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系列之月下香 BY:宋颖-应菲
谢相系列之月下香 BY:宋颖/应菲
谢相系列之《月下香》
第1章
初初,六皇子独孤冥迷上谢默的声音。
先前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却接近不了他,或者该说,这个人看了他,总是避开。
莫名有些恼,他也没想对他怎样,为什么他要这么待冥。人们都说那人是父皇宠臣,独孤冥只想央那人,让自己见父皇一面,因为,他有事求自己的父皇。
可那人避他如避瘟疫,不要说见面,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听到过。
几,冥也发小性子在御道前堵住他,那时第一,他开了口。
只是一瞬,冥就迷上了那样的声音,而后,喜欢上了那双蓝蓝的瞳。
他说,他为臣子,名字唤作谢默。在冥的眼中,只见到那人温存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笑,清朗的声音低低,这让冥想起宫人们说的话。宫人们说谢默来自江南的大士族,说得一口宛转吴音。而后冥看到他的眼,这人的眼瞳如天一样净蓝,宫人们说那也是大海的颜色。
独孤冥没见过海,他只见过湖,而宫中湖水颜色清碧如玉,谢默的声音于冥,就像这清碧如玉的湖,清冽毫无杂质。而那双如海的眼,冥觉得还是象晴空的天色,一望无际的蓝。
冥知道谢默是父亲的宠臣,他不知道谢默那双据说如海一样蓝的眼,是不是父皇宠幸他的原因。但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爱海,而独孤炫常言道,谢默君阳如海。
冥不明白为何他的父皇这么说,但独孤冥一直不喜欢独孤炫,即使,那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
父亲喜欢的人冥该讨厌,可瞧着眼前人温煦的面容,竟是厌烦不起。
可他依然不喜欢自己的父皇。
天下无情帝王家。
长在帝王家,更多的是一种悲哀。佛家有云,人生有业,六道轮回。出生于皇家,多是业,不是福。
幼年时独孤冥就失去了母亲,但即使他的母亲,位列后宫四夫人之一的淑妃齐氏还在,他在宫里也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冥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连他的父皇独孤炫也讨厌他,他是父皇亲生儿子,为何父皇不曾给过他一个笑脸。而谢默先前也不喜欢他,见了他,总是急急避开。总要自己上前去堵,他才会勉为其难地停下。
只有一,谢默见了他没避开。
******
那天冥的母妃齐淑妃过世,那时他年纪还小,却也知道自己的娘亲不在了。
一个人窝在御园的角落哭泣,哭得不知道天色已晚,想回去的时候,正见面前有一个人。
他是谢默,以前见他常常避开他,而今,就站在他面前定定不动。
宫里的人爱谈谢默,宫里的宦官宫女喜欢他,说他没有达官的架子,待人也和善。人人都说他善良,为何这个人见了自己总是显得很忧伤,见了自己总是躲。
冥一直不解,可他这时不想看到谢默,看到他温和的脸觉得有些刺眼。
从小,他知道大家都不喜欢他,只有他的母妃待他好。
有时也很困惑,冥问母妃,母妃说大家不喜欢他的外祖父齐英,所以,大家才不喜欢他们母子俩。
现在母妃不在了,这个人也和别人一样,来嘲笑他和他的娘吗?

一时怒从心起,冥抓来那人的手便是恶狠狠地咬。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知道自己痛,他也想这人陪着他一起痛……
他咬得很,很……
嘴里尝到的是血的腥味。
那个人的血很温暖,暖得让他觉得心虚。
掩不住的血色淋漓,他咬去了那人手上一块肉,伤口可见骨。
可他忐忑不安抬眼看那人的时候,那人却冲着他微笑,虽然笑意是那样不自然,略带扭曲的嘴角,微皱的眉说明他也很痛。
可他的声音与平时一样温和,和平时的声音一样,低低又清亮,就像清碧如玉的湖水给人的感觉。
“小皇子,你怎么了?”
温和的声音听去那样的可亲,冥突然觉得一阵凄凉,便扑进他怀里大哭。
朦胧中,他擦得那人一身的泪水,朦胧中,那人一直抱着他,喃喃安慰。
他悲不可抑,却记得那人怀抱很暖。
而那个人身上,有暗暗的香传来,犹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淡淡的清芳……
******
月下香,如梦。
他的悲伤,也如梦。
曾经以为,大梦过后,一切都会是原样,可他再醒来,却发现这世界确实变了模样。
他不在娘亲的寝殿,睁眼入目的是陌生的金碧辉煌,与灿烂纹饰相错交辉的五爪金龙,说明这里是皇帝的寝殿,大宁律令只有天子服色可用五爪龙纹样。
这是与他以往所之地,完全不同的地方,别样的热闹与喧嚣,不像他与母妃所居住宫宇那样清冷。
眼一热,热辣辣的烫,突然独孤冥想起,他的娘死了。
世上最疼他的人,不在了。
缓缓地转头,看到的是谢默温和的笑脸,而那人所对的人不是冥,而是他的父亲。但在神思沉沦的前一刻,冥记得他在那人怀里哭。
此时谢默手上伤口已包扎完毕,在他身边坐着天子独孤炫。
独孤炫眉紧皱,看着男人的左手手腕,冥看得出父皇很担心。而独孤炫此时,没看见自己的儿子已醒。
“你手还疼不疼?”
“我咬你一口,你再问如何?”简直废话,谢默摇头。
“是朕口误,行了吧……这孩子果真是齐英的子孙,下口居然这么狠呐……”独孤炫皱眉。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说话别太过分了。我小时候也很淘气,没比他好到哪去,炫,你小时候就不顽皮了吗?”
怎能把我和他比,瞧着那双明亮的蓝瞳,独孤炫一时语塞。他小时候,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必问呢……
想起幼年自己也皮得让父亲――高宗至德帝独孤蕲头疼,独孤炫厚厚的脸皮也不由得发红。

看来他已知晓自己的问话有问题,谢默笑笑,在他耳际轻声一语。
“小孩子就有小孩子的样子,你看着他们,不会想起自己的过去吗?”
“可这孩子的外祖父是齐英……”
独孤炫忍不住出口道,谢默又朝他笑笑。
“那又如何,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他叫你‘父皇’,你不觉得你很幸运吗?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孩子。”
谢默唏嘘,就像他,此生,恐怕都不会有子嗣。这人呐,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谢默的神色都落入了独孤炫的眼。
为了他,他所爱的人这一辈子选择了孤独,不知心底什么滋味,淡淡的苦涩弥漫上了心。
一直不敢问他可曾后悔,独孤炫以帝王的权势笼住了谢默这只想飞的鸟,他可是心甘情愿?
情不自禁,从背后抱住了谢默,瞧他脸上淡淡的笑,如海一样湛蓝的眼眸。
“怎么突然这么想撒娇?男人这样,可不好看,你还是皇帝呢……”
含笑,谢默调侃独孤炫,换来皇帝痞痞地一挑眉。
“皇帝又如何?皇帝也是人呐,为何只许做皇帝,就不能像平常人一样。君阳,你可要答应朕,得一直象最初一样不把朕当皇帝呀!”
不把个皇帝当皇帝,还真难,说不要把他当皇帝,可他哪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还不是“朕”叫个不停。谢默皱眉,觉得有些苦恼。
独孤炫这男人虽是皇帝,但有时倒像个孩子,谢默不是女子,也没当过父亲,怎么“招待”这样的皇帝,还真是没法子。
想了想,又想了想,抬头看看独孤炫瞧着自己一脸喜滋滋的笑,谢默心底叹气。
真是,这副表情还真是像自己养的那只黑猫啊,嚣张极了。那,怎么安抚自己家的不乖的猫儿,是否可以套到皇帝身上用?
谢默忍住笑,清清喉咙。
“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帝呀……”不知道当然没顾忌,瞧瞧上面人突然变得异常阴郁的面孔,谢默只得道。“好好好,一直把你当个普通人,可以了吧……”
满意地点头,独孤炫又蹙眉。
“除了这个,最近还有一件朕比较烦,齐英虽已下台,可他的党羽依然在朝中活动……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近可得提高警觉才行。”
“你后悔了?那件事。”
“后悔?当然不后悔。”独孤炫微笑。“齐英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党羽众多,要真追查下去,全朝大臣恐怕没几个和他没关系,难道都要贬出去……朕还需要人做事,倒不如一把火烧了与齐英有所来往的大臣名录,安定臣工们的心。”
“既然如此,陛下还抱怨什么?”
“凡事有利也有弊,虽然不追究下去可以安臣工的心,可那些贼心不死的人必然会有所动。齐英说他不图朕的帝位,可他手下人未必不图,净那儿据说已经接到奏报,朝野上有异常动向。这当口淑妃过世,冥这孩子又这样,总有不祥的感觉。”
独孤炫又叹气,谢默拍拍他的肩。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尽管说,不要把事压在心里。”
“朕知道啊,这不就告诉你了。你也别太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总有办法解决,朕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冥,你醒了,快向君阳道歉。身为皇子,居然去咬大臣,成何体统?”
没想到父亲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
不是问母亲,不是问他好不好,却是要他道歉。

其实独孤冥那时有些愧疚,可是见父亲那样,看似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模样,冥只觉得一肚子火涌上了心。
他知道咬人不对,可他就是不愿意对独孤炫示弱,他见了父亲,才知道他恨。
如果父皇不曾忽视他们母子,那母妃,不会走得这么凄凉。
母妃临终前要见父皇一面,父皇却不见,任凭他在大殿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求了一天一夜。而他回去,母亲已闭上了眼。
他恨,他无法不恨。
有些孩子在这个年纪不解事,而冥已经懂了很多事。
倔强地扬高了头,面对独孤炫厉声责备,冥倔强地一言不发。
独孤炫看起来很生气,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厉。
冥以为自己免不了要挨打,这时却听到温和的声音。
“炫,不要这样,这孩子的母亲去世了,他难过也是当然的。想想顾先生过世的那天,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谢默低叹,独孤炫看着他,又看看冥,一言不发。
这时冥突然感觉到一双手轻抚他的头,那是冥第一感觉到父亲的手,摸在头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觉得父皇的手很大。
冥发呆,看着独孤炫的举动,他不懂父皇怎能变化得如此之快。
他只见独孤炫的脸色在他的注视下,有点发红。
独孤炫走得很快,原因据说要宣召承旨学士拟旨。瞧着他远去的背影,谢默突然笑了。
“明明我就是承旨学士,还谎称要去找承旨学士拟旨。害羞到昏头了,对儿子展现点温情又不是坏事,还逃走……借口也不找个好点的。”
微微扯起嘴角,谢默幽蓝色的眼瞳里灿烂的光芒流转。这样美丽的眼睛,清如玉响一样的音色,冥看得听得有些着迷。
“你的眼睛,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因为臣的祖母出身突厥高爵,突厥王族大多目蓝眼,微臣祖母也有一双蓝眼睛,所以微臣的眼是蓝色的。”
“突厥?你不是汉人吗?”
“小皇子觉得微臣不象汉人吗?”
冥使劲摇头。
见他如此,男人又一笑,抱他入怀,温声道。
“以后小皇子就跟着微臣吧!微臣奉陛下意旨,将为皇子师。”他沉吟半晌,又道。“其实那夜,陛下去见过淑妃娘娘……这是秘密,小皇子别说出去。”
“为什么?”
“因为陛下会害羞。”
淡淡地笑开来,谢默朝他眨眼。冥其实不清楚那个男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愣愣的点头。
第二天他才知道,谢默字君阳,为翰林院的承旨学士,任殿中侍御史,曾师从已故当世第一大儒顾震学习,风姿学问,世称江左第一。
从此,冥一直称呼谢默为“先生”。

先前服侍母妃,母妃过世后服侍他的宫女知道这事后说冥交上了好运。
冥不懂她们为何这么说。而她们也说,他前去求父皇来见母妃那夜,其实父皇来探视过母妃。
冥心里有种酸涩的情绪蔓延着。
他不懂为什么,父皇不愿意告诉他,回忆起,反觉得谢默的怀抱很温暖,比起父皇,那样温和的怀抱更让他觉得眷恋。那个男子,让他对父亲的存在起了憧憬。
可冥觉得愧疚,因为他咬了谢默一口。
一个半月之后,谢默的手腕拆了纱布,上面有一个丑陋的疤痕。
太医说这疤太大,怕是消不去。
独孤冥默然。
不安地抬眼看谢默,冥不知道,他的先生是否还喜欢他。
谢默没有生气,他只是拍拍他的头。
和父皇的手不一样,先生的手和他的怀抱一样,很温暖。
四下无人的时候,冥小声的对谢默说。
“对不起。”
谢默什么也没说,谢默只是微笑。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淡淡的清芳……
******
冥一直都以为他的先生,是清雅如莲的君子。
一想起谢默,就会想起他浅浅淡淡的笑容,湛蓝的眼里不时闪过笑意,微扬的唇角,还有清如玉响般的声音,如霜雪般的白衣……
冥爱在他身边,他喜欢看着谢默笑,谢默的笑就像三月春光一样明媚。
将来,将来,他也想做象谢默一样的人物。
先前冥以为他见到谢默的机会不多,即使他是冥的老师,那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而跟在谢默身边,才知道与他所想不同。谢默一般住宫里,就在冥父皇的寝殿之中。
当今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的所在之,便能找到谢默的影子。
按理说这非常不合规矩,而宫里是规矩的世界,谢默对此常常不安,可独孤炫不放他离去。
正如这日。
“微臣该回去了。”
谢默瞧着窗外西移的落日,悠悠言道。
“谢奇他在你府邸?”
头也不回的不停批阅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独孤炫扬声问。
谢奇?炫怎么会问起他,想起比自己还要大一岁的侄子,谢默笑出声。

“不在,他跑到寿州去了。”
“寿州?”
独孤炫从奏章堆里抬头,大奇。中略宁朝所辖之州,寿州地属偏远,谢奇不爱吃苦,跑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么?
“是啊,被一位姑娘缠得脱不开身,阿奇跑到寿州的山古庙里去,写信回来说修身养性个几月再回来。”
想到自家侄子谢奇焦头烂额的模样,谢默又忍不住想笑。可他一回头,却看到皇帝看着他,神色阴沉,竟像大是不满。
“谢奇这家伙就放你一个人在府里?”
楞楞点头,谢默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碰上这种事,估计阿奇也被吓懵了吧!虽说他嘴巴上口口声声说不喜欢那名女子,可我看他绝对是口是心非。可这是他的事,我劝也没用。我还真怕他当了和尚再回来才发现自己喜欢人家,这家伙迟钝啊……”
没辙的笑笑,谢默的笑对于独孤炫而言十分不是滋味。这家伙还敢嫌谢奇迟钝,就他而言这世上感情最迟钝的家伙非谢默莫属,枉他待他如此之好,这没良心的家伙就是发觉不到他的心情。
可这话又说不得,独孤炫贵为天子,也比常人更爱面子。想来想去不满意,本想冷哼,可对上谢默笑吟吟的眸子,又一叹。
“是啊是啊,他是迟钝,真可怜那个女子,她怎么就倒霉,会看上你们谢家的男子。啊,你瞪朕做什么?”
谢默当然不满意,自家人被人这么嫌弃高兴得起来才有鬼。
“阿奇有什么不好,孙姑娘很好,可阿奇也不差啊!啊,陛下瞪微臣做什么?”
做什么,他正在吃飞醋,独孤炫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孙姑娘?你倒对她很了解啊……”
他哪里说自己了解了,他只说孙姑娘很好而已,这男人又开始小心眼了吗?暗暗瞟了独孤炫一眼,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谢默笑颜浮上眉梢头。
“没有没有,我只见过她一面,打了个照面,第一印象不错。就这样,陛下别想多。”
“嗯哼,只见过一面?”
“是啊!”
摆出无辜的笑脸,谢默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骗子,影王独孤净给他的情报上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谢默见过这孙姑娘绝非一。独孤炫苦于不好说他叫人保护谢默,说是保护,也算是监视,谢默知道肯定不会开心,而情报上也说孙姑娘喜欢的人是谢默的侄子谢奇。
罢了,这就放过他。
“你今晚别回府,宿在紫辰内殿里吧!”
“咦,为什么?”谢默不解。 
“你府里现在就你一个人,不是吗?”
“陛下说笑了,府里哪会只有我一个人,阿奇虽然不在,可还有很多人。”
“真发生什么事,那些人派不上用场。”独孤炫嘀咕。
“陛下,你说什么?”
谢默侧头,迷惑的问,皇帝赶紧摇头。
“没什么事,朕只想你今晚留在这里陪陪朕……”

“陛下今日想要人陪?嗯,那微臣多留一会儿好了。可今夜微臣得回去,明日是旬假,朝中同僚约好共游曲江,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臣留宫中,会有人说闲话,对陛下声名不好。”
谢默微笑,话语如在炫耳际轻轻划过,独孤炫的心猛一热,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只是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其实,其实不是没事,朝廷现在正值动荡。如净的情报没错,那这几日宫城之中会成修罗场,他已打算以己身为饵,诱出想对朝廷不利的人。
这是他身为君主的责任,得保持天下的安定。不知明日是否会如他所料,发生动乱。
今夜本想告诉他这事,可瞧着谢默真诚关心的面孔,独孤炫突然不想说了。
这一夜,如他不能成眠,就让谢默睡个好觉吧……
独孤炫轻轻地抚摸着谢默的发,两人一起瞧着夕阳西下,一旁铜滴漏滴滴答答作响。
“你该走了,等会街鼓就要响了。”
大宁律令,街鼓响毕,夜宵禁,禁夜行。谢默起身,躬身朝独孤炫行了一礼,又在他耳边轻道。
“有什么事,下要告诉我,不要把事情闷在心里。”
原来君阳看出他有心事,独孤炫大笑,抱住谢默也低声。
“好,除了这,下绝不瞒你。”
如果,如果明日他无恙,下他定不瞒他。
******
远远的,谢默瞧见皇帝的身影。
高高的栏杆上,炫看着他远去,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谢默知道炫一直都在看着他走,每一,每一都看着他走。有一瞬谢默很想抛下一切回去陪他。
可他还有事要做,应允了朋友的事,就必须得遵守承诺。
硬逼着自己,不回头,眼前却看到有双小小的鞋子,一个人正站在谢默面前。
“小皇子?”
原来是独孤冥,谢默脸上泛出一抹笑颜,下刻,却吃惊的看见独孤冥扑进他怀里。
“先生是不是要出宫去?”
冥把头闷在谢默怀里,小声的问。
“是啊,微臣要回府邸去……”
“为什么?先生也可以住在宫里的啊,先生大多时间,不都是住在宫里的吗?”
一,冥听父皇说他是君临天下的人,外朝尚许外臣干预,内朝之中便是帝王家事,他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别人说什么也管不着。因此,谢默住在宫里,别人也管不着。
说这话时的冥看见父皇笑容宛如淘气孩童,而他的先生瞧着父皇的脸,笑意悄悄浮上眼角眉梢。
是夜,谢默宿于紫辰内殿中。那夜,独孤冥第一知道,脱去了官服,谢默爱着白衣,其色如霜雪。
可那时可以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小男孩不懂,而谢默只有苦笑。

这可让他怎么答?
“微臣有自己的家,当然得回自己家去。”
“那先生带冥一起回去可以吗?”
“当然不……”
“可以”二字咽了回去,瞧见独孤冥在他怀里微抬的脸,谢默一顿。
独孤冥脸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这孩子,又和他的兄长们打架了吗?
心有点疼,本想出口的拒绝竟也说不出来,唤了一旁的内侍,小声吩咐几句,让他回去奏禀独孤炫。
一会,得来允诺的回复,谢默伸手牵起独孤冥的手。
“好,今天小皇子就随微臣回家去。”
一路牵着谢默的手,脑袋里想着老师言语里所说的“家”字,独孤冥微微笑了起来。
这是冥第一来到民间,坐在马车里,看着小小窗子里透出的喧闹场景。当他进了谢默的府邸,发现入眼的都是惊喜,大片大片的湖水,谢府的所有建筑都建在水上。
一切都很陌生,一切也都很使人欢喜。
可这甜蜜并不持久,第二天正值朝廷给沐浴之假。
上午谢默和一干同僚去曲江游玩,下午他教完独孤冥读书后,他们下棋。
就在这时,有人扑了进来,满身的泥满身的血。
他说,宫中出事了。
冥第一看见,谢默一向温和的脸上露出了铁青神色。
第2章
《宁史?世宗起居实录》载,世宗重煦七年,岁在乙巳,先帝八子独孤叶勾结金吾将军魏岩霖起兵谋叛,世宗被乱兵困于西内太极宫,史称“乙巳宫变”……
世宗,乃为中略宁朝重煦帝独孤炫崩后,朝廷所谥之庙号。
乙巳年,正是重煦七年,那也是独孤冥跟在谢默身边的第一年,这一年,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得知消息的那日,很巧,正值旬假,谢默旬假总住在家中,独孤冥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宫里,也跟着他回府。
下午,冥与谢默下棋,谢默的棋艺不好,他下棋的时候呆呆的,冥学习烦了的时候总是与谢默下棋,看到先生皱眉的样子,心里会有小小的快意。
谢默虽然看上去温和端雅,其实迷糊得很,时常会做出很多傻事。冥喜欢看自家先生笨笨的样子,虽然这心态很不好,可他就是喜欢捉弄温和的先生,因为很有趣,也因为这样笨苯的先生看上去很可爱,也让冥解气。
虽然学习不是件痛苦的事,可冥知道自己没有谢默聪明。学多了,跟不上谢默讲学的进度,这时谢默会停下来等他,可冥觉得面子挂不住,心里还是会埋怨。
谢默棋艺很烂,而下棋的时候,冥从来不放水,也不手下留情,不杀得谢默片甲不留不罢休……
今日也正值快意之际,这时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他说宫中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这人的衣冠打扮冥很熟悉,是宫中宦官的装束。他浑身的泥浑身的血,满脸流的,不知是泪还是血。
“大人,陛下出事了。”

他说圣上被乱兵围困,他说现在不知陛下的生死……
谢默只觉这消息有如当头一棒打了下来,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不是担心也不是仓皇,而是埋怨。
他想起了昨日黄昏,皇帝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再三,还说无事的样子。
必然是已得了消息,这人呐,却什么都不说。当真以为他谢默如此无用,无法替他分担肩上重担,还是信不过他……
淡淡的,心里十万分不是滋味,可想到的还是那张装作若无其事的脸后,隐藏的关怀。
错认不了的关怀,谢默知道独孤炫不想他担心。可他现在,就不让他担心了吗?
叹了口气,心有些甜也有些酸。稍微静了静心,谢默开口。
“怎么回事?”
一旁独孤冥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随着内侍的言语,谢默脸色渐渐变了。冥从没见过谢默这样慌乱的神情,他一把拉住从宫中逃出来的宦官衣领,厉声询问事情的经过。
问完了,谢默温和的脸色顿时转为铁青。
他拉着冥的手,立刻就吩咐下人准备车子进皇城。
谢默一路上都没说话,独孤冥不敢打搅他。
进了皇城尚书省,才发现所有朝臣都到齐了,可谁也不知道现在太极宫内情况如何,皇帝情况又如何,整个场面乱哄哄的。
左仆射杨承先和右仆射萧云欲控制局势,却控制不了。
谢默沉默的看着眼前的局面,冥觉得他很生气,因为他握着自己的手力气用的好大。
一刻钟过去,大臣们依然是慌乱而没有头绪,冥听到谢默咬牙切齿的小声道:
“这群饭桶!光着急有什么用。”
“先生?”
冥担心的抬头看谢默,而谢默抓住他的衣领,一个字一个字的对他说。
“六皇子,快去找个盆子来,只要是可以敲响的都行!”
“先生,那您呢?”
冥其实不想离开谢默,他感觉的到,自家先生的心很乱,谢默握在栏杆上的左手因为用力太大,皮都蹭破了他却像没有感觉。
“我去请信王爷,目前全京城可以调动兵马,指挥做战而没有顾忌的人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先生要去请有“无双将”之称的六皇叔?
有沉稳的六皇叔在身边,先生应该不会有事,冥安心了许多。
冥点头,正欲离去,他又被一股力量扯住。
他吃惊地回头,瞧见谢默看着他,面上微笑有说不出的悲伤。
“先生?”
“小皇子,保重自己,千万不要陷自己于危险之中。”
先生在担心他吗?

冥的眼睛有点发热,可是男孩子是不能哭的,那样太没面子,先生为什么现在要说这样的话。
冥总觉得谢默的话里隐藏了很多东西,那是冥不懂的情绪,但这时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先生,你去请六皇叔,那这里怎么办?”
“等老蓝来了就会稳定下来了。”
老蓝,指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蓝家是宁朝第一豪门,历代皆为帝皇亲信,蓝成式娶了良宜长公主,与皇家的关系又近一层。
这个人能力听说很好,但也有传闻说他和谢默一向不对盘,先生怎么这么信赖他?
冥很疑惑,但情势没有再给他询问的机会。
谢默已朝外走了。
瞧着他不紧不慢的身形远去,冥摸摸鼻子,他觉得自己也该乖乖的去找可以敲响的东西。
待到冥找了个小铜盆回来的时候,谢默还没过来,但蓝成式已到了现场。冥看见这位素来张狂的驸马脸色也十分不好,他见到冥,劈头盖脸第一句就问。
“谢默跑哪里去了?”
直呼他人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一般人称呼先生都呼他“谢大人”,或是称他的字“君阳”,又或是以他籍贯为称,唤他“谢云阳”,冥知道蓝成式与先生不对盘。可他这么叫老师冥很不愉快,他冷冷地回了蓝成式一句。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去向,陛下如今情势危急,他哪里坐得住?恐怕现在已经在动脑子如何请救兵了吧!”
看不出来这人倒也了解先生,可冥还是不想理他,见冥如此,蓝成式叹了口气,又道。
“现在场面这么乱,正需要他这殿中侍御史安定局面,照他性子,不该不在场才对啊!”
谢默时任殿中侍御史,负掌控朝堂秩序之责,这确实是他份内的事,难怪先生会要他去找敲得响的东西,估计等会肯定会用上。
******  
人坐东窗前,日晚黄昏尽。
同样的时间,不同的人,巧合的是心中都有事的人,面上的神情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宫中出事了,王爷知道吗?”
“本王当然知道,你不是也知道,只不过没料到发生得竟如此之快。看来,他还是没告诉你……”
见谢默一脸为难,独孤贤微叹,拉了他坐在自己身边,又倒了杯酒。
“要不要,这时候,酒可是好东西。要是醉了就更好,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不如来一杯,一醉解千愁。”
这人怎么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像是一点的也不担心似的。
推开递酒来的手,瞧着琉璃盏里灿烂晶莹的流红,谢默沉声。
“醉了难道就不用醒吗?发生的事就能当没发生?他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
地看入那双蓝色的眼,清如水如天,独孤贤稀奇的发现。同样被瞒着,那人却不恼,可他不同。
“你不怨,我怨……”弃了王爷的自称,乌黑的眸注视着好友,有一抹淡不去的苦。“他什么都不说,明明肩上的担子都这么重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可我们是兄弟啊……他为兄,我为弟,他怎么就不能信任我这弟弟。什么事都只告诉我一半……”

说得也是,听话的人点头,下刻开了口。
“所以你怨你气,你什么也不做。可你也别忘了,谋反的主谋也有先帝八皇子,牵扯其中的还有影王爷,他们俩都是陛下的亲弟弟,而信王你呢?你说你当他是兄长,你又为他做了什么?”
这家伙的嘴一如既往的毒辣,瞧见现在的他,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家嘴里所说如莲般清雅的人物。再想他的话,想想也觉好笑,这下倒成自己小家子气,太爱计较。
那人本是皇帝,皇帝自然是与普通人不同,是他强求了。可他还是生气,臭皇兄只告诉自己一半的事,他什么都只清楚一半,心里还莫名其妙,宫中就传来叛乱消息,独孤贤才知道这是皇帝自找。
可这话又说不得,郁闷地喝了一口酒,独孤贤拍拍谢默的肩。
“早该知道你来就没好事,要我帮忙也不用说了。”瞧见身边人不住瞪他,独孤贤又笑。“别瞪别瞪,我自然会帮忙,就算不为他,为你这好友我也会帮忙。”
又一顿,独孤贤迟疑道。
“我手中所掌握的情报显示,叛军头目魏岩霖与净关系密切,魏岩霖甚至是净的入幕之宾。如果皇兄笨到跑净那里去,境堪虑……”
说的已太晚,他肯定跑到影王独孤净那里去了,在宫里,除了影王,他还能靠谁?谢默闭上了眼,此时他想起的还是昨晚那人沉静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朕没事,朕不瞒你……
朕不想你担心……
低回的声音宛若还在耳旁环绕,那人眼里满满都是无忧笑意,可所有发生的一切真实,独孤炫却都是瞒着他的。
不想他担心,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担心。
“魏岩霖究竟想做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推翻皇帝,夺帝位……天子宝器,谁不想?”
独孤贤苦笑。
“他也太天真了,陛下不在,难道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岩霖的了!荒唐。”
“所以把八皇子独孤叶推出来,再加上净的协助,以助独孤叶成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可净也知道独孤叶的底细,他应该不会支持那个人。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本王想不通这点……唉,今日我们能保得住独孤氏的江山,可不一定能保得住皇兄的命……那些人,断不会让他活着的。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站起身,看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独孤贤眯起眼。
今天的日光,好像有些刺眼。
正欲行,耳旁却听到迟疑的一唤。
“这酒叫什么名字?”
回头,看到的是谢默嫣然的笑脸。这时候他还能笑出来,说不诧异是骗人的,独孤贤心一动,脑子里飘过了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这是净新近酿的酒,其色如朱砂,唤作“丹朱”。”
酒色如焰如朱,映着如火的夕阳,如血。
******
待到谢默与独孤贤到了尚书省官署,正遇上独孤冥。
看见是他们,独孤冥眼一亮,他跑上前去,拉住谢默的手。
“先生,我找到铜盆了,可是……”
突然想起,他只找了个很小的铜盆,却没找敲盆的东西,尚书省内地面平整,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有,先生拿什么东西去敲啊……

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谢默弯腰对他轻声道。
“无妨,敲盆的东西我有……”
独孤冥目瞪口呆的看着谢默从腰间拔出记事上奏用的象牙朝笏,掂量一下,伸手拎起冥手上的小铜盆就往前走去。
“用象牙朝笏用来敲盆子,太浪费了吧!”
冥喃喃,眼见独孤贤对他笑。
“事急从权,事急从权……”
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铜盆声就已经响了起来,像是没有节奏的破锣之声,难听得叫人忍不住捂起耳朵。
不用想,这一定是先生敲的,先生敲盆的技术,好像和他下棋的本事一样奇烂无比。可冥实在不懂,为什么他家先生敲盆的技术这样差劲,可为什么先生的琵琶,又弹得宛若仙曲。
想着想着,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再抬头,独孤冥发觉这样乱的声音倒很有效,乱哄哄的场面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刹那,独孤冥发现身边的信王独孤贤神情在霎时沉肃了下来,他握住冥的手,分开众人走上前去。
独孤冥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在尚书省的官署前,他见到了全朝的精英大臣,无论是他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认识的人很多,不认识的人同样很多。
主持大局的是尚书左丞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谢默在一边静静地听,冥见他不时举头凝望天色。瞧见先生眉头紧锁,冥知道他很担心父亲。
忍不住,冥悄悄的伸手,握住谢默的手。
他年纪还小,没什么本事,可或许,或许他可以给先生一点安慰。
谢默怔怔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谢默的笑很好看,就像平时的他,可在下一刻,他突然放开冥的手,拔出因为敲盆而少了一角的朝笏朝户部侍郎段延龄扑过去,手拿朝笏狠击段延龄,嘴里还不停的嚷道。
“唐殷秀实笏击贼臣,今吾朝笏击奸臣……”
在场的大臣们拚命劝,有人把谢默拉下来,有人递字条给他,也有人叫他不要冲动。只有冥不去拉,他一点也不想劝阻。
他没见过谢默这样冲动的样子,可他明白先生的心情。
段延龄提议先立新帝人选,或向叛贼妥协,这是谢默无法容忍的事。谢默为人温和,可他心中自有法度,任何人触犯到他心中法度,他不会善罢甘休。
方才人心慌乱的时刻,谢默告诉他说,他的父皇一定不会有事。
也许这只是个无望的想法,毕竟无人知道现在宫中的情势,可独孤冥看着谢默的眼睛,里面有虔诚的亮光。
在蓝成式与信王独孤贤安排人事调度,大致安排妥当该做的事后。冥看见谢默对蓝成式说,要想办法救父皇。
蓝成式却对他道,如今是如何稳定局势,确保京畿不发生动乱才是最要紧的……
“那么,陛下的安危就可以放在第二位吗?
谢默语气很激动,冥觉得他的手都在抖,他浑身都在抖。
蓝成式静默无言,谢默求助的眼瞧向信王,信王也避开了他的眼。
“他不会有事的。”
谢默不停地摇头,照这两人的意思,是不打算救炫了吗?

独孤冥突然觉得很不忍,他觉得先生的眼色好绝望,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信任他,肯帮助他。
父皇是天子,他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为君为父,为什么大家此时都不想怎么救他的父皇。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皇帝没了可以再立新的,皇朝的根基不能动摇,目前第一要务是稳定民心……你也别替他操心,有的事天定,你我都无可奈何。”
耳闻信王独孤贤小声在谢默耳边说的话,独孤冥听得清楚。
这时冥觉得父皇其实很可怜。原来人所称道英明神武的父皇,竟不是不可代替的。
而谢默对着独孤贤笑了。
他开口,一个字一个字,与信王独孤贤说话同样小声。
“他未必会死,就算你说他不会活着,魏岩霖也不会允许他活着。可他不一定会死啊!你们都可以放弃他,我不可以……”
谢默与独孤贤的眼睛对视,独孤贤无言,谢默笑得就像平时的他,笑颜如三月的春光,那样灿烂。
“他很好,我可以不管,如今他不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苦苦支撑,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是的,想起那个待他很好的人,什么人都弃了他,只有那个说永远不弃他的人,谢默无法不管他。
将他手执我手,如结,握成扣。
结如相思结,扣若同心扣,独孤炫待他真心,谢默以真心回他。
其实,他不是不懂得那人的心意,只是大半时间,谢默装作不懂。
有一种感情,知道得越多,感觉便越沉重,会让人想逃。
可离了他,心却会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已恋上了在那人身边所有的温暖,离不开,弃不了。
他的神色让人心惊,只是刹那的恍惚,谢默心里似乎已作了决定,他打算做什么?想到自己兄弟的个性,独孤贤其实不相信他会有危险,可谢默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能把有些事说出来,难啊!独孤贤小心翼翼问。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进西内。”
皇帝行在所,称大内,京城中都有三大内,为太极宫、大明宫、钦明宫。太极宫为春秋两季帝王居住所在,称为西内,也正是发生动乱的地方。
独孤贤大惊失色,独孤冥此时紧紧握住谢默的手。
“不行,我不许,你在这个时候进宫城去,简直是去送死。绝对不行……”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做个负义的人。”
谢默的话铿锵有力,独孤贤瞪着他半晌,居然软化下来。
“我的话你几时听过,早知道这回你也不会听我的。算了,你要去就去,可是你一定得保证你会好好活下来。不保证本王不让你去……”
那个人在宫里应该计划好了吧……他应能保护得了阿默,可想到那人事前的叮咛,独孤贤实在痛苦。
独孤贤想什么谢默不知道。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命由天定,他又怎么知道呢?
“生死由命,这个我怎么能保证的了。”谢默苦笑。“放心,我虽然没力气,好歹还有点脑子,不会轻易出问题的。倒是你,担心我就努力点,早点平定叛乱。”

他笑道,松开冥的手。
谢默牵了一匹马,独孤冥觉得自己不能放先生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况且父皇无论如何也是父皇,不管冥喜欢或是不喜欢,独孤炫都是独孤冥的父皇。
父子天性,血浓于水。
即使恨他,可冥还是打从心底关心独孤炫,现在不亲眼见到父皇的情况,冥也无法安心。
冥扯住谢默的衣襟,谢默回头看着他。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六皇子,太危险了,您有这心意就好,人就不必去了。”
谢默这样说,冥拚命摇头。
“不要,冥要和先生一起去,父皇有好多儿子,而冥的父皇只有一个……”
何况,先生,冥不能放您一个人走,纵然是父皇,他也不会允许的。
独孤冥心想,他原本以为谢默不会同意他一起去,谢默的顽固与他的和善一样有名。
可谢默对冥伸出了手。
一路行进,哒哒的马蹄声象响在独孤冥的心上,耳边呼啸着的是风的声音……
冥抱住谢默的腰,他可以听见谢默心跳的声音。不停跃动着的心跳很稳,听着让人安心。
可冥还是觉得迷惘。
“先生,父皇会没事吗?”
谢默看了他一眼,他微笑。
“陛下,不会轻易有事的。脾气这么坏,又狂傲的要命,还发誓要当古今一流的帝王。这样的人呐,哪能这么轻易出事?”
独孤冥对谢默的话抱着七分怀疑,但此刻谢默的神情让他目眩神迷。谢默的眼神很坚定,像是怀抱着一个信念。
朦胧中,月下香袭来,那是让人安心的,一种香气……
******
一路行来,四看到的乱兵不多。
但长长的宫道上遍布尸首,残缺的,缺了手的,断了腿了的,甚至少了一半身躯的人,比比皆是。
一群群乌鸦在傍晚的天空中回旋,落日在血红色晚霞的照耀下,散着凄恻的美。
冥不敢看地下,他不敢。
虽然他见过母妃僵冷的尸首,可是他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冥紧紧靠着谢默,他觉得先生温热的怀抱才是他唯一可安憩的地方。
而谢默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的眼睛温润,隐隐带了一层水光。
“小皇子,这便是战争的结果。只为了上位者一句话,士兵们便拚死出力。无论胜败,死去的人都死去了,再多的补偿与荣耀都是空。战争得来的只会是尸横遍野,战争当中遭殃的都是无辜的人。”
冥抬头看他,只见谢默双手合十,嘴里默念佛号。

似是超度死去的众生。
谢默温和的眉目,在落日的光晕里,有一种淡淡的光芒。独孤冥和谢默一起,合上了死者睁开的眼。
事后想起来,这是不智的事,情势危急,他们时刻都暴露在危险之中,谢默和他却在为生前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抚上他们的眼。
谢默说,不能让这些人就这么,连死也不瞑目地走。冥隐约觉得他的做法有些奇怪,但他什么也没说。
一进太极宫玄武门,谢默就和他下了马。
谢默竖起耳朵,左右四顾,带着他走。谢默走得很专心,似乎已经认定了一个方向。
“先生,您知道父皇在哪里吗?”
冥好奇,他问。
“如果估算没错,他应该是在某个地方……”
想起方才有人趁劝架时递给他的字条内容,谢默握着冥的手,这样说。
但冥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行来太静了,乱兵看到不多,看到的尽是尸首。那些乱兵在哪里?
那种莫名的不确定感让冥觉得心惊肉跳,他忍不住靠向谢默。
近些,再近些,只有靠着先生冥才觉得安心。
“小皇子,你怎么了?”
谢默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这么问他。
冥原本想说,他想告诉谢默他的感觉,可看到谢默一脸坦荡,他又说不出口。他无言,沉默的摇头。
看着谢默带他走过一重又一重他走过,或从没来过的宫门,看着谢默一路上合上那些尸首不瞑目的眼,看着未干的血染上谢默朱红色的官袍。
他们最后来到一重院落,这所院落与行来所见之不同,有重兵把守,冥看到很多张年轻的脸,也看到自己被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环首刀指着。
独孤冥觉得有些怕,宫中戒备森严,可他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刀。
谢默朝看似为首的人行了个揖,轻声道。
“微臣乃殿中侍御史谢默,携六皇子拜见影王爷,还望这位将军通报一声。”
通报只一会,冥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
转头四顾,这院落四围到都种着桃树,现在正是三月中旬,桃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落英缤纷,风吹来,扑上冥的脸冥的身。
独孤冥觉得这样的景致很漂亮,他忍不住伸手去接,没过多少时候,他已用袍子拢了半兜的桃。
独孤冥想给谢默看,可他看到的,是未曾想到过的场景。
不禁,不禁松了手。
泻了一地,轻飘飘地泻了一地。
冥看见,一支利箭正射向毫无防范的谢默背后。
利器破空之声很清晰,冥想叫。
喉咙里却像咽了什么东西,什么话也说不出。

先生,快走,你快走……
好想叫,好想叫,什么也叫不出。想为先生挡下那支箭,一步也移动不了。
他就像,被什么东西定在了原地。
冥好恨此刻的他,为什么他一点用也没有。
惊恐万状地闭上眼,冥不忍看,他一点也不想看……
不要,上苍啊,请告诉他这是梦一场。
明明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可冥却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他依旧睁开了眼。
他瞧见,他见父皇正握着先生的手。
父皇要为先生挡箭吗?
那一刻,冥眼里的独孤炫,很勇敢。有这样的父亲,冥觉得自豪。
可谢默却对独孤炫摇头,还拖着他走……
冥知道谢默力气一向很小,独孤炫也知道,所以他跟着他移动步伐。
只这一点点,避开了那支箭。
箭钉在了桃树上,冥看向先生,只见谢默面朝着独孤炫,一脸淘气又温和地笑。
瞧见想见的人平安无恙,谢默觉得自己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忍不住,笑意浮上脸。
温煦的笑颜淡淡,看在独孤炫眼里却是一阵恼怒。这家伙现在进来简直不要命。他居然还敢对他笑,还说。
他还敢说――
“要是给你添麻烦,我来做什么?”
独孤炫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手抓着谢默,一手抓着冥,像拎猫儿一样把他们抓进了屋。
谢默一直在笑,他瞧着看来毫发无损的独孤炫,一直在笑。
进屋之后,独孤炫上下打量他,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身。本来想骂谢默欠思量,可看见那张怎么看都显得挺无辜的笑脸,独孤炫又骂不出口。想了半天,开口只一句,淡淡的。
“你怎么来了。”
谢默微笑。
“就是来了啊!”
“就这样的理由?”
独孤炫像是很不满,他瞪了谢默半天。
“是啊,还需要有什么理由?”
谢默不解,又问。独孤炫涨红了脸。
“你这笨蛋,这里很危险啊……你,你就为了这个不是理由的理由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没人阻止你吗?”
“有啊,贤叫我别来。”

谢默异常诚实地点头,冥看到自己的父皇一下子跳起来。
“你去找贤?”
独孤贤这笨蛋,他怎么交代他的,怎么贤就不把他这皇帝的话当一回事,可看看谢默固执的表情,独孤炫气闷地承认,这人要拗起来没人拦得住,当下只能在心底嘟囔。
“当然,论带兵打仗,谋略布阵,谁比得过他?况且现在又不知朝野之中,谁是敌,谁是友,可以信赖的将领,也只有他了。”
谢默又微笑,这样温煦的笑颜,看在独孤炫的眼里,让他有点想发呆。
记忆里的谢默总是微笑,那样淡淡又温和的笑颜,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突然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第3章
天色已昏暗,晕黄的烛火燃起。
月亮高挂中天上,白色的,细小的一轮,漫天星星闪亮,比月亮的光辉更加耀眼。
不知道外边情势如何,此时独孤炫与谢默,都很平静。
谢默很好奇为何皇帝竟毫发无伤,现在看来还精神抖擞,他问。冥也很好奇,但他不敢问,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提起这个,独孤炫一脸得意,瞧着他身边的内侍高世宁,他非常得意。都是他舍身引蛇出洞,才引出了为害朝廷的祸害,正欲开口,突见谢默沉思的神态,这时说实话似乎很不智。皇帝顿时收敛了脸上张狂的笑意。
“说来多亏世宁机警,一发现殿外值夜的禁军都换了生面孔就禀报了朕。朕觉得事有蹊跷,便在一批忠心的禁军护卫下,与近身的内侍们杀开一条路到了净这里。现在外边的情况如何?”
只是如此简单吗?陛下还瞒了他什么,总觉得他话中有些许不对,却又想不起哪里不妥当。谢默漫不经心地一边想皇帝的话,一面回想来时沿途的情景。
“宫城里死了好些人,皇城之中有贤与蓝尚书左丞指挥,应是无恙……倒是那些叛军都到哪里去了,怎么都看不见?”
“有他们两个坐镇,应是没有多大问题。”点头,独孤炫话锋又一转。“哪里看不见叛军,方才射你的箭是怎么来的?笨蛋,他们也想隐藏实力啊!”
“……,说得也是。对了,昨夜好像宫内有学士值夜吧!他们还好吗?”
隐约,脑海里记起有个很重要的人似乎也在宫内值夜,一时想不起是谁,谢默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撇撇嘴,他直接问独孤炫。
“嗯,他们都还好,你想见他们?还是别见了,这时候见他们做什么?”
奇了,怎么皇帝的话听上去这么生硬又别扭,谢默回头,好奇的看着他。却见,却见独孤炫的脸上稀奇地红了起来。
“咦,你脸怎么红了?身子不舒服?还是那群值夜学士有问题?”
“笨蛋,哪有什么问题,朕没有那些学士也没有!”
不言,这人就爱说他是笨蛋,他哪里笨。瞧见桌上有红泥小火炉,起身温了一壶酒,倒了一杯给皇帝。
见他不高兴,皇帝无言接过酒,又沉思了半晌,方道。
“朕现在有些烦,心绪也很燥,说话没了分寸。”还欲言,却被人捂了口,那人对他笑,轻摇头。
“我知道,不过一夜,你人都清减了好多……”
心又有些热了起来,譬如昨日傍晚心头的感觉,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善解人意的君阳,总让独孤觉得有些心伤。
他太好,太好了,好到连他这皇帝都觉得他留不住这个人,滔天的权势对于爱情,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现在最要紧的如何把朕无事的消息传出去才行。”

最后开了口,只一句,独孤炫垂目,掩去眼中的不确定。
“三王爷这里,可靠吗?”
谢默同样垂眼,没看独孤炫,突然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他知道的事,告诉皇帝。
独孤炫怔了一下,左右四顾,靠近谢默,小声道。
“应该没有多大问题,魏岩霖不会拉净入伙的……”
“你肯定嘛,如今,可是一步也错不得!”
谢默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抿了一小口,眼神中忽现忧色。不会拉影王独孤净入伙,炫你是皇帝,怎么会这么天真?
魏岩霖已是影王爷的座上宾,你信任独孤净,他也会如此待你吗?
独孤炫只是微笑,执起谢默的手,就着他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酒,还朝他眨眼。
“放心,魏岩霖可不是傻瓜,独孤叶没只手遮天的本事,净有,他不会不考虑到这点。纵然魏岩霖没有曹丕废汉称帝的野心,想当曹操那样的奸雄野心倒是一定有的,既然有这样的念头,找到的傀儡必然不能太有能耐。”
他又一叹。
“训虎不成反为患,何况这对净没有好,反倒要时刻堤防被他魏岩霖捅一刀,净何苦背这个骂名……所谓的同盟,必须要有强有力的共同利益与目标方能结成,朕以前和你说过,你忘了吗?”
真是如此吗?他真希望是这样,瞧着皇帝清减的面容,谢默低下头捧起他的脸。
“你这一夜肯定没睡好,眼都红了……要想很多东西,要评估局势,很累了吧!”
独孤炫呆了呆,拉下谢默的手,问。
“你担心朕?嗯?”
“不答你这个问题行不行?”
谢默小声道。
“朕随便问问而已!”
“那臣就随便答答好了,不知道。”
他狡黠地冲独孤炫笑笑,摇头。
一旁观望的冥抬头,他以为自己的父皇会生气,而独孤炫没生气,他摸摸冥的头,又拍拍谢默的肩。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没事,放心……我没事!”
这是冥第一见到父皇没用皇帝所谓的自称“朕”,可冥觉得父皇很累,在独孤炫强装的精神背后,其实他已经很累了。
只是冥不懂,为什么父皇不肯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谢默怔怔看了独孤炫半晌,微笑道。
“傻瓜,现在还逞什么强,累了就去睡觉,这里有我守着。”
独孤炫猛摇头,却被不屈不挠的谢默赶上了床。
或许真是累了,被谢默扒去外袍塞进被窝的独孤炫,没过一会就入了睡眠乡。
谢默就坐在床边上,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威严的脸上,眼睑下已有青色的阴影,谢默默默的为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冥想说话,他朝他摇头。领着他,来到屋外,谢默说。
“小皇子,陛下很累,让他休息一会。我们不要吵他……”
冥点头,正想说话,眼角却瞧见一个人正站在院内梨树下瞧着他和谢默。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树上梨盛开如银……
冥不认识他,他抬头看谢默。谢默却怔怔的,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也同样看着谢默,目光冷冷的,比这清幽的月色更冷。
******
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就这么直直地站着,他注视着谢默,什么也没说。
谢默看着他,同样什么也没说。
好静,冥觉得好静,他像是能听到风吹来的声音,还有开的声音。
梨如同得来了春讯,在这缤纷的三月天里绽放,飘落了一地雨。
可冥闻到的,是金秋桂子淡淡的香气,还有六月里的荷芳。
那是他们身上传来的香味。
他忍不住抬头,偷偷地看着先生,还有那个他不认识的人。
谢默如莲,清雅端方;那人若桂,俊丽孤高。
冥不懂此刻的先生,也不懂另一个陌生的人。
他感觉到,那两个人都像不愿意说话。
明明是春来如许,谢默与他,此时给冥的感觉,却像是春尽……
他们认识吗?此时,有人说话。
“今年春天开得,很好看,你说呢?”
问句,最终还是陌生人,先开了口。谢默点头,回了一句。
“是很好看,倒是落也多了。”
他淡淡一笑。
“我知道你会来……”
“我知道他一定会在你这里。在这里,他不靠你,又靠谁呢?”
“你不担心?”
“我担心,可他说你值得信任……”
“你觉得呢?”
“我倒觉未必。。”
“是吗?连本王也觉得自己不能被信任……”

陌生人的口吻没什么改变,可冥觉得他眼神在瞬间变得落寞。独孤冥忍不住拉拉谢默的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看不得这人难过。
谢默瞧瞧他,又瞧瞧陌生人,微笑。
“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微臣与王爷不熟,不熟,也没怎么接触,怎能对王爷轻易付出信任……王爷没有见过这孩子吧!他乃是陛下第六皇子,来,小皇子见过影王爷!”
独孤冥这时才知道他面前这个人是宫中传言中最为神秘的人物――影王独孤净,也是他的三皇叔,此前冥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人。
他的存在,与此谋反的先帝八皇子独孤叶一样,都是一个迷。
但听说,冥听说影王制度是宁朝独孤氏治国的一个国策,与倡导文武兼修的关中本位政策一样,为支撑宁朝的两大支柱制度之一。
冥听过影王很多的流言,传说中的影王,是宫里最寂寞的一个人,比谁都要寂寞的一个人。
传说中的影王,是与国君相辅相成的存在,当在位的皇帝确定太子人选,必然也会圈定影王人选。但影王没有皇位的继承权,从此也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影王从被立为影王的那一天起,除了他的属下和辅佐者,便不能再见任何外人,除却确定继承皇位的太子之外,甚至连在位的皇帝与影王的母亲也不能再见他一面。
传说中的影王,是为陛下一个人活着的,可他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能有自己喜欢的人。甚至,发现了影王有了喜欢的人,若那个人不是皇帝,影王就要死。不管影王愿不愿意,在皇帝驾崩的时候,影王都得殉葬……
而为皇帝付出一切的影王,在正史上,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本代“影王”,是独孤冥的三皇叔独孤净。他与谢默一样,都爱穿白衣,可他的神情,却比谢默多了一份苍凉。
谢默总是微笑,那笑就像三月温暖的春光;他也在笑,笑却像冬日里的冰雪,只见寒意……
如今独孤净看着冥,笑容里像是多了什么。
“六皇子?他倒真能生。不知道这些孩子里,谁又要重蹈我的覆辙……与其如此,倒不如不曾来这世上。”
冥不懂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为自己所陌生的男人,情不自禁为那种苍凉的神色心伤。
独孤净拍拍冥的头,他的手与父皇、与老师都不同,独孤净的手很凉。就像他的人,如若冰雪寒霜。
“三皇叔?”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生在帝王家。生在帝王家,本就是祸不是福,能离开远些,就离开远些吧……”
独孤冥呐呐地点头。
他不懂独孤净的话,谢默懂。
“放心,我在一日,这孩子便不会受人欺负。”
独孤净轻笑,连连摇头。
“你,你能护他多久?雏鸟终究有成长为大鸟的一日,他也会有一天脱离你的羽翼,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况且,你也未必能荣耀到他长大的那一天,不要对自己过于自信了,他还是得靠自己。”
“未来的事,现在谁知道。但这孩子的未来,确实得靠他自己去争取……象王爷的未来,也未定啊!”
谢默有意无意扫了独孤净一眼,话里有话。
“你知道的倒也不少,估计是贤说的吧!用不着刺探我,谁要和陛下作对,就是和我做对,这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是魏岩霖也一样……”
独孤净从树上折了一枝梨,瞧了半天,又丢进池里,眼里毫无笑意。
谢默看着飘零的梨,微微一笑。
“微臣知道魏岩霖与王爷的关系非同一般,难得王爷如此大义,微臣失敬!”
“本王并非大义,只不过魏岩霖乃是本王宠臣,如今他竟敢背叛本王,本王自然饶不得他……”

“莫非王爷曾与魏岩霖有所交易?”
谢默咄咄逼人,独孤冥以为独孤净会生气,而他不喜欢谢默这样对待独孤净。
三皇叔看上去很可怜,那样寂寞,冥也知道寂寞的滋味。
他又拉拉谢默的袖子,不同,这回谢默却没反应。
谢默冷冷瞧着独孤净,冥从未见过他这样冷洌的目光,寒得让人觉得可怕。
独孤净微微一笑,不像生气,也不像着恼。
“谢默,这不像你。你不该这样,宫中的事本来就有很多是秘密,永远也不能让人知道……本王自有本王的考虑,你无权插手,也无权过问……你如跨过了禁区,便是为自己带来灾祸,陛下或许不忍心对付你,本王却可以……。”
“王爷你……”
“你其实不该活着,你早就该死了。”
谢默沉默,他沉默着看向独孤净的脸,那人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脱口而出的咬牙切齿一般的言语诅咒,如同一梦。
“原来王爷是想把微臣诱进宫来,可王爷保证会维护陛下吗?”
心下顿时明了一些事,却有一些事更加不确定起来,谢默想了想,又道。
“保证有什么用,言语什么时候都可以反悔,那是骗人的东西。你也不是三岁小孩,还信这些。”
“微臣就是相信这种东西。人有信方成人,无信如何立足于天下?不知王爷又是如何认为的?”
独孤净目光悠悠,瞧着院落一角水池的水面。
“你喜欢鸳鸯吗?”
谢默一愣,点点头。独孤净又一笑,轻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鸳鸯还有一重意思,如所谓情爱,且怨且央?”
顺着独孤净的手指,谢默看去,面上神情,竟似痴了。
******
回了房,谢默依然想着独孤净的话。
鸳鸯宛如情爱,且怨且央!
鸳鸯比翼,失偶不食而亡……
怨,怨怼之意;央,言为中心。被抛离的鸳鸯,心里没有怨吗?孤零零的一只,又有谁能予它依偎?
这些年,他怨过炫吗?这些年,他又一直在炫心里吗?
谢默问自己,可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央”除却“中心”之意,还有两重意思,一为“恳求”,一为“终结”。
什么时候,他与炫,谁会终结了这段情?
谢默呆呆坐在床旁,不住瞧着熟眠的独孤炫,又瞧着窗外如在云里雾里的一轮淡月。
夜很长,风很凉,很香,而星子在闪亮。
唯一看不透理不尽的,是人心。

四围隐隐传来兵士们手持之刀摩擦的簌簌声响,不时让人感到肃杀之气。
谢默步出门外,瞧着月亮,无声叹气。
明天,又会怎样呢?
朦胧正想,有个人搭上他肩,回头看,却是独孤炫,依旧是温柔的眼神。
“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这种情形,哪里睡得好,倒不如来喝酒。如何,谢御史可愿意奉陪于朕?”
“这种时候还喝酒,不好吧!”
谢默皱眉,独孤炫回他轻佻的笑。
“星光、美人、酒,辜负良辰美景的才是傻瓜……莫不是你怕喝不过朕?”
话锋一转,他又道。
“若真是怕了,那朕也不勉强……”
“激将法?谁怕谁,我还会怕这小小一壶酒不成?”
“好,痛快!”
“喝什么酒?”
“你说,今晚喝什么酒你定……”
“就喝“丹朱”吧!”
心一动,突然想起傍晚所见的朱砂之酒。
“那是什么?”
“当然是酒……我听说净王爷是酿酒高手,所酿之酒有名‘丹朱’的酒,酒色如朱砂,口感纯洌绵长。难得来到王爷居所净音院,入宝山怎可空手而回。” 
“你知道得还真多,总不会净把酒放哪里你也清楚?”
独孤炫挑眉。
“听信王爷说三王爷最喜欢把酿好的酒放在各屋的床边,取‘暖玉温香’之意,以人气养酒气……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笑着扯扯独孤炫的颊,他却一点不生气。可是那副表情,怎么看都不是滋味。
“朕和你说过多少,叫你少和贤他们混在一起,你怎么就这么爱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啊!嗯。”
酸溜溜的口气看得谢默大笑出声。
“你那讲话纯属无理取闹,我干嘛要理你,不管。”
“你……”
极为气恼,独孤炫瞪了谢默半晌,丢下他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嘀咕。
“你就和他们混去吧,朕去找净一起喝酒去。”
话还没说完,身却被谢默扯住。月下,他幽蓝色的眼里像是有火光……

“陛下,你再说一。”
“朕就是要去找净喝酒,你待怎地……”
简直就是挑衅,独孤炫眼直勾勾的盯着谢默,嘴角浮起的弧度说不清是恼还是笑。可谢默反应之激烈大出皇帝所料,他怔怔瞧着谢默,轻声地,不敢肯定地问。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
谢默吸了一口气,缓缓言道。
“今晚你哪里也不许去,哪里也不能去……”
“谢御史错了,陛下今夜与本王有约,把酒言欢。如今时辰已到,谢御史不会不放陛下走吧……”
一个轻快的话语突然插了进来。
顺着声音瞧去,是个笑盈盈的人,有与声音同样轻快的步伐,不若先前所见神情那般冷洌,正是“影王”独孤净。
独孤炫瞧了瞧谢默,又瞧了瞧三皇弟独孤净,一脸迷惑。
“你们?”
******
如果有可能,冥宁愿选择不曾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样,谢默在他的心里就是完美的。
可惜,世上无完人,如同他不是,独孤净不是,独孤炫不是,谢默同样不是。
谁也不知道,那天独孤冥躲在一旁被阴影遮掩住的柱下,看着发生的一切。
他本来只是担心,担心着父亲和老师,却不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场景。
独孤炫欲行,他朝独孤净点头,又示意谢默放手。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让在场众人都沉默的一件事。
独孤冥突然看到了明亮的寒芒闪过眼前,而横握匕首抵着自己咽喉的人,居然是谢默。
谢默没说话,他只是冷冷看着众人。
冥看见,父皇的目光与谢默一样寒冷,他看着谢默手上的匕首。半晌,才道。
“你打算做什么?”
谢默垂下头去,冥看不清他的眼神,冥只见他微露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没握匕首的手微微在抖。
“陛下不能走。”
“理由呢?”
“微臣不能说,如果陛下相信微臣,就别走……如陛下走,微臣只能死。”
独孤炫神色如常,不见嗔喜,他静静地看着谢默,而一旁的独孤净,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眉目。
“你说过,定了约,就要遵守。”

“此一时,彼一时,寻常要遵守的,非常时期可以不遵循。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吗?”
谢默说,他抬头的眼里,有哀求的神色。
独孤炫沉默了一会,对谢默摇头。
“朕是一国之君,朕说的话便是一言九鼎,容不得朕更改。你为臣子,也该知道朝令夕改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朕不能……”
“可是,……”
拿下了谢默的匕首,轻轻松松,独孤炫面容上多了一丝笑意,冥见父皇掩去先生想要说的话。
“傻瓜,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朕也许会出事,也许不会……可就算没了朕,这个国家依然存在。”
谢默无言,独孤净看了那二人一眼,突然道。
“谢默,你究竟知道多少?”
“微臣知道得不多,可也不少……”
谢默缓缓地回答,灿亮的蓝瞳如映星辰,独孤炫执起谢默的手,把匕首放在他手上。
“这把匕首,好像是朕给你的,当时你还嫌重,现在居然也带在身边?口是心非的家伙,你还有多少事没告诉朕。”
喃喃,皇帝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他知道谢默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但奇怪的是他也不恼。只要想到谢默是在担心他,心里便兴起淡淡的欢喜。
谢默的脸红了,不看皇帝,看他的脸,他的脸会更红。
“既然是秘密,本来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可今夜你不能走,就算要借,谢默也要向王爷借陛下这一夜……”
独孤冥这时看见他的三皇叔挑眉,独孤净朝他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个笑容。
冥以为独孤净看到他了,心一惊,努力把自己的身子缩了缩,那人却没有再看这里。
“好,这一夜,就依了你……就算陛下愿意与臣弟共饮,今夜他可也无心于此了。”
独孤冥不知道独孤净为什么会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可是当他呆呆地看着雪色的衣裳在暗夜中远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回过头来,首先看到的,是激情地拥吻。
独孤炫吻着谢默,吻得很,谢默似乎透不过气,绯红的面容上,湛蓝的眸里闪过湿润的流光。
他们的脚下,有一把匕首静静躺着,在月色映照下闪着清亮的光华。
冥小时候也见过父皇吻母妃,浅浅,如蜻蜓点水一样的温情。
冥以为父皇与他的妃子之间,或许都是如此,可是他从没见父皇如此专注,如此激烈的与一个人在唇舌之间纠缠。
而那个人是他的老师,还是个男人,原本冥以为清华如水,温雅如莲的君子。
突然间,冥忽然知道了先生与父皇之间的关系。
原来先生与父皇的妃子并无不同。
父皇与先生那样温柔的亲匿,满含着冥不懂的情Se气息。
独孤冥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反应,有一瞬间,他无法相信,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阴影中,暗色的柱子后,任由柱子上涂着的朱红漆刺着他的眼。
月色越发明亮,所有的一切都像笼罩在月亮的光华下,就连屋内榻上的两人也看得分明。

冥见到先生白皙的背,乌黑又长长的发掩在父皇的同样赤裸的身后,先生的脸在月光下透着说不出的苦恼与欢喜……
冥看不到父皇的神情,他不知道父皇对先生说了些什么。
昏沉的先生突然反手就给了父皇一个巴掌,蓝色的眼睛恼火地睁开,直勾勾瞪着父皇,却在下一刻又拉下父皇的头,地便吻了上去。
冥形容不出现在先生的样子,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词。
烟视媚行。
原本以为只属于妖娆女子的词汇,于欲望中的男子,其实一样。
先生的声音在此刻一点也不低沉,略略带了些沙哑与委屈,似有似无的埋怨,他凝视着父皇,蓝色眼睛里面满是冥不懂的情绪。
他想不通为什么父皇在这样的时刻会这样野蛮,非要逼得先生尖叫出声,直到先生咬上了他的肩膀,才低笑出声……
冥听不到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了,但有些声音很近。
低沉与浓烈的喘息,肉体交缠的淫霏声响,如蛇一般缠在冥的耳际。
独孤冥无法移动他的步子,看着眼前这一切,突然间谢默平素和煦的笑脸变得模糊,冥突然意识到一点。
谢默不仅是冥的老师,他也是独孤炫的情人,与父皇所有的女人一样的人。
冥年纪还小,但有些东西,他知道。
宫里是情Se交融的区域,比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来得肮脏。
母妃淑妃齐氏在世的时候,有一这么对冥说。
说话时她神色很阴沉,而她注视的女子,是许王独孤廉的正妃。
冥当时不懂母妃的意思,母妃没解释。而后来没过几天,独孤冥就听说,四皇叔的正妃死去了。
据说,是被人沉了潭。
原因,她和一个地位卑下的人私通,损了皇家的体面。
听到消息时母妃笑容很愉快,在冥与母妃相的短短几年中,那是冥很少看到母妃这样愉悦的笑容。
那时母妃俯下身子亲了冥一下。
冥吃惊的张大眼,看着母妃。母妃抱着他微笑。
“孩子,只要是你登上帝位的阻碍,母亲都会为你除去,这个天下必为你所有。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即使让我牺牲一切也愿意。”
“只要是为了你,我的儿,就算母亲死后不能托生,只能沦落在饿鬼之众,修罗地狱里母亲也愿意。许王的妃子居然想立德妃之子为太子,她该死……”
冥不懂母妃的笑容,他只隐约记得,在他看到许王正妃的那天。母妃盯着那个美丽的女子,微笑着写了一封信,又微笑着叫一名内侍把这封信送给许王。
冥只记得那日所见到的许王正妃,对不是她夫婿的男人,笑得很甜很美。
似乎,那个男人为她所独占。
而母妃听到许王正妃死去的消息,与其后听到很多人死去的消息时一样,她的笑容与许王正妃的笑容一样甜美。
独孤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些。
他觉得在父皇身下,呻吟着的,谢默面上的笑容,与母妃那时的笑一样,充满着独占欲。

似乎,当今的天子只属于他一人。
朦胧间,融融月色之中,有淡淡的荷芳袭来,极淡,夹杂在一室的麝香之气中。
冥觉得害怕,他突然很害怕。
先生,会不会抢走他的父皇?
冥匆匆的,一步也不敢停留的,拚命的往外跑着。
先生,您会不会,究竟会不会抢走冥的父皇?
一点也不想看到谢默,一点也不想看到独孤炫。在冥年幼的心里,他们都是背叛的人,冥狂乱地想着,他想离开这里。
不想,不想,一点也不想再呆在先生身边了。
谢默的温柔是假的,谢默对冥的好是假的,谢默喜欢的只有父皇,而父皇,根本不把冥当成一回事。
冷,从头到脚,冥都觉得冷。
大门近在咫尺,冥想拉开,他的手却被人握住。
抬头看,是张笑盈盈的脸。
却隐隐,含着嗜血的快意……
第4章
对独孤冥的感觉,独孤净很复杂。
看到冥,净觉得他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同样失去了母亲,同样愤世嫉俗,可净没有一个象谢默这样的老师。
他没有谢默那样雄厚的家族背景,也没有像当今圣上为皇子时有那样强大的靠山。
皇族之中,为了帝位的争夺,不认亲情。
当年独孤炫乃是先帝皇后嫡子,又为先帝独孤蕲长子,郭皇后家族势力雄厚,宁朝帝位继承选择了嫡长子继承制。即使那时看起来,独孤净资质比独孤炫更好,他也无法登上太子之位,而为了不至于对将来继承帝位的皇帝造成威胁,净成了“影王”。
“影王”没有皇位继承权,只要当了“影王”,便没有资格当皇帝……
所谓“影王”的最大功能,是为下任皇帝铲除帝位的最大威胁――比太子资质更佳的兄弟。
那时母妃新逝,净如羽毛未丰的雏鸟,尚未学会飞,已经被人折断了飞翔的翅膀。
幼时的他,面对“影王”的选择,只能选择认命。
说不恨,其实也恨。
净恨人世的不公。
但对于那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独孤炫,净发觉自己很难恨得起来。
宫里人人争名夺利,这位太子爷的手却是干净的,他什么也不需要做,都有人已经为他铺开了路。
净记得自己当了“影王”两年之后,他才见到第一个外人,那个人便是他的哥哥。
两年不见天日的生活,除了教导“影王”各种知识的五位先生,还有服侍他的三个内侍,净没有见过其他人。

日日的孤寂,五先生除了学问不再和他说其他,说是必须得和“影王”保持距离。那服侍他的三人温顺有礼,却个个像木偶,净每天只能对着自己养的一盆兰说话……
传说中,历代“影王”都是养兰高手,净想那是因为寂寞。
何其难耐的孤寂,逼得年轻的净快要疯狂。
直到那天,直到那天独孤净见到了独孤炫,他的兄长。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炫就站在满树满树盛开的梨下,笑盈盈地看着他。
本来很想扳起脸,虽然年纪还小,可净知道自己变成如今这个模样,都是因为他。
可那个人,无论他多沉默,无论他的目光如何冷洌,也当自己没看到;不管他脸色多么难看,炫依然谈笑风生。一时间净很难相信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会是未来天下的共主,可炫朝他眨眼睛。
炫说,炫说净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是不是因为你不爱晒太阳?
还是你讨厌一个人,如果这样,那孤王以后多多来找你,我们一起去晒太阳好不好?
炫不知道净那时,已经在这座屋子里幽禁两年了。
他只远远瞧见过灿烂的阳光洒在院落里一片金黄的影,可阳光离净很远。
他摸不到触不到,在这两年里,净一直都在屋子里呆着。
没人放他出去,他只能,只能一个人对着兰说话。
没有人对净说过,让我们一起去看阳光。
没有人去想,其实净很想出去看日光……
一瞬间,怨恨依旧,净却对炫油然而生了几分感激。
而后,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炫一直都是那样呱噪,净在一旁静静地,含笑地听着他说话。
院落里,大多只有他们两个人相。
这也是净最快乐的时光,在这静寂的净音院里,只有炫来的时候,才像是个活人呆的地方。
净以为炫把他当弟弟。
而相传,历代“影王”,都会喜欢上皇帝。皇帝对于影王而言,是光明。
净不知道那种心情是不是喜欢,他只是觉得看到炫的时候,感觉有一些甜蜜。
可父皇至德帝崩逝之后,一切都变了。
一夕之间炫成了皇帝,他正式成了“影王”,喜欢的心情依旧,可他们却回不到从前。
炫已经是皇帝,影王是辅佐大臣,却不能和皇帝接近。
因为他是影子,影子只能在背后默默的看着光,影子不能站在前台……
影与光相辅相成,却也像是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净觉得失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落。见不到炫,他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有一天,净无意间翻开了先代影王所书的笔记……
他突然狂笑出声。
觉得自己笨,觉得自己傻,原来一切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原来皇帝接近影王,只是要他们爱上他……
原来,原来宁朝的君王认为“爱情”,是最忠诚的效忠方式。
兄弟之间有着血浓于水的亲密联系,再加上爱情,可以让他们甘心情愿的效忠。
瞧着先代影王们寂寞的心语,一篇篇,净都觉得那像是血写成的泪。
哭不出来的泪,流不出的血,淡漠的字句里,到底隐藏了多少影王们的绝望。
净突然觉得很疲倦,很疲倦……
他对抱着幻想的自己很失望。
他是孤独的影王,影王不需要朋友,影王结交大臣,只是为了利用他们,为皇帝刺探消息……
他逐渐变得冷酷无情,而当年那个爱笑的太子,也渐渐变得沉。
冥的情形,净都知道。
身为影王,独孤净掌管情报组织“暗色堂”,宫里宫外没有事,能逃得过他的耳目。
独孤净知道独孤冥,可过去他从没见过他,今日见到冥,净突然发觉自己有点憎恨他……
恨他纯真的双眼。
这么真的心灵,这么真诚的眼睛,只会是毁灭了自己的凶器。
那时,净知道冥就在外边看着,他故意不点破。
谢默与皇帝,是一对情人,对那个温存男子一脸敬慕的孩子,大概从没想过他的父亲与他的老师,竟是那样的关系……
净知道谢默与皇帝接下去会做什么,可是他不想把冥带出来。
一点也不想。
早些知道有些事实,少些纯真与信任,会少受些伤害。
他守在门外,冷冷地看着吃惊的冥踉跄着奔出了院子,净跟着他。看到冥想出去,净握住了他的手,回头的时候,净看到了冥脸上那样狂乱的神情。
先前笑着的净,在那一瞬间,突然笑不出来。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做对还是做错了。
******
独孤冥看着独孤净,他看见独孤净脸上一瞬间没了笑。
些许彷徨,独孤净依然握着他的手,可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冥的眼睛看见净与他的父皇,还有先生一样,三皇叔的眼上也浮现青黑的阴影,今夜他们同样无法安眠。
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叔父,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又想要说什么。
净什么都没说,他摸摸冥的头,揉乱了冥束好的发。

“皇叔?您还不去睡吗,很晚了,还有很多事需要您烦心呢!”
低微的声音,可独孤冥的眼神,在净眼里依然明亮,没有一点怯懦,即使那里面充满了困惑与狂乱。
净知道冥跟着谢默已经有一段时日,可他没想到,这个孩子在谢默的调教下,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对谁都不卑不亢,对谁都正视他的眼睛。
黝黑的瞳仁里散着幽亮的光泽,那双眼睛就像他的老师,散着纯净的光彩,净看得出来冥在担心他。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明明心绪那样悲苦,还是先关心别人?
突然独孤净眼前浮现出三个影子,一个是过去的他,一个是过去的谢默,还有一个是过去的炫。
在幼小的年纪,净也曾是个天真的孩子,有与冥一样天真的眼神……
净记得他第一见到从汉阳上京来的谢默,那时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用勇敢的眼神注视着君临天下的帝王,“我不想低头……”,那时他的眼神这样说。
而过去的炫,净已经记不清炫幼年的模样,净脑海里清晰的是他当影王以后,所见到十五岁的炫,记得他的眼神很爽朗,开阔如蓝天。
净细细打量着冥,这个孩子身上象混合他们三个人的特质,天真、勇敢、爽朗……
净知道冥与过去的他不一样,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极其清晰地认识到冥与他是不同的。
不同的环境与际遇塑造不同的人,即使面对的命运相类,但一些小小的差异却可以改变一个人所走的路。
“孩子,你先生对你好吗?”
忍不住,净问。
独孤冥觉得疑惑,如果是在这夜前,他对先生只有感激,可如今知道先生夺去了父皇,冥不知道自己对先生是否还是那样钦慕,一如既往。
冥想了又想,心海里浮起的是这一年多来,先生对他的照顾,还有对他的笑。无论怨有多,他首先想起的是他咬先生时,先生虽然痛苦,却还是微笑抱着他的脸……
冥记得母妃丧礼过后,他半夜总是偷偷哭,他害怕一个人,冥睡觉的时候总忍不住点一夜的蜡烛。
蜡烛整夜整夜的燃着,没有一夜熄灭过,冥以为这是新上贡的蜡烛品种,所以才能燃这么久的时间……
他以为没人知道他每夜每夜都在哭泣,可有一夜,冥想念母妃,又在被子里偷偷的哭。
哭累了,那夜他没睡着。
半夜里,冥突然听到房门打开的声响,近于悄无声息的足音踏在地上,颤动了冥的心房。
这样轻微的足音,冥觉得熟悉,那是他的老师。谢默有足疾,走不快,他走路就像猫儿踩地走,悄无声息的。
冥觉得尴尬,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醒着,还哭了一脸的泪,于是他装睡。
冥察觉有人就站在他床前,温暖的气息拂来,轻柔的丝绢擦去他脸上的泪。一阵风吹过,感觉满室的明亮变得黯沉,蜡烛熄了,又点亮。
点了蜡烛,那人就走了。剩下了,剩下了一室的暗香。
冥偷偷地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惊讶地发现那人果然是他的先生。
而后,冥每夜都感觉到谢默到来,而那段时日,谢默精神很不好,老是在白天也打哈欠。
冥不知道谢默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可他想自己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他是男孩子,将来要做大丈夫,怎么能这样夜夜哭泣,还累得先生休息不好。
母妃,已在黄泉之中,如冥世里真如传说而言有望乡台,那她登上望乡台看尘世的情景,一定不希望看到他这个样子。

于是冥对谢默说,他不哭了。
谢默望着他,柔和微笑。
冥想了又想,想起的都是这些小事,谢默真的对他很好,比对冥很冷漠的父皇,谢默才像冥的父亲。
想起来的还是那样温暖而又淡淡的笑脸,就像三月弥漫的春光。
做人不能蒙昧了自己的良心,独孤冥发呆了好半天,才对净言道。
“先生对我很好……”
这孩子,心里也是有一番挣扎吧!
净突然想笑,他想起冥的背景,想到冥的外祖父齐英,又想起谢默。
谢默对他说过,自己可以放下仇恨,原来是真的。
冥这孩子大概还不知道,谢默的老师――闻名天下的大儒顾震亡故,是被冥的外祖父齐英生生逼得上吊自尽身亡。
而当今的皇帝独孤炫,也是顾震的学生。
很少人知道,其实炫与谢默,是一双师兄弟,而谢默,更是炫看在恩师份上一手打造出来的名臣。
这两个人啊!对恩师顾震的感情都很,当年顾震身亡,炫甚至哭出了血,他们一同在顾震灵前守了七夜……
炫对他说他一定要完成先生的心愿,合他与谢默之力,给天下一个平安的盛世。
可是冥是齐英――害死顾震那人的外孙,即使这孩子是炫的孩子,炫依然不喜欢他。
当顾震下葬那日,炫信誓旦旦要清理齐英的时候,谢默却对净说他不想恨。
“如若恨,一定会想着报复,我报复了仇人,仇人的子孙又会想着报复我。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样下去,会害了多少人……不值得。”
“我想先生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
那时月光与今夜的星芒一样明媚,面对净,谢默蓝色的眼睛很真诚。
净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放下仇恨很难,而说说,谁都会说,能做到的又有几个人呢?
可是今天看到冥,净知道谢默对他的教养尽心竭力。
净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为什么谢默都长大了,而他还陷在憎恨和阴郁的泥潭里。
而且,不光是他自己不想爬上来,甚至还想拉着冥一起进去。
“其实,谢默是个好人……”
困难地开口,净说着以前他不曾想过自己会说的话。
“先生是好人,可冥不想跟着他了。”
冥咬住下唇,闷闷地对净说。
“为什么?”
“先生是背叛的人,他怎么可以和父皇这样……”
红了脸,冥小声地叫。

净哑然,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又觉得有些尴尬。
“嗯,你要知道一点,他们不是今夜才有这样的关系,而是很早以前就有了。严格说起来,你父皇只是喜欢一个人,凑巧的是那个人是你的老师,还是一个男人……说起来,我也喜欢男人哪,莫非冥也看不起皇叔?”
唉,解释可不是他独孤净的强项!
冥看了他半天,摇头。
“不是这个原因,可是冥就是觉得心里别扭……冥可以跟着三皇叔吗?”
怎么想也想不到这孩子会提出这个要求,净落寞地摸摸他的头。
“冥是个好孩子,跟着我,倒不如跟着谢默。与他在一起,对你比较好……”
谢默出生中洲第一名门,又为天子宠臣,有他为冥的后盾,冥的未来才会有光明。可为什么在冥提出的那一瞬间,净会觉得自己有些心动,寂寞得太久,他也想有个贴心的孩子陪啊……
况且,况且此时他心里还在犹豫,独孤净想谢默死,独孤净不想谢默还活在世间。
如果谢默不在人世,如果他在这场“宫变”中死去了,谢默对于他的威胁驱除了,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与这孩子生活在一起?
这样,他就不会这样寂寞。
可冥如果知道他的三皇叔想杀他的老师,他又会怎么想?
而更严重的是,魏岩霖所打的主意里面,独孤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怎么才能不把这孩子牵扯进去呢?独孤净觉得棘手。
晚风徐徐,不知何时,突然独孤冥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是净身上传来的桂香氛,而是淡淡的荷芳。
冥以为谢默来了,可吃惊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手握宝剑的父皇,一身银亮的铠甲,像是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
冥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来的,他看见独孤净脸上突然冒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而独孤炫的脸上,同样是温和的笑颜。
就像这时的清风明月给人的感觉……
他在想什么,此时他在想什么,净想知道,冥也想知道。
可他们不知道。
******
如果要问独孤炫此刻他在想什么,他会说他什么也没想。
他知道独孤净与谢默都有事瞒着他,而且是件大事。
如果这事在今天之前发生,他或许会想追究,可现在他不想再追问什么。
世上发生的每件事,自有定数,知道得多未必好,不知道也未必不好。
况且,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想净一定懂他的想法。
独孤净也确实懂。
看到独孤炫这样的装束,净已经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你有不打算活着回来的心理准备了吗?”
淡淡地,他问。
冥猛然抬头,他吃惊地看着他父亲与叔父,又忍不住,回头瞧瞧身后重重院落。
先生,此时就在里面的一间房子里吧……
独孤炫身上带着谢默的味道,那清雅的荷芳,幽柔地弥漫在他的四周。
难道,父皇打算带着这样的香气染上血腥吗?
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见他对净的问话,轻轻点头又摇头。
“一将功成万骨枯,成王败寇,也是寻常。这场叛乱必须解决在宫里,不如此,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又有多少人会失去亲人……为了保护朕到这里来,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也有父母亲人。”
又一叹,皇帝突然神采奕奕起来。
“况且独孤家百年经营中都,使之成为无与伦比的富庶城市,怎能因为兵灾而毁于一旦……就让这一切在宫中了断吧!活,是我命,死,也是我命……”
独孤净看着独孤炫,他的兄弟,一度他以为他再也靠不近的兄弟。
净似乎又看到了旧时的炫,有着一张爽朗的面容,目光清澈又对万物带着关心的人,而那个人是他的兄长。
而今,他是皇帝,皇帝比身为太子时的他,肩上担负着更多的责任。
何时,何时,他的兄长已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会,又想了会,独孤净开口。
“以‘暗色堂’的力量,你必定可以平安的离开这里。魏岩霖在宫外未必是贤的对手,如果朕有个万一,你要监督好下任的皇帝。告诉他记得三点,永不加赋,不要欺负读书人,记住民为国之本……为君者,为民父母。只有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国家才会安定。”
独孤炫笑了笑,折了一枝梨,低声言道。
独孤净默然半晌,又问。
“他呢?他又如何?”
有点吃惊,看谢默一向不顺眼的净竟在此时问起他。想起屋内在疲累中睡去的人,独孤炫唇角泛起一抹笑。
“如果朕不在了,你就给他吃‘如烟’吧……”
独孤净大惊。
“你要他忘了你?”
“如烟”,官家所藏秘药之一,传闻会让人忘却过去的记忆。怎么会,他怎么会要谢默忘了他,炫不是很喜欢谢默的吗?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着,记得太多,不是好事。如果朕不在了,还要他记得朕做什么呢?徒留伤悲而已。朕只希望他能快乐地活着,只要他能快乐,那记得或是不记得朕,都无妨。净,不许你对他出手……无论朝廷局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你都不许对他出手。”
“你就这么喜欢他?”
“你不懂的,朕见了他,心就会觉得欢喜……”
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双灵动的蓝瞳,闪亮的笑颜,微扬的唇角,只有独孤炫自己知道,那个人,是怎样的牵动他的心。
放不开,弃不了。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独孤炫你以为感情就你一个人懂吗?独孤净涩涩地笑开。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所以,你宁愿他忘了你?”
“相忘于江湖?有时相忘,反而是幸福。”
只要心里牵念的人能幸福,有些东西,有与无,也没多少差别。
“他在哪里?”
“睡着了。刚才够他累的了,如果能活着回来,当真要寻些不让他那样疼痛的法子……每,都弄得朕心疼呀……偏偏这家伙一点体力也没有。朕等不到他醒来,希望朕能活着回来见他。”
炫的神色如此温和宁静,看不出一点将入凶险之地的不安。
可冥不想自己的父皇陷入险境,他死死地抱住炫的大腿。
“父皇,您不要走,不要走……”
如果他的父亲面对的是死亡的威胁,冥也不愿意他离开。
那时冥见独孤炫笑开,柔和了一脸的严肃。
“孩子,我们是人上人,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平时接受万民奉养,在危急的时刻,要担负起保护起他们的责任……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朕是天子,有的事,是朕的责任,朕不能逃避……”
这时有一双温柔的手抱住了冥,楞楞地回头,入眼的人是谢默。
披头散发,凌乱的单衣,即使这样姿容依然如玉一般温润的男子。
梨初绽如银,桃盛放似烟,冷月下的男子清雅如莲。
谢默似乎很累,可他的眼睛很明亮。
明亮的蓝色眼瞳看着独孤炫。
独孤炫也在看着他。
“你没睡?”
“这夜我怎么可能睡的着?”
几分怨嗔,谢默瞧着自己面前熟悉的脸。那人对着他淡淡的笑,笑得就如平时的自己,那样温和。
方才炫起身的时候,他就醒了。
即使那人的动作很细小,很轻微,他也醒着。这一夜炫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只是合眼养神,谢默知道独孤炫也没睡,他一直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即使闭着眼睛也让谢默觉得害羞,忍不住侧过了身去。
暗夜的掩盖下,有些感觉分外敏感,看不到的那人的神情,却感觉到他的吻。
一寸一寸,濡湿的唇沿着他赤裸的背部,往下蜿蜒缠绵。
直到腰际,那样的触感是连寒毛都微颤的敏锐。
寂静无声的夜里,偶尔有池塘里几声蛙鸣响起,万籁俱寂的时刻,什么样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连他的笑也是,谢默听到皇帝低低的笑声,几分愉悦,几分的好笑,似乎分明知道他在装睡,恼得羞得他一时间只想爬起来揍人。
这时却感觉到那人正在叹气。

“你呀,有睡万事足,睡着的时候怎么吵都唤不醒。”
宽大的手抚过他散在枕上的发,几分爱怜,几分疼惜,谢默几乎连动都不敢动的感觉着那双热烫的手。
不是第一了,夜半之时,时常能感受到这般温柔的凝视。
一瞬间觉得即使此时死去,也是死在幸福里。
方才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而后那双手离开了他。清脆的声响叮当,悄然回头,微睁眼,入目的是银甲银盔,雪亮的长剑……
冷冷的月色透过窗棱映照一室光华,朦胧中,谢默看见独孤炫神色严肃。
无来由的,心觉得有些慌。
而后那人回身,他赶忙闭上眼,半晌却无动静,只听得甲胄响动的声音。正觉得奇怪,面上扑来一阵热气,有人吻上他的眉心。
温润的,温存的感觉,那人的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
耳际,突然传来饱含感情的呼唤。
“君阳,君阳……”
宛如在梦里听见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似有又还无。
不肯承认的,不想承认的,掩藏在内心的,霎时象缺了一个口子,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却不知,不知那是什么……
回神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
忙忙地起身,忙忙地披衣,忙忙地追着,赶着……
终于,又瞧见了他。
此时他正朝自己温和地笑着,笑着……
“朕已经决定了。”
“我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迟疑半晌,言语里用“我”,谢默却丝毫没有犹豫。
闻言,独孤炫眼蓦然一亮。
双目交视,独孤冥见父亲挥剑,斩断了自己一束发,而后,他拿着这束发,与谢默结发。
几缕发丝委落于地,而先生的发,与父皇的发,交结在一起。
月光丝丝缕缕,如倾如泻,父皇的声音很轻,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那时,冥听见父皇问先生。
“你并非女子,我们无法结发,即使想,也只能采取这样的形式。可如果这仗朕不死,你可愿意做朕的牵手?”
谢默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微笑。
伸手,伸手拥抱了冥的父皇。
那时,冥见父亲眼里的笑意,很很……

第5章
独孤净初见谢默,那年谢默年方十五。
无邪天真的孩儿面,闪亮的笑容,尔雅的风致,据说这孩子来自天下第一士族――云阳谢家。
那个时候,净不觉得谢默与一般的世家子弟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心高气傲,得理不饶人,士族子弟有的缺点他都有。净心里有些失望,即使是天下第一士族的子弟,也不过如此……
只有炫说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他不解。
独孤炫微笑,说这孩子身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潜力。如果好好培养和引导,他会成为一代名臣。
因为谢默也是汉山先生顾震的关门弟子,他与炫师出同门。
汉山先生顾震,这是一个名震天下的名字。
据说,顾震学识天下第一。
旧时连净对这个名字也有几分遐想,可净为影王后不见外人,等到炫登基为帝,他见到顾震,那时候顾震已经死了。
僵冷的身躯,苍白的属于逝去之人的面容,这样的顾震――净无法有什么遐想。让他感伤的是顾震的两个弟子,炫和谢默。
顾震在世上留下来的,鲜活的东西,也就是他们两个人。炫哭得那么凄凉,净知道他心很痛,顾震也走了。
炫在世上,如师如父一般的人,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都走了。如父皇,如顾震……
独孤净很想去安慰他,可那个时候,炫的身边已经有了谢默。
年方十六的少年,他也很哀伤,可是他安慰着炫。
温和的面容,蔚蓝色的眼瞳,流转着如水一样的光华……
在独孤炫将要崩溃的时刻,是这个孩子抱着他,小声的在他耳边说着话。
净一直都不知道谢默究竟在炫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炫听到以后把谢默搂进怀里。
两个人只静静地守在顾震的灵前,脆弱的炫忐忑不安地瞧着谢默,谢默总是回以他温和的微笑。
净以为谢默的悲伤比炫要浅。
可是那天夜里,炫伏案睡去,他看见谢默轻轻的为炫披了披风。而后一个人,在摇曳的烛火下面,谢默一个人在灯下哭。
无声的,无声的流泪,净见他抱着顾震的尸身不住地流泪……
他瞧见谢默打来水,一个人无声无息的为顾震换衣服,擦拭身子,他瞧见他默默的点起了长命灯……
这年谢默十六,距离他与净的初会,不过一年的时间,这少年于净,感觉却是大不一样。
而一旁,炫的睡脸十分安详,安详到似乎可以放下一切。
皇帝的警觉性不该这么低。
就算他很累,独孤炫也不能这么信任谢默。
净隐约觉得不妥。
于是他开始接近谢默,独孤净问谢默他可恨齐英。谢默点头又摇头,说他要放下仇恨,而他确实也放下了仇恨。

可到今天净还是觉得不妥,每一看到谢默,他心里就莫名起了杀意。如果环境有一天允许,净知道他一定会杀了谢默。
炫对谢默越来越好了。
皇帝太喜欢一个人,绝对不是好事。况且隐藏在谢默身后云阳谢家的势力,更是时刻都不能让净觉得安心。
而谢默对炫到底持有什么想法呢?
独孤净一直看不透谢默的心。
如同那夜在风下扑朔迷离的黯沉烛火,谢默的心也是如迷……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如今,要谢默死,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独孤净知道他不会放过这机会。
******
今夜月光照着离人的影子。
独孤冥和独孤净都看着谢默,而谢默蔚蓝色的眼睛怔怔地瞧着银白色的甲衣身影渐渐远去……
独孤炫已经走远了,奔赴自己未知的命运。
冥看着他的老师,平素的衣冠端正,高雅端方不见了踪影。现在的他发髻散乱,披落一肩。一件单衣,足上一双麻黄色木屐,便是他全部的装束……
说不上清爽,只见颓唐。
可就是这样的谢默,依然是美丽的。
无论是净还是冥,他们见过的男人也算多,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美丽的男子。说不出秀雅姿容,翩翩风度,无论是楚楚衣冠下的他,抑或是凌乱纷扰中的他,只让人觉得和煦又好看,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一时间,在场两个人只能看着他发呆,却是心中各有盘算。
“小皇子,我们进去吧!”
发呆了半晌,最后还是谢默温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先生?”
进去,进去做什么,先生与他不是都该在此地,等待父皇的消息吗?
冥呆呆地看向他的老师。
“我的发还是乱的呢,得叫首谦打理一下。出生到现在二十余载,还没一天这样过……”
皱眉,看看自己的发,有一双蓝色眼瞳的男人这么说。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去关心自己的仪容?
独孤净冷哼一声,忍不住道。
“你现在就考虑这些?”
“当然,微臣这么邋遢,怎么见人?”
理所当然的语气,叫一个人咬牙切齿。
“他怎么会看上你?”

独孤净一直都不懂,为何炫看上的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迷糊又天真,其实却狡猾机灵无比的男子,且真心相待。
“因为喜欢,所以不能欺负他……他很笨,要不保护好他,他会受伤害……”
耳边又响起炫告诉他的一句话,想起炫那时幸福的笑颜,想起他发自肺腑的这句话……
突然独孤净十分为独孤炫不值,当独孤炫在的时候,谢默表现出这副担心的模样,而他走后,谢默如此从容。他是不是不喜欢炫……
权力的威逼,会迫使人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谢默于炫,是不是如此?
只是表面上的屈从,实际上,他心里不愿意。
炫,先爱上的人要吃亏,你想过吗?
不满,独孤净十分不满。对他辛辣的问话,谢默笑笑。
“微臣也不知道,喜欢,又哪里需要理由呢?”
哑然,净无法反驳。
可是谢默于炫,十分危险,他此刻确定这点。
谢默很清楚他对炫的影响力,而一个知道自己对帝王有强大影响力的人存在,对皇帝而言很危险。
炫会为谢默放弃多少东西?
上至他的江山,下至他的心,他会为谢默付出多少?
爱情,是帝王最不可求的一种感情,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感情。
他是“暗色堂”的管理者,独孤净是“影王”。“影王”的职责便是为帝王清除一切的阻碍,谢默于身为帝王的炫而言,是祸害……
谢默于炫,不能留。如今炫已经走远,他也该行动了。
独孤净暗暗地捏紧了拳,抬头,正对谢默微笑的脸。
******
“小皇子,我们进屋吧!王爷,微臣告退……”
牵着独孤冥的手,谢默恭身行了礼,言道。
他像是丝毫没有察觉空气中的诡异紧张,可冥看到独孤净紧捏的拳。
“先生,进去做什么?”
暗暗地扯谢默的袖子,独孤冥希望他能注意到独孤净异常的举动,可谢默的兴趣全不在此。
“去梳洗一下,顺便吃早点。”
淡淡的冲着冥笑,谢默脸上的表情神采飞扬。
“吃……吃早点?”
不解,怎么这事让先生高兴成这样,即使跟着谢默走,独孤冥还是瞪大了眼。
“是啊,一日之计在于晨,早点可是很重要的。如今天色已浮白,我们也该吃点东西了。不知道今天的早点吃什么?有没有我喜欢吃的东西呢……”
兴高采烈,这样的谢默于独孤冥,很少见。

他的先生给人的感觉就像宁静无波的湖水一样温煦,淡淡的笑容是他最常见的表情,绝少象现在一样的兴奋。
而这兴奋,居然来源于今日的能吃到的早点。
却不是此时该担心的父皇。
冥也不懂了,先生与父皇之间,那种淡淡的牵扯,是假的吗?
为什么父皇走后,先生是这般无关痛痒的模样。
一路跟着谢默,独孤冥不断地想啊想啊,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先生,你不担心父皇吗?”
“担心啊,可光担心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顾好我自己,免得他还得为我操心……”
回眸,依然是淡淡的笑容,这样的谢默如水一样的温煦。
正是冥所熟悉的人,熟悉的表情,却又带了陌生的意味。如水一样的温柔,谢默的眼瞳闪亮,那是冥不懂的思绪。
他的先生像是想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让先生情不自禁,露出一脸的微笑。
那个人是父皇吗?
有时冥觉得谢默为人,就像他身上的香,其实很矛盾。
淡淡的荷清芳在四围轻绽着浅浅的香,这是一直让冥感到很困惑的香。
远远的站着,就能闻到那样的幽芬;可离的近了,谢默身上的香却变得淡淡,似有又似无……
就像有时冥觉得他能看透谢默的心,可更多的时候,他不懂。
正想开口,却发现他们已进了门。
“咦?首谦不在,小皇子,你能去找找他吗?”
冥知道谢默有足疾,穿的鞋子因此也是特制。走路于他,有时象种折磨,所以,他让自己去找人,冥一点也不以为意。但是――
“先生,首谦不在,可世宁在啊!您可以找世宁嘛!”
“不行啊,还是找首谦吧!”
“为什么一定要找他?世宁不行吗?”
进了屋,才发现服侍谢默的内侍梁首谦不在,而服侍独孤炫的内侍高世宁就在门口候着。
独孤冥不懂为什么谢默要舍近求远的找梁首谦不可。他们两人不都一样吗?
“小皇子,世宁是陛下的人,而首谦的任务就是服侍微臣,他们不一样。首谦服侍微臣是份内之事,让世宁服侍微臣,便是僭越……虽然微臣得了陛下的宠爱,可是有的事,微臣不能做……但凡不是属于自己的,大多不能要。”
言罢,他又低叹。“要了,有时便是祸害……无百日红,做人,还是得守好本分。”
“嗯,我明白了。”欲去找梁首谦,冥又迟疑了下。“先生,您找首谦做什么?”
“束发。”
这么简单的,看看就能学会的束发,先生不会嘛?独孤冥张大了嘴巴。
“微臣会,可是束得很难看。”谢默微笑。“衣冠端整见人是最基本的礼貌,可微臣束得连微臣自己都看不上。所以,所以还是找首谦来帮忙比较好!他比微臣束得好看,这也是他份内的事啊。”

谢默的声音渐渐低了。有点,冥看着他强词夺理的模样,有点想笑。
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往看过的场景。
谢默君阳,有“内相”之称的首席承旨学士,看似精明的他,其实是个迷糊到家的男子。连最简单的束发,他也能弄得头发打结,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发了一顿脾气,也还是毫无办法。
原先以为这只是偶然,如今才发觉先生拿自己黑亮又浓密的头发没辙。
要不,他的语气不会这样无奈。
“先生,要不冥帮您束发好不好?冥的手艺不错哟。”
“不用,这样微臣太丢脸了。”
瞧见谢默有些窘,面上浮起了一层红意,冥觉得作弄先生,很有趣。他正想继续糗某人,却听见两声咳嗽。
“大人,小皇子,早点来了,请用。”
这极不识相的来人是梁首谦,而他正用不赞同的目光瞧着自己,看得独孤冥不禁低下了头。
“我……”
“嗯,首谦,原来你去拿早膳去了。我看看,今天吃粥嘛?那个是什么?凉粉,一大早就吃凉粉?”
未待冥说完话,谢默已兴冲冲打断了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堆吃食,东看西看。
他说,又不是八辈子没吃过东西,怎么每天看到吃食都这么高兴,偏偏这位谢大人只爱看不爱吃。喜欢看吃食,吃饭却从不好好吃,真是……
梁首谦头疼的看着谢默,嘀咕。
“这不是凉粉,是鱼脆。今天的主食是桃粥,桃略略过了水,趁粥初滚的时候下锅……是影王爷这边的御厨做的,大人尝尝。”
“嗯嗯,桃粥风雅,我喜欢……可鱼脆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和凉粉没什么不同嘛。”
兴致勃勃地拿起象牙筷子,扒进两口粥,谢默就盯着一盘菜猛瞧。
“不同,鱼脆是取干制品鲟鱼头骨,经过多煮、漂、蒸等工序理后,再排油、除腥、软化。制成后形态质地像极凉粉,口感也近似,可大人别不识货,这可是好东西。您吃一口,就知道这东西妙在何了……”
夹了两夹,吃进口里,闭着眼咀嚼半晌。旋即睁眼,谢默猛点头。
“好东西。用眼细看,这东西的透明度较凉粉为佳,筷子夹呢,凉粉易散而鱼脆不易散,尝起来,鱼脆滋糯爽滑的滋味更非凉粉可及。确实是好东西,尝这东西要用心,倒不可囫囵吞枣……首谦,你怎么对鱼脆这么了解?”
又用汤匙舀了一勺,细品,谢默道。
“知道别人用心,就别浪费。这是陛下盯着我做出来的,我当然了解。陛下担心你不好好吃东西,叫我想着法儿弄些有趣的东西给你吃……可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呢,大人你就别任性,今天乖乖吃好饭,别让首谦头痛。”
微笑,首谦言道,瞧着他家吃饭一点也不老实的大人乖乖扒粥。
果然还是陛下了解这位,只有告诉他这是人家心意,而且费了很大功夫,他才会乖乖的吃。
拿起梳子,梁首谦正欲给谢默梳头,却发现他的发上绑了一束发。
“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陛下的发,他说要和我结发,你拿把匕首把接着我的发也割一束下来吧!”
红了脸,猛扒了两口粥,谢默小声咕哝。
原来是陛下表白心意,首谦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么?”
谢默奇怪地问,首谦摇头,把头撇到一边,透过窗子眼前却看到一幕令人吃惊的景象。
“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士,居然把这屋子围得团团的。”
“不奇怪,影王爷想除掉我……自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大人?”
“先生?”
首谦手上的象牙梳子掉了,冥的筷子也掉了。
两人抬头,都见一张微笑的脸。
谢默的神情,依然平静。
******
其实在净眼色顿变的刹那,谢默已知他动了杀机。
要除去自己,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也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恐怕连影王独孤净自己都不知道,他看谢默的眼光总是很冷,带着评估与刺探的意味。
初见,这位王爷对他还十分不齿,现在,却当他谢默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是幸?还是不幸。
谢默不知道,可他觉得荣幸。
独孤净有才,于他而言自己并非只是皇帝身边的男宠,这让谢默很高兴。
他很努力的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可是和皇帝太靠近的后果,便是很少有人正视他的自我。
云阳谢家,本就是个耀眼的名词,拥有这个姓氏,足以受用一生不尽的荣华。
可是谢默不想,也不愿意,他就是他,云阳谢家人或是皇帝的枕边人,那都只是一重身份,与他谢默又有何干?
身为谢家人,就要担得起这个姓氏所代表的荣名,可是那不会太累了吗?
幼时谢默曾经问过自己的父亲,父亲只是轻轻摇头苦笑。
言道可惜世人多重地位不重人。
年仅四十出头的父亲那时早已满头白发,虽说江南人称父亲风姿绝世,却少有人知晓,谢默的父亲一点也不快乐。
“人家关心的我们是谢家人,如果不是谢家人,或许辛苦,却会比现在幸福。默儿,如果可以,不要老是想着谢家人会怎么做,又该怎么做……阿爹只希望你能过得快乐,如果云阳谢家有一日成为你的负累,那就不要管。”
父亲那时拍拍他的头,用极为亲匿的声音对他说这话。
年纪尚幼的他不解父亲的话,可是长大以后,谢默知道许多人接近他都是因为他的家族背景。
而不是因为他……
因此,有人看得到谢默自己,不是身为云阳谢家人的谢默,而仅仅只是谢默,他就很开心。
因此即便这位王爷不喜欢他,而炫为了他的安全也不愿意让他太接近影王,谢默也还是对他存有好感。

如果不是怀疑影王在这叛乱中所的位置,谢默并不会对他多作刺探。
方才那一眼看去,谢默知道今日,影王独孤净真想杀了他。也正出于这目的,独孤净将他诱进宫来。
在击打段延龄的时候,有人递了张字条,上书“陛下在净音院”中,和他猜想的一样,皇帝在宫中此时除了影王已无人可靠。
于是他来了,而影王独孤净此时想对他下手了。
或许是由于炫对他的好,或者是因为隐藏在他身后的背景……
如渐渐远去,却又无不在的先朝平朝重臣云阳谢家,皇家从来不曾不放在心上。谢默知道,他知道身为皇帝的炫其实很想置云阳谢家。
可是碍于他,独孤炫选择钳制云阳谢家,而不是打击和摧毁。
炫还是受他的影响,大凡帝王有宠,所宠幸的人相对于皇帝而言就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如果炫不在了,枪打出头鸟,第一个被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也就是他了吧!
身为云阳谢家人,该承担的自然得承担。既然选择了在炫的怀里憩息,纵然是死,也不悔。
自己选择的路,再苦也不言悔。
只是不曾料到影王的杀意会这样明显。
平时隐约也有这样的感觉,可平日有皇帝在身边,谢默并未当作一回事。影王胆子再大,再想杀他,可碍于皇帝,他不会真下手。
可现在不同,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谢默很没用,况且他手无缚鸡之力,尚有足疾。
即使他的背景再雄厚,脑袋再聪明,此时也没用。即便一个人再有智慧,也敌不过十个人,何况影王的手下在宫城中就有上千之数。
谢默不想死,既然不能硬拚,那就智取。
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这么想着,方才谢默装作不知,拉着冥的手,他笑笑着进了屋。
现在首谦已看到了兵甲戍士的身影,说明影王真要对他动手了。
他若死在影王手上,炫得知此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独孤净这下手必须得干净利落。
可他所居之净音院内人不算少,口舌杂,难保不泄密。
难道除他之外,王爷还打算灭了所有人的口?
平时风闻“暗色堂”的手段下手绝不留情,皆灭口,谢默不想死,更不想无辜之人因他而死。
天真而执拗的冥皇子还有大好人生,忠直的世宁和首谦怎能因他毙命于此。
谢默心中想着,开口道。
“不奇怪,影王爷想除掉我……自然会有这样的举动!”
这时候,谁都不能做梦里人。
瞧着吃惊的首谦和独孤冥,谢默微笑,又低声道。
“首谦,你可有宫中的地图?”
******

梁首谦没有宫中地图。
像这样的东西,没几个人有。
“回禀大人,首谦没有,不过首谦对宫中地势知之甚详,大人有疑难的地方,首谦也许可以帮得上忙。”
自以为回答得体,抬头梁首谦却见谢默皱眉。
“没有地图可就难办了,宫城这么大,不看全图,很难准确估计形势……首谦,你一下子也想不起太极宫内所有殿宇的名称吧!”
这么多的殿宇楼阁,他又不是神仙,当然记不住。
“记不得。”
“我说首谦啊,以前我好像说过叫你随身带地图吧!”
确实叫他带过,因为这位谢大人爱走神,一不小心就不知道晃到哪地方去。为了找路方便,谢默叫首谦随身带着地图。可就为这不是理由的理由叫世宁公公给他一张三大内全地图也太夸张了点,到如今,梁首谦还是开不了要图的口。
所以,他手上没地图,话说回来,他也没想到居然会有用到地图的一天。
听上去他家大人的口吻有点不满,首谦默然半晌,方道。
“大人,现在似乎不是秋后算账的时机。您有什么埋怨,待脱险再说吧!”
谢默瞧瞧他,瞪瞪他,首谦瞪回去。
先生把首谦当朋友看待似的,而首谦对先生,也很自然,即使现在的他们的神态有点像斗鸡。
这样的他们,看得冥一阵想笑。
“地图,我有。”
伸手在怀里掏了掏,冥摸出一卷小卷轴。
谢默接过,展开,居然是皇城之中三大内的全地图缩小版。
宁朝因袭唐制,以隋太子左庶宇文恺设计隋都大兴城图纸为草样,仿唐都长安城形制营建京城中都,皇城之中又有三大内,分为太极、大明、钦明三宫,为帝王起居之所。
这三宫的地图,乃重中之重,除了皇帝身边第一近侍高世宁以及掌图书的秘书省秘书丞典藏之外,没有人有。连他都是事前请得皇帝圣旨许可才叫首谦去世宁那儿借取,怎么小皇子身上竟有这东西?
谢默吃了一惊,冥却高兴得很。
“先前母妃说说宫中多凶险,要我时刻备着图,出什么事也好逃命……没想到能帮得上先生的忙。”
这孩子的日子一点也不好过,谢默拍拍冥的头,决定暂时不追究这图的来。
“是啊,确实是有大用。”
“先生,您看这图,是想确定逃走的路线吗?”
天真的问话,可听得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小皇子真坦白。
“不是,想从这图上确定逃走的路线是不可能的。门外兵士这么多,我们怎么走得了。”谢默微笑,面对屋内两人迷惑不解的目光,又道。“可是有这图,就可以估算陛下如今人在何,这就是逃生的希望。”
“陛下身边!那不是更危险,再说现在出不了这屋子,什么都是空的吧!大人,该换衣服了。”
就事论事,梁首谦起身打开柜子,抱出一身浅绯色官服,服侍谢默更衣。
他一点也不明白谢默的想法,可他了解谢默的性子,此人小事迷糊,大事精明。越在危急的情况下脑子越冷静,也不知怎的,明知现在情势危在旦夕,首谦做事依然不紧不慢。

是福命所有,是祸躲不过,他也看淡了。
“首谦,有句话叫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如今全太极宫内最危险的地方莫过于陛下身边,但也只有在他身边,能够少些敌人,至少,我们知道陛下身边人的性子。再说这屋子我们虽然没法出得去,可宫内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只要我们能找到地道的入口,就有逃生的希望……”
而且,只要他能够走得出去,这里无辜的人就可平安无恙,谢默低叹。
问题是这地道在哪里?
谢默不知,梁首谦不知,至于独孤冥,更不知。
“大人,陛下可有向你透露过宫中密道的所在之地?”
嗯,他是说过,谢默想着独孤炫平时和他说过的话,突然发觉自己忘了个很重要的前提,他苦笑出声。
“我知道宫内秘道的机关开法,也知道两仪殿、神龙殿等殿的秘道开关方位。可这里是净音院,各殿方位布置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即使知道其余各殿秘道所在,也不能套用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
首谦默然,又拿了把梳子为谢默顺发,给他戴好冠,才笑道。
“方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莫急。今日就算毙命于此,也是首谦之命,首谦不怨大人。为人奴仆,早就不存着被人当人看的心了,大人能为我考虑,已是首谦之幸。倒是六皇子年幼,大人还是想办法保住他吧!他的人生还长着呢……”
“办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我死于此,怕谁都逃不了灭口的命运。现在情形已至此,倒不如见影王一面,摆开谈比较好。”
冥看着脸色严峻的两个人,不觉偎近谢默怀中。
“先生,要是六皇叔在这里就好了。传说他的兵法谋略通神,如果是他,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希翼的目光瞧向他,谢默揉揉冥的头发,微笑。
“小皇子,信王爷不可能会在这里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你、我还有首谦,我们只能靠自己想办法……”
湛蓝色的目光中,似乎有话在说。
小皇子,大多时候,人只能靠自己,你懂吗?
冥抬头,似懂非懂,谢默只微笑不语。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这帮人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时也,命也,他就出去一会……
一咬牙,谢默正正衣冠,又把朝笏插进腰间,他起身,抱了冥一下。
“小皇子,对不起,今日你要受我牵累了。”
在谢默开门的时候,冥很想跟上去,可他却被梁首谦死死抱住。
印象中,外边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金灿灿的日光撒了进来,只是这瞬间,冥突然觉得困倦……
一夜未眠,虽然知道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可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迷迷糊糊,冥有种感觉,似乎六月盛开的荷清芳和九月绽放的桂子香气交融在一起……
第6章
独孤净瞧着谢默,揣度他此时的心情。
他本于内院之中饮酒赏,却不料谢默寻来,且说要见他。

看这情形,谢默已知自己动了杀机。
独孤净不认为谢默此来,是为了求饶,这人外表看似温和,实则个性刚烈。
不为求饶,他又来做什么?
但,奇怪的是,局势如此危急,谢默依然是寻常和婉的模样,微挑眉宇下的湛蓝双瞳如平素那般笑意盎然。
水天一色净如蓝。
谢默君阳,一若江南水乡,又似带着蓝海的气息。
净突然想到炫经常对他说的话,突然之间,净突然了解炫为何如此迷恋眼前的男子。
“如果太子不为太子,也不为君王,最想从事什么行当?”
很久以前,当独孤炫还是太子的时候,净这样问过他。
“不当太子,也不当皇帝,不为皇族,那我呀,一定要去当海盗,可以纵横四海,任逍遥。”
炫冲他挑眉,豪爽大笑。
净没想到炫的愿望居然是当海盗,可他知道,炫是一个爱海的男人,虽然以前,他从未见过海是什么样子。炫与净都只在书上看过海,据说海无垠,一望无边际。
如果说谢默就像海,那炫喜欢他也不奇怪。
“海是什么模样?”
不由,不由问谢默,净突然很想知道大海的样子。谢默出生的云阳,是靠海的地方,为中略第一大港口。
“海?蓝色的,无垠,一望无边际。”
怎么独孤净忽然问他这个问题,觉得有些摸不到头脑,谢默想了想,低声道。
“炫巡游江南,第一看到大海,他一定很高兴吧!”
三年前,天子独孤炫幸江南,至云阳查访民情,也看到了他一直想看的海。
身为天子的炫,可以圆他的梦想,去看真正的大海,而净只能居于宫内。不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炫为光,他永为影。
“何止高兴,简直都乐坏了,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欢喜的样子,就像小娃儿得了糖吃的模样。”
掩袖而笑,如水一样的瞳里有温润光华闪烁着,谢默的容颜在晨光的映照中显得分外柔和。
他的眼里有一些东西,连谢默自己都似乎未曾发觉的东西,淡淡的情愫。
他可知道自己提到炫的时候,眸里会淡淡浮起那样淡淡的喜悦吗?
净很想问谢默,他对炫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你出来做什么?”
“不是王爷敲微臣的门吗?”
“不是本王。本王既然想取人性命,就不会再多生事端。”
原来他算是事端,谢默不太满意地瞟了独孤净一眼,可不是独孤净敲门,又会是谁呢?
敲门的人是敌,还是友?

谢默纳闷地想着。
“是我敲的门,阿默,好久不见。”
温和斯文的男声自一侧传来,谢默又一惊。
“阿宜!!”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温煦男子,居然是门下给事中崔宜。
“正是我。门下给事中崔宜拜见影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崔给事不在房里歇着,来寻本王,莫非想与本王共饮?”
“微臣不敢,微臣此来,为见故友。”
崔宜温言,冲谢默微微一笑。
“崔给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想唤“阿宜”,可到口的话语又生生咽了下去,一瞬,谢默脑海里浮过一张吃醋的面孔。其实不想听他话,其实不想顺着象小娃儿一样乱发脾气的他,可想起某人耍赖的样子,总有几分心软。
但这样的称呼,让崔宜十分不是滋味。
旧时春风少年游,昔年同窗夙与共。不过几年过去,谢默与他,竟然生分至此。
这没良心的家伙,把幼时共度岁月都抛诸脑后了吗?
“殿中侍御史谢大人,昨日本官于皇城之内值夜,乱兵起时,由王爷接入净音院中避难。”
这二人怎么回事,敏感地放下酒杯,独孤净瞧着分外不自在的二人,眯起了眼。
难道,他掌握的情报是真的。
崔宜与谢默有矛盾?
而独孤净看着正狐疑的二人瞧了各自半晌,沉了面,撇了头。又偷偷转头瞄对方,一个不巧,双眼正对,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倒呆了一会,同样笑出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默笑道,崔宜拍拍他的肩。
“我看到梁公公张罗早点吃食了,若不是你在这里,他不会亲自去厨房。”
朝野上下皆晓得,宫中内侍总管之一的梁首谦,台面下专职服侍谢默。看到他,也就知道谢默的动向。
“原来如此,此时能够见你一面,倒也好……”
谢默微笑道,他的笑容很坦诚。
独孤净却叹息,既然崔宜知道谢默在此,崔宜,也留不得。早知如此,他又何必派人将在宫中值夜的他救回来。原先想留个人才,也难……
这时又听崔宜开口。
“王爷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下官方才行来,见王爷所居净音院内铁甲刀士埋伏而动,却不象是为对付乱军,不知王爷所欲何为?”
崔宜倒了一小杯酒,递与独孤净。
“崔给事心底已有数,何必本王多说呢?谢御史心里怕也是明白的吧!”

似笑非笑,独孤净接过酒,抿了一口,又瞅谢默一眼。
“王爷想取谢默之命,这本来就不是秘密。乱兵起于宫中,下官又自投于王爷手上,正是大好机会,谢默不以为王爷会放弃……”
“有你在,于陛下不是好事。”
“这只是表面的原因吧!王爷真正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果然是聪明人,人称玲珑心窍的谢默,没被他误导,独孤净又抿了一小口酒。
“不错,今日谅你必难生还,本王不妨与你说实话。历代先皇对云阳谢家皆不放心,只因我朝初立国,立足未稳方才没有动手。到陛下即位,稳定住局面,才有心力拔去骨刺一般的旧士族势力。可本王原先布好的局,却因为你的出现而生生破坏。有你在,陛下必不忍心下手诛杀云阳谢氏一族,云阳谢家不除,又怎么谈得上驱除旧士族势力,所以,你非得死不可。”
“云阳谢家扎根中略五百余年,又为平朝龙氏重臣,根叶茂,王爷想除去谢家人不奇怪。可要因此诛杀我一族六百余口,王爷不觉心太狠了吗?”
谢默垂首,又道。
心狠,他心不狠如何能保持王朝的安稳,独孤净淡漠地想,冷笑。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死人而取得安定,本来就是笑话。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云阳谢家人家俗淡泊名利,且已淡出朝廷许久,所谓权势之说也早就烟消云散,王爷何必对谢家赶尽杀绝?”
崔宜朝谢默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地问。
“烟消云散?崔宜,崔宜,枉你崔家与谢家世代交好,你竟然不知道云阳谢家势力有多大?中略富庶,以盛的海运而取得强盛国势,凌驾于中洲大陆五国之上。中略财富五分,皇家掌其二,民间得其二,剩下的,则归云阳谢氏所得。云阳本为中略第一大港口,谢氏数百年经营,谁敢小瞧他们。崔宜,你太无知了。”
独孤净言语讽刺,这谢家保密的功夫着实好,连世交崔家竟都不知道他家底细。
面颊热辣辣的烫,崔宜从来不知道与他们清河崔氏比邻而居的云阳谢氏居然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可既然谢家的势力如此庞大,难怪当年,朝廷逼着谢氏出嫡子进京为人质,因而,阿默才上了京。
即便如今谢默已为天子宠臣,却还是有人想害他,电光火石,崔宜心里顿时明白。
“照这么说来,王爷今日不会放过阿默了。既然如此,也不差一时,崔宜倒要向王爷借些时间,放崔宜与谢默一饮为别。
两个人都呆了。
阿宜,你想做什么?
谢默以眼神问,崔宜朝他笑笑。
“我们已经很久没聚了,如今有时间,聚聚难道不好?”
“好是好,可是……”
“你们回去吧,本王不差这点时间。”
独孤净朝崔宜一挥手,又笑。
“算是谢你为本王倒这杯酒的酬礼。”
崔宜微微一笑。
“谢王爷,阿默,我们走吧……”
谢默却不动。
“王爷,您昨夜邀约陛下,所为何事?”
闻言,独孤净神色黯淡。半晌,摇头。

“本王只是想与陛下,如你们,聚聚而已……”
他与炫,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好好喝过一酒,说过一回话了啊!
******
“当真要去喝酒?”
一路走来,谢默想来想去,还是不觉得崔宜说得会是他想做的。记忆中的崔宜,古板又没情趣,此时他哪里会有如此雅兴,谢默很疑惑,崔宜点他鼻尖。
“当然,不喝酒,我们还能做什么?”
崔宜笑笑,眼里却泻出一丝顽皮的笑意。
“还装?”
阿宜这是在捉弄他吗?明明眼神都已泻了密,嘴上还要消遣他,谢默瞄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伸脚踩下去,踩得崔宜哇哇叫。
“好好好,我说我说,此去不为饮酒,而为逃生。”
崔宜正色道,忍不住缩了缩足,这官靴说重不重,踩人可真疼。
“逃生?如何逃生?”
低声言道,谢默迷惑不解,他这人称玲珑心窍的脑袋都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阿宜还能想出什么法子?
哟哟,这家伙的性子还和以前一样傲慢无比,以为就他能行。又好笑又好气,崔宜却也觉得亲切。
阿默与旧时的他,其实并无多少改变,是他多心了。
“这么瞧不起人呐,你不记得我初做官,所任的官职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原先你在秘书省内掌管图书典籍。这么说阿宜你是指宫中的地图上有标逃生的密道吗?方才我已经看过了,皇城三大内的地图上面并没有标注出来啊!”
谢默恍然大悟,又蹙眉。崔宜朝他又笑笑。
“宫内地图上自然没有,我指得是当初三宫的营建设计图纸,上面有标注各殿的方位结构,从中,能看出一些东西。更何况,秘书省内藏有历代影王闲暇时所做之笔记,我正好是点校官,里面,有很多秘密的蛛丝马迹。”
崔宜的眼中有一抹狡黠之色,谢默瞧着他,突然觉得他所熟悉的朋友有一线陌生。他记忆里的崔宜,很老实,没这么精明。
“原来如此,我懂了。那密道的入口在哪里?”
推门而入,见到守候一旁的梁首谦和他怀里睡着的独孤冥,谢默朝梁首谦笑笑,又对崔宜道。
“本代影王爱饮酒,且密道入口为方便计,绝不可能离人太远。阿默,你还不知道密道在哪里吗?”
“你的意思是说,密道入口在这放酒的柜子里?”
崔宜微笑,打开柜门,移出酒坛,一块颜色比四围略浅的木板赫然入目。
“就是这样,密道入口本来就不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密道入口机关的开法,在影王爷发现我们的计划之前,还是努力想如何才能够打开密道吧!咦,你笑什么?”
崔宜好奇的看着谢默,看他啼笑皆非的模样,不解。
“这好办,我会开。”
走上前去,谢默咬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在木板上,涂涂抹抹,下面突然发出一阵亮光,木板分成两半,从里面冒出来一个龙头把手。
“这么简单便能打开?”

崔宜不可思议地问,谢默但笑不语。哪里这么简单,看似鬼画符模样的无意涂抹,其实是在解开关,通过指尖力道的不同来开解密道内的机关。若不了解其中奥妙,涂抹只是涂抹而已。
“你们快进去,我断后。”
开玩笑吧,没人比他崔宜更了解谢默体力弱到什么地步,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说自己要断后?
“你?别说笑,自然是你第一个进去。”
真是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谢默摇头。
“密道的机关还要关闭,难道你会关?首谦抱着六皇子先进密道,阿宜你跟进去。”
“密道还需要关吗?关了也还是会被影王爷打开,何必多此一举,我们现在最重要的该是争取时间出去。不是吗?”
“你也知道这理,为何还在这里拖延时间?”谢默淡淡言道。“这门再关了,可以重设机关,即便是影王爷也无法再打开……况且,我还要拿几样东西。”
他话里有话,阿默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拿什么东西,不能让自己知道,还是,他连自己都不能信任?
崔宜呆了呆,抿了唇,一言不发紧跟梁首谦身后进了密道,过了一会,看到谢默最后下来,脸上神色如常。
想问,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宜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谢默知道一些秘密。
只属于宫廷的秘密。
******
“谢默与崔宜在哪里饮酒?”
此时此刻,影王独孤净正询问净音院守卫。
“禀王爷,他们回了谢默所居之,就一直没出来过,也没见崔给事要人去厨房拿酒。”
没去拿酒,莫非……
“你们随本王来,刀斧手、弓箭手一旁侍侯。”
独孤净行色匆匆带着一干人马来到谢默房内,内里却已空无一人,而放酒的柜子大开。
神色阴沉地看着看起来并无异状的机关木板,独孤净伸手正欲扳动木板,脸色却又一变。
“王爷?”
一旁属下紧张地凑上前。
“没事,这机关通道已经封了。你立刻到外边去,飞鸽传书给魏岩霖,如见到谢默,杀……”
“这?”
“顺便告诉他,如他不允,本王与他的合作到此为止。”
“是,属下这就去传信。”
看着属下出门,独孤净又看了一眼机关木板,神色复杂。
******
谢默有足疾,他走不快。

梁首谦知道,崔宜知道,连刚睡醒的独孤冥也知道。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样要命的时候他还和往常一样,徐行如乌龟漫步就很让人痛苦了。时时刻刻皆如金子般珍贵,走快一分便多一分生存的希望,可谢默却让人指望不上。
是的,大家都很痛苦,连谢默也一样。
“不要这样看我,走不快我也没办法。”
小小声,谢默低语,足疾让他羞耻,这种时候他成了人家的负担。求助的眼如旧,瞄向好友崔宜。
看样子,这家伙想叫他帮忙。如同往昔幼时岁月,谢默与他还是稚子,都在云阳谢家家塾同窗读书的时候,谢默淘气,被吹胡子瞪眼睛的夫子捉到,他也是这样无辜的表情,瞅着他,瞅着他……
叫他怎么能不管他,叹气,此生也不知着了什么魔,抑或是前生欠了他的债,崔宜见了谢默,心就淡淡的软。
天晓得这家伙名份上还是他崔宜的世叔呢?奈何辈分大,年纪却小,崔宜比谢默还要大四岁,有时崔宜反而将他当成晚辈看待。
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瞧见他嗔恼地抬头瞪他,圆澄蓝眼滴溜溜的转着,就像过去的谢默那般,无邪孩儿面上有着孩儿般的嗔怒,崔宜心里不由生起几分淡淡的喜欢。
“那我背你好不好?”
“嗯,你官衔比我大,这样好吗?”
先是大喜过望,而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有几分迟疑,可崔宜知道这是伪装。
“什么时候还说这个,再装可就不象你了。”
淡淡的话呀,其实没有包着什么情绪,可谢默楞是从中听出了淡淡的取笑之意。得久了,对彼此,他们都了解。
“你你你……”
讨厌,阿宜这家伙怎么就不能让他装模作样一番,他可是很谦虚很自重而且非常有雅量,而且谦谦有礼的君子呀。
“况且,世叔有命,身为世侄的下官敢不从命?”
几许调笑,不意外的看到谢默气愤地眯起眼,一点也经不起激将的家伙,崔宜朗笑出声。
还敢说呢,几时他把自己当成世叔看待了,谢默撇了撇嘴。
“……,你弯腰下来。”
略略的带着些许趾高气扬,这样的谢默让独孤冥瞪大了眼。
他的先生,他以为从容沉稳温和的先生,现在居然像个闹气的小娃儿一样,迷茫的眼瞄向身后的梁首谦,发觉他在偷笑。
“大人呐,极爱面子,又爱装蒜,可是碰到熟人,就很容易露马脚。”
朝他眨眼,嘴一撇,梁首谦低声道。冥回过头去,瞧见自家先生气咻咻爬到崔宜背上,不觉也有些想笑。
“首谦,你也背我好不好。我人小,走得慢,会牵累大家。”
这孩子,真懂事,梁首谦怔了怔,微笑点头称是。
地道里光线黯淡,用来照明的是两旁影壁上的火把,松脂燃烧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就在这样的时候,一干人等却闻到越来越浓的荷香气扑面而来……
有谁来了?
独孤冥想问,眼却瞧见,梁首谦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兴奋的笑意。

崔宜也发觉谢默敲敲他的背,小声道。
“快点放我下来,快点快点。不妙,怎么这么凑巧就碰上他了?”
“是谁?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你认得他,有没有危险?”
一连串的问题,崔宜敏感地问,虽是依言放下了背上的人,心里却有几分疑惑。对于来人,为什么阿默的话语里竟透出几分欢喜的意味。
如若他闻得没错,那浅浅淡淡而又无不在的香气之中,除却石壁上燃烧着的松香,还包含着云阳的墨荷香。
云阳墨荷,开夜间,色如焰,清香拂远,又称“月下之香”。自古即为中圣品,直至谢默十五岁那年,云阳谢家造香坊方才成功分离墨荷香,造成香料以供使用。而后,谢氏族长谢清将此香交于子谢默,为随身香。
墨荷香极淡,如无不在,又似有还无,但若两股墨荷香凑到一起,距离百步之内时相遇,气味会变的其浓烈,如人靠近了,味道反会变淡。
这墨荷香料乃是阿默一人所有,他专用的香料,世称天下独步,怎可能会出现于另一个人的身上。
来人究竟是谁?
谢默没看他,他正忙着整理衣冠,又拍拍自己的双颊。
“阿宜,你看我脸色如何?和往常一样吧!”
“还好,阿默,你还没回答我呢!”
“来的人是圣上,咱们的陛下。”
谢默笑眯眯说道,又似想起了什么,突又一阵恼。
“这时候他窝在地道里做什么?想人不发现也用不着这样,早知道他这么安心窝得像地鼠,我还这么努力撑着那张沉稳的面子,心下却担心他要死干嘛?”
阿默的声音太小了,小到他听不清。而前一句却如轰雷一般入了耳。
陛下,陛下也在这里?崔宜抬头,心下一惊,眼前阔步而来,银甲银盔的人,正是每日朝堂之上他顶礼膜拜的人。
“陛下!”
谢默唇微张,刚唤了出来,就见那人卸了银盔,一张端正俊美的脸露出笑容。
“事态紧急,此时一切从简,不用行大礼了。君阳,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倒是你,怎么又回来了,走得还是密道。”
哟,这张脸似乎很不是滋味啊!注视着谢默如猫儿一样瞪到滚圆的瞳,独孤炫不禁有些头大。
招手,瞧见谢默一脸狐疑瞅着他,脚步却是不动,独孤炫叹了一口气,又朝他挥手。
瞧这不住张合的唇形,似乎叫他过去。谢默正欲提步,又感受到几束视线,左右一望,崔宜、首谦、冥三双眼正盯着他,顿时定了脚步。
叫他过去,他就自动送上前去,似乎很丢面子。
想了想,嘴一撇,头一垂,装作自己没看见。
……
气,独孤炫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谢默这个难伺候的家伙,可他这么忽视他就太过分了。
几大步走上前,拉了他的手,蛮横到不顾那人面红脖子粗的小小挣扎,将他带到一侧。独孤炫又朝他耳朵吹了几口气,瞧着怀中人耳根也因此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意。
油然心情大好。

要面子,朕就让你丢面子。
瞧着独孤笑眯眯的脸儿,谢默那个恼,忍不住伸足踩了又踩,看到眼前人光洁的额头上密布一层汗水,才住了腿。
你让我丢脸,我就让你痛痛痛……
如斗鸡似的二人看得四围的人一阵心神恍惚。
怎么回事啊?
你是阿默的随侍,你去问。
崔宜眼神示意,梁首谦朝他笑笑,效法自家主子,低头当自己没看到。
跟着那一对爱吵闹的欢喜冤家这些年,早就知道何时识相该闪,何时有事发生也当没看到,他才不当冤大头。
没撤,又看看独孤冥,小声。做儿子的当然有义务去看看当爹的怎么样,是吧。
“皇子,不如……”
话未说完,已被打断,独孤冥同样朝他笑笑。
“大人何必陷害本宫,梁公公聪明人,他不愿做,必然是危险的事。”
真是,真是说得太准确了,梁首谦外号“宫中墙头草”,当然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
谁都指望不上,那,还能指望谁?
崔宜小心翼翼凑过身,上前恭身一礼。
“陛下……”
暴然而起的阴森目光像要吃了他。
“崔宜,你怎么会在君阳身边?不是说让你呆在房里别出来碍事的嘛!”
说完,独孤炫突然感觉自己被人盯上。
缓缓回头,他所看到的谢默脸上有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好看,也――
说不出的阴。
“你知道阿宜在这里,居然没告诉我……”
谢默缓缓笑起来。
看得有人,头皮也发麻。
第7章
说实话这时皇帝有点怕。
偷眼瞄过去,只见谢默神色如常,浅淡的笑容,闪啊闪啊看着他。
根据过去的经验,君阳笑得越好看,通常他就得小心。
再看看四围,众人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可是皇帝,虽然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他自然不能让人当笑话看。想想境,独孤炫决定了。
“你们都在这候着,朕与谢御史有要事相商,不欲有人打搅……嗯,谢卿家你过来。”

朝他打官腔?
谁怕谁,典型的做贼心虚,还不是怕他当众丢了他伟大皇帝的面子。
心下雪亮一片,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谢默抬头,瞧见一双左看右看同样无辜的眸子,朝他伸出的手。
有那么一点点,心因为那样无赖的笑意软了下来。
也是因为有一点点的想念。
默不作声地随他来到地道拐角,看不见另一边的人们,松脂燃烧的芬芳温暖暖的洋溢在空气里。
而他身上有他的味道,他也有他的味道,皆因同枕共眠坐卧同起。
独孤炫的神色在瞬间变得轻松,他伸手抱了抱谢默。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
“你平安无事,真好。”
极诚恳的语气,极真挚的眸子,皇帝含笑看他。
瞬时所有的气恼都烟消云散,原先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坚持是这样的无力。忍不住回手抱住那人的身躯,感觉到银质铠甲的透心凉意,心却滚热的。
“怎么会这么担心?”
“朕担心净对你不利……”
低声说起,紧锁的眉宇,独孤炫此时方才放下心来。谢默不知道,当他走了出去,方才忆起这是对净而言多么好的一个机会。
而独孤炫清楚的知道,只要有机会,净是不会放过谢默的。
霎时心一片冰冷,脑海里翻滚起的尽是种种不堪场景。
如他不在,净会怎么对付谢默?
君阳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就算他再聪慧,面对强兵利器,他还能怎么办?
心里知道江山为重,国事为重,可有一瞬,独孤炫觉得什么都不重要。皇帝也是人,皇帝也需要心,皇帝也需要温暖也需要知他的人……
念着想着,咬牙切齿衡量着。
于是他折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回来,可狂惊的心在知道那人平安无事的时候,才回复了心跳的节奏。
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却有,却有莫名的喜悦与羞涩。其实君阳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呢?
独孤炫知道这个问题无解,可是,他想说一句话。
“朕回来,是为了朕的心。”
这人,唯恐他不懂,老爱拉着他说肉麻话,当他真这么笨,谢默嗔恼。一抬头,却见笑吟吟的眸子瞧着他,一时间连想说的话也忘却了。
半晌,半晌也只挤出一句。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回来……”
太危险了,谢默心里嘀咕。

“你要出了事,这往后至少几年朕也过不得什么好日子。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朕倒觉得要回来……”
“咦?”
“傻瓜,你要出了事,云阳谢家岂会善罢甘休。就算你已被逐出家门,血缘关系哪里是那么好切断的……云阳谢家要财力有财力,要物力有物力,又隐为南方各大士族群龙之首,真要闹将起来,哪里好收拾?看在这点份上,朕也得力保你。”
独孤炫正色,不怒自威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私情的味道。知道他说的对,知道他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当皇帝的料,可隐隐,谢默心里居然有些失望。
“是吗,原来如此……”
这笨蛋又在想什么?独孤炫小心翼翼瞧瞧身边的人,那副不太高兴的神情,大叹无奈。
为他着想,他说自己徇私情,不是好事。
公事公办,他又嫌弃自己没人情味。
这年头连皇帝也不好当,只要这皇帝有喜欢的人……
还是赶快岔开话题,清清喉咙,独孤炫板起脸。
“净做了什么事?”
楞楞转头看他一眼,谢默摇头。
“没做什么啊!”
“真没做什么?没做什么你需要跑下来?”
独孤炫很怀疑谢默话里有几分真实。
“影王爷什么也没做,真的。我跑下来是因为我想找你,王爷不许,说太危险,结果我只能走密道……” 
摆了个无辜的表情,谢默神态认真又诚恳,可独孤炫他知道,他知道谢默说谎的时候右边耳朵会红得像快要冒烟。
这家伙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却是不忍揭穿,明知道他说得都是谎言,却是一点也不想和他争个明白。
只因为,独孤炫的心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说谎。
有些事,不说穿比说穿来得好。
忍不住揉揉他的发,皇帝微笑。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今天的他怎么这么好说话,谢默猛得看一眼他,却见那人朝他笑,眼里像是什么都知道。
也忍不住,就红了脸。
如秋日渐起一片的枫叶红,荡漾在树海里,如云般弥漫。
四下里静寂无声,谢默不自在地低下头。
“你知道阿宜在净音院,怎么不和我说……”
怎么他还记得这事,还以为这一番折腾,他已忘了自己做过什么。苦恼地皱起眉头,独孤炫又清清喉咙,心里不是滋味。
“朕不告诉你的理由,还需要朕说吗?”

水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不解。
“我不知道呀,为什么?”
这小笨蛋,独孤炫几乎要被气晕过去,怎么迟钝到这地步,不禁咬牙切齿。
“你,朕就是不爱你和崔宜接近,所以朕不告诉你。”
恍然大悟,谢默终于明白了。原来有人又开始吃干醋,蓦然想起昨夜独孤炫稀奇的脸红,还有他提起值夜学士的时候,皇帝那别扭的语气。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再也忍不住,悄然笑出声。
“你呀,怎么……”说不出,怕某人恼羞成怒,伸指刮刮那人的颊,柔声道。“阿宜只是我的童年玩伴而已。”
“真的假的?”
崔宜看你的眼光决不止是童年玩伴,独孤炫心中冷哼,就你这家伙死不承认。
谢默微笑。
“当然是真的。”
心里却偷道,自然是假的,可现在谢默已选择了独孤炫,有些事,已经不重要了,又何必再提,徒惹是非。
想想,还是决定说谎。
“嗯,朕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难得的,独孤炫反省自己,谢默都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他再发脾气,恐怕会被谢默笑话。算是以退为进,皇帝决定摆低姿态。
但笑不语,谢默不答,瞧见独孤炫明明打算摆出百年难得一见的“惶恐”样子,脸上却还是骄傲无比的神态,他就很想笑。
终究是傲慢惯了的人呐,想改变自己,谈何容易。
可真的,很开怀。
其实,皇帝没事,谢默也觉得很好,他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真的,很好。
因为你没事……
******
并无携手。
一前一后的走着,细心的发现,那人向来龙行虎跃般的脚步,在与他同行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变慢许多。
他知道皇帝体谅他有足疾,才如此做。每一发现这样的场景,心里莫名会有些许的喜悦,淡淡的在心里萦绕。
谢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些。
可脑子里想的不是叛军,也不是影王下步会做什么,谢默想的,只是些细微的回忆。
皇帝笑容可掬的样子,醉酒的样子,老是被自己踢下床又不屈不挠气呼呼爬上床的样子,细心的等着他走近的样子,吻他眼睛偷看他被发现不自在撇过头去的样子……
许许多多的样子,都是日常的样子。
想到,不自觉会笑出声来。

“阿默,阿默……”
神思沉醉着,连旁人的呼唤一时也听不清,茫然抬头,一边是崔宜担心的面容。
“阿宜?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乐。”
崔宜打量他,好奇问。方才不知陛下拉阿默过去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只见谢默通红通红的脸,还有皇帝显得略微不自在的神情。
趁着一干人等围着皇帝商讨下步如何行事,崔宜靠近谢默,却见他一个人怔怔站着发呆。
“没什么……”
他只是担心着谢默,可他问了,得来却是模糊的回答,暧昧的微笑。
这些年来,无时不在脑海里镌刻着的,旧时那天真坦诚的笑脸,在这一刻突然变成碎片。
没比这时更明白,崔宜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谢默变了,他不再是过去的他。
想了想,崔宜正色。
“我第一见你,你刚出世,小小的娃娃脸上有一双蓝色的眼,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
谢默微微张大了嘴,这是第一回,崔宜提到昔年旧事,连他也不知道的,自己与他的过去。
可是,妖怪?
当他是妖怪……
“太过分了吧……”
小声嘀咕,蓝色的眼睛凶凶瞪大,如昔日年纪还小,淘气活泼又霸道的他,这样的谢默却让崔宜安心。
“我又没有见过谢老夫人,也不知道她为突厥苗裔,谁知道你承袭了她的蓝眼睛。此前我更没见过蓝眼睛的人,咋看之下,不当你是妖怪,才怪!”
“我才不是妖怪……你眼睛长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居然说我是妖怪。”
涨红脸,谢默气呼呼言道,转过身就欲离开他身边。他知道自己这举动很孩子气,可他哪里是妖怪,崔宜太过分了。
衣袖却被扯住,想扯回来,手劲不如崔宜,谢默只能回头瞪他。
“那时候我才三岁啊,父亲说,你是我世叔。那时我想到要叫个蓝眼睛的妖怪叫世叔,就害怕得逃走了,一直都不敢见你……直到你六岁入家塾‘月阁’,我们才又见了面。”
崔宜微笑,许是想起了旧事。
而谢默顿住脚步,转头神色已是火冒三丈。
“你那时见了我就把我推到湖里去……我整整修养了半个月,还害得我被阿爹逼着学游水,苦死了。”
不提还好,一说一肚子的气。
崔宜却笑开,柔和的微笑亮了他沉肃的容颜。
“那时我才知道你与我并无不同,可自此你却让我心怀愧疚,任你欺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套住了这一生啊……”

最后一句,声音低到连自己也听不清。
谢默吃惊地抬头,没听到后半句,前一句可听得清清楚楚。愤愤不平,正想开口,却见崔宜苦笑。
“你和陛下说了吗?”
“说什么?”
想转移话题?门都没有,崔宜今天尽爱欺负他……
“影王爷想对你下手的事。”
怎么说起这些,觉得难言。沉默半晌,谢默低下头。
“没有。”
“为什么你不说?”
“为什么我要说?”
“你不说对你很危险啊!”
崔宜急了,谢默伸手拍拍他的肩。
“影王对我不满早已人所共知,也不差这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得手,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没得手不代表下就不得手,你不说,陛下不知道,终究是隐患。”一咬牙,崔宜一顿。“你不说,我去说……”
“不许去。”
沉声喝道,谢默瞪向崔宜。
“你?”
谢默疲惫的抹了一把脸,又道。
“如今是什么时候,岂能因我而坏了大事。不知影王的意向已够让人头疼的,再让陛下与他起冲突,不是智举。”
“你的命呢?你的命就可以不当一回事?”
崔宜简直痛心疾首,下刻却听到淡淡的话语。
“确实不是回事,个人的性命,与朝廷的安危比起来,孰者轻?孰者重?你我都为臣子,应该知道……绝不能说,就算陛下与影王心有嫌隙,只要不捅破那层纸,表面上都还会顾及到对方的存在。就算不为现在,也要为将来着想……”
谢默微笑。
他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居然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
崔宜一瞬间的感觉如同万蚁食心,阴郁地看着他,却见那双蓝色眼内一片清明。
其实谢默什么也没想,他想的只是做为臣子该尽的责任。
仅此而已。
这时听见不远皇帝兴高采烈的朝他们这里叫唤。
“君阳,过来,你快过来……”
谢默扬声笑道。

“就来,什么事?”
他上前去,徒留崔宜一人在原地。
心滴血。
******
你眼对我眼,不是初见,却齐齐,臊红两张面。
原不想脸红,怎奈何心不由人意。
不约而同,想起方才谈毕,他们从拐角过来时,趁着谢默一个不注意,也还未接近众人所在之,皇帝从他唇上偷去的吻。
登徒子好色也,那时谢默瞪了皇帝一眼,未说一句,已尽在不言中。
独孤炫扬高了眉宇,痞痞冲他笑。
难得君阳没脸红,真是少有,许是太吃惊了,一下子忘了要脸红。唉,没达到他计算中的预期效果。
扼腕啊……
这厢皇帝心中长吁短叹,那边谢默微皱眉,这人又在想什么馊主意。略略警惕,将头靠近了他,打量皇帝出神的样子,欲从中探出些什么。
就在此时――
独孤炫侧过头来,唇边浮起一抹贼贼笑意,话还未说,面却凑了个正好。
谢默的唇擦过他的耳,温热的触感一闪而过,只是刹那,两人心都漏跳了一拍。
突然,突然红了脸。
你看我,颜如朱砂覆,我看你,容若晚霞烧……
原来,原来脸红,竟是这般容易。
微微笑开,看那张晕红脸上湛蓝眼瞳里可以清晰看见自己的影子,独孤炫在这一刻希望,希望时光能够终止。
想把那样的笑,那样的眼睛,那样的温柔,地刻进自己心底。
谢默忍不住,牵住了皇帝的手。
只是霎时,发觉之后便甩了开去,他何曾这样忘形,掩不了心中的惊异,还有一丝莫名的欢喜。
谢默觉得自己的心连自己看不透,而此时的独孤炫好像不是皇帝,熟悉的面容下面,看不到属于天子的威严影子。
只是,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他说,他说他只是喜欢一个人的普通男子。
你喜欢我吗?
我喜欢着你呢!
微微笑开的眼,亲昵的,亲昵的传递着这样的讯息。
潮湿的墙壁上隐约,传来流水滴答声……
静静环绕在耳际。

人像是,醉了。
一如那时,他用那样的神情注视着自己。忆起来,想笑……
那样的皇帝呀,真的,有些呆。
得久,多少知道谢默的想法,一看他微勾起的嘴角,上扬的眉梢,独孤炫晓得谢默在笑话他。
哎呀,他难得失态,这人记得这么清楚干嘛!
有些不自在的,独孤炫轻轻咳嗽了一声。
“谢卿家你过来……这边说……”
忙忙地把他拖到一边,又命令一干人等侧过身去不准看,皇帝抹抹脸,摆出一脸恶相,说话小小声。
“居然敢笑话朕,该当何罪啊你?”
情不自禁,脸上泛出一个大大的笑。看起来皇帝的神情很凶,可他嘴角的弧度好柔软,一看就知道独孤炫生气是假的。
“你这样的脸,还想吓住我?”
清婉吴音悠扬入耳,谢默开怀,掩袖遮着闷声笑。
独孤炫气恼无比。
嗯,他是不是对这家伙宠得过头了,居然爬到天子头上作威作福。独孤炫低下头,反省自己的“过错”,可是,可是他对谢默现在凶不起来啊!
又在发呆了,今天的皇帝特别爱走神,谢默伸手扯扯他袖子。
“想什么呢?”
漫不经心的抬头,瞧见谢默好奇的看着他,水蓝色的眼里满是疑惑。独孤炫嘴角一撇,又咳嗽两声。
“没什么……”
自己对他总心软,这事决不能告诉他,要不,以后自己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还想瞒?明明有心事……”
皇帝想岔过话题,谢默不依不饶,独孤炫板起了脸,敲他脑门一记。
“朕不想说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哟,开始强词夺理了,还敲他,十分不满,谢默摸摸自己的头,还好没肿。
“想的肯定不是好事,所以才怕人知道。”
谢默小声嘀咕,音量轻的恰好只让他身边一人听见。怨气颇重,皇帝觉得有趣,笑弯了眼,也在他耳边小声。
“你真想知道朕在想什么?”
看这样,似乎他想的不是好事,谢默狐疑地瞅着他。
“你想说什么?”
“朕想起去年的你……”
呆了呆,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说法,一是不信,二觉心羞,谢默面上红晕渲染开来,连脖子也浅浅浮上一层丹彩。

去年,他正满二十,本是成年的大喜日子,却面临被家族赶出门去,而陷入无法行礼的窘境。
皇帝下旨,特命司空沈言为他加冠。
可世人不知道,在他行礼的前晚,有人踏月而来,为他拆了发,戴上了象征成人的银冠。那夜,那人执了他的手,在素白如云的雪笺纸上描着绘着,为他想,取什么字。
第二天,谢默加冠,正式成人。
那日,他有了字,代表成人的字――
君阳。
云阳谢默姓“谢”名“默”,字“君阳”。
世人知道,他在云阳谢家的族谱之中以“君”字排行,世人不知道,“君阳”二字中的“阳”字,是当今天子亲笔所赐。
他也曾问过炫,为什么取这字,皇帝但笑不语。
可瞧着他的目光,灼热得让他想逃,问不下去,这问题到了今天,还是无解之迷。
“你想说什么?”
无力的低声问着,谢默心中忐忑,突觉一线不安。
“去年你与朕的关系初露端倪,你兄谢岷大发雷霆,勒令你辞官回云阳。可君阳你却拒绝了,你对朕说朕需要你一天,你便不走。于是朕为了自己的私心留下你,害得你被云阳谢家逐出家门,连加冠之礼都险些行不成……你可曾怪过朕吗?”
独孤炫柔声问道,不意外谢默一脸苦笑。
“阿兄的倔脾气,我早就料到了。既然是自己选的路,后果自己承担本是天经地义,与他人又有何干。能怪谁,又能怨谁……”
“而后朕下令沈言为你加冠,外人都以为‘君阳’二字中的‘阳’乃沈言所选,却不知那出于朕的授意。可你知道,朝野上下,如何评价这字吗?”
摇头,瞧着皇帝狡黠的笑脸,谢默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你想说什么?”
“君阳,即为当今天子之龙阳君……”
“你……”
气得说不出话,居然是这种解释,直把谢默气得想要吐血。可皇帝下句话说来,却听呆了他。
“这不是朕的意思,朕觉得你的笑脸好像阳光一样,所以才取这字。”
微微一笑,独孤炫又对他道。
“吾君为龙兮游天宇,伊臣为凤兮舞朝阳。这,才是朕对你我的期许……”
君阳,君阳,你懂吗?
言语此时失去了效力,想说话,什么也说不出来,谢默呆呆地看着皇帝。
半晌,才垂了目,开口只一句。
“说这些做什么?”
“再行不远,就是密道出口,出外之后,会遇上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今日,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死去……连朕也一样,有的话,朕怕没有机会再说。等会出了这密道,朕就是天子,天子必须得以万民福祉为第一考量,朕顾不得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为了他,放下了一皇帝所要背负的责任,独孤炫只允许自己失态一,为了自己的心失态一。而后,他得做他的皇帝,那是他的责任。

谢默点头,使劲点头。
“微臣知道,微臣会照顾好自己,决不给陛下添麻烦……”
语带哽咽,眼眶好热,可恶,为什么要惹他流泪。
男人泣血不流泪,炫也是男人,怎么就不肯体谅他呀!
独孤炫笑而不答,只是将谢默拥入怀中,轻轻,抱了他一下。
淡淡的月下香传来,萦绕在两人心里。
那是,那是六月荷芳的味道……
第8章
独孤净、独孤叶、魏岩霖……
这样三个人,从来不曾想过会有彼此相会的一天。
独孤净身为影王,与禁军统领魏岩霖相熟,可他不认识自己的弟弟――先帝所出的八皇子独孤叶。
独孤叶也不认识独孤净,虽然净是他的三哥。
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在冷宫里,除了身边伏侍的老内侍,与在偶然间相遇结识的朋友魏岩霖,不曾见过外人。
而这两人于魏岩霖,齐遇,难。
此时相遇是巧,相遇也是惊。
带了一批手下人,独孤净匆匆出了净音院的时候,没想到一只脚才踩出大门,就看到魏岩霖。
瞧见是他,魏岩霖神情顿时复杂起来,而净看到魏岩霖身后密排一群黑衣禁卫,唇角一抿……
再瞧他身后,紧跟着的人。
独孤净无言。
虽然不认识,可只一眼,独孤净想他已知道这人是谁。
******
初阳已高升,中天之上白云朵朵飘。
闲庭信坐,有人闹,有人痛饮,也有人如若无事。
“近日王爷酿新酒没人试尝?”
瞧着杯子里墨绿色的酒汁,一口下去苦得连胆汁也要呕出来,硬逼着自己喝了三小口,终于耐不住这诡异的滋味。充耳不闻一旁人的吵闹,当瞧不见身前人冷漠的眼神,魏岩霖勇敢地开口。
“自然有,这酒专门用来款待魏大将军。谢你让本王见了本王不想见的人……”
独孤净淡淡言道,眼神飘向一旁的白衣银冠,王侯装束的人。
心知他指的人是八皇子独孤叶,忙不迭安抚气恼的那人,魏岩霖小心赔不是。
都是朋友,一个看不顺眼另一个,倒难。
“怎么这么说,八皇子可是王爷你的兄弟啊!”

锐利的眼瞄来,独孤净冷笑。
“本王可不承认有这么个打算弑君杀兄的兄弟,况且,先帝眼里根本就没有独孤叶这个人。”
满是受伤的眼神,愤怒地注视着眼前名义上该唤为“三皇兄”的人,独孤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打从出生起他就没了母亲,而父亲一直将他圈禁在冷宫之中,只有一个老内侍照顾他。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理睬他――
父皇驾崩之后,兄弟或为皇,或为王,只有他,依然默默无闻,无人想起。
先帝所出的八皇子独孤叶在宫中,就像空气。
若非遇上魏岩霖,叶根本就不知道冷宫之外其实阳光普照,一片团锦簇。
魏岩霖说,独孤净是个好人,每提起他,魏岩霖唇边总有一丝奇异的笑,连带的他也对三皇兄独孤净起了好感。
可今日,独孤叶第一见到独孤净,他平生所见,第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兄弟啊!心却被他刺伤了。
优雅的举止、俊秀的面容、沉稳的态度,独孤净一切的一切都让独孤叶自惭形秽。
可净为什么要这么看待他,好像他连地上的沙子也不如。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就因为我的母妃乃是白狐所化?”
传说中,叶的母亲,那个以美艳而闻名于宫中的女子,是白狐的化身。就连她的消失,也是一个秘密。
对于独孤叶的愤怒,独孤净冷笑。
“白狐化身不过是无稽之谈,至于你的出身,本王也没必要告诉你。况且本王眼中向来没有你的存在,又怎么谈得上讨厌与否。你身为先帝皇子,居然对同是兄弟的当今圣上有异心,没出息的东西,吃点苦算什么,就为这点理由发疯似的想搞乱天下,本王看不起你。”
独孤叶对此话反应气急败坏。
“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从生下来头一天起就没有一日好日子过,十八年过去,我没踏出过冷宫一步,除了魏将军和老内侍,连一个外人也没见过。你们都不把我当兄弟,为什么我要把你们当兄弟?你们欠我的只有拿这天下才能作补偿。”
其实不想的,不想要这天下,天下太大了,大到独孤叶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他只想他的兄弟能看他一眼,好好地对他说说话,为什么他们不肯。
独孤净锐利的眼扫了独孤叶一眼,却是放心了。
和皇帝所想的不同,叛乱的两个头脑人物,其实都不足虑。只有成日在权谋堆里打混的皇帝才会想得那么远。
想到独孤炫,净会想笑。
而眼前这幼稚的男人,他没再看独孤叶一眼,独孤净眉弓一挑,瞧向魏岩霖。
“你该不是打算让他继承这个天下吧……如是他,本王决不承认。”
这人那张嘴,能不能不要这么毒,魏岩霖苦笑,小声道。
“人选自然不是叶,我的意思,是让六皇子登基。”
独孤净一呆。
“你说冥儿?”
魏岩霖也一呆。
“王爷认识六皇子……”

“以前见过一面,你怎么会想到他?”
犹疑半晌,决定将独孤冥此时就在宫中的事实瞒下,独孤净不解地问魏岩霖。
魏岩霖倒是很爽快地回答他了。
“齐相对末将有知遇之恩,且功在朝廷。可陛下待功臣甚薄,不仅齐相被夺权流放于荒野之地,齐相二子一死一出家,连疼若掌珠的独女淑妃娘娘也郁结而亡。末将看不过眼,只怕陛下对淑妃之子也不利……”
魏岩霖喃喃,独孤净大感头疼,虽然他一早就知道魏岩霖有谋叛的计划。可没想到居然是出于这样的理由,荒唐。
“虎毒不食子,他再狠,也不会对冥儿怎么样。你就为这理由甘冒天下之大不讳,傻瓜。况且齐英与他之间的恩怨,你不在局中,又怎知其中事,他没整死齐英,本王都感到奇怪……”
说着说着,独孤净抬头,看着魏岩霖,却见他眼底一抹悲哀。而他怜悯的对象,似乎是自己,不禁倏然一惊,住了口。
“王爷的心,好硬……王爷可曾尊敬过一个人,可曾喜欢过一个人吗?”
魏岩霖悠悠言道,瞧着自己杯中墨绿的酒色,苦笑。
或许他是傻吧,为这不成理由的理由而起了弑君之念,将来或是留得个千古骂名。可他知道,如果没有齐英,就没有今日的魏岩霖,他是粗人,不懂得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可以报答恩人,想得到的,也只有这个笨办法。
就算未来有什么样的下场,也是他该得的,魏岩霖不悔。
净却是听得呆了。
尊敬一个人,喜欢一个人,他也有啊……
喜欢的是他的皇兄,尊敬的也是他的皇兄,那个如同阳光一样的男子,那个曾经信口说自己要去当海盗,任逍遥的男人。
想到他,心会觉得欢喜,会想笑的,净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可是心里而起的眷恋,他无法骗自己。
影王的教育之中,其实有一样,叫Zuo爱情。
爱情是把双刃剑,恨之,爱之,影王爱皇帝,可以为皇帝奉献出一切,他们大多不解恨。
不解恨,只晓爱,那便是悲哀了。当光出现的时候,影子会如飞蛾一般扑火而去。
可他们都是无辜的牺牲品,历代影王资质大多比皇帝还好,可为了驱除皇帝即位最大的障碍……只要资质最为优秀的皇子不为太子,那他们便得成影王,因为影王没有皇位继承权,也无法掌握军权,对皇帝构不成威胁……
净知道不该喜欢上独孤炫,他不该,这么愚蠢的事怎是他独孤净能做出来的事。当初,他的资质连父皇都惊异称绝,可他独孤净的母亲不是皇后娘娘,他的母亲只是宫中二十七世妇之一的美人,即便生了他,母亲因而升位,也不过是位列九嫔之末的充华。
九嫔之上有四夫人,四夫人之上有皇后。而郭皇后有一子,名叫独孤炫。
未成影王之时,净也听父皇常说炫不如他,可炫的母亲是皇后,皇后亲族势力庞大,独孤炫便是无可争议的太子――
也是未来无可争议的皇帝。
独孤净只能成影王……
于此之后,一日复一日,净只能与自己养的兰说话,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寂寞得过了呀……可初初见到满树盛放的梨树下,对他笑得开怀的男子,净这才知道,其实,其实他对这世界,还是有所憧憬。
贪婪着所能汲取的一切温暖,不管这温暖来自于谁。
第一个毫无戒心对他笑的人是炫呀!
可谁知道呢?
独孤净其实可以为独孤炫付出一切的,不仅仅是因为喜欢,也因为他是净的兄长。
如今他决定的事,其实是背叛炫,可净做得没一丝犹豫,即使,这结果也许他会死。

谢默于炫来说太危险了,云阳谢家对朝廷来说,太危险了。
不除,他心怎能安?
对魏岩霖微微一笑,独孤净静静开口。
“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吧……”
“就这么点?你也敢冲动行事?”
净好想回去闷头睡觉,他一向知道魏岩霖不如那张他那张强悍的外表精明,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笨的。
和他合作究竟是对,或是错?
连净也不知道了。
“末将知道成功几率很小,所以末将绝不能同意王爷的主张杀谢默,他不能死。”
独孤净勃然变色。
“你说什么?”
“王爷,事成,什么都好说。事若不成,那谢御史便是六皇子最大的靠山,只要有他在,六皇子就不会有事。无论陛下如何讨厌六皇子,只要云阳谢家一日不除,只要谢默一日为陛下宠臣……六皇子就能平安无恙。事败之后,陛下得知末将权谋,他会怎么对待六皇子?”
魏岩霖苦笑,独孤净明白他话中未尽的语意。
如果事情不成功,而炫知道冥是对他的威胁,可以肯定一点,冥会被废为庶人,他这辈子就完了,就与独孤叶一样。净对冥很有好感,他自然不想这样。
可谢默不死,他的举动还有什么意义?
独孤净漠然起立,又坐下,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情的发展,与他所想的不一样。
他想保护的人,也许保护不了,而他想铲除的人,铲除不掉。
老天,他究竟在做什么?
“我为什么要答应与你合作?”
净喃喃,瞪着眼前墨绿色的酒液,他考虑给这未定名的酒干脆取名叫“黄连”。
魏岩霖微微一笑。
“王爷也有想保护的人吧……如果举事成功,新君登基,王爷可否同意末将两件事?”
“什么事?”
口气有些不耐,独孤净心绪焦躁。
“一是放了八皇子,就算是庶人也罢,放了他吧!他还年轻,年华大好,拘禁在宫里,这一辈子可惜了。二是废去影王制度……”
“什么?废去影王制度?”
呆了,净怔怔地看着魏岩霖。
魏岩霖又一笑。

“因为末将与王爷,是朋友……王爷虽然不说,可末将知道,王爷心很苦……”
独孤净觉得这是他第一真正认识了魏岩霖,眼前的大老粗其实心细得很。
他利用他,是否做错了。
没人能告诉净答案。
而该做的还是要做……
只是,一切都像脱离了轨道。
魏岩霖真诚的笑脸,独孤炫如阳光一样灿烂的面容,在净脑海里飞舞着。
该保谁?
他该保谁?
总会有人死,总会有人因此受伤,而其中的凶手,是他。如他不挑唆魏岩霖兵行险招,也许他不会行叛乱之事,如他不在炫面前挑唆魏岩霖有多么危险,那炫不会下定决心用自己为饵诱使魏岩霖叛变。
而他,如此做的唯一理由只是想谢默死。
只有谢默死了,炫的心才不会变得柔软,他才会下定决心铲除云阳谢家。独孤净一直这么想,他一直觉得自己并无做错。
可这时他突然想起谢默湛蓝色的眼睛,如天如水一般的蓝,也如天如水一般的纯净……
十六岁的谢默对自己说,他要放下仇恨,他想为继承老师顾震的心愿,与皇帝一起,为中略宁朝合力打造一个盛世天下。
还记得那时还当稚气的少年脸上,灼灼触目的光彩……
如今谢默二十一岁了,经年过去,他依然是他,除却官场的圆滑,他还是他。
而自己呢?
心越来越狠,下手也越来越不容情了。如果在净音院内除了谢默,那在院落中的所有人,除了他的心腹,为防泄密都得死。
这时才知道,真正心狠的人,是他。
是他。
影王独孤净。
******
此时谢默很难理解皇帝的行动。
刚才还是一脸神情严肃,现在却如淘气孩童。
不是滋味的戳着自己手上的大鸭梨,一边考虑着如何下口,一边想着独孤炫举动的含义。可谢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为什么皇帝非得下令临战前在场众人得大吃一顿才上路。
光阴似箭,时刻都不能虚度,不知道那人在打什么主意。
又不是春秋时节决犯人,上路之前得吃饱了免得做饿死鬼……
蓝眼睛狐疑地看着独孤炫跑来跑去和每个兵士内侍握手,面上笑容一如往昔,无半点无奈。谢默心里又咕哝,不愧是老奸巨猾的皇帝,很晓得笼络人心那一套,平时放在他身上试验有所效果,现在都灵活应用在实践当中。
嘴巴里不住嘟哝,盯着鸭梨不住喃喃自语。谢默不知道,这样的他,看在崔宜他们眼中很好笑。
不晓得先生在气什么,独孤冥发现只要谢默和他的父皇呆在一起,先生就特别孩子气,而父皇也会变得特别狡猾。

梁首谦僵硬着面皮,对谢默看着手上的鸭梨眼冒凶光视而不见,照他估计,他家大人眼里那鸭梨,现在已经变成皇帝的形象。
崔宜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初时所见,六岁的谢默,那样淘气又骄傲,霸道无礼却又可爱得紧。
他们三人都知道,谢默超级爱面子,世人不知这点,人称他为清雅如莲的君子。
可无论再怎么装,也总有露馅的时候,就像这时的谢默。当皇帝喜滋滋回到他身边,正想说话,却被气愤的蓝眼睛瞪得说不出话来。
“你干嘛这么瞧着朕?”
丈二摸不着头脑,独孤炫不晓得谢默气什么。
“哼。”
光给一个单音,鬼才知道他想说什么,耐着性子,独孤炫咳嗽一声,小声道。
“这鸭梨和你有仇?”
君阳看那梨子的目光好恐怖,看来他不喜欢这梨子,他不喜欢那就自己拿来吃,正口渴着呢。
伸手欲拿,却被某人眼疾手快的拍掉龙爪,皇帝也不高兴。
“你发什么脾气?”
“那边梨子还有一篮,你不去那边拿,居然抢我手上的梨子。象话吗?”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独孤炫目瞪口呆地看着谢默振振有词,闭上嘴巴,等他说完,才道。
“你究竟有何不满的地方。”
“微臣不懂陛下的想法……”
坦率直言,总之谢默对皇帝把他们与死囚犯一样待遇他很不高兴,太不吉利了。
这小笨蛋,怎么能想出这么离谱的想法来,独孤炫恍然大悟,忍不住闷笑出声。
“傻瓜,朕哪里是这样想的。朕是在笼络军心,等会还不得靠这些人一起出力,当然得善待他们。你怎么想到那上面去了?”
“……”
还不是因为你,谢默恨恨瞪了他一眼,反正把错往皇帝身上推准没错。要不是他,自己也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
独孤炫心情却好得很。
“首谦,拿个梨子给朕,口渴。”
梁首谦从篮子里拣了个大梨子,用布擦干净,小心翼翼捧到皇帝面前。独孤炫正欲接,却又见谢默瞧瞧自己手上的梨子,再看看梁首谦拿给他的梨子,撇过头去,像在生气。
头大如斗,皇帝不知道这位又在闹什么别扭,威严的龙目瞟向梁首谦,侍臣迅速摇头以示他不知道……
叹口气,独孤炫正在头疼之际,却瞧见崔宜微笑的脸,瞧着谢默别扭的样子凝神细看,唇边泛起一丝轻巧弧度,像是知道些什么。
冲他挥手,招他过来,皇帝小声问。
“崔宜,你知道他在气什么?”
“这个……”
知道倒是知道,可是不太方便说,崔宜迟疑地看着谢默一眼,又瞧瞧身边众人。见他如此,独孤炫会意,挥手叫人们去前面集合,顿时周遭只剩下他、谢默崔宜三个人。

“你可以说了……”
也是,再不说皇帝都要不耐烦了,可是崔宜觉得有点可笑,挨近了谢默,偏过头,就看见他蓝蓝又瞪圆的眼。那双记忆里的眸子,就这样,淡淡的浮上了心海。
“人都去前面集合了,看不到这里。阿默,你不用装了。”
气冲冲地回头,左瞧右顾,发觉四围果真只剩下三个人,谢默朝皇帝身边挨过去,眼巴巴的瞧着他手上的梨子。
这神情实在诡异到让他起鸡皮疙瘩,独孤炫想了想,把梨子悄悄放在身后。
“想做什么?”
“微臣想要陛下手里的那个梨子……”
笑吟吟的,一点不知羞的,闪亮闪亮的眼瞳瞅着他,说着一点也不知羞的话。
都二十一岁的人了呐,居然,居然还这么孩子气。
是他不好,宠得他太过,当这小家伙是弟弟一般的呵护着,现在却叫他爬到自己头上来。
修眉皱起,独孤炫好生恼火,这些年一直与谢默在一块儿,可也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居然想抢他手里的吃食,他该给吗?
不干,二十四岁的青年心想,从不曾委屈过自己的,他可是皇帝耶!倨傲一扬头,却不知这副神情惹恼了某人。
“微臣要那个梨子……” 
“你自己手上不就有个梨子吗?”
岂有此理,还得陇望蜀,独孤炫恼火言道。谢默低头看看自己的梨子,又看看皇帝手上的梨子,垂了头。
“可是,可是陛下手上的那个梨子比较大……”
独孤炫绝倒,这是什么鬼理由,一旁崔宜却忍不住笑出声,一时失神,忘了身边一人是皇帝,他开口。
“阿默,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不吃到最大的梨子不肯罢休?连见了人手上有大梨子都非要抢到手?”
微一怔,没想到崔宜还记得,瞧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孔,谢默突然记起,幼时最大的受害者,其实便是崔宜。
从小到大,数也数不清,他自崔宜手上,取了多少个大梨子。学塾之中,以他年纪最小,人小力气也小,分水果吃的时候他大多只能跳脚。而崔宜每都拣最大的梨子放在手上,别人怎么抢,他也不给,后来看到他,微笑着把大梨子放在他手心上……
旧时的岁月呀!
如今他二十有一,崔宜二十有四,崔宜与皇帝一般年纪。可为什么,他与独孤炫的感情越来越好,而他与崔宜,他们之间生了分。
是他不好,想着那时他得知自己被逐出了家门,身为邻居的阿宜连夜爬过墙,急忙忙跑过来安慰他。是他不好,不想记得一些难过的事,就不去想过去的事……
可是他没忘,他真的没忘,他记得的。只是那些事儿,沉沉落在心海,偶尔,才浮现在脑际。
眼角晕出一抹红,谢默怔怔地看着崔宜,突然觉得哀伤。崔宜见他如此,忍不住,伸手,想拍他的肩膀,就和过去一样。
还是能回到从前吧……
微笑着,崔宜想着,这时却听见冷冷的咳嗽声。
独孤炫十分十分恼火,他知道崔宜喜欢谢默,他知道谢默心很软,大多时候,他还像个孩子。他就喜欢谢默这份纯良性子,体贴而又稚气,蓝色眼里多有笑意闪动。
这孩子好骗,可你崔宜也不能借此诱拐他啊……
谢默人是他的,管你是什么东西,朕可不相信有人能从朕手上抢走朕喜欢的人。东西可以不要,人他一定要,独孤炫气愤地瞅瞅自己手上的梨子,起身把手上的梨子塞进谢默手上。

“两个梨子都给你。”
“咦?”
通红的眼看着他,皇帝叹气,摸摸他的头。
“不过就是个梨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都让了他这么多,也不差了这一,瞧见面前那双湛蓝眼瞳里油然而生的欢喜,自己也不禁笑了。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生气、喜悦都这么直白的表现在脸上,独孤炫忍不住动手揉揉他的头。
“接下去,该怎么做呢?”
没拒绝,心满意足的看着手心里的两个梨子,谢默笑问皇帝下步动向。
“‘孙子兵法’有云,‘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魏岩霖侵略之势如火,我们自得不动如山。魏岩霖乃是武将,八皇子不成气候,就算有净的帮助,单以领军之实际经验来说,他绝斗不过贤……只要能撑到他进宫来,就完全不同担心了。目前最重要是得快出去。”
谢默眨眼,想想,心领神会。
“陛下是说一定得抢在魏岩霖的手下到这里前出地道,免得被两面夹击,可地道通往哪里呢?”
“地道出口,便是太极宫潜龙池的入口,朕进来之前已经吩咐两千弓箭手埋伏于池边的山上,以作防御。也观察形势,随时向朕报告。”
独孤炫也眨眼,又朝谢默微笑。
“你于剑法,好像一窍不通呢?朕现在还有些空暇,教你如何?”
横了一眼,他本来就不会武艺,连剑也提不动,怎么可能知道剑法是怎么回事。谢默作势捂耳朵,微微沉了脸。
“剑法岂是仓促之间就能懂的,陛下失言了。”
“那可不然,用剑杀一个人不难做到,没有人不可战胜。可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得注意躲在一个敌人不能触及的空间。即使攻击再猛烈,以为可以打中你,你仍然无恙。”
“这样的地方,很难找……”
独孤炫微笑。
“那当然,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可敌人一剑出手,他刺不中你,那么这一剑就是‘死’的,你就可以借此机会反戈一击。只要敌人丧失了主动,扭转局势,反败为胜。只要战斗开始,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不要让敌人有机会举起他的手。不要管攻击是否有效,要做的就是再三出手,反覆进攻,绝对不给敌人抬头的机会……”
谢默瞧着他,似懂非懂。说是剑法,怎么听上去象兵法?
“什么意思?”
独孤炫笑了笑,低声在他耳边一语,又把个东西塞进他衣襟里。
“胜利,只取决于一击。记得这点……你先上去和他们会合,朕还有事与崔宜说。”
谢默点头,移步上前。
见他走远,独孤炫沉下脸。
“崔宜,朕不乐意你与君阳太过接近……算是朕的私心,你等会就不必上去了。叛军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在地道里呆到安全为止。”
崔宜看了皇帝一眼。
“陛下这么担心阿默吗?”
“他的性子朕知道,朕不担心,只是不想无端多事。”

“人是会变的,陛下怎能肯定阿默就不会变呢?”
独孤炫语气陡然变得生硬。
“那是朕的事,与你无关,他的事,也与你无关。”
皇帝也走了。
地道之内灯火通明,崔宜渐渐觉得,心凉透。
第9章
百无一用是书生。
平素口若悬河,滔滔而论在这时一点用也没有。战场之上,千军万马还看计谋智慧的高下,像这样狭窄的地域,只看武力与人力。
他一无体力二无好武艺,身边人一个是内侍,还有个是小孩。这两人不仅无法保护他,还得他去分神去照应他们俩,得想个好办法。
趁着叛军还没出现,一面想,一面谢默带着梁首谦、独孤冥在潜龙池旁察看地形。
“先生,您在看什么?”
看着谢默吃力地带着他们两人东走西看,而皇帝正聚精会神的和旁人商议如何对付敌人,冥不懂谢默的行为。
“看什么地方便于躲藏啊……”
谢默摸摸学生的头,笑眯眯地回答。这样太过直率的回应在冥耳朵听来十分刺耳。
“先生,这样不好吧!有敌来犯,您不是说过得尽力御之,可您现在……”郁闷地咽下后半句话,独孤冥认为这是懦弱的行为。
“小皇子,执着是好事,可也得因势而行,随机应变。微臣乃文臣,素来不通武艺,又有足疾。首谦是内侍,对于打斗也不甚精通。小皇子你呢?虽然你也有练武,可是面对手持利刃,人高马大的叛军,一个人御敌,又有几分胜算……”
谢默笑笑,倒也不恼。
独孤冥沉默,衡量一下他们三人,似乎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先生,你寻到地方了吗?”
想了半天,冥郁闷开口。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先生看问题比较实际。
“找到了,就是那里……”
还是微笑,淡淡的微笑好诚恳,可是看上去却也贼贼的,谢默手指的地方连梁首谦看着都害怕。
独孤冥目瞪口呆。
不是真的吧……
真要跑到那上面去吗?都是泥,先生平时最爱干净,现在居然提议跑到这上面躲着,梁首谦喃道。
“大人,这上面似乎不是你爱呆的地方……你是不是指错地方了。”
谢默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没错,就是假山上面,那个大缝里……我目测过,容纳咱们三人应该没问题。旁边有弓箭手护卫,倒安全些。至于喜欢不喜欢,这时候也没得选择了。”
谢默叹气,梁首谦笑笑。
“也是,现在就上去吗?”

“你带着小皇子先上去,我去问问陛下目前局势如何。有几个问题想不通……”
说完,却见梁首谦一动不动,谢默又奇怪,以眼示意,梁首谦笑道。
“既然未定,又何须马上就行动。大人有事想不通,想必也与叛军之事有关,还是待问过陛下,再一起上去如何?”
说的也是,如果有所变数,上去了还得下来,也麻烦,谢默点头。
“好,那你带小皇子先到一边去,我去陛下那边。”
说着,缓步行去,谢默想着很多问题。
潜龙池,为太极宫三池之一,遍植荷,因宫中有温泉,故荷一年之中开三季。但潜龙池的重要性不在于它的赏心悦目,而在于它所的地理位置。
潜龙池靠太极宫玄武门之东,近凝云阁与临湖殿,玄武门为太极宫北正门,皇帝出巡、诸王臣子多由此门进出。且防御森严,几可称上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这么重要的地域,为什么魏岩霖没有引起重视?
方才谢默所见到的玄武门守卫将领,依然是平日所见的人,而玄武门这边也没看到打斗的痕迹。信王独孤贤大军一到,从玄武门而入,整个西内的局势就全在他控制之下,魏岩霖职守太极宫,他不应该想不到这点。
从叛乱开始至今已有一天一夜,不仅皇帝无所损伤,玄武门附近也未见兵灾,魏岩霖究竟想些什么?
影王独孤净又做了些什么?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除去自己吗?
陛下对这件事,又考虑些什么呢?总觉得他沉着平静地有些过分。
人在潜龙池畔,突然很多疑问浮上谢默心头。
本以为很多事他知道,可现在看起来又如在云里雾里,一片迷茫。
谢默凝神之际,独孤炫也注意到他的到来,挥退左右,移步上前,问。
“在想什么?”
“想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言语淡淡,神情上也看不出有恼怒,独孤炫小心地瞧瞧他,干笑两声。
“你终于想到了呀!怎么看出来的?”
原就晓得有些事,瞒不了他太久。可又以为谢默是文臣,于兵法局势看得不太通透,也许能瞒过他,于是很多事,皇帝瞒着他没说。
带着些侥幸心理,兵荒马乱,急于奔逃,预估着情势,独孤炫以为谢默想不到这许多。可如今水蓝色的眼睛里的清明思绪,却告诉皇帝,这时节他得说实话。
谢默沉思,眼一转,佻巧地看他。
“你的态度其实很奇怪,先前事情太多,我没细想,本来只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却想不出是什么。可到了潜龙池,陛下还是如此冷静,没有一点慌乱,就起了疑心。再一思索,从昨日黄昏微臣见陛下起于今,除却地道之中相会,陛下冷汗盈首……对情势便无一丝不确定,如今玄武门无恙,似乎全局都掌握在陛下手中。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换了称呼,到了最后居然唤起陛下,这家伙心中极不满。独孤炫斟酌了半晌,才缓道。
“朕已布好了局,只待魏岩霖入瓮。”
换句话说,这全是他自找的。谢默一点就透,忍不住瞪他。
皇帝居然用自己当诱饵打算引出叛军,难怪一开始信王独孤贤是那种不阴不阳,老神在在的态度。难怪皇帝不满他到来,对于叛军反而很不以为然。
非得自己上门三催四请,大发脾气,好友才磨蹭着来到宫里主持大局,他不急有原因。心念之下,更为不满。
“贤知道多少?”
谢默很生气,察言观色,独孤炫决定与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独苦苦不如众苦苦。

“他大体都知道……”
脸不红气不喘,独孤炫小心赔笑,撒谎。
好个独孤贤,枉他们相交这些年,居然这样瞒他。谢默不是滋味地哼了声,又问。
“陛下为何瞒着微臣?”
“有的事,未定之前哪能说。朕也不是存心瞒你,净也不知道这事,唯一知道此事的只有贤,可朕没想到你居然会去找他……更没想到你会进西内。你为何不乖乖呆在宫外呢,殿中侍御史没事好做吗?”
说到末了,皇帝也很不是滋味。
他早就叮嘱独孤贤做好准备,看好谢默,别让他乱跑,陷入危险之中。唉!有时世事还真不如人料。
“确实没事可做,整肃秩序除了殿中侍御史三人,还有两名正班大夫,我们五个人做事做得也快,做完了也完成了自己份内的事。难道你还指望我发挥多大作用?”
谢默大奇,独孤炫一时语塞,他这才想起自己想漏了一些事。
“朕忘了,以你的资历,确实压不住阵脚。”
是他一厢情愿想得太美好,朝中以资历身份决定权力高下,即便谢默出身中洲第一士族云阳谢家,可他入朝为官资历却尚浅,原本就无法发挥多大作为。
“要不是如此,我还用得着去请贤吗?尚书省群相议事之,文有左右仆射杨承先、萧云,尚书左丞蓝成式,武有信王、左骁卫将军压阵,他们个个位高权重。我虽是首席承旨学士,可这是托陛下宠信的福,在那样的情况下,有谁会听我的……看着他们调度指挥才是我该做的事吧!不该由我出头!”
谢默有些酸涩的感觉,只有在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多么渺小而无力。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皇帝的羽翼庇护之下,而他年纪尚轻,在朝中尚未立稳脚跟。能做些什么,不如不做,做了,反而添事端。
那样的场合,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事端。
皇帝摸摸谢默的头,心下大为欣慰,这孩子成长的速度,连他都觉得吃惊。在那样混乱的时节,他能够量力而行,不胡来,不乱来,审时度势而动,很好。
不负他一番苦心,可是也还是有怨。
“进西内,可不是你该做的事。”
谢默佻巧的笑起来。
“吾君为龙兮游天宇,伊臣为凤兮舞朝阳。怎能放你一人去承担一切?”
独孤炫一怔,微微,眉一挑。
“你还怨?”
“你这傻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反而让我更担心……”
生平第一,独孤炫被人唤了声傻瓜,倒是不气,心里反而漾起了淡淡的欢喜,笑容泛上了脸。
“你是文臣啊,乱兵之中,文臣最无自保的能力……你进来又有何用,反而是累赘。别瞪别瞪,这是事实――倒不如在外边呆着,让朕安心些。”
自然,现在说这些话已晚了,一直不予出口的责难,在这时说出声,独孤炫喟叹着,瞧着谢默低垂的头,又振作起精神。
“君阳,你跟在朕身边,有好些年了吧!”
沉吟着,谢默终于抬头。
“微臣十五岁与陛下相识,十六岁在陛下身边为官,于今已有五年了。”
“五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想起来初见面,你还是个孩子呢。朕知道你与贤交好,可他毕竟是武将,手握军权,将来万一出事,会连你也牵连进去……君阳,朕不管你与他人的交往,可是朝廷之中,最忌讳的便是结党营私。朕不希望你卷进去,你明白吗?”
谢默瞟了独孤炫一眼,似笑非笑。

“这些话,你忍了多久……”
独孤炫也笑。
“很久了。你不问崔宜下落?”
他是有私心,不愿意谢默与某些人太过接近,如信王独孤贤,如崔宜等等。独孤炫不以为这有错,他毕竟是皇帝,但是小小的不确定还是有的,就如同现在。
被询问的人大笑。
“为何要问,你还不至于对他怎样……这事也与他无关吧!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不以为意,谢默笑答,其实他对皇帝打算做的事反而更有兴致。
“朕打算在临湖殿与魏岩霖了断,顺便试探净的动向……目前唯一吃不准的就是他打算做什么?如他站在朕这一边,万事无虑,如他站在魏岩霖一边,那情况就难说了。看看天色,魏岩霖再蠢也该动手了……现在,贤应该将太极宫所有的宫门都围住了。”
说起来,皇帝也觉得好笑,与他所想不同,这魏岩霖的行径,确实,很蠢。
谢默轻轻一耸肩。
“可影王没有这么笨?你也应该知道他的事吧!”
“那当然,宫里发生的事,很少能逃得过朕的眼睛。现在,就看他的动向了,这也是朕唯一不明白的东西……可朕,绝不允许他动你。”
这是朕对你父亲的承诺,也是朕对自己的承诺。
江山与爱人,是可以并存的。
二十四岁的中略皇帝独孤炫,不以为自己没有保护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两样事务的能力……
风徐徐吹着,潜龙池上无穷碧的荷叶飘动,霎时眼前一片绿海迎风而起。
有着“月下香”之称的云阳墨荷香气浮在空气之中,它来自两个人身上。
而那两个人,缄默着。
似乎,在等待着无可知晓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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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煦七年的春天,有很多的桃梨开了,也有许多的杨柳絮吹起。
独孤冥的记忆里,这一季的风景最让他惊艳。
不是桃红柳绿的婀娜,而来自一杯酒。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极灿烂,透得白瓷酒盏壁如纸薄,有淡淡的光影飘现,看得见里面浮动的流红。
据说这是影王独孤净酿的新酒,名字唤作“丹朱”。
独孤净说这酒里放有剧毒,他想要冥的父皇喝下这酒。
如焰火又如朱砂一样纯艳的酒,那样美丽,却是用来杀人的凶器吗?
到这时冥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冥不知道他的三皇叔独孤净为什么会出现在临湖殿中,恍若一梦,他们刚到,这些人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时他见他的父亲苦笑,他也见先生苦笑。
冥不知道他们笑些什么……

可独孤炫知道,谢默也知道,他们千算万算,布局如蛛网,却百密一疏,忘了算宫内四通八达的密道。密道的来龙去脉,不仅皇帝知道,影王其实也知道。
这些人突然冒出来其实也不奇怪,独孤炫咬牙,右手紧紧握着谢默的左手,左手握着悬在身侧的佩剑。
这一刻他突然很悲伤,侧目而视,眼见谢默眼中一瞬的诧异闪过之后,便变为平静的容颜,他突然感觉到悲伤。
他是个男人,却无法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有再多的兵有什么用呢,弓箭手密布于临湖殿外有什么用呢,就算贤立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炫不知道,其实,谢默心里很平静。
如果可以,这时谢默很想抱一下炫,他很少见他这么难过,而每一见到炫难过的时候,他的心也总有些酸涩。
一个皇帝,不该这么落寞,也不该这么落魄。
如果今天真的要死,那就死吧……
人生来,总会有一死。
无可奈何之时,也只能接受。
谢默朝着独孤炫微微笑笑,他一怔,也朝着谢默微微笑笑。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苦痛,最痛生离死别,今日他们二人都不能免于死,未许同生便共死,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留下谁……
吾君为龙兮游天宇,伊臣为凤兮舞朝阳。
湛蓝色的眼里有笑意浮动,独孤炫知道,谢默把他的话记在心底。
再转头,独孤炫已是平静的神色。
“为什么?”
他知道净有恨他的理由,独孤炫也知道净背着他做了很多事,可总觉得净不该是这种样子。
他们是兄弟,难道只有他一人如此认为。说不上失望,只觉怅然,心里有莫名的悲哀,难道皇家子弟,真无亲情可言,还是利益真重于一切。
“不为什么!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懂,而我已经懂了。”
没带一丝犹疑,独孤净淡淡的看着独孤炫。
炫还年轻,他不懂得权力会改变一个人,而很多事,于皇家人,终究是一个梦而已。
梦,只能存在于梦里,不能有希望,也不能怀着希望,并指望它变为现实。
譬如真心的朋友,譬如真心的去爱着一个人,终究是梦……
为什么炫不懂?
是炫的心太年轻,还是净的心已经老了。可净的年纪,还比炫少上二岁……
独孤净不知道。
独孤炫却知今日不免于死,又回首,瞧了谢默一眼。
“朕懂了,你把冥儿带远些吧……”

为什么?
净抬头,在他身旁的魏岩霖也抬头,不解。
皇帝叹气。
“让这孩子看见他的三皇叔,想杀他的父亲和老师,不好。他年纪还小,沧桑经历的却也多了,何必再多一件呢?”
这时魏岩霖才发觉,独孤炫不若他想,对独孤冥一点也不在意,或许,独孤冥不会像独孤叶一样。
他做错了吗?
朝独孤冥的方向瞧去,瞧见那孩子眼中强耐的悲愤之意,魏岩霖心惊,而独孤叶神情忡怔着,似乎在想些什么。
突然而起的不确定让魏岩霖扯扯独孤净的衣角,独孤净并没看他,音调却很冷淡。
“现在反悔,已经迟了。叶,你带着冥下去吧……”
见独孤叶带着挣扎不休的独孤冥走远,魏岩霖突然开口。
“为什么先皇一直都把八皇子幽禁在冷宫之中?他的母亲真是白狐所化吗?”
独孤净幽微的笑了。
“那只是无稽之谈,真正的原因在于独孤叶并不是皇家的子孙。”
所以独孤叶的母亲莫名其妙的失踪,所以独孤叶从出生起就被幽禁于冷宫。魏岩霖懂了,此时门外传来厮杀之声,隐约漫进临湖殿里,他又不禁喃喃。
“信王来了吗?来得真快。”
独孤净此时已无暇顾及这些,急促地问着。
“喝酒之前,你还有没有要说的话……”
略微沉思,独孤炫缓缓开口,外边如何,与他无关。
“莫加赋税,莫杀读书人。记住足寒伤心,民怨伤国,也就是了。”
话音未落,独孤净已匆匆的接了口。
“还有呢,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独孤炫惊讶于他的执着,净究竟想听什么?在诡谲的沉默中,他缓缓摇头。
净咬着唇,话语有些抖颤。
“你,我这么逼你,你恨不恨……”
独孤炫苦笑,废话又何必多言,还是开口。
“恨也罢,不恨也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独孤净眼瞪着他,一双眸子,突然灿亮如星。
“你知道我和魏岩霖接近,是不是?”
独孤炫点头,却不解净问此话的用意,谢默也不懂,瞧着神情愈发显得激动的净,他们越来越感到奇怪。
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又想探询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阻止,影王不能和外臣太过接近,为什么你不阻止?”
独孤净呼吸急促起来,又急忙问。
独孤炫迟疑,又看了一眼谢默,才道。
“你也很寂寞,你不说,朕知道……”
和身旁的人久了,因了他的喜欢而欢喜,因了他柔软的心开了眼,身边的一切,不再是过眼云烟。
独孤净突然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转旋自己面前的白瓷酒盏,竟然一饮而尽。
三人大惊,魏岩霖忙着抢下酒盏,里面却只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内里已空。
“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独孤净却笑起来,悠然。
“这酒本就无毒,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他是我兄长,我不可能背叛他。”
“于是你就背叛我……”
魏岩霖抖着唇,惨然一笑。
他很早就发觉不对了,独孤净迟迟不动手,还有以往那些隐然的蛛丝马迹,言语里的勾挑。
只是不愿意相信,真心所交的朋友会背叛他,会设计他。
不过是一个陷阱,而他,是陷阱里用来引诱猎物的饵。
独孤净,你好聪明……
可这时我不能不搏,魏岩霖冷笑着拔出了佩刀,独孤净以为他要向自己下手,抑或是独孤炫。
他想错了,魏岩霖拔刀朝谢默劈下。
在此同时独孤炫也抽出了剑,想格开魏岩霖的佩刀,已来不及。
独孤净瞧着独孤炫在瞬间苍白的面孔,而谢默这时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机警地一挡。
那是一块乌黑的,一点也不起眼的东西。
独孤净不以为有用,魏岩霖也不以为有用,只有独孤炫放下心,他认得这是他从密道出来前给谢默的东西。
没打中要害,刀刃划过了谢默的手腕,艳红的血流淌而下,锐利的刀锋却吸附于物事切面之上。一时间吃惊过度,魏岩霖呆了。
而胜利,有时只在一击。错了机会,优势也会变劣势。
趁着魏岩霖大吃一惊的时候,独孤炫举剑打掉他手上刀,嘴里还不忘说话。
“你有没有拿错了,这好像不是朕给你那块?这块比那块好像大一点。”
“这是我先前就放在身上的东西,你给我的那块还小了些,我想大点的可能比较有用……”
皱眉,松了手,谢默又从怀里掏出一枚巾帕,将流血的手包住。
独孤净这才看清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磁铁……

两汉之际,铁逐渐取代青铜,成为冶炼兵器的大宗材料。磁石可以吸附铁,现在通用的兵器基本是铁做的,魏岩霖因此吃了亏,没人想到谢默身上居然会带着磁石。
而谢默话中之意,不仅他身上带着一块,皇帝又给他一块以做防身之用。
……
这家伙命系于天吗?
为什么怎么整他都死不了呢,独孤净第一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一道白光突然闪过,净眼角的余光看到魏岩霖突然拔出短匕首刺向独孤炫,而独孤炫长剑划出的一招致命的招数。
匕首比长剑要来得短,魏岩霖逃不了。
独孤炫自信满满的认为,可一剑之下,有人倒下了,那人却不是魏岩霖,而是独孤净。
为什么要为他挡剑呢……
净你不是站在朕这一边的吗?
剑穿胸,血若泉涌,皇帝这一剑本就不留情,净伤得很重。
魏岩霖呆呆地看着他,丢下了匕首,他俯低身子,抱着气息奄奄的独孤净。
“为什么?”
你不是只是在利用我吗?
为什么你要救我,用你的命来保护我……
独孤净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笑。
“我们是朋友……我对不起你,你到最后还想着我,这情分,要还。”
他咳嗽着,伸手在一旁的地上摸索着,目光直直注视着不远的,魏岩霖携带于身上的匕首。
魏岩霖不懂净眼光的意思,他默默地把匕首从地上拣起,又默默地放进净的手心里。
魏岩霖没想到这把匕首会是他的催命符,谁也想不到,独孤净在拿到匕首的同时,反手就将匕首插进了魏岩霖的心窝。
“照顾他……”
一刀致命,魏岩霖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已气绝身亡。
“为什么?”
这问的人是独孤炫,他不懂他的弟弟。
独孤净的气息越来越弱,脸上却还是微笑的神情。
“你……你当我是弟弟,我很开心,真的。我,做了很多事,很多事都错了,可世上没有回头路。我不能让魏岩霖伤害你,也不能让你伤害魏岩霖……我只能这么做,想不负朋友情,想不负兄弟义,好难……”
“净……”
炫呆呆跪在地上,伸手抱起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净想抬手,他很想抚平皇帝紧锁的眉,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唯一能动的只有嘴,还能小声的说着话。
“魏岩霖是孤儿,他是齐英拣回来养大的……朋友也很少,只有我与独孤叶。他,他是个粗人,也很蠢很笨,不像我和你说得那么聪明。可他知恩义,对朋友极好……我,我实在对不起他,你放过独孤叶吧……给他吃‘如烟’,放他走……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皇兄你答应我……”

炫点头,一直点头。
净又笑。
“我,我其实很讨厌谢默的……老觉得他对你有害,可,可又有些羡慕。他有的我没有,虽是为朝廷考虑,可,可也存着自己的私心,这不好。他运气实在太好,我也无法……你,你以后好好对待冥,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不要让他和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对谢默说。
看到谢默点头,净头一歪,在炫怀中闭上了眼睛。
恰在此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到。
“呀,怎么这里这么清静,乱兵呢?叛臣呢?都在哪里……只除了个独孤叶被我抓到,他居然还拐带皇子,真不像话。魏岩霖他们呢……陛下你快说,我还想当个大英雄……现在用不着瞒着君阳了吧!这是怎么回事?”
带着大队兵马涌入,看到眼前的场景,独孤贤喃喃,他惊呆了。
没有人回答他。
魏岩霖倒在地上,已气绝,而影王独孤净卧在炫怀中,就如同死人一样苍白的面孔,不知是生是死。
皇帝赭黄色龙袍上全是血,而谢默的神情很哀伤。
空气之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却也有淡淡的荷芳流转。
贤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这里没有英雄……
谁也不是。
谁也当不了。
第10章
太极宫终于恢复了常态,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是大批内侍清扫整理月余的成果。
可很多事就是发生了,即使表面并无痕迹,也还存在于人的心中。
况且宫变并不是没有留下痕迹。
朝廷未对此变乱定性之前,民间已有很多野史笔记出现,也有许多的流言飞语。
像是先帝八皇子过世的母妃原是白狐所化,又如叛军头子魏岩霖是影王独孤净的入幕之宾,影王独孤净所酿之新酒“丹朱”原料之一乃是剧毒鹤顶红……
诸多消息流传着,可其中的真实,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不在局中,诸事于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入四月,皇帝就收到了许多份让他十分恼怒的奏报。
奏报上皆称魏岩霖叛乱举动为“乙巳宫变”,只因今年是乙巳年,而民间对宫廷动乱的性质已然定性,可独孤炫心中并不愿意用这个词去称呼这的事情。
他忍不住对谢默抱怨。
“为什么要叫‘乙巳宫变’,难道这一年里就没有比这事更重要了吗?乙巳年还只过去三分之一的时日啊!朕一年的政绩都盖不过这叛乱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
皇帝气怒,谢默瞧着他只是笑。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而叛乱终究是大事,这一年事情再多,恐怕也不会有其他的事大过它。将来国史修订至重煦帝独孤炫的帝王本纪,这乙巳一年,皇帝注定要与宫变牵扯在一起。
可这话他不能说,龙有逆鳞不可犯。

也只能微笑带过话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事本来如此,又能如何?”
皇帝对此沉默,这点他也是懂的。
再抬头,瞧见谢默看着窗外出神,今日他们都在武德殿,武德殿正对海池,正午灿烂的阳光映照在一池碧波之上,翠绿荷叶亭亭。
海池的彼岸是净音院,乃是影王独孤净的居所。
那役独孤净受了重伤,几近于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只有谢默对皇帝说净会活下来,无论如何艰难,他也会活着。
独孤炫不解,谢默却不再往下说。
而后独孤净也果然如他所言撑过来了,虽然还是卧于床上不能起,命倒是保住了,太医们说只要好好休息,他也就没事。
只是净不想见外人,除了照料他的几位太医,他谁也不见,连皇帝上门探视,也都吃了闭门羹。
独孤炫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当回事,此时见谢默瞧着净音院所在的方向发呆,倒有些奇怪。
“你在想什么?”
“他约我见面……”
谢默回头,笑睨他一眼。
独孤炫叹息,即便没指名道姓,也知道是谁。
总觉得亏欠,忆起那日净在怀中喃喃,面上神情好似伤心无限,独孤炫心中就一阵凄恻。
“他要是发脾气,你多让让他……自己也小心些。”
迟疑开口,独孤炫偷瞧谢默,看他脸上神色未改,也不知想法,心下有些忐忑。
“我知道。”
幽微地回答着,谢默凝神细思。
安全他不担心,他看得出,独孤净已经放弃了一些事,譬如杀他。而谢默这时有很多关于那场动乱的问题想不明白,那件事于皇帝而言是伤疤,独孤炫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触碰,于是很多事便不了了之。
可他不能不想。
难得独孤净约他,怎能不去,皇帝不阻挠,那更好。可在此之前,还得理一些事。
“对了,今日早朝陛下下诏,迁阿宜为通州刺史,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谢默笑吟吟地看他,眼神晶灿灿。
独孤炫不满地哼了声。
“你做甚这么开心?”
“阿宜是个人才,他本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如今外调刺史,岂不是代表陛下要用他?”
中略宁朝奉行三省六部、群相负责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官皆为宰相。三省长官必须要有地方官的经验才能担任,据此,谢默以为崔宜未来必将入相。
可真是如此吗?

独孤炫苦笑,额角不自觉冒出冷汗颗颗。
崔宜外调是真的,想用他也是真的,可不是现在,如今皇帝只想把他调远些。经过这的事,独孤炫对崔宜起了警觉之心,总觉得这人在谢默身边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崔宜看着谢默的眼神太执着,也太危险,接近于飞蛾扑火一样的狂热。那也许,是连崔宜也不懂的,藏在内心的真心所在。
不爱看崔宜呆在谢默身边,不爱谢默与崔宜亲近,这才是炫将崔宜外调的心。
可这能说吗?
不能。
瞧着谢默认真又为朋友欢喜的脸,皇帝暧昧地微笑。
“与其为他高兴,你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
“咦?为什么?”
谢默不懂,独孤炫捏了下他的鼻子。
“你殿中侍御史的任期也到了,下步朕打算任你做礼部侍郎,掌管天下科举。可有得你忙,还有闲心去管别人啊你?嗯?”
“这官升迁得太快了吧!”
殿中侍御史官阶从七品上,而礼部侍郎官阶正四品下,当中升了十几级……
谢默瞪大了眼,皇帝摸摸他的头。
“你原是正五品上阶的中书舍人出身,后因贪睡上朝迟到,才降的级……现在不过是比原来的中书舍人升三级而已,没什么。这事件,朕发觉朝廷里结党营私的情形很严重,朕有能力牵制他们,以达到势力均衡,可朕不能坐视他们做大……所以,朕要培养你,这是特拔,懂了吗?”
听贤说,本该为群臣之首的左右仆射在叛乱发生之时根本控制不住局势,而他原本指望谢默能从中脱颖而出,继蓝成式之后,为年轻官员的头领人物。可谢默有能力没势力,资历不够,这一点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反而被人打压到只能在一边闲坐,朝中几个朋党的领头人物倒是活跃得很。
这不能不让皇帝警惕,倒了权臣齐英,铲除了有头无脑的魏岩霖,可朝中新的势力中枢又渐渐开始形成。作为应对,独孤炫很清楚自己必须加快培养属于自己势力的步伐――
只有这样,将来才不会重新沦落到被权臣钳制的地步。
皇帝的心思,谢默也清楚,默然半晌,才道。
“以后,看来会很辛苦……”
“怕吗?”
“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上了你这条贼船,注定就辛苦……我早知道。”
“早些回来,一同进餐。”
“好。”
谢默精神奕奕地回答,独孤炫又摸摸他的头,两人不觉相对而笑。
******
净音院,澜馆。
独孤净生平最爱以酒待人,这点谢默知道,他本以为净用来招待他的酒会是“丹朱”,那种如焰如朱,纯红的酒。
却不是,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酒汁呈墨绿色的酒盏。
独孤净说这酒不是毒药,可谢默尝了一口,觉得这酒比毒药更可怕。

简直苦得可以要人命!
“……王爷,这究竟是什么?”
刚抿了一口就吐出来,谢默四找水喝,真是,真是太难喝了。
独孤净笑笑。
“酒。”
蓝色的眼睛瞪他。
“微臣知道这是酒,问题这是什么酒?”
“新酿之酒,名谓‘黄连’。”
……
这酒都叫黄连了,那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用提。无可奈何地笑笑,笑得谢默脸都觉得有些僵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独孤净又笑,话锋突然一转。
“你来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微臣为什么不来?”
“你不怕本王再起杀心?”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王爷是聪明人,谢默不以为王爷会做此蠢事……”
独孤净点头叹息。
“你倒了解我,现在我也不想杀你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谢默摇头。
“因为你信任本王……”
停了话,瞧见谢默此时神情,净已知他想到自己要说的话。
那时,一群太医都断定他活不下去,剑刺太,失血过多,引发高热……
当他在昏厥中醒来,有意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傀儡木偶,只能被人牵着,伤口火辣辣的疼痛,痛得他生不如死。
没有人以为他会活着,连炫也不以为。
在朦胧的记忆里,净努力地和自己做着挣扎,他很想活着,很想很想,耳旁流连不去的声音,却都对着他说。
他熬不过了,他熬不下去,他会死。
净很努力地想张开嘴,他说他想“活”,却没人听。
只有谢默发现了他想说的话,用坚定的语气告诉炫,说他会活着,净记得在他昏沉的时日里,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
而后他醒了,不想见任何人,赶走了任何人,却在昨日,听身边的侍人不经意提起,那些时日是谢默握着他的手。
等着他醒来。

净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却想见见这个人。
究竟是什么理由,他明明知道,他想杀了他……
独孤净死了,对谢默而言岂不是更好。
这问题,只有谢默能给他答案,于是,他叫谢默来了,他也问了。
“微臣不为王爷,微臣此举是为陛下。再说,王爷也不想死,不是吗?”
慧黠的蓝色眸子看着他,里面浮动浅浅笑意。
他很坦诚,没藉机和自己套交情,为人尚算正直。
净也笑,又问。
“你来,想问什么?独孤叶的下落?”
那双眼睛里,满是疑问,谢默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
“这是皇族家事,臣为外人,不宜过问。”
谢默垂头,喟叹。
表面上,先帝八皇子独孤叶在叛乱发生之后,被禁冷宫,皇帝降旨,独孤叶服毒身亡。
谢默知道此事内有玄机,但他不想问。
独孤净赞赏地看着他。
“你很聪明……那你要问什么?”
独孤叶不是服毒,他服下的是大内秘药“如烟”,洗去旧时记忆,让人的生平归零的一种药。从此,独孤叶是另一个人,皇帝给了他另一重身份,一个新名字,让他开始新的人生。
自然,这是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可不问这个,谢默又想知道什么……
“微臣想知道,为什么王爷非要刺死魏岩霖不可?还有魏岩霖临终前所言的‘照顾他’,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
锐利的眼神瞅向独孤净,被问的人脸上血色尽失。
“你……”
谢默微微一笑,又开口。
“王爷本没必要这么做,微臣想王爷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王爷想保护一个人。是吗?”
独孤净颓然长叹。
“你看出什么来了。”
“魏岩霖是粗人,他藏不住心想的事。王爷打算逼陛下喝下‘丹朱’的时候,微臣看见他不住端详六皇子,王爷却朝他使眼色让他不要看,那时微臣只觉得奇怪……而后情势大变,魏岩霖拔刀刺微臣的时候,微臣又看见他看了王爷一眼,神色之中有恳求之意,微臣就明白了。”
独孤炫不是笨蛋,他能想到魏岩霖叛乱成功,肯定要立新帝。在京的先帝诸皇子中,独孤叶没有那个资格,影王独孤净没有皇位继承权不能服众,信王独孤贤不可能和魏岩霖妥协……
魏岩霖只有在独孤炫的儿子中选一个人,而最重要的是,魏岩霖是前权相齐英拣回养大的孤儿,他会选择的皇子――最大可能会是外祖父为齐英的六皇子独孤冥。
那时候,魏岩霖已知事败,他想恳求独孤净保护独孤冥。所以魏岩霖拔刀刺谢默,那是一种条件交换。

而独孤净为魏岩霖挡剑还说得通,可他刺死魏岩霖,是为了混淆视听,使独孤炫不思下去,以达到不将独孤冥牵扯入内的目的。
魏岩霖最后那句“保护他“,恐怕不是炫所想的独孤叶,而是独孤冥。正如独孤净气息奄奄的时候要求独孤炫善待独孤叶,其目的也是为了混乱独孤炫的思绪……
这才是,独孤净对魏岩霖的友情,保护他想保护的,不管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
独孤净没否认。
“你都清楚了……为什么还要问呢?”
“这只是微臣的猜想……现在看来,微臣猜对了。”
谢默皱眉,苦笑。
“你打算和陛下说个明白?”
“不,微臣不想,小皇子是个好孩子,微臣也希望他能平安的长大,少些风浪……如今王爷可以放心了,微臣会尽自己绵薄之力,守护好他。”
喃喃,谢默显得很认真。
这时节,独孤净看进谢默那双透天蓝的眼瞳里,清净如水……
炫说,谢默如江南的水与天,水天一色净如蓝。
净突然能够理解,炫话中的意义。
他是想让自己放心才来的吗?他知道自己夜夜不能眠,只担心自己布局不够稳妥,炫会想到独孤冥会是魏岩霖想继立为新帝的人,他为开解他而来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活下去吗?”
净淡淡笑开,谢默微怔,摇头。
“王爷?”
“我怕,我死了没人能帮炫的忙,他想做个好皇帝,他要做个好皇帝……有的事,好皇帝不能做,只有我去做,我的手已经脏了,也不怕再脏……”
不忍心弃世,都因为那个人啊……
喜欢到连死也不能,不忍,再苦也要熬下去。
独孤净眼一瞬锐利如闪电。
“如果云阳谢家,或是你对他有所损害,本王绝不放过你……”
谢默微笑,什么也没说,净的神情又柔和下来。
“在此之前,我们暂时可以做朋友……”
谢默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也许,净想也许真的可以。
可以把自己喜欢的人托付与他,这个有着一双如海一样蓝的瞳的人。
把玩着手上的盒子,这是谢默临走之前给他的,独孤净沉思。
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云阳墨荷制成的香料,燃起,据说能够安定人的心神……
空气中有淡淡的荷芳荡漾,不知是因这香,还是方才停驻的人。

淡淡的月下香,呵……
月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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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
谢默刚踏出净音院的门,就看到青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冥。
“小皇子,你怎么在这里?”
与记忆里一样温润如玉的声音,浅浅淡淡的笑容,湛蓝的眸里温存的眼波流动,微扬的唇角。
这是他的先生……
先生没事,冥忍不住扑进他怀里。
“先生,我好担心你。”
小小的孩子眼红红的,小小的孩子衣袖上尽是湿透的痕迹。
这孩子哭了多久,心一动,谢默搂住他。
“小皇子,你等了多少时间?”
“很久,我看先生进了这里,我想进去,可禁军不让……我只好在门口等,先生,冥好怕三皇叔会害你……”
于是你就在这里等了?如果我不出来,你这孩子就打算一直等下去吗?
瞧着冥稚气又倔强的目光,谢默微叹,拉着他的手,抚抚他的肩。
“放心,我没事,没事……小皇子是好孩子,我们一起去吃晚膳,陛下在等呢……”
先生的目光看着他,突然微微一诧,顺着先生瞧去的方向,冥看见不远有人走近,那是他的父亲。
“不是说事情很多,怎么来了?”
含笑的人这么问,闻言的人看着他,也是淡淡的笑。
“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这也是寻常……不亲自走这么一遭,总不安心,事情解决了?”
“嗯,解决了。”
“那就好,回去吧。”
共携手,借着漫天星子,月华的光芒映照着地上归人的影子。
冥偎在谢默的怀里,他觉得先生的怀抱很暖。
而看着冥的父亲,那双双对对交叠的手,父皇与先生微笑的神情同样,分外柔和。
冥闻到,那个人身上,有暗暗的香传来,犹如六月接天碧无穷的荷,淡淡的清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