靖将士。
铺天火统流箭,滚木蝗石,雨点般飞向大军。
地底,一早埋下的百十火药也被点燃了引线,爆炸,携带着无数残碎肢体肉块和泥土飞上天空,撒落血雨……让他再也看不见千军万马中那个笑得欢畅的少年……
再也,看不见。

热浪炙人,扑面袭来,周围血肉横飞,哀号不绝,雷海城的心情却异常地平静,嘴角,还微微带着一缕笑。
脑海里飞快流过的,一幕幕,都是他和冷玄的画面――
锁云山上,他背着冷玄跳下悬崖,躲避风陵追兵……
十方府里,他和冷玄抵死缠绵……
坎离城外,他紧抱冷玄,在生命最后一刻,只想跟冷玄在一起……
开元宫中,他替冷玄穿衣、绾发……
还有雪地里那场肆无顾忌的纵情欢爱……
满心、满眼,都是冷玄……
可今后,他无法再用自己的双手去拥抱那个寂寞的男人,无法再在那个男人冷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去焐暖男人……
今后,冷玄还能不能再找到个喜欢的人,还会不会再露出笑容?……
他很想告诉冷玄,他真的只是因为失去记忆了才会离开,但现在,又无比庆幸冷玄并不知道他当时失去了记忆。
就让冷玄以为他是个薄情人,那样,他死了,冷玄也不会再伤心了……
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震断他所有未尽思绪。眼前发黑的一刹那,他再度看见,自己的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

正文终

无责任感言

一堆无责任感言,本来应该发在“作者有话说”那栏里的,不过那里显示出来的字实在太小,看得累― ―(不知道JJ什么时候能改善那栏的字体……)

言归正传,看过跟在结局章的回帖,大多数都不太认同这个结局,当然原因有各种各样。这里,我不否认这个结局写得突然,因为一些家庭因素,我极想尽早完结此篇,另最近不少MM也催着要我快点结束这故事,笑!我只能说,哪怕结局再好再合理,没经过一定章节的铺陈和蓄势,写的人和看的人都不会舒服。

但这个结局本身,在我构思的几个结局里,其实算是比较痛快的(按,就是“痛并快乐着”的意思)有人认为这是悲剧,我心目中,这样的结局根本不能划入悲剧范畴。各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我始终认为,所谓幸福,不在于主角能活多久,而是在于生而无愧,死而无憾。作为文章主人公,雷炸死后借尸还魂,再被炸死,绝非有些读者朋友认为的那样雷白活了,文章白写了,读者白看了。(如果有朋友觉得此文以“悲剧”结尾,浪费了你们宝贵时间和感情,那我也只能说遗憾……bbb)。所有人的最终结局,都是死亡,要是认为主角死了,以前所有发生过的故事就等于零,这观点恕我不能苟同。照这样的想法,那现实生活中的人们也不必再辛苦奋斗拼搏,为生存努力了,因为最后还是要死的,之前等于白活,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父母也没必要把子女抚养大,供子女上学、成家立业……因为不管自己还是子女,将来都会死,父母为子女付出的任何心血,都是白费的。我想,没人会真的这样认为的吧。

好象扯远了……默,我想说的是,雷即使再一被炸死,于他,这结局并不悲伤。他在重生的一世,有过痛,有过泪,但同样有过爱,有过心满意足的感觉。有些人,可能活到百岁,也未必有真正满足感动的时刻。我还是坚持,幸福不是简单地用活了多少岁来衡量的。

也许还有读者认为,雷被炸死是故意为虐而虐,这个问题上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在某个点上来看,这情况非常偶然,但如果雷和冷一直继续携手,在这乱世征战中走下去,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不能排除死于战场的可能。只要他们还在战争的漩涡里,谁能保证他们能躲过一又一的明枪暗箭?即使是我们现实中的普通人,也不能保证自己这一生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意外,绝对不会患病等等。人生,本来就是由各种不确定的未知因素组成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未来充满希望,也才会遭遇到许多自己不曾预料的困境。在中国,根据官方数字,每天有六百人死于车祸,这些人,包括他们的家人亲友,有哪个会预见呢?

这个结局里,雷的死并不牵强。知道心爱的人征战沙场,雷一定会去守护;看见那个身影难逃一死,雷也一定会冲过去与之共存亡,不像有的读者说的,雷是为了做情圣。我想,在生死关头保护爱人,想跟爱人同生共死是一种不需要经过思考的本能行为,就如现实中,发生灾难时,情侣之间互相救助,父母保护子女,都出自人的本能。雷所做的,只是一个正常的于恋爱中的男人自然而然会做的事情。即使这没有被炸死,在今后的岁月里,如果冷再度遇到危险,雷依然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至于安排他死在冷布置的陷阱和自己为天靖设计的武器之下,我是蛮喜欢这个讽刺的,或者不能全说是讽刺,也有其必然性。放长远看,只要雷还跟冷在一起,雷的命运可说就已经被冷所左右了。不是说冷会刻意去害雷,但事实上,冷的行动,冷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雷的命运。当然,雷为了心目中的爱情,也是心甘情愿去为冷而改变。

雷如果就如此死去,谈不上多么惊天动地,笑!我想描写的不过是个坚韧的灵魂在陌生世界求生存,并不想塑造一个真能改变世界的神人。虽然不少看官都觉得穿越过去的主角就必定要威风八面,牛B十足,颠倒众生,呼风唤雨……以下省略N多形容词,甚至连雷自己最初也总是很拽地以为自己跟穿越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会改变这个世界,但我不得不打击他。正如几位MM所说,三国的局势并不会因为雷有本质的变化,即使没有雷的出现,各国依旧混战,分久必定统一,那是社会发展的规律,不因个人意志决定。雷的到来,充其量是加速了这个进程。雷可能身手出众,反应敏捷,拥有点现代知识,但也只能让他增加些生存的本钱而已,如果凭这些优势,一个穿越过去,无依无靠的现代人就可以纵横诸国,把惯弄权术谋略的帝王将相们一个个玩弄股掌之上,甚至最后君临天下,我自己都会觉得不足采信,(后宫NP文除外,那是出于行文需要,用博爱征服了天下^-^)所以,文章进行之中,有读者反映雷变弱了,被帝王们摆布,不符合穿越形象,我觉得不是他弱不弱的问题,而是读者从哪个点切入去评价一个人物,如果想看完美的个人英雄救世主型主角,很遗憾,这文里没有。雷虽然因为自身的才能被各国当权者争相笼络,也只是基于他能充当当权者手中一柄开疆辟土的利器,幸运的是,冷爱上他了,所以没有只当雷是件工具,给了雷表演的舞台,于是才有雷辅佐明周登基那段时期的辉煌,但不合当时国情的一些新政,同样遭到猛烈反对乃至冷的喝停。再一,我想告诉雷同学,别以为穿越,就了不起了。:)

罗里罗嗦地,居然写了这么多……下面谈点别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在打呵欠了……

昨天看到绿意MM的长评,先感谢一下认真看文辛苦打字的绿意:)。绿意看得很仔细,那个用树生长来比喻雷和冷之间的感情也很形象,不过就人物破格的说法,我个人并不觉得公子雪的再度出场,导致“诡异”的走向。首先,文章该怎么写,才算“诡异”或者“不诡异”?这个恐怕见仁见智。的确,公子雪如果在乱石堆下退场,确实能成就一个光芒万丈的痴情男配角形象,不过这样的形象虽然讨喜,并没有特色,大概会被归于湛飞阳一类,我希望至少在同一篇文章里,每个有戏份的角色,其定位不出现雷同。公子雪的所作所为,其实在前文中一直都有铺垫伏笔,那句“与你无关”的名言也许曾经俘获不少人心,只是没人想到里面的层含义,连雷也跟读者一样,以为自己真是万人迷……(我貌似又打击雷同学了)还为无法回应公子雪的感情而愧疚不已。至于公子雪和冷玄兵戎相见,即便没有雷的因素掺合其中,也早晚会走到这一步,雷不过担当了催化剂。

雪的原形,现实中比比皆是――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才后悔。故事里只是加以强化。要说心理扭曲,雪可能还不及现实生活中的一些极端者,报纸上,有些失恋者为了报复,对旧情人泼硫酸,甚至杀人分尸……无语。说起心理扭曲,好象之前写风陵士兵QJ女婴那段,有读者非常激愤地说我精神有问题才写这么BT的东西,我默。照此推断,写谋杀故事的,也必定有杀人倾向……可能是那些朋友没听说类似的事情才觉得荒谬无法理解,但翻一翻日军侵华资料,这种事情并不少见,甚至真实生活中,我身边曾有一位同学在婴儿时代就遭遇过这令人发指的兽行。写这个,没有想要哗众取宠,只想揭发一下人性丑陋的一面。

又跑题N里,兜回来。就收尾而言,认为这个结局可行的读者MM们,可以把它当作剧终。当然最后大修全文的时候,肯定要扩充润饰结局章,不会用那么多蒙太奇手法来切换场景。至于文中其他人物,譬如狐狸,我想他们应该有自己独自的故事。不能接受这个结局的MM们,就请继续往下看雷和冷的故事,不过更新速度可能会放慢,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一更。

最后还是要谢谢所有看文的朋友,不论大家之后还会不会再回到这个故事中来,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一个不符合自己理想的结局就否定自己看文时付出的感情。否定这个故事,否定文中的人物,没关系,但不要否定你自己。

以上,都是某千心里话,有说得不妥的地方,请大家原谅:)

结局二

第 119 章

爆炸接连不断,持续良久,最终停歇,唯留一两声余震。
战场上,尸横遍野,硝烟未散。无数残骸层层叠叠堆积着,许多尸体的衣服都已经炸成碎片,分不出究竟是哪国将士。被践踏得不成模样的两军旗帜兀自在火舌中翻卷,直至化为灰烬。
守侯在山脚的天靖伏兵冲入战场,围堵住极少数炮火箭石下侥幸生还的西岐兵卒,不消片刻,便将之赶尽杀绝。
尽管天靖为引敌军入伏,也牺牲了己方万余儿郎,但眼见被引进埋伏的西岐大军全军覆没,萦绕在天靖将士心头的悲伤之情亦被莫大喜悦冲淡,众人高举兵刃,朝屹立山麓半腰间的人影放声欢呼。

脚下,万人欢腾雀跃,冷玄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陛下?烈陛下?……”邰化龙站得离冷玄最近,发现冷玄不对劲,连喊几声,冷玄眼珠终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推开身周侍卫,拔腿冲下山麓――
“烈陛下?――”众人愕然,随即跟着冷玄下了山,冲进血味腥浓的尸堆。
天靖将士数万双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们尊贵无比的太上皇烈陛下丝毫不顾污秽,用仅有的左手在尸体堆里翻寻着什么……
那画面,太过诡异,竟无人敢出声询问。

这个,不是。这一个,也不是……
冷玄手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却依然固执地翻看着一具具尸体。他不信,雷海城就这样粉身碎骨。不信……
“……雷海城……海城!――”在心底横冲直撞的名字终于破喉而出,嘶哑得像濒死之人发出的哀号。
“把雷海城找出来!”他向万军狂吼,根本无视诸人闪烁目光里的惊讶、猜疑……
想嘲笑他么?笑去吧!
如果在挽书岭上,他也像现在这样,任性一点,就可以命令千军万马硬把雷海城拦截下来,就可以――
一股任何笔墨言语也难以形容的痛楚梗塞住了他的胸口,让他难过到想用手将自己胸膛撕裂,好让这种痛彻底释放。
“啊?――”身后,传来几个兵士低叫。
他回身,蓦地定住。

不远一堆七零八落的残骸下,一人慢慢伸出手,推掉压在身上的尸体,摇晃着站了起来。
这人散乱的头发衣服上,都溅满了血迹,脸庞也几乎被血污覆盖,面目难辨……
似乎有点茫然,这人呆立了好一阵,才歪了歪头,向冷玄的方向试探着喊了声:“……玄?……”
这声音,何等熟悉……冷玄想应,热流却迅速封住喉咙,痛涨得再难发出一字。身体也僵直着无法移动,只能眼看这人踩过满地尸块,一脚高,一脚低,朝他走近――

“玄,是你吗?”将近前方的模糊人影,雷海城再问。
他看不清。意识从黑暗中苏醒后,睁开眼,只捕捉到些隐约的色块,然而鼻子嗅到的血腥气味和压在身上的冰冷尸体都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那声剧烈爆炸响起的瞬息,他出于本能,拖过旁边一人挡在身前,随即便被震倒。巨大的冲击令他双眼骤然发黑,看到人的手、脚……断裂飞出,一如记忆里前世那死亡……
试着轻动了动手脚,四肢俱全,他还在困惑,自己究竟是晕厥前产生了幻觉,还是又借尸还魂到别人身上……就听到了冷玄绝望灭顶的狂吼。
自己,真的没死?……他挣扎着爬起身,努力凝聚视力,也只看到高低不同的人形物体。
他的视觉神经,大概被强烈的爆炸冲击波损伤了……不过,还活着,真好。
已经可以听到身前男人极力压抑的呼吸,雷海城停步,伸手去摸索男人的右臂――
披风肩甲下,是段空荡荡的袖子。雷海城还是很仔细地抬起手,再去摸男人的脸,确认男人的轮廓、温度……
“玄,我知道是你。”他微笑:“这,我不会弄错了。”

一直都紧屏呼吸,惟恐稍微大力的一口气,就会将眼前人影连同心底希望都吹得分崩离析。直等雷海城带着体温的手摸上他的面庞眉眼,冷玄才敢相信,站在身前的,不是幻影。
他颤抖着用手抹去雷海城满脸血污,露出少年俊秀容颜,无声凝望……
“玄?――呃……”雷海城迟迟听不到冷玄说话,刚开口,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猛地落到他唇上,滚烫惊人,仿佛想用热度将他融掉。
男人的左手,狠狠地扣着他后颈,迫他仰高头,承受着充满掠夺的亲吻……
眼睛虽然看不见,听觉却加倍地灵敏起来,雷海城听到周围陆续响起围观者的抽气声,显然大军被冷玄吓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雷海城嘴角微翘,一手揽紧冷玄腰身,一手摘掉冷玄头盔,揪住了头发,毫不含糊地回给男人一个法式热吻――
有千军万马作证,冷玄以后别想再能甩掉他!

天靖此役尽歼西岐十五万大军,士气空前高涨,庆功犒赏,将士同欢对酒当歌,闹到夜半,营地上依旧篝火熊熊,人声鼎沸。
冷玄的皇帐雄距营地正中,帐外重兵围护,剑光戟影,隔断了喧哗。
帐篷里,燃着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通亮。
雷海城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停当,坐在熊皮为垫的榻边,由随军大夫替他诊治双眼。
冷玄站在一旁,也已换上了织锦软袍,黑发披散肩背,尚未全干,被烛火一照,透出丝绸似的光泽。
“陆太医,如何?”此亲征,明周怕他有闪失,坚持让宫中年岁最长医术也最老到的陆太医随军侍奉,如今正派上用场。
“回烈陛下,王爷的眼睛只是因为受了震荡暂时看不清东西,只要调理休养得当,日后自会复明。”

冷玄目光一凝,“那要多久?”
“这个因人而异,微臣不敢断言。”陆太医据实回禀,恭敬告了退,自去开方煎药。

帐内顿时寂静下来,只闻烛芯轻爆。
“估计是淤血压迫视觉神经,等淤血化了,就能恢复的。”雷海城安慰着冷玄,伸手将视线里那个模糊的影子拉坐身边,柔声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又乱想。”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伸过左臂,紧紧抱住了他。
雷海城看不到冷玄的表情,但从男人微颤的身体便知道,冷玄心情仍未平复――
他心中,何尝不是百感交加?
他握住冷玄修长有力的左手,摩挲着男人指腹薄茧,胸口满满涨涨的,珍惜无比。
“玄,我那天坚持要走,是因为我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
“什么?”冷玄一震。
“是公子雪,他用针封了我的记忆。”雷海城提起这名字,终究忍不住一阵被背叛欺骗的惆怅苦涩,定了定心神,将那晚入宫夜探遇到公子雪后的情形都告诉了冷玄。
他已尽量讲得简单,竟也说了一盏茶工夫,冷玄一言不发,手臂却越箍越紧,呼吸也越发地压抑。
“我回去开元宫找你,结果你已经出征了……”忆起埋葬在栀子树下的画卷和人皮,雷海城也不禁黯然神伤,低声道:“明周带我去看了你埋的东西……玄,你当时,是真的不想再看到我了吧?”
男人在他耳边的呼吸霍地停顿,静的可怕。
“……玄?”
雷海城有点担心,轻唤,忽然间听到冷玄低低道:“是我错……”
声音暗哑艰涩,每一个似乎都用尽全力才挤出喉咙。
男人的脸贴住他,又重复了一遍:“是我错。”
脸上,慢慢地,有了湿润的感觉。
雷海城怔住,发觉那水流经嘴边咸涩微苦,他总算省悟,那是冷玄在默默落泪。
冷玄居然会在他面前哭?!
他难以置信,试探着去摸冷玄的脸,果然一手热泪。
似乎知道已经被雷海城发现,无法再隐藏下去,冷玄双肩也开始颤栗,本来还强忍的哽咽逐渐溢出喉咙,最终放声大哭,仿佛要将生平所有积压的痛和怨都在这一刻放肆宣泄。
“……”从来没有过哄男人别哭的经验,雷海城手足无措,慌乱间听到冷玄一直在断断续续说什么,他凑近男人嘴边,终于听清楚了――
“……抱着我……雷海城,你抱着我……”男人彻底卸下人前冷傲的面具,泣不成声。
这样的冷玄,他怎能放得开?雷海城张开双臂,用力抱紧了周身剧烈颤抖的冷玄。
任何劝慰,其实都没必要。因为他知道,怀里的人比谁都坚强。而此刻的脆弱,也只为他一人流露。

蜡烛烧剩寸许时,冷玄终于缓缓停止了哭声,抬手抚摸雷海城长发,嘶哑着嗓子道:“等周儿年满双十,真正可以独揽朝政了,我一定跟你走。”

天涯海角,也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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