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无用(父子)
作者:夏之青月
第 1 章
无用怀里抱着一团衣服,急匆匆地往房门里赶。在踏上回廊的最后一刻,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
还好赶上了。无用松了口气,望向天地间雾蒙蒙的雨帘。
雨下得颇大,无用有些担心后院里的菜园。茄子和丝瓜才刚刚冒出苗来,希望不要被雨点砸坏了才好。无用将脸埋在那堆衣服里面,不期然地嗅到了一点点阳光的清香,烦忧的心情一下子就消散不见了。
砸坏就砸坏吧,他想,大不了再种些好了。
他有些雀跃地进了房门,将散发着清香的粗布衣裳细心地折叠起来。
最近天气总是阴沉沉的,空气又湿又冷,洗过的衣服总也不干。好不容易今天出了点太阳,无用就将所有干净的不干净的,干的湿的衣服被子统统拿出去晒。结果傍晚又变了天,好在无用反应快,在下雨之前将东西都收了回来。
无用很高兴今天出了太阳,这样洗过的衣服就都干了。干燥的布料蓬蓬松,摸上去还带了点暖意。
散在床上乱糟糟的衣服很快就分成两堆,一堆是孩子的衣服,一堆是女人的衣服。
无用抱着那堆女人的衣服送去伊的房间,他希望伊穿上这些干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衣服能够高兴点。
伊是无用的母亲,全名叫苏伊。无用在她面前叫她娘,心里头却一直叫她伊。苏伊大概才二十岁,比上一世的无用还要小上好几年,无用叫她“娘”的时候总是觉得别扭的。
无用喜欢这个“伊”字,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伊”是“她”的另一种说法,而这里似乎是没有这一层意思的。无用觉得这些细小的区别很有趣,无论在哪里,“伊”总是有种美好的意思的,这个字从舌尖里溜出来的时候,似乎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润与秀丽。
无用的名字就没那么有爱了,他能想象得到替他取名的那人是带着冷淡的嘲讽与恶意的。
无用悄悄进了伊的房间,伊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雨点打了进来,沾湿了她的肩膀,那单薄的背影透着浓浓的哀伤。无用垂下眼眸,放下衣服,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无用站在伊的门外,低头沉默着。雨越下越大了,小小的五岁的身影在阴暗的光线下,有一种一碰就会碎的脆弱。
“喵~”
脚边有物体在摩擦着自己,无用回过神,看见那只毛色雪白的懒猫。
无用弯下腰,将食指点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抱起它,回到自己的房间。
“水水不要去吵伊,伊会不高兴的。”他一下一下抚摸着猫咪的脊背,猫咪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似乎是很舒服的样子。
“雨打湿了衣服会冷的,也会生病。我想去给她关上窗户,想要她去床上躺一会……可是伊见了我会不高兴,见了水水也会不高兴……”无用小声地,不知是说给猫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他停顿了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我们睡吧。”
冷宫里是没有蜡烛的,天色一黑就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也就只有早早地睡下了。无用枕着自己的手臂静静地盯着黑暗的空气。
无用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毕竟已经死掉了不是吗?他还记得自己是自杀了的,刀片划过手腕的时候有一点淡淡的难过,然后世界就渐渐变成了一片红色。
他还记得身体慢慢变凉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让他忽然觉得很寂寞很寂寞。在他快要被寂寞与寒冷逼疯掉的时候,是伊给了他温暖。伊的心跳让他安心,让他在那些游离在黑暗里的日日夜夜安然入睡。甚至在刚出生后只看得见淡淡的红光的几个月里,伊的靠近都会让他觉得温暖。
因为这样,他是喜欢着伊的。
可是伊不喜欢他。
无用觉得难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喜欢的人都不怎么喜欢自己。
无用伸开五指,想抓住些什么。慢慢地握成拳,掌心里,却仍是空荡荡的。
无用躺在冷宫东边的小山坡上,水水趴在他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自己的爪子。三月的风还是带着寒意,天空不高,也不是干净的蓝。无用却喜欢躺在这里看看雾蒙蒙的天空,不清不楚的,有些像他自己也摸不着的心。
今天伊又发了脾气,是来送饭的小丫头说了些什么吧,无用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在改造的厨房里做一些简单的菜,外面送进来的饭菜实在是说不上好,白米饭配着一些不新鲜的青菜,味道更是让人难以忍受。
冷宫的待遇,比无用想象的要苛刻冷酷的多。这里关着的,是那些犯了错的妃子,或是兵败的皇族的女眷。
哭着,笑着,诅咒着。每每听到这些生活在阴暗中的女人的声音,无用总是有淡淡的担忧。他怕他的伊,有一天也会像她们一样,被寂寞与怨恨逼到走投无路。
伊犯了什么错?无用出生的那一天,听到了这个国家的帝王的圣旨。是说伊下毒谋害萧贵妃,想要害死萧贵妃尚在肚里的孩子。好在那孩子并没有死,而自己的诞生终是让伊免去了死罪。
可是伊是无辜的。
伊的委屈只能在梦里,在暴怒的时候流露出来。
她总是哭着问“为什么不相信我?”。无用听着她睡梦里一遍一遍的乞问,有些难过地沉默着。
伊的问题,怕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她问的那个人远远地站在帝国的最高层,用淡淡的嘲讽的目光看着底下低贱如蝼蚁的子民。这一辈子,难以相见。
无用随着伊关进冷宫,从出生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里,无用是以伊想象不到的艰难完成生活这项工作的。伊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中,还是婴孩的无用饿了,渴了,热了,冷了都只能自己挣扎着解决。如果伊分一点点心去看看无用,就会发现自己的孩子是那样乖巧,不哭不闹,安静得根本就不像个孩子。
可是伊没有分出那点心,或者说她故意忽略了。无用会让她想起掉下地狱的那一天,无用的名字就像大大的嘲笑与侮辱,她不想看见他。
所以伊不知道无用什么时候开始会走路,什么时候会说话,什么时候为了让她生活得好一些而辛辛苦苦地做着那些下人该做的事。
无用不在乎伊的不知道。冷宫里没有奴婢,他包下了所有的家务。打扫,洗衣服。小丫环每天会送两饭来,无用怕伊吃得太差就想方设法地弄来一些蔬菜的种子打理出一个菜园,每天给伊做些爽口的菜肴。
无用对这样的生活是满意的,他想,等再大一些,再大一些就带着伊离开这个冷宫,离开这个都城。两个人跑遍这个世界上所有风景如画的地方,然后,等到伊老了就找一个遥远的美丽的城市,颐养天年。
无用淡淡的憧憬着,这样的未来,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动。
无用想,总有一天,伊会看到自己的。他要陪着伊,慢慢地磨掉那些尖锐的寂寞与哀愁,希望伊,会得到幸福。
四月的时候,桃开了。
冷宫里看不见桃,无用跑遍了冷宫的角角落落,最后还是失望地回来了。
桃开的日子里,总是会想起那个世界的那些人,总是会想起……方予生。
他们过得还好吗?还记得曾经有过的方谦林这个人吗?知道自己死掉的时候,千岁一定哭了吧。千岁她碰上自己的事情,就会变得特别爱哭,也不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没有?
无用在床上辗转良久,最终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去。
今晚的月光很好。无用抬头看着那些冷冷的清辉,恍惚间一片茫然。
这样的夜太静,静得让他分不清是在哪里。现实?还是梦境……
远女人的尖叫声让无用下意识地转身,然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多了个黑影,那个黑影在晶莹的月光下无隐形。
无用没有动,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地上的黑影嚅动了一下,发出些细碎的呻吟,然后,又陷入沉寂,安静得仿若死了一般。
无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提脚朝那团黑影走去。
无用在那人身边蹲下,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无用狠狠朝后退了一下。然后又慢慢地,像是在触摸一个易碎的梦一般,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那人的脸。
额头,眉毛,鼻梁,嘴唇……指尖下是记忆里熟悉的曲线。
……方予生……
他用另一只手抚面,将头紧紧地埋在双膝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又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眼眸里亦是毫无波澜。
这个人,不是方予生,只不过有了相同的面貌罢了。
无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人的衣服。
那人受了重伤,大概是失血过多才会昏迷不醒。
伤在胸口,伤口很,狰狞地往外翻着,血液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沾湿了他身下的一片草地。
无用急匆匆地跑回房间,从柜子里拿出件衣服,又从墙角找出个盒子,再急匆匆地回到黑衣人身边。
盒子里是些碾碎了的晒干的植物,无用将它仔细敷在黑衣人伤口上,又将衣服剪成布条,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住伤口。
黑衣人很沉,无用做完这些的时候,在依旧寒冷的春夜里,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无用喘了口气,他看看黑衣人,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额。发现原来刚才指尖下过高的温度并不是错觉,今夜,怕是没得休息了。
无用跑去厨房烧了些热水,取了毛巾回到黑衣人身边,将那人身上的血液汗液统统清理干净,然后费尽全力将他拖离了那片染上血迹的草地。
无用回房拿了被褥仔细给黑衣人盖好,触摸到他异常的体温无用有些无奈。他没有药,只好去端了盆凉水来,将用凉水浸过的毛巾敷在那人额上,等毛巾被捂热了再换下来重新浸浸凉水,如此,无用在那人身边守了整整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人醒了,睁开眼看见泛着淡淡白光的天空那人有些茫然。视线往下转,他看见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褥。被褥很薄,也很粗糙,被角却是掖得很仔细,挡住了初春凉薄的风。
视线再往旁边转,然后发现守在身边的那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穿的很单薄,抱着双腿蜷缩在一旁,像是有些冷的样子。那孩子身边静静地摆放着一盆水,黑衣人动了动,拿下自己额上的毛巾,他看着那块毛巾怔了怔,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忽然变得有些柔软。
无用睡得很浅,黑衣人要坐起来的动作轻易地惊醒了他,望着眼前不见底的眼眸,无拥有了一瞬间的惶然。然后他伸出手,将掌心贴在那人额上。
“……居然退烧了……”无用小声嘀咕着,复又抬起头来,看向那黑衣人的眼睛,“你现在能动么?”
黑衣人点点头,无用舒了口气。
“你太沉了,”他说,“我搬不动你,只好让你在外面过上一夜。现在,我扶你回房吧。”
黑衣人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他思索了会儿,然后点点头。
在无用的帮助下,黑衣人勉强站了起来,跟着无用进了房间。
无用将他安置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的水水被外人惊醒又被占了自己的位子,不满地喵了一声。无用挠挠他的下巴以示安慰,转身出去拿了被褥进来,重新给那人仔仔细细地盖上。
做完这些,无用转身走出房门,留下黑衣人与水水大眼瞪小眼。
没过一会儿无用端了两碗粥进来,一碗放在水水面前,无用端着另一碗坐到黑衣人身边。
无用用勺搅搅碗里的粥,舀起来送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看着无用,露出警惕的神色。
“你受了伤,”无用淡淡地解释,“吃些东西恢复得快些。”
黑衣人又看了无用一眼,张口吃下嘴边的食物。
粥是用劣等的白米和切的细碎的青菜熬成的,如此简陋的材料居然做出了香醇可口的味道,黑衣人想像得到那熬粥人是用了心的。
“你是谁?何故在这冷宫之中?”黑衣人问道。
“我叫无用,是随了伊进了这冷宫的。”无用答道。
“伊是谁?”
“伊是我娘。”无用低头细细搅拌着碗里的粥,等到温度适宜了再送到那人嘴边。
“你娘?你娘是宫女还是妃子?”
“送饭的小丫环叫她苏美人。”
“你是皇子?”
“皇子么?”无用露出疑惑的神色,过了会儿,淡淡地答道,“算是吧。”
黑衣人沉默,在他开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
“是伊醒来了。”无用对隔壁的动静习以为常,他将碗放到床边,说,“我去给伊拿些吃的。”
无用跑了出去,黑衣人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没过多久,隔壁传来更大的响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碎了,然后又是女子的尖叫声,那女子叫到“滚!”。
黑衣人等了一会儿,无用回到房间,象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般,拿起碗继续喂黑衣人。
黑衣人不动,盯着无用的脸。
无用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自己的手指染上了些血迹。他不动声色地用毛巾擦干净,说:“伊早上醒来的时候,脾气会不太好。”
“她把粥砸了?你的脸划伤了。”
“哦,”无用有些疲惫地答道,“没有。她砸的是其他东西,我们的食物不多,伊不会砸的。”
“……你为什么叫她伊?一般来说,不是该叫娘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伊这个字很好听罢了。”
黑衣人不再说话,安静得吃完了无用喂给他的食物。
无用收拾好东西想出去,黑衣人叫住了他。
“你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无用摸了摸,果然。他拿出给黑衣人用过的草药,随意在自己脸上抹了些。黑衣人似乎对那草药起了兴趣,问:“那是什么药?你给我用的也是那种药吧,似乎很有效。”
“我也不知道,”无用老实回答,“这种植物在冷宫里随可见,只是有些止血的效果罢了。”
“哦,”黑衣人点点头,又说,“你昨夜一夜没睡吧,现在休息一下?”
“嗯,等一会,我还有些事,你睡睡吧。”
无用离开房间,自己晒干存下来的草药已经用完了,现在去采一些给那人换上吧。
无用采了些药,又细细地将它碾碎了,将草汁乘在碗里。
他将黑衣人的布条解开,伤口似乎不在流血了,他松了口气,把草汁细细地覆盖在伤口上,又重新将伤口包扎好。
无用再去了伊的房间,确定她把粥都吃掉了才放心地躺到床上。
孤云院没有多余的床,无用只好躺在黑衣人旁边。又怕碰到黑衣人的伤口,他尽量离黑衣人远一些,小心地睡在床沿。
无用太疲惫了,即使是如此紧张的姿势,他还是很快坠入了梦乡。
黑衣人面色复杂地看着蜷缩在床沿的孩子,这孩子太安静,也太过体贴。那孩子的体贴已经渗入骨髓里去了,自然到让人心疼。
苏美人?伊?黑衣人没有印象。不过他记得以前是有个妃子连同她的孩子一起被打入冷宫,好像是背了梅妃的黑锅,担上了下药谋害萧贵妃的罪名。
那时这事还惊动了后宫,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还记得曾经的受害者和所谓的杀人凶手呢?
当时苏美人的孩子是和萧贵妃的孩子同一天诞生的吧,这孩子今年已经五岁了?看起来如此瘦弱,似乎还不如三岁的十一殿下强壮。同是皇子却是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还真真是皇家无情。
无用是被隔壁的哭闹声惊醒的,他睁开眼,倾听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不去劝劝吗?那个小丫环在讽刺你娘啊。”
无用疑惑地回头,看见床上的黑衣人又恍惚了一阵子,然后摇摇头说:“我去了只会更糟糕。伊她不会想见到我的。”
“为什么?”
“名字吧。”无用淡淡地答道。
黑衣人明白过来,无用这名字,放在皇家确实是个耻辱,真不明白陛下他怎的会起这样的名字。
无用跳下床,披上衣服走出去。趴在墙角的水水咬了咬他的裤脚,无用弯腰拍拍它的头,轻声说道:“水水饿了吗?我去做饭给水水吃吧。”
猫咪舔舔无用的手指,跟在无用身后出了门。
水水之所以叫水水是因为无用是在溪边发现它的。那时候它似乎饿坏了,盯着水里的鱼跃跃欲试。无用看得出水水不是野猫,恐怕是某位妃子养的宠物玩腻了就扔掉的吧。他怕水水吃生食吃坏肚子,就把它带回去,后来的日子有了水水的陪伴,似乎也没那么寂寞了。
溪水还有些刺骨的寒意,无用的小脚冻得通红。无用站在漫过膝盖的溪水里,猫着腰悄悄接近那些灵活的鱼儿。开了春,鱼也多了起来。无用今天战果不错,抓到两条大鱼。
上了岸穿上鞋子,水水用爪子按住那两条鱼,喵喵地叫着。水水是只聪明的猫,它从不偷吃无用丢到岸上的鱼,反而尽心尽力帮忙看守着。无用满意地摸了摸它,提着两条鱼回到孤云院。
无用做了鱼汤,炒了几个素菜。分出一份送去给伊,一份给水水,剩下的都带到自己的房间,和黑衣人一起吃掉了。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无用点点头。
“味道真不错,不过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做这些?”
无用的筷子顿了一下,想了会儿,他说:“小丫环送来的饭伊她吃不下。”
“那为什么你娘不自己做饭?”黑衣人似乎带上了怒气。
“伊她……”无用斟酌了一番,说,“伊她过得很苦。”
“……你真是个乖孩子。”黑衣人叹了口气。
无用没有接话,默默地耙着碗里的饭。
黑衣人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已经可以下床走路。无用除了吃饭睡觉以及给他换药,基本都不呆在那个房间。
他长得太像方予生,无用怕自己会忍不住悲伤。无用带着水水躺在自己最爱的那片山坡上,看着春天里渐渐明媚起来的天空。
“你在看些什么?”那人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
“啊,”无用没有回头,“在看云彩。”
“云彩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样猜测着它下一刻会变成什么形状这样的事情比较有趣。还有早晨和傍晚的时候,光线会给它们染上漂亮的颜色,很绚丽。”
黑衣人听着无用这些话,只觉得无法理解。他的生活中要做的太多,重要的事情太多,马不停蹄地往前走,也不曾停下来看看天空,看看云彩。
“天空很美吧。”无用难得的主动开口说话,“它太大,太宽广。有时我会想不知它的尽头是哪里呢?不知那些被风吹走的云彩最终找到怎样的归宿呢?冷宫里有棵很大的槐树,很大很大,怕是冷宫的最高点了吧。我爬上去对着远方观望,每每也只能看到些起伏的山峦。不知那些山峦背后,又藏了些什么……”
无用的声音愈来愈小,与其说他在同黑衣人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说给水水听。
或许春风总是迷了人的双眼,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黑衣人看着无用陷入自己的世界的侧脸,头一发现自己的语言是那样乏匮,乏匮到对着一个五岁的孩子,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三天,即使伤还没有好,黑衣人也要离开了。无用没有挽留,他从竹竿上收起黑衣人的衣服。衣服已经洗过了,晒干后带着阳光特有的清香,割破的地方被无用仔细缝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交还给黑衣人。
黑衣人默默地接过,默默地装扮好。他看看无用,终于忍不住问:“你想要些什么?”
“想要些什么?”无用反问,然后摇摇头,说,“我没什么想要的。”
“我不想欠人人情,只要你说,能给的我都会给你。”
无用低下头,阳光从半开着的窗棂间洒进来,有那么一抹落在他沉静在身侧的小指上,似乎被灼烧了般,心脏倏的一痛。
他偏开头,望向窗外。恍惚中似乎看见寂静的西郊,那棵烧焦了的桃树。
“……给我种棵桃树吧……”
阳光有些刺眼,无用似乎看见六岁的自己,爸爸,妈妈,还有明楼。他们欢笑着一起种下属于自己的桃树,一起种下给自己的祝福。
【桃树是小林的生辰树啊,桃树啊可以锁住小林的幸福哦】
【这是我们一家人为小林种的,承载了我们对小林的祝福呢。小林以后的幸福啊,会随着这棵树,枝叶茂起来】
“……我想要棵桃树啊……”
黑衣人感觉到气氛忽然沉重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像逃跑似的离开这个房间,在他身后,无用慢慢蹲下来,抱紧自己,将脸藏在双膝之间。
很难过,很难过。
可是,再怎么难过,也流不出眼泪来。
上一世的自己,在桃树的残骸前大哭了一场。
或许是那泪水流得太多,把接下来几世的眼泪都流干了吧。
即使再难过,也哭不出来了。
黑衣人站在无用身后,大概两步远的地方。
他想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甚至想将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可是无用的背影,明明白白地写着拒绝。
黑衣人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开了口。
“桃树已经种好了,就在你窗外。”
“每天,你打开窗户就能看了。”
“……你,还好吗?”
“啊,”无用应了一声,那声音从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里流泻出来,空灵飘渺得很不真实,“我很好。”他说,然后抬起头来。
他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谢谢你。”他说。然后他望向那棵新出现的树,眼眸里带上一点点温暖。
黑衣人走了。走之前,他留下自己的名字。
紫玉。
“紫色的紫,玉佩的玉。”他用树枝在地上将这两个字一笔笔划出来,“你要记住。”
无用点点头,紫玉,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他会记住的。
无用找出小刀,在桃树上小心翼翼地刻上自己的名字。
无用。
无用,你会幸福的吧。
他抬头,看着纵横交错的枝丫,心里忽然浮上淡淡的希冀。
会幸福的吧。
来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无用六岁了。
孤云院还是老样子,只是伊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无用慢慢的已经不在她面前出现了。
无用越来越多的时间是抱着水水坐在桃树下,看着它渐渐长出新枝,发出新叶;看着它一天一天又粗了些,又高了些,心中的期待就像有了着落,心情也变得雀跃起来。
“今年,它会开的吧。”无用喃喃自语道,“三月,四月……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开了。水水你看吧,到时候肯定很漂亮的。”
懒猫喵了一声,不知是期待还是不以为然。
无用嘴角弯了弯,脸上带了些明媚的颜色。
皇宫里,落云殿。
紫玉远远的就听到殿里有女人的声音。他一个轻跃跳到殿外的树上等着。
屋里的女人是萧贵妃,絮絮念着的不过是六殿下要上太学院的事情。主上心情似乎还不错,赏了些文房四宝,萧贵妃便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六殿下要上太学院……
紫玉忽然想起冷宫里那孩子,现下不知在干什么呢。他也有六岁了吧,如果在宫里,也该到了上学的年纪吧……
“紫玉,你还要在外面呆多久?”
带着戏谑的慵懒的声音响起,紫玉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竟在主上面前走神了,当下不禁冷汗涔涔。
紫玉立即翻身进屋,跪下道:“属下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半卧在榻上那人懒洋洋地一摆手,那手洁白修长,毫无瑕疵,就像是神打造的最完美的艺术品。
“谢陛下。”紫玉低头站着,在那人面前,他不敢有半点大意。
“这永安的事办得不错。你立了大功,想要些什么赏赐说说看,只要不逾越了,朕都赏给你。”
“属下不敢。”
那人嗤笑一声,道:“一年不见紫玉你真是愈来愈无趣了,朕说要赏你就必然会赏你,趁着现在朕心情还不错,想要什么就说吧。”
紫玉沉思良久,他想起那个让他心疼的孩子,最终咬牙道:“属下恳求陛下把七殿下从冷宫里接出来。”
“哦?”那人有些惊讶,“七殿下?那是谁?”
“七殿下是苏美人所出,六年前苏美人以下毒谋害萧贵妃之罪被打入冷宫,七殿下是那时随苏美人一起被打入冷宫的。”
“是这样吗?”那人回想了一会儿,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苏美人就是那个梅妃的替死鬼吧……朕倒是觉得奇怪,什么时候紫玉也有了恻隐之心,而那人居然还是朕的儿子?”
“七殿下对属下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是,一年前属下被永安所伤,逃到冷宫,是七殿下救了属下。”
“既然如此,”那人似没了兴趣,有些不耐道,“你就把他接回来吧。那苏美人也顺便接回来好了,省得朕还要操心找人带孩子。”
紫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又不说了。他虽对那苏美人无甚好感,不过无用似乎很在意她的样子,如果独留她在冷宫,无用怕也是不愿的。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孤云院忽然间热闹起来,无用抱着水水看着人来人往,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落寞。
好久没看到伊这样开心了。她站在院子里,清娟的脸上带有丝丝成熟的韵味,灵秀动人。雪白的长裙上点缀着淡淡浅浅的紫色纹,露出莹白圆润的肩膀,一头青丝挽成杂华丽的样,佩戴着小巧精致,简洁又不失雅丽的发饰。
伊的嘴角带着微笑,带着守得云开的得意,带着得体的高雅。现在的伊,与之前歇斯底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无用移开眼,过长的黑发遮住脸庞,看不清表情。
秋水殿。
大理石铺的台阶,雕长廊,不知是何种木材制成的的端庄楼房。无用的指尖滑过长廊上镂空着纹的扶栏,抬眼望向眼前郁郁葱葱的庭院。
小桥,流水,还有春日里开得明媚艳丽的各色儿……
无用转身,背对着那一片春意盎然,开始想念孤云院里长在自己窗前的那棵桃树。
不知道它开了没有呀。
无用靠在扶栏上,思绪从桃树飘到今后无人打理的菜园,又飘到自己看云彩的山坡,随后,就不知荡到哪里去了。
在园里玩累的水水跑到无用脚边,咬了咬他的衣摆。无用弯腰抱起这只小懒猫,用下巴蹭了蹭它的头顶。
“水水也喜欢这里吗?”他淡淡地问,“伊很喜欢这里,可是我却不怎么喜欢。”
他抬头看了眼漆得漂亮的廊顶,眼底凝聚着一层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透的雾气。
搬到秋水殿后无用就很少见到伊了。照理说每天早晨他都要去给伊请安的,可是伊身边的宫人总说娘娘还在睡着,七殿下就不要打扰了吧。
于是渐渐的无用也不再去了。
无用觉得现在的伊有些陌生,虽然以前他们也并不亲近。伊被封为昭仪,规矩也多了起来。无用不在乎这些,只是那天无意间看见伊的宫人们拖走以前送饭的那个小丫环的尸体时,觉得有些难过罢了。
无用站在伊的房门前,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守在门口的宫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又面色肃穆腰杆笔直地立在那儿。
无用顿了顿,抬脚离开。
他要去太学院读书,去读书的皇子都要有自己的侍卫和伴读。内务府派人来说要他今天去选一个侍卫,他本来想告诉伊的,不过……还是算了。
无用在取竹取梅的带领下来到监人阁,亮了腰牌,过会儿就有个公公领着他进去了。
房间里有大概八九个人,都低眉顺眼地跪着,无用也看不出个好坏来。想起路上取梅不满地唠叨着说这选侍卫之事都被排到最后了,剩下的总是些歪瓜裂枣,干活也不利落,真真欺负了人去。
无用忍不住笑了笑。
无用不善于给人分三六九等,也不喜欢将什么人绑在自己身边。其实他是不想要侍卫的,只不过规矩总是规矩罢了。
无用的视线落在其中某个孩子身上。那孩子同其他人一样,规规矩矩地跪着,可是肩膀的曲线却带着一些倔强,一些孤傲,一些寂寞。
无用有些疑惑,他指了指那孩子,说:“他……”
取梅却上前一步,在无用耳边小声说:“殿下,那孩子是被四殿下退回来的,殿下还是另选一人吧。”
“啊,”无用又看了看那人,他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说,“不打紧的,就是他吧。”
取梅还想说些什么,被无用制止了。他跟着公公去办手续,叫取竹取梅帮那孩子整理整理,过会儿就一起回秋水殿吧。
一路上取梅都在念叨着说那孩子定是不懂规矩才被退回来的,殿下太过轻率什么的。
那孩子听着恶狠狠地瞪了取梅几眼,却也没有反驳。
无用没搭理他们,他知道取梅就是这样的性格,刚开始的时候还老老实实的,相几天下来就开始聒噪了。倒是取竹,一直安安静静的,也不见他几时失态过。
无用看着路边还没凋谢的不知名的,嘴角悄悄翘起来。
无用让取梅收拾间屋子出来,安顿好那孩子。他呆在小客厅逗着水水,水水最近越来越娇气了,也可能是吃惯了自己做的饭菜,厨房里送来的食物它尝都不尝。
无用有些无奈,他了好长时间才哄着水水吃了外人做的东西。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如果不是无用喂的,它还是看都不看一眼的。
真是颇任性的猫。
收拾好了东西的孩子来到无用面前行了礼,无用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意外的是那孩子露出很是厌恶的表情,说:“收了侍卫的皇子会给他的侍卫取个新名字的,请殿下赐名。”
“原来的名字不好吗?换了新名字总归是不习惯的吧。”
“原来的名字……”那孩子嫌恶地皱起眉,“那个名字于属下而言,是个耻辱。”
无用愣了愣。
“耻辱吗?”无用有些疑惑,“名字就只是名字而已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无用说得很轻,似乎是在和那孩子说话,又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而已。他考虑了一会儿,说:“就叫青月如何?青色的青,月亮的月。”
那孩子谢了恩,依旧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对自己的新名字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或许对他来说,只要能换个名字就好了,好不好听的,他并不在乎。
究竟四皇子做了什么,让那孩子连自己的名字也厌恶起来了呢?
无用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晃动着双腿。
青月从那天以后就不见身影,无用倒是不在意,青月眼眸中的厌恶太过明显,估计是根本就不想见到自己吧。
无用等得有些无聊。
他对那个所谓的宁大将军的么子宁勇晨并无太大兴趣,只是难得的伊派人来说要他好好地等着,礼数不可失,万不能怠慢了。
伊为什么会对那个宁勇晨如此在意?虽说宁大将军是当朝护国大将军,宁勇晨也是其正室所出,不过传闻在宁家宁勇晨并不被大将军所喜吧。
无用垂下眼帘,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真讨厌,他心想。这样尖酸刻薄的自己真是让人讨厌啊,可是伊,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宁勇晨呢?
不明白……只希望宁勇晨不是什么难以相的人就好。
真正见到宁勇晨的时候,无用还是有些失望的。他瘦瘦小小的,单薄地好像风一吹就会倒,肤色是病态的苍白,容貌也不起眼。行为举止一板一眼,无用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绝不多说一个字。言语间还总带着莫名的惶恐,倒不是单单针对自己,对取竹取梅他们也是这样。
无用不知自己是不是带了偏见在里面,或许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吧,对于宁勇晨,他是说不上喜欢的。
可能除了伊,在这个世界他对谁都说不上喜欢吧。
宁勇晨跟着取梅走了,无用跳下椅子,无意识地跑到窗边。阳光依旧是那样明媚,可窗外的景色却是陌生的。
他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要把他们从冷宫里接出来?为什么身边出现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人?为什么他和伊的距离越来越远,远到好像他们本就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已?
如果他们还在孤云院,如果他们之间没有多出这许多的人来,会不会伊已经慢慢的接受了自己?
“呵……”
无用低笑一声,笑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知道自己对伊的坚持是那样苍白无力且毫无道理,可是如果不将生命的意义寄托在伊身上,他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毕竟生命本身对他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去太学院那天,刚到卯时无用就起床了。无用一向醒得早,只是之前几天没什么事,就赖在床上不起。
无用问了取竹,在太学院辰时开始上课,要一直到午时才结束,然后到未时又开始上课,中间只短短地休息一个时辰。秋水殿离太学院很远,无用没有马车,也没有轿夫,走过去要半个时辰。
太学院里的学生中午都是不回去吃饭的,自有奴仆给他们送饭来。无用不担心这些,他可以带饭过去,可是水水呢?无用怕自己一天不在,水水会一天都不吃东西。虽然猫的胃口很小,无用还是不想水水饿着。
他特意早起去给水水做了些食物,顺便也做了早餐。
走出厨房的时候取梅取竹正要来寻他,青月和宁勇晨也已经等在院子里。他招呼他们一起来吃早饭,宁勇晨本不愿,他觉得这不合礼法,不过在取梅的劝说下最终讪讪地坐下了。
无用做了鱼粥,配上一些爽口的蔬菜,虽然就早餐来说显得不伦不类的,却是特别的鲜美可口。
取梅吃得很香,她本来就能说会道,夸起人来更是妙语连珠。无用淡淡地听着,抿了抿唇。
无用的头发又长长了些,平日里他只随意地往后扎一扎,今天取梅不肯了。
她说去太学院如果不好好地整理仪容,那是对学傅的不尊重。
无用想想也是,便由着她折腾。
“殿下,好了!”
无用抬了抬眼皮,看见镜子里面容精致的男孩。取梅将他的一头青丝挽成一个髻,固定在左侧,从髻里垂下来的发丝落在胸前,看上去如绸缎般光滑黑亮。额前的刘海细细碎碎地搭在眉上,就算是没有风,也有一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无用的长相和上一世是一样的,细长的眉,雾气潋滟的眼眸,如水墨画一般,透着一种烟雨朦胧的感觉。精巧的鼻梁,淡粉色的唇瓣,还有白皙莹润的肌肤。唯一不同的,是在左眼的眼下角,有一颗的朱红色的泪痣。
无用侧着头,用食指点住那颗痣。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如果一个人死了,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的眼泪落在尸体脸上,那死去的人下一世,就会长一颗泪痣。
无用还记得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听见明楼那声撕心裂肺的“不――”,那么这颗痣,是明楼留下来的记号吧,是不想被忘记?还是想让人心生愧疚?无用不知道。可是,无用不会再忘记明楼了,他就像根刺,扎进无用的心脏。
一路无语。
到了太学院,青月留在外面,宁勇晨陪着无用进了教室。他们先去给学傅请了安,再一个一个地向皇子们行礼问好。
因为今天也是六皇子来读书的日子,所以众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分了类的小教室里上课,而是都呆在大堂里,与新来的学生认识一下。
皇子的座位是按年纪排的,所以虽然从未见过,无用也知道谁是谁。
第一位上坐的,是太子姬之彦。无用没有抬头看他,却在接近的时候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气势。无用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了些取梅教的吉祥话,太子只是冰冰冷冷地“嗯”了一声。
无用退下,挨个给二皇子,三皇子请安,到了四皇子的时候,姬之随讥诮地笑了一声。
“无用?”姬之随支着下巴,“七皇弟这名字倒是有趣,呐,父皇怎么会给你取个这样的名字?有讲究的吗?”
姬之随此话一出,安静的大堂里开始骚动起来,无用听见众人的窃窃私语之声,还有带着恶意的轻声嘲弄。
无用低着头,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轻轻笑了一下。
“哦――对了,”姬之随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想必七皇弟还不知道这‘无用’是什么意思吧,倒真是难为你了。”
“是皇弟愚昧了。”无用淡淡地答道。
姬之随收起讥诮的笑容,冷哼一声,眼眸里露出浓浓的不屑与鄙夷。
“□生的孩子也配称为皇子?你娘下作,生的孩子也必是下作之人!”
无用没有答话,他垂着眼帘,手微微地缩了一下。
如果伊听见这种话,不知会有多难过呢。
如果伊难过了,那就带她离开这个皇宫吧。
“吵吵闹闹的是在做什么?”坐在前面的太子发了话,“学傅还在等,不要磨磨蹭蹭的。”
无用感觉到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姬之随轻哼一声,低声道:“什么东西!”
姬之随说得很轻,大概只有无用听到了。
无用抿抿唇,悄悄退下,接着又给五皇子和六皇子请了安。
五皇子,六皇子,无用三人是在一起上课的。
无用翻着手上的《国诫》,觉得很无聊。《国诫》讲的是帝国的律法,学傅说作为帝国人首先就是要了解帝国的生活。无用撇撇嘴。学傅所谓的了解,不过是要把书背下来罢了,对于这种填鸭式的学习,无用在上一世就是极为厌恶的。
他偷偷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在做什么。
学傅站在五皇子身边,似乎在指导他什么。六皇子和宁勇晨都在摇头晃脑的念念有词,无用第一在现实中见到这种加上肢体语言的读书方法,抿着嘴笑了一下。
倒是很有趣的样子。他想。学傅似乎往这边扫了一眼,无用急忙端起书,嘴里开始窃窃地念叨着那些晦涩的字眼,而脑海里,却早不知走神走到哪里去了。
无用的座位旁边有一扇窗,微微开着,吹进来一些风还有阳光。无用看着细小的尘埃粒子在那束浅浅的金光中旋转,跳跃,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指也伸了过去。然后温暖的感觉就随着指尖,慢慢向四蔓延。
其实这样也不错。无用想。他敢肯定学傅看到他走神了,不过学傅没说什么,大概是并不想管他那么多,于是他也乐得清闲。
放课的时候学傅检查学生们的背诵情况。无用听着六皇子断断续续地背出了第一章,决定和他差不多就好。可是他才背了两句,学傅就打断了他。
“这样结结巴巴,定是没有认真。”学傅示意宁勇晨伸出手掌,挥动戒尺想打下去的时候,无用伸手握住了戒尺的另一端。
“学傅为什么要打宁勇晨呢?”无用淡淡地问,“背不出书来的,是我啊。”
学傅似乎呆住了,脸色变了又变。
“殿……殿下……”宁勇晨有些发颤,期期艾艾地说,“做伴读的,本就是要为殿下承担责罚的啊……”
无用没有答话,他用另一只手拦下宁勇晨的手,然后松开戒尺,露出掌心,说:“学傅罚我吧,自己犯下的错要自己承担才有效果,不是吗?”
“竖子不可教也!”学傅似乎气疯了,举起戒尺在无用手心上狠狠抽了十几下,“回去抄一百遍《礼道》,完不成就请殿下明日不要来上课了,我周峰容不下此等狂妄之徒!”
学傅气冲冲地走了,无用收回被打得红肿的手,微微一握。
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自己是按照六皇子的标准去背的,为什么一个被夸赞聪慧,另一个却要受罚呢?
或许,这就是皇家的潜在法则吧。
他偏头望向窗外,避开了宁勇晨怜悯的眼神。
一百遍的《礼道》,说少也不少。更何况对无用来说,使用毛笔是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无用上一世没学过毛笔字,这一世还没来得及学。
所以现在,他对着满桌子扭七歪八的字苦笑。周学傅要是看到了,大概又要说“竖子不可教”了吧。不过,自己真的对毛笔没辙。
无用揉了揉酸痛的手腕。这些天来,每日的一百遍《礼道》已成惯例。无用慢慢地也写出一手像样的楷书来了。
其实上午的理论学习挺无趣的,那些道理又长又臭,就和以前总是要学的政治一样枯燥无味,倒是下午的身法锻炼还有些意思。拳法,马术无用还是行的,不过射箭无用学得极度差劲。他发现自己总也看不清靶心,在耀眼的光线下尤为严重。
大概是上一世留下来的阴影吧。他怔怔地想。
自从上了太学院,无用倒是见过伊几。
伊总是不看着他的眼睛,也不叫他的名字,只是每无用叫到“娘”的时候,伊的眉毛会微微皱起来。
无用知道,直到现在,伊见了他还是会变得不高兴。不过伊忍着,而这样忍耐的目的无非是告诫他定要用心学习。
用心学习,出人头地,而后让你父皇看到你,器重你。
然后,那个帝王才会看到秋水殿,看到伊。
无用眼眸闪过些黯淡。
每一说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伊就不嫌累吗?
即使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曾那样伤害过你,你还是不能放下这些微小的爱吗?
爱是什么?
无用不懂。
上一世的自己曾经爱上方予生,可所有的人都说那不是爱。
那么爱究竟是什么呢?是这种卑微的乞求吗?
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无用是厌恶着,同时也嫉妒着的。
无用早早地来到太学院,发现平日里三五作堆的皇子们都聚集在大堂,正襟危坐。
无用站在门口,有些疑惑。
“去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父皇一会儿要来。”太子小声吩咐着,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冰冷。
无用朝他笑了笑,低着头回到自己座位。
皇上吗?无用垂下眸,掩去满满的情绪。
伊一直想着的,就是见这个人一面吧。
从一出生,这个帝王就好似神明般地存在着,从他人嘴里所听到的他的故事,像一个传说。
无用不知道他有多厉害,但每个人都说他厉害。十岁即位的他,让帝国在乱世中成就了一个不灭的神话。
他完成了多少大业,开辟了多少疆土,覆灭了多少敌国。这些事迹不知何时已变成帝国儿童的启蒙故事,让卑微的人们用庄重肃穆的语气一一传颂。
可是,他也不过是个人吧。
无用看着连平日里最为乖张的姬之随都毕恭毕敬地低头等待,有些淡淡地想。
不知道这个好似不是人类的人,今天来太学院是要做什么。
他微微撇开头,看着窗外那棵听说活了几百年的山法师。
从不远传来公公尖锐的传报声,无用稍稍晃了晃神,然后随着大家一起弯腰,下跪。低下头的一瞬间,他看见门口的那一抹明皇。
“皇上(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用抿抿唇,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又悄悄笑了,这样的自己,就像个闹别扭的孩子似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平身吧。”帝王冷冷地回了话,那声音,带着一种天生的傲气,以及残酷的无情。
无用偷偷打量着上位的那人,他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完全找不到适合的词语来形容那人。所有赞美的语言到了他面前,都似乎少了一分颜色。无用自嘲于自己居然想得出这么恶心肉麻的话,但不得不承认,那人是完美的,完美到让人为之疯狂。
他忽然可以理解伊的坚持,可是又有点难过。
那人的眼里,没有属于人类的感情。
如果伊陷进去了,那将会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吗?无用的手微微握了一下。上面的人还在假意亲切地和太子说着什么,无用却转过头。
阳光被山法师交错的枝丫剪成碎片,在课桌上印出一片斑驳。无用的手指沿着光与暗的边界,慢慢滑过。
我会一直陪着伊的。
一直。
后面的时间无用没有去看那帝王第二眼。虽然帝王的气势让人无法忽视,可是无用还是刻意遗忘了。
他了些时间去想伊,了些时间去想水水,去想所有让他觉得温暖的存在。窗外山法师的叶子被风吹得轻轻摇动,似乎可以听见相互碰撞的声音。
无用露出微笑,那个人离他的世界太遥远,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帝王过来是为了检查一下大家的读书情况,虽然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问了些问题,不过还是明显感觉得到皇上只是想看看太子学到什么程度罢了。
皇子们中间只有太子是继承了帝王较多的天份的,虽然还是达不到帝王同年岁时的水平,不过较之大多数人来说,太子殿下已然是一个天才。
“卿学得不错,继续努力吧。”
太子恭敬地应下来,举止间带着些许自信。在帝国能得到皇上的认同,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让这荣耀不再是荣耀,我会超越你的。
太子的眼眸如是说。
帝王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然,又似乎有些期许。
无用远远地坐在角落,他还在走着神,没有看见帝王忽然转过的视线,在他身上匆匆扫了一遍。
“还以为紫玉看上的孩子有多特别,也就是普普通通而已。不过,他倒挺会走神的……”
离开了的帝王碎碎私语,然后,露出一抹高莫测的笑容。
无用走出太学院的时候,有很多人围在门口吵闹着。
有人大声说着话,有人在叫骂,还有的人站在一边嘲笑着。
无用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他只看见姬之随的铁鞭划出一道曲线,带着青色的寒光,朝着某个人狠狠地甩过去,而那个人,是青月。
身体先于思维一步行动,当他反映过来时,他已经站在青月前面,挡下了看着就凶狠的一鞭。
他有些恍神,耳边嗡嗡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
头脑里很混杂,而阳光又太刺眼。他将手挡在自己眼前,然后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左肩一直延续到右腰。
他过了好一会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努力站直了身子,放下手,睁开眼睛。
姬之随的表情很奇怪,可是无用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注意到这些,他的额上已经疼得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咬了咬嘴唇,苍白的唇瓣印上一圈殷红,不经意间带上一种莫名的魅意。
“……四皇兄为何要责罚青月?”
姬之随仿佛忽然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恼怒:“怎么,我教训一下自己的弃狗也不行吗?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无用愣了一下:“青月是我的侍卫,不是狗。”
“在我眼里他就是条狗,”姬之随轻蔑地说,“你也是狗,下贱的狗。”
无用抿了抿唇,他本想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还是算了。跟一个孩子计较这些,其实是很没意思的吧。
他垂下眸,有些疲惫地说:“如果青月冒犯了四皇兄,那我替他道歉。皇兄打也打过了,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姬之随看了他一眼,面上闪过一抹异色。他冷哼一声,带着一大堆随从,转身浩浩荡荡地走了。
无用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殿下,你没事吧?”宁勇晨诺诺地问。
“啊,”无用疲惫地应了一声,他想转身,却觉得头昏得厉害。他低头站了一会儿,等那阵昏眩稍稍减轻点,才说,“我们回去吧,不然取梅要担心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看。青月站在原地没动,无用对上他的眼睛,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
“你不走吗?”他侧侧头,又说,“是不是四皇子打伤你了?”
“……没有,”青月似乎皱了皱眉,“为什么殿下要这么做?”
“……这么做?”无用了一段时间才想明白青月问的是什么,他脑袋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要怎样思考,也不知道可以摆出怎样的表情。
“应该没有什么为什么,”无用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他转过身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往秋水殿走,明明伤的是胸口,他却觉得也许坏掉的是脑子,“如果非要说原因,我也不知道。”
无用不知道青月听到这种回答会有什么反应。或许他说了些话,或许他没说,无用什么也听不到。
疲惫的感觉来得很强烈,他用全身的力气来支撑行走这个姿势。
他希望回去后取梅不要太罗嗦,希望水水已经吃过东西了,希望可以有张床让他好好睡一觉。一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无用没有看到跟在他身后的青月,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无用没有吃晚饭,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
他睁开眼,望着棕黑色的天板恍惚了一阵子。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不记得了,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久。
他看向窗外,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今天还要上课,是时候起床了。
身上隐隐的有些疼痛,开始还不明显,却在起身的那一下忽然尖锐起来。
无用停下动作,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衣服不知是谁帮他换过了,他小心解开,然后看见一道血痕,从肩膀一直划到腰际。
他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伤口表面有些油腻,大概是上过药了。
既然上过药就应该没事了吧。他想。没有伤到筋骨,最多疼两天罢了。
取梅自然是一番罗嗦,连一向没什么情绪的取竹都摆出不妥的表情。
无用无奈,抱着水水躲在树下。
无用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桂树。无用喜欢闲的时候在树干边放一个枕头,带着水水,像以往在山坡上一样躺着看天空。
现在,好像只有天空是没有变的了。
无用淡淡地想。
如果还可以去冷宫看看就好了,不知道自己的桃树又长大了多少。
无用很快又睡着了。
这些天来,他总是觉得疲惫。常常脑袋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跳出一些不知沉浸在何的片断,然后,又很快就忘掉了。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老掉了一样。
无用醒过来的时候这样想着。
刚刚似乎做了什么梦,梦里的自己似乎有些难过。
他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水水,斑斑点点的阳光落在它摊开的肚皮上。原本应该很温暖的画面不知为何会让他觉得茫然。
熟悉的昏眩感汹涌袭来,无用抱着头,慢慢沉下身去。
夏至那天,是十二皇子的周岁生辰。
取梅边细细地给无用绾髻,边说着一些周年礼上的规矩。
“皇子抓过周以后,就会被抱去承庆殿。在那里他要接受皇上和其他皇子们的祝福,这就是祈福礼了。”
“然后皇上会亲自给皇子佩戴上象征皇室身份的蟠龙玉佩,拥有蟠龙玉佩的皇子才是被众人所承认的。”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祈福礼……”
取梅又说了些祝福的话,大抵是岁岁平安,身体健康,前程似锦之类的。
无用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垂着眸,脸上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今天那位帝王也要去的吧……
那么,为什么伊不愿意去呢?
或许是觉得难过吧,毕竟自己是唯一没有行过周年礼的皇子了。
到时候,会听到一些让人难堪的话吧。没有被祝福过的,也没有蟠龙玉佩的自己,是不被承认的。
无用是第一看到这么多人。他在远停下,忽然不想去那个大概有着欢声笑语,情意浓浓的大殿。
那边太热闹,自己好像有点格格不入。
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
如果就这样逃回去的话……
“殿下,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他微微眯了眯眼,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只是,无用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一定要来呢?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
那个十二皇子,应该并不需要自己的这份祝福吧。
啊,规矩什么的,有时候真让人讨厌。
大厅的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各样女人们的胭脂味,混沌的让人呼吸不畅。
无用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缺氧,头又开始昏昏沉沉地疼起来。
他站在大殿里的某个角落,那种以前总在酒吧里所感觉到的窒息感朝他压下来,有一种就要溺死的错觉。
大概是这场宴会的主角抓住了什么让人期待的东西,可以听见有人在欢快地笑。那位帝王说了些话,无用浑浑噩噩的,什么也没听清。
取梅在一边不停地提醒他要做些什么,无用一一机械地完成。
然后,就是祈福礼了。
祈福礼是不能让女眷参加的,取梅看着明显不在状态的无用,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无用跟着那些皇子来到承庆殿。
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轮到自己的时候,门口的宫人道:“七殿下,请出示您的玉佩。”
无用疑惑的看着他。
无用不知道头疼是不是比开始剧烈了,他感觉不出来。只是头脑里的混沌与空茫让他不能清醒地思考。
“没有玉佩就不能进去吗?”他茫然地问。
那个宫人有些不知所措。查看玉佩只是个形式,从来不会遇到忘记带或者没有的问题。如果没有玉佩就不能进去吗?那个宫人也不知道,毕竟承庆殿是只有皇上和皇子才能进去的地方,没有人胆敢冒充。
“啊,”无用微微晃了晃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宫人的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两个,过了一会好像又变成了六个,每一个都摆出为难的表情,“如果不能的话就算了。”
他转过身,想就这样回去吧,殿内却忽然传来帝王的声音。
“放七皇子进来。”
宫人松了口气,诺诺地往后退了一步。无用停下来,似乎有些困惑。他看了看承庆殿敞开的大门,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他想不起取梅跟他说过的要先跪安,也想不起也许该看看那位帝王是否有其他指示。脑海里的记忆一片混乱,过去和现在穿插着,就像电视里安排的特殊效果。
他费了些神才走到自己该在的位置,然后低着头,静静地站着。
其余的皇子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七皇子居然连看都不看父皇一眼,就这样直接走过去了。
皇子们神情各异地看了看上位者,发现他们不可测的父皇居然没生气,只是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用忽然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四看了看。眼前一片迷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为什么会有孩子的哭声呢?
他侧着头,微微疑惑。
啊,想起来了。
自己和千岁跑到日本,然后钱不够了,就帮学校里的教授带孩子,打工赚钱。
千岁跑到哪里去了?她对付孩子一向有一套,怎么会让孩子哭得这么惨?
有什么人将婴孩放在他手里,小小的,挥动着胳膊,哭得惨兮兮的。
千岁到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四找了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怎么办呢……他看着手里的孩子,眉宇间露出担忧的神色。
他将孩子转了个身,侧抱着,让孩子的脸贴近自己的心脏。
应该是这样做的吧。他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努力用自己乱成一团的脑袋去思考。
“……乖,不要哭……”
他低着头轻轻地说,声音淡淡的,带有一些安抚人心的魔力。
“……你是要睡觉了吗?”
【如果孩子要睡觉了,就以让他舒服的姿势抱着他】
【然后唱唱歌吧】
要唱些什么?
唱一点轻轻的可以让人安然入睡的歌吧,就好像是千岁总在唱的那首……
无用想了想,轻轻发出声音来……
菜のに入日薄れ 太阳西下没入薄暮田
见渡す山の端霞ふかし 望见邃晚霞在山峦彼端
春风そよふく空を见れば 随着春风轻轻吹
夕月かかりてにおい淡し 拂若是凝视着天空 仿佛就能嗅到月光夕照的淡淡清香
里わの火影も森の色も 万家灯火森林更是缤纷
田中の小路をたどる人も 归人走在田埂小路上
蛙のなくねもかねの音も 原本寂静的蛙鸣或是钟声
さながら霞める胧月夜 都开始漂浮在这片余辉之下的月夜
闻いて闻いて瞳闭じたら 你听你听 只要闭上眼睛
风の星の歌がきこえる 那些来自凉风和星光的声音 你都能够听得见
菜のに入日薄れ 太阳西下没入薄暮田
见渡す山の端霞ふかし ……
……
大殿里的哭声渐渐弱下去,无用怀里的孩子脸上挂着泪水,就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站在无用身边的八皇子有些不知所措,七皇兄应该要说些吉祥话,然后把十二皇弟递给我才对吧?为什么会唱起歌来?八皇子困惑地想。
大殿里其他的人都没有说话,想说的也被帝王一个眼神给吓了回去。
无用的歌声渐渐弱下去,他似乎忘了些歌词,又似乎是没了力气。抱着孩子的手臂一点一点松开,眼前的光线也一点一点暗下去。
帝王是最早发现不对劲的,他在无用倒下的瞬间飞身过去接住他,还有那个已经睡着的十二皇子。
大殿里有些慌乱,十二皇子这样一惊又醒过来,扯开嗓子大哭。
帝王皱了皱眉,将十二随手扔给一边的八皇子。
“祈福礼继续。之彦,蟠龙玉佩你给十二戴上,完成以后把他送去给他母妃。”
“是。”姬之彦恭了恭身,却在起身的一霎那看了帝王怀里的无用一眼。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情绪,很快,快到谁也没有看清。
帝王抱着无用往自己寝宫走,他已经派了紫玉去叫御医。怀里的孩子身上热得吓人,帝王眼眸里闪过一些怒气。
底下那群人都是怎么照顾人的,皇子病的这么厉害他们也不知道吗!?
帝王将无用小心地放在床上,却忽然发现无用月白色的衣服上沾了些血迹。
那些血明显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丝丝点点红艳异常。
帝王的眼睛眯了一下,刚想伸手去把无用的衣服扯开,无用却在这个时候稍稍偏了偏头,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睛。
“……你是谁?”无用的眼眸里带着茫然的雾气,不知道是光线太暗还是太过强烈,他只能看的清朦朦胧胧的轮廓。
“这里是哪里?”他晃了晃头,头虽然痛得厉害他却还是感觉得到这里不是熟悉的地方。
他挣扎着站起来,有些着急地说:“我该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里?”一直没说话的帝王缓缓地问,不知为何声音里带了点怒气。
“回哪里?”无用似乎疑惑了一下,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好像是孤云院……不对,是秋水殿吧……我也不太清楚,总之不是这里。”
他急匆匆地往外跑,一路上踉跄了好几下。
帝王看着他跑到门边,忽然一挥手,无用又回到开始睡着的那张床上。
“你生病了,乖乖呆在这里,御医马上就会过来。”帝王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耐心和一个病的神志不清的孩子讲道理,平常的他,八成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挣扎起来。
“……我不要,”或许真的是生病了人就会变得特别软弱,无用的声音里带着点点哭腔,“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回去……”
他聚集着力气爬起来,又被帝王压了回去,他似乎开始倔强起来,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又倒下去,再爬起来……
帝王颇有兴致地看着那孩子的努力被自己轻而易举的破解,直到最终无用再也没有了力气。
“所以说,生病的人就应该乖乖躺着……”帝王似乎有些得意洋洋,居高临下地看着无用,嘴角挂上一些莫名的笑意。
无用喘息着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在这样的夏天,无用却觉得有些冷。他想抱着水水,或者是像以前一样……很久很久的以前一样,抱着伊,来获取一点点暖意。
可是,身边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还有一个让他不太喜欢的人。
“……这里的气味难闻死了……”别扭的无用开始抱怨,“空气不清新,阳光不明媚,床太大,人也很讨厌……”
无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头依旧混沌着,疲惫的感觉再袭来,渐渐的,他又开始沉沉睡去。
帝王挑着眉看着这个躺在自己床上大放厥词的孩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居然在挑朕的寝宫的刺!?说朕御用的薰香难闻死了!?还说朕很讨厌!?
好极了,帝王心想。看着吧,等你一好就把你发配到边疆去,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紫玉带着御医急匆匆赶到帝王寝宫时,发现那孩子似乎还是睡着的,帝王坐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发梢。
“紫玉?”帝王回过头,“来得真慢。”
“属下该死!”
帝王挥挥手,紫玉身后的御医颤悠悠走上前来。
“给七皇子看看吧,好像发烧了。”
无用睡得很不安稳,御医搭上他的手腕时,他微微动了动。
最近似乎总是在做梦。无用茫然地想。做过的梦马上就会忘记吧,可是梦里的感觉为什么不能醒过来就忘掉呢?
一定是些悲伤的梦。无用的睫毛抖动着。觉得很寂寞啊,那种绝望与痛苦的感觉好像太过尖锐,冷得让人快要疯掉了。
给我一些温暖吧。无用睁开眼。伊在哪里呢?
眼前有三个人,无用一个一个茫然地看过去,看见紫玉的时候,他恍惚了好一阵。
“……方予生?”他坐起来,抱住疼痛的头。好像不是,那他是谁?似乎是记得他的名字的,叫……紫玉吧?
“……紫玉,是你吗?”
紫玉觉得心里有点疼,他顶着帝王看不出情绪的眼神,轻声答道:“是我。”
“太好了……”无用呢喃着,“我有些难受,紫玉可以带我去伊那里吗?我想见见伊……”他露出些许期待的眼神,朝紫玉微微伸出手去。
紫玉差点就要说“好”,却在帝王的瞪视下想起自己的本份。他看了看无用,最终也只能静静站在一边。
帝王咳了一声,问道:“卿如何说?”
“七殿下的脉象比较凶险,”御医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臣从未遇见过此等怪病。不过臣可一试,虽不能保证完全治好,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帝王点点头:“卿当尽全力治好七皇子,朕自有重赏。”
御医拱手道:“臣定全力以赴。”
御医坐在外间边开药方,边叹了口气。
“七殿下这病拖了一段时间了吧,怎么现在才来治。如果早一点治疗也不会这么严重。”
同在外间的紫玉疑惑道:“拖了一段时间了?”
“是啊,你没看见殿下胸口那道鞭伤吗?起码是五六天前的事了,就是因为生病才一直没好,到现在还会流血……应该很难受吧,七殿下居然忍了这么久……”
紫玉沉默良久,他是知道那孩子一向能忍,却没想可以忍到这种地步。
他有些难受地开口道:“紫玉恳请御医大人一定要治好七殿下,紫玉定感激不尽。”
“那是自然。”御医答道。
无用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
他觉得冷,可是身体里又有着一股热气。
伊在哪里呢?他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却每都抓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大概是想回到伊的肚子里去,只有那里,才是可以让自己安心的所在。
帝王看着陷入梦魇的无用低声呢喃着,他的手四摸索,似乎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帝王看了一会儿,然后将自己的手放在那孩子手心里,接下来却被毫不留情地扔掉了。
帝王皱皱眉,这是紧紧地握住无用的手,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松开。无用的手小小的,手背的皮肤很光滑,手心和指尖却有一层粗糙的茧,还有一些不知何年留下来的伤痕。帝王抚摸着那些细小的茧和伤痕,看着他若有所思。
殿外传来小公公还有些稚嫩的声音。是苏昭仪到了啊,帝王回过神来,看向门口娉婷的女子。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有些不耐地招招手,让她平身。
“小七病了,叫爱妃过来看看。”帝王冷冷道。
苏昭仪眼眸闪了闪,脆声说:“陛下如此关心……无用,是无用的福气。”
帝王注意到苏昭仪说到“无用”时,眉微微蹙了一下。他不动声色,道:“爱妃去看看小七吧。”
苏昭仪走到床前,无用在这时睁了睁眼,朦胧中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伊。
就算是错觉也好。无用这样想着,伸出手去握住伊的手,然后轻轻笑了一下。
即使是在梦里,伊的手也是这样温暖。他有些开心,闭上眼安然地睡了过去。
帝王用右手支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忽然他站起身,用带着些寒意的声音说:“朕还有事,爱妃在这陪着小七,过会儿自有人送你们回去。”
苏昭仪想跪安,帝王摆手示意免了。
帝王出去了,房间里就只有苏昭仪和无用两个人。苏昭仪垂着眸,似是在看着无用,又似乎没有。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去,无用睡得很香。她忽然抬起头,狠狠甩开无用的手。然后,她又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发呆。
秋水殿。
取竹取梅跪在地上,前面是发怒的紫玉。
“派你们来保护七皇子,你们就是这样保护他!?御医说他已经病了五六天了,五六天!你们居然到现在还没发现,是不是太没用了点!?还是说……”紫玉阴下脸,“你们也觉得七皇子反正不受宠,不好好照顾也无所谓!?”
“属下不敢!”
紫玉冷哼一声。
“主子,属下自知失职,请主子惩罚。”取梅低着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殿下这几天表现的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只是偶尔会失神。她还以为殿下是为了周年礼的事,没想到……
紫玉揉了揉眉心,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取竹,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点小事也做不好?”
“取梅是不忍心,”取竹淡淡地回答,“我们都不忍心,也不太敢。因为七殿下他不喜欢别人的碰触,也不喜欢有人窥探他的内心。取梅和我都太过相信七殿下的话,他说他很好,我们就会给他一种他确实很好的感觉;他说他想一个人呆着,我们就尽力不去打扰他。我们希望他能生活地轻松一点,七殿下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我们对他来说,是可以在他寂寞的时候陪他吃饭陪他说话的人,而不是绑在他身上,一直盯着他的牢头。”取竹苦笑了一下,又说,“跟在七殿下身边太久,让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本份,请主子惩罚。”
紫玉沉默良久,他好像有些理解取竹的话。一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明明想给那孩子温暖,却终是不敢罔顾他的意愿,随意踏入他的内心世界。
“总之,”紫玉叹了口气,“你们去刑堂领罚吧,以后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无用醒过来的时候,是一片明媚的艳阳天。
他伸开五指,挡在眼前,指尖在金色的阳光中变得有点透明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开心还是不开心,说不定醒不过来对自己才是最好的。
再活一是为了什么呢?他记得有什么人说过:来生来生,如果今生幸福快乐,今生足矣;如果今生痛苦不幸,又何苦来生?
水水在旁边喵喵叫,把他从冥想中叫回神来。他看着水水困惑了一阵子,忽然歪着头笑起来。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他抱起水水,既然生活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
无用已经好多天没去太学院了。他一睡就睡了七八天,醒过来之后听了御医的话又呆在秋水殿休息了一阵子。
看着取梅他们自责的表情他有点羞愧。无用没想到是生病了,还以为只是伤口发炎引起的不舒服而已。
无用再三保证以后不舒服了一定会及时说,这才逃离了取梅的眼泪攻势。
他躺在树下松了口气。
这些天秋水殿忽然热闹起来,皇上和一些皇子来看过他几。无用觉得跟他们说着门面话是件很累的事情,他宁愿躺在树下看风景。
他伸出左手,手腕上的银镯在阳光下,闪出一点清冷的光。
这个银镯,是他醒来之后发现戴在自己手腕上的,同样留下来的,还有一块用红线穿起来的蟠龙玉佩。
玉佩他小心地收到抽屉里,银镯却好像没有办法拿下来。
拿不下来也没关系,他其实挺喜欢这个镯子的。它看上去似乎有些年岁了,而且像是以前有什么人戴过,贴在手腕的那一边光滑亮洁,露在外面的那一边却已经带着些青黑色,同时还有一些细小的刻痕,能看得出时光的痕迹。
手滑过栏杆的时候,镯子与栏杆撞上,会发出清脆的声音。
无用将脸颊贴在镯子上,感受着那种冰凉沁人的触觉,心里想着不知以前戴过它的那人是谁呢。
无用再来到太学院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奇怪的是这学傅没有找他的茬,也没再叫他抄《礼道》,对于这一点,无用还是有些开心的。
其实这生病还是有些后遗症,御医告诉他说以后要想学精的武功恐怕有点难,不过一般的防身功夫还是没问题的。
无用也问过他眼睛的问题,御医看了看,向伊询问无用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路,伊却答不上来。
御医说可能是走路的时间太早了,使眼睛没有发育好才会造成这种困扰。他可以开药调理一下,治好却是不可能的了。
无用点点头,表示了解。
大概射箭,这一辈子都射不好了。
下了课,无用走在回去的路上。因为这半个月的关系,无用已经落下一些课程,所以在放课后学傅总要把他留下来补补前面没学的东西。
无用对学傅忽然认真起来了的态度有些无语,他是觉得无所谓,只是苦了宁勇晨和青月,常常要等他等到很晚,有时候也会发生一些麻烦的事情。
比如现在,正要回去的无用被姬之随一伙人拦了下来。
“三皇兄,四皇兄,六皇兄。”无用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七皇弟,平时想要和你说说话也挺难,今天好不容易遇上了,不如咱们兄弟来玩玩游戏,增进一下感情吧,”姬之随露出怪异的笑容,问道,“如何?”
无用抿抿唇,姬之随带着这些人,哪里有让人拒绝的余地?
“七皇弟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喽。”姬之随杨扬眉,带着无用来到一个小树林。
“我们今天玩捉迷藏好了,七皇弟,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无用静静地站在树下,姬之随用红缎蒙住了他的眼。
“七皇弟不仅要抓到我们,还要猜出是谁才能算赢。现在,开始吧。”
小树林里忽然安静起来,只听得到风和树叶的声音。
因为是红缎的原因,眼前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蒙蒙的红色光晕。无用眨眨眼,睫毛刷在红缎上,有一点毛毛的感觉。
无用伸开双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一步。小树林里到是盘根错节的树根,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就会被绊倒了。
他摸索了一段时间,然后停下来。好像是太安静了,他想,安静得连呼吸也没有。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已经走掉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他伸出手想扯下眼前的红缎,却又忽然停住。
还是算了,如果他们还躲在这片树林的某,到时候恐怕又会纠缠不休。
他又迈开脚步,手指滑过一棵一棵老树的枝干。
其实,小时候他是很喜欢这个游戏的。那时总缠着明楼还有爸爸妈妈在庭院里玩。即使眼前一片漆黑他也不怕,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快跌到了,明楼或是爸爸妈妈总是会及时接住他。然后,他就会趁机抓住他们的衣角,摸摸他们的脸,大声猜出是谁。
对于他的这种无赖行径,所有人都是带着微笑宠溺着的。
那时候,真幸福啊。
无用走了会神,脚被小小的一绊,身体就失去平衡开始往前倾。
在他以为大概会摔得很惨的时候自己却被人托住了。
那一瞬间他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属于哪个时空。他扯住那人的衣袖,手慢慢往上摸。
明楼他们都比自己高,那时他就嚣张地要求他们把头低下来。
“……头低一点……”
那人依他所言,低下头。
然后他摸到一张年轻的面容。
爸爸长了胡子,嘴巴旁边粗粗的;妈妈的耳朵上戴了耳环。明楼呢?明楼的脸很光滑,嘴唇有些薄,平时总是冷冷地抿着。
“……是哥哥?”
会不会扯开红缎,眼前又是他们明亮的笑脸?
无用有些迫不及待,从暗忽然回到亮的他有些不适应。他眯了会儿眼,然后身前那人就在黄昏温暖的霞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无用微微张着嘴,恍惚了好一阵子。
他忽然反应过来,迅速松开拉着那人衣袖的手,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姬之彦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拉起无用,笑着说:“小七刚刚还叫我哥哥,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太子殿下’?”
平日里冷冰冰的人一旦熔化了,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温暖。
无用疑惑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小七不愿意再叫我哥哥了吗?”姬之彦又笑了笑,“那我们各退一步,以后小七就叫我‘太子哥哥’好了,怎么样,就这样说定了哦?”
姬之彦说着摸了摸无用的头,带着跟在一边的杜子落走了。
无用眨眨眼,转头看着从刚才就一直在一边沉默的青月和宁勇晨,露出疑惑的神色。
“三皇子他们走了以后,我和宁勇晨跑过来找你,遇到太子殿下,”青月顿了顿,“太子殿下要我们不要出声。”青月的头埋得低低的,看不见表情。而宁勇晨,则是怯怯的露出些歉意。
“啊,”无用点点头,“我明白了。现在还是赶紧回去吧,青月你还记得路吗?”
姬之彦有什么用意无用是不知道,不过在他笑的时候眼眸里确是有着些许温暖的,或许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冰冷且不近人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秋元节。
秋元是属于普通百姓的节日,辛苦了一年,总算盼来丰收的日子,开心的人们总要庆祝一下,所以,这一天帝都会热闹非凡。
帝王善解人意地允许皇子们在这天出宫游玩。除了太子,他被留下来做苦力。
无用心里是雀跃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就没有出过这个皇宫。他本想带着青月和宁勇晨一起去,可惜宁勇晨要回家看看。
无用徘徊在伊的房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最终他咬咬唇,请宫人替他通报一声。
他在门外有些忐忑地等着,害怕听到的答案又是请七殿下不要打扰了。
那位宫人出来的时候朝他福了福身,说:“娘娘请七殿下进去。”
无用先跪了安,伊淡淡地“嗯”了一声。
无用说了要出宫的事,然后问她要不要带些什么回来。
伊没有答话,无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就在他以为伊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伊开口了。
“给我带个面具回来吧,”伊的视线不知落到了那个角落,她皱皱眉,似乎有些疲惫,“就是那种有七种颜色的,秋元特有的面具。”
无用应下了,伊却不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无用等了等,然后悄悄退下。
离开了的无用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段时间伊有些奇怪,像是总在缅怀着什么。
伊在缅怀什么呢?无用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是一点也不了解伊的,伊有什么家人?什么朋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伊曾经是帝国出名的舞姬,也是因为在帝王面前献上了一曲才会被看中入宫。
伊平日总是一个人,连自己她都不亲近。
这样,就不会寂寞吗?
走出宫门的时候,无用感觉到阳光的炙热。
帝都是热闹的,这种热闹与皇宫里的热闹不同,是天然的,可以让人融进去的,是不会觉得寂寞的。
无用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热烈了起来,他忽然拉住青月,朝那片忙碌的生活着的人们奔去。
大街小巷都是人,有叫卖着的,有戏耍着的,还有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笑看着人来人往的。无论是笑着还是生着气,都有一种活生生的感觉。
无用拖着青月吃了一路的东西。有糖葫芦鱿鱼串鸡蛋饼这种他前世就知道的,也有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看上去很美味的。
他给取梅挑了一支发簪一盒胭脂,给取竹选了双鞋,还拖着青月去买了件衣服,最后又给宁勇晨买了件镇纸。
他边逛边给伊寻找秋元的面具,经过鱼摊时桶里的鱼跃出来,溅了他和青月一身水。
无用看着青月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睫毛上还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眼角弯弯,亮晶晶的,闪得人晃眼。
青月偏过头去,脸忽然就红起来。
卖鱼的大叔笑得豪放,他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大声说:“真是对不住两个小兄弟,咱们这鱼啊也确实活跃了点。”
周围的人都带着善意的笑容,无用笑着摇摇头,拖住忽然变得木讷起来的青月转身离开。
“青月你知道秋元面具吗?”走累了的孩子们找到一家小面馆,坐下来吃吃面,顺便休息,“就是有七种颜色的那种。”
“当然知道,”青月答道,“我还会做呢。”
“啊,”面馆里的凳子有点高,无用晃了晃双腿,“可是没看到哪里有的卖。”
“这种面具要晚上才会有卖。”青月认真地说,“太阳落山了以后,街上会有舞龙灯的队伍,大家带上面具,跟在龙灯旁边,一起为来年的丰收祈福。那时是最热闹的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跑出来,街上人多得挤也挤不下。”
“……真好,”无用露出些憧憬的神色,“今天我们也去看龙灯吧。”
青月沉思了一下,有点担心地说:“可是人真的很多,如果走散的话……”
“不会的,”无用笑了笑,“我会紧紧拉住你的手。”
无用和青月穿梭在人群之间,大街上到都是戴面具的人。
龙灯扎得比无用想象中要精致华丽的多,长长的龙身上写着“风调雨顺”四个字。青月告诉他说这龙有一千节,每一节里面都固定着蜡烛,那些蜡烛,可以燃好长一段时间。
在夜色下,远远的看着,就好像真的有一条金龙,游走在形形色色仿若从神话里走出来的面孔之中。
人越来越多,无用虽然一直紧紧拉着青月的手,却觉得有些不从心。青月亦感觉到了,他朝无用大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在众人的欢闹声中,无用只看到青月的唇开开合合。
他有些担忧,想着还是回去算了。正想拉着青月离开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一大群人,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硬生生扯开。
无用被挤着朝另一个方向走,他努力回头找青月,却在下一瞬感到颈间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无用眼前一片漆黑。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和脚都被绑住了,嘴里还被塞了些什么东西。
无用有些疑惑,他等了一会儿,眼前的黑暗慢慢淡下去一些,给周围的物品勾出一点点轮廓。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小空间里,如果说是房子似乎太小了点,大概是一个较大的马车吧。
无用猜测自己应该还是在帝都里的,他听到远还有人们狂欢的声音。他四看了看,然后对上一双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的眼睛。
无用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人,大概三四个左右,都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大家都没动,也没有发出声音,无用想应该是遇上人口贩子了。
青月大概会着急吧,无用淡淡地想。然后偏了偏头,觉得还是想点办法好了。
他悄悄地朝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移动,了一段时间才摸到那孩子被绑住的双手。因为被绑住的是手腕,所以手指还是可以小范围移动的。
他细细摸索着绳子缠绕的形状,一点一点解开打住的结,好不容易解开了,那孩子也没发出声音,只是用重获自由的手迅速替无用松绑。
无用取出塞在嘴里的破布,弯腰解开绑在脚上的绳子。看着无用恢复自由,其余的孩子开始躁动起来。
无用压低声音,说:“大家不要动,我来给你们松绑,千万不要出声。”
无用和另一个孩子分头行动,很快所有的人都恢复了自由。
马车里静悄悄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紧张而又恐慌。
“抓我们的人呢?”无用小声问。
“他们又去抓其他人了。”有人回答,“外面还守着一个人。”
无用悄悄移到门边,轻轻推了推,发现门果然是锁着的。无用侧着头,沉默了一阵子。
“等会儿门开的时候,”无用沉静地说,“大家就一起冲出去,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跑,动作要快。”
现在外面只有一个人,即使他追过来,也不可能抓住所有的人。
无用用力踹了一下门板,听见外面的人咒骂了一声。
无用心里是紧张的。他在赌,赌那人够不够傻。如果那人傻到现在就来查看情况,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如果那人不傻,那就只有等其他人回来。他们再扔孩子进来的时候总会打开门,虽然难了点,但应该可以逃掉一两个人吧。
无用是幸运的。
门一打开大家就一哄而上,那人发现不对劲立刻大声咒骂,边飞扑过来想抓住逃跑的孩子。
无用边跑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身后的情况,跑得最慢的女孩子眼看就要被抓住,他咬咬牙,折回去用全身的力气扑倒那人,再死死咬住那人的胳膊。
那人惨叫一声狠狠甩开无用,摔在一边的无用看见那女孩已经跑得够远,立即爬起来朝另一个方向死命奔去。
那人恶狠狠地诅咒着边追着无用不放,孩子的脚程明显是快不过大人的,好在前面开始人多了起来。无用咬牙再加快了速度,凭借自己瘦小的体形在人群里灵活地穿来穿去。
无用回头看,后面的人还在跟。
无用闪身跑进一家华丽的看上去人很多的店,因为人小速度又快,守在门口的人没来得及拦住他。
店里面有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无用在他们的裙裾间一路奔上二楼,二楼人很少,无用趁着他们不注意转身躲进某间房。
无用靠在门上一边低低地喘着气,一边环视这个房间。
应该是女子的闺房。房间东面是梳妆台,竖放着一面大大的镜子。中间有一张小巧精致的桃木桌,上面摆了一套少了茶壶的茶具,那个茶壶,现在躺在地上,散成一堆碎片。再里面靠墙放的,是一张挂着粉色纱帐的床。
靠床的那面墙上,挂着同样粉色的纱帘,应该是一个内间。无用听到纱帘后面传来有水淋下去的声音。
有人啊……无用皱眉,他想了想,跑到桌边捡起一块碎片,迅速躲到床底下。
床不低,无用侧躺着,可以看得见外面行走的人的脚。
他将碎片捏在胸前,静静地躺着。他听见外间的门开了一,有人匆匆忙忙扫走桌下那堆碎片。纱帘后面传来女子抱怨的声音,大抵是说小丫环大手大脚,又打碎了东西。
“快换一套茶具上来,”那女子慵懒地命令着,“待会儿秋公子要来。”
一阵混乱过后,房间沉寂下来。
无用看见一双属于女子的秀丽的脚,它在床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移到梳妆台前。
那女子大概在梳妆打扮,无用松了口气。
稍稍放下心后,先前因为紧张而忽略的疲倦与疼痛就变得明显起来。
无用有些沮丧,买给伊的面具在刚才的逃亡中遗失了,而青月说,这种面具是只在秋元的夜晚卖的。
怎么办好呢?难得的伊想要点东西……无用垂下眸,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现在的他是有些茫然的。
一下子的热闹过去后,就会觉得更加寂寞。
女子梳妆了很久,就在无用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轻轻推开了。
有什么人往前迈了一步,却忽然顿了顿,笑道:“哟,绿莲,今天你有客人在啊。”
无用心里一惊,听到那女子轻笑起来,说:“秋公子说笑了,哪里是奴家的客人呢?奴家也在困扰着呀。”
那秋公子没有答话,脚步一转,直直向床边走来。无用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脚,心里明白自己应该是被发现了吧。
算了,他想。跟他们解释看看吧,现在出去的话,那个人贩子估计也早已不在了。
无用从床底爬出来,手里还握着那块茶壶的碎片。
“抱歉。”他说,然后抬起头来,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他愣了会儿神,有些疑惑地说:“是你?紫玉?”
“啊,”紫玉似乎愣了一下,又马上回过神来,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叫绿莲的女子颇有兴致地看了看他们两人,笑道:“真是巧,看来今天没奴家什么事了。是吧,紫玉?”
绿莲在说“紫玉”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加重了语气,眼里带着些许的戏谑。
紫玉转头看了绿莲一眼,那眼神冰冷异常,似乎还带了点杀意。
女子怔了怔,收起笑容,有些讪讪地走了出去。
无用在低头想着紫玉的问题,没有发现这些。
紫玉走到桃木桌边,拉了无用一起坐下。
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无用看着他优雅高贵的动作,第一发现原来紫玉的手,长得这么漂亮。
无用喝了点茶,淡淡地将事情经过说出来,说到最后,又叹了口气。
“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又抓了其他孩子。”
紫玉静静听着,回答道:“放心吧,他们走不出帝都的。”
无用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他低着头,盯着手里的茶杯发呆。
“现在要做什么?秋水殿的人将你丢失的事情闹到皇上那里去了,估计外面到都是找你的人。要回去吗?”
无用沉默良久,然后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想回去,”他想了想,又问,“可以把我安全的消息告诉青月他们吗。”
“可以。”紫玉拍拍手,没过一会儿就从窗外飞进只鸽子。紫玉从鸽子脚上绑的圆筒里抽出张纸条,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那上面画了些东西,然后塞回去,挥挥手鸽子又飞走了。
“……真厉害。”无用有些心不在焉地感叹着,他偏过头,看着鸽子飞出去的地方。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一只。”
“啊,”无用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接下来是好一片沉寂。无用低着头,将腿缩起来,用胳膊抱住。
“冷吗?”紫玉问,声音里带了些暖意,“累了的话就去床上休息吧。”
无用点点头,爬到床的内侧,面对着墙壁躺着。然后他感觉到紫玉也上了床,躺在他身边。
他往里面缩了缩,闭上眼。
他其实是很累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有些睡不着。他又偷偷睁开眼,伸出自己的右手,看着它发呆。
看到紫玉会让他想起周年礼那天的事。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大多都不记得了。可是他记得自己是见到了紫玉的,还求他带自己去见见伊。
伊……无用握起右手,觉得有点难过。当时,伊甩开了他的手吧。他还记得那一下,温度忽然消失的感觉。
“……紫玉,你睡着了吗?”无用小声问,没有听到回答。
他微微垂下眸,轻轻呢喃:“紫玉,是不是你让我和伊出了冷宫的?”
“你也觉得外面比冷宫要好一些吗?”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声音渐渐轻下去,无用一直没有回头,因此也没发现应该睡着了的紫玉,其实一直睁着眼。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无用就醒过来了。他看了看还在睡着的紫玉,悄悄从他身上跨过去,下了床。
穿上鞋子,开门出去。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身体靠在扶栏上往前倾。
大堂里很安静,完全没有昨夜喧闹的感觉。他悄悄下了楼,大门是锁着的。他问了问匆匆经过的大概是小二般的人物,在他的指点下从后门走了出去。
帝王在无用起身的时候就醒了。
他昨天本来是想要绿莲帮忙找人的,却没想到要找的人就藏在绿莲床下。
他知道每到秋元帝都里总有些不安全的。但是因为总有出来游玩的皇子和贵族,一般人都不敢对穿得稍微华贵点的下手,怕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却没想到无用只穿了件平常人家的衣服,加上他精致漂亮的长相,会被人贩子看上也不奇怪。
帝王叹了口气,悄悄跟在又开始到乱跑的无用身后。
帝都似乎还没清醒,大街上安安静静的,可以听到从远传来的打更声。
无用侧耳听了听,隐隐约约敲了五下。
早晨清新的空气会让人心情愉快,无用看着一路上昨夜的喧嚣留下来的痕迹,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清扫大街的人已经开始在工作,无用还停下来看了一会儿。
街上关着的房门渐渐开了一些,早起的菜农已经开始摆着小板凳。天香楼卖起了热腾腾的包子,无用停了一下,摸摸空荡荡的口袋,转身轻快地跑了。
他想起钱还有买的东西都在青月身上,然后庆幸了一下。如果在自己身上,就会像那个面具一样,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
想起面具,无用愉悦的心情又有些沉重。
他低着头,看着街角边一些被踩坏的秋元面具,忽然想起青月好像说过他会做。
真是太好了!无用一拍掌,想着现在就去找青月吧。
然后又想起来,青月他,现在应该是在宫里……
无用的脚步再慢下来。他抬头看看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站在路边,忽然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往回走。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露出自嘲的笑容。
说不定对伊来说,这并不是件怎样重要的事。说不定就算自己自私地独自逃离那个冰冷的牢笼,伊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好像上一世一样,忽然间,明楼,爸爸,妈妈,所有的人都不要自己了。
那么,还回去做什么呢?
“小兄弟,这么早就出来玩啦?”
憨厚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无用转头一看,是昨天那个卖鱼的大叔。
“昨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小兄弟呢?怎么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啊?”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大叔,你收留我好不好?”
“啊?”大叔似乎被吓倒了,张着嘴愣在那里。
“我可以帮你抓鱼,可以帮你吆喝。我还会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无用低着头,声音里带着点恳求,“我做的菜很好吃的,取梅经常这么说……我不会吃太多东西,睡觉的话只要个小小的角落就好了……大叔,你要不要收留我……”
是真的真的不想回去了,是真的真的觉得疲惫了。
“小……小兄弟,你是不是昨天也没有回家啊?你的家人会担心的吧,说不定他们已经在找你了……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啦?我小时候也常常和家里人吵架的,过几天就好了嘛,家人总是不会害你的嘛,骂你也是为你好啊……”
大叔絮絮叨叨地越扯越远,无用头埋得低低的,虽然看不到表情,却也可以感觉到大概是带着悲伤的吧。
“……家啊……”无用喃喃自语道,“那个……算不上是家吧……”
“小七,”温润而又不失贵气的声音打断卖鱼大叔的碎碎念,“总算找到你了。”
无用依旧低着头,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脸,脸上看不出悲伤,只带着一点点茫然。
“怎么了小七?”太子笑起来,“又不认识哥哥了?”
无用没有说话,反倒是一边没什么眼力的大叔大力拍拍无用的肩膀,大声念叨着:“看吧小兄弟,大叔说得没错吧,你哥哥现在还不是来找你了,一家人总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和和乐乐的多好呀,回去洗个澡休息一下,什么不开心的都过去啦……”
太子笑着牵上无用的手,无用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小七,跟哥哥回家吧。”
无用被太子拉着,静静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叔,大叔朝他用力挥了挥手,依旧是笑得傻兮兮的样子。
无用抿了抿嘴唇,他觉得有点羞愧,这么大人了,居然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那样可怜兮兮的话,好像在博取同情似的,真难看啊。
太子注意到无用的耳朵红红的,弯着嘴笑道:“小七,叫声哥哥来听吧。”
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朝霞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蓬勃的红润。
无用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轻轻说了句:“太子哥哥。”
大街的另一边,帝王静静地站着。他看着太子和无用远去的身影,眼眸漆黑,不见底。
昨夜听见无用说“没什么好联系的人”的时候,他心里是有一阵惘然的,然后又是无用睡前那几句呢喃,让他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个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而在今天听见无用乞求卖鱼人收留他的那一刻,帝王感觉到心里有些疼,堵堵的感觉,很不好受。
忽然他提起身形,飞快地朝宫里奔去,几乎是用冲的进了落云殿。
呆在落云殿里代替帝王的紫玉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下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没有答话,紫玉感觉到帝王身边充斥着怒气,或者不只怒气,还有一些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总之,让人不寒而栗。
“紫玉,你说你当年是在冷宫被七皇子所救。当时是什么情况?给朕如实道来。”
紫玉感受到迫人的气势,他其实不太想说,但是身上已经被逼出冷汗。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如帝王的要求,如实说出,一字不差。
帝王沉默了半晌,紫玉静静跪在地上,衣服已经汗湿。
“以后,你不许去见七皇子,”帝王缓缓开口,“这是命令。”
“还有,”帝王顿了顿,又说,“昨天帝都出现的所有人口贩子,统统给朕打入天牢,交给红衣审讯。”
无用跑去找青月的时候,青月正对着木桩人拼命挥拳。
无用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青月打得很凶,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无用不知道青月已经练了多久,但他看到青月手背上早已渗出血来。
“青月,”他开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月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偏开视线。
“我在练武。”
“练武不是这样练的,”无用道,“张武头不是说了吗,过犹不及。你这样,只会伤了自己。”
青月沉默了好一阵子,良久才说:“那你要我怎么办?到现在为止,已经三了。”
无用疑惑:“什么三?”
“已经有三,我没能保护得了你。看着你陷入困境,我却无能为力。”
无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青月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怪异,无用脸上的笑意渐渐退下去。
“我是你的侍卫,你不要我保护你,那你要我做什么?”
无用没有回答,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月笑了一下,又说:“是啊,你不需要。”
“就像你不知道‘殿下’和‘你’的区别,也不知道‘奴才’和‘我’的区别,”青月对着木桩人,垂下头,“你什么也不在乎,就连自己都不在乎。”
不知道为什么,无用心里觉得有些难受。青月第一主动和他说这么多话,可是他却不太明白青月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月一直侧对着他站着,仿佛是谢客的姿势。无用看了他一会儿,最后也只能说:“练武是好的,但是伤到自己,就是得不偿失了。”
他没有等青月的反应,转身走了。
直到无用的背影消失不见,青月才一脚踹开前面的木桩人,低声道:“……可是,我在乎……”
无用本来是想找青月帮忙做秋元面具的,虽然伊当时什么也没说,但无用感觉得到她还是有点失望的。可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对青月开口。
“为什么大家都变得奇怪了?”无用坐在树下问水水,“青月是这样,太子也是这样,好像连紫玉,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水水甩甩尾巴,没搭理他。
无用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没关系,秋元面具我自己也可以做的。”
无用找来了木头和刻刀。他见过街上卖的面具,有些是用纸糊的,有些是用木头雕的,当然还有一些专门卖给富家子弟的,用的是真金白银。
无用给伊买的那个是用木头做的,薄薄的一层,刷着艳丽的颜色。
他凭着记忆想将手里的木头雕成凸出去的人脸的形状,但是想法和动作经常是不一致,他雕坏了好几个,最后总算完成一个比较像样的。
接下来,就是上色了。秋元面具的七种颜色也就是彩虹的颜色,七种颜色以各种形状扭在一起,形成了怪异却带着喜庆感的图案。
无用在面具两侧小心地打了洞,用粗粗的红绳穿起来就算是大功告成。
无用揣着面具,来到伊的房间。
伊有些疑惑:“不是说没有买到吗?”
无用讪讪地回答:“我自己做了一个。”
伊看着无用良久,可是无用却觉得伊的视线仿佛透过自己,到了不知名的时空。
“……自己做的啊……”伊伸手接过去,轻轻地抚摸,“……也是用木头雕的……”
伊又发了会儿呆,然后将面具放到一边,朝无用挥挥手说:“你下去吧。”
晚上的时候,无用有些睡不着。早晨那种想要逃离一切的情绪来得太强烈,直到现在,还有心悸的感觉。
一旦看见了自己一直憧憬的幸福,就会更加按耐不住吧。
无用转身,却猛然对上黑暗中的一双晶亮的眼。
那人伸出手捂住无用的嘴,轻声说:“别出声,是我。”
无用认出他的声音来,是紫玉。他点点头,紫玉放开手,示意他出去。
无用披上外衣,跟着紫玉来到院子里。
“抱歉,”他有些讪讪地说,“早晨丢你一个人在那里。”
紫玉摇摇头,回道:“没有下。”
无用点点头。无用总觉得紫玉有点奇怪,好像和当初在冷宫见到时的感觉不太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他侧着头想了想,不经意间看到紫玉甩袖坐下的动作,忽然明白过来。
是气势吧,他想。那时紫玉大概是受伤的缘故,所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气势。
紫玉招手示意无用过去,然后在无用走近他的那一瞬忽然把他抱在腿上。
无用有些惊讶,愣愣道:“紫玉……”
紫玉皱皱眉,打断他的话说:“地上冷……还有,以后叫我秋吧。”
“秋?我想起来了,那个绿莲好像也是叫你秋公子……”
“嗯,”紫玉伸出手指,揉了揉无用因为思考而微微皱起来的眉,“紫玉是对外面的称呼,熟悉我的人,都是叫我秋的。”
“哦。”无用偏偏头想躲开秋的手指,却怎么也躲不开。
无用觉得其实自己和秋是不怎么熟的,当年在冷宫的那三天,他们在一起说的话就很少。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别扭。
秋又开始捏起无用的手指来。无用没有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这个手镯,”秋提起无用的手腕,眼里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小七喜欢吗?”
“很喜欢,”无用老实回答,然后疑惑地看了秋一眼,“怎么你也叫我小七?”
“哦,”秋垂着眸,看不清表情,“喜欢就这样叫了。再说你不是排行第七吗?”
无用没有答话,秋又问:“小七喜欢宫外吗?”
“喜欢,”无用小声嘟囔,“可惜能出去的机会很少。”
秋似乎笑了一下,无用低着头,没有看见。
“我可以找个腰牌给你,每个月可以出去三,怎么样?”
“真的吗?”无用有些惊喜,“这样的腰牌会不会很难找?”
秋摇摇头,说:“不会。”
“啊,真是谢谢你。”无用说。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秋的武功很厉害吧,”无用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有些羡慕地说,“真好。”
秋玩弄着无用发梢的手顿了一下,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问:“小七想不想学?”
“想的呀,”无用稍稍有些兴奋,“我最想学的是轻功。”
“为什么是轻功?”
“啊,因为……”无用的视线看向远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有时候想去看看桃树,可是冷宫的围墙很高……”
秋沉默不语,忽然伸出手抱紧无用,说:“想去就去吧,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无用抱紧秋的脖子,低头往下看。
房子啦树啦湖泊园啦都从脚下呼啦啦地往后退,就和坐在车上往外看的效果一样。无用翘起嘴角,悄悄笑起来。
转眼间就到了阔别已久的孤云院,无用在门口停了停,抬头看看那块熟悉的,从以前就破破烂烂的牌匾。他抿了抿唇,抬脚走上那条在梦里都会走的路。
先是回廊,然后经过伊的房间,再是自己的房间,房间前面有片小土坪,搭了竹竿用来晾衣服的,后来,又种上了一棵桃树。
无用看着那棵桃树,脚步开始慢下来。
他走到桃树边,低下头,看着树干上自己曾经刻下的名字,笑着对一直跟在身后的秋说:“看样子我长高了不少,以前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
无用比了比名字所在的位置,秋上前看了看,说:“真的啊,不过应该要更矮一些,桃树也在长嘛。”
无用嘻嘻一笑,没有回答。
他又拉着秋跑去菜园,看了半天以后忽然发出惊喜的声音。
“好厉害,居然长了个南瓜出来,我还以为它们都死掉了呢!”
“是吗……”秋凑过去看了看,确实有一个长得很大的南瓜静静躺在那里。
“真不可思议,它的生命力好顽强……”
“是啊,”秋笑了笑,笑容里带了点苦涩,“小七还种过些什么?”
无用想了想,说:“有丝瓜茄子山芋和长生果,还有一些其它的不太记得了……对了,有一年我还想种棵葡萄的,可惜它没活下来……”
秋揉了揉无用的头顶,把他抱起来,问:“还有哪里想去的吗?”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想去山坡看看……”
夜晚的天空看不清云彩的形状,月光很好,冷冷的光辉浮动着,连空气都宁静起来。
秋躺在草地上,无用躺在秋的胸口。
无用使劲挣也挣不开,反而被秋敲了敲额头,说:“别动。”
……秋真的比以前强势了好多。无用心想。
“小七,你到底想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怎样的生活?”
秋叹了口气,又问:“要什么样的家,才算得上是家?”
无用不知道秋为什么忽然问这样的问题,这种藏在心里的想法,一般是不愿说给别人听的吧。
或许是今晚月光太好了,无用的眼神有些迷离,忽然就觉得也许告诉这个人也没有关系。
“……要有一个房间,”他想了好久,说:“有一个爹爹和一个娘亲,最好还要有一个长着大大的猫眼的妹妹。”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爹爹赚钱养活大家,娘亲照顾我们的起居生活,妹妹活泼可爱老是惹麻烦。大家有时候会吵吵嘴,却一直都爱着这个家……”
无用没有再说下去,秋也一直沉默着。
最后,无用叹了口气,说:“还是回去吧,明天还要去上课呢。”
秋把无用送回房间,又和他约定每天戌时来教他轻功。
“你还不回去吗?”无用眨了一下眼,问站在床头的秋。
秋给无用掖好被子,微微笑了一下:“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啊,”无用有些为难,“可是有人专程守在身边,我会睡不着的。”
“是这样吗?”秋的手顿了顿,他想了想,说,“既然这样,我陪你一起睡好了。”
无用还没来得及拒绝,秋就已经宽衣解带,躺到床上来了。
无用又开始觉得别扭起来,他往边上缩了缩,习惯性的想要逃离他人的体温。秋看到他的举动,伸手一搂,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来。
“啊,秋……”无用有些反抗的声音从秋的怀里钻出来,秋笑了笑,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课吗?”
就好像哄着孩子睡觉的感觉,无用心想。他悄悄抬起头,看见秋的下巴微微往里缩,嘴唇似乎习惯性的抿成些微无情的形状。
不过秋的怀里还是很温暖的吧,这种温暖和伊的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可是,比想象中要舒服。
无用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
帝王细细看着无用睡着后更加安静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指勾勒着他细长的眉,然后慢慢下滑,滑到他眼角的那棵泪痣。这孩子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那个苏昭仪。但是,这孩子是长得极美的。
他的美不像姬之彦那样菱角分明,也不像姬之随那样张扬外显,而是淡淡的,低调的,一不注意就会错失的,偶尔才流露出的惊艳。
最美的,是这双眼睛吧。
即使病得神志不清,微微睁开时还是会有一种流光四溢的感觉。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疑惑着,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时会觉得他普通呢?
然后,才渐渐开始注意起来。看着他恭恭敬敬地对待自己,听着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里隐隐的不耐烦,其实是有些不满的吧。
再后来,这种不满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在意,所以才会在听说他丢失了的时候亲自跑出来寻找。
而现在,却是一种疼痛。
只有靠近了看着,才会发现在他的眼睛里,藏在那种雾气潋滟的感觉中的,的寂寞与希冀。
帝王抱着无用的胳膊紧了紧。
无论他的希冀是什么,自己都会让他实现。
寂寞的话,就以这个他不会抗拒的形象,来慢慢替他磨平吧。
无用早晨睁开眼的时候,秋已经不在了。
他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看见枕头边多了一块陌生的腰牌。
原来昨天晚上不是幻觉啊。
他拿起那块腰牌,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暖暖的感觉。秋一定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等自己睡着了,悄悄走掉的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忽然变成这样,不过,感觉很不错呢。
他有些欢快地起身,走出房门后看了看秋日里变高的天空。
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一种浓浓的香气,闻起来有一种非常美味的感觉。
水水不见了。
无用找遍整个秋水殿,也没找到。
“会不会去了御园?”取梅对跑得气喘吁吁的无用说,“有好几,我都是从御园那边把它找回来的。”
“唉?”无用有些疑惑,“它去御园做什么?”
取梅似乎答了些什么,无用没有仔细听,他已经转身朝御园的方向跑去了。
御园很大,道路曲曲折折的,这边一座假山那边一座亭阁。
无用边走边喊着水水的名字,却一直没有听到那只懒猫的回应。
“哟,这不是咱们的七皇弟嘛~”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无用回头,看见果然又是姬之随那伙人。
无用抿抿唇,虽然不愿,却还是依给各位兄长行了礼。
“七皇弟这礼,我可受不起,”姬之随露出讥诮的表情,“万一咱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怪罪下来,那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无用低着头,没有说话。
姬之随不依不挠,又道:“说起来还真是想请教一下七弟,到底是怎么攀上太子殿下这朵高枝的?要知道咱们的太子殿下眼界高着呢,一般人可入不了他的眼。”说着,又哼了一声。
无用沉默良久,最终张了张唇,说:“皇兄如果没有其他事皇弟就先行告退了,皇弟还有事要……”
“事?”姬之随打断他的话,“什么事?莫不是在找你那只蠢猫?”
无用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
姬之随露出些许诡异的笑容,说:“你的那只猫啊,还真是不懂礼数,你瞧,”他伸出手,手背上有三道血痕,“居然敢对皇子不敬,本皇子就帮你这个主人,教训教训它。”
他伸出食指往上点了点,无用随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见水水安安静静地吊在一枝又高又细的树枝上,身体随着轻风,微微晃动。
已经秋末冬初了,今天却难得的是一个艳阳天。
金色的光线从树缝间落下来,飘飘洒洒的应该会有一种淡淡的暖意,可是无用却只觉得寒冷又刺眼。
姬之随在一边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心里面的疼痛一下子泛上来,让他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他忽然从姬之随面前跑开,跑到树下顺着它往上爬。
他现在很想很想把水水抱在怀里,就好像以前寒冷的冬夜一样,相互依偎着从彼此身上寻找温度。
无用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下面的人似乎恐慌了起来,他却没有发现。
吊着水水的树枝实在是太细了,细到无用刚一踏上去,它就开始剧烈的往下折。
水水也随着枝条的晃动,开始左右摆动起来。
无用咬牙,走得更加小心翼翼。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可以碰到水水了。
他努力伸出手去,以惊险的姿势抱住水水。
然后“啪”的一声,树枝断了。
无用一直往下坠,他死死地抱着水水,看着越退越远的天空,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忽然就希望一直掉下的路没有尽头,阳光没有尽头,时间也没有尽头。
或许,就这样渐渐地消失也不错。
然后,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看了看怀里的水水,发现现实总归是现实,永远也变不成神话。
水水死了吧,他慢慢蹲下来,将脸埋进水水早已冰冷的身体。
帝王看着执意从自己怀里滑下去的无用,看着他蹲下去,看着他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眼前跪了一地的人,而罪魁祸首姬之随却仍是呆呆地看着无用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姬之随,你在太学院呆了那么久,就只学会些这种东西!?”帝王的怒气压得姬之随不敢抬头,而眼角的视线,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往无用那儿飘去。
帝王看着无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着无用蹲着的姿势,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搭在他脚弯,把人横抱了起来。
“姬之随,回去面壁思过三天。你们,”帝王又环顾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一样。”
帝王没有送无用回秋水殿,而是去了自己的寝宫。
他将无用放在床上坐好,等了一阵子,无用抬起头来。
帝王以为无用是哭了的,或者最少也应该是伤感。可是无用脸上淡淡的,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无用看了帝王一眼,又恭敬地垂下头去,低声道:“父皇。”
帝王没有回答。
无用又说:“父皇,儿臣没事了,儿臣告退。”
无用从床上跳下来,抱着水水给帝王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帝王看着无用有些瘦弱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直到转弯不见,才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晚的时候,秋果然在冷宫的墙外找到无用,无用怀里,还抱着那只死掉的猫。
秋皱了皱眉。
无用抬起头,看见秋的时候怔了怔,然后笑了一下,说:“我试了试,还是跃不过去,看样子以后要更加刻苦了。”
秋将他抱起来,轻松越过冷宫的围墙,边说:“你才学了两天,跃不过去是正常的。其实你已经学得算快的了。”
无用转眼看着脚下流逝的风景,轻声呢喃:“是吗……”
无用拿着小铲子在桃树下挖坑,秋在一边看着。秋本来想帮忙的,却被无用拒绝了。
他问无用为什么要把水水埋在桃树下,无用回答说:“重要的东西,我想把它埋在重要的地方。”
秋又沉默了好一阵子。
“要不要再养一只?”等到水水被埋好以后,秋问道,“我可以找一只同样品种的给你……或许,你要是看到猫觉得难过的话,还可以养其他的宠物。”
“啊,不用了。”无用回答,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其实我不喜欢养宠物。宠物的寿命总是要比人短,但是一起生活总会产生感情的吧,等到它死掉的时候就会觉得难过的。”
“那小七为什么要养这只猫?”
“水水是我捡到的,”无用说,“当时它饿得惨兮兮的,如果不养它,它就会饿死在外面。”
“是吗,”秋笑着擦了一下无用脏兮兮的脸,“小七很善良嘛。”
“也不是……”无用低下头,觉得有些惘然。当初自己也是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吧,所以水水出现的时候,自己是很高兴的。
秋看着无用沉静下来的样子,伸手把他抱到怀里,说:“没有关系的小七,没有了水水,我还会陪在你身边。”
三天后姬之随被放了出来,然后大家发现无用开始在躲着姬之随。
或许不能说是躲,只是不理不睬罢了。以前无用见了姬之随,虽然不愿,也还是会行个礼,而现在,无用是明显的对他视而不见。如果姬之随想和他说些什么,无用总会用一句淡淡的“我还有事”挡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无用是真的开始讨厌姬之随了。可是越是不理睬他,他就追得越厉害。
姬之随怀里抱着只猫,挡住了无用的去路。
“七弟,弄死了你的猫是皇兄的不对,但也不能因为一只猫毁了兄弟间的感情啊。皇兄特意给你去寻了一只来,它可比你原来那只贵重的多……”
无用低着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姬之随似乎急了,一把扯住无用的衣袖。
无用反射性的狠狠甩开姬之随的手,看到姬之随惊讶的脸,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抿了抿唇,轻轻说了句:“抱歉。”
姬之随还在发呆,无用悄悄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离开了。
另一边,杜子落动作优雅地研着墨,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太子姬之彦正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脸上居然带着笑意。
杜子落愣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殿下看到了什么,这么有趣?”
“啊,”太子殿下回过头来,一只手支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面,说,“姬之随想引起小七的注意,可惜方法不对,适得其反。现在啊,小七看都不想看到他了,真是活该!”
杜子落朝窗外望去,果然看见姬之随颇有些落寞地站在那里,轻笑了一下,说:“越是喜欢越是欺负,果然是孩子气的做法。”
一转经年。
无用的轻功早就小有所成,又开始跟着秋学习剑法。
桃开得正艳,瓣随着两人飞舞的身影纷纷扬扬落下来,又被飘过的风带着旋转,跳跃起来。
无用累得气喘吁吁,汗珠从光洁的额上一颗一颗滑下。
秋笑着给他擦去,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休息一会儿。”
无用皱了皱眉,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秋,最后有些悻悻然地坐在秋身边。
“学得越多,越觉得秋厉害。”无用感叹道,“我都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比秋更厉害的人。”
秋只是笑,没有应答。
无用将头靠在树干上,瓣悠悠地落下来,有那么一两瓣落在他肩膀上。秋看见了,伸出手去把它抚下来。
无用似乎还在疑惑着,他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既然秋这么厉害,当时怎么会被伤成那样呢?还是说其实秋你的水平在外面并不算高?”
秋怔了一下,然后微微皱起眉。
“那是意外。”他有些冷冰冰地说。
无用听出秋语气里的不悦,吐吐舌,不再多嘴。
秋看着头顶桃树纠缠的枝叶,淡淡地问:“那时,小七为什么想要株桃树呢?”
“啊,”无用也看向头顶,桃树和那时比起来已经长大了许多,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许怀念,“因为有人说过桃树是我的生辰树,如果爱着我的人帮我种下一棵桃树,那我以后就会随着它的枝叶茂,变得幸福起来。”
秋沉默良久,然后有些生硬地问:“是谁说过这种话?那时候为什么又选中……我来帮你种这棵树呢?”
“说这种话的人……”无用低下头,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梦中人吧。至于为什么选中你……”无用叹了口气,“是因为那时候别无选择。”
秋低着头,手在无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成拳。
一下子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帝王看着早已习惯在睡觉时缩进自己怀里来的无用,眼里渐渐柔软起来。
无用也已经长大了。
他的脸渐渐长开,以前那种淡淡的美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淀下来,开始有了少年清新的味道。
甚至在笑着的时候,不经意地流露出惑人的魅力。
帝王是一直看着无用的。看着他一天天长高,一天天对着自己所扮成的“秋”越来越亲近,心里的后悔,便逐渐强烈起来。
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扮成紫玉的样子。
如果那时候,以帝王的身份强势地接近他。
现在是不是不会那样后悔?
一边后悔,一边却舍不得失去这个少年的依赖。
优柔寡断,一直到现在。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干脆果断的自己。
秋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边抚摸着无用柔顺的黑发,边问道:“今天姬之缘有没有来找过你?”
无用眼眸眨了眨,忽然笑起来。
“有来的,”他说,“向我诉了好长时间的苦呢。”
“哦?”秋的手顿了一下,眉微微皱起来。
“他说学傅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针对他,不仅下课的时候不让他走,还要在课后给他留下好多好多功课,多得做也做不完。”无用说得兴致勃勃,“秋你没看见他当时那个样子,白白胖胖的小脸皱着,眼睛里还闪烁着泪。我可是忍了好久才没有当场笑出来的。”
“是这样吗?他没时间做功课,却有时间三天两头跑到秋水殿来?”
“啊,他只是想诉诉苦吧,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无用答道,“说起来周学傅也不是过分严厉的人呐,为什么他对之缘的要求如此之高,都有些不合理了?”
“谁知道呢,或许是觉得他能力不错吧。”
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话,帝王心里却想着居然这样都有时间跑来找小七,还是叫周峰对十二再严厉些吧。
无用在去太学院的路上,跟他一起的,依旧是宁勇晨和青月。
宁勇晨早已脱离之前那幅又瘦又小的样子,俨然成长为一个温润的,有点阳光气的大男孩。
而青月,却在那天之后生活中除了练武还是练武,且越发沉默寡言。
“小七。”
无用回头,明媚的阳光中,是姬之彦带着些笑意的脸。
“太子哥哥。”他朝姬之彦微微笑了一下,说,“好巧,现在才要回千羽宫吗?”
“不是巧,”姬之彦摇摇头,“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姬之彦早已不用去太学院学习,也不再住在皇宫里。
皇子们到了十八岁就要搬出去住,姬之彦的千羽宫无用偶尔会去看看。
无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整天都呆在太学院了,现在他上午要去上早朝,下午才会继续去学习。
当然他在早朝的时候只是旁听罢了,不像姬之彦,已然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他几个上朝的皇子都已经在施展各种手段结识各式各样有才有权的人,只有无用仍是静静地,站在朝堂不起眼的角落,等待时光的消耗。
“太子哥哥找我什么事?”无用有些疑惑地问。
“啊,是想约小七一起出去玩。”姬之彦捋了捋无用被风吹到嘴角的头发,“今天是乞巧节,宫外有些有趣的活动,小七要不要出去看看?”
“可是,”无用有些为难,“我还要去上课。”
“我今天本来也有事要办的,”姬之彦眨了下眼,“不如我们一起翘掉吧?”
无用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就冒出个讨厌的声音来。
“哟,好孩子也要翘课了吗?学傅如果知道你翘课是为了跑出去玩,不知道会不会一气之下告到父皇那里去呢。”
无用面无表情地看了姬之随一眼,想了想,然后露出个带着些得意的笑容。
“你羡慕吗?”他颇有些挑衅地说,“就算再羡慕你也只能陪着学傅上课,一定很无趣吧,真是同情你啊。”
无用转过身,对姬之彦说:“太子哥哥,我们走吧。”
姬之彦亦转身,走在无用身边。
他回头看了姬之随一眼,对上他不甘及愤怒的眼神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回过头,牵起无用的手。
这么多年了,姬之随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可能是无法接受无用对他的无视,所以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以一种讽刺挑衅找茬的语气找无用说话。数一多,无用也爆发了,和他吵了一架。然后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现在无用对着姬之随从来都不叫“皇兄”,直接称“你”。
如果今天不是姬之随,无用还不一定会和自己出去呢。
就这样吧,太子笑了一下,就这样把无用推得离你越来越远吧,姬之随。
宫外很是热闹,无用却觉得有些无聊。
乞巧是属于情人的节日,活动再多,也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无用凭借着每月三的出宫机会,再加上秋会时不时带自己出去,所以早已跑遍帝都的边边角角。
可是,却仍旧没有机会走出帝都。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无用朝着城门的方向远远望去,露出一抹期待的笑。
“小七,觉得无聊吗?”姬之彦看着无用走神,笑着问。
“啊,还好。”无用答道。
“其实乞巧节每年也就是这样了,没什么新意,”姬之彦看着热闹的人群,淡淡地说,“不过,今天叫小七出来,是想要小七看看那座桥。”
“桥?”无用随着姬之彦的指引,将视线放在不远一座石桥上。
无用知道那是座没有名字的桥,每到乞巧桥上会变得热闹非凡。
虽然从没见识过,无用却也在秋的叙述中知道这一天情人们会手牵手,一起从桥上走过。说这样就会受到祝福,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想和小七,一起去走走那座桥。”
“诶?”无用有些惊讶,“可是,那是给情人过的呀?”
“没有那种说法,”姬之彦笑着说,“那只是个祝福罢了,并没有限定一定要是情人的啊,亲人也是可以的。”说着他露出稍许期待的表情来,“我一直很想走走看,却总也找不到人陪,小七不愿意陪陪我吗?”
无用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吧。”
姬之彦牵着无用的手,一起走过那座桥。无用只是忙着看风景,没有注意到姬之彦眼眸中流露出的得逞的笑意,也没有注意到众人看向他们的,有些讶异的眼神。
晚上,秋过来的时候无用仿佛感觉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些怒意。
他有些疑惑,侧头问道:“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啦?”
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今天,是不是姬之彦带你出去了?”
“是啊。”无用笑了笑,“秋真厉害,这么快就知道了。”
“你们是不是一起过了那座所谓的情人桥?”
“嗯,”无用点点头,“不过那座不叫情人桥,它不是没有名字的吗?太子哥哥说不是只有情人才会去过的,亲人也可以。”
秋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可惜声音太小,无用没有听清。
无用站起来,拿出剑对秋说:“不要去管那个了,秋把昨天那招再舞给我看看吧。”
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抽出剑,和无用过起招来。
第二天,朝堂上。
帝王看了看站在角落里打着哈欠的无用,眼里带上些笑意。
昨天练得有些晚了,那孩子估计还没睡够吧。
然后,视线又转到姬之彦身上。
帝王的眼睛眯了眯,说:“前些日子潮州遭受水灾。朕虽已派人去赈灾,而现下思量受灾百姓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定是人心惶惶。故朕决定派太子去潮州一趟,安抚人心,也权当是一种历练。众卿家觉得如何?”
殿下各人大呼圣上英明,姬之彦自然面露欣喜地应下来,而却在转身的一刻,露出些思量的神色。
千羽宫。
杜子落笑道:“真是恭喜恭喜,看来皇上是越来越器重殿下了。”
姬之彦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皱起了眉。
杜子落疑惑道:“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父皇近几年常常会派我出去,”姬之彦沉思道,“无论大事小事都派我去,在别人看来应该是好事,可是我却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就是去的时间,”姬之彦顿了顿,道,“通常都是在我找过小七之后。”
“咦?”杜子落有些惊讶。
“昨天的乞巧节,我带着小七一起去过情人桥,结果今天马上就派我去潮州。”
“上一,我去月老庙求了鸳鸯符,分了一个给小七,骗他说只是普通的平安符。然后第二天就被派出去,过了近一个月才回来,回来后小七却对我说符他不小心搞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还有再上,上上……”
杜子落听罢,表情有些复杂。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他对七殿下……”
姬之彦点点头,道:“我就怕父皇对小七有什么。这些年来我们都看到的,父皇对小七明里暗里的宠爱可不少。”
“七殿下虽不掌权,皇上对他确实是很纵容的,”杜子落沉思道,随后看着姬之彦露出担忧的神色,“不过先不管皇上心里是怎么想,殿下您……难道真的对七殿下起的是那种心思?”
姬之彦露出自信的笑容,道:“子落你是知道我的。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不管有多难,也不管应不应该。”
姬之彦回房,杜子落苦笑着摇了摇头。
“哎,姬家人果然是与常人不同,这样有悖常理大逆不道的话随随便便就能出口。那个七殿下……不知该说他是幸运还是可怜……”
秋来找无用的时候,无用正坐在树下,用树叶吹着些不成调的曲子。
秋笑了笑,问道:“小七从哪里学来这些的?”
无用吐出嘴里的树叶,答道:“是从张老先生那里学来的。”
“哦?张老先生?”
“嗯,秋不知道吗?张老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呐。”
秋摸摸他的头,转手又把他抱在怀里,道:“是不是守着无名居的张尹先生?”
“我不知道他的全名啦,”无用挥开他玩着自己指头的手,道,“不过他住的地方确实是没有名字的。”
“嗯,”秋点点头,“两层楼的房子,里面装满了书。”
“对,就是他!”
秋笑了笑,说:“那个人确实很厉害,曾经是皇上的老师。可惜他发过誓再也不教皇子,也不见皇室中人。所以皇上给他造了无名居,并下令不许人去打扰他。久而久之,皇宫里的人也就渐渐遗忘他了。”
“为什么不愿意教皇子?”
秋叹了口气:“为了大局,皇上牺牲了他心爱的女子。”
“原来是这样……”无用喃喃道,“张老先生也是个痴情人,真可惜……不过,他应该很讨厌皇宫的吧,为什么要让他住在宫里?”
秋顿了顿,说:“因为他很聪明,又博学。所以皇上不敢放他出去。”
“就是说被软禁起来啦……唉,真看不出来,张老先生平日里精神充沛,还总是很贪吃的样子。”
“贪吃?”
“对啊,”无用答道,“我是无意间跑到无名居去的,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把我带的桂糕给全部吃掉了,吃完之后还问我有没有。后来,我就隔三岔五地带东西给他吃啦。真是奇怪,我看每天都有人给他送饭来的,他都吃不饱吗?”
“大概是因为喜欢吃小七带来的东西吧。”秋回答。
“没有差很多啊,”无用的眉毛微微皱起来,然后又马上舒开,“不过,无名居藏的书真的是很多呢,有好多都是奇闻怪录,看起来很过瘾。”
“小七原来比较喜欢奇闻怪录吗?”
“对啊,不过宁勇晨对这些就很不屑了,他比较喜欢兵书。”
“宁勇晨也去了无名居?”
“嗯,我求着张老先生收他做学生的……宁勇晨他学习很刻苦,张老先生现在很喜欢他。”
“他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师。”
“是啊,”无用笑了笑,“我也是这样说的。”
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小七呢?小七最喜欢的是哪本书?”
“千山游记,”无用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仰慕,“真羡慕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是去过很多地方。每一看我都会想,等以后我要把书上提到过的地方全都亲自走一遍,然后选个最美最安宁的城市住下来。”
秋的手忽然一顿,然后紧紧抱住无用。
“你要离开皇宫?”秋的声音有点紧,无用还沉浸在他的憧憬里,没有发现。
“是啊,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一个人离开?”
“不是……”无用的表情微微黯淡下来,“我想带着伊一起离开。”
“……为什么?”
“啊,因为……”无用看着远方,轻轻笑了一下,“这是我小时候就开始的梦想,而且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伊她其实是很寂寞的。我有好几看见她拿着我送给她的那个面具发呆,那时候她的表情……又伤心又寂寞……”
“那我呢?”
“咦?”无用这才发现秋的不对劲。
“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吗?”
无用低下头,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难过。
“……我会想你的,一定会,你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所以说,你会留我一人?”秋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如果今天我没问,说不定哪天你带着那个所谓的伊跑掉了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啊,”无用低着头说,“可是我总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和我们一起走掉嘛。你这么厉害,一定还有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我不可能要求你抛弃他们跟我走吧。”
无用没再说话,一直低着头。秋也一直沉默着,直到最后,他才叹了口气。
“天很晚了,回去睡觉吧。”秋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居然带着不可觉察的疲惫。
秋今天没有陪着无用一起睡,而是早早地就回去了。
无用知道秋在不高兴。他裹着被子,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了秋的体温,没有了秋陪在身边,自己好像有点难以入眠。
明日还要上早朝呢。无用想着,还是早点睡着吧。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梦乡。
落云殿。
帝王一直在伏桌沉思,旁边服侍着的小公公早已被他散发的寒气惊出一身冷汗来,就在他痛苦地想着皇上该不会想一直这样坐到天明的时候,帝王说话了。
“小德子,你出去。”
小公公立即跪安出去,落云殿里就只剩帝王一人。
“紫玉。”他开口道。
从窗外跳进一个黑影,跪在地上道:“听凭陛下命令!”
帝王挥了挥手:“你加派几人看着苏昭仪,事无巨细全部汇报给朕……七皇子那边,也是一样。”
紫玉似乎愣了一下,又马上反应过来,回道:“是。”
帝王拿起早已冷掉的茶,轻缀一口。
小七,我曾想过无论你的希冀是什么我都会让你实现――可是,只有这个不行。
帝王的手微微一握,手中的白玉杯就变成粉末,从指间滑落下来。
小七,我绝对不允许你就这样,逃离我的身边。
无用等秋等得有点心慌。
昨天,应该是不欢而散了吧,不知道秋,今晚还会不会来呢?
如果不来的话……无用抬头看着被树枝切割得细细碎碎的天空,心里有一点茫然。
如果不来的话,自己也没办法吧。
这些年,无用从没想过自己和秋的这种关系到底算是什么。不像亲人,也不像朋友,如果说秋是自己的老师,好像又不止那么淡薄。
无用对秋的事知之甚少,反倒是秋对有关于自己的事总是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想想,自己确实是太自私了,自私到从没去关心过秋的感受。
因为一直想着的是离开,所以对要留下来的人总是不会付出太多精力的吧。
自己真是个卑鄙又恶劣的人啊……无用有些自我厌恶地想着。
所以秋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无用抱着膝盖,将脸埋在里面。他轻轻唤了一声,然后看见无用抬起的脸上,那双还带着些茫然的,可怜兮兮的眼睛。
秋愣了一下,然后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了速度。
“秋,”无用又垂下眸去,“对不起。”
秋开始还有些茫然,想了想就明白过来。
这种事情,不是说对不起就能过去的。而自己,也不会因为你说了对不起就放你离开的。
他抿了抿唇,对无用道:“不是说要今天要练剑吗?还不快来?”
无用手足无措地抽出剑,他对今天秋异常冷淡的态度有些不安。
而另一方,秋的心里也不是那么平静的。
就稍微让你难受一下吧。秋想,做为昨天让我一夜没睡的惩罚。
无用的剑式有些不稳,剑尖一滑,挑到秋挂在腰侧的玉佩。只听“叮”的一声,玉佩碎成几片,落在地上。
两人都因这突变停下动作,无用看了看秋,有些讪讪地弯腰想将碎片捡起来。
秋拦住他,说:“不要去碰,会割伤手。”
无用愣了一下,忽然变得高兴起来。
“没关系的,”他笑着说,“我会小心。”
玉佩碎成了五瓣,无用放在手心里,看着它们低头思索。
“碎了就扔掉吧,”秋摸摸他的头,说,“不要在意。”
无用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笑了一下,说:“这块玉石很珍贵的吧,我看秋你一直戴着的,扔了多可惜。放心吧,我会把它再拼起来的。”
“哦?”看着无用开心的样子秋似乎也愉悦起来,“小七要怎么做?”
“这是秘密,”无用眨了眨眼,“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秋轻笑了一下。
对于无用神秘兮兮的秘密,秋大概是知道的。
这些年无论宫里宫外,无用身边都跟着有自己派过去的影卫。所以对于无用的事,自己基本都是知道的。
比如说他在宫外开了间饰品加工房,也不知道用的什么办法,可以将金银玉石打造得更小巧精致,造型新颖也很漂亮。就连墨玉,都忍不住找他合作起来。
说到墨玉,恐怕无用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紫玉绿莲一样都属于自己的五卫之一,也不知道他是帝都最大妓楼的老鸨吧。
秋悄悄弯起嘴角。
无用还开了家小饭馆,自己曾去吃过几。外观味道都说不上特别好,却莫名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虽然达官贵族不屑于进这种小饭店,老百姓却是很喜欢的,一年下来,也可以挣不少钱。
以前自己还不明白无用做这些干什么,是纯粹的想历练呢还是想赚钱?现在想想,大概是为了离开皇宫作的准备吧。
自己昨晚本也想着干脆就毁掉他的店好了,可是还是舍不得,那毕竟是无用的心血。
帝王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睡得香甜的无用,伸出手去一下一下抚摸他的黑发。
就这样吧,帝王心想,就这样牢牢地看着他,不让他离开,等到再过几年,等再过几年……
伏仪国的太子来访,皇宫里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无用躲在大殿的角落里远远看了一眼那个金光闪闪的伏仪太子,然后又继续打着哈欠。
昨天秋走了之后,自己偷偷出了趟皇宫,连夜将那块打碎了的玉佩拼好。
无用想起藏在枕头下的玉佩,心里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
把它搞成那个样子,不知道秋会不会喜欢……
无用又打了个哈欠。他看了看围着伏仪太子的众人,又看了看大概和那个太子在说着场面话的太子哥哥,想着这种时候肯定不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还是偷偷溜回去睡觉吧。
姬之彦用眼角偷瞄了一下无用溜出去的背影,冷冰冰的眼里泛上些笑意。
那个伏仪太子又说了些什么,姬之彦挂着疏离的微笑和他继续周旋,心里却有些不耐烦。
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来了个什么伏仪太子。父皇自然是把事情都推给自己,到现在都找不到机会和小七安安静静地说上几句话。
真是烦死了。
取梅找出件材质样式都是一流的月白色长袍,想给无用换上。无用摆摆手,自己从衣橱里翻了件宝蓝色的出来。
“我就穿这件吧。”
“咦?”取梅有些惊讶,“今晚虽是家宴却也会来很多臣子,到时候穿宝蓝色的人会有很多吧,殿下岂不是……”
无用笑了笑,说:“岂不是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今夜的主角是太子哥哥和父皇,还有那个伏仪太子,我们只要轻松地吃东西看节目就好啦。”
取梅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的性子啊,到现在都没变。我想如果不是苏娘娘也要去,殿下大概又会想方设法地逃掉吧。”
“嗯,”无用边系腰带边淡淡地应着,“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话说回来,取梅觉得我的性子不好吗?”
取梅笑着道:“对于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人来说,当然是好啦。”
无用抿唇一笑,没有答话。
进门的时候碰到姬之彦,无用老老实实地叫了句“太子哥哥”。
“小七要不要坐到我身边来?”姬之彦笑着问。
无用摇摇头,答道:“我想和娘坐在一起。”
姬之彦看了看苏昭仪的位置,因为不是受宠的妃子,地位又不高,所以只能坐在离上位较远的偏僻角落里。
姬之彦眼眸转了转,笑道:“既然这样,那小七就玩得开心些。”
无用点点头,转身跑到自己座位上坐好。
帝王还没有来,大厅里的人很多,即使是窃窃私语着也会有一种闹哄哄的感觉。
伊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没有和周围的妃子聊天,也没有看无用一眼。她小口小口地缀着茶,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表情。
周围有多嘴的女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无用看见伊捏着杯子的手紧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下头去,看着桌子发呆。
前面和姬之彦聊得正欢的伏仪太子忽然话锋一转,用带着些炫耀或是嘲弄的语气说:“我曾听闻帝国有位苏姬,号称舞艺超群,有‘一舞天下醉’的美名。却在多年前被贵国皇上收入后宫,从此不见佳人美妙舞姿,甚是可惜。不知今日在此可否有幸一睹苏姬的绝美舞姿?”
伊忽然成为大殿的焦点,无用看了一眼那个挂着虚伪笑容的伏仪太子,面无表情。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伊,伊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手慢慢握成拳。
无用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他不明白那个伏仪太子为什么忽然扯到伊身上来,或许是为了显示自己对帝国的了解,或许是为了讽刺帝王娶了个舞姬,又或许,有其他的理由。
不管怎么样,他的话让伊很难过。
众人的私语现在明显是向着伊来的,帝王还没到,后宫地位最高的女子笑道:“既然伏仪太子喜欢,苏妹妹舞一曲又有何难?”
伊没有答话,依旧微微地低着头。无用看见她的指关节已经开始在泛白。他沉默良久,忽然伸出手去,覆在伊握得紧紧的拳背上,小声说:“我在这里,不用担心,没事的。”
他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伏仪太子道:“我娘今日身体不适,既然你想看,就由我代我娘舞一曲给你看看。”
伏仪太子被无用明目张胆的无礼震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无用已经叫乐队奏曲,摆开姿势。
无用有一看见过伊起舞。
那时她一个人在庭院里,伊的庭院种了些枫树,秋天的时候,一片红彤彤的。
伊莹白的肌肤,映着红艳的枫叶,更加显示出她眉宇间淡淡的怀恋与哀伤。
无用当时是被镇住了的。他没有想到舞蹈可以跳得这么美丽,这么……蛊惑人心。那时他悄悄站在伊看不见的地方,直到伊舞完回房,他仍是静静地在那里,站了很久。
现在,站在大殿中心的无用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见伊跳过,自己却明显是不能跳得像女子那样温软柔嫩的,只能尽力让动作,变得华丽些吧。
无用呼吸一口,甩开手臂,舞动起来。
不能太柔软,那就带上些坚韧。
无用用上了秋教的轻功,一边回想伊的动作,一边悄悄加上些修改。
旋转,跳跃,甩手,弯腰……渐渐的动作开始流畅起来,无用随着乐曲,时而激昂,时而婉转。
如果这样能让伊不那么难过,又有何不可呢?
大殿里除了乐曲,没有其他的声音。
众人静静地看着,宝蓝色的少年飞舞的身姿……
仿佛在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疼痛。
疼痛啊……居然会是疼痛。
姬之彦的手微微握起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礼貌性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去的时候,无用停止了动作。他冷冷地站着,直视有些呆愣的伏仪太子,问道:
“这样,可以了吗?”
没有理睬那人答了些什么,无用转身入座,默默低下头。
伊的手还是握得紧紧的,没有想要松开的迹象。
无用一根一根掰开伊的手指,将自己的掌心放在伊的掌心里。伊仍旧紧紧地握住,只是这一,尖尖的指甲刺入的,是无用的掌心。
血珠似乎渗了出来,掌心里感觉湿湿的,可是,却没有疼痛。
帝王已经坐在上位,他进来之前就感觉到大殿里不太对劲,所以没有叫人通报。
注意到帝王的想要下跪的人也被帝王示意不要出声。
然后,他就看见那孩子站在大殿中心,随着乐声飞扬着起舞。
帝王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想要冲上去抱住他,想要迷失在流水般的舞姿里,想要将这个人,永远藏在自己身后,不让他人觊觎。
众人跪下大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只有无用和苏昭仪,仍是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动。
多事的人开始期待帝王对他们大不敬的惩罚,帝王却只是一直看着他们,听着身边的人叙述刚才大殿里发生的事情。
帝王的眉渐渐皱起来,他看了一眼伏仪太子,又看了一眼最开始多嘴的贵妃,那里面的怒意与残酷,一目了然。
帝王看着无用和伊握在一起的手,开口道:“既然苏爱妃身体不适,那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松开无用的手,站起来跪谢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告退。”
伊走了。无用低头呆呆地看着鲜血,从掌心滑到指间,又从指间滑到手背,在手背上微微荡了一会儿,然后落在宝蓝色的衣袍上。
身边忽然凑过来个小公公,在他耳边低语道:“七殿下,陛下请您跟奴才去一个地方。”
无用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他安静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喃喃道:“哦。”
无用站在小凉亭里,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
小凉亭旁边种着一些树,无用伸手抓住一片飘过的瓣,看着瓣上淡红色的脉络,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根根脆弱的血管。
“小七。”
无用回头,看见帝王在月光下仿佛带了点心疼的脸。
他没有行礼,只是低下头,淡淡道:“父皇。”
帝王对他淡淡的疏离微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以秋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帝王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接着又继续拉起无用的手,看着他手心上指甲掐出的伤痕,眉微微皱起来。
旁边的小公公递上药膏,帝王接过,一点一点抹在无用手心上。
小公公在帝王的示意下退下了,帝王柔声问:“疼吗?”
无用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回答:“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都出血了。”
“啊,”无用偏开头,说,“是真的不疼,多谢父皇关心。”
无用把手抽出来,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的是真话,虽然看上去有些疼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帝王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把他抱在怀里。无用挣了挣,没有挣开。
他听见帝王在他头顶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小七,不会心疼的人永远都不会心疼,为什么不看看会为你心疼的人呢?”
无用的身躯抖了一下,然后又沉寂下来。
帝王将他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他头上,一动不动,好像想维持这个动作一辈子。
走掉的小公公折了回来,看着帝王的样子,面上露出难色。
帝王又呆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无用,跟小公公在一旁说了些话。
说过话以后,帝王皱眉,转头望向站在一边看着地板发呆的无用说:“要回大殿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无用低着头,说:“儿臣不想回去。”
帝王想了想,道:“那就别回去了,我叫小德子跟着你,有什么需要吩咐他就是了。”
“儿臣想一个人呆着。”无用又说。
帝王静默半晌,最终叹口气道:“罢,那就一个人呆着吧。”
帝王转身回去,心想有影卫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吧,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清楚也好……
帝王走后无用抬起头看了看静静悬挂在天边的月亮,伸手将自己紧紧抱起来,没过一会儿又放开。
好想见到秋……
无用回头看了一眼帝王离开的方向,心里有些微的疑惑。
刚才父皇给人的感觉,和秋很像。
而且,他刚刚说的好像是“我”,而不是“朕”……
无用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坐在台阶上。
看见秋过来的时候,他一下子跳起来,抓起放在身边的玉佩,递给秋说:“你看,已经拼好了。”
秋顿了一会儿,才伸手将玉佩接过来。
玉佩双面多了些东西,秋仔细看了看,一边是龙,一边是凤。
龙和凤都是用银浇上去的,细细的线条,华美尊贵的姿态,将玉佩碎片间的裂缝大部分都完美地掩饰住,而露出来的那一小部分,反而显示出一点岁月的沧桑感来。
“怎么样?”无用笑着问,“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也没办法。”
秋看着无用有些期待有些担忧的样子,又想起凉亭里他的疏离与退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已经忍耐不下去了。
他拉住无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耳根。
“怎么啦?”无用疑惑地问。
“你仔细摸摸看。”
无用的手指被秋带引着,从耳根渐渐往前滑。滑过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秋的耳前,与耳朵接口,有一点浅浅的,突出来的感觉。
他惊讶地看着秋。
“撕下来看看。”秋淡淡地说。
无用的心跳一下一下加快,他的手有点颤抖,却仍是渐渐的,把覆盖在秋脸上的,那一层薄薄的东西,撕下来。
面具下秋的真实面孔慢慢露出来,无用呆呆的,一直没说话。
“这块玉佩,无论是在秋的时候,还是在皇帝的时候,都是一直戴着的。小七你从来没发现过。”
“是这样吗……”无用低着头,淡淡地说。
“原本我只打算以秋的样子陪在你身边,保护你,安慰你,让你不要再那样寂寞,可是渐渐的,我已经无法满足。”
“满足什么?”无用抬起头来问。
帝王抿了抿唇,说:“无法满足你的亲近,仅仅只对着‘秋’这张面孔。”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帝王叹了口气,问:“如果当初,我以皇上的身份接近你,你还会对我这么亲近吗?”
无用偏开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桃树,道:“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他沉默了一阵子,又问,“为什么会不满足了呢?这样子不是很好吗?”
帝王似乎在沉思,无用开口道:“那么‘紫玉’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呢?”
帝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回答说:“他是存在的。你最初遇到的那个人,给你种桃树的那个人,是那个紫玉。而后面的,都是我。”
“原来是这样……”
帝王看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忍不住上前伸出手指想要抚平,无用却往后退了一步。
无用看见他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觉得有些慌乱。
“抱歉,”他有些窘迫地说,“你一下子忽然变成这样,我……我还不太习惯。”
帝王收回手,叹气道:“那么,以后可以慢慢的习惯。”
“嗯。”无用点点头,说,“我会努力。”
帝王笑了一下:“开始还怕你不能接受,会以后再也不理我了。”
无用摇摇头,说:“虽然现在头脑里一片混乱,但我还是知道秋对我是极好的……不能因为换了张脸,就否定你之前做过的一切……”
帝王摸摸无用的脑袋,这一,他没有躲开。
“以后还是叫我秋吧。其实我的名字里确实有个‘秋’字,我叫秋冥。”
无用躺在秋的怀里,虽然又开始有些僵硬以及别扭,因为是熟悉的气息,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帝王看着他的脸良久,忽然凑过去,唇轻轻覆在他的唇上。
因为这样,所以开始不满足,小七你知道吗?
帝王叹了口气,心想,还是下,再告诉他吧。
无用醒过来的时候等了好一阵子,才睁开眼睛。
房间里如以往一样安安静静的,窗户微微开着,早晨的阳光洒进来一些,看上去暖洋洋的。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他低头看着手心早已结痂的伤口,恍惚了一阵子,然后凑近一点闻了闻,发现似乎还带着些什么的香气。
他微微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来。
洗漱的时候,取梅拿了张帖子进来。
“那是什么?”无用歪着头问。
“伏仪太子派人送来的。”
“伏仪太子?”无用疑惑地接过,翻开看了看,内容大抵是想请他一起游玩帝都。
无用皱了皱眉。
取梅又道:“回来的时候遇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传话说七殿下想不想去都随意,因为太子殿下也是一起去的。”
“这样吗……”无用想了想,决定还是去吧,今天……有点不太想呆在宫里。
无用到的时候,姬之彦和伏仪太子已经等在宫门外。
“太子哥哥,”他朝着姬之彦笑了笑,“我来晚了吗?”
“不会。”姬之彦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也刚到。”
“呀,七皇子,久仰久仰。”伏仪太子拿了把折扇,放在手里扇了扇,脸上带着自以为亲切的笑容。
无用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姬之彦笑着拉起无用的手,问道:“小七想去哪里玩?我们今天是打算去游湖的,小七喜不喜欢画舫?”
“画舫吗?”无用想了想,“我不知道,我没乘过。”
“那就试试看吧。”姬之彦说道。然后他转过身,对从刚才起就一直被无视的伏仪太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华美的游船在湖面上缓缓滑过,无用在船舱里呆了一会儿,又跑到外面去,看着划桨的人们工作。
湖面上风有些大,无用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他转过身去看着远水天相接的茫茫白线,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经猜测过的,山峦那边的景色。
如果在槐树上看不见,那就跑去山的那边去看好了。
自己一直是这样决定且坚持的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好像有了一点点动摇?
“小七,外面风大,进来吧。”姬之彦挑开门帘,朝着外面喊道。
无用转身,看着姬之彦朝他伸出来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走过去,牵住姬之彦的手,跳进船舱。
歌女还在唱着绵延又柔软的曲子,无用坐在姬之彦里侧,转头望向窗外。
姬之彦看着无用的侧脸笑了笑,然后伸手捋了捋他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发丝。无用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看向窗外。
伏仪太子笑道:“七皇子和太子殿下的感情好得让人羡慕呢。”
“啊,是吧。”姬之彦略微冷淡地回答。而无用则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七皇子对人很冷淡呀。”伏仪太子带上些责备的口气,笑道。
“是吗?”姬之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说,“小七对不太熟悉的人,是亲近不起来的,请殿下见谅。”
伏仪太子看出姬之彦有些不悦,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接着聊了些各国逸事,又谈到诗词歌赋。
伏仪太子看了看无用望着窗外的脸,想了想说:“七皇子舞跳得好,想必文采也是极好的,不如就着这湖光美色,作首诗来听听吧。”
姬之彦冷下脸,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无用却开了口: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伏仪太子愣了愣,然后马上笑道:“七皇子好文采……”
无用回头,打断他的话:“写这首诗的人名叫李煜,我最讨厌的,就是做诗。学得最差的,也是做诗。”
伏仪太子面上有些呆滞,无用又说:“你觉得我跳舞跳得好吗?可是我昨晚开始的时候明明是跳得断断续续的,这种程度就叫好?还是说伏仪人跳得就是这种水平了?难怪你跑到帝国来,心心念念的就是看人跳舞。”
伏仪太子的面色变了又变,姬之彦摸了摸无用的头,悄悄笑了一下。
“这就是你们帝国的待客之道?”伏仪太子面上有了些怒意。
姬之彦摆摆手,安抚道:“小七就是这种孩子性格,殿下勿怪。”
伏仪太子看着无用,皱眉道:“莫非七皇子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
“啊,”无用转开头去,“我的度量很小的。”
伏仪太子在思索,姬之彦看着无用微微低着的下巴,眼眸里露出浓浓的宠溺与疼惜。
小七对讨厌的人,不管是谁,从来都不会客气。他这种坦率真诚又带点别扭的性子,自己一向是最喜欢的。
所以那个所谓的伏仪太子……姬之彦垂眸笑了笑,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无用对之后姬之彦与伏仪太子夹杂着刀光剑影的谈话毫无知觉,他看着碧蓝的天空,脑海里闪过的一下子是“紫玉”的脸,一下子又是帝王的脸。
虽然答应过秋要慢慢习惯,可是心里还是有着阴影的吧。一直在身边的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任谁都会不适应的吧。
一路想着这些,无用也没了游玩的心思,在姬之彦窃窃的交待之后,早早回了皇宫。
回到皇宫里,无用又不知该去哪,秋水殿现在是不想回去的,而秋……好像也不想马上就见到他。无用想了半天,最终跑去无名居,躺在树下看着天空发呆。
张老先生也拿了本书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又要到夏天了,阳光变得晃眼。无用眯起眼睛,喃喃问道:“父皇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张老先生沉默了半天,最后叹口气道:“皇上啊,是个很厉害的人呐。聪明,理智,完美无缺。”
“……所以当这样一个人用那么多年的时间来关心另一个人,会让那个人有点不敢接受吧……”
张老先生看了看无用,说:“我不知道皇上怎样想……但是小无用不要担心,他一定是真心关心着你的。”
“张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呢?”无用有些疑惑。
张老先生稍稍露出些怀恋的表情,说:“因为小无用手上戴的镯子,是当年太后娘娘送给皇上的,保平安的镯子。皇上从小就一直戴着,现在给了你,也是希望小无用平平安安的吧。”
原来是这样……原来以前戴着它的那个人居然是父皇……
无用看着荡在手腕的镯子,心里的不安,渐渐淡下了些。
无用和秋依旧是每天戌时见面,然后渐渐的,那些小小的不自觉的抗拒开始消失,似乎又回到了以前与秋在一起的感觉。
无用在回秋水殿的路上听见孩子争执的声音,声音在前面不远,转个弯就可以看到争执着的两个孩子。
一个是姬之缘,还有一个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从没见过,看样子好像不是宫里的公主。
那女孩似乎很厉害的样子,姬之缘争得面红耳赤。
无用停下来听了听,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姬之缘说:“七哥是最好的!”
那女孩道:“胡说,太子殿下才厉害!长得又帅,又有才华!”
“小时候七哥给我唱过歌!”
“那又怎么样?你看太子殿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雅高贵,你那个七哥肯定比不上!”
“你又没见过我七哥,你怎么知道比不上?我七哥是最漂亮的!比你漂亮多了!”
“不管不管!太子殿下才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
……
无用看着眼前愈吵愈烈的两个孩子,有些无奈。
他本来想过去的,毕竟回秋水殿要经过那条路……可是谈论的对象现在出现的话,似乎不太好吧……
还是绕远路算了。
这样想着,他正打算转身离开,却被眼尖的姬之缘发现了。
“七哥!”姬之缘飞扑过来,无用接住他,无奈地笑笑。
“站在这里做什么?那位小客人是谁?”无用说着朝那女孩笑了笑,女孩子愣了一下。然后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大概是觉得被当事人听到那些话,有些不好意思了吧。无用心想着,又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我正想去找七哥呢,她啊――”姬之缘朝那女孩扮了个鬼脸,“她是我舅舅的女儿,今日来宫里玩的,老是跟在我后面,跟屁虫――”
女孩子气红了脸,怒道:“谁想跟在你后面,要不是娘娘要我跟你出来玩,我才不想跟在你后面呢!”
姬之缘撇头哼了一声,女孩咬牙切齿。
无用笑道:“那就一起去秋水殿?”
“才不要呢,”姬之缘撒娇道,“不要带她去啦~反正她又不喜欢七哥,让她自己去玩好了~”
“谁说我不喜欢七殿下了?”女孩急道,“我就是要去!”
“你怎么说过的话不认账!”
无用拍了拍姬之缘的小脑袋,笑着说:“男孩子要让着女孩子点,大家一起去吧。”
女孩得意地看了姬之缘一眼,然后很自来熟地拉住无用的另一只手。
于是这一,换姬之缘咬牙了。
无用将两个孩子安置在庭院的石桌旁,又去厨房端了些糕点茶水来。
无用其实不知道怎么跟孩子相,以往姬之缘来的时候,总是他絮絮叨叨地讲上一大堆,自己在一旁听着。
不像现在,两个孩子像在比赛似的直直盯着自己,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无用咳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女孩的眼珠转了转,说:“七殿下也给我唱支歌吧,不能偏心光给十二唱啊。”
“喂,你这个人!”姬之缘不满道,“明明开始还对七哥不屑来着!七哥,不要给她唱啦!”
“我可没有对七殿下不屑,”女孩老神自在地喝了口茶,道,“这话是你说的。”
无用没有管两人的眼刀互砍,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记不起可以唱些什么歌了,可是看到你们的样子,让我想到一首……有些哀伤的歌……好像不太适合……”
“没有关系的七殿下,”女孩一脸期待地说,“唱给我听听吧,反正我和那家伙……”女孩朝着姬之缘露出个鄙视的眼神,“也不会相得很愉快。”
无用笑了。他说:“那我唱了啊,那可是首情歌呢。”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唱起来。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 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过门
转多少身 过几门
虚掷青春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
寂静的下午,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风悄悄吹过,为还不懂情的男孩女孩添上一丝莫名的忧伤。
无用转过头,看见伊倚在扶栏上,脸上露出些茫然与悲伤,静静地看着这边。
无用站起来,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放在眼前挡了挡。
姬之缘看着无用与伊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孩忽然站起来,拉着姬之缘离开秋水殿。
伊一步一步朝无用走过来,无用放下手,默默地看着她。
“刚才那首歌,”伊开口道,“再唱一遍吧。”
无用低下头,心里泛起点点疼痛。然后,他轻轻地,又唱了一遍。
“……再唱一遍吧……”
依着伊的请求,无用将这首带着缅怀与忧伤的歌,一遍接一遍地唱下去。在不知道唱到第几遍的时候,无用停下来,抬起头,看见伊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无用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伊忽然开口唱起首什么歌来,因为哭泣,古老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带着浓浓的凄凉。
无用犹豫着向前一步,最终还是将伊轻轻地搂进怀里。
他想安慰她不要哭了,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学着秋曾经安慰自己的样子,将下巴,轻轻抵在伊的发旋上。
秋这样做的时候,自己就会觉得寂寞啊空茫啊什么的,一点一点淡下去,最后只留下令人安心的温暖。
希望伊,在这个动作下,也能不要那样悲伤。
“……如果可以一直恨下去,或者一直爱下去……”
伊在无用怀里,喃喃地,哭着反复说道:“……如果只有爱,或者只有恨的话……”
“……那该有多好……”
只有只言片语,无用也不明白伊到底在想些什么,又到底经历过什么。可是他知道,伊现在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让他不知所措。
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伊的背,小声地,带着些犹豫地开口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一些会让人快乐的地方去,到不会让你难过的地方去……”
“……一起离开这里吧,好不好……”
“……求求你,”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因为哭泣着语调忽高忽低,“……求求你,带我离开……”
帝王静静地听着影卫的报告,将手按在桌子上,一直没有出声。
影卫站在一旁,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而帝王依旧毫无知觉的,散发着令人恐惧寒气。
“滚!”帝王忽然吼了一声,影卫一惧,然后立即如释重负地翻身离开。
帝王站起来,手离开厚重的紫檀木桌时,木桌轰然倒地,裂成碎片。
“紫玉,”帝王跨过那一地的碎片,开口命令道,“把苏昭仪带过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无用早晨去找伊的时候,伊又在看着那个面具发呆。
无用说今天要去为出宫的事做些准备,伊看了看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无用。”她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无用面前,抬起头,细细地看着他。
“……这些年来,你怨我吗?”
无用微微移开视线,说:“没什么好怨的吧……一直都是这样……”
伊笑了笑:“其实,还是怨着的吧。”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茫然。他转头看向窗外,说:“我也不知道……怨恨这种情绪……我不是很明白它是怎样一种感觉。不过有时候会觉得难过……如果这算是怨的话,那么,我是怨着的吧。”
伊垂下眼眸,安静了好一阵子。
“……无用,一直以来,最该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她的脸上升起淡淡的笑意,又说,“还有你送我的面具,其实我很喜欢,却还没有说谢谢……”
“不要想着这些事了,”无用打断她的话,笑道,“不如想想出了宫以后,最想去的是哪里?”
“最想去的啊……”伊望着窗外,第一露出些幸福的表情,“是洛乡吧。有好多,做梦都是回到了洛乡……”
“那我们就去洛乡。”无用轻声道,“等我回来。”
“嗯。”伊回头朝他笑着,说了一句再见。
无用走出秋水殿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觉得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大概是伊第一对着自己说了这么多话,所以让人觉得奇怪吧……他摇摇头,继续朝宫外走去。
安顿好饰品加工房与小饭馆之后,无用没有马上回宫。
他在帝都闲逛了一会儿,看着热闹的大街,心里有点兴奋,又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他想了很多。秋,太子哥哥,青月宁勇晨,取竹取梅,姬之缘……甚至连姬之随都想了一遍……
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已经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一旦想到要离开了,心里还是会有些不舍吧。
无用笑了笑,转身朝皇宫的方向走去。
秋水殿外面围了许多人,他们看到无用的时候,都露出了一种怪异的带着怜悯的眼神。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拔腿往里冲,却在冲到大门的时候,被人拉住了。
“小七,”帝王开口道,“不要进去。”
无用茫然地看了帝王一眼,又转头,往秋水殿内望去。
真是满目疮痍。
到都是漆黑的焦木,左边一块右边一块,房子有些已经倒塌,还竖着的也摇摇欲坠。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走之前还是好好的……
“小七,”帝王的声音带着些疼惜,“苏昭仪她……纵火自焚了。”
离开之前,一直觉得有哪里奇怪。可是自己当时却没有细想。
现在想想,大概是伊说话的语气吧。还有最后一句再见……原来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帝王感觉到无用在瑟瑟发抖,他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无用抬头看着他,依旧是茫然的,不甚清明的眼神。似乎是过了好一阵子,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
“……秋……”
啊,又开始觉得冷了。
为什么,为什么伊她……明明是说好的啊,为什么要出尔反尔?
“……秋……”
帝王紧紧地抱着埋在自己怀里的无用,垂下眼眸,看不清表情。
姬之彦在一边看着这一幕,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水殿烧毁了,死掉的人除了伊,还有两个没来得及逃出来的宫人。听伊身边的婢女说,当时苏昭仪将宫人们撤得远远的,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后来,当他们发现房子烧起来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
那个时候,即使想救,恐怕救出来的也只是一具尸体了。
帝王派人找出苏昭仪的残骸,本想厚葬,却被无用阻止了。
“就按着昭仪的规矩建一个衣冠冢吧。”他疲惫地说,“把伊的骨灰给我,我想把她葬在别的地方。”
帝王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同意了。
葬礼举行的那几天,无用穿着白色的丧衣,机械地按规矩行事。
没有哭泣,也没有悲切,只是有时候会走走神,露出茫然的表情来。
秋水殿烧毁之后,无用一直住在帝王的寝宫里。
有人进谏说不如现在去宫外找一地方给七皇子修建行宫吧,反正再过一年七皇子就十八岁了,也该开始修建行宫了。还有人说应该在宫里整理出一让七皇子暂时住下,皇子住在黄帝的寝宫,实在于礼不合。甚至连姬之彦都提议说不如让七皇子住到他的千羽宫去吧。
帝王冷冷地看着下面这些人,直到他们心生恐惧,才说:“七皇子丧母悲痛,朕陪陪他,有何不可?”
低下有人呼不敢,帝王摆摆手,道:“七皇子与朕同住,此事就这样定了,今后不得再提。”
姬之彦看着帝王离去的身影,咬了咬嘴唇。
刚才一同进谏的几个官员过来道:“太子殿下,皇上的意思殿下也看到了,这事还是罢了吧。”
姬之彦挂起笑容,说:“本王明白,今日之事有劳各位大人了。”
“殿下客气了……”众人唏嘘道。
帝王回来的时候,特意吩咐不要通报。小七现在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吧,帝王不想吵到他。
无用屈腿坐在床上,将额抵住膝盖。帝王进来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帝王笑了笑,坐到他身边,用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小七今天做了些什么?”
无用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做。”他疑惑地环顾着四周,喃喃道,“这些天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熟……以前好像来过?”
“小七以前是来过,”帝王笑道,“那个时候你还小,又生着病,所以不太记得了吧。”
“哦……”无用点点头,“有点印象……”
帝王用稍带怀念的语气说:“那个时候,小七还嫌我的薰香难闻来着,所以我后来都不用薰香了。”
“是这样吗?”无用笑了,“那时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帝王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洛乡是个什么样地方?”
帝王顿了顿,回答说:“是个水镇。”
“……伊为什么想去洛乡呢?”
“大概,”帝王把无用抱到自己腿上,轻声说,“大概是因为洛乡是她的故乡吧……”
“秋知道伊以前的事吗?”
“啊,”帝王沉默了一下,回答,“不是很清楚。”
无用叹了口气,帝王静静地,将手指一根一根卡进他的五指之间,说:“逝者已去,就不要太念着了,不然她在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心吧。”
无用没答话,过了好久才点点头。
无用来到了秋水殿。
这段日子,在无用的请求下,伊的骨灰还是放在秋水殿的。因此秋水殿没有修理,也是禁止其他人进入的。
自从那天以后,无用都没去过秋水殿,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来看看。
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吧。
就像以前想着要离开的孤云院,就像最开始有些讨厌着的秋水殿。
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一点一点地承载了太多快乐的伤心的记忆,所以――才会觉得不舍吧。
无用看着秋水殿面目全非的样子,沿着记忆中的路径,一步一步带着怀念地往前走。
这边,原来是伊的房间,以前自己离开或回去秋水殿的时候会在房间前面的台阶上站一会儿,大概在等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长廊中央,有一块凸出去的小小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桌子,取梅每天都会摆上些茶和水果,或许是给路过的累了的人们准备的吧。
从长廊上下去,就是庭院了。伊的庭院里种满了枫树,到了秋天的时候,一片红艳艳的。
庭院的另一边,有一扇石拱门,走过去,是自己的院子。
无用看着静悄悄的雕长廊,想起那一天,伊就是站在这里,静静地听着自己唱一首带着怀恋的歌。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伊一遍又一遍地要自己唱,是因为喜欢听吗?是因为想起了幸福得让人难过的事吗?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如果她想听,我可以一直唱给她听;如果她有想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带着她去的。
洛乡,洛乡……给伊唱完这首歌,就带着她去她最想去的洛乡吧。
无用骑在飞驰的马上,一只手紧紧抱住怀里伊的骨灰盒,朝着那个未知的地方奔去。身后的帝都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
御书房里,帝王正在接见今年的秋试状元于塑。说着些场面上的话,帝王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会觉得有点不安……
帝王望向窗外,然后在心里笑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学上了小七的习惯,在不安的时候,茫然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望向窗外。
帝王站起来,让那个状元退下了。
他刚想回去看看无用,守在无用身边的影卫之一忽然飞身进来。
听过影卫的报告,帝王又坐回椅子上去,用食指揉了揉眉心。
“把他带回来,”帝王道。
影卫得令刚想走,帝王叫住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个盒子递过去。
“用醉梦吧,不要伤到他。”
房间里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帝王侧卧着,一只手支着自己的头,另一只手的手指,像这些天夜里总会做的那样,一遍一遍滑过睡着的无用的脸庞。
苏伊已经死了,所以小七,以后只看着我吧,不要再独自逃跑了。
无用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睁开眼睛。他看着熟悉的天板,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坐起来,看了看和他一样也坐起来的帝王,然后移开视线。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他低声问。
“为什么不把你带回来?”帝王想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来,却被躲开了。
“我想去洛乡。”无用低着头,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长长的黑发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然后呢?”帝王开口道,“然后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无用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他沉默着,算是认同了。
帝王握紧了拳,然后又慢慢松开,走过去紧紧抱着无用。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说出来了。
本来还想着等再过一阵子,等他完完全全接受自己时再说的,可是,还是忍不住了。
就算会被怀疑,就算会被厌恶,也还是说出来了。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辈子,自己都不会放手了。
无用没有动,他依旧低着头,静静的。
帝王也没有动,他在等,等无用的答案。
良久良久,无用才用茫然的语气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不明白……不管怎么样,求求你现在不要说这些吧,我没有办法仔细思考,也没有办法高兴得起来……”说着说着,无用似乎难过起来,“我一直在想着的,就是带伊离开皇宫,离开帝都……走遍所有的美丽的地方,然后找一颐养天年……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一直一直都在追寻的梦想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秋,伊为什么要死掉?最初那几年,在我还没有遇到水水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伊啊!就算她不喜欢我,就算她并不是很用心的在照顾我,可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抱抱我的……那个时候……只有伊啊……”
帝王没说话,他松开无用,走到无用前面,俯下身,将无用藏在胳膊里的脸微微抬起来。
无用垂着眸,没有看他。
帝王心里一痛,将脸慢慢凑过去,吻住他的嘴唇。
无用没有动。没有反抗,没有回应,也没有抬起眼眸,看他一眼。
帝王静静地,一遍一遍用舌尖慢慢地勾勒着无用抿着的唇缝。
“……小七……”帝王将无用整个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贝般,小心翼翼的,紧紧的。
“小七,”帝王把脸埋在无用颈边的发丝中,小声地,带着些祈求地说,“小七,看看我吧……我不是说过吗?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永远啊……”
伊的骨灰依然放在秋水殿,这是无用的坚持。帝王说以后会陪着他,一起将伊葬在洛乡。那个时候,无用没有答话。
无用每天除了去孤云院去秋水殿,就是呆在房里睡觉。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上朝了,也没有去太学院。除了秋以及一些服侍的宫人,无用都没有去见其他人。
即使是秋,自己也很长时间没和他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说过那些话之后,就不知该以一种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所以只好转过身,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帝王看着无用背对着他睡着的身影,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虽然知道以小七的性子一定会逃避,却没有料到他会逃得这样彻底。
不和自己说话,也不看自己。每天回来看到他,他都是面朝墙壁躺着,留给自己的,总是冷冰冰的背影。如果自己凑过脸去,他就闭上眼睛,装作已经睡着了。
帝王叹了口气,小声唤了句“小七”。无用没有回答。
帝王等了一阵子,又唤了几句,直到确定无用确实是睡着了,才面对着他躺下,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来。
只有睡着了,他才会乖乖的让自己抱着。帝王苦笑了一下,将下巴埋在无用头顶的发丝之间,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
朝堂之上,帝王端坐着,对底下官员们争论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
“于爱卿,”帝王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新晋状元,问道,“你有何看法?”
“臣以为,”于塑上前一步,道,“应当派许将军去一趟淄阳。兀金虽是小国,但这样时不时地侵袭淄阳,淄阳百姓定苦不堪言。许将军此去一展帝国雄威,淄阳便可安宁很长一段时间。”
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帝王悄悄勾了勾嘴角。
“于爱卿所言有理,就照爱卿所说,派许将军去一趟淄阳吧。”帝王懒洋洋地下了令,正想宣布退朝的时候,无用忽然从大殿外走了进来。
“父皇,我想和许将军一起去淄阳。”
无用穿着一件藏青色的长袍,没有下跪,静静地低头站在朝堂中央,等待帝王的答案。
朝堂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偷眼看着这个因为丧母而将近半月未来上朝的七皇子,看着这个得到帝王特别宠爱,住在帝王寝宫的七皇子。
“父皇,我想和许将军一起去淄阳。”许久没有得到答案,无用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淡淡的,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种坚决。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帝王沉默良久,最终挥手应允了。他微微皱起眉,眉宇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去学些东西也好……退朝吧。”
无用小声说了句“谢父皇”,不知在退朝带来的喧哗声中,帝王有没有听见。
无用随着人流离开大殿,本想着现在回去吧,却被于塑拦住了。
“七殿下,”于塑笑嘻嘻地说,“在下久闻七殿下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实在是荣幸之至。不知可否请七殿下吃顿便饭?”
无用看了看他,脸上没有表情。
“你找错人了,”他淡淡地说,“我不掌权,你接近我也没用。不如去找其他人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转身想走,于塑却道:“七殿下误会在下了,在下只是想和七殿下做个朋友,没有别的意思。”
无用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
“朋友?”他回头看了于塑一眼,道,“我不需要朋友。而且你老是在下在下的,很烦人。”
说了这样无礼的话,那个人应该不会再想和自己有交往了吧。虽然有些对不起那个人,可是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回去睡着而已。
“小七。”
无用停下脚步,身后的人在说“参见皇上”,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回头。
“小七,”帝王走到他身边,问,“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没有要回去。”无用答道,他抬起头看着站在一边的于塑,说,“他邀请我去吃饭,我已经答应了。”
“是吗?”帝王冷冷地看着于塑。于塑笑了笑,道:“是啊,臣请了七殿下一起去吃饭。”
“儿臣告退。”无用行了个礼,转身朝宫外走去。于塑也匆匆行礼告退,追上无用的脚步。
在确定帝王已经看不见自己时,无用回头,往来路看了一眼。
“七殿下?”于塑带着疑问的表情,笑着唤了他一声。
“刚才很抱歉,”无用垂下眸,“你现在还愿意和我一起去吃饭吗?”
“当然。”于塑笑道,“我说过,这是我的荣幸。”
无用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决定就这样去放纵一下自己吧,或许热闹过之后,就不会那么迷茫了。
在宫外,意外地遇到姬之彦。姬之彦问清楚情况后看了看于塑,眼眸里露出些疑惑。
“小七介意我也一起去吗?”姬之彦笑问道。
“当然不介意。”无用回答,“我还想找墨玉一起呢,不如今天四个人一起吃顿饭吧?”
姬之彦自然是同意,于塑似乎有些郁闷,不过也没说什么。
四个人在酒楼里包了个雅间,还叫了歌女来唱歌。
不认识的相互认识了一下,因为有墨玉和于塑两人营造气氛,席间慢慢热闹起来。
无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在听到有趣的事情时笑一笑,然后不停地喝酒。
姬之彦放下筷子,拦住无用又举起酒杯的手,有些担忧地说:“小七,少喝些吧。”
无用笑了笑,接着露出带着些乞求的眼神,说:“太子哥哥,你让我喝吧。”
姬之彦怔了会儿神,无用又开始拿起杯子,一杯一杯地喝。
或许已经醉了,或许还没醉。
好像除了喝酒,世界上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于塑和墨玉也停下来,看着明显醉了却仍是不停地喝的无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雅间又进来一个人。
姬之彦眼神闪了闪,躬身道:“参见父皇。”
于塑和墨玉也跪了下去。帝王摆摆手,让他们起身。
无用似乎听到什么,回过头。看见帝王的时候他忽然露出高兴的笑容。
“秋!”
他有些欢快地走到帝王身边,帝王叹口气,把他抱进自己怀里。
“秋……”喝醉了的无用喃喃道,“我做了个难过的梦……”
“梦见什么了?”帝王轻声问。
无用沉默,过了会儿才说:“梦见伊死了,梦见秋水殿不见了……”
帝王没说话,无用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帝王把他横抱起来,飞身离开酒楼。
雅间里安安静静的,歌女们早在帝王来之前就被打发走了。姬之彦忽然甩手掀翻桌子,转身离去。墨玉叹了口气,于塑看着帝王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一地狼藉,面无表情。
帝王把无用带回寝宫之后无用醒过一,看见帝王的面孔他微微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了一句“秋你在这里哦”,然后安心地缩进帝王怀里,又睡了过去。
帝王看着他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可是那笑容里藏着的苦涩。
“……去了淄阳也好,再这样下去……”帝王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玩弄着无用的发丝,过了好久,才道:“等你回来,皇宫大概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说着帝王笑了笑,“到那个时候,我陪你到你想去的地方……无论是洛乡还是其他地方,好不好?”
无用自然是没有回答。帝王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出发去淄阳的那一天,阳光很好。
无用背对着帝王整理行装,似乎是犹豫了好长时间,才开口道:“秋,你的话我会仔细考虑的。”
帝王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无用又道:“还有,这些日子……对不起!”
帝王看见无用露在头发外面的耳朵通红通红,不禁笑了笑。
“我……”无用顿了顿,又说,“这是我第二对你说对不起了,真是……真是……”
真是了半天,无用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来。
秋没出声,悄悄地绕到无用前面去,发现他果然将头埋得低低的。
“没关系。”秋笑着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要在意。”
无用没有说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我不会再逃避了。等我回来,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好,”秋摸了摸他的头,说,“我等你回来。”
无用露出了笑容。
在这些天来一直阴郁的气氛之后,这个笑容总算带上了轻松的明媚,看得秋开始忍不住想要吻上去。
他轻咳一声,微微移开视线。
无用这的出行照旧带着宁勇晨和青月,当然还有很多藏在暗的影卫,不过无用不知道。
许将军已经等在宫外,无用跨上马,朝着来送自己的帝王和姬之彦大力挥了挥手,然后拉着缰绳,跟在许将军身边飞奔着离开帝都。
天空很蓝,阳光刚好。风迎面吹过来,送来什么植物的清香。无用勾起嘴角,忽然开始变得有些愉悦。
从那天喝醉以后,自己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会对秋那么恶劣呢?想到后来,发现是因为知道无论怎么样,秋都不会不要自己。所以,才敢那么毫无顾忌地迁怒于他吧。
啊,觉得自己恶劣的同时居然会有一点点高兴,果然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哪。
既然一直以来,秋答应过自己的都会做到,那么,自己答应了秋的,也会做到的。
所以,在再回到帝都之前,一定会想好要给秋的答案。
帝王看着无用越来越小的身影,捏紧了手里的玉佩。
他想起今天早晨无用说过的话,忽然笑了笑,吻了吻那块玉佩。
小七,既然你已经愿意去想,那么我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如果不是想要的答案……帝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那么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得到那个想要的答案。
许将军名叫许进,无用一直觉得他是个很奇妙的人。
比如说他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后,不像其他人那样要么露出怜悯的表情要么悄悄转开话题,而是很自然地就“无用无用”地叫开来。
然后在青月的怒视宁勇晨委婉的提醒下,他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能叫?名字不就是拿来叫的吗?再说无用都说了不用叫他殿下,叫名字就可以了!”
无用忍不住笑起来。
许进又说:“我小时候还叫过许狗子呢,说是取个这样的名字比较好养活,后来要去读书了才改的。”
无用抱着膝盖笑,没有说话。宁勇晨听不下去,又开始和许进争执起来,可惜了宁勇晨在兵法布阵上的造诣,居然说不过许进的歪理,只有仰天长叹秀才遇到兵,秀才遇到兵啊。
然后有一,不知说到什么无用问了他生命的意义。
“生命就是生命,哪里有什么意义?”许进反问。
无用愣了好久,他想了想,疑惑地说:“那如果做不了一直想做的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直想做的事不会不变,”许进笑着说,“我上过好多战场,见过无数的死亡。我们这些人啊,从来不会去想为什么活着,只想着要活下去而已。无用你年纪小小的就想这些,也不嫌太杞人忧天了?”
无用侧着头,忽然笑出来。
“说得对,我确实是杞人忧天了。”
无用抬头望着天空。
这段日子来,自己不知道让多少人难过了。每日就只想着沉沉地睡过去,连以前最喜欢的天空都忘了要去看看。
逃避一切,拒绝一切的自己,现在想想,真是难看。
还有伊……
秋曾经说过伊是独立的,她有她自己的想法,说不定自己加诸在她身上的梦想对她而言只是一种负担?现在想想伊死之前和自己说话时的表情,虽然有些哀伤,却是带着微笑和幸福的。所以她,大概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吧。
晚风一下一下地吹过,无用眯起眼睛,笑了笑。
许进说得没错,一直想做的事不会不变。如果这件做不了,那就换一件吧。
远传来宁勇晨呼唤的声音,无用跳起来,朝着那边明亮的火光奔去。
越是接近淄阳,越是荒凉。
无用知道边境地方自然比不上帝都华,可是他没想到居然会贫瘠狼狈到这种程度。
进入淄阳大门时,城里三三两两的百姓脸上原本的麻木忽然变成了惊恐,纷纷逃回自己家里去,紧闭大门。
众人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无用偷看了许进一眼,发现他一脸沉重,双手紧紧地握成拳。
无用抿抿唇,快步上前拦住一个老大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淄阳会变成这个样子?
老大爷先是恐慌,在无用淡淡的安抚之下转而变成愤怒。
“你们还有脸来问!还不就是你们这些驻军!平日里什么事都不做,就会叫老百姓上交粮食!兀金三五不时地来袭,我们哪里种得出粮食!?交不上东西就来抢,不仅抢东西还要抢人,真是禽兽不如!今天我就是要说,反正我家人都被你们害死了,也不怕你们拿走我的命!”
老大爷一直在愤愤不平,旁边看到的百姓也聚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痛诉帝国驻军和兀金人丧尽天良,坏事做尽。
无用看了一眼守在城门的驻军,眼眸里露出怒意。
百姓越来越多,驻军首领想要逐散人群,被许进狠狠地制止了。
许进上前一步,在众人的注视下忽然跪下,然后扎扎实实的嗑了三个响头。
“我,许进。在此对天发誓,一定会给淄阳百姓一个交待!”
大家似乎都惊呆了,没有人说话。许进站起来,阳光给他的铠甲镀上一层金光,看上去威武而高大。
旁边的驻军露出恐惧的表情,许进冷冷地,挥手示意手下的士兵们跟上,整齐地朝驻扎地行进。
无用回过神来,朝着许进挺拔的背影,露出尊敬的眼神。
“实在是气死我了!”许进狠狠捶了下桌子,宁勇晨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桌子上还有食物,拜托你不要把它震下来。”
“我当时恨不得杀了那些畜牲!玩忽职守,还压迫百姓!统统都是混蛋!”
宁勇晨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无用放下手里的筷子,问道:“将军打算怎么置他们?”
许进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当然不能白白杀了了事,他们欠了百姓的,就要还给百姓。”
无用点点头,道:“说得没错。他们在淄阳呆了这些年,恐怕身体早就被喝酒玩乐之事给蛀空了,既然上不了战场,就帮着百姓种种田,修修房子好了。”
无用对于兵法什么的本来就学得不怎么样,也没什么兴趣。这出来,纯粹是想散散心。可是呆在军队里什么都不做也不好,既然遇上这种事,那么监视驻军劳动改造的事情他就主动请缨了。
无用对于管理人员这种事也不擅长,好在驻军们都很听话,他也就放心了。可惜他不知道驻军怕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青月恶狠狠的眼光。
兀金人根本抵不住许进的反击,没多久就溃不成军,灰溜溜地逃跑了。宁勇晨折腾着他新研究出来的侦察方法,和许进争论得不亦乐乎。驻军也很听话的干着活,所以无用很闲。
无用每天去陪那个失去所有家人的老大爷说说话,当然基本上都是老大爷说他听着。然后在淄阳城里四走走,看看哪里需要帮忙。最后,他会跑到城外一个小山坡上去,看看天空,想想皇宫里的那个人。
喜欢秋吗?当然是喜欢的。
那么爱吗?
无用抬起手腕,看着那个传说会保人平安的镯子。
自从知道是秋送的之后,无用有一寻问过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把它放大放小的,因为无用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有搭扣。原本秋还想装神秘,说这个镯子可以随着人的手腕变大变小,后来还是被无用发现了隐藏的锁眼,秋才承认说确实是有钥匙可以打开的。
无用眯着眼睛笑。
无论如何,和秋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想要和秋在一起的心情,也是真的。
那么,要不要永远在一起呢?
天边的晚霞慢慢暗下去,无用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草屑,转身回城。
回去后,营房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怎么了?”无用看看大家,疑惑地问道。
“今天我想试试看那个侦察方法,然后发现在这里,”宁勇晨摆开地图,指着离淄阳较远的一地方,道,“有兀金人的驻地,而且是个很大的驻地。”
无用愣了愣,道:“你的意思是说兀金人没有逃走,而是蓄积兵力准备再袭?”
“对,”宁勇晨点头,“之前那几袭击他们大概是想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在淄阳,所以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我们人手不足。虽然已经派人传报,恐怕等援军赶过来的时候,兀金人早就到了城门下。”
无用有些茫然,他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兀金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
“即使把我们全灭,以兀金的国力也不可能斗得过帝国啊。这场仗打得有什么意思?”
许进摇头道:“真是没有想到兀金是这样倔强的民族。帝国派我们来保护淄阳,兀金自然要锉锉我们的锐气。以他们的想法,大概是想在援军到来之前,能杀我们几个就杀几个,最好全灭吧。”
这种两败俱伤的做法,无用实在不敢苟同。不过既然他们想打,那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现在怎么办?”无用问。
“还在想办法。”宁勇晨匆匆答了一声,然后拉着许进埋头研究地图。无用在一边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静静地坐着。
无用等了一会儿,忽然从帐外跑进来个士兵,朝着许进大喊道:“将军将军!新来的消息,援军将于三天后赶到!”
“这么快?”许进有些不可置信,“从帝都马不停蹄地赶过来都需要十天,怎么会三天就能赶到?”
“将军,来的不是帝都派来的军队,而是崇王爷的人马。”
“崇王爷?”许进皱眉,“崇王爷一向与皇上不和,怎么会派人马过来?”
“好像是皇上强行下令要崇王爷派人来的,”那个士兵挠挠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传信的士兵退下后,许进和宁勇晨都露出了意外的笑容。
“估计兀金后天可以赶到淄阳城外,那么我们就要在第三天拼命保住淄阳。”
宁勇晨点点头,道:“最好想办法拖延他们赶到淄阳的时间。”
宁勇晨和许进又开始研究起来,无用在一边听着,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的忙。在传信员进进出出了几后,宁勇晨终于拟定了一个方案。
在城内和城外的布阵得到一致认同,可是在派人去偷袭兀金马厩的事上大家产生的分歧。
许进说这么危险的事情应该他去做,可是宁勇晨指出许进必须守城,因为守城是最重要的。
无用赞同宁勇晨的话。
“如果没守住城,淄阳百姓要怎么办?”无用侧着头,问向一脸激动的许进,“除了你,没有人有那个能力和经验去守城。”
许进沉默良久,才道:“那要谁去偷袭马厩?”
无用笑了笑,说:“我去。”
无用并不是一时冲动。
无用从六岁开始到现在跟着秋学武,已经快十二年了。现在他的武功虽然说不上有多高强,不过和一般的士兵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何况,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青月。而且以一个皇子的身份去做这件事,总能激起些士气吧。
无用向许进劝说许久,最后还是和他过了几招后,他才同意无用去的。
“一切小心。”出发前,许进慎重地说道。
无用点点头,朝他露出个放心吧的笑容,然后带着青月和另外二十个人马转身奔向兀金的方向。
无用一行人一路躲避兀金的视线,最后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找到兀金骑兵的驻地。他们将马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徒步接近,在适宜的地点将自己隐藏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半夜的时候,无用和青月先一步行动,将照料战马的几个士兵解决掉之后,才让大家进来分头行动。
宁勇晨的说法是想要悄悄放掉那么多战马而又不惊动兀金士兵,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是放一把火,惊动战马让它们四逃窜,这样的话即使兀金人可以把马全部寻回,也会浪费掉许多时间。
可是这样一来,就必须保证撤离的速度。否则一旦被兀金兵发现,后果是很严重的。
骑兵的马是集中在一个地方管理的,无用他们每人携带一桶油绕着马厩浇了一圈,并在与淄阳相反的方向留了个口子。
无用下令一起点火,然后按计划好的路线撤离。
秋高气爽,那些干枯的茅草可以很容易就烧起来,而且蔓延得极快。无用回头看了一眼兀金驻地的火光冲天,听见士兵和马匹惊恐逃窜的声音,露出一个带着些兴奋的笑容。
“殿下,看前面。”
无用看见了。
逃亡不顺,遇上兀金派出来搜查的士兵。无用目测一下,大约有百余人。
无用拉了一下缰绳,大喊道:“跟紧我,冲过去。”
现在,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来。不然等更多兀金兵赶到这里,就真的无法逃出去了。
无用是第一杀人。即使开始解决守马士兵时,他也只是点穴而已。
可是现在,如果不杀掉对方,自己就会死。
无用面无表情地一路杀过去,心里却是紧张和茫然的。
以前他一直觉得,或许哪天就这样死掉了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曾自杀过,反正自己也不知活着这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真正面临死亡这一刻时,无用退缩了。
就像许进所说的那样,开始不去想为什么活着,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是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眷念吗?
无用以为自己的眷念就只有伊,现在伊已经死了,那么又在眷念什么?
是秋吗……
明明知道秋对自己好,可是那时候想着带伊离开时,也只是有些不舍罢了。
现在呢?
想见秋,很想见到秋……
“殿下!”
无用回头,一剑劈开那个想要偷袭的兀金兵。鲜血喷溅而出,染了无用一身。在月光下,无用染上血珠的脸露出一种些微茫然却带着坚定的表情,不知为何产生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全部都要活着回去,将军还在等着我们。”
不是多大多有激情的声音,却意外地让大家升起了一种自信。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活着回去。
一路厮杀,在天明的时候无用他们总算冲出了兀金的包围圈。大家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却奇迹般的无人死亡。无用抿唇笑了一下,策马奔向淄阳。
由于大火蔓延到兀金粮仓,贮存的粮食和木材都烧了起来,进一步加大了火势。战马受惊,向兀金后方的步兵逃窜,引起步兵营的一片混乱。
总而言之,这偷袭行动是成功的。侦察员说原本第二天该到的骑兵要延迟到第三天才能赶到了。
许进抓着无用的肩膀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然后被宁勇晨推到一边。
“殿下还在疗伤,你不要来捣乱好吧。”
许进讪笑道:“好好,无用你快疗伤,快疗伤。”
青月瞪了许进一眼,从宁勇晨手里抢过纱布和药膏,动手给无用包扎。
宁勇晨摸摸鼻子,看着青月苦笑了一下。
第三天是最关键的。援军一再提速,也只能在傍晚赶到。那么许进他们就必须支撑到傍晚。
许进派了副将率人与兀金先锋对抗,自己则坚守城门。无用本来也想上战场,却因为有伤在身被大家一致反对。
无用没办法,只好跑跑后勤。
无用在淄阳城里跑了一圈,看看百姓们是否都安全地躲好了。这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兀金破城,那么至少减少百姓的伤亡吧。
结果没有人按许进的命令躲起来,他们聚集在一起,大嚷着要帮忙。
无用头痛。
“你们相信许将军,那就是对许将军最大的帮助了。”
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百姓自然是不会听的。
“淄阳是我们的城市,我们出力保护自己的城市又有什么不对?”
大家纷纷附和,吵得无用没办法,只好把他们的要求上报给许进,许进沉默良久,道:“大家愿意帮忙,就让他们帮忙吧。不过这样一来,城门就更不能破了。”
宁勇晨奸诈地一笑,说:“让他们一部分人去烧滚水,一部分人去收集搬运泥沙。如果兀金人敢用云梯,我们就用滚水和泥沙招待。”
百姓们忙得热火朝天,无用也在一边帮忙。仗已经打起来了,无用呆在城里都能听到外面厮杀的声音。
无用朝城门望了望,许进身着铠甲站在最高,一幅坚不可摧的模样。
他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一种一定可以撑下去的感觉。
申时左右,兀金后续部队纷纷赶到,城外的副将已经撑不住了。
守城的士兵开始发动攻击,百姓们准备好的泥沙和滚水也派上了用场。无用站在城墙上,刺杀爬上来的兀金兵。
外面的敌军已经在撞城门,无用有些着急。
援军快些到吧,他在心里祈祷着。
就在许进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传来令人惊喜的消息,援军的先锋部队赶到了!
淄阳城里一片欢呼,无用舒了口气,看着兴奋异常的大家,他也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担心了,快速打退兀金军,城里的人们开始庆祝。
无用很累,悄悄溜回去睡了一觉。等他睡醒之后,城里已经静悄悄的了,而许进的帐营却还闪烁着灯火。
无用疑惑了一下。
他撩开仗帘,发现除了许进,宁勇晨、青月他们都在,而且气氛很不对。
“怎么了?”无用问。
宁勇晨偏开头,青月也没答话。许进叹了口气,苦笑着说:“许家谋反了,皇上下旨,满门抄斩。”
无用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许进想出去吹吹风,被守在门外的侍卫拦住。
无用走过去,道:“我是帝国七皇子,由我守着许将军,你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侍卫们互看一眼,诺诺地让许进出去了。
无用把许进带到自己常去看天空的那片小山坡,经过战争的洗礼它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不过许进不在意,无用也不在意。
“唉,”许进叹了口气,笑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为什么?”无用不解。
“你一定是很不关心朝中之事吧?那你知不知道我妹妹是宫里的许贵妃?”
无用点点头,说:“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我这个妹妹啊……”许进摇摇头,“就是沉不下心来。从小就这样,又不听劝。家里人还由着她胡搞,现在好了,居然折腾出个谋反罪来。”
无用没答话。他对后宫妃子的事了解不多,那个许贵妃,只听说是个不好惹的女子罢了。
“要怎么办?”无用问。
“还能怎么办?”许进笑了笑,“等着被拖回去砍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无用看了他一眼,抿抿唇:“你不是说你们这些人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吗?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
许进沉默良久。
“不是我不想活着,”他眯起眼,叹口气道,“我也不想放弃啊。如果要我选,我宁愿死在战场上。可是皇上已经下了旨,我也没办法……我妹妹她……还有在帝都的家人……恐怕已经刑了吧……唉,给个教训也好,只可惜这个教训也太……”许进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渐渐带上一点哽咽,“……以我的性子想要当上将军,其实是很难的……可是我想上战场杀敌,我妹妹她为了这件事也操了不少心……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我的家人啊……”
无用抱着膝盖,低头看着印在草地上的斑斑血迹。
“你不会死的,”他忽然抬头看着许进,“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许进没说话,只是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即使死,要死在战场上。这是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吧?”无用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说过要给淄阳百姓一个交代,你死掉的话要怎么给?”
“总之,”无用抬头看了看静静悬挂在天空中的月亮,道,“你不会死的。”
无用决定马上回帝都一趟。
他把青月留下来保护许进的安全,本来也想留下宁勇晨,不过宁勇晨执意要跟去。
“我要确定皇上收回成命了才能放心。”宁勇晨坚定地说,“而且我可以让我父亲帮忙。”
无用马不停蹄地赶路。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有愤怒,又好像有失望。
宁勇晨的分析他一点也没听进去。有什么好听的呢?无非是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搞出来的事情罢了。他才不相信那个许贵妃真的敢谋反,后宫里这样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以前伊也是因为这样才被关进冷宫的。后来那个得志的梅妃,还不是被削了权夺了命?
可是因为这种原因,让一直为百姓为国家着想的将军无辜冤死,实在是太过分了。
无论如何,都要让秋收回成命!
无用赶到帝都的时候还是早上,秋在上早朝。
无用一路奔回皇宫,冲进大殿。
“父皇,”他喘着气,直视上位那人,道,“请收回成命,免许将军一死。”
帝王看到无用的时候是有些惊讶的。他知道无用听到消息后一定会回来,却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帝王心里是高兴的。可是看到无用灰头土脸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又有了些不满。
帝王没有说话,旁边的大臣倒是开了口,说些什么许家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许进手握兵权,私自通敌之类的话。
无用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们这些人,”无用朝那些大臣迈进一步,“说着什么大局大局之类的话,其实不过就是想稳固自己的利益而已吧。”
大臣们面色一变,道无用口出狂言,侮辱朝廷命官。
无用嘲讽地笑了一下。
“在你们为了钱或者权勾心斗角斗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淄阳百姓正因为自己国家的驻军而过着水火热的生活。”
无用又上前一步。
“你们说许将军手握兵权,私自通敌?就是这个私自通敌的将军给淄阳百姓下跪,当众磕了三个响头。这种事情,你们能做到吗?”
“兀金来袭的时候,许将军明知自己兵力不足,却仍是誓死保卫淄阳,三天三夜不曾安眠,这样的人,你说他通敌?”无用哼了一声,“那你说说,他哪里来的时间去通敌?”
“说话之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无用转过身,重又看向帝王,道:“请父皇收回成命,免许将军一死!”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对无用的那番话非常不满。
帝王颇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他朝无用招招手,笑道:“小七刚回来一定累了吧?先去休息一下?”
无用没有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帝王轻轻笑了一下:“小七就放心吧。”
小德子示意无用跟他走,无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跟着小德子下去了。
无用被带到浴池,他看看自己身上一层厚厚的泥沙,忍不住笑了笑。
小德子找来干净的衣服,无用解开发带,把自己泡进水里。
不知道为什么,秋说放心吧,自己就真的放下心来。
好像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完全相信他了。
无用拍拍自己被热气泡红的脸,将整个人沉入水里。
洗过澡之后清爽多了。
无用甩甩头发,走出浴室。
秋似乎刚刚回来,看着无用湿淋淋的头发秋笑了笑,然后拿过毛巾帮他擦擦干。
无用的脸藏在乱糟糟的黑发中,看不到表情。
“我又给你带来麻烦了吧?”无用小声问。
秋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没有。”
“我……”无用顿了顿,又说,“我知道自己是冲动了,这种事情不应该当面说出来,而是要在暗中解决的……可是……”无用抿抿嘴,“可是就是气不过。许将军是个好人,你不知道许将军上了囚车的时候,淄阳百姓全都哭了……”
秋一下一下给他擦着头发,没有搭话。
无用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沮丧地说:“秋你以前说过我总是长不大,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烦人?”
秋放下手里的毛巾,把无用抱进怀里。
“不会,”秋笑着说,“小七这个样子很好,长不大也没关系。”
“真的吗?”无用的声音从秋的怀里钻出来,闷闷的,“那么许将军的事呢?秋不会再杀掉他了吧?”
秋叹了口气,说:“本来不想杀的,现在却觉得杀了也不错。”
“为什么?”无用一下子抬起头来,却看到秋戏谑的笑脸。
“因为小七说回来了要给我答案,可是小七回来之后就一直许将军许将军的说个没完。实在是让人高兴不起来。”
“啊……”无用怔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可是还是被秋发现他露在外面的耳根,变得红红的。
“……我想过了,”无用犹豫了很久,才说,“我喜欢和秋在一起的感觉……而且,在淄阳的时候,有一遇到些危险,那个时候心里就想要见到秋……可是,我还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秋抱着无用的胳膊紧了紧。
“遇到危险的时候,害怕吗?”虽然已经听影卫说过了,可是一想起无用当时有可能会死,心里就是一阵后怕,“那个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会怪我吗?”
无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秋在帝都,本来就不可能陪在我身边,为什么要怪你?”
无用疑惑的时候会微微皱起眉,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一点。阳光洒进来的时候,他细长细长的睫毛就会有一种闪耀着光泽的感觉。脸颊不知是因为刚刚洗过澡,还是因为被抱得太紧了而染上淡淡的红晕。
秋晃了晃神,忍不住吻下去。
无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
秋的动作很轻,舌尖的动作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感觉。
无用渐渐安下心。他闭着嘴唇,秋虽然没有强求,却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一点一点地耐心的等待。
无用犹豫着,微微张开唇。秋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立即地吻进去。
秋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无用觉得自己有些缺氧,头脑里白茫茫的一片。
秋的手伸进无用的衣服里时,无用才发现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秋的动作变得非常急促且有压迫感。
无用狠狠推开秋,秋疑惑地看着他,嘴里呢喃道:“小七……”
无用偏开头,垂下眸说:“这种事情……我,我暂时还不想做……我还没准备好……”
无用的语气里带着紧张,带着害怕。秋看着他,呼吸几口气试图平息一下身体的欲火。
然后他忽然起身,大步迈向浴室。
无用躺在床上,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心里的紧张与害怕渐渐消退下去。
秋出来的时候换了件衣服,身上的水珠还没擦干,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凉意。
无用看着他,露出带着稍许歉意的眼神。秋愣了愣,然后苦笑着说:“小七不要这样看我,我怕我又会忍不住。”
无用惊讶地张了张嘴,然后往里缩了一下。
秋翻身上床,伸手一捞把无用抱进怀里。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忽然变得僵硬,秋笑了笑,说:“小七不用担心,我不会逼你。”
无用似乎舒了口气,这才放松下来。
气氛有些奇怪。
秋似乎打算这样抱着自己睡觉,虽然很累,可是刚刚发生了那种事情,实在是没办法马上睡着。
而且,现在还是下午,外面阳光明媚。
……
啊,还是下午!大白天的发生那种事情……
无用将脸埋进被子,不愿露出来。
秋扯了扯被子,道:“小七,这样睡觉是很闷的,把头伸出来。”
无用没动。
气氛很奇怪,得说些什么才好……
“……秋打算怎么置许将军?”无用慢慢伸出头来问。
秋的手顿了顿,回答道:“许进想回帝都是不行的了,这边想要除掉他的人太多。所以我打算让他驻守淄阳,一辈子不得回到帝都。”
“这样啊……”无用皱皱眉,又问,“那他岂不是不能祭拜他的家人了?”
“如果有那份心,在哪里祭拜都是一样。”秋一边用手拨弄无用的头发,一边淡淡地说。
无用沉默了一阵子。
“……我对朝堂之上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我想知道,为什么要对付许家?”
秋笑了笑,道:“你果然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其实对付的不止许家,还有一些其他的家族。现在朝中正是新旧势力交接之时,新势力要打击旧势力,是无可厚非的。”
“新旧势力交接?”无用疑惑地看着秋,问道,“谁是新势力?谁是旧势力?”
“我要隐退,”秋笑着说,“姬之彦即将即位,当然要培养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隐退?”无用不敢置信,“为什么要隐退?”
“因为我想陪着小七,”秋看着无用,眼眸里露出浓浓的宠腻,“陪着小七去洛乡,去想去的地方。陪着小七找一美丽安宁的城市,颐养天年。”
无用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秋说要隐退的时候,他隐隐猜到了答案,可是却不敢相信。甚至在秋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他仍然觉得是不真实的。
“你要放弃那么多……”
放弃那么多东西,只是为了陪着自己?
“……值得吗?”
秋笑了笑,说:“在意那些东西的人会觉得那些是很重要的。可是现在对我来说,那些东西并没有像别人想的那么多。”
无用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七不相信吗?”秋问道。
“……也不是……”无用垂下眸,有些不知所措。
秋摸了摸无用的头发,说:“不相信也没关系,等到我们真的离开了这个皇宫,再去相信吧。”
无用的睫毛颤了颤,没答话。
秋笑了一下,说:“睡吧,从淄阳跑回来一定累坏了,快些睡吧。”
秋像以前一样,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无用的背。无用渐渐地,闭上眼睛。
在秋水殿的大门外,无用意外地发现宁勇晨站在那里。
好像已经站了很长时间的样子。
无用停了一下,然后走上前去,唤了他一声。
宁勇晨转过身,在看见无用的时候笑了一下。
“殿下,你也来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无用问。
“啊,”宁勇晨抬头看了一眼秋水殿的牌匾,笑着说,“是来告别的。”
“告别?你要去哪里吗?”
“我决定去淄阳。”秋末的风有些冷,天气凉了下来。阳光淡淡的,宁勇晨看着无用,微微眯起眼。
无用沉默了一阵子。
“为什么忽然决定去淄阳?”
“因为有个想要追随的人,”宁勇晨的视线移向远方,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忍不住笑了笑,“我是第一看到像许进这样的人……以前啊总觉得将军嘛,就是像我父亲那样不苟言笑,高高在上的人。做了张尹先生的学生后,一直被教育着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名垂千古的将军的军师,扬名天下。可是遇上许进这家伙之后,那些坚持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意义。”
“……你想追随许将军?”
“是啊,”宁勇晨说道,“在淄阳的这那段日子虽然过得很紧张很辛苦,可是也是很开心的。那种一起想办法,一起努力,一起坚持的感觉,让我很心动。”
“真是没想到,”无用笑着说,“那时候你老和他吵架,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宁勇晨笑着,没说话。
无用也抬头看了看秋水殿,忽然间觉得有些迷茫。
“……好像改变了很多……”
“是变了很多,”宁勇晨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了。得到一些,失去一些,就变成现在这样。”
无用低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听你说着这样的话,好像都能看到岁月流逝的样子……你要不要进去秋水殿看看?不过里面有些狼狈。”
“不了,”宁勇晨摇摇头,说,“我只要在外面看看就好,进去了,怕会睹物伤怀吧。”
无用没有搭话,他侧身站在殿前的石阶上,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殿下,离开之前我想对你说句谢谢。”宁勇晨道。
无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你当年极力说服张尹先生收我为徒,恐怕到现在,我还是那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宁勇晨吧。”
“那个啊,是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无用认真地回道,“如果不是你够刻苦,张老先生也不会收你为徒的。”
宁勇晨笑了笑,有些缅怀地说:“记得最开始,殿下是不怎么喜欢我的吧。”
“这样子吗?”无用皱眉想了想,却不太想得出来最开始见到宁勇晨时的感觉。
宁勇晨看着他思索的样子摇摇头,无奈道:“有时候觉得这些人中间,只有殿下是一直没变的。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原来殿下才是变得最多的那个人。”
“是吗?”无用笑了,侧头问道,“我变了哪些地方?”
宁勇晨笑而不语,他指指秋水殿,问:“殿下还不进去吗?”
“啊……”无用看着他指的方向,面上露出些犹豫。
“快进去吧,等殿下进去,我也要回去了。”
“那么,等你出发那天,我来送你。”
宁勇晨笑着点点头,无用朝他挥挥手,转身走进殿内。
宁勇晨目送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了才转身离开。
“……曾经喜欢过这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啊……”
宁勇晨虚空抓了一把,然后伸开五指,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笑了笑。
“好在现在已经完全放下了……青月那小子,希望他哪天能像我一样,另外找一个可以真正爱上的人……”
宁勇晨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殿下他已经找到幸福了吧,青月就算难过也该放下心来了,估计不会再回来帝都了……”
“许进……”宁勇晨眯着眼,露出一个带着些雀跃的笑容。
一些日子没来,伊的骨灰盒上已经染上一层灰尘。
无用呵了口气,用袖子把它一点一点擦干净。
窗外忽然传来鸟鸣的声音,无用愣了一下,走出去看了看。
烧焦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新芽,给落败的院子带上些活力。
无用弯起嘴角,然后仰头看了看这个自己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
再过些日子,这些烧坏掉的房子、长廊就要拆掉了吧。
然后再建出一个新的不知会叫上什么名字的院子来。
然后,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人住进来呢?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自己。
伊死了,取竹取梅听说去了别的地方工作,宁勇晨要去淄阳,青月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现在,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秋了。
无用垂下眼帘,眼眸里露出些淡淡的暖意,他把右手轻轻覆在自己胸口,感觉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
幸好秋没有离开。
幸好秋还在这里。
宁勇晨离开那天,风很大。
宁家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和宁勇晨闹翻了,即使出行这天也没有人来送。
“说开了之后,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宁勇晨笑着对无用说,“以前他们不重视我的时候,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引不起他们的注意。学出成绩来之后,就全部都贴上来了。现在想想,还真是势利。”
“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跟随一个没有前途的过气将军,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为了名利这种虚无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幸福。说不到一块儿去,就一拍两散吧。”
无用拍拍宁勇晨的肩膀,说了句珍重。
宁勇晨拱手,回了句珍重,然后一扬马鞭,潇洒地离去。
无用站在城外的小山坡上,看着渐行渐远的马匹,直到实在看不见了,他才笑着转身打算回去。
“小七。”
无用看见姬之彦的时候微微惊讶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道:“太子哥哥。”
“这段日子很忙,好久没见到小七了。”姬之彦笑着,朝无用走过去。
“是啊,”无用应道,“太子哥哥怎么会到这里来?”
“……”
姬之彦回答了些什么无用没有听到。
姬之彦走到无用身边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头有些疼。视野里姬之彦带着笑容的脸扭曲了一下,然后就归为一片黑暗。
姬之彦接住无用倒下去的身子,帝王派去的跟在无用身边影卫已经和他带来的人打在一起。
姬之彦横抱起无用,对着身后的人命令道:“全部杀光,不要留活口。”
无用醒过来之后,看着陌生的天板发了好长时间的呆。
他坐起来,然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左脚移动的时候叮当作响。
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脚,发现脚踝上多了一个金色的金属圈。金属圈连着长长的链条,一端锁在自己的脚腕上,另一端锁在床角冰冷华丽的地板里。
无用愣了好一阵子。
“太子哥哥?”他喊道,没有人回答。
他又加大声音喊了几遍,一直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在啊……
无用叹了口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太子哥哥会把自己抓到这边锁起来。
如果是为了即位的事……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应该不需要太子哥哥大费周章把自己关在这里。
那是为了什么呢?
无用躺在床上想了会儿,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
他又坐起来,研究了一下脚腕上的金属圈和链条。不知道这个圈和链条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虽然轻巧,却异常结实。无用掂了掂,用手比划了一下,发现如果不用钥匙,光凭蛮力想把它弄断,实在是很有难度。
无用跳下床,蹲在床角研究嵌进地板里的那个接口。摆弄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有可以让自己拆开的缺陷。
无用坐在床角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呆。
不知道自己不见了,秋会不会很担心?
他叹了口气,把脸埋进环抱着自己的胳膊里。
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两天了。
这两天,除了会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妇人每天送食物和热水过来,无用就没见到过其他人。
脚上的链条很长,足够无用跑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不知这个院子坐落在哪里呢?
无用坐在搭得低低的木板桥上,把脚小心翼翼地伸进水里去。
秋末的池水带了些刺骨的凉意,却清澈漂亮得让他忍不住想去碰一碰。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用脚尖一下一下挑起串串水珠。那些水珠划过天空的时候,会被阳光折射出一种五彩缤纷的感觉。
姬之彦站在远看了一会儿,眼眸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小七,这样会冷。”
无用回过头。姬之彦脸上带着笑意,却怎么也掩不去那层浓浓的疲惫。
姬之彦蹲在无用身边,用衣摆细细地将无用脚上的水珠擦干,然后把他横抱起来。
无用没有挣扎,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闷声问:“太子哥哥,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姬之彦看着怀里缩得小小的无用,笑了笑,说:“因为怕小七被人偷走。”
无用露出脸,疑惑地看着姬之彦。姬之彦没有解释,只是问:“小七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无聊?”
无用点点头。姬之彦叹了口气,说:“现在还没办法,我也想陪着你,可惜……”
“父皇呢?”无用打断他的话,问道,“父皇现在在做什么?”
姬之彦抱着无用的手忽然缩紧,紧到无用都觉得有点胸闷。他挣扎了一下,姬之彦好像才反应过来,微微松开了些。
姬之彦把无用放在床上,无用抱着腿坐着,看向姬之彦道:“太子哥哥,把我放开吧。”
姬之彦似乎笑了一下,他摇摇头,凑到无用耳边说:“小七,我是绝对不会放开你的。”
姬之彦说得很轻,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绝望与坚定。无用呆呆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姬之彦忽然站起来,看了看窗外,然后狠狠地皱起眉。
“小七,下再来看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动。”姬之彦匆匆说完,转身走出门外。
无用跟着跑到小院子里时已经不见他身影。无用抬头看着高高的天空,忽然间觉得有些茫然。
姬之彦的意思,他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可是不管怎么样,无用不喜欢被锁起来。他一下一下挑动着长长的金属链,心想不知秋现在到底在哪里呢?不知秋会来寻找自己吗?
无用躺下来,百无聊赖地透过自己的指缝看向装饰得异常华贵的天板。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叹气。
夜晚的时候,无用是被憋醒的。
他稍稍睁开眼,在迷迷朦朦的月光下,看见的是姬之彦带着绝望与痛苦的脸。
嘴里有不属于自己的物体在四游走,无用倏的睁大眼睛,他想要伸手把姬之彦推开,却发现自己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姬之彦注意到无用的动作,他把舌头从无用嘴里退出去,然后笑了笑,柔声道:“小七,你醒了。”
无用缓了缓气,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姬之彦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无用,看得很。
“……小七,我爱你,我想要你。”
说这些话的时候,姬之彦垂下了眼眸。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结局,所以不敢去看,不敢去听。
姬之彦死死吻住无用。那种强烈的痛苦的感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缓解,可是短暂的缓解之后又是更加剧烈的绝望。
无用觉得脑子里一片乱糟糟的。
太子哥哥刚刚说了什么?太子哥哥想要做什么?
秋末的夜晚很冷。很冷很冷。
无用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撕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秋在哪里呢?秋不是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吗?为什么秋不见了?
“……秋……”
姬之彦抬起脸来,发现无用咬着嘴唇,从喉咙发出带着哽咽的呼唤。
“……小七哭了?”姬之彦伏下身去,吻去无用脸上的泪水,胸口一突一突地疼痛着。
“小七不要哭……小七不是从来都不哭的吗……我曾经以为,如果哪天小七哭了,那我愿意为了不让小七难过去做任何事情……可是现在……办不到啊……我办不到啊……”
“……秋……秋……”
“求求你不要说了……”姬之彦哽咽着,喃喃道,“明明是我先爱上的……凭什么……凭什么……”
“……秋……”
“知道他想带你走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拼命忍耐着,用尽全力壮大自己的力量……我以为我强过他了,我以为我有能力把你藏起来不让他找到,可是……这一切都是假象……那个人的实力,强大得让人无法想象……”
“秋……”
“……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带你走……小七,我不想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秋……”
“……求求你,不要说了……”
好难过好难过。
好像除了秋的名字,已经发不出其他声音。
身体被打开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哭泣的时候,一直想着为什么秋不见了呢?秋不要自己了吗?是不是像伊一样,许下承诺之后就开始抛弃……
“……秋……”
“……小七,叫叫我的名字吧……太子哥哥也好,姬之彦也好……就算叫我混蛋也好……求求你了小七,叫叫我的名字吧……”
那个人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在自己身上,带来一种灼烧的疼痛感。
难过吗?你也难过吗?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秋……”
你说要我相信你,所以我相信你。
所以,可不可以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我吧……
醒来的时候,大概是早晨了。
无用听见有什么人一直在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皱了皱眉,然后睁开眼。
“秋?”无用看见坐在床边的人恍惚了一阵子,然后笑了,“你来啦。”
秋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
无用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感觉已经清理过了,现在身上的衣服有些大,应该是秋的。
衣襟有些松,无用拉了拉。秋一直没说话,无用想了想,走过去抱住他,轻声说:“我没事了,不要难过。”
秋一下子抱紧无用,脸地埋进他的脖颈间。
“……对不起……”
无用笑着,没有答话。
“没有及时找到你,会怪我吗?”
“昨天晚上睡着之前,希望一醒来就能看到你。”无用看着阳光洒进敞开的窗户,微微眯起眼,“然后,愿望就实现了。”
秋抬起头,无用朝着他笑了笑。
“秋,你要不要跟我走?”
无用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跟着我先去洛乡葬下伊,然后,一定要把《千山游记》上面提到过的地方都走个遍!”
“好啊,”秋掩去眼眸里的疼痛与自责,笑道,“我就跟着小七走吧。”
无用跳下床的时候,后面疼了一下。他苦下脸,却还是拒绝了秋说要抱着他走的提议。
“太丢脸了!”无用脸红红的,语气里带着些愤愤,“平时就算了,现在外面有那么多人,怎么可以被抱着出去。”
太丢脸了,昨天的自己。
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他把手伸过去,无用看了看他,然后也伸出自己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小七变得坚强了。”秋笑着说,颇有些感慨的语气。
“是吧……”无用垂下头,悄悄弯起嘴角。
变得坚强,是因为最软弱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是因为如果现在还软弱的话,只会让秋更加难过吧。
走出房门的那一下,阳光强烈得有些晃眼。
无用看见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站了满满一院子。
对着各色各样的目光,无用牵着秋的手握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秋也同样的,紧紧回握住。
两个人往前走时,众人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无用回头看了一眼,姬之彦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这边。
无用顿了一下。秋冷哼一声,道:“死不了的,不过是躺上几个月而已。”
无用看着秋臭臭的脸忍不住笑了。
他又回头看了看,姬之彦还是死死地看着这边。他想了想,朝着姬之彦挥挥手,说了句:“太子哥哥,再见。”
下一瞬,无用被秋抱起来。风哗啦啦地吹过,转眼间那个院子那些人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无用戳了戳秋板着的脸,秋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停下来,叹了口气。
无用知道秋在不满,可是对姬之彦,却还是恨不起来。
昨天夜里,自己确实是恨着他的,也想过要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可是,曾经的那些温暖还是没有办法说抹去就抹去吧。
在小树林里笑着要自己叫他“哥哥”的时候,在大街上带着自己回家的时候,变着法子领自己去玩的时候,那些温柔,都是真真实实的啊。
因为这样,所以才会那么恨。
因为这样,所以才会没有办法继续恨下去。
还有昨夜的眼泪……那个时候,他比自己更痛苦吧。
可是,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了。最后能说的,也只有再见。
再见,希望你以后能当一个好帝王。
无用拉起秋的手,朝着冷宫的方向奔去。
秋跟在无用身后,他知道无用大概是想去看看那棵桃树,那棵桃树啊……秋在无用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皱了下眉。
曾经想过,干脆把那棵树烧掉算了,长在那里,看着真是碍眼。
可是要动手的时候,却还是舍不得了。
不是因为无用所寄托的幸福。而是因为,那棵树下,埋藏了很多温暖的回忆吧。
“我一直觉得啊,把幸福寄托在一棵树上,还不如寄托在爱你的人身上。”
无用惊讶地看了秋一眼,他沉默良久,最终笑道:“……说得也是,不如寄托在秋身上,不如寄托在自己身上。”
这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不再抱着那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了。
因为真正可以期待的,就在自己身边。
马车骨碌碌朝着洛乡行去,无用窝在秋的怀里,带着笑意,悄悄睡着了。
――完――
番外 姬之亦
母妃一直对我说,身为皇子,你可以不做最高贵的那个,可以不做最聪明的那个,可以不做最被重视的那个,却必须成为看得最透的那个。
母妃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会适时地去邀宠,也会适时地低调。她会适时地去打压其他宠妃,却也会适时地被他人打压。
所以,她在后宫地位不是最高,却是活得最惬意最潇洒。
六岁那年,和我同一天出生的七弟从冷宫里被接出来。
我跑去问母妃要怎么办,母妃却难得的没有露出算计的表情,只是叹了口气,说:“不要接近他。”
在母妃的教育下,我开始变得沉稳,甚至比几个皇兄看得更远更透彻,只是一直掩饰着,没有被发现。
所以我知道姬之彦常常会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七弟,而姬之随对七弟的敌视有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在意在里面。
甚至连父皇,对七弟都是不一样的。
姬之随从没想过为什么要费劲心思接近七弟那只猫,也没想过为什么当那只猫不愿接受他的亲近时会那样愤怒,所以,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吧。
姬之随叫人吊死那只猫时,我看见姬之彦站在远静静地看着,大概是确定猫已经死掉的时候,才转身离开。
我移开视线,在心里冷笑一声。
父皇为了这件事情大发雷霆,我也被连累,关了三天禁闭。
母妃问了事情的起末,沉默良久。
“之亦,”她严肃地对我说,“不要让你七弟注意到你,也不要让他讨厌你。”
我知道。
即使母妃不这样慎重地告诫,我也不会去接近他。
毕竟,我不像姬之随那样无知,也不像姬之彦那样有那个实力去争。
毕竟,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父皇越来越宠七弟,姬之彦开始不安。
母妃仍在与那些妃子斗得不亦乐乎,我曾疑惑过,为什么母妃从没想过要去对付苏昭仪。
“虽然我们知道当时谋害母妃的不是苏昭仪,可是外面的人并不知道。而且七弟现在这样得宠,母妃就不怕……”
母妃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用不着费心去对付她,她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母妃不动她,不代表别人也会不动她。
伏仪太子来的时候,周贵妃开始行动起来。
父皇一直没立后,周贵妃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这个位置啊,她就要坐不久了,真是蠢女人。”母妃听说了周贵妃暗中拜托伏仪太子去做的事,这样冷冷地笑着,嘲讽道。
这件事情,蠢的不仅是周贵妃,还有那个伏仪太子。
伏仪太子走之前办的宴会,七弟没有来参加。我看见伏仪太子往门口看了好几,只可惜……我笑了一下,七弟对不喜欢的人,向来毫不在意。
伏仪太子最后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信,托人交给七弟。
而没过多久,那封信就被姬之彦拦下了。
恐怕,无论伏仪太子写了些什么,这封信永远都到不了七弟手上吧。
母妃说过的话成真了,苏昭仪纵火自焚。
“……唉,真的就这样死了啊……”母妃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疲惫,她躺在摇椅上,微微皱起眉,“我还以为她会再撑一阵子……”
“母妃以前认识苏昭仪的吧?”
“是啊……”母妃喃喃道,“我的家乡,也是在洛乡呢。”
“我娘家与洛乡苏家有过交往,那个时候,苏伊是苏家三少爷买回来的一个孤女。”
“三少爷是个极好的人呐,我爹爹还开玩笑说让我嫁给他呢……”母妃说着笑了一下,“可惜三少爷只喜欢苏伊,很认真地拒绝了。”
“虽然我并不喜欢三少爷,可是就这样被拒绝,总觉得不甘心吧。于是,我想看看那个苏伊到底是什么人。”
“……去苏府的那天是秋元。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待在院子里。苏伊当时在哭着,三少爷就在旁边安慰她。我偷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三少爷做给苏伊的面具被人弄坏了……”母妃垂下眸去,“……都是些孩子,能懂什么情?可是,也正因为是孩子,那种感情才更真挚吧……”
母妃叹了口气,又道:“后来,我又去过一苏府。”
“依旧是在那个院子里,三少爷抚琴,苏伊跳舞。”
母妃站了起来。
“你不知道,苏伊那曲舞跳得真是美……”
母妃说着抬起手臂,做了个旋转的动作。然后又摇摇头,重新坐回椅子里。
“我那个时候就是羡慕着,后来自己也去学,却总也跳不出那股韵味来……现在想想,不知道那时是羡慕苏伊跳得美呢,还是羡慕他们之间的那种……说不出来的美好的感觉……”
“然后呢?”我问,“苏伊怎么进了宫来?”
“……然后,苏家被灭门了,”母妃笑了笑,道,“苏家的势力冲撞了皇上那方,自然要被剔除。苏伊本来也活不了的,却是三少爷费尽心思把她救出来……再后来,就是造化弄人了……”
母妃看着自己修得漂亮的指甲,轻轻叹了口气。
“……苏伊没了依靠,只好当舞姬过活。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居然被皇上看中,召进宫里来……”
“可是她应该爱着那个三少爷吧。”我说。
母妃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之亦,你父皇的魅力,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拒绝。”
“既然如此,”我垂下眼眸,“那她也只是个心的女人而已。”
母妃摇摇头,说:“我猜,她一开始是想要借机报仇的……只可惜,后来对皇上也还是产生了感情吧。一边为三少爷的死而痛苦,一边又想着不如就这样忘了他活下去……苏伊有一半已经随着三少爷死了,另一半却沉浸在爱与恨的煎熬中……所以我说,她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的……”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
不管她有多少苦衷,不管她是不是为了自己犹豫不决的选择而痛苦。
我只觉得她是活该。
苏伊死后,政局开始发生变化。
可以明显觉察到,父皇正在将自己的势力,一点一点交给姬之彦。
七弟在这个时候去了淄阳,皇宫里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我知道父皇是想要引退,然后带着七弟去逍遥吧。
毕竟这些年来,父皇看七弟的眼神,越来越热烈。
姬之彦也知道,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可惜姬之彦低估了父皇的实力。
“之亦,这些皇子中间,只有你最明白事理。只可惜,当一个皇帝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明白事理。”
七弟失踪的第一天,父皇找到我,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所以,以后就由你来看着姬之彦吧。”
父皇给了我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可以限制帝王的一些权利。
“……如果不是为了帝国……”
父皇拍了下桌子,桌子瞬间变成碎片。
如果不是为了帝国,父皇大概会杀了姬之彦吧。
“之亦,”父皇看了我一眼,道,“试着去爱上别的什么人吧。”
我愣了一下。
我以为我藏的够,到有时候自己都会遗忘那种爱恋的感觉。
可是父皇却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了。
我苦笑了一下,道:“父皇,您有时候,真的很残忍。”
父皇背对着我,回答说:“因为我不想失去重要的宝物。”
父皇最终还是找到了七弟。
他要我们等在门外,一个人走了进去。
然后,姬之彦从房间里飞出来,摔在地上,还吐了好大一口血。姬之彦伤得没有办法说话,却仍是痴痴地望着房门。杜子落想把他带走,却被拒绝了。
七弟最后还是和父皇走了,走之前只对姬之彦说了句再见。
我抬起头,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个时候他是笑着的,一脸幸福的表情。
我转过身,拍拍于塑的肩膀。
于塑朝我摇摇头,苦笑着说:“那个面具,我也终于可以把它扔掉了。”
于塑小时候遇到过七弟,那个时候他们一起被人贩子抓走了。
于塑留下了七弟遗失的面具,七弟对于塑却是什么印象也没有。
同样可怜的人。
我记得以前一起上课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七弟望着窗外。有阳光的时候,还会露出一点淡淡的幸福的笑容。
于是,我开始期待每天都是一个艳阳天。
有一马术课,因为不得要领,我从马上翻了下来。老师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些皇子们,也都露出要么幸灾乐祸要么同情的眼神。我转头看向七弟,他对上我的目光茫然了一阵子,然后忽然对着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清澈,里面干净得什么也没有。我忽然就觉得难过和委屈,毕竟只有六岁,还没有办法面对那些来自他人的恶意。
那个时候他走了过来,轻声问我有没有扭到脚。
我大概是回答了没有。于是他又笑了一下,带着宁勇晨离开了。
好像是从那天开始,我才真正听从了母妃的话,不去接近他。
其实,我是羡慕父皇的,也羡慕姬之彦,甚至还羡慕姬之随。
虽然羡慕,我却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踏出那一步。
所以,只能在心里悄悄地,祝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