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尼尔暂时将车子停靠路旁,指示灯在黑暗中兀自闪烁著。这做法多半是出於习惯,而非考量到行车安全;他想像不到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时分还开车在外头晃。至少不会是在──他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间──周日晚上十点三十五分。
卡嗒一声扭开车内灯,转向乘客座,他单手在椅子上那一叠文件、折了角的地图本、饮料铝箔包和三明治包装纸里头东翻西找,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信封。
就著方向盘去看信封上头自己的名字和位於贝特西的住址,对方的字迹有条不紊、精致漂亮。邮戳是四天前盖的,邮件分捡是纽卡索,是封优先投递信。
这封信他已读过无数,熟稔到连在梦里也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可就像每五分钟检查一护照的旅客那般过分谨慎,丹尼尔还是打开信封拿出信纸摊了开,抚平因被折成三等份所造成的绉痕,再度仔细阅读起来,彷佛会有什麽新发现似的。
纸张是昂贵的淡蓝色厚信纸,上头有鸢尾形纹章浮水印。信件内容的字迹跟信封上的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只不过信件里头的字体较粗,也更为豪放,文字间隔颇为宽松。用的是蓝黑色墨水。日期大约是一个星期前。上头是这麽写的:
克斯特比城堡
克斯特比
诺森伯兰
亲爱的康亚斯先生,
关於您於八月十二号来信询问一事,本人竭诚欢迎您拜访克斯克比,以进行城堡礼拜堂内壁画之研究。倘若方便,您可於十月十五号星期日开始的那一周莅临参观。
敬祝平安
……
丹尼尔头一看信时无法将对方的姓名完整念完。看起来好像是复姓,可是以自己的学识却看不懂任何一字。
信里没有附上方位图,也没有电话号码,就连电子邮件位址亦无。自己早在一个月前就去信询问是否允许登门拜访,可是对方却回覆得很慢,以为在这样紧急的通知下自己还是会抛下一切事务出发赴约,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傲慢。当时同时寄了好几封信出去,除了这一封以外,其他都是寄给英格兰境内不同教堂的教区牧师。已经有好几位牧师给他回信,愿意提供帮助,而自己也拟好了行程表,打算去拜访这些教堂。
然後,这封从克斯特比寄来的信就这样翩然来到──或者该说是法院传票比较贴切。 呵,这位名叫亚当某某的先生还真是难以置信的自负,迳自假设他不论如何都会在今天准时到达。
但不管怎麽样他还是来了。与其说是因为对方答应让他参观壁画,倒不如说是被简洁的回信给吸引。还有信本身所散发出的气味。
在信件刚寄到的时候,上头还残留一股微弱的气味,是那名书写的男人的味道。丹尼尔好奇地把信纸凑到鼻头下嗅了嗅,希望可以捕捉到那带有异国情调、类似哥德式建筑的饰窗格上的木头芳香味。
他心里纳闷,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会使用这样的古龙香水呢,这种味道他显然以前没闻过。丹尼尔习惯在每周四和周六晚上到酒吧或者俱乐部打发时间,那里的男人喜欢用味道重的香水:比如带有水果味或者调情味,是年轻或者想要装幼齿的人会用的那种;要不就是浓烈的带有麝香气味的,适合轻佻的、随时想要和人上床的。
丹尼尔想得失了神,直到他的室友贝丝逮住他在嗅那封信,这才赶紧停止从信件气味去猜测对方的个性。她取笑他,说他肯定是收到秘密仰慕者寄来的情书。他要她别闹了,快滚开。这样欲盖弥彰的行为只是起了反效果,只听见她的笑声在他爬上楼梯往自己房间走去的这一路上都没停过。
他打开笔记电脑连上网路,键入几个关键字,开始搜寻克斯特比的位置。他的公路地图集不够详细,没有显示村庄和城堡,而他也没时间到镇上去购买该地区的全国地形测量图。心想网路上这麽多地图网站,至少有一个能提供他所需要的资讯。既然亚当某某先生认为他能够不靠他的任何帮助就得以找到城堡所在位置,眼下也就只能这麽办。
那张列印出来的方位图此刻就躺在三明治包装纸下。一开始路还很好找,直到他下了A1/M1干道就开始困难起来。秋季的天色很不像话地迅速暗了下来,他不仅诅咒了午餐时间的短暂逗留,连地图、方位图也都骂上一回。上一经过的有人烟的地区离这儿不过六英里,此刻却感觉像是在世界的另一端。现在他发现,英国的乡间小路盘根错节,简直可以让人绕得失去所有时间感和方向感。丹尼尔已经无法正常思考,看来,他努力想要找到的那个地方彷佛跟世界脱了节,而这封信是唯一的联系。
把信收进信封里,丢在乘客座上。关掉头顶上的车内灯,靠回椅背上,双手轻轻地搭著方向盘。小路的两旁遍植山渣树篱笆,眼前的路迂回曲折,彷佛酒醉般地从一边歪向另一边,直至消失在车前大灯照不到的黑暗里。
试探性地,丹尼尔关掉引擎和所有灯光。
四周突地呈现一片死黑,他吓的倒抽一口凉气。寂静无声令人紧张不安,幸好才刚熄火的引擎在冷却的过程中还继续发出微弱的滴答响声,不禁感到欣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产生了相对极大的噪音,不论是糖果包装纸的沙沙声,还是上衣拂过门把的摩擦声。
没想过自己能在车内度过这一晚。除非是汽车钥匙还插著、点火装置还启动著,好让广播电台陪伴他直到睡著,否则万万办不到。
就在衡量到底该怎麽做才好的时候,丹尼尔发现天空并不是全然的黑,而是很很的蓝。透过挡风玻璃往上看出去,可以辨认出天上的几个星座。那些细小宛如针尖的发光物体给了他些许安慰。
他朝前方的路瞥了一眼,被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有人站在前方看著自己。
丹尼尔慌乱地大力扭转汽车钥匙,引擎顿时噗噗作响起来。接著打开远光灯,刺眼的强光顿时贯穿黑暗。他不想去看,但还是得搞清楚到底是谁站在几步之遥注视著自己。
路上什麽都没有。车前大灯发出的光束里只见一只飞蛾摇摇摆摆地飞了过去。最靠近自己的山渣树篱笆光秃秃的,形状完好未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东西能够站在车子前方把他吓得近乎魂飞魄散之後,再一溜烟地躲进篱笆里。
广播电台发出刺耳的声音,正在播放那首他极为厌恶的舞厅热门曲。丹尼尔不耐地把收音机关了,两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恐怖电影里头的情节开始在他脑海涌现,心里提防著随时会有妖魔鬼怪突然出现,从挡风玻璃上方朝下瞪视自己。
他踩了油门,听著引擎渐渐启动起来。放开手煞车,打好档,让车子慢慢地往前滑到稍早看见那名男子──他很确定是名男子──的地方。什麽东西都没有:只有一些柏油碎石和散落的小卵石。篱笆上没有任何破洞,看不出有任何人躲在该。
「好吧。」他对著自己说话:「那是你的幻觉。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你知道吗?你应该往前开直到这条路的尽头,然後呢就会看见克斯特比那个可爱的小村庄还有里头那家舒适的小酒吧。如果你够幸运,或许还能够赶上酒吧的最後点餐 。我是不知道你怎麽样啦,但我现在很需要来上几杯……」
丹尼尔换了档,加快车速。等他绕过路弯,就来到一片通往海岸的平缓下坡地。远方有片黑色的大海,而在海的前头则有灯火在闪烁著。显然地那就是克斯特比。
精神顿时振奋起来。他很快地瞄了一眼後视镜,看见後头除了黑暗之外什麽也没有。
* * *
当他抵达克斯特比城堡的时候已经开始下起间断的小雨。丹尼尔将车子开上了护城河上的老旧开合桥,然後停了下来。城堡大门是关著的,车前大灯照在暗色门木上,反射回来的光束在从海边涌入的厚厚浓雾中漫射著。
丹尼尔让引擎继续运转,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大门前。从他站的地方看不见任何从城堡发出的光,无法判断城堡主人是否还醒著。城堡主体建筑隐隐约约看不清,门房又大又,透著一股阴森的诡异气息,浓雾笼罩著陡峭的屋顶,遮住了他的视线。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冷颤,双手环抱在胸前。城堡有门铃吗?他倒没发现。或许只要用力拍打大门,就有人听见出来应门也说不定。十分钟前,他也曾经想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那家已经订了房间的酒吧。如果那算是他得到的最後点餐,也实在是太夸张了:酒吧看起来好似无人居住,不管怎麽拼命按门铃、拍打门板,也唤不出老板。
整座村庄彷佛遭到遗弃,罕有人烟,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排路灯,还有几盏每当他走近私人住宅就突然亮了起来的防盗灯。他想过乾脆把车子停在路灯下,在车里过夜,可是已经钱订了一张近在咫盏拇玻就这麽睡在车里实在可笑。
因此他才会继续在弥漫的浓雾中往前开,直到发现了城堡。城堡是个巨大的黑色物体,门房内有强光透出;尽管现在已经过了所谓的最後点餐时间,而他也从不会在这样的夜时分作出这样的举动,可是他依然决定要试试,或许城堡主人会同情他也说不定。
要是有门铃就好了。
丹尼尔试探地敲了敲门。门是用坚固的橡木作成的,足有他个头的两倍高,钉著涂了黑漆的铆钉,还镶上铁箍条。木头因为雾气而显得潮湿,他的敲打根本发不出什麽声音。他又试了一,不用指关节,而是用拳头猛力拍打。里头还是没反应。
他倚在门上发出放弃的叹息。天气太冷了,不可能整晚站在这里对著一块巨大的木头发出无效的重击。他要回到村子里,睡在车上。
突然间从附近某个地方爆出一串声响,丹尼尔被吓得跳了起来,连忙往四下里张望。听起来就像是静电干扰声,又或者是收音机未调好频道前发出的白噪音。他循声走到城堡大门的一侧,发现在门房的墙壁上装有一个小型对讲机。
他按下呼叫扭,等待著。
对讲机发出卡嗒一声,显示屋内有人在听。
「哈罗!」丹尼尔突然觉得这样对著一个金属小格子窗讲话很蠢,这根本不在他的计画内。「我很抱歉这麽晚了还来打扰,因为我看见还有灯亮著,所以我想……我的意思是,不知道是否可以……天啊!我听起来就像个白痴。对不起。我再重新说一。」
他顿了顿,内心盼望在对讲机那一头听著的人能主动开口问他问题,情况或许会好一点。依旧是一阵静默,他只好鼓起勇气往下说:「我是丹尼尔・康亚斯,考陶尔德学院的学生,曾经来信询问有关城堡礼拜堂内的中世纪壁画的事情。我有一封城堡主人的回信,对方说我可以来此参观拜访,可是……我在半途迷路了,有人指给我错误的方向,又加上我先前订房的地方已经打烊,所以……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请问你可以帮我吗?」
他对自己愚蠢的说话做了个鬼脸,任谁都会以为他这辈子大概还未出过远门。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个大学新鲜人,而不是今年即将修读完毕英国境内最有名望的高级学程的研究生。
他缩在对讲机前等待著,感到体温一点一滴随著呼出的气息往外流逝。在那头的人并没有回答,接著就传来一低沉的卡嗒声,城堡大门的两片门板缓慢地打开了。
丹尼尔看著车前大灯投射出的光束消失在门房後方的黑暗里,不禁又打了个颤。「很好。」他故意提高音量给自己壮胆,看著大门在他眼前旋了开来。「一点都不恐怖嘛……」
他离开对讲机钻进车子里,打第一档,一边留意著门房那两片巨兽般的大卵石厚墙之间的宽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车子往前开。
车子慢慢地驶进城堡内,大门随即在车後关上,他从後视镜里看见雾灯的光束被厚重的橡木反射回来。头顶上那一方天空被灯光照得苍白,回旋的雾气在卤素灯的映射下缓慢地产生各式涡纹,这灯光想必就是方才自己在外头路上瞧见的那些。
他将车子停在草坪边缘,一把抓起放在後座的帆布背包,下了车,锁上车门。碎石子在脚下嘎吱作响,在雾色弥漫的黑夜中显得出奇的大声。伸长脖子四张望著,想要越过那道由卤素灯和雾气所营造出的光墙,去看更远的地方。城堡的要塞就矗立在遥远的右前方,要塞隔壁则是三层楼的连栋建筑,与门房相毗连。
丹尼尔绕过车子,去看位於门房左侧的建筑物。该侧建筑群似乎是由高低不平的各式小建筑所组成,有个矮胖塔楼像名守卫似地护著其中一区。有一段石阶通往一扇开启的门,从里头透出的光彷佛在欢迎他。
把帆布包背在肩膀上,就抬脚踏上了阶梯。原本期待会有人走出来招呼他,可是城堡却跟外头的村庄一样,看起来彷佛无人居住,心下觉得自己活像个闯空门的。他先轻敲那扇开启的门,喊了一声「哈罗?」後,才踏进屋内。
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比自己的客厅还要大上两倍的厨房。地上铺著赤陶地砖,有一张老橡木餐桌,一套黑色Aga炊具。漆成白色的食品柜门在厨房的其中一侧,另一侧则是一些较为现代化的设备。摺叠好的报纸就搁在餐桌上,旁边并排著一只手表、一只笔和一大杯不知是什麽正在缓缓地冒著热气的饮料。
一名身材高挑的俊美男子就站在餐桌那头,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多上十岁。身上的服装仅有黑和灰两种颜色:黑色牛仔裤,柔软的黑色毛衣胸前横著两条灰色条纹,毛衣底下则是一件灰色衬衫。在丹尼尔进屋时,男子原本低头在看桌上的报纸,现在已经抬起头来,双眼定定地注视著丹尼尔。
男子是中国人,要不至少具有中国血统。肤色宛如金制古玩的那种淡淡黄金色,一双清澈邃却透著几分神秘的黑眸子,眼角稍微往上翘,呈现一种华美的异国风情。鼻梁挺直,下巴线条优美。一头黑发整齐地往後梳,露出好看的额头,这样严肃的打扮恰好突显了他的俊俏五官,让他看起来既文雅又危险。
丹尼尔不禁咽了口水。尽管厨房散著一股亲切的温暖以及对方身上那朴实不浮华的打扮,这位无疑就是亚当某某先生了。他看起来就像个贵族:举止得宜,风度翩翩,好奇的眼神专注地看著自己这名不速之客,更别提他毫无指责在夜十一点钟来访有多麽无礼。
丹尼尔意识到自己的打扰,赶紧卸下肩上的背包,丢在地上,绕过餐桌,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丹尼尔。」
主人只是握住他手,并无摇晃。就这麽静静地握著,手指紧扣。此时丹尼尔感觉到对方皮肤颇为冰冷。
「亚当・觉罗-费兹伊黎。」主人边说边放开他的手。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带有些许上层阶级人士的英国口音,念起他的中国姓氏益发显得有异国情调。
「哦,原来是这样念啊。」丹尼尔边说边笑。「过去这一个礼拜以来我对你的姓氏完全摸不著头脑。我大概无法将你的名字很正确地念出来。老实说,是根本不会念。很抱歉。」
亚当不在意地挥一挥手,要他别道歉,并示意丹尼尔在餐桌旁落座。「你从伦敦一路开车到这儿麽。」
「是的。其实这没什麽。我大多是走M1干道,中途还在达拉谟吃午餐。我从童年时期後就没再去过了,所以还打算四去看看。也许等我回程经过可以仔细逛一下。」
此时丹尼尔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聒噪了。但实在是因为太过紧张,无法落座,一边说话还一边摇晃著身子,直到能控制住自己才稍微好了点。他将目光从亚当身上移开,转头去看玻璃橱柜内的陶器,还有挂在墙壁上的铜锅。
「当我下了主要道路时并没想到城堡会这麽难找,我的地图真没用。我还从网路上下载了一些方位图,也派不上用场。这地方就好像不存在这世界上似的。我中途停了好几车去问路,可是……」
「请问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茶?」
「什麽?」他的问话非常高尚有礼,让丹尼尔差点笑了出来。「好的,谢谢你。有茶喝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他看著亚当在厨房里忙,先是给水壶注水放到炉子上烧,又从上头橱柜里拿下一个杯子,打开茶叶罐取出茶叶倒进去。在等水滚的空档,两人互相看著对方。
丹尼尔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赶紧垂下目光,多年来头一在男人面前感到这样害羞。他认为自己喜欢跟大夥儿相在一起,善交际,但又不像他某些朋友那般招摇,爱出风头。他检点守规矩,也看得出来一个男人对自己是不是有意思。现在他从亚当身上读到有好感的信号,可是却没有半点肉体上的意图。这样的感觉非常奇特,反而让他心生些许疑惑。
水滚了,主人转过身去把开水倒进杯子里,拿到餐桌上,放在他面前。
「希望你喜欢绿茶。」
「我最爱喝了。」这不全是真话。他以前只喝过水果茶,当时跟文化圈子里一位放荡不羁的速食主义者交往了一学期,每去找男友的时候就会喝些由草莓、番木瓜或其他水果制成的茶,其实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
绿茶上还浮著碎叶片,丹尼尔犹豫地看了主人一眼,不确定是该把浮叶给捞出来?绕过它从别的方向喝?还是就乾脆吞下肚?
「等它们沉下去再喝。」亚当这麽告诉他。「只要几分钟的时间。请坐,别拘束。」
丹尼尔让自己落了座。椅子比他想像中还要沉重,移动的时候发出了摩擦地砖的吱吱声。他把椅子往外拉出一点,侧著身子坐了半个屁股。这简直比参加面试还要恐怖。他抚了一把头发,想都没想地就开口说道:「真有意思,我以前只有在第二天早上才有机会看到男人的厨房。」
话才刚说出口,马上就意识到这话不得体,暗自希望可以把话收回。做了个鬼脸之後,他低头去看报纸,发现亚当刚刚是在做纵横填字谜。「档子。」手指著其中一道提示。「第六直行,『反覆拨弄吉他』。答案是『档子』。」
「谢谢你,康亚斯先生。」
「你能不能装作我从没说过那句话?」
「当然。」亚当一脸严肃。「我对填字谜有强大的占有欲。我喜欢自己解题,不假他人之手。」
「我指的不是这个。」
现在他笑了。「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个,康亚斯先生。」
「叫我丹尼尔就好。」
「那麽请告诉我,丹尼尔。」亚当温润的声音特意在他的名字音节上做了些许逗留。「你是不是有个习惯,喜欢观察男人的厨房?」
他试著别笑出来,眼睛盯著自己茶杯里那一团漂浮的叶片。「我希望我可以自称是卫生督察员……」
「这我可不信。卫生督察员对中世纪壁画是不会有兴趣的。」
「那可不一定。」丹尼尔一脸的激动。「你不应该这麽快就对人下判断。卫生督察员也是会对中世纪壁画著迷的。」
亚当只是轻蔑地哼了鼻子,倒没说话。他打开橱柜,取出一盒贝腾堡海绵蛋糕放到桌子上,又找来刀叉和盘子,推到丹尼尔面前。「来。吃一点。」
「真是太棒了。」他切了厚厚一片,先取下包裹在外的杏仁糖,再把里层的海绵蛋糕切了个十字,分成四等份,一吃一等份。
亚当端起茶呷了一口,身体倚在水槽边,目光看著丹尼尔。「你会在哪里寄宿?」
「村庄里那间名叫小羊的酒吧。」
「不行。」
「你说什麽?」亚当的严厉语气吓得丹尼尔把一块蛋糕给掉了。「小羊酒吧有什麽问题吗?」
亚当刚才的激动此刻已经平复许多。「你不能住那儿。」他没有多做解释。
「可是小羊酒吧是方圆好几英里内唯一有提供住宿的地方啊。」
「明天我们会给你找个更适合的。今晚你就住这里就好。」
「谢谢你,你人真好。可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丹尼尔感到不知所措却又有些著迷於城堡主人语气里的坚定。心下暗忖,住在城堡里彷佛给人某种权力,可以把每句话说得像在下命令似的。
「一点不麻烦。」亚当脸上浮现讽刺的微笑。「城堡有四十六间房,我可以腾出一间给你。」
丹尼尔笑了。「四十六间!」
「这还不包括回廊、楼梯间和其他开放空间,例如塔楼、城垛和庭院之类的。」亚当耸耸肩。「只不过,要塞里头的房间多半比较狭小。别误会,不过是因为这城堡建於十二世纪,一个具有防御能力的住家比舒适的住家更能满足当时的需要。虽然城堡後来也经过扩建,但住宿区依旧维持十二世纪时的格局。」
「那礼拜堂呢?」
亚当微笑著。「礼拜堂建於十四世纪。我听说里头的装潢还是当初原始的样子──因此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丹尼尔点点头,放下茶杯。「我真的很感激你,局……费兹伊黎先生。」
「觉罗费兹伊黎。」亚当补上正确的发音,对他的错误一点不气恼。「你也可以叫我亚当。」
「可您是位爵爷啊,不是吗?我得尊敬地称呼您。」
「至多是个男爵罢了。」他的笑里有著伤感。「我的头衔不足为道,不需要用它。」
「你说得倒容易。」
「是的。是很容易。」他喝光杯里的茶,把杯子放到水槽里。「你看起来很累了,」亚当简洁地说。「让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吧。」
意识到自己被下了命令,丹尼尔赶紧把最後一块贝腾堡海绵蛋糕塞进嘴里,边咀嚼边说谢谢。他喝下最後一口茶,站起身。「觉……亚当先生,我知道时间很晚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因为我累了,我保证会当个乖宝宝上床睡觉。可是……能不能请你让我先看一眼礼拜堂呢?很快地看一眼就好?」
亚当微微牵起一抹笑。「如果那对你真有这麽重要的话。」
「真的很重要。」丹尼尔跟他保证。
「那麽就随我来吧。」
礼拜堂位於他稍早站在门房望见的那栋三层楼建筑的二楼。两人很快地走在碎石子路上,雾很重,直到走的很靠近了才能看清楚要塞。
亚当领著路来到十四世纪兴建的侧翼,穿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一个又一个的回廊,才终於来到一狭窄的楼梯间。他打开电灯开关,说道:「就在楼上的左手边。请留心脚下:阶梯的中间部分有严重的塌陷。」
丹尼尔实在是没办法专心地爬楼梯,他试著别把目光放在主人那又翘又好看的臀部上。他告诉自己,他来这儿是为了从事论文的研究,而不是和一位不怎麽用他的头衔的男爵搞暧昧。更何况,他完全不能确定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然,倒不是说能有什麽行动,可要是真的让一位爵爷给爱上,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他的思绪随意游走,直到两人爬到阶梯顶端时才打住。只见左手边的门楣装饰华丽:细长圆柱顶上放有鸢尾纹雕石,雕石底下有两个被压扁的恶魔在托著。
「这雕饰真是少见呐。」他下了评论。「虽然我以前也曾见过受到压制的恶魔,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乌斯特大教堂里……」
亚当打开通往礼拜堂的门,扭开电灯,站到一旁。
丹尼尔突然张大了嘴巴抽冷气,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因为太过惊愕像石头般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门槛上。然後他感觉到亚当用手肘轻轻推了他。
「怎麽,难道这不是你想看的吗?」
丹尼尔慢慢地摇了摇头,眼眶里渐渐涌起一股泪水。他希望可以把流泪归咎於身体的疲倦。
「这简直是……我从来没有……喔,我的天啊!这真是太壮观了。」他不禁发出赞叹,而这赞叹也的确半点不假。
他估计礼拜堂约有四十英尺长三十英尺宽。里头的陈设很简单,只有几张黑色靠背长椅。地上铺设的大型石板清晰可见,底下嵌有五座墓穴,可见覆在其上的石棺盖。天板呈扇形拱顶,几根圆柱像大树般支撑著整个砖砌屋顶。每根圆柱的础石上都雕有人形或卷须状纹。
祭坛安置在一个高台上,覆以白色布物,上头放有简单的木头十字架。祭坛後方的墙上刻有一系列浮雕,可惜丹尼尔站的距离太远,无法辨认其描绘的主题。唯一的窗户就设在祭坛上方,镶有简单的菱形玻璃,每一片玻璃都用粗铅框固定著。
他接著观察起四周的墙壁。
丹尼尔走下那六阶石梯来到礼拜堂内部,一面往四周查看一面在内心涌起一股敬畏。礼拜堂中殿的每一面都绘著复杂精细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肖像,有男有女,还有动物与恶魔和死人尸骨互动的画面,这些都在耶稣基督平静沉著的注视下。
「这里竟然有《死之舞》啊!」丹尼尔语气虽温和却带有明显的惊讶。「噢,这真是太惊人了。远超过我所有的想像。」
亚当跨过门槛,靠在门楣上,然後就没有再向前了。「难道你不知道我这儿有《死之舞》吗?这可是很多艺术作品的主题呢。瞧,就连石柱上的雕刻也跟《死之舞》有关。」
「其实我并不清楚你的礼拜堂里有些什麽。」丹尼尔说。「只是有人推断你这儿应该有这样的壁画。」
他指著左手边的那幅鲜明的壁画:三名君王穿著华丽,骑著马,与三具尸体在交谈,写在横幅上的对话内容犹如蛇般从嘴里流泄出来。丹尼尔看著那熟悉的拉丁文对话不禁欣喜地打了个颤。
「《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亚当站在门边用法语念了出来。「是不是觉得很阴森很可怕?我一直都喜欢在中间的那位君王,他看起来像是受到很大的惊吓。」
丹尼尔向壁画走了过去。「的确。」他同意亚当的说法。「其实也不能怪他。想想看,要是你在外头f逛,忽然有具尸体来跟你说话!换作是我,也不会太高兴。」
亚当对於丹尼尔的说法觉得有趣,轻声一笑,然後改变了话题。「我听说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湿壁画的保存──这些是湿壁画吧?」
「不是。」丹尼尔边说边转过身走回中殿。「或者我该说,这些不应该是湿壁画。真正的湿壁画是画在湿灰泥上,而大部分在英国境内的墙壁彩绘则是画在乾灰泥上。」
「那麽这些的确是湿壁画了。」亚当的语气很确定。
「湿壁画在英国很少见,我必须详细观察後才能下结论。」
「不管你需要多久时间都无妨。明天我会给你一把钥匙,那麽你就可以随意进出城堡了。」
「谢谢你,你人真好。」感激的话自然而然地从嘴里吐出来,可是丹尼尔的所有心思全在环绕他四周的壁画上。「这真是太神奇了。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昨天才画上去的。好吧,这麽说可能夸张了点,可是……那颜色实在是太鲜明了。真是罕见。我很难得看见如此历史悠久的壁画可以保存的这麽好。」
「我也不知道为何它会保存的这麽好。」亚当边说边直起身子,他的头顶微微擦过门楣。「也许等你研究好之後可以告诉我原因。我猜可能跟礼拜堂是盖在要塞里头有关吧。再者,它是要塞和西翼之间的桥梁,不与地表相接,也就得以避免潮湿地气的侵袭。我一直觉得这里很冷──又冷又乾燥。没有湿气。当然,因为是私人住宅,也就少了在宗教改革时期可能造成的损害。」
丹尼尔看著他,皱起眉头。「你的家族一直是天主教徒吗?」
「这故事很长,」亚当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我想还是等你比较不累的时候再说给你听吧。」
「其实我并不常这麽疲惫的。」丹尼尔发出一个尴尬的笑。「不是所有壁画都会让我有想哭的冲动。」
「我了解。」亚当往後退一步,跨出门槛,这个动作含蓄地暗示著是时候离开了,可是他不想催促丹尼尔。脸上挂著温柔亲切的表情,说到:「很高兴你喜欢这个礼拜堂,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曾将它和别人分享了。」
丹尼尔再度发出赞叹声,恋恋不舍地游目四顾,内心非常渴望明天的来临,更加期待未来与这些美丽壁画共的时间。「我不敢相信这些壁画竟然从来没有被发表过。难道在我之前,没有人来和你或者你家人接洽,表达想要研究壁画的意图吗?」
亚当耸耸肩。「可能有吧,但我不记得了。」
「谢谢你。」他终於走出中殿,h上石阶,冲动地抓住亚当的手。「谢谢你选了我。」
亚当微微笑了笑。「是的,」他说。「你是被选中的那一位。」
他的房间呈狭长形,四面墙除了窗台是光秃秃的三英尺厚的石块之外,是清一色的白。丹尼尔刚才实在是太过疲倦,无法好好欣赏横在天板上的真正的十四世纪橡木横梁,可是却注意到了那幅镶著镀金边框的油画,还有一堆各色各样的土耳其地毯,这些东西可是会让好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古董商兴奋不已呢。
亚当带他去看了卫浴设备,再从柜子里拿出床单。丹尼尔看了,心里感到过意不去,堂堂一位男爵竟然还得替自己铺床。他坚持自己来,亚当却告诉他客人是来这儿被招待的,而不是干这种仆人的工作。
亚当一忙完,就跟他道晚安,丹尼尔打开背包,从里头拿出盥洗用品随身包和一件乾净的T恤。然後就一边刷牙一边在房间里四看看,对一切都感到很好奇,兴奋地睡意全消。洗完脸,换下脏衣服,就上床钻进被窝里睡觉。
丹尼尔有认床的毛病,在陌生的床上总是睡不好。通常他会醒过来六、七,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终於受不了为止。再加上壁画带给他的兴奋,根本没期待今能睡著,不论他是多麽的疲倦。
鸭绒毯子又软又暖,床是出人意外地舒适。简单的黄铜制条状床架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床垫却很现代化。丹尼尔仰躺著身子,双眼直视头上的横梁,耳边传来电蓄热器的运转声。亚当告诉过他城堡的这一区很少使用,也对这里头的寒意表示歉意,还帮他打开了暖气机,解释道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才能让房里的温度达到满意的程度。
丹尼尔翻了个侧身,伸出一只手去摸身旁刷白的墙壁。指尖在墙面上画样,墙壁又粗糙又冰凉。就这麽画了一会儿,打算起床去坐在窗台上,可是身子觉得很乏,一点也不想动。
终於逐渐睡著了觉,不过也只睡了一小段时间。
是热度让他醒过来的。半梦半醒间,丹尼尔把毯子拢成一团并成功地将它丢到地上。他感到热气释放,满意地咕哝了一声,仰躺著身子开始舒展四肢,并将两只手举到头顶上。双手握住床头架的铜条,金属的冰凉让他不由地发出一声叹息。
此刻,他稍微清醒了点,感觉到T恤领口和腋下部位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丹尼尔一边嘴里咕哝著一边扭动著身子把T恤脱了,暂时塞到枕头下。他动也不动地躺著,渐渐入睡,只稍微感觉到房内温度正在稳步上升。
他胡乱作了些奇怪的零碎的梦,在床上动个不停。丹尼尔平趴著身子,想要在枕头上找个凉快好把脸贴在上面。不一会儿又渐渐平静下来,浅睡了半个小时,突然间有股很舒服的凉风吹拂过他身子。
这道凉风非比寻常,宛如清凉的细小涓流缓缓流淌过他全身,减轻了屋内的闷热。丹尼尔翻过身,仰面躺著,身体开始回应凉风的刺激,本能地像只猫似的张开四肢。
双手再度握住床头架,这个举动让他完全清醒过来,虽然身体的疲倦让他感到昏昏沉沉。起初,他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躺著,享受凉风拂过他裸露的胸膛。
他又打了个颤,这一不是因为凉风,而是体内涌起的一股春潮U漾。凉风吻过他乳头,乳头顿时绷紧。他的肌肤变得很敏感,随著周遭气氛的改变也兴奋起来。
他已经勃起了。丹尼尔一只手放开床头架,隔著柔软棉制短衬裤去抚摸自己的男根。嘴里逸出呻吟:感觉真好。可是身子实在太累,没办法尽情自 慰,只好轻轻地搓揉著,感受那隐约的勃兴有节奏地震动著。
丹尼尔一只手探入短衬裤里,男根已经涨的又热又挺,不用多久就会达到高潮了。他搓揉了几下,再把短裤褪到大腿,手指开始玩弄阴囊,接著紧握住男根,开始套弄起来。
他闭上眼睛,专心感受著肉体的欢愉,左手依旧S住那冰凉的铜制床头架。他喜欢这样:因为他觉得安全,还可以紧拉著床头架以平衡在体内缠绕的性欲张力。凉爽的晚风拂过肌肤的感觉比任何一位情人给予的爱抚还要挑逗。丹尼尔不禁发出低低的呻吟,下身同时奋力挺向自己的手,套弄的节奏越来越快。
他在追逐自己惯常的性幻想:都是一些与前男友们做爱、观看色 情影带或者做咸湿白日梦所收集到的画面与情节。从中有个性幻想重复不断地出现,是他的爱人压在他身上令他动弹不得,爱人完全掌控著他。丹尼尔在脑海里攫住这个画面,集中全副心神在此情节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床头架,幻想自己的手被绑在上头,两腿大开,无助地呈现在爱人面前……在亚当面前。
喘息卡在喉管,猛烈的勃兴顿时大发,将丹尼尔整个人淹没。噢,这个幻想简直是缺德至极,怎能对好心招待自己的主人产生此种邪恶念头呢!可是丹尼尔却能轻易地想像那画面──对方蜂蜜色泽般的金黄色身子贴伏在自己白皙的肉体上;那优雅修长的手指挑逗著他,撩起他每一的情欲;还有那双邃又热情的黑眸,流露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丹尼尔心想,光是从亚当注视著他的样子就足以让他达到高潮了。
他的身体在追逐高潮的过程中绷得死紧。丹尼尔的头往後仰,埋在枕头里,一边喘著粗气一边努力让这份快感持续下去。此时微风已经无法再降低他的体温了:他感觉自己好像著了火,整个人被吞噬在欲望的烈火中,失去了所有自制力。
他全然沉醉在性幻想中,几乎错过房门轻轻发出「卡嗒」一声而後打开的时机。一定是被风吹的,丹尼尔茫然地透过门缝看向房外的黑暗走廊,心里这麽想著。他暂时停下动作,屏息以待,聆听是否有人在房外的迹象。什麽都没有,於是他继续未完的游戏。
他松开抓住床头架的手,翻个侧身,面朝著门口。他集中注意力唤回刚刚的性幻想,他想像亚当就站在走廊上看著自己自 慰。丹尼尔对这样的念头很是兴奋;让他既感到无助又觉得强大,此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在脑海中涌现。他努力扮演著性幻想中的角色,和角色融为一体,身子不住扭动浪摆著,嘴里吐出一连串的呻吟,彷佛爱人就真的站在外头欣赏他的表演。
兴奋直往上攀升。他双手套弄的速度也加快起来,不想再多做拖延。他想要现在就攀抵高峰:这是他此刻心中最大的渴望。丹尼尔把开启的房门抛在脑後,闭上眼睛,心无二志地解放自己。
欲望浪潮越逐越高,丹尼尔发狂似地满足自己的需求,他喘息连连,接著仰躺回身子,嘴里吐出一声喜悦的惊呼,然後就一泄如注了。他感觉到精液宛如热雨般落在胸膛和肚子上。一阵温暖的快感将自己淹没,丹尼尔不禁轻轻地笑了。
他伸手取过被他丢在一旁的T恤把自己擦乾净,再将它扔在地上,穿好内裤。他在床上变换位置,找到凉快舒服地躺著,此时目光再度移到房门。
门是关著的。
丹尼尔立即坐起身子。房门刚刚明明是打开的,现在却是关上的。可他没听见阖上的声音啊,大概是自己没注意给漏听了吧。内心暗自猜想应该是被风给吹的,就好比刚刚也被风吹开了。
他拉开窗帘去检视窗户,令他大感惊愕的是,窗子竟也是关著的。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哆嗦。连忙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毯子,一等毯子摊开在床上就赶紧躲了进去,等待沉入梦乡。
高德菲尔
艾菲索斯,土耳其,西元一一四七年
高德菲尔・伊黎,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此刻他躺在乾燥、尘土满布的洞穴里,头下枕著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只铺著自己那件破烂不堪的斗篷。高德菲尔用力眨眼睛,等眼皮上的硬痂剥落,才张眼去看洞穴的顶部。外头的日光洒了进来,在石头上铺出纹路,映射著铠甲闪闪发光,也照亮身上那件肮脏外衣上的徽纹。
当他举起手来,死亡标记映入高德菲尔的眼帘。阳光很无情,布满全身的肿块闪著光泽,此时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眼前。麻疯病又复发了。
高德菲尔惊吓地叫了一声,右手往脸上摸去。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所有五官果然无一幸免。又见暗红色肿块蔓延到了手指关节,身子猛然往後退缩,怕疾病会传染给其他部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染上麻疯病的。或许是在梅斯吧。他有个来自巴尔的远亲,名叫雷诺,当时他加入了雷诺的军队,正准备去打第二圣战。许多士兵都在城里整军待发,趁著往圣地开拔前的空档,四喝酒、闹事、玩女人;许多参加过第一圣战的老兵只是在一旁静静地旁观,高德菲尔记得,他们里面有好几位都因为身患麻疯病而残废了。
可是说不定他在离开英格兰之前就得到此病。毕竟没有人知道麻疯病是怎麽散布的──可能是接触传染、空气传染,也可能是喝了麻疯病患用过的杯子;又或许如神父所言,上帝用这种病惩罚某些不幸的凡人,这是他们赎罪的方式。
不管这病起源何,可以确定的是,早在抵达君士坦丁堡以前,他就已经染上了。高德菲尔记得,在军队通过匈牙利时,他在腿上发现一些红斑。当时他以为是因为长时间跨坐在战马上,皮肤被铠甲摩擦久了因而发炎出疹子。过没多久,受到损害的部位渐渐麻痹,他才开始担心起来。
在前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隐瞒自己的病情,军中同袍一无所知。一等到抵达那伟大的城市,他就四寻找良方妙药。他拜访许多神殿,还到圣索非亚大教堂祈祷。他喝大夫煎煮的草药,吃老妪准备的奇怪食物,尽管味道令人难以忍受。他把身体浸泡在亚洲的甜海水中,埋在发烫的泥浆里,据说有治疗的功效。他甚至了大笔钱购买护身符保身。总之,任何方法他都愿意尝试。
身上的肿块似乎停止了增长。红色斑纹褪成白色。高德菲尔心想自己已经痊愈了──直到两个礼拜前,左手上的小指头竟然硬生生脱落了。他根本没有感觉,他的战友也没说什麽。士兵在战场上失去指头,很平常。
高德菲尔祈祷,失去指头是这场病的终点。但现在他知道疾病又回来了,甚至比以往还要严重。根据摩西五书的利未记中的记载,还有所有文明国家的法律,他现在可是个不洁的活死人。他的太太算是成了寡妇,他的孩子没了父亲。家人不用等他的肉体死亡,法律就已经做了判定,即使他还活著。
他拖著身子爬到洞口,俯瞰底下的平原。在他的左手边有一座古老城市艾菲索斯,白色建筑点缀在草和橄榄树丛间。右手边,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冲积平原,高德菲尔看见那栋守卫著艾亚苏腊克山的要塞──塞尔柱克,稳固地蹲倨其上。石墙内则是使徒圣约翰的墓穴,当初就是为了维护这名圣徒的荣誉,他们才会来到这儿打仗的。
军队原本一路往南行,雷诺在半途要他们改道,因为他的告解神父做了个梦,梦见圣约翰因为自己的长眠之地落入土耳其人手中,觉得受屈辱,因而大声求救。过去这几个月,总是日以继夜地行军,雷诺军受够了,他们渴望与敌人真正大战一场,於是欣然接受挑战。
他们在这座平原上与一小支土耳其军爆发冲突,就在赛尔柱克的城墙下。高德菲尔一手搭在眉头上,遮住刺眼的阳光,凝眸远望底下遍布的腐烂尸体。腐尸鸟类在战场上四捡选食物,细小的黑色身影衬著死者身上色彩斑斓的衣物和暴露其外的白色尸骨,显得异常明显。
看样子城里头的百姓没人敢冒险外出把这些尸体埋了。高德菲尔不知道除了土耳其驻军以外,是不是还有人住在塞尔柱克里头。一个月以来,他只看见士兵,却不见半个妇孺。
他盯著远蜿蜒的两条细长河流,不由得口渴起来。高德菲尔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倚在洞口的墙上。肚子一阵咕噜,发出饥饿的哀鸣。他必须爬下洞穴,去找食物和水才行。先填饱肚子,再去回想当初自己是怎麽从战场上来到这儿的。还有,怎麽不见其他十字军战士的踪影呢。
有一条小径延伸到山坡下,在大石头堆中曲折蜿蜒,因为热气蒸腾而变得滑溜难行。高德菲尔脚步缓慢地一拐一拐走出洞穴。他觉得双脚行动不便,虽然并不觉得疼。等到身体歪靠在一块大岩石上,挫伤腰侧,他才意识到右脚踝已经骨折了。他脱下靴子检视伤,麻疯病的印记撞进视野。但他一点也不感意外。
就算他不觉得疼,为了这只腿以後还能走,高德菲尔必须好好照料才是。或许在山坡下的平原可以找到木板,把脚踝固定起来。他继续往前行。淋漓的汗水渗进眼睛里,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用手把一头油腻黑发拨到脑後。他可以感觉到炽热阳光烫著後颈背。
突然眼前一黑,脚下失去重心,踉踉跄跄。他在小径上东倒西歪,两手在空气中慌乱地扒抓,最後右脚一滑,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高德菲尔一个劲儿的往山坡下滚落,身体不断撞在石块上,扬起漫天尘土碎石。他挣扎著要减慢速度未果,杂草狠狠鞭打著他的手和脸。一阵天旋地转,他感到头晕目眩,末了,撞在一颗大石头上,身体才突地打住。他的头往岩石上这麽猛力一磕,之後就不醒人事了。
当高德菲尔第二醒来,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疼痛蹂躏他的脑袋,好似棒槌在敲打布蒙的鼓,骇人的重击砰砰直响,又像地狱里头的恶魔一起在他脑中跳舞。他抑制不住地呻吟几声,但仅仅是这样也引起剧烈的疼痛。
「你醒了。太好了。」
有人在说话?高德菲尔强迫自己睁开眼皮,看见身边蹲著一名男子,心中一惊。肯定是土耳其人──看他褐色的眼珠子,黑色头发,和异教徒特有的橄榄肤色。可是高德菲尔从没看过长得像他这样的土耳其人。他以前见过的都有一副魁梧身材,像老鹰般的锐利五官,脸部线条粗犷,表情严酷的就像他们国土里的太阳那般刺眼。
可是眼前这男人长相清秀,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一头长卷发用一金色小环束起在脑後。身穿一件简单的白色短袖束腰外衣,肩膀上别了一个狮子形状的金黄色领针,宽皮带上雕著许多头狮子。他把自己的那件紫色羊毛斗篷盖在高德菲尔的身上。
土耳其人拿了一杯水到高德菲尔嘴边。「喝吧。」
高德菲尔依言照办,小口地啜饮著。他可以闻到土耳其人的味道──不是一般男人身上会有的那种汗臭味、马骚味,或者是尘土污物混杂的惯常气味,而是浓烈香甜的芬芳,好似焚香的味道。虽说在男人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有点奇怪,但他也无法想像女人有这种味道。
「你……」他的声音嘶哑。高德菲尔又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喉咙,再开口说话。「你是谁?」
土耳其男子面带微笑。「我名叫艾提司。我在战场上发现你还活著,等到你的军队拿你当死人给抛下,我就把你带到这儿了。看你这麽虚弱,今天早上特地外出帮你祈福,等我回来,就看见你昏倒在山脚下。」
艾提司操著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却有很重的腔调,高德菲尔时不时皱起眉头。他把杯子推到旁边。「你是从城里来的?」
「不是。」艾提司垂下眼帘。「我从别的地方来的。」
他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高德菲尔微微颔首,手指玩弄著斗篷,不经意发现艾提司的斗篷衣边绣著精细的黄金线。不管他是打哪儿来的,那地方肯定很富庶。从他的风雅外表和衣著风格,可以看出他并不是粗野的武夫,高德菲尔禁不住问道:「你为什麽帮我?你可是个土耳其人哪。」
艾提司彷佛被逗乐了。「难不成你对我的好意还吹毛求疵啊,克斯特比男爵?」
「你怎麽知道我的头衔。」高德菲尔想要站起身,闷闷的疼又在脑袋里扩散开来,他只好乖乖躺下。他的思绪飞转起来。他肯定是说了梦话,才会泄漏自己的身分。疑心顿起,他怒视著这位救了他一命的男子。
「如果你是要赎金,那就杀了我吧。我的家人不会为了我付上半毛钱的。更别提我现在还得了这种病。」
他把手从斗篷底下伸出来,露出怵目的肿块、流脓的溃疡,如鱼肚白的死皮和断了指头的残肢。他没去看自己那双已败坏不成样的手;相反地,他目不转睛盯著艾提司看,以为会在他脸上捕捉到震惊和反感的表情。
「这就是为何我要救你的原因。」艾提司把高德菲尔的右手紧握在自己双手里,他显然不害怕与麻疯病患接触。他的手握得很紧,连高德菲尔那已经麻木的手都感受到了他的力道,接著艾提司松开手,又把水杯端给他。「再多喝一点。你会觉得好过些。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面包和肉乾。」
随著时间推移,高德菲尔的头疼渐渐减弱。他坐起身子,用杯子从银制水盆里舀了些水来喝。接著又吃了半块面包、几片肉乾:这些食物虽然很普通,起来却很美味。
进食间,他看著艾提司在洞穴里来回走动,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末了,终於倚著洞口而立,俯瞰底下的平原。阳光将他身体四周染上一圈金黄,突显他修长的双腿,也照得衣服上的黄金绣线灿灿发光。脸却因为背光而隐在幽暗里。他看起来就像个世外仙人。
「塞尔柱克人已经打开城门,现在应该准备要将尸体掩埋了。尸体已经在那儿曝晒三天了。」艾提司转过头来看著高德菲尔。「整整三天哪!土耳其人一定是很害怕十字军战士会回来屠城吧。」
「占领塞尔柱克,拯救圣约翰的墓穴於异教徒之手,原本就是他们的计画。一定是什麽地方出了错,计画才取消了。」高德菲尔把吃剩的面包用布巾裹好,放在一边。「奇怪。你怎麽说的好像他们不是你的同胞似的。」
「他们只是我的远亲。其所作所为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既然你不是土耳其人,又是哪里人?」
艾提司微微一笑。「我是古高卢人。」
在家乡,高德菲尔自认是个博学多闻之人。但是自从离家去打圣战以後,他开始觉得自己不甚了解基督教世界,对於异教徒的世界更是一无所知。他老实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民族。」
「你当然没听过。因为你这人见识浅短。」
艾提司这句话说的笃定,听起来很刺耳。高德菲尔正要反驳,考虑之後决定放弃。毕竟他对这块土地又懂多少呢?或许这里住了许多不同民族的人,就好比他的国家也住了苏格兰人、威尔斯人和英格兰人,不论是风俗习惯还是文化信仰,都是大异其趣。又或许古高卢人不像其他土耳其人那样民智未开,至少艾提司说的一口好法语,还披金戴银,也具同情心。
「古高卢人信基督麽?」高德菲尔抱著希望问。
艾提司笑出声来。「你只关心这件事吗?」
「我为基督而战,虽然我不是神父。」高德菲尔身子靠回石块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身上那件发皱的外衣。「为了拯救主耶稣基督於异教徒之手,我不惜杀人,可是我不会去改变你的宗教信仰。我怎麽可能办得到呢?身为麻疯病患,我并不是见证上帝救赎恩惠的好例子」
「你这人还真有趣。」艾提司走到他身旁坐下,曲起两腿压在身体下,将外衣在大腿上抚平。
救命恩人的刻意举止,看在高德菲尔眼里,分外迷人。如果自己是女人,高德菲尔会以为艾提司是在引诱他呢。这个想法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不禁轻咳一声。「请告诉我古高卢人的事吧。」
艾提司的头微微一偏,带有调情的意味。「我们精於医术。」
高德菲尔盯著他看,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希望。「精於医术……」
「我正在研究医治麻疯病的方法。」艾提司的色眼睛亮了一下。「所以我才会救你。」
「真的?」高德菲尔身子往前一探,一把抓住艾提司的手腕,跃跃欲试。「你能治好我吗?」
「我可以试试看,可是不保证一定成功。」
这句警告登时消减了他心中的激动。高德菲尔缩回身子,心里拿不定主意。「你想在我身上做实验。」
「是的。」
在横越欧洲大陆的时候,他曾听说过这样的行当。虽然被教会禁止,可是某些外科大夫会切开人类尸体,只为了解人类的生理构造。有传言说,有的大夫等不到尸体,於是自行买下死刑犯,在他们还活著的时候就对他们开膛剖肚,进行实验。高德菲尔不由得发起抖来。他可不想落入这样的下场。
艾提司似乎感觉到他的不安,倾身向前,直直望进高德菲尔的眼睛,说:「你是个理智的人。你一定试过各种方法来阻止这病,不论是喝煎药、抹药膏、诚心祷告还是佩带护身符,可是都不见效。」
「祷告从来都不会失效的。」高德菲尔厉声说。
「求错了神,当然就没效。」
「你这是亵渎上帝!」
「你已经病得很重了。不出两个礼拜,必死无疑。」艾提司两手交握在膝盖中间,一脸的平静。「我不想瞒你。」
「两个礼拜。」高德菲尔什麽感觉都没有,彷佛麻疯病吃掉了他的灵魂。绝望占据他的心神。「噢,上帝,这种事怎麽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你的上帝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我能替他回答!」高德菲尔嘶吼著,被内疚给折磨得很痛苦。他靠在大石块上不安地扭动身体,疼痛火烧火燎,彷佛要将他烧成了焦炭:衣服底下的肿块摩擦著布料和铠甲,刺刺地生疼,提醒他,自己的罪孽有多重。高德菲尔呻吟著说:「我是个伤风败德之人。活该受这种惩罚。」
艾提司轻轻触摸他的脸颊,表达他的安慰。「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基督徒们对於不道德的定义太过严苛。」
高德菲尔别过脸去。「你是异教徒。你怎麽可能会懂?」
「难道你杀了人麽?」
「没有!我──我……」高德菲尔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曝露自己的羞耻,可是艾提司平静地注视自己,带有一种理解但不探究的同情,很快地,他就和盘托出了。
「我破坏了圣洁的婚姻关系,我有罪。」他老实说。「主啊请祢原谅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太太……她嫁过来的时候虽然嫁妆丰盛,可是头胎却生了个女儿。我很失望。没想到第二胎又是女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诅咒了。」
「所以你就有了情妇。」艾提司猜测。
高德菲尔很懊悔地点点头。「她是皮毛商的女儿,撒克逊人,热情又大方,性格和我妻子大相迳庭。不出几个月,她就怀孕了。我给她找了间小房子住,还向她父亲保证,等到孩子出生,一定替她找个好丈夫。後来她生了儿子──我的宝贝儿子呐。我为他取名卢森・费兹伊黎。」
「哎,」艾提司说,「我听说你们歧视私生子。你们不让私生子继承父亲的财产,虽然对他们的关爱一点不减。」
「这是法律规定,没办法。」高德菲尔闭上眼睛,觉得有点疲惫。越是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这段回忆就越让他痛心。在家乡,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位众人称羡的好儿子。他健康活泼,一学会爬行,就喜欢抓著高德菲尔的短剑。高德菲尔认为,这表示儿子长大以後会成为英勇的战士,於是他很鼓励儿子朝这方面发展。
可是纸包不住火,他的太太终於发现了这件事。她醋劲大发,开始频频与丈夫上床,要求他赐个儿子给她。高德菲尔心里清楚,太太觊觎他的遗产、头衔和领地。卢森不能继承头衔,但如果克斯特比夫人生不出合法的子嗣,他就能继承父亲的一半财产。
高德菲尔抬眼望向艾提司。「在我离家前,我的太太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相信这一胎一定是男孩。真希望我能知道她的预言是否实现了。」他勉强挤出的笑容让自己的乾涩嘴唇裂开了。「如果这一胎又是女儿,麻烦就大了。尤其是我现在又成了这副样子。我已经生不出孩子了。但就算是个儿子,如果我永远回不了家,我太太终究会去找卢森麻烦的。」
「那麽你更应该赶快好起来,平安返家,继续传宗接代才是。」艾提司的眼睛在晦暗光线下亮莹莹的。「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诱惑在眼前等待著。高德菲尔可以感觉得到它的吸引力。「怎麽个治法?」
「输血。」艾提司突然变的精神起来,更像是一名大夫了。「我相信麻疯病是源於血液受到污染。如果脏血可以去除,再引进新鲜的净血,存活下去的机会很大。」
高德菲尔眉头堆在一起。「我不明白。你要怎麽做呢?用水蛭吗?」
艾提司轻声笑了。「水蛭!太野蛮了吧。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发明了一种特别的方法。你瞧。」
艾提司向他靠了过去,一张嘴洞开著。虽然不确定艾提司要他看的是什麽,高德菲尔还是往嘴巴里瞧。然後他就看见了──怎麽之前都没注意到呢?艾提司的犬齿长而弯,锋利而尖锐,看上去像是动物的牙齿而不是人类的。
「我的天啊!你挫了你的牙齿麽?」
艾提司微微一笑,齿尖的阴森反光隐藏在上唇里。「不只那样。这些牙齿是中空的,就像蛇的毒牙。」
高德菲尔不寒而栗。来到土耳其之前,他从没见过蛇,这种滑溜的爬行动物总是带给他莫名的恐惧。有时候军队在营火边休憩,蛇就会溜到人类身边取暖。高德菲尔的听差就曾经遭蛇咬,胳膊肿得像猪腿,後来就毒发身亡了。
「你看过蛇攻击人吗?」艾提司眉毛一扬,好奇地问。「蛇毒是经由牙齿注射到人体里面的。我要做的正好相反。我要把脏血从你身上吸出来。」
高德菲尔听了心中一凛。「那净血又是什麽?从哪里来的?」
「从我身上。」
「基督徒的血绝不能和异教徒的血混在一起。」
「那就等死吧。忘了你的圣战、你的家人。忘了你的儿子。就躺在这里痛苦地死去吧。」艾提司站起身,低头看著他。「事情就这麽简单。」
「你真无情。」
「不是我无情,而是人生本就无情。看看它对你做了什麽。我现在提供你第二机会。一个新生命。一个你可以控制的生命。」
高德菲尔放声笑了,摇著头说:「可是你的输血疗法要是失败呢。」
「反正你都快死了。既然要死,至少得先努力求生过,难道你宁愿盲目地弃械投降?」
艾提司的劝说很有道理。高德菲尔回想自己最初染上麻疯时,他内心的无边恐惧;每天数著日子,不知死期何时到来,唯一能肯定的是,临死前必定又痛苦又寂寞,最终客死异乡。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痛快,而不是任由身体慢慢被麻疯病给侵蚀殆尽。他吸一口气,说:「说的没错。那就放手一试吧。」
艾提司复又蹲回到他身边。这一,他的眼里没有怜悯,只有热切的神情。他扶著高德菲尔让他站起身,扳过他的右手,掌心朝上,仔细检视手腕上的脉络。
「找到了。」艾提司喃喃自语,把高德菲尔的手腕举到自己嘴边。
高德菲尔呼吸卡在喉管,霎时紧张起来。艾提司轻舔他的手腕,感觉有点痒,不太舒服。接著两颗尖利犬齿猛地戳破皮肤,传来一股刺痛,但转瞬即逝,然後鲜血就从伤口汨汨冒了出来。
他觉得头有点晕。高德菲尔背靠著大石,眼皮半垂,看著艾提司的嘴巴紧紧含著自己的手腕,用力吸血。他心里纳闷,艾提司要怎麽理这些脏血呢。说不定会把血吐出来。高德菲尔聚精会神地盯著艾提司的喉咙,看见他的喉头一上一下的,他竟然把血吞进去了。他为什麽这麽做呢?这些脏血肯定会染病给艾提司啊……
他的思绪到游走。高德菲尔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他不再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臂,只觉得平静。有那麽一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如果真是如此,他也不会多做反抗。这里实在是太舒服了,洞穴里充满白色的小火。他好像回到了家里,安定的感觉将他紧紧包围。高德菲尔的脸上漾起笑容。他看见太太把儿子抱在胸前喂奶。卢森就站在旁边。全家人都在等他回去团聚。
「回来吧。」他们呼唤著。「快回来吧,高德菲尔。」
画面猛然跳动一下,就突然消失了。他来不及反应,绝望地大叫。艾提司蹲在他身边,使劲摇他。高德菲尔身子太虚,一点动作都没有。他的视线模糊,视野缩小,可是依然看得见艾提司咬破自己手腕的那一刻。
「喝吧。」艾提司把血淋淋的手推到高德菲尔的嘴边。「快点喝吧!」
他照做了,微微张开双唇,让艾提司的少量血渗进嘴里。血起来很奇怪,又浓又甜,不像他以为的味道。高德菲尔又多喝了一些,把它当佳酿或者清水那般吞下一大口。
全身的感官知觉顿时敏锐起来。他可以感受到一切:包括他的身体、艾提司、洞穴、山坡、平原、河流,甚至是尸体和腐尸鸟类。每件东西都连结在一起。他可以感觉到疾病正在撤退,而生命正源源不绝注入他体内。
「回来吧。」艾提司轻声呼唤。「活过来吧。」
当高德菲尔第三醒来,已经是翌日早晨。他感到全身充满活力。艾提司退到了洞穴最里边,而自己则是躺在石头堆旁,避开了洞口的阳光。石堆旁光线昏暗,他本能地坐起身子,朝明亮张望。
毒辣的太阳照得他眼,像刀子似的扎入他眼。疼地倒抽一口气,高德菲尔连忙转过身去,背对入口,双掌覆在脸上。等到疼痛渐渐缓解,他把手从脸上拿开,张眼一看,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连忙定睛再看一。
麻疯肿块已经从他手上消失了。肤质光滑,肤色均匀,没有半点疤痕。身体不疼不痒, 既不流血也不渗脓了。几个月以来的头一,高德菲尔感觉到身体健全。除了左手少了根指头以外,他简直就可以把过去这半年当成噩梦一场,而现在终於梦醒了。
他心中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帝祷告,感谢他的奇异恩典。可是继而想起并不是上帝救了他,而是个男人。他想起艾提司的血味,於是往四下里张望,在昏暗的洞穴里寻找他的救命恩人。
只见艾提司盘坐在一块岩石上,像雕像一般沉著平静。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只有那双眼睛发出熠熠神采。高德菲尔迟疑地朝他走过去,内心带著一股喜悦。他看见艾提司眼皮眨了一下,彷佛回了神,唇畔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
「成功了。」高德菲尔振臂欢呼。「感谢主,我们真的成功了!」
艾提司微微颔首。「是的。这是个伟大的胜利。我很满意。」
「满意?我的朋友,你应该不只是满意罢。这个疗法可以让你扬名世界。你可以救成千上万的人哪。」
「我的确可以。但我只想救你一人。」
高德菲尔顿时一怔。他摇摇头,无法理解。「为什麽?」
艾提司定定看著他,脸上情而严肃。「因为制造出一个儿子是我的神圣任务。」
高德菲尔惊讶得张口结舌。
「我已经逃避了许多年了。长久以来我冷眼观察我的侄子们,看著他们犯错。一直到最近我才准备好要一个自己的儿子。」艾提司伸出手搔搔高德菲尔的头发,像父亲般露出锺爱的微笑。「可是我不想把生命给一个又健康又漂亮的完美人类,我想要一名身患重症的病人。我想知道,古高卢人赐予的生命力能否像克服死亡那样去克服肉体上的病痛。」
「你说什麽?」高德菲尔现在才说得出话来。「一个……儿子?我可不是你的儿子!」
艾提司的笑容僵硬了,身子往後靠了回去。「你是我的儿子。我们古高卢人利用输血制造出自己的儿子。」
高德菲尔环顾周遭,挣扎著去理解艾提司对他说的这番话。这一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像是野蛮人才会有的行为,而不是思考後的决定。他试著去厘清这背後的意义。目光重又回到艾提司身上,他说:「就像是歃血为盟的结拜兄弟麽?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比这个更奥、更复杂。我先喝了你的血,再把我的血输给你。」艾提司讲得又慢又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所以说,我是你的尊长。」
「不是。你是救了我的命,可这不表示你就是我的父亲。」
「我是。」艾提司再度扬起嘴角。「你是我的长子。我很高兴。」
「我不是你的儿子!」高德菲尔大喊,觉得很挫败。他身子摇摇晃晃,离开艾提司,走到洞穴的另一边。「如果你要孩子,找个女人睡觉去!」
艾提司动作麻俐地从岩石上滑下,站在他跟前。「我不能跟女人在一起。输血是古高卢人孕育下一代的唯一方法。你看了之後就会明白……」
艾提司撩起衣服下摆,高德菲尔不禁发出厌恶的声音。他马上移开目光,不愿意去看别的男人的裸体。可是好奇心却促使他去瞄一眼。看了之後,原本的反感顿时变成震惊,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惊吓的叫声卡在喉管发不出来。
艾提司没有生殖器。
高德菲尔直愣愣看著。那并非畸形,不似有些婴儿生下来就眼盲、耳聋,或者四肢残缺,而是蓄意割除的。在艾提司的双腿之间有道长长的刀痕,白色的疤痕浮在橄榄色皮肤上,很明显。他没有阴 茎,也没有阴囊:就只有一道细长口子,就像女人的下体一般。私附近光滑无毛。
高德菲尔感到既嫌恶又好奇。「你到底是什麽人?」
「古高卢人。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艾提司脸一沉。「希腊人叫我们柯瑞班提,意指『一群俊美的少年』。我们是自然女神──大地之母──西芭莉的信徒。西芭莉只是他其中一个名字。他还有其他化身,例如宙斯的母亲莉雅女神、司农业的底米特女神、女阎罗普拉斯潘、复仇女神奈米西斯和维纳斯女神等等。」
「原来你是异教徒!」
「身为祭司,我的信仰比你的上帝还要古老。早在开天辟地时就已经存在了。」
「可是……」高德菲尔指了指艾提司毁损的男性象徵。「那又是为什麽?」
艾提司放下衣服下摆,遮住身体。「我的名字源自於西芭莉女神的儿子阿提斯。他是个美少年,後来却成了西芭莉女神的爱人。可是阿提斯有了外遇,西芭莉女神心生妒意,要他去势。阿提斯不幸身亡,经埋葬後,母亲令他复活,要他永远陪伴於身旁。从此,西芭莉女神的祭司必须是阉人。祭司跳狂欢舞的时候脑子会进入一种狂喜的恍惚状态,我们趁这个时候自宫,从而与女神合而为一。」
「这是野蛮的行为啊。」
「在你看来,或许是。」艾提司耸耸肩。「但因为西芭莉女神要求我们奉献,於是我们与大地分享精子与血液。虽然生为男人,但却在後天变成了女人,因此能够从两性的角度来理解人性。可是付出的代价却不小。我们永远不能像一般的父母亲那样生儿育女。有些古高卢人极度渴望有个孩子,他们向西芭莉女神祈祷,希望女神大发慈悲。而因为女神是大地万物永恒不变的母亲,他接受了祭司的祷告,赐予他们一份神圣的礼物。」
艾提司再度坐回岩石上,目不转睛地看著高德菲尔。「这份礼物是,每一位古高卢人都可以制造出一个儿子──但只能有一位──而这个儿子日後就是他的继承人。我有几位兄弟耐不住性子,他们的儿子最後都不幸身亡。还有其他几位则是选错了人。高德菲尔,我们的这份礼物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有些人接触了我们的血以及西芭莉女神的神力,觉得效力太强,好像毒品一般,他们招架不住。在尊长和他的未来继承人之间必须达到平衡,两人的经历和智慧要相称。如果平衡被破坏了,儿子就会死亡。而且,倘若有古高卢人违反规定,想要制造出第二位继承人,女神就会惩罚他。」
「怎麽惩罚?」
「他会把这名犯错的古高卢人收回子宫里。」艾提司微笑著说。「也就是把他活埋。」
「上帝啊!」高德菲尔脱口而出,全身发抖,满脸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你的上帝现在离你太远。他没办法帮你。只有我可以。」艾提司向他招唤。「放血是人类最古老的仪式之一。血是生命的泉源。将血与他人分享不仅延续了生命,还可以传递尊长的智慧。而尊长最能了解他的後代的层想法。这层关系比普通的父子关系还要真诚。」
高德菲尔双手交叠在胸前,不理会艾提司那恳求的表情。「你只制造儿子,却不制造女儿。」
「西芭莉女神不希望有竞争对手。」
「你为什麽选了我?」
「我的侄子们都在此地土生土长。多数是异教徒,部分是伊斯兰教徒,只有少数几位是犹太教徒。而你是第一位基督徒,也是头一位西欧人,能够成为古高卢的继承人。」艾提司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出身贵族,也在家乡有了儿子。你曾经身染重病差点丧命,而现在已经痊愈了。你的家人即使没有你也可以活下去。如果你成了我的儿子,你可以跟著我学习古高卢人的神秘知识。还有许多东西我都想跟你分享。」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高德菲尔忿忿地摇著头。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同意输血麽?」
高德菲尔们沉默了片刻。「我压根就不会信你的话。我会想你这人肯定是个疯子。」
「所以你会拒绝我的提议,然後痛苦地死去。然而,你现在活下来了──你的新生命将充满惊奇。」艾提司站起身,朝他走近几步,脸上挂著温柔的微笑,眼睛里有恳求和希望的神情。「古高卢人身怀超凡的异能。假以时日,你就能学会怎麽运用它。你将拥有惊人速度和巨大力量;可以操控人类心智,让他们听命於你;可以读出他人心思,也能治愈伤病。」
「我不需要什麽异能。」高德菲尔身子往後一弹,避开艾提司伸过来的手。「我不想要这些东西。这是多麽──恶心,而且反常!」
他猛转过身,大踏步往洞口走去。外头的阳光斜照进来,在昏暗的洞穴里形成一小块光圈。高德菲尔闯了进去。一瞬间光芒刺得他几乎想要流泪,可是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行。他的肌肤灼热难熬,彷佛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高德菲尔赫然望见自己的手已经呈现色酥脆状,就跟烤乳猪的脆皮没两样。
可是他依然坚持向前走,但双脚却不听使唤,突地打住,连一步都无法移动,然後无意识地掉转过身,一个箭步往洞穴内部的荫凉冲了过去。
「我到底是怎麽了?」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不受控制,他不禁大呼。随即去搓揉手上烫伤的部位,却倒抽一口凉气,伤竟然复原了,水泡不见了,皮肤也回到正常的颜色。
艾提司拉他进阴影,让他坐在一块大圆石上。「我赐给你的新生命虽然使你拥有许多异能,可是也有其限制。」他说。「第一,你不能在白天出外活动。就算你想,你的身体也不允许,这点你刚刚也发现了。这是人体自然的防卫本能。如果你在太阳底下有了生命危险,防卫本能会引导你躲到安全、阴暗的角落。接受这个事实吧──从今以後,你只能在夜晚外出。」
高德菲尔瞪大眼睛看著他。「但你能在太阳底下活动啊。」
「因为我是你的尊长。而你只是个小孩,甚至可以说是婴儿。难道婴儿可以跑路、可以挥剑吗?别急,这需要时间、耐心和经验,将来你就可以跟我一样,白天外出也不会痛苦了。」
「那需要多少时间呢?」
艾提司顿了顿,彷佛在思考。接著开口说话,脸上挂著惊讶的表情。「我今年差不多有八百岁喽。」
高德菲尔倒抽一口气。他没办法想像任何人能活到如此高龄,而且还很硬朗……即使这是一种古怪的、被诅咒的人生。他试著在脑中拼凑,自己活到艾提司的一半岁数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可是这念头超出他的理解,他著实想像不出。一般而言,时间是以十年记的,而不是百年,甚至千年。
艾提司似乎看出他的困惑。脸上漾起一抹笑,说:「为了让你宽心,我得告诉你,我在活到四百岁之後就可以在阳光底下活动,只会感到些微的不适。」
「四百岁……!」
「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艾提司沉默片刻,等到高德菲尔专注地听他说话。「你可以像普通人那样吃喝,但并非绝对必要。人类的食物可以维持──甚至加强──你的体能,但是就算不吃,你也不会觉得难受。然而,为了活命,你得喝一种珍贵的长生不老药。」
高德菲尔直直盯著他。「那是什麽东西?」
艾提司的眼睛亮了起来。「新鲜的人血。」
一等到夜幕低垂,高德菲尔就悄悄溜出洞。在夜色中,他的步履很稳健。他往山坡下走,朝著赛尔柱克而去。艾提司要他去猎食,可是高德菲尔告诉自己,他到城里是为了暂时离开这名所谓的尊长。刚刚两人起了争执,高德菲尔不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於是彼此之间的紧张逐渐升高,一点没有缓和的迹象。不管是生是死,他的世界已然一片幽暗。
「要是我不喝血呢?」他问道。
「那麽你就会遭受比死还要痛苦的下场。」艾提司这麽回答他。脸上还带著忧虑的神情。「你虽然不会轻易死去,但依旧感受得到疼痛。如果你拒绝进食人血,不仅要承受饥饿的苦楚、激烈的痉挛,四肢还会战栗不已。你将到活活饿死是何等滋味。肉体的渴望会不断消磨你的意志力,你将渐渐不再抗拒人血,你会萎缩成一副乾扁皮囊。但你还是不会死,除非有人将你抬到太阳底下曝晒。」
看样子,日光照射似乎是唯一的死法了。可是他也见过身体的原始本能是如何阻止自己用这种方式寻死。况且,如果他强迫自己去晒太阳,也就等同自杀。虽然艾提司滔滔不绝地说著古老的异教,高德菲尔还不打算抛弃自己的基督信仰。自杀是有罪的。既然当初秉著对上帝的忠诚来此地打圣战,说不定这变身也是上帝的安排,更何况他可以把过人的速度与力量,以及治疗的神力运用在战场上。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经这麽一想,高德菲尔的心情登时快活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下山坡,涉水过河,等他来到十字军战士和土耳其军队交战的战场,浓烈的死亡气息马上扑鼻而来。腐烂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上头有无数的蛆在蠕动钻爬。塞尔柱克人已经著手掩埋尸体,可是依然还有许多曝尸荒野。
高德菲尔肚里泛起一股恶心。看见眼前弃尸遍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原本也该是同样的命运……这提醒了他血液是何等珍贵的命脉。这些士兵──不论是同袍还是敌人──皆因受伤过重,失血过多,终至血枯人亡。
他站在纠结的尸堆旁。朦胧的月亮发出银灰色的光,照在盔甲上微微发光,在惨白死尸上染上光晕。他忽然兴起一个念头。这念头很肮脏,他不由得更加恶心起来,可要是这个主意成功,他就不用杀人了。
高德菲尔蹲在一具十字军战士的尸体旁。他看著死人穿的那件外衣,发现那颜色不是自己熟悉的,松了一口气。提起胆子,他举起死者的胳膊,往手腕咬上一口。
肉很硬。他得咬紧牙关,新长出的尖锐獠牙才戳得进去。他的胃不断翻搅,他再用力咬第二口,力道大得几乎把整只手臂给咬下。高德菲尔伸出舌头探进伤口,四寻找血的踪迹,最後却只得一块糜烂的凝结物黏在了舌尖上。他压抑不住反胃的感觉,几欲作呕。
他踉跄地站起身。这些死人已经死了有好几天了,他需要的是新鲜一点的人体。还被腐尸恶臭呛得直咳嗽,高德菲尔往赛尔柱克城里而去。
等他靠近城外,只见一个人影从城墙边跑了过来。匆忙中,高德菲尔瞥见那男子身穿土耳其人服装,一脸的愤怒,手上挥舞著一把长刀。
高德菲尔猜想,男子该是看见自己啃咬死尸,才有如此之举。但他无法确定,更加没有时间询问,因为此刻男子已经朝自己猛扑过来,一边疯狂地咆哮著。
高德菲尔直觉地赶紧往旁边退一步,以往的军事训练和实战经验充足,他应该很快就能采取自卫。可是在变身之後还是有些不适应,再者,自己突然分了心──不是因为男子手上的长刀,而是他体内流窜的血液。
闪避不及,土耳其男子的刀子刺中自己。高德菲尔一边咒骂一边拔出血刃,手指赶紧压住伤口想要止血。他身子晃了一下,土耳其男子抓紧时机再度发出攻击,刀子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终究招架不住跌倒在地。
高德菲尔躺在地上喘著粗气,身体每一都在发疼。他以前从未有这样的感觉;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经历如此的垂死挣扎。但是真的好疼啊,疼的他连呻吟都发不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土耳其男子以为他死了。嘴里咕哝几句,就掉头朝著平原走去,大概是想找出兄长或者朋友的尸体,好好埋葬吧。
高德菲尔双手抚摸著身上每一刀伤。他心里清楚自己快要死了。艾提司欺骗他。根本就没有新生命,也没有什麽第二机会。这就是他的生命终点。他用一切作赌注,最後却只能死在离家好远的陌生国度,在异教徒的城墙外。他静静地躺著,突然替自己感到可怜起来。双手还在身上游移,触摸每一伤口。疼痛渐渐退却,死亡悄悄降临。高德菲尔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然发现伤口已经痊愈。吃惊地叫喊出声,连忙坐起身子,拍拍身体各。身上的外衣血迹斑斑,显示他被刺了好几刀。肌肉组织已经重生,伤口愈合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疤痕。
错愕的高德菲尔站起身。原来他还没死。他死不了。现在他终於了解古高卢人的异能有多麽神奇;也终於领悟它为何既是恩赐也是诅咒。厘清思绪之後,突然感到肚子饿起来──一半是身体在渴求,一半是复仇之心在骚动──他朝著黑暗中的土耳其男子追了过去。
不出片刻,高德菲尔就逮住了土耳其男子。他潜行无声,移动迅速,男子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已然成了猎物,直到高德菲尔的獠牙瞬间咬入他的颈子,已经太迟了。这一的进食很顺利:鲜血源源迸出,他饥渴地品绯红色的香甜,尽情汲取对方的生命力,直至他气力丧尽。
进食完毕,高德菲尔直接将尸体弃於战场。喝人血原来不像自己当初所想那麽恶心。也许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可以喝这些异教徒的血,宛如信仰虔诚的刺客为了基督而战,这是多麽独特的暗杀方式啊。
餍足了,心情莫名一振,他回到洞穴。艾提司不发一语,对於继承人头猎食毫无称赞,高德菲尔有些气恼。作父亲的应该多多鼓励儿子才是。他想起卢森,心情郁闷起来。现在他没办法回家了。英格兰没有异教徒让他取血。为了生存,他必须留在圣地。
艾提司朝他走了过来。「我今晚要离开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你要去哪儿?」
「回家。」
高德菲尔咽了咽口水。有种疏远的感觉令他不知所措。「回家。」他嘴里重覆一,心下觉得不公平又想家,顿时焦急起来,脱口而出:「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你是我的儿子。」艾提司提醒他。「那也是你的家。」
「不。」高德菲尔不假思索地冲口说。直觉地拒绝了。「我不想跟你走。我──我要重返军队。我想打败海外新域(注)里的异教徒。这是我当初来这儿的目的。」
艾提司定定看著他,一双黑色眸子充满同情与理解。
「十字军战士在出发前已经发了誓。」高德菲尔继续说下去。他打定主意之後,心情平静不少。「你或许不信我的上帝,但他是我终生的信仰。我必须完成对他的承诺。也许等战争结束,我可以步行在耶路撒冷的街上,祈求赦免我的罪,如果我够幸运,也许还可以感受到上帝的恩典。」
「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艾提司的语气里还带点期盼。
高德菲尔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
「我没想到,才刚有了子嗣,这麽快就要与他分离。」艾提司坦言。他爆出一短笑,笑声颤抖。随後别过头去,神情忧伤。「也许是我等太久了。也许是我选错了人。可是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也是。」
两人静默了片刻,艾提司轻声说:「希望咱们还有机会见面。我还有好多可以教你的。」
高德菲尔还是没说话。艾提司似乎明白说再多也是徒劳。他往前走几步,将高德菲尔揽入怀里。那是个短暂、热情的拥抱,充满爱与关怀。然後放开手,後退一步。
「再见了,儿子。咱们各奔前程吧。也许将来有一天,能在某相会。到时候……」
高德菲尔陡然打断他的话。「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那得由我们的神作主了。」
艾提司转过身去,走出洞穴。下到山坡半途,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他的金色胸针闪著微光。
高德菲尔目送他离去。当艾提司走到河边,身影几乎望不见了,高德菲尔才喃喃地说:「再见了……父亲。」
第二章
星期一的早晨碧空如洗。丹尼尔睡眼惺忪地掀开毯子,眯缝著眼去看从窗帘缝洒进来的阳光。原本以为起床的时候看见的会是笼罩在浓雾里头的城堡,可是此刻外头的光亮却让他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到盥洗室梳洗去了。
等他梳洗完毕也著好装,已差不多八点。丹尼尔打开背包,心存罪恶感地把T恤胡乱塞进背包最下层,T恤还沾著昨晚欢快之後的乾硬残馀物。把床整好之後,靠在窗台,去看外头的景色。
他的房间面朝城堡的中央庭院,庭院当中有片修剪得齐整的人工草坪,草坪的其中三面被一条碎石子路给包围住,最远的那一面则种植了一排矮小的色松树。位於他右手边的雄伟要塞居高临下地看著自己。要是他把头贴在窗玻璃上努力往上看,就会看见礼拜堂那扇精致的拱形窗。
丹尼尔打量著要塞那坚固的墙,猜想哪一片狭长窗户背後才是亚当的卧室呢。继而想起昨晚的性幻想就不禁咧嘴笑了,赶紧转过身走出房。
在他脚踩著碎石子路经过他的车往厨房走去的这一路上,扑鼻的早餐香味飘了过来,诱惑著他。没了浓雾的遮蔽,位於北翼的那座与城堡外墙邻接的高耸塔楼清楚易见。丹尼尔向自己保证,吃完早餐後一定要在城堡里四逛逛。他跳著踩上阶梯,大声喊:「早安!这味道好香啊。」
「谢谢你的赞美。」
丹尼尔顿时停住脚,映入眼帘的不是英俊的主人而是满头灰发年约六十的老妇人,他不禁怅然若失。老妇人一只手正往煎锅里打蛋,另一只手在调整烤箱定时器。虽然满脸风霜、皱纹遍布,可是当她转过头来打招呼时,露出的笑容却是亲切又迷人。
「年轻人,请坐。等我给你弄份早餐。」
「我叫丹尼尔。」他礼貌地说。「非常谢谢你。你不用替我弄的,我可以自己来,只要告诉我东西的摆放位置就好。我只要一片土司和一杯咖啡就可以打发了,不给你添麻烦。」
「你真贴心。」她赞许地说。「可是年轻人的肚子里要是只有一片土司和一杯咖啡,是无法开始一天的工作的。别担心我,丹尼尔。我叫希尔达・喜波尔,K男爵的管家,他要我给你准备一份丰盛的早餐。在我看来他的吩咐很有道理──你的确瘦得皮包骨。」
「K男爵?」
「年轻人,赶快坐下吧。咖啡很快就好了。希望你不会介意喝即溶咖啡。K男爵不怎麽喜欢喝这种东西,他说那味道令人作呕。我就不懂啦,咖啡怎麽会令人想吐?他真是个怪人,只喝茶,偶而掺上一点酒。贵族就是这样,真是怪的没药救。」
丹尼尔坐在跟昨晚一样的那张椅子上,一边取过咖啡一边轻声道了谢,双手环抱著马克杯。管家问他要不要加糖或奶油,他摇摇头拒绝了。
烤箱定时器响了,希尔达走了过去,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唉,马铃薯煎饼已经好了,可是我还没开始炒番茄呢。」
「没关系的。」丹尼尔连忙开口说了。「我不需要炒番茄。」
「你请自便。我去把豆子搅拌一下。」
他慢慢喝著咖啡,看著希尔达在厨房里忙,动作熟练,轻松而不费力。她从烤箱里拿出一个暖盘子,在上面放满了煎土司、香肠、熏肉、蘑菇、荷包蛋、马铃薯煎饼和炒豆子等一堆食物,才把盘子放在他面前。
「番茄酱?」她问道。「胡椒粉?」
丹尼尔盯著眼前那堆积如小山的食物,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番茄酱。」
他连一秒都无法等就把培根肉塞进嘴巴里,还对这美好滋味发出赞叹。「噢,我有一世纪没吃过这麽好吃的正统早餐了。」

Yay!! 亚当和丹尼尔再度担纲演出!! ^^ 可是亚当使性子(没办法他是怪叔叔喔不是怪男爵) 说什麽没有票票就不出场 要喜波尔太太女扮男装代演@@XD
导演 : ”这样也可以??!!” *怒*
临演 : ”那我可不可以? 我是男的 还长得比喜波尔太太帅” *自告奋勇*
梳化 : ”临演好点啦 省得我麻烦。” *翘著二郎腿吃零食*
灯光 : ”支持临演! 他年轻 皱纹少 光好打。怪男爵要求特多~”
制作人 : ”也是 多多培植新人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挠著下巴思考*
(全剧组都在等怪叔叔不 是怪男爵开工)
(怪男爵躲在他的书房 幻想票票如雪片般飞来~~~全然不知面临被撤换的危险)
「嘴里有食物就不要说话。」希尔达将番茄酱摆在他面前,把厨房收拾好以後才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她拉出一把椅子在丹尼尔对面坐了下来,满脸欣慰地看著他吃。
「也不要狼吞虎咽。」她说。「慢慢来,不要急。K男爵不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他爱睡懒觉,不过这也不打紧,因为他整个晚上都是醒著不睡的。你昨晚是什麽时候到的呢?」
丹尼尔把食物吞下肚以後才开口说话。「大约十一点。不过等我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
希尔达点点头。「昨天开了那麽长途的车,你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的。我啊,就连去新堡或者贝里克都需要在隔天好好休息一番呢。可是K男爵说你很早就起床了,还说你需要一把钥匙。等你吃完早餐,我就去看看杰夫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他可以告诉你各种东西的所在位置。杰夫是这里的园丁。」
「草坪很漂亮。」丹尼尔有礼貌地称赞著。
「草坪!」希尔达大声笑了。「K男爵在要塞的南方有一座园,美的就像一幅画。杰夫会带你去参观,或者等K男爵醒来让他亲自带你去。」
丹尼尔把一条香肠切成四等份。「这麽说他真的是一位有世袭爵位的贵族罗。」
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啊。爵爷的家族祖先──应该说是他在英国这边的家族。虽然追溯起来,他们根本不是英国人──当年跟随征服者威廉一起从法国来到英格兰,是诺曼民族人。後来该家族长子吉庸姆北上来到克斯特比,其他的家族成员则在南方的剑桥郡附近一个叫做伊里的地方定居下来。」
「也就是人称『鳗鱼之岛』的沼泽地区。」丹尼尔接腔。
「G,他们是这麽说的。但主要是因为伊里这个地名跟爵爷家族的姓氏『伊黎』发音类似,才决定住那儿。而这位身为法国骑士的家族长子觉得克斯特比有发展,於是就留在北方,并且把自己的姓氏『费兹伊黎』中的『费兹』两字给去掉──你应该知道『费兹』的意思吧,是不是?」
丹尼尔遮在咖啡杯後面偷著笑。他喝了一大口黑咖啡,颔首说:「意思是『贵族的私生子』。」
「所以说,那位诺曼祖先是个私生子,就因为这样,在法国的时候,他的姓氏才会被冠上『费兹』两字。」希尔达热络地说著。她喝了一口牛奶,接下去说:「就跟当时大部分的外来移民一样,他希望在英格兰重新开始,抹除私生子的身分。後来他受封为第一代克斯特比男爵。结果你猜怎麽著?几个世代之後,他的曾孙跟许多男人一样,也替自己生了个私生子──於是这名私生子又拾回了『费兹伊黎』这个姓氏。而K男爵就是这名私生子的後裔。」
「不过啊,」她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表情。「咱们K男爵表现也不差。据说,他本身也是个私生子呢。」
丹尼尔眨巴著眼,按捺住跟她借纸笔画下家谱图的冲动。亚当的家系听起来相当复杂哪。

K男爵 : ”唉 家庭复杂导致我性格怪异 你们要多多体谅我才是啊!” *继续耍大牌*
东邪西毒 : ”有事没事生在这样复杂的家庭 害得我们还要画家谱图。” (请参考 [url=http://wwwtriquetanet/NB/FamilyTreehtm][color=#2f5fa1]http://wwwtriquetanet/NB/FamilyTreehtm[/color][/url]) *随便抱怨*
「他平常是不谈这种事的。」希尔达叹了口气,彷佛这使她丧失了唯一的八卦来源。「老实说,他不怎麽跟我们这些下人说话,不只是下人,就连访客也没几位。你不是他的亲戚吧?」
「不是,我只是名学生。」
「学生!嗳,我从没上过学。可是你看起来老了点,不像个学生呐。」
丹尼尔忍住笑。「我今年二十七岁。」
「像你这样的好青年不该在满是灰尘的老旧图书室里耗时间。应该好好找份工作,多跟外人接触接触,他们可是比书本要有趣多啦。」
「你说的对,喜波尔太太。」他给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说话间,舀起剩馀的豆子,用最後一片煎土司把盘子上的酱汁给刮乾净。希尔达同他母亲一样,老爱拿这件事念叨他,但这一他没有生气。「实际上,我在大学里遇见了很多人,我所从事的研究也让我游历了整个欧洲。」
她颇不以为然。「有人说欧洲大陆很好,可是那里的人不讲英文。我弟媳在一九八八年去了一趟葡萄牙的阿尔加夫,她告诉我那里的商店都在午餐时间关门休息,因为他们要睡午觉。真是太好命了!要是在英国才不会有这种事呢。」
丹尼尔庆幸自己的嘴巴塞满了食物,不用做出回应。
一等他吃完,她就把盘子收走,拿到水槽冲洗乾净。丹尼尔站起身,拿了一个擦拭碗盘用的抹布,等在水槽边。
「你刚刚说你是个学生。」希尔达若有所思地说道。手也没停地继续清洗的工作。「那你是念什麽的?」
他耐心地等到餐具给放到滴水板上,才开口回答。「我是念艺术史的,同时也在学习如何维护壁画。」
「这些东西听起来很古怪啊!念这个有什麽用?」
「这个嘛,主要是在保存和修复教堂里面以及中世纪时期非宗教建筑里头的湿壁画和绘画,或者是古罗马住宅……」
「噢,就像是我在Time Team(注1)电视节目里看到的,」希尔达若有所悟地回答。「或者是李奥纳多・达文西的画、罗马教皇的住所内的那些东西。」
「西斯汀教堂。」丹尼尔说。「那是米开朗基罗画的。不过你说的没错,就像是那种绘画。这类的绘画很脆弱,通常墙壁会受到从地面上升的潮气的侵袭,所以挽救这些绘画是刻不容缓的,而我就是在学习各种维护的方法。」
「天哪,」她一边把盘子递给他一边说道。「这些事情我根本想像不到。顶多只会在电视上看到。那麽你到这里来是要办什麽事呢?」
丹尼尔投给她一个困惑的眼神。「当然是为了礼拜堂里面的画啊。」
「礼拜堂里面有画吗?」
「呃……有啊。」他把盘子小心擦拭乾净以後才把它们放回到厨柜里。「事实上,那里的画相当精巧。我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我的研究论文探讨的是某个特殊图像,其描绘的是一则古老法国故事『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这种图像在十四世纪的法国和法兰德斯伯国(注2)相当普遍,可是在英格兰的史料记载上只有大约十二个左右。其中一个就在这里,而且很有可能是最为完整的一个。」
「真是难以想像呐。」希尔达说道。「我从来不知道那上头有这样的东西呢。」
「可是你是这里的女管家,」丹尼尔还在擦著其他餐具。「肯定去过礼拜堂呀。」
「亲爱的,没有,我没去过。」她一脸的茫然。「K男爵对於下人哪些地方可去哪些不可去的规矩订得很严。我的工作是准备他的一切饮食并确保南翼和西翼一尘不染──可是我不能去要塞内除了门厅和餐厅以外的地方。我可从来没有踏进去礼拜堂一步。」

注1:Time Team是个向一般大众介绍考古的长寿电视节目。於199年开始在英国的第四频道播出。
注2:法兰德斯伯国(Flanders)曾是中古欧洲的一个重要的封建诸侯国家,通常是法兰西王国的封邑,大约是现在的法国东北一角(北方省)到比利时大半,也包括了尼德兰(荷兰)西兰省的南部。
丹尼尔把抹布折好,挂在烤箱把手上晾乾。「可是当你在西翼做事的时候一定常常经过通往礼拜堂的那扇门吧?」他说。「好比我昨晚睡的那间房就在西翼的末端,要下楼一定得经过礼拜堂。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一探究竟吗?」
「确实是没有。」她简短回答。「大多时候礼拜堂是锁上的。我刚刚说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里头有东西好看。」
「锁上的?」
「有人说那地方闹鬼。」
丹尼尔试著从理性的角度去解释这个说法。「里头画的都是些恶魔、骷髅和腐尸之类的,」他说。「会有闹鬼之说倒是可以理解的。」
两人这时突然都沉默下来。希尔达把满是泡沫的肥皂水倒掉,两人就这样看著它汩汩地流进排水孔里。她没去看丹尼尔,只是开口问:「你信鬼吗?」
「我……」丹尼尔正要说不信,却突然想起一段记忆:他昨晚坐在车子里,对於那个站在马路上盯著自己看的身影感到害怕。於是改变了答案,说:「我不知道。」
希尔达投以一个锐利的眼神。「等你到镇上的时候,就会有人告诉你有关这地方的故事。不只是城堡,还包括整个克斯特比。」
「鬼故事吗?」
她没回答,自顾自地用湿抹布擦著长凳子。
丹尼尔犹豫著不知是否该把昨晚所见告诉她──或者该说他自以为看见了什麽。最後他说:「我好像在往克斯特比的路上看见了某种东西。当时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研究路线,等我一抬头就看见前方有人在盯著我看。」
希尔达若无其事地回答。「大概是狐狸吧。」
「是个人。」
「也许是本地村民酒喝的太多,醉了。」
「可是他消失的很快,不像是喝醉了。」
希尔达用过度的力道拧著抹布,双手微微颤抖,继而转过身用平静的眼神看著他。「丹尼尔,你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你昨晚没看见鬼,就好比你不会听信那些在镇上酒吧里流传的无聊故事。那不过是用来吓唬愚蠢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什麽鬼啊鬼的?!人们在这世上已经造了太多孽,不要再把那些埋在土里的亡者给牵扯进来。他们干什麽要回来这世界打扰我们?」
丹尼尔正想要再多说些什麽,却看见希尔达脸上表情僵硬,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因为她持反对意见,而是她很害怕。
他立即扯开话题。「我可以到城垛上走走吗?那里的视野一定很棒。」
「当然可以,亲爱的。不过你可要当心北塔里的那座螺旋状楼梯──就在这一翼的上头。楼梯有点陡,没有扶把。」希尔达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不少。「红塔比较高,那里的视野更好,不过你要先得到爵爷的同意才能去。天气好的话还可以远眺整座海滩和神圣岛呢。」
「为什麽叫做红塔呢?」
她耸耸肩。「关於这点倒是有各种各样的说法。红塔底下有个地牢,或许这就是原因。还有啊,在某些月份,太阳下山的时候,那座塔就会发出好像血一样的红色光。」
「喔,沙岩盖的城堡通常都会有这种情况的。」
「哎,这我知道。」希尔达说。「可是克斯特比并不是沙岩盖的。」
血是他睡醒之後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件事。亚当还沉浸在梦的馀韵里,虽然记不得细节可是心里知道梦跟血有关:那是一大片不见底的黏稠血海;天上的云朵饱含血水,脚下的土地乾枯燥热,苦苦哀求著上天赐雨。
亚当呻吟了一声,把一只手覆在眼睛上。自从上饮血之後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虽然他可以禁得住更长的时间不喝人血,可是偏偏却愚蠢地在猎捕范围内放了这麽一个诱惑物。
那两位他雇来看守城堡的村民的味道他可以忽略,他们的血引不起他的胃口。即使在饥饿的时候,亚当也不喜欢只为了填饱肚子就妄杀人类,这可是有违他的天性和道德。
可是此原则并不适用在丹尼尔・康亚斯身上。
通常他不会从无辜人类身上取血。就像许多他遇见过的吸血鬼一样,亚当取的是罪犯和被社会唾弃的坏蛋的血。这种人的血往往有股恶臭味,喝了之後令他感到不快,不过,此种不舒服就算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吧。可是现在,一位年轻美男子就在自家城墙内──噢,浅一口应该是简单的事,只要小小的一口……
他的獠牙就像锐利的猫爪一样突然伸了出来。亚当发出不耐的咆哮,对於背叛他心志的身体感到相当恼怒。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勃起的阳具贴著下腹部是一回事,把獠牙收回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後者可是比忽略勃起的阳具还要困难的。他咬了一口大拇指舔了一下渗出的血,血在舌头上散发出鲜美的味道。
由此可知他还不用急著饮血。等到血流缓慢,起来黏稠不新鲜,就是再度杀人的时候了。目前看来,他的欲望纯粹是被丹尼尔还有他那甜美血味给撩起的:是放纵而不是需求。
亚当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初是多麽想要把那封信给忽略。他了整整一个月克制著不去回信。信一直躺在他书桌上,等待他的回音。他应该要把它丢掉的,可是却不自觉地把回信都写好了;并在他三思之前就被拿到厨房让喜波尔太太拿去投寄了。
他下了床走到垂挂著厚丝绒窗帘的窗子边,伸手拉开窗帘,让光线透了进来。阳光的直接照射已经对他没有威胁了,虽然还是会对身体造成小小的不适。因此他尽量避开上午的太阳,直到过了中午才开始活动,那时候的阳光正要开始衰退。
今日天气宜人,虽然亚当在贴近海平面的地方瞧出了暴风云的残迹,或许今晚会下雨吧。
他慢慢地穿好衣服,走到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边往下看中央庭院。他看见丹尼尔的那辆飞雅特Punto,车身是很难看的绿色。亚当诧异地注视著车子,心里觉得奇怪,这世上怎麽会有人愿意买这样丑的车呢。接著他身子往前一探,去看礼拜堂的窗子。
如果他专注心神,不去理会屋顶上的乌鸦叫声和海浪拍打岩石所发出的单调声响,就可以听出丹尼尔正在工作。他可以听见他一边做笔记一边在嘴上念著什麽;一面在礼拜堂里四走动一面吹著口哨,还有运动鞋在地板上走动的嘶嘶声,夹克摩擦T恤的O@声。如果他很仔细很仔细地听,甚至还可以听到丹尼尔那平稳的心跳声。
亚当强迫自己不要去听,因为这会令他更加渴望他的血。
他认为丹尼尔很迷人,即使一整天奔波下来已经很累了,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礼拜堂,这代表他拥有讨人喜欢的热情和忠诚的个性。更何况他在餐桌上还不小心把自己的性倾向说溜了嘴。
这纯粹是个意外,没有半点调情意味,不带任何不良企图。当他意识到自己说溜嘴时候的表情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丹尼尔・康亚斯不是不要脸的浪荡子,而是出身良好的乖孩子。亚当被这简短的揭露迷住了,他不禁想要知道更多。在暖气机和窗户动手脚很容易;躲藏在丹尼尔房外的走廊的阴影里也不是什麽难事。
只不过他没预料会看到这麽直接的情色画面。亚当原本是想,要是能看一眼他的白皙大腿或者裸露胸膛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最後却看的更多。他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察觉到自己正站在走廊上。他倒希望他知道,要不然他可不愿去想昨晚丹尼尔是为了谁而表演这场活色生香的秀,即使对方可能只是个性幻想对象罢了。
亚当伸手去摸那简朴的菱形格窗,玻璃的寒意传入指尖。他思绪紊乱,感到一股奇怪的醋意涌起,对丹尼尔的性幻想中的那个人妒忌起来。他摇摇头,转身离开窗子。绝不可以动丹尼尔一根头发,即使丹尼尔要他。
其实他清楚丹尼尔要他。活到了两百五十三岁不是白活的,他很懂人类的欲望,他知道什麽时候对方对自己有兴趣,也总能看出当兴趣转变为性趣的时点。丹尼尔很容易被看透:几乎在他进入厨房的那一瞬间亚当就看出了他的欲望。
在成为被诅咒的灵魂後的前几十年里,亚当发觉,人类在遇到吸血鬼时总会丧失理智,彷佛成为不死之身让他更为迷人──这真是讽刺,尤其是他鄙视自己的这个新身分。
成为吸血鬼让他既愤怒又沮丧。当男人女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同时,他满足了他们,但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魅力何在。他不敢照镜子,因此他不知道外表是否因为被感染而有任何改变。当他坐著让人画自画像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就跟还未变身之前长得一模一样。
性爱变成了武器,当他挥剑抵御别人的同时也伤了自己。他了将近一个世纪才慢慢平息心中的愤怒,默默地接受自己成为被诅咒的生物的事实。又过了两个世纪,他平静了不少,才转而欣赏这样的命运。
一个世纪下来,他交朋友但不与人过从甚密。谈恋爱总会带来灾难,可是亚当的心中依然具有人性,难免犯下此等错误。上一段感情特别痛苦,因此他远离人群,四旅行,不断地搬家,而每一段旅行都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吸血鬼魔力也逐渐地壮大。
之後来了一封信,通知他伊黎家族的最後一位子嗣已经去世,克斯特比城堡和其地产都自动归他所有,因为他是费兹伊黎家族中较古老的那一脉仅存的後裔。亚当曾经希望从伊黎家族里较要的支系中选个人来继承,可是没有人出面;他终究成了城堡的主人,只是他也著实抗拒了好长一段时日。
在西元一八一九年他曾经拜访过一城堡,主要是看看建筑物的状况,然後他雇了几位仆人来打理,又再度动身游历四方去了。光是想到这城堡已经归他所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不想住在当初被变成吸血鬼的地方,那感觉就像是被玷污了,於是自以为埋葬许久的愤怒便开始沸腾起来。
四年前他回到城堡,已经没力气愤怒了,只想好好跟命运妥协。从此以後他不与人打交道,即使明白外头的村民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不去多做解释,就这样很寂寞地生活著。可是对亚当来说,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在长久的漂泊之後终於有个平静的落脚。
然後丹尼尔就写信来了,希望得到同意,可以去研究礼拜堂的壁画──礼拜堂里头葬著他的吸血鬼祖先,还包括那位亲手将自己变成吸血鬼的尊长。多年前,他就是在礼拜堂里被强迫变成吸血鬼的。礼拜堂已经被他锁上有好几十年了。
然後他同意了。
* * *
亚当步下要塞的中央楼梯来到门厅,喜波尔太太已经替他备好茶具,还给他留了早餐。他先随意地吃了少许,就开始专心理来信。多年旅行下来,他在世界各地拥有许多地产和企业,这些生意都由专业人士替他打理,每月定期回报营运状况。
除了生意上的事以外,还有一份报告是四搜集来的有关伊黎和费兹伊黎两家族的资讯。亚当看了一眼,端了茶具,就往书房而去。
他把手上的东西搁在桌上後就去拉开窗帘。外头,杰夫正沿著园的边缘锄草。园介於要塞的南方和城堡外墙之间,严格来讲不过是围了墙的小院子,围墙可以阻挡冬天恶劣的严寒,夏季时则让这里成了避风向阳。虽然亚当不会在阳光正炙热的时候冒险走到外头去,但在向晚时分坐在园里,被依然带有热气的石头包围,空气里飘著令人晕晕欲睡的香气,也算是一种舒适的享受。
他坐在书桌前开始理信件,偶尔稍作停顿替自己倒一杯新鲜的茶。这茶跟昨晚给丹尼尔喝的是一样的,今天他突然对这味道敏感起来。他试著不去想他的客人,可是依旧时不时地走神。
亚当还是搞不清楚是什麽动机让他答应丹尼尔来拜访城堡。也许因为他是个学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还在颇受敬重的期刊发表了几篇论文,亚当还特地打电话去考尔陶德学院打听,他的论文指导教授对他是赞誉有加。
又或许因为丹尼尔是过去这几世纪以来唯一知道这礼拜堂的外人。丹尼尔竟然能找到礼拜堂的相关资料,这让亚当不得不排除单纯的巧合,转而思考是否是命运的安排。
但也许这两者都不是,而是因为他在大学网站上找到的那张照片:丹尼尔跟一群学生一起参加实地考察旅行。照片显示当天天气恶劣,在泥泞地里紧缩成一团的学生们都穿著带有风帽的御寒外套和长靴,站在一块防水布下,围拢著一个古罗马的马赛克工艺品。大部分的人都湿了头发,不是沉著脸就是对著镜头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唯独丹尼尔是真的笑了,不做作的笑意跳进了他眼睛,也感染了他每一寸身体。
亚当许久不曾见过有人这麽安心自在的,他整个人被这张照片给迷住了,不禁纳闷这名年轻人是不是都以这样轻松的心情面对任何状况。当时就是因为这样的好奇心才促使他去写那封邀请函的。
傍晚渐渐降临,亚当理完所有信件,身体埋在椅子里,双眼注视著书房窗外的玫瑰衬著黑色城墙洋溢一片灿烂夺目的菊红。可以听见喜波尔太太在厨房准备晚餐。丹尼尔还在楼上的礼拜堂内忙著做研究。
他自知现在应该去看那份今日寄到的家族资料报告,随时掌握家族各大小支系所有成员的动态从来都是他的最大兴趣之一。即使伊黎家族内与克斯特比有直接关联的支系已经随著最後一位男爵──克里斯汀──的过世而灭绝,亚当还是抱著一线希望,期盼能够在伊黎或费兹伊黎两家族中找到任何一位旁系远亲。至少知道这世上有人跟他流著一样的血液可以使他的负担容易承受些。
亚当拿起报告在手里掂估重量。报告很沉,大概得专注地读上好几天才能读完。可是他不想现在看;不想在好几年来头一有客人拜访的此刻。
他把报告扔进抽屉里锁上。有一段时间就这麽静静地坐著,手指敲打桌面,末了终於站起身,去找他的客人。
他走的是跟昨晚一样的路线进入礼拜堂。他先是站在门槛上有一会儿,满意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丹尼尔正跪在《三个活人与三个死人》的壁画前,手在A大小的速写簿上涂写著什麽。一盒彩色铅笔摊开在身旁的靠背长椅上,在更远的地方立了三脚架,上头架著一台看起来颇昂贵的数位相机。一只耳朵後夹了一支笔,脖子上挂著一条裁缝专用卷尺。
丹尼尔热情地研究著壁画,亚当也用同样的热情盯著丹尼尔看。丹尼尔身上有特别的东西吸引亚当;可能是他的血味,那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子身体内的温热甜美。可是他的外表就跟里头流窜的血液一样诱人。
丹尼尔几乎跟亚当一般高,双腿修长,宽肩厚胸,那相对细致的手腕和手指泄漏了其出身与血统。他绝不是来自普通的乡间农家,也没有撒克逊血统,他的家系甚至可以回溯到古老的贵族。他的肌肤白皙,黑色眸子覆著浓密修长的睫毛;顶著一头黑发,後颈上的修的短,头顶上的较长,用发腊塑造出自然率性的刺o头,还有几绺浏海垂在额前。
亚当真的觉得他迷人:既可爱又纯真。他得小心应付。对人类著迷与好奇到头来只会造成自己的万劫不复。
中殿内,丹尼尔好像突然意识到亚当的存在,猛地转过头来,然後开心地笑了。「我没听见你进来的声音。」
亚当回报以一个微笑,依旧没说话。他走下阶梯来到礼拜堂内部,走过放置在中殿内的那几座坟。
「你在画画?」
丹尼尔站起身,秀出那A大小的速写簿。「不过是随便的涂鸦罢了。画得不怎麽好。只是先画个大概,标示一下尺寸和位置,之後我才会画得精细一点。明天我就开始拍照。」
亚当正在浏览素描,认为丹尼尔真是太谦虚了,这可是比他所谓的涂鸦还要好的多呢。亚当在心里赞美著,直到听见拍照两个字才抬起头来。
丹尼尔以为亚当是在责备他,赶紧说:「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干什麽。我不会对墙壁造成任何损害的。我会把快门调低;闪光灯也会关掉。要是你想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示范给你看……」
亚当把速写簿还给丹尼尔。「不用了。我信任你。」
「我……」丹尼尔看著他,稍微红了脸。「真的吗?」
「你是指信任你来做礼拜堂的研究吗?是啊。」亚当把手放入裤袋,眼神从《死之舞》移到《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你是这百多年来第一个非我家族成员却得以看见这些壁画的。是的,我信任你。我有把握你会把照片拍的很好。」
丹尼尔同意地「嗯」了一声,弯下身子开始整理铁盒子里的铅笔,把盖子阖上後,取下脖子上的卷尺开始卷了起来。「老实说,我知道这些照片会很棒的。刚刚我对这里头的光线做了一些纪录,数据显示这儿的采光好极了。虽然只有一扇窗子,可是一整天下来,光线却很稳定。这对朝东的窗户来说是很难得的。」
亚当笑了。「那是因为这窗户不是朝东的。礼拜堂其实是坐北朝南的。」
丹尼尔微张著嘴,错愕地「哦」了一声。
「我知道,」亚当对他的反应感到有趣。「这种方位相当罕见。」
「那麽这些坟……」丹尼尔以手示意中殿内的那五座墓。「它们都朝著错误的方向罗?」
「或者该说是正确的方向。端看你怎麽想。」
丹尼尔好奇地看著他。「里头埋的是些什麽人?」
「死人。」
「说的好。」丹尼尔轻笑一声,得到这样随便的回答心下便有些不舒坦。「我只是好奇,因为上头没有人名。」
亚当转头看了坟一眼。这些坟上的确没有刻名字:只有死亡日期。他用严厉的声音回答:「这是有原因的。这些人都被诅咒了。」
「我听说这里头闹鬼。」
「你在这儿研究了半天。」亚当回过头面向丹尼尔。「有看见鬼吗?有感觉到异样吗?」
丹尼尔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刚刚心里的不舒服已经消逝。「没有。不过要是我在这儿待上一晚的话,或许会……」
「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工作一整晚的。现在是六点半,该吃晚餐了。」
丹尼尔看了手表,脸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这麽晚啦?可是我打算在晚餐前把我的家当先搬到小羊酒吧……」
亚当微微抬起下巴。「不要住那儿。为了研究工作,还是待在城堡里的好。难道你不这麽认为吗?」
丹尼尔感到局促不安,陷入理性和感性之间。「你说的是,可是……我不能再打扰你了。我已经在小羊酒吧预付了三十五英镑一晚的费用,再说……我实在不能把钱就这样丢了。我负担不起。」
「我保证你会拿回你的钱。」
「如果我真的留下来,至少得付给你伙食费和暖气费……」
亚当看著丹尼尔话说得越来越小声,红晕渐渐爬上双颊。亚当心想自己可以猜出这位年轻人的心思:他一定是想起了昨晚房间里的高温,还有他接下来做的事以驱散热意。他想起丹尼尔几乎全 裸的样子,那自 慰的画面异常美丽,还有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有了反应。
他生硬地说:「把钱留著。我不需要。」
「亚当,我坚持你得收下。」丹尼尔脸上露出受伤的自尊。「你已经打开终年锁的礼拜堂让我研究,我更加不能白吃白住,请让我略尽棉薄之力吧。」
他看著丹尼尔那诚挚坦率的表情,点了头。「只要你住在这儿就算是报偿了。你感谢我让你研究壁画,但怎麽不想想,是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将这些壁画发表呢?」
丹尼尔笑了,还不太相信这番话。「你应该请专家帮你发表。我相信他们肯定会乐意把握这个机会的。」
「或许是吧,可是我不认识什麽专家。你是第一个跟我碰面的,而我也很感激,所以就别再提付钱的事了,你就住下来吧。我保证会把钱从小羊酒吧那儿一分不少的给你拿回来的。」
亚当顿了顿,看著他的客人脸上那半惊讶半服从的表情,继续说到:「现在就跟我下楼吧。晚餐时间到了。」
丹尼尔从鼻子哼了一声,摇摇头,一手掩著嘴偷笑。「你总是这样吗?」
「说我爱命令人?是的。」
丹尼尔笑了。亚当微笑地看著他,心里很高兴丹尼尔喜欢用照片上那样的方式笑。之前他的笑带点紧张,但随著对周遭人事物逐渐熟悉,生份消失了,原本的好脾性也就自然地显露出来。
他温和又天真无邪的样子让人不禁想咬一口。跟大多数的大学生一样,丹尼尔彬彬有礼、举止和善,为人理性,加上长期与世隔绝做研究让他未经世故点染。亚当相信他的这位客人其实也喜欢享受不怎麽纯真的消遣,可是学者的身分塑造了他的命运,看上去倒也合适。
亚当揪起眉心,想起他曾经为自己打造的命运,可是很快就被夺走了,只为了那个被认为比自己的生命还要伟大的使命。
他发现丹尼尔正看著自己,赶紧强迫自己别再想这不愉快的回忆。
「晚餐好了。」亚当带著微笑一边说,一边以手示意礼拜堂另一边的门。「一起去吧。」
餐厅又暗又长,墙上挂著壁毯。木造地板历经几个世纪以来的踩踏显得又滑又亮,要不是有正中央那张大餐桌的装饰,这个房间肯定非常单调。餐桌是用一整块年老橡树做成的,温暖有光泽的咖啡色反射著放在上头的蜡烛。
围绕著桌子排列整齐的十六张椅子跟餐桌并不相称,可是亚当从来不在意。平时他只坐首位,也几乎没有人跟他共餐过。很显然地这十六张椅子从未坐满过,就连多年前跟祖父一起来这城堡拜访时也没有。
希尔达已经将一张白色织台布给铺在两人用餐的桌子一角,还在上头摆好第二等的餐具与第三等的瓷器。亚当被这样的阵仗给逗乐了。他的女管家似乎很喜欢这位客人,她一定是了整个下午烹调,才能端出眼前这样丰盛的晚餐:有四道菜、两瓶酒和一壶白开水。
亚当观察丹尼尔的反应。他先是看著壁毯,目光丝毫不愿意移开,继而想到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佳肴上才算礼貌,这才赶紧走到餐桌边客气地站著等。
「好多食物啊!」丹尼尔不禁发出赞叹。「我一定会发胖的!」
亚当用稍嫌过长的时间上下打量了丹尼尔之後才说:「喜波尔太太觉得你太瘦了。」
「那麽你呢,爵爷?你觉得呢?」
丹尼尔是在跟他调情,他不禁笑了。「我认为你很完美。」
这句话让丹尼尔一时不知作何回答,赶紧把脸撇开,脸上是既高兴又不安的表情。亚当知道不可以跟这名男子玩游戏,可是这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他实在忍不住。他几乎忘了上流社会人士在求爱时该遵守的规则。可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去追求丹尼尔・康亚斯。带他上床让他欲仙欲死是肯定的,可那谈不上追求。
亚当随即把脑中想法赶走,邀请他的客人入座。希尔达在餐桌首位的隔壁整理出一个位置,这是个体贴的作法。丹尼尔似乎对克斯特比还是有几分害怕,倘若让他坐到餐桌远远的另一头去,不仅两人交谈不易,也显得不近人情。
第一道菜是家乡味的鹅肝酱,跟温热的三角土司一起承装在小小的陶罐里。丹尼尔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了起来,但马上就意识到亚当正盯著自己,赶紧放慢动作,还尴尬地红了脸。
「你喜欢吗?」
丹尼尔点点头,嘴巴里塞满了土司。
「这些鸭子是村民们自己养自己宰的。」亚当在土司上涂了少许鹅肝酱,然後咬了一口。浓烈的味道顿时溢满口腔,简直就可以当成一道主菜来吃,此时亚当又更渴望品尝那更醇美血味更重的生肉了。
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勃兴在体内骚动,上颚因为獠牙蠢蠢欲动而开始闷闷地疼。他不能冒险:现在还不可以,不能这麽急。他需要做点别的事来让自己分心才行。亚当匆忙地喝了一口酒,浓烈的勃艮地葡萄酒舒缓了疼痛。
「你的姓氏很少见。」他边说边看著丹尼尔。
丹尼尔点点头,把菜吃光以後才回答:「老实说,这就是我之前在达拉谟短暂停留的原因。我的家族是从那里发迹的。」
「是麽?」亚当眉毛一挑。
「是的。」丹尼尔放下刀叉,伸手去端酒杯,显然不在意亚当对他的注视,啜饮了几小口之後才继续说:「有一个传说是有关於我的一位祖先的,这件事得回溯到十四世纪。当时在萨克奔尔半岛──也就是提斯河突然往南拐,流向约克郡的河弯──有一只飞龙四为虐。」
亚当插嘴。「一只肥虫?」
「是飞龙,龙的一种。」丹尼尔大胆地瞪了他一眼。「你该不会告诉我你虽然住在城堡但是却对龙一点都不了解吧?」
「我对龙涉猎颇。」亚当表情冷漠地回答。把餐盘推到一边。「但恐怕不是你说的那种。总之,你说这只飞龙威胁到当地居民的身家性命吗?」
「是的。看著现在的萨克奔尔实在很难想像当时的情景,现在那儿什麽都没有只有一条小巷子住了几户人家。总之,七百多年前的确有一只飞龙四作孽,不仅破坏大量农作物还喷火烧毁粮仓。」
亚当一边对丹尼尔口中的传说感到有趣,一边掀开第二道菜,原来是蒜蓉汁牛排,半生不熟的牛肉还渗著血。他拿起刀叉对著鲜嫩的肉片切了下去,没注意到当丹尼尔发现自己的牛排是全熟时,脸上的厌恶表情随即变成了宽慰。
「飞龙会喷火吗?」
「所有的龙都会喷火的。」丹尼尔很肯定地说。
「中国龙就不喷火。」亚当说。「它们也没有翅膀。」
「那它们要怎麽飞?」
「它们是神化的动物,不需要翅膀就能飞,也不像你们的飞龙那样残暴。不过,还是请你把故事继续说下去吧。」
丹尼尔望了他一眼,让亚当知道他明白自己被取笑了,可是他一点都不介意。「当地居民四求援希望能够摆脱这只飞龙。我的祖先,约翰・康亚斯爵士,英勇地前往并杀死了那条猛兽。为了纪念此事件,往後,他的屠龙刀就被献给每一位新上任的达拉谟采邑主教。献宝刀仪式还得配上词藻华丽的演说,滔滔不绝地歌颂击败魔龙的英勇之举是多麽的伟大。」
亚当把身子靠回椅背上。「天哪。」
「敢情光靠演说就可以击退飞龙了。」丹尼尔的眼神很纯真,嘴角却作怪地扬了起来。「献宝刀仪式一度废弃不用,可是近年来却又复兴起来,被当成是古雅有趣的民间习俗那般看待。」
「那把刀现在还在吗?」
丹尼尔点点头,很努力地低头在切牛排,切了半天切不断,最後放弃,改叉了一块胡萝卜,不等送到嘴里就开始往下说:「我就是为了这把刀才去的。它被存放在达拉谟大教堂的宝藏室里,名为『康亚斯弯刃大刀』。严格来讲它并不是真正的刀,而是一种大型砍刀,典型的中古世纪武器之一,中下阶层人士用的。」
「康亚斯是诺曼民族的姓氏。」
「没错。」丹尼尔一脸讶异,没想到亚当竟然知道。「就跟你的一样。至少你的复姓之中也有一半是。」
亚当微微一笑。「喜波尔太太真多话。」
「对不起,我不应该听八卦的。可是……我对你很有兴趣。」
「当然。」
丹尼尔的脸唰地红了。「那是因为跟爵爷共餐的机会并不常有。」
「噢,原来你只对我的头衔有兴趣。」
「我不是这个意思!」丹尼尔赶紧否认,一脸的尴尬,等到亚当哑然失笑,他才放心不少。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不是肤浅的人。」丹尼尔说。「至少,我希望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
亚当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等待自己的话进入丹尼尔的意识里,产生影响力。他知道自己让这名年轻男子感到迷惑,亚当可以听出他话里的好感,也清楚自己的举手投足自有一股迷人魅力,可是他克制不了自己。吸血鬼动起来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准确,也散发出性感的气质。这也难怪人类在血族面前总是被迷得晕陶陶。眼下,丹尼尔已经昏昏然了。====================================================== ======
昏了昏了 还没喝多少酒小丹同学就已经晕陶陶了~~
亚当克制内心想要叹气的念头,一边挑著盘里的菜一边找话题。他目光越过只有在严冬时节才会阖上的木隔版,去看窗外的景色。云朵渐渐聚集,夜晚时分的天空被染上灰色阴影。诚如他所预料,今晚势必会下雨。
他也没细想就开口问道:「《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以及《死之舞》……为何你会对它们这麽感兴趣呢?」
丹尼尔稍微思考了一下便回答:「其实也没有什麽特别的心理因素。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当让自己再度望向丹尼尔,去看他的细致脸部线条、率性的刺o头,还有那双褐色眼睛,然後微笑著说:「只不过,你看上去充满活力。一个理性稳重的年轻人通常是不会对这样病态的题材产生兴趣的。」
「我不认为这题材病态。」丹尼尔翻搅著盘子里的食物。「毕竟,我们都会死。」
亚当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你说的对。」
「所以不用过度害怕死亡,这是我们逃不了的,不过也没有必要美化它。太过迷恋死亡的人只是在庸人自扰。死亡不过是自然发生的事情罢了。」
「或许是我的问题问的含糊,我想知道的是,为何你要研究死亡?」
「噢,这可就大大不同了。」丹尼尔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身子往前倾,把手中的餐具搁在盘子上,发出了当啷的撞击声。
「有关死亡的描绘是非常吸引人的。古希腊时代的艺术家认为可以透过艺术的形式达到永生,但中世纪时期的观点却以为死是必然的,但只要诚心忏悔,在审判日依然可以得到救赎而上天堂,於是原本F・B的尸体透过此种『复活』程序得以进入一崭新、奇妙的境界……基督教不只产生神学上的转变,并对许多异教起了很大的作用。甚至对西方艺术而言,也具有切的影响。它采用了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前一世纪的希腊文明与罗马时代的写实主义,然後将之……」
突地他住了嘴,笑了。「一谈到这个话题我就没完没了,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无趣,真抱歉。」
「没关系,我不觉得乏味。」亚当鼓励他。「不过,从古典艺术转换到中世纪艺术可是个大跳跃,是什麽让你改变主意的呢?」
丹尼尔投以感激的眼神,彷佛遇见了一个能理解他的非学术研究者。「在我大学的最後一年,我在约克郡念艺术史。当时为了替我的毕业论文找题材,我跟一些朋友去了西班牙,我是专门去看那些马赛克画和壁画,他们则是去喝桑格里厄汽酒、跟女服务生调情。在巴塞隆纳的国立加泰隆尼亚美术馆,就是那个盖在山坡上的博物馆──你去过吗?」
亚当摇摇头。
「噢,你一定要去看看。那里真是太惊人了。」丹尼尔边赞叹边比出夸张的手势,差点没把酒杯给打翻。「总之,那儿有从加泰隆尼亚地区的教堂取来的罗马式湿壁画:他们直接把教堂里头的半圆壁龛和整片墙壁都给搬了过去。真的很漂亮。我了半个小时坐在一幅绘有一对撒拉芬和火轮的图画前静静地欣赏。我以前从来没看过撒拉芬──也就是炽天使──那的经验简直让我心醉神驰。」
「所以你就改变了信仰?」
丹尼尔听出这个双关语不禁莞尔。「没错。我回到家之後就将原来的毕业论文赶紧写完,不过我把研究主题稍微转移到壁画上。我的指导教授告诉我,考尔陶德学院有开设壁画维护的硕士班,只要具有大学学位就可报名,但是他们每三年只招收八位学生。因此我先去旅行一年,在法国参与了一项教堂修复的计画,取得一些实务经验後再去申请修读。」
他耸耸肩,脸上还挂著笑。「他们收我了。然後我就到这里来了。」
亚当觉得很讶异。「难道你不想继续研究西班牙的炽天使?」
「他们的相关记载已经有很多了,而我想研究的是更为本土性的。中世纪英国墙壁彩绘几乎都是跟宗教有关,况且,基於宗教改革和气候因素,大部分皆急需修补。」丹尼尔抬头,好奇心陡然兴起。「这让我想到一件事……你说过会把你的家族历史还有礼拜堂之所以在宗教改革时幸免於难的原因都告诉我的。」
「我是这麽说过。」亚当给他倒了酒。「不过这些故事不适合在晚餐时间说,或许等一下再告诉你吧。」
「我真的想知道。」
亚当笑著说:「再等会儿。」
用完晚餐,亚当提议到大厅休息。丹尼尔还未仔细参观城堡内部,於是打算藉此机会将大厅好好浏览一番。
大厅在二楼,长度占满整座要塞,有高耸的天板,屋架是哥德式建筑中常见的悬挑式拱形支撑,还有两座壁炉、六扇垂挂著黑色厚呢帘幕的窗子。有个法式支形吊灯低垂在屋子正中,另外的光源则来自於安放在窗户间的墙上的烛台,还有几个散置在地板上的上射灯。
丹尼尔在心中想像,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是在十三世纪该是怎样的画面:脏物散在铺石地板上,被烟火薰的污黑的墙壁,烹调的油烟味混杂战士的汗臭味,居民的喊叫声加上婴儿啼哭声和狗吠叫声。
此刻,四周一片安静,墙上挂著战利品:鹿角和狮头。狮子的双眼无神地凝视著前方。在第二个壁炉上则陈列了一对不锋利的剑,炉栅内立著一个蓝白纹的大瓶。地板一尘不染,铺著不拘一格的各式地毯。大厅远远的另一头有一架平台型钢琴,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大厅的北侧点著烛火,亚当走进大厅,坐在靠近炉床的两把扶手椅中的一把。壁炉对面有一架放满靠垫的躺椅,家具环绕著正中一块羊毛地毯,地毯由乳黄和天蓝两色构成,上头的图案是一只在天顶翱翔的龙。
「那是中国龙。」亚当发觉到丹尼尔的目光。「不是你们的飞龙。」
丹尼尔笑了。他两手插在裤袋里犹豫著,身旁的壁火散发出温暖的热气,彷佛在邀请他坐下。他想应该可以就这样坐下,可是又觉得不太恰当。即使亚当不用他的头衔,他还是贵族,而自己只是客人。礼貌让他变得拘束,仅此而已。
他在大厅里四逛著,一离开壁炉和亚当就开始感觉到寒意和阴暗。他只穿了一件T恤和牛仔裤:礼拜堂里颇为温暖,可是现在他却希望有件衬衫或者毛线衣来保暖。他轻轻打了个寒颤,往钢琴走去。一盏上射灯就安在钢琴附近的墙上,他捻开灯,看著突然亮起的光线投射在黑色漆面琴盖上,眼睛不禁眨了眨。
「你会弹吗?」亚当问。
丹尼尔点点头,一跟手指头在琴盖上游移。「小时候学过。已经有好多年没弹了,现在大概只能弹些简单的小曲子,或者几小节较为复杂的,完整的长篇就不行了。」
「钢琴很久没调过音了。」亚当说。「你试试看吧。」
丹尼尔打开琴盖先试探性地敲了一键,琴键按下许久以後才发出低沉的一声。他笑著说:「没错,的确是需要调音了。让我们看看这钢琴有多糟糕吧。」
丹尼尔坐在琴凳上,把手轻轻搁在键盘上,在脑中回忆以前弹琴的样子。一想到自己将利用这架走音的钢琴来吸引亚当的注意就觉得好笑,或许保持沉默会比较好。
一段旋律在他脑中涌起,他开始弹了起来:一开始很轻很慢,轻柔的琴音很随意,然後他渐渐有了信心,双手开始肆意游走起来,旋律不断从指尖流泄,把走音和失误通通抛在脑後。双眼半闭,脸上挂笑,整个人沉醉在音乐中,甚至自创变奏旋律来弥补那些发不出音的琴键。
「你弹得很好。」
亚当的声音离他很近,丹尼尔突然停下动作,内心略感吃惊。他笑了,有点慌张地开口说:「我说过,我很久没弹了。不过这是架好琴,你应该找个人来调一调。」
「明天我可以找个调音师来。」亚当伸手向前,越过丹尼尔,去碰其中一个琴键。「如果我把琴调好了,你还愿意弹给我听吗?」
丹尼尔看著亚当的手指在琴键上游移,发出细微的不和谐的断音,最後停在丹尼尔的手的隔壁,丹尼尔的手指还在琴键上摆著。
此时才想起刚刚亚当的问题,连忙赶紧回答:「我……我很乐意为你弹奏。只不过我弹的不怎麽好,不要只为了我笨拙的琴艺就刻意找人来修。你应该……应该也学著弹才是。你有一双钢琴家的手。」
亚当把手覆上丹尼尔的右手。
「我从来不懂。」他温柔地说著。「钢琴家的手和外科医生的手有什麽不同?小提琴家的手和杀人犯的手又有哪些差异?」
亚当的手慢慢游移到他的前臂,手指轻缓地在他裸露的肌肤上摩娑,搔著他发痒,丹尼尔努力压抑不要发抖。他的目光随著亚当的手指游走,呼吸渐渐不顺畅起来。亚当的麦色肌肤对比他白皙的手,营造出令人兴奋的差异。丹尼尔感到一股紧张在他腹中纠结,不确定感和性欲也在体内兴起。
亚当的手指来到他T恤的袖口,就突然移开了。丹尼尔顿时感到很失望。接著又开始正常呼吸起来。没想才刚放心地发出一声叹息,又突地喉咙一紧,因为亚当正把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他闭上眼睛,感受亚当轻轻地柔捏他绷紧的背肌。这似乎是个好藉口可以碰触他、抚摸他的後颈背,可是丹尼尔不介意,他允许这缓慢的调情动作,并且很享受。
亚当倾身向前,贴近他,直到两人脸颊碰在了一起。亚当低低说著:「你有一双学者的手,丹尼尔・康亚斯。」
「学……学者?」他重覆了一遍,继而紧张地笑了。「学者的手和钢琴家的手又有什麽不同呢?」
「钢琴家的手是用来感受音乐的,所以他懂得情感。」亚当在他耳边低语:「学者的手是用来学习和摸索的,所以他懂得一切。」
丹尼尔把琴盖盖上,双手搁在亮滑的琴盖上。「我喜欢学习。」
「而我喜欢感觉。」亚当直起身子,有点打趣地说:「或许我真的有一双钢琴家的手也说不定。」
「那麽你该坐下来玩玩。」
「我想玩的东西不是钢琴。」
丹尼尔注视著自己的手,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感觉到裤裆开始兴奋地紧绷起来。这可是远远超过以往在酒吧和俱乐部被搭讪时的套词,即便是他那些较有文化修养的爱人也不曾这样微妙地跟他求爱。他不习惯这种求爱方式,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亚当似乎是把他的沉默当成拒绝,於是把手从丹尼尔的肩膀上拿开,突然说:「我不该邀请你来的。」
被主人话中的後悔语气给吓到,丹尼尔从琴凳上站了起来,转过身道:「你要我离开吗?」
亚当注视著他,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清。「不。」他说。「不过为了你好,你最好离开。」
这是丹尼尔最不愿意听见的话。他眨巴著眼,问:「为什麽?」
「我不是个好人,丹尼尔。我只会伤害你。」
「就当你警告过我了。」他比以前更好奇了。接著突然笑了,内心充满自信。「我不想走。我喜欢……喜欢……」
亚当伸手去触摸丹尼尔,指尖轻柔地爱抚他脸颊。亚当的眼神很热烈,宛如黑色的太阳。嘴唇很性感,引诱人去吻它。丹尼尔看著他,心跳随著四周黑暗的聚拢而越趋急切。
「你喜欢什麽?」亚当问。
「我喜欢你。」丹尼尔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慵懒,可是他并不觉得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清醒、这样激动。
亚当微倾著头,眼神闪著光彩。「噢, 丹尼尔。你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他的语气听起来应该很阴险,可是丹尼尔并未察觉。他伸出双手平贴在亚当的胸膛,感觉那棉质衬衫又柔软又平滑的质感。
「跟往常的这种情况相比,我现在可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亚当笑了。「那这种情况又是什麽情况呢?」
丹尼尔带著朦胧眼神注视著他,彷佛喝醉般感到有点头晕。「在你吻我的前一秒钟的那种情况。」
「为什麽不能是你吻我呢?」
「因为……因为那样不对。这不是我的原则。我想要……」丹尼尔犹豫了,也很困惑。他觉得不对劲,不该这样大胆地说出自己想要什麽。他是客人,不是主人。他没有立场要求什麽。
「告诉我你要什麽。」
丹尼尔却毫不迟疑地说:「吻我。请你吻我。」
亚当定定看著他,丹尼尔觉得自己的下腹部开始有了反应。他到底是怎麽了?他以前从未开口索吻过。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乞求。
亚当的吻落了下来。他的唇又热又乾,还到晚餐时喝的酒味,又浓又多层。丹尼尔边吻边发出赞叹,当亚当双手捧住他的脸时,他的身子便自动往亚当贴了过去。亚当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发稍,将他更拉向自己,一边引导他往後退至钢琴,一边加强力道吻他。野蛮又热情地欺近他。
丹尼尔阖上双眼,双手滑上亚当的胸膛,环住他的脖子。两人的吻越来越。丹尼尔想要回应亚当,想要收复刚才轻易就放弃的领土,他开启双唇,强迫亚当也张开嘴,然後便把舌头伸进亚当嘴里,挑逗性地舔他的牙齿,但自己却咯咯笑了起来,忙分开两人的嘴。
亚当的一只手指在丹尼尔湿润的唇上画著。「什麽事这麽好笑?」
「没事。」丹尼尔说。「我只是太紧张了。」
亚当的黑色眼神又更加炽热起来。「跟我在一起不可能会紧张的。」
丹尼尔认为亚当说的对。刚刚其实是在担心自己可能做了错事而冒犯他高贵的主人,此刻想来却觉得荒谬不合理。
顿时觉得勇敢了些,丹尼尔说:「再吻我一。」
亚当的脸上虽挂著笑容,眼睛里却充满狂热的占有欲。丹尼尔把头往後仰,献出自己,期待亚当的吻。一等到亚当的嘴唇在自己耳畔颈际游移,他不禁呼吸一窒。脖子从来都是他的敏感,他怕痒,尤其是脖子後方的那个区域。他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拧著身子,若有似无地想要挣开亚当的怀抱。
「你不喜欢吗?」
亚当的声音沉沙哑,贴在他的颈际说话,迫使他兴奋地颤抖起来。他摇摇头,双手只是扒抓著亚当胸前的衬衫,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亚当轻声笑了笑,开始舔他的脖子,从他咽喉一路舔到他耳朵,最後还啮咬他耳垂。
丹尼尔不断地打哆嗦。「噢,天啊……」
亚当的舌头又精确又敏锐地画著他耳轮,在挑逗的舌尖和他呼出的气息的双重作用下,丹尼尔一又一地颤抖著。他低下头好让亚当做任何他想做的动作。亚当的手指游移到他的後颈背,丹尼尔不禁发出轻轻的呻吟。
他手臂上的汗毛竖起,起了鸡皮疙瘩,胸蒂在T恤底下涨的又硬又挺,身体涌起极度的渴望。他感到头晕目眩,迷迷糊糊。他试著去调节呼吸,可是每当亚当的香舌一有动作,在他耳边呼出炽热的呢喃,丹尼尔就忘了自己在干什麽,只是一任自己跌入更的惊奇。
他磕磕绊绊地往後退,感觉到臀部蹭上那光滑的漆面键盘盖。原本只想要回应对方的拥抱的念头已经消失,被迫不及待的欲望给取代,渴望感受更多,不管是什麽,只要比现在还要多就好。亚当迫使丹尼尔贴在钢琴上,让他的身子往後仰,丹尼尔只能无助地低泣著,他放开亚当的衣服,试著让自己平衡,双手在琴盖上挣扎滑动,直到他抓住边缘为止。
要保持这样的姿势很痛苦,他的肌肉绷的死紧,双臂用力过度,可是他并不想移动身体。其实,就算他想也办不到。亚当正紧紧贴近他,强迫他张开双腿,接著把他往上抬,将他整个身子放躺在琴盖上。丹尼尔觉得很脆弱、被爱护著,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但他很喜欢。他让自己往後仰躺,头枕在平滑的琴盖上,露出整个脖子。
他整个身体不断在发抖,随著脉搏抽颤著。亚当再度吻上他的嘴,两人的嘴唇碰触後制造出的潮湿声撩拨起丹尼尔体内的意识。那是一种迫切的、动物性的声音,而他的兴奋反应也让自己吃了一惊。他不断发出呻吟,手臂肌肉在他试图移动时绷得很紧。
亚当沿著他的咽喉一路亲吻,往下碰到T恤领口之後又往上回吻,直到含住丹尼尔的耳朵,又咬又舔的。丹尼尔不禁淫叫出声,抖著身子往亚当贴近,抬起下身去摩蹭亚当的腿,对著亚当那坚硬的大腿肌不断摩擦。================================================== ==========
「看样子你很喜欢喽。」亚当对著他耳朵吹气。从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吹抚著丹尼尔早已汗湿的肉体,让他不禁抽噎起来,亚当又突然将他的T恤从腰带里拉出来,他马上倒抽一口气。
丹尼尔双眼紧闭,嘴里发出像小狗一般的哀鸣,他感觉到亚当那又冷又漂亮的手从他的腹部游移到胸膛,把他的T恤往上掀至腋下,随即引得他兴奋地激凌凌打了个冷战。亚当头往前探,让丹尼尔去感受他喷吐在他喉头的温热气息,然後一只手揪住丹尼尔的头发,紧紧地S住,直到丹尼尔痛得睁开眼睛望向自己,口中却逸出欢愉的抗议声。就在这个时候,亚当突地用拇指腹抚过他一粒坚挺的乳头。
丹尼尔立即弓起腰身,咬住下嘴唇不让哭泣声发了出来。他用双脚环住亚当的双股,希望他更贴近一点,想要他去感受自己整个身子紧贴住他。
「求求你。」他低声恳求著。猛然向前伸出一只手,几乎让自己失去了平衡,但最後还是被亚当固定住。他的手急著解开亚当衬衫的钮扣,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亚当,我想要……」
亚当松开丹尼尔的头发,两手握住丹尼尔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衬衫纽扣上拉开。「嘘。别说话,宝贝。」亚当说。丹尼尔还在低声表示抗议。「别出声。为了我,保持安静。」
亚当拿丹尼尔的手去捂住他的嘴,丹尼尔的喘息在自己的指缝间进出,对著自己的掌心呼出一股暖暖的水气。丹尼尔睁大眼,看著亚当面露满意的微笑,接著手往下探,啪地一声解开他的皮带扣,抽出皮带。
亚当拉下丹尼尔的裤拉後,手便往里头伸了进去。他的手隔著内裤握住丹尼尔那涨的硬挺的阳具,上下搓揉起来,丹尼尔便不由地全身打颤。丹尼尔在钢琴上扭著身子,亚当的手在他阳具上玩弄的快感已经压过手臂为了保持平衡而产生的不舒服。亚当以俐落熟练的技巧上下柔捏他的分身,从他嘴里吐出的喜悦呻吟被自己的手给蒙住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亚当灵巧的手指拉下他的内裤,他的阳具顿时跃然而出。亚当缓慢地由上至下反覆地套弄,丹尼尔紧紧咬住自己的手掌防止自己太早泄精。他不想让这性爱结束的太快,他得撑久一点,要不然他会羞愧地无地自容。可是这种羞耻感却又引得他兴奋难当,因此又更无助地拧著身子。
亚当的另一只手不断地爱抚丹尼尔的大腿,占有欲强烈地隔著牛仔裤对里面的胴体发出召唤。这样的爱抚搔得丹尼尔发痒,他不禁猛地挺起下身想要摆脱亚当的抚摸,直到亚当的双手环住自己的挺立时才停止扭动。亚当的手被他的分身铃口分泌出的蜜露给沾的又黏又湿,丹尼尔顿时红晕飞腮,挺立在亚当的手里猛地一抽动。
他想要开口说话,想去求亚当用力地粗暴地替他手淫直到射精,可是他还是保持沉默,在捂住嘴的手掌下咬紧牙关。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呼出的热气薰得手越来越热。他觉得晕头转向,彷佛亚当的手就是他的手,彷佛可以透过亚当的触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阳具上的每一个线条、每一条突出的血管,知道自己希望被怎样地爱抚,而亚当似乎也知道。
「你摸起来的感觉真好。」亚当抬起目光,黑色眸子霎时一亮,他伸出舌尖去舔自己的唇。「但不知道你起来是否也同样的美味……」
话音刚落,突然把手从阳具上松开。丹尼尔正要发出抗议,就见亚当坐在琴凳上,把头埋入他的胯下。
丹尼尔顿时屏住呼吸,嘴在手掌下大张著,不断地吸气又吸气。他扭摆著下体,奋力地往上挺。亚当的手紧紧抱住丹尼尔的双臀,抑制他急迫的冲刺动作,然後亚当的嘴就落了下来,含住他的阳具,直达根部。
丹尼尔没办法再沉默下去了。捂住嘴的手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亚当的舌头调弄著他的阳具,他无法再保持平衡。他松开一只手,在琴盖上扒抓,仰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上头。终於脚踩在了琴凳边缘上得以支撑自己,与亚当的支配作对抗。他想要往上挺,他需要地刺入那张又热又邪恶的嘴、那张让他一边淫叫一边战栗的嘴。
「亚当。」他喘著气,感觉到亚当的嘴唇含著阳具以饥渴的节奏来回地滑动。「天杀的。对。噢,没错,就是这样……」
他的手臂挣扎著要从这样笨拙的姿势中挣脱开来,背部和肩部的肌肉越绷越紧,原本已被欲火给折磨得难耐的身体又更禁不住了,丹尼尔终於鼓起勇气低头去看亚当。
亚当也正在看他,观察著展示在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当两人的目光一对上,丹尼尔就迷失了。
在这一刹那他泄精了,强烈的性欲猛烈地冲击著他,让他喘息连连,几乎无法呼吸。他的头左摇右晃,手放开琴盖边缘,感到一阵狂野的高潮宛如疾风电火在体内流窜。
「天哪。」他哭喊著。「噢……」
然後他发现身子开始往下滑,他吓得发出困惑的叫声,以为自己要从钢琴上跌下来了。
但是亚当即时站起身将他安全地抱住。丹尼尔在他的怀中渐渐平复心情,此时发现自己赤裸的胸膛正贴著亚当的衬衫,浆硬的棉质布料摩擦著他乳头,激起一阵欲望,让他不禁打了个颤。他抬眼看见亚当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发红,湿润的双唇上有淤青。想起刚刚亚当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丹尼尔又开始感到春潮涌动。
亚当稍微松开了丹尼尔,好让自己有空间用一只手去拂开丹尼尔垂落在眼前的混乱浏海。他低声说:「你还要我吗?」
「哦,当然,我要你。」丹尼尔发出惊呼,认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问的必要。他开始去脱亚当的腰带,手一直在发抖。
亚当一只手埋进丹尼尔的头发里,另只手摊平在琴面上。他俯身向前,两个人的头碰在了一起,目光同时往下望,看著丹尼尔笨拙地把手探进他的裤子里。
丹尼尔的手指终於握住了亚当的阳具,他听见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嘶嘶声。他用两手把亚当的阳具掏了出来,并咬住自己的嘴唇来抑制喜悦的呻吟。亚当的阳具很大,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大,在他手中涨的坚硬如棍。
他想要跪下来去帮亚当口 交,就跟刚刚亚当对他做的一样,可是他没办法让自己移动也不愿松手。他十指紧握,好似一张肉网包住亚当的阳具,并开始缓慢有节奏地套弄起来,他一边发出抽噎声一边感受著温热的肉 棒在手中滑动的感觉。
亚当紧紧S住丹尼尔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然後头往前一探粗鲁地吻住他;亚当的舌头滑入丹尼尔的嘴里,丹尼尔可以到自己那既咸又苦的残馀精液。丹尼尔贴著亚当的嘴呻吟,手开始加快速度,越弄越快。
亚当的呼吸在咬紧的齿间进出,臀部也开始浪摆起来,在丹尼尔的手中用力抽插。他的手在丹尼尔的发丝间松开又抓紧,抓紧又松开,有节奏地在他头上不断扒抓。他的呼吸越趋急促,随著丹尼尔带领他往高峰爬他就喘得越凶。他张著双眼,不曾把目光从丹尼尔身上移开过。就这样瞬也不瞬地注视著丹尼尔。
「丹尼尔……」他呻吟了一声,然後随著最後一个突刺,终於吐精了,喷在丹尼尔握紧的双手上。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垂下目光,把头靠在丹尼尔的肩膀。丹尼尔站著动也不动,不发一语,等待亚当缓过气来。他还不想放手,继续握住亚当的阳具,直到阳具在他手中渐渐垂软。
小心翼翼又犹豫不决地,丹尼尔把手缩了回来,在自己T恤上揩乾净,这才拉下堆叠在腋下的衣服。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开口说:「现在……」突地止住口,在喉咽枯乾的情况下咳了几声,才继续说:「现在怎麽办?」
亚当慵懒地看了他一眼。「现在我们再从头做一。」
丹尼尔睁著大眼看著他,然後笑了。「可能吗?」
「如果你以为我会这样放过你,让你去睡觉,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亚当终於放开丹尼尔的头发,手指在他的脸颊上游移。「你可是我等待许久的、渴望许久的。」
丹尼尔虽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可是他喜欢这个说法。「对我而言,这的经验也很不一样。」他老实承认。
「不一样?」亚当的目光突地锐利起来。「难道你的其他爱人不曾这麽取悦你吗?」
「嗯,是有过。」丹尼尔臊红了脸。「可是从来不像刚刚那样的感觉。没有那麽……激烈。」
「激烈。是的。这就是正确的感觉。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亚当牵著丹尼尔的手穿过大厅,远离上射灯所照出的光束,来到摇曳的壁火散发出的温暖里。丹尼尔静静地站著,让亚当脱下他身上的所有衣物,包括玷污了的T恤、鞋子、袜子、牛仔裤和内衣,直到他不著寸缕的沐浴在火光里。
「躺下来。」亚当发出命令,丹尼尔只得照办。他选了个安全地点,蹲了下来,伸长双腿躺在地毯上。地毯又舒服又暖和,上头的柔软皮毛摩挲著他的肌肤。他侧卧著身子去看那灿灿燃烧的壁火,突然感到害羞起来。
他听见亚当脱衣的声音,但愿自己能有勇气去看,他想要去看亚当的身体。可还是只敢望著壁火,在脑海中想像罢了。
亚当在他身後躺下,轻轻依偎著。没了上射灯那强烈的照明,他的肌肤有点冷。丹尼尔身子往後靠了点,贴住亚当,提供他些许温暖。
「你冷吗?」他问道。「为什麽不靠近壁火一点?」
「谢谢,这里很好。」亚当一只手抚上丹尼尔的腰,在他後颈背上轻轻一吻。手随意地游走到他胸膛,摩挲著他的每一寸肌理,爱抚著渐渐冒出细汗的胴体。
亚当的一根手指拂过丹尼尔的乳头,他不禁发出满意的低吟。双眼半阖半睁,脸埋进地毯柔软的皮毛里。他的浏海垂落下来,贴在前额上。可以感觉到自己脖子上和双股间的脉搏一跳一跳的。不由地,阳具又开始饥渴地抽颤起来。
此时,亚当的手滑到他下腹部,急速地掠过腰侧,温柔地刮著他的大腿後侧。丹尼尔抖著身子,无法克制自己怕痒的反应。他一边笑著一边翻身逃离,最後俯卧著身子,回过头来看著他的爱人。
把主人当成爱人的感觉很奇怪,可是又觉得非常自然。在亚当身边,丹尼尔感到不可思议的舒服,这种舒服感只有跟另外一人相的时候才有过。一想到这里,喉咙就开始紧缩,於是赶紧把这念头从脑海里赶走。这麽快就去思考感情问题实在不妥,性爱讲究的是感受和动作。他想要尽情享受现在,不要心神去揣测未来,一位爵爷是不可能和……
停住,丹尼尔这麽告诉自己。他把头枕在交叉的双臂上,用欣赏的目光去看亚当。
亚当像只猫一样懒懒地舒展四肢,光滑的麦色胴体有优美的线条。丹尼尔不禁绽露笑容,被他修长的双腿和紧实的肌肉给迷住。即便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地毯上,亚当也能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你真俊美。」丹尼尔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我从来没有跟像你这样的男人在一起过。」
「我也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爱人。」亚当慵懒的眼神望著丹尼尔。他示意丹尼尔回来,於是丹尼尔蠕著身子来到他身旁仰躺著。
他闭上眼睛,让亚当亲吻他肩膀,当亚当一翻身压在他上头时,他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侧著头,脸颊贴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双手抚上亚当的身体固定住他。终於能让亚当的赤裸胴体紧紧贴住自己,这是一种醉人却又骇人的强烈感觉,简直就让他的血液也因此吟唱了起来。被亚当这样压在身下的感觉很棒,有那麽一刻丹尼尔想起了他的性幻想,性幻想中的他也是这样被爱人给压著。亚当会这样对他吗?他认为他会的。================================ ============================
丹尼尔抬眼看向亚当,强烈的欲望冲击得他的脑袋晕眩起来。「我还可以说话吗?」
「可以。」亚当取笑地看著他。「难道你喜欢沉默吗?」
他赶紧垂下目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尴尬。「要我不出声很难,我……我喜欢在做爱的时候叫出声来。」
「我很乐意听你的叫声,宝贝。不管是你的爱语还是你的呻吟……可是,有的时候克制自己反而会更刺激、更令人兴奋。你不觉得麽?」
丹尼尔点点头。刚刚的确是很刺激,那是一种切的、令人兴奋的挑战:心志与肉体的对抗。「我很喜欢那种感觉。」
「我想我们会做得很好的。」亚当低声说。「丹尼尔・康亚斯,你长的真漂亮。」
丹尼尔对这样的赞美轻轻笑了,不确定该怎麽去接受。突地,他的笑声变成了兴奋的呻吟,原来是亚当低下头去舔他的脖子。「对,再用力一点,不要停!噢……」他弓起身子,下身摩蹭著亚当的身体,亚当的牙齿刮著他敏感的肌肤令他不禁倒吸一口气。
「就是这样。」他唇间逸出激励的爱语。「咬我。在我身上留下记号。」
亚当低吼著,尽情舔刮丹尼尔的脖子,彷佛想要麻木那里的神经末梢,接著他咬了下去,轻轻的一口。
丹尼尔的呻吟卡在喉管。亚当的牙齿咬在脖子上的感觉直接传达到他的阳具,突地他硬了起来,灼热的挺立抵著亚当的大腿。他可以感觉到皮肤上的淤青,想像著明天一早会是怎样的画面。他是个乖巧孩子,可是他也喜欢亲热时咬出的青肿。他不在意别人是怎麽看他的这个癖好;自己喜欢就好。他迷恋男人用这种温柔的暴力在他身上留下记号,留下所有权的象徵。
亚当用舌头审慎地舔著他身上的淤青,去缓解他的疼痛。丹尼尔彷佛没了骨头般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一边低声啜泣著。亚当弄湿自己的中指,画著丹尼尔胸膛上的汗水一路下滑到他双股间,丹尼尔都没有任何抵抗。
亚当摩挲著他的会阴,让他吐出欢愉的呻吟,在这样痴迷的状态下,当亚当的指尖轻轻挤压他身体的入口时,他也只是稍微蠕动一下身子。这样温和的压力感觉很好。丹尼尔很放松,打开入口,全心信任他的爱人。
亚当的手指开始滑了进去。
丹尼尔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麽事,眼睛大张,整个身体好像受到惊讶般紧缩起来。有那麽一秒他感到很惊慌,但马上知道自己是跟亚当在一起,亚当让他有安全感,亚当不会伤害他……於是他开始放松,慢慢地把身子舒展开来,可是为时已晚,亚当已经察觉到他的反应。
「你不喜欢吗?」
丹尼尔犹豫著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他的紧张已是答案。
亚当吻了他,缩回手指。「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受惊的。如果我进展的太快,请一定要告诉我。」
「不。」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幼稚,又气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不是那样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做的。」
「如果我想的话?」亚当注视著他,脸上的表情很温柔却又严肃。「不,丹尼尔。重点是你想不想。我们现在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只要你满足,我就满足了。」
丹尼尔抬眼看著亚当,一脸的困惑。「我不懂。」
「你会懂的。」亚当再度吻了他。「你会的。」
第三章
礼拜堂里很凉快,带著宜人的气息,室内一半昏暗一半亮堂堂的。耀眼的阳光透过尖顶窗上的素净菱形玻璃洒了进来,投射在中殿当央,但是照不到墙壁。湿壁画很安全,从来没有曝晒之虞。
丹尼尔靠在一张长椅子上,继续昨天未完的素描。他已经测试了这儿的明亮程度,光线还是有些不足,拍不出好的壁画照片。他估计大约在十一点半左右情况才会好转,现下他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可以辨识从《三的活人和三个死人》口中说出来的那些拉丁话。
今天他起的晚,闹钟没叫醒他。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懊恼,继而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脸顿时一热。他好奇地伸手去按压脖子昨天晚上被亚当咬过的地方,寻找是否有淤青出现。讶异地发现竟然没有半点伤痕,可是脑中残存的印象却令他不由得浑身发烫起来。
他将身体缩进毯子里,双手环抱在胸前,脸上漾出欣喜的微笑。先别管这种行为是否恰当:反正他一直都是这样,老是跟不合适的男人做出不该有的举动。倒也不是说亚当不合适。丹尼尔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叹了口气。
等到他明白时候不早了,便赶紧跳下床,很快地冲了个冷水澡,将体内的激情稍稍压抑住,但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穿上牛仔裤,套一件衬衫,就跑下楼梯赶到厨房吃早餐。却失望地发现希尔达并不在那儿,即使她烹调的食物香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她留了一盘早餐在炉子上。丹尼尔漫不经心地吃著。豆子都黏在了一起,熏猪肉和土司被番茄酱给泡湿了,荷包蛋的边缘也卷曲起来。他把香肠吃了,喝了一杯水之後,便把剩下的统统倒进垃圾桶里。
现在他希望给自己另外做一份土司,或者能找到一碗麦片也好。肚子开始咕噜叫,可是他不想再浪费今早的宝贵时间了。谁让他大白天的还赖在床上边回味昨晚的激情边做春梦呢,活该要等到中午才能饱餐一顿。
可是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亚当压在身下的感觉,亚当将他按在羊毛地毯上的情景。他记得壁火很暖和,在两人身上镀上一抹金黄;照得亚当的黑色眸子流光溢彩,显得异常神秘。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带著芳香木头味的古龙水就跟他在信上闻到的一样,只不过从金黄色的发烫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则更令人心荡神移……
突地铅笔尖断了,丹尼尔吓了一跳。他不自觉地下笔过重。从袋子里找出一把小刀,削起铅笔。削完了,收起刀片,把刀子放在长椅上,继续未完的研究工作。
《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原来是法国一个很流行的艺术题材,内容以宣扬道德观的五首诗为基础,首度出现於十三世纪末期的法兰德斯伯国。故事讲述的是,一日,三位国王出门打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不只锦衣华服,身骑骏马,腕栖猛鹰,还有一群猎犬跟随左右,多名护卫随侍在旁,准备大展身手。
不料却在半路上遇见三具尸体从墓穴中复活,他们黑洞洞的眼窝有小虫在钻爬,大量的蛆在腐烂的白灰色肉体上蠕动。似骨的手指大张,三个死人斥责眼前的三个活人行为放纵、不知检点,只贪图生活逸乐。
画上最常见的刻文便是三个死人所说的那些令人恐惧的字句。丹尼尔轻易地就找到了,那是从第一具尸体嘴里说出来的。「今日的你,吾曾为之;」丹尼尔边念边写。「今日的我,汝将为之……」
至於此题材和其他相关图画──例如《死之舞》以及表现耶稣审判情景的末日审判精细彩绘──为何在十四世纪突然盛行起来,目前各家学者众说纷纭。但丹尼尔相信一个说法:当年几乎夺走欧洲近一半人口的黑死病是造成这股风潮的幕後推手,使得人们倾向於写实地描绘出腐烂、痛苦的死後场景。============ ================================================
他身子凑上前,仔细端详三名国王所说的话。三人面对如此荒诞可怕的质问场面,脸上都挂著惊慌和恐惧的神情。为首的那一位手指著三个死人,脸朝後看著另外两名同伴,说:「快逃啊!别在这儿逗留。」第三位国王已经掉转马头,大声求救。第二位国王半声不吭,显然是被吓呆了。
三个死人是目前为止最多话的角色。丹尼尔抄下从第二具尸体口中流泄出的话,长长的字句在他腐烂的身体上缭绕、在他脚边缠卷。部分字眼模糊不清,他只得贴近墙面仔细检视,把上头的字母一个个大声朗诵出来,直到拼凑出适当的拉丁词为止。
第三具尸体跟第二位国王一样沉默不语。不似其他身上爬满虫的夥伴们,他只是凝视著画外,彷佛在针对看画的观众。一幅在此时期诞生的宗教画作竟能如此明显地察觉到观众的存在,实属罕见。丹尼尔能碰上这样的好运看见如此的珍品,自己都觉得很兴奋。这里的作品已经丰富的超乎他论文所需的所有材料了。
他在靠背长椅上坐下,拿起一本拉丁字典。第二具尸体的话语很艰,他得不少时间翻译。完成以後,丹尼尔低头去看笔记本上的铅笔字迹,心里觉得困惑。
「去吧,择他途而行,此地莫停留。走骨行尸,腐身复活。敬畏钟声,留神黑夜,惟恐长子化为如吾等之不死身……」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段话听起来好像是诅咒,而不是警告。
拾起笔,他走回到壁画前,端详第三具尸体。如同他的夥伴一般,也被描绘成腐烂不堪的样子。从体内钻出许多恶心的生物,身上布满大量黑色绿色的斑块,有些地方已经破了大洞,露出里头的白骨。
只有在他近距离地观察下,才发现原来第三具尸体也有一串文字从他嘴里延伸出来。可是非常模糊,几乎跟背景融合在一起,丹尼尔险些没法儿辨识出来。
「你看那麻疯病人和血魔,他们都在跳舞呢,」他大声念著上头的字,然後瞄了一眼尸体的脸。那张脸似乎也正回望著他。出於本能地,他转身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说出这句怪话的第三具尸体并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对面墙上那幅《死之舞》。
他先前对自己的论文主题感到很兴奋,以致还未时间仔细检视《死之舞》。现在他试著从第三具尸体的角度来看整幅壁画。走过太阳照得到的那一半中殿,在靠背长椅中穿梭,丹尼尔来到湿壁画前,目光落在尸体凝视的那个区块。
该区块是《死之舞》的尾端部分,可见众尸体从墓穴中升起,加入跳舞的行列中。一位神父与巴比伦淫妇手牵手,而淫妇正引导著一位骑士。丹尼尔从骑士身上所穿的白色长衣和盔甲认出他代表的是十字军战士。骑士身後,就在舞蹈行列的尾端,有一位灰衣麻疯病人面露不想加入的神情,手持一小小的铃和讨饭碗,碗里盛满丹尼尔以为是某种酒的暗红色液体。麻疯病人看著整个队伍,一脸要笑不笑的,残缺变形的面孔朝向观众,彷佛在邀请人与他一起来打趣眼前这荒谬事。
丹尼尔呼出一口长气,一手把头发往脑後拨。难道《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与《死之舞》互有关联?看样子似乎是如此,可是那位画师这麽做的用意何在?或许是应顾主克斯特比男爵的要求也说不定。丹尼尔在本子上写下提示,提醒自己记得问亚当有关他的家族历史。本来昨晚是要讨论礼拜堂的,最後却没有按计画进行。此时又想起两人做的事,就不禁开心笑了。如果可以再经历这样令人分心的事,他可是很乐意的。============================== ==============================
现在光线很充足了,正适合拍湿壁画。他了点时间拍下各种角度与构图的照片,还有几张是相当细节的特写。拍完後抽出相机的记忆卡,准备把影像档传送到他的笔记电脑里。
在等待照片上传的空档,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热开水和马克杯是他今早从厨房里带来的。很快地他就品尝起绿茶的清香口感。他双掌环抱著杯子,一边读著他在伦敦的时候所做的关於克斯特比城堡礼拜堂的笔记。
参考文献为数不多,推测大概是因为这儿是私人地产的关系。丹尼尔在一本探讨城堡建筑的维多利亚时期大书册里读到,克斯特比城堡里有一间「相当独特」的礼拜堂,内有「不同种类的义大利风格湿壁画。这些壁画表现出死人与活人相遇的恐怖场景」。
另外一个参考文献则是从一本於一九六○年代发行的英格兰东北部旅游指南中看来的。手册中印有许多鲜W迷人的照片。克斯特比被称为「拥有一栋保存良好的十二世纪要塞和几幅重要的壁画」,并建议游客「事先向管家申请进入许可」。
最後一则文献则是刊登於第一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後发行的一份期刊上。那篇文章提到「在北方的K城堡里有一幅诡异却又惊人的壁画」,还引用了十六世纪的财产清单,列出礼拜堂里的金饰银器,上头也同样地提到了《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
丹尼尔喝了一大口茶。仅凭著区区三则参考文献,他就可以找到堪称他研究生涯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不禁对著祭坛感恩地致了敬。
此时他已经习惯了礼拜堂里的沉静。他知道这种感觉,也清楚该如何适应这样的环境。於是当一奇怪的声响出现时,他很快就听见了,即使一开始的音量很细微,鬼鬼祟祟似的。
丹尼尔放下杯子,仔细聆听。等到声音再度出现,他张望四周,寻找来源。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刀子或者指甲──在石头上刮擦的声音。他视线停在相机的三脚架上,心想也许是三脚架滑动所发出的摩擦地板声,可是那声音却又不是从架子的方向传来的。
他谨慎地站起身,往前跨一步。声音马上停了。他等待著,思忖著说不定是老鼠。然後刮擦声又出现了。这一听起来几乎就像发了狂似的。
他走向中殿被阳光照亮的地方,循著怪声前进。目光被嵌在地板下的五座墓穴给吸引,每一座墓穴上头都有块刻著年份的铜制铭牌。丹尼尔顿时想起亚当有多麽不情愿跟他说埋在墓穴里的人是谁,只说这些人都被诅咒了。端详著上头的年份,他不禁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假:一二三六,一三八五,一五三三,一五三六和一七五三。
标著一三八五的墓穴里的居住者大概就是这座礼拜堂的创建人。丹尼尔的视线落在平滑的石棺盖上,意识到怪声原来是从地底下传出的。
站在墓穴上的他登时不寒而栗。声音是从一三八五还是一五三六传出的呢?他实在无法分辨。丹尼尔一一审视这五座墓穴,一边看一边倒退著走开,直到双脚再度站在礼拜堂的地板上。
刮擦声停了。
丹尼尔低头注视著墓穴,双手握成拳,肩膀因为紧张而绷的很紧。他静静等著,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一边数著脉搏一边竖耳谛听著。
什麽都没有。礼拜堂又是一片寂静。丹尼尔冷哼一声,笑自己多心,然後转过身去。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却立即惊叫一声,原来是左手被某种锐利的东西给刺著了。
他连忙把手伸出来。他在半小时前放在长椅子上的小刀此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掉了出来,当啷一声跌落在地。刀尖上沾有红色的血。
「搞什麽鬼……?」
丹尼尔惊讶地看著小刀。它是怎麽跑到口袋里的?他试著找出合理的解释,翻过手掌查看伤势。出乎意料地,伤口竟然很乾净。刀伤虽然很明显,四周的肌肉呈现白色,可是却没有流血。
就算他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来不对劲。困惑多於恐惧,他轻轻地按压伤口周围,等待血珠子渗出表皮。可是一直没见红,於是他拨开伤口,忍住作呕的的欲望,透过层层肌肤去看伤口──可还是不流血。
他不知道这情形意味著什麽。丹尼尔的手开始发起抖来。伤口虽然阵阵作痛,可是没流血,就显得微不足道。他看见小刀就躺在标著一五三六的墓穴上,心里纳闷起来,为什麽伤口没见红但刀子上却沾著血呢?==================================================== ========
然後他又听见了刮擦声。这一不是从地板传来的,而是从他左方的那面墙──从《死之舞》的那个方向。
丹尼尔望向壁画,惊呼一声。麻疯病人手中的讨饭碗竟然溢出血来:纤细的绯红色血流顺著碗往下流淌,一滴一滴滑落墙壁,在地板上聚成一汪。
画并不会流血。人才会。丹尼尔感到一股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彷佛他在酒吧里喝醉了,整晚又笑又跳,脑子晃悠悠的。正午的阳光从窗子洒了进来,所有东西都被晒得暖烘烘的,可是他却觉得有股莫名的阴森寒气。
一个新的声音传来,盖过原先的刮擦声。惊吓之馀,丹尼尔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头顶上的响亮锺声正在回荡著。两种极度不协调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给震聋了。
「不!」他想都没想就大喊出声。「停下来!拜托,别再响了!」
锺不断地响了又响,直到丹尼尔受不了了。狂吼一声,他跳上阶梯冲出门口,跑出了礼拜堂。
* * *
丹尼尔一路冲到外头的草坪上,直到觉得安全了才回过身去看礼拜堂的窗子。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会看见什麽──可能是鬼影,或是一张可怕的脸贴在玻璃上──但窗户只是灿灿地反射著日光,并没有什麽不寻常之。
他倒退著走,眼睛继续盯著窗子看。脚下的土地潮湿有弹性,空气中有浓烈的大海气息。然後他把目光从礼拜堂转移到大厅的窗子,百叶窗是紧闭的,什麽动静都没有。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仍然可以听见教堂钟声。丹尼尔动也不动,侧著耳朵听。钟声忽近忽远,比刚刚在礼拜堂内听见的还要悦耳、还要遥远。
「喂!你在干什麽?」
丹尼尔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名上了年纪却依然敏捷有精神的男子,身穿老旧牛仔裤和褪色的彩格呢红衬衫,正横越草坪往他这边走来。他一手拿著长柄锄头,腰带上系了一条绿色绳子。丹尼尔心里暗暗觉得不妙,这男人想必就是园丁了。
「你是杰夫吗?」他满面堆笑地问。「我叫丹尼尔。我是来这儿研究礼拜堂里的壁画的。」他一边说一边克制自己不要转过头去看那扇窗子。「喜波尔太太昨天才跟我提到你。她说你会带我四看看。」
「她真这麽说?」杰夫怒视著他。「不过这件事待会再谈。为了避免你踩到我的地雷,有些事要先跟你说清楚。你千万千万不可以踩我的草坪,尤其是不准你穿这种鞋踏在我种的草上。」
丹尼尔低头去看自己的运动鞋,突然领悟到刚刚这一路的奔跑已经把草给踩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还沾上了许多泥浆。顿时他的笑容变得僵硬。「对不起。」
杰夫冷哼了一声,领著丹尼尔走出草坪,来到丹尼尔车子隔壁的碎石子路上。「你是该跟我说对不起。要种出漂亮的草坪可是得上许多年的辛苦劳动的,尤其是海边的草更是难种。我可不会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随意践踏。这可不是足球场。」
「我不是在踢足球。」
杰夫看著他。「那你是在做什麽?你从那里头突然冲出来的样子就像一只飞出地狱的蝙蝠。」
丹尼尔决定把事实稍微修饰一下。「我听见教堂的钟声。」
园丁先生点点头。「那一定是村子里的圣爱登教堂。他们有个鸣钟团体,每周二的午餐时间都会练习。」
「我是在礼拜堂里面听见的。」
「噢。」杰夫抬手挠挠下巴。他的一双长手像皮革般强韧,灰色的浓密眉毛下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丹尼尔,最後终於说了:「这个嘛,这地方是有点奇怪。有时候你会听见你不该听见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
「疯子会说那是鬼。」他扛著锄头走到北塔下的那排附属建筑物。丹尼尔跟在他後头,两人的脚踩著碎石子路,发出嘎扎嘎扎的声音。
「鬼!」
「是的。但那是疯子的说法。」杰夫把锄头靠在墙上,手伸进裤袋里掏钥匙。「要我说嘛,我想那不过是风声罢了。只要是渔夫都会告诉你,海上或海边的声音会扭曲、失真。你可能在这一分钟听见几英里外的雾角,下一分就突然安静了。这都要看当时候风是怎麽吹的。你听!那里……」
杰夫把一只手覆在耳後倾听著,丹尼尔也照做。教堂的钟声似乎已经停了。
「钟还在响。」杰夫说。「只不过风向已经改变了。你看那旗子。」他手指著北塔,那里有一面金菊两色的细长三角旗正在风中翻飞。「等到风力变弱,你就会再听见钟声了。这根本就不是什麽凶兆。」
丹尼尔点点头,眼睛还看著克斯特比的旗子。园丁先生打开门,把锄头收进去,换了一把草耙出来,继续说。
「如果你想要参观城堡,得等我先把工作做完。爵爷最重视他的那座私人园,不喜欢看见有任何F・B的东西,他要开得漂亮、树长得健康。那些快要凋谢的、枯萎的,通通要在落到地上之前给拿掉。克斯特比男爵真是个怪人。我想你应该跟他见过面了吧?」
「嗯,见过了。」杰夫锐利的眼神又投了过来,丹尼尔不安地眨著眼睛。
「虽然他是怪人,」园丁先生又重复一。「可是工资给的很大方。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愿意干这份工作,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我不信这些鬼故事。你最好也不要信,年轻人。」
丹尼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紧张地绞了绞手,突然感觉到手上有湿黏的血液,不禁惊讶地叫了一声,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左手。伤口微微闪著光泽,在他仔细瞧的时候,新鲜血液又不断渗出来,盖过刚刚乾涸掉的血渍。
杰夫拧著眉头。「嘿,这是怎麽了?割伤啦?不巧希尔达回家去了,要不然就可以帮你贴块OK绷。厨房里有急救药箱,就在水槽下面。恐怕你得自己理了,我这个人啊,最怕看见血了。」
园丁先生转过身去,拾起草耙,头也不回地喊道:「如果你还想参观城堡的话,四点钟在这里等我G。」
「谢谢你。」丹尼尔还在查看伤口,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伤口并不疼,可是鲜血直滴的画面让他觉得不舒服。他赶紧用右手握住左手,举在胸前,到厨房去找寻急救药箱。
不用多少时间就把伤口清洗完毕,然後擦乾,可是要替自己缠上绷带却很困难。涂在伤口上的消毒药膏刺的生疼,一边扭著身子一边替自己包扎,还要留意血液循环的问题。
他曲伸著手指,感到伤口拉紧。丹尼尔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是电视影集「急诊室的春天」里的临时演员,差别只在他们的绷带总是缠得很好。但至少现在还能暂时应付一下。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伤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否则还真不知道以後该怎麽做笔记呢。
发觉自己此刻并不像往常那样非常期盼回到礼拜堂进行研究工作,於是决定走路到村子里,去确认一下小羊酒吧的老板是否收到了亚当的讯息。
丹尼尔走出城堡,回过头去看大门在身後阖上。口袋里有一把钥匙,用裹著绷带的手把玩了一下,然後就动身沿著小径走去。
克斯特比城镇离城堡不到半英里远。城堡要塞是附近最大的主要景观,巍峨地伫立在高耸多岩的海角上,海角像一只尖鼻子那般往大海突了出去。往南边,许多石块堆积在小海湾内,海浪不断地拍打著,白色泡沫在海面上起起伏伏,也冲刷出许多岩屑。往北边,连绵的海岸是一片宽阔的沙滩。
马路沿著海岸线延伸,在村庄附近拐了个小弯,丹尼尔记得曾在星期日的夜晚经过此地。他饶有兴致地去看农舍、小平房和那一群带有一九三○年代风味的屋子,这些就算是克斯特比的闹区了。所有庭院里的草坪都修剪的整整齐齐,他在心里笑了,怀疑杰夫是否负责维护村子里的每一寸草地。
他听见了圣爱登教堂的钟声,教堂在村子的另一头,被墓地里的树木给遮去了一大半,屋顶上的尖形顶饰和尖塔是他唯一能望见的,於是丹尼尔打算去过酒吧之後再到教堂看看。
到了小羊酒吧,只见两辆车停在外头,在这样的下午时分,酒吧生意似乎不怎麽好。不过,他也不确定乡下的饮酒时间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丹尼尔先是在门口那块写著「欢迎」字样的擦鞋垫上蹭了蹭鞋底,然後推门走了进去。
进入酒吧的时候,迅速低下头避开那低低的门楣,架著橡木横梁的天板也高不了多少。屋内铺著红色纹地毯,所有家具──从吧台前的高脚凳到长沙发──都是用暗色木头制成。整个房子看起来很阴沉,他不由地在心里将此地和城堡的宽阔大厅做了个不公平的比较。
一首流行歌曲从遥远的收音机那头传了过来,角落里的宽萤幕电视机正在静音播放欧洲杯足球赛的精华片段,吊在横梁上的黄铜色马具闪著微光,倒挂在窗台壁凹以及钉在门上的则是一束束晒乾的药草。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丹尼尔四下里张望,除了酒吧店主之外,他是唯一的客人。
柜台後,酒吧店主抬起目光招呼他。「午安,」他说。「我能为你服务吗?」
丹尼尔走向吧台,叫了本地苦啤酒和油炸马铃薯片。他早餐吃的不够,现在肚子已经饿了起来。付过钱,坐在一张搁脚凳上,用缠了绷带的手拿过酒杯。
酒吧店主对他努努下巴。「怎麽,我们打仗啦?」
「只是割伤,不碍事的。」丹尼尔浅呷一口酒,开口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我是。难不成你要抱怨啤酒很难喝?」
丹尼尔放下酒杯,笑了。「不是的。老实说,我在这里订了一间房住一个礼拜,可是当我在星期日抵达的时候,你已经打烊了。不过当时确实是太晚了。」他补上後面这一句,不想被误认为在找碴。
店主看著他。「喔,我还在想你发生什麽事了呢。你迷路了吗?有很多人一到这里就找不著路。」
「是啊,的确很不好找,尤其是在晚上。」丹尼尔承认。「我原本想打电话通知你我会迟到,可是我以为你应该还不会打烊。」
「星期日的最後点餐时间是九点整。」店主说。「我想你应该是开回A1干道另外找地方住了吧?」
「才九点啊?」丹尼尔惊呼。
店主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有原因的。」
「好吧,无论如何,我後来住在了城堡里。克斯特比爵爷,就是费兹伊黎先生,他说他会……」
丹尼尔突然咽住不说了,看见店老板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
「城堡?过去这两个晚上你都是住在那栋城堡里?」
「是啊。」
店老板的目光望向他包了绷带的手。「你刚刚说只是割伤。」他咕哝了一句,彷佛在对自己说话,然後抬起眼来,此刻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很快地接下去说:「我很抱歉本店的营业时间造成您的不便,先生。这两个晚上的钱你就不用付了,为了表示歉意,我会从你每晚的住宿费里减掉十磅。你的行李都在车上吗?我可以帮你取来,但请让我先带你去房间……」
丹尼尔都被搞糊涂了。「不,你不明白。」他说。「我要住在城堡里。亚当,费兹伊黎先生,邀请我住下来。」
「你不能住那儿。」
「为什麽不行?」
「请往这边走。」店老板从吧台後方走了出来,手指著一扇门。他看起来好像在思考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麽不行?因为你在这里订了房,这就是原因。」
这简直就是他听过最荒诞的理由了。「听我说。」丹尼尔急了。「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而我也不是爱管f事的人。」店老板转身面向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相信我,先生。你最好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丹尼尔看著他,怀疑这是否是个恶作剧。「你什麽意思?」
「关於克斯特比爵爷有些传言,我就不明说了。」
听店老板那不敢苟同的语气,丹尼尔以为他说的应该是亚当的性倾向,他觉得受到污辱彷佛被轻视的是他自己,於是板著语气说道:「我不在乎那个。」
「你别这麽嘴硬。」店老板一下子脱口而出,接著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话往下说:「那城堡里有鬼。」
「我也不信鬼。」丹尼尔不理会星期日晚上在马路上看见的那个人影,还有在礼拜堂里听见的钟声。毕竟,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鬼。只不过是一些他无法以科学来解释的事件罢了。
店老板打开门,露出里头的楼梯。「请跟我来看看房间。它有很漂亮的海景。还可以收看天空电视台等等,一应俱全。」
丹尼尔还是不动。
「赶快离开城堡。」店老板恳求著。「住这儿吧。」
「不行。我已经接受邀请了。再说,我正在研究城堡里的礼拜堂,即使我住在这儿,每天还是得去城堡。」
店老板一脸震惊。「他打开礼拜堂了?」
「是啊。」丹尼尔越来越没耐性了。「这有什麽问题吗?」
「那会招来不幸的。」
丹尼尔惊讶地哧笑出声。对神鬼迷信是一件事,可是要说上帝的房子会招来不幸可就太过分了。此时他想起希尔达对於酒吧里的传言的评论。「那只是一间礼拜堂罢了!」
「没错。」店老板轻声地说。「但那是邪恶的礼拜堂。」
丹尼尔在大部分的用餐时间都很安静,亚当很快就发现他的不同,但忍住不去问原因。他知道他的客人去过村子里了,他从卧房窗子看著他走出去,目光一直跟在他身上,直到他拐过路弯,消失在视线里。
无疑地,小羊酒吧的老板一定告诉过他有关克斯特比的传闻,亚当不认为丹尼尔容易受骗,可是不能否认的是今晚的气氛的确有些紧张。
虽然丹尼尔嘴上说肚子很饿,可是吃的并不多,他的心思似乎在别的地方,竟也没注意到亚当打翻酒杯有四之多。
亚当纳闷,是什麽让丹尼尔从昨晚的热心转变成了今天的沉默。或许不是因为村民跟他说的话,而是昨晚两人所做的事。他希望不是这个原因:丹尼尔是个相当有反应的爱人,年轻得还不知道自己给出去有多少,但又成熟得足以了解忍耐的乐趣。
还有他的笑容……亚当低头注视著食物,压抑内心欲望不去看他的客人。吸血鬼可以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人类臣服,但现在看来,人类似乎也可以用一个笑容就征服了吸血鬼。
两人今晚的交谈一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要是转移阵地到大厅,丹尼尔怕是连一句话也不说了。他怀念昨晚热烈的讨论,於是打定主意邀请客人到楼上的私人起居室。起居室位於要塞的一角,很温暖很惬意,那里的亲密感一定可以减缓丹尼尔心头的担忧。
一等两人离开餐厅,丹尼尔似乎意识到自己今晚的行为有些失礼,於是稍微变得主动些。
「我今天遇见了杰夫。」他跟在亚当後面,踩著螺旋式楼梯爬上三楼。「他本来是要带我参观城堡的,可是我回来的太晚。或许明天吧。」
「你应该点时间去调查一下。」亚当同意。「我想你应该会需要一些背景资料的。」
「是的。而且不只是建筑物的背景,还需要其他的。」终於爬到了三楼,丹尼尔似乎有点喘不过气来。「我真的很想多知道伊黎家族的历史。」
亚当打开起居室的门。室内只有一两盏灯亮著,窗帘已经拉了起来,把夜晚隔在外头。灿灿的壁火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偶而夹杂木头燃烧的哔啵声。
「关於伊黎家族……」他在心里庆幸丹尼尔此时看不见他的表情。「红塔里有间藏书室,里面存放的都是家族档案。上一任男爵爱看书,也喜欢历史,欢迎你去翻阅他留下来的资料,或许还可以找到你的壁画的参考文献。」
「我的壁画?」丹尼尔听起来有些讶异,可也透露出开心的意味。丹尼尔看著四周,发出欣赏的叹息。「这里感觉很好,比大厅好很多。哇,看那边……」
亚当试著用崭新的目光来看这间房,这里的陈设他是再熟悉也不过了──刻在壁炉盖上被烟给薰黑的大理石家族纹徽,沙发旁精致的漆面屏风,挂在对面墙上的淡色绣帷──这些,还有其他的,他都用新的角度去欣赏。
他瞥了一眼丹尼尔,发现他正仔细地观察屋内的一切,彷佛置身天堂。此刻,年轻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条精致绣帷上,亚当看了不禁微微牵起一抹笑,虽然在过去这两百年,他几乎每天都得看上好几回,但还是觉得那是一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这是城堡内他最喜欢的物品之一,上头绣著一位年轻女子被链子锁在岩石上,底下的海浪波涛猛烈冲击她的脚,一只蜿蜒的青龙从水中冒了起来,张著大嘴,眼看著要将女子吞没,云中有个男人的身影,正赶来拯救她。
「那是……」丹尼尔向前走几步,停住脚,回过头来看了亚当一眼,彷佛在徵求同意。「高布林织品,对吧?」
亚当点头。「十六世纪中期的作品。我想你应该知道它的主题吧?」
「柏修斯和安朵美达。」
「你果然对古典神话很熟悉。」
丹尼尔脸上焕发出神采。「亚当,你这里有好多珍品啊!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亚当这一是真的笑了。「只有跟志趣相投的的人分享,它们才算得上宝贝。要是少了懂得欣赏的人的赞叹眼神,这些东西其实是毫无价值的。」
此时丹尼尔已经走近绣帷,藉著屋内微弱的光线仔细观赏,有点心不在焉地搭腔:「你这种看法已经过时了──请恕我直言,我觉得那是非常东洋式的观点。」
亚当关上门,走到壁炉边站著,伸出一只手去烤火,去感受壁火的光辉。「毕竟,我是半个中国人。大概是体内的东方血统影响了我欣赏艺术的角度吧。」
「如果你相信观众欣赏的眼神可以提升作品的艺术层,为何不开放城堡让游客参观呢?」丹尼尔头也没回地说。
「我不需要钱。」亚当听见自己的语气中有股怒意渐渐蔓延。「大部分的贵族在还没有落魄到得把城堡和豪宅典当之前,非常热衷於将它们开放给外界参观以增加额外的收入。逐渐凋零的历史古迹是很有欣赏的价值,可是得很多钱来维护。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是自愿把家──没错,它们其实就是我们的家──对外开放,好让外人可以指指点点、擅自侵入,甚至是任意破坏我们的地产?」
亚当突然住了嘴,强迫自己远离火光。他的上衣袖口在动作中被凝结的热气给濡湿了。
他抬起漆面屏风,改放在沙发和壁炉之间,让热气穿过上头的缝隙以固定的角度散发开来。接著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落了座。
丹尼尔从沙发另一头绕了过来,脸上带著後悔的表情。当他开口说话时,对上了亚当的目光,又赶紧垂下眼睛,手把玩著靠垫。
「很抱歉,我不该惹你生气。可是对我而言,我很高兴有机会到贵族的家里参观。就算要上十二英镑当作是修理橘园屋顶的基金,我也不在意。可能是我好奇心过重吧,我很喜欢看看贵族以前是怎麽过日子的──还有他们现在的生活。」
他抬眼直视著亚当。「并不是所有参观这种地方的人都是这麽无知、没礼貌的。有些人真的热爱学习,喜欢分享知识,就如同这些伯爵或公爵夫人分享房子一般。的确,世上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但我愿意钱去体验那些原本只能在脑中想像的事物。我会为了一幅画专门去参观某个地方,但我知道在旅程中还会发现更多吸引我、让我很激动的其他东西。」
亚当看见他一脸激动,只是平静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但你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一般而言,人们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全是粗暴的文化破坏者。」
「你真是个理想主义者。」
丹尼尔笑了,感到有点挫败。「这是坏事吗?」
「多年经验是这样告诉我的。」亚当以手示意。「请坐。」
他的客人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坐在沙发末端,还是其他地方。最後终於打定主意,朝著摆在老旧波斯地毯另一端的扶手椅走去。
亚当一直追随著他的身影,著了迷。已经有太久时间不曾允许自己与人类在这样亲密的环境下相了。除了几乎不曾留意过的希尔达和杰夫,他和凡人的唯一接触就是透过网路,或者需要取人血时那短暂而致命的拥抱。
他努力回想,上一以这样单纯的享受心情注视人类是什麽时候。不是为了攻击他们,也不是为了防御自己:就只是看著他们。
应该有超过一百年了吧,肯定不是在上个世纪,当时的世界转变的很快,从人力进步到机械化。噢,机器真的很有用,但只有人类才有对话、有信仰,还有地球上最甜美的血……
亚当不再去回忆过往,手无所事事地玩弄身旁的靠垫,把目光放在客人的身上。丹尼尔在扶手椅上坐得挺直,显得很紧张,双手交握在膝盖上,拘谨得好像参加工作面试。昨晚他还很顺从地躺在他怀里,可是现在,从他绷紧的肩膀却可以轻易地看出他内心的不安。
「你可以坐过来一点。」亚当提议。
丹尼尔脸突然红了。「我不想迳自假设我们之间有什麽。」
亚当眉毛一抬。「没有什麽需要假设的。或许我只是希望你坐的近一点,这样比较方便谈话。」
「或许吧。」丹尼尔的眼里有著警惕。「只是……我……我不常做这种事。」
他突然打住,笑了,一脸的慌张不安。接著摇摇头,试著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我做过这种事。一夜情。在酒吧之类的地方把男生,然後可能继续来往个一两……可是他们只是普通人,不是爵爷也不住城堡。我担心可能有些特殊礼仪需要遵守,只是……我不懂。」
亚当轻声笑了,身体往後靠在沙发椅背上,眼睛注视著面前的这名年轻人。原来这就是刚刚两人之间会如此不自在的原因啊──就只是普遍会发生的「上床後的第二天早上」会有的尴尬反应。
「没有什麽礼仪。」他微笑著说。「你也不用叫我『大人阁下』或者『先生』……」
丹尼尔用舌尖舔了舔下嘴唇,装作很有兴趣地观察炉边的地毯。「你只是暂时收留我,我不想让事情变得尴尬。」
「事情会变得尴尬都只因为你想的太多。」亚当逗趣地指出。他舒展右手臂,搁在沙发椅背上,左手摸著柔软的靠垫。他注意到丹尼尔的眼神一直在留意自己的手部动作:那轻柔、有节奏的抚摸。
丹尼尔不禁打了个颤。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亚当继续说。「如果你想要昨晚的事情仅此一,那麽就不用担心我会强迫你。我们要的是双方面的享受。当然,我很乐意往後还能继续这麽下去;不过,要是你觉得不舒服……」
丹尼尔吃惊地摇摇头。「不。」他断然否认。「我要。我要你。只是我不想玩游戏,尤其是那种游戏。」
亚当的目光保持不动。「我谈感情的时候是不玩游戏的。」他柔声说。「生命太短,没时间在游戏上。」
他没多做解释,自己其实是通过艰难困苦才学到这个教训。在他变身为吸血鬼後的前几十年,他忽略破碎的心就如同忽略破碎的身体一般,当他回头去检视这些日子时,几乎认不出当时的自己。他曾经是多麽的残忍:迅速地摧毁别人的快乐,同时也妨碍了自己的喜悦。
这一,他决心不再犯错。
「我想大概是我太习惯於大学生们的调情方式。」丹尼尔忸怩地笑著说。
「你现在可是跟我在一起。」亚当看见丹尼尔抬起眼神,脸上有害羞的红晕,双唇微启,半否认半承认的样子,不禁满意地露出微笑。
「嗯,我现在是跟你在一起没错,我想还是坐得离你近一点才好。」
丹尼尔离开扶手椅,穿过房间,去坐在沙发的一角,不假思索地把鞋子踢掉,然後把两腿缩到椅子上,压在屁股下。拿起放在两人中间的靠垫,抱在胸前。
亚当心想,不知靠垫是用来使人舒服或者是提供保护。这样的动作让他的客人看起来更加年轻、脆弱。他移开目光,脆弱是他从来都无法抗拒的特质,他知道丹尼尔不是在跟他玩游戏,这是很自然的行为,不是男妓的老计俩,而是纯情的诱惑。
为了让自己分心,他开口问道:「想喝点什麽吗?威士忌?」
丹尼尔扬起一抹微笑,把头枕在沙发椅背上。「好。」
「要苏格兰高地的?还是小岛的?」亚当从椅子上站起,走向门後的酒柜,拎了两只酒杯,打开小冰箱,倒出一些冰块,用手指著陈列在面前的一排酒,一一介绍其酿造的麦种,等到丹尼尔选了Talisker威士忌,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浓烈苦涩的威士忌宛如火一般温烫,亚当替两人斟了不少酒,端著两个酒杯走回到沙发来。「其实不应该加冰块。」他说。「可是我喜欢反差的感觉。灼热和冰冷可以激发强烈的感官。」
丹尼尔浅呷一小口後叹著气说:「嗯,我大概是痛恨威士忌的吧。我小的时候,有一天溜到父亲的酒类储藏室,决定要味道。不用说,当时才四岁的我认为酒很难喝,直接把酒瓶子扔在地上,还吐得整个地毯都是。」
亚当禁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你小时候很顽皮啊?」
「恰恰相反,我是最最标准的乖宝宝。」丹尼尔强压住兴奋的心情,眼睛闪著神采。「那只是我唯一一犯的小过错。我以为,身为家里的独生子,最大的优点在於没有人可以做比较,父母也就不会有过度的期待。所以我一直都循规蹈矩,在学校的表现也很优秀。」
「你看起来也不像被宠坏了。」
「有时候是的。记得有一圣诞节,我想要一只狗当礼物,可是最後收到的却是玩具火车,心里很生气,大哭大闹的。」丹尼尔边回忆边摇著头。「天啊,我真是爱捣蛋。最後他们没办法,只好给我一条狗好让我闭嘴。」
亚当试著去想像丹尼尔还是小孩子,身旁有溺爱的父母,在典型的节庆假日一家和乐融融的画面。这真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你得到什麽样的狗?」
丹尼尔喝下一大口威士忌,作了个鬼脸。「一条黄金猎犬。」
「你给它取了什麽名字?」
「得利。」丹尼尔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地想要把笑藏在酒杯後面。「因为我想要一只得利油漆广告里面的那种牧羊犬,所以他们就给了我一只填充玩具小狗。」
「得利有没有妄想症,以为自己是大狗?」
丹尼尔一听这玩笑话笑得更开心了,几乎把剩下的威士忌给洒了。「我想应该没有。那你呢?你有没有跟父母提出过分的要求,想要特别的圣诞节礼物?」
亚当沉默了一会儿,在肚里思索该告诉他多少。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时机还未到,现在,部分实情就已足够。他低头看著自己的酒杯说:「我不认识我的父母。」
「噢,天啊。我很抱歉。」丹尼尔身子往前一探,动作中把靠垫给掉在地上,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向亚当靠了过去,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想要给他些许安慰。「你是孤儿吗?」
「我不是。这件事很复杂。」
「我喜欢复杂。」丹尼尔脸上挂著笑说。「我喜欢你。」
亚当看著他,察觉到他的客人不胜酒力,已经微醉了。他并没有打算要把他灌醉,可是眼前丹尼尔诱人的样子却让他很难打消这念头。他取过丹尼尔的酒杯,将自己的酒尽数倒了进去。
「来,喝吧。」他一边说一边把酒杯塞回丹尼尔的手里。「现在我原原本本说给你听。我的父亲……是有妇之夫,可是却引诱了我母亲。我从来都不清楚母亲对他是什麽感觉,是彼此都有感觉呢还是一厢情愿。他比母亲还要年长许多,为人慷慨大方,或许他也喜欢母亲吧。但无论如何,我的母亲只跟他在一起一小段日子,我的外公就把她带走了。我认为我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他的孩子。」
丹尼尔努力地想要坐直身子。「她从来没告诉他吗?」他的语气很愤慨。
亚当嘴角牵起淡淡的笑。「要让他知道其实不容易。他住在中国,就算母亲想要稍信给他,也没有管道。」他耸耸肩。「我是被我外公养大的,他是一名英国国教的牧师,一个传教士……他告诉我,我的母亲为了自己的罪孽在祈求宽恕。等到她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她对我来说就像个陌生人,其实我对她并不友善。」============================================================
亚当又耍心机 先是用苦肉计博取同情後又想灌醉人家
丹尼尔张大眼睛盯著亚当,一脸的激动。「这真是太糟糕了。」
「大概吧。可是我还是觉得日子过得挺开心的。」
「难道你也有一只小狗吗?」
亚当笑了。「老实说,我有四只呢。是体型巨大的猎狼犬。」
丹尼尔用端著酒杯的手比了比四周。「你应该在这里养四条狗,这样一来这里就不会显得这麽冷清了。」
「这里很冷清吗?自从你来了之後我就没这种感觉了。」
亚当注意到丹尼尔的酒杯倾斜了,几乎把里头的酒给泼在自己的衣服上。「到这边来。」
丹尼尔顺从地朝亚当偎了过去,亚当把两人的酒杯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回过身来吻了丹尼尔,缓慢的、从容不迫的吻。灼热的威士忌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亚当轻轻摆弄丹尼尔的身子,让他往後躺,头枕著自己的肩膀,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双腿在沙发上懒散地伸开来。这样的姿势对两人来说既亲密又危险。亚当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上颚开始抽痛,於是很努力地不让犬齿伸长,他还需要多点时间……
他沿著丹尼尔的脖子一路往下轻舔,直到他逸出叹息,头往後仰。他可以感觉到丹尼尔的脉搏在稳定的跳著,接著开始用双唇轻轻撩拨他的咽喉,丹尼尔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将头斜向一旁,对著亚当露出他那脆弱的脖子。
亚当可以看见血管的走向;血液在里头流窜的颤动。他咬著牙关,强压下咆哮的欲望,他只想要饮一口这麽慷慨地呈现在眼前的东西。丹尼尔的血在对他呼唤,从那浓烈的味道可以预期到其鲜美的滋味。从一位无辜人类的身上取血该是怎样的感觉呢?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不曾享用这样的美味了。如果他向欲望屈服,咬下第一口,那麽就必须有像钢铁般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只尝一小滴,小小的一口就够了。
他还需要激起丹尼尔的性欲才行,兴奋的男人的血比较香甜,而此刻丹尼尔已经因为微醺而开始有了勃兴,亚当自信还能让他更加高潮。他在丹尼尔的脖子上贴上好几个温柔的吻,然後就开始动手解开他的衬衫。
「唔唔……感觉好好。」丹尼尔吐出梦呓似的声音。双手笨拙地自行扯开最後几个扣子,最後一股脑把衣服摊了开,裸露的胸膛随著呼吸而不规则地起起伏伏。
亚当把手指沾了威士忌,用这琥珀色的液体在丹尼尔柔软的唇上勾勒样。丹尼尔不禁轻声笑了起来,想要去舔亚当的手,亚当却把手给拿开,引得丹尼尔发出抗议的呜咽。
这一他的手指在酒杯里头打转,摸著了一块冰块,在威士忌的灼热和壁火的双重作用下,冰块的棱角已溶化,成了一圆滑的物体。亚当捡起冰块在手中把玩著,冰块在手的触碰下又更溶化几许,接著他把冰块贴到丹尼尔的嘴上,看著他把头往後仰,探出舌尖去承接带有威士忌成分的水滴,水滴落在了他的嘴上,再流淌至下巴。
「冰块。怪癖。」丹尼尔笑了,抬眼看向亚当,在酒精,性欲和吸血鬼魔力的交互作用下,他的眼神显得迷离。「我从十九岁以後就没玩过冰块了。」
「这麽独特的娱乐,怎麽能遗弃这麽久呢。」亚当说。
「你说的对。」丹尼尔闭著眼睛点头同意。顿时弓起腰身,唇间逸出叹息,想要亚当把冰块滑过喉头,去轻触他的胸膛。他的身子在沙发上蠕动著,双腿磨蹭彼此,臀部往上耸起。
亚当看著丹尼尔的动作,在脑中判断适当的时机,他轮流著一面用自己温热的舌头去舔丹尼尔的颈子,一面让冰冷水滴落在他的胸膛上。热,冷,热,冷。丹尼尔的身体不断扭动,双手胡乱抓著沙发。
亚当咬了他,接著马上将冰块紧贴在他的乳头上。
「天啊,太棒了……」
亚当咬了第二,这一加大力道。冰块又贴上发热的胴体。
丹尼尔抽咽著,头不断地左摇右摆,双手扒著沙发。亚当对著他耳朵呢喃:「摸你的身体,宝贝。让自己高潮。」
他不知道丹尼尔是否听得懂,可是从他唇间吐出的轻柔呻吟和脸颊上的红晕看来,他应该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亚当低下头,用鼻子爱抚丹尼尔的颈子,丹尼尔的血液在对他吟唱,宛如女海妖以美妙歌声吸引他靠近,直入云霄的高音侵袭亚当的理智,渴求他的回应。
他终於忍不住了,獠牙霎时伸了出来,出鞘的獠牙窜出得又突然又急切,好似欲望从体内爆发出来。就跟往常一样,此时对於鲜血的渴望已将自制力全然摧垮,这是一种兽性的原始本能,就好比一头发情的雄鹿必须性交或打架。他的眼神聚了焦,所有心神都集中在躺在自己怀中的这名男子,他那娇嫩白皙的颈子距离自己的嘴只有几公分了。
此刻,想要去丹尼尔的鲜血的渴望宛如雷声在体内滚跳,他感觉到躺在怀里的爱人一边取悦自己一边浪摆著身子,唇间逸出闷闷的喘息。亚当把手贴紧丹尼尔的胸膛,让渐渐溶化的冰块在他胴体上游移著,丹尼尔的激情体味与鲜美血味和威士忌的浓烈酒味全都交融在一起。
他现在就得动手。
亚当的獠牙滋的一声就插入了丹尼尔的颈子。
丹尼尔发出疼痛的喊叫,身体顿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亚当随即将冰块触上他的身子以平衡痛感,让残馀的小冰块摩娑著乳头,他可以感觉出丹尼尔在发抖,他体内的性欲主宰著他的身心,然後鲜血就冒了出来,噢,浓烈的猩红是如此的甜美。
一开始到的是酒味,在丹尼尔的血管里流动的酒精让亚当也开始昏眩起来。他收起獠牙,用舌头舔著那细小的伤口,想让它愈合。晶钻般的血珠子弥漫在舌尖,嘶嘶地侵入他所有的感官意识,丹尼尔的味道令他沉醉,远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美妙,他还要更多……只要再一点点就好。
亚当的唇宛如羽毛般轻轻地撩拨丹尼尔的脖子,挑逗著他,每多逗留一秒就感觉到獠牙牙根隐隐作痛,迫切地想要窜出来。於是他再出击,好像一尾见猎心喜的毒蛇般致命,獠牙霎时伸了出来,刺进丹尼尔的肉里,在血管上戳出两个洞来。
好似被插上吸管般,温热的鲜血源源不绝地直往外流。亚当吸了满满的一嘴,全然陶醉在这纯粹的欢愉里。鲜甜带有铜腥味的血著实令他疯狂,随著美味之後涌现的是猎物的所有想法、记忆和感觉。
这是他进食过程中最讨厌的一部分。吸血鬼在窃取人血的同时也无法避免地探知了受害者内心最的秘密。最近几年来,他吸取的都是罪犯的血,他们的记忆就跟血一样污秽不洁,发出恶臭,现在,吸丹尼尔的血,感觉就好像一瞬间黑暗消散、大放光明。
丹尼尔的记忆迅速掠过眼前,即使这一他希望可以有馀裕来仔细检视丹尼尔的想法,他想要攫取每一段记忆,由里到外好好研究一遍,以真正了解此刻躺在他怀中全身战栗地沉醉在狂欲中的年轻男子,但其速度之快令他无法捕捉其意义。然而他还是从一些破碎的画面片段中隐约认出两人曾经聊过的事情:一只填充玩具小狗,一个城市,一间教堂,壁画上有一个美丽又慑人的有翼生物……
亚当突然止住了动作,他到一个变化。鲜血继续不断涌出,溢满口腔,他几乎呛住了,虽不情愿但也无法把这段记忆咽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麽:那段记忆就像鲜血一样滑溜,倏地钻进他的脑海又随即溜了出来,它起来有股酸腐味,带著阴暗的棱角和刺人的羞辱。当他把血往肚里吞的时候,他努力集中心神去理解它,可是它还是宛如无实体的烟尘般逃脱了。
丹尼尔忽然在他怀中挣扎起来,亚当生气地缩回嘴,唇间吐出嘶嘶声──他不是对丹尼尔生气,而是对那段记忆的苦涩残馀发怒。亚当知道有人伤害了他。有人伤害了他的丹尼尔。
亚当发出一声咆哮,舌头舔刮一遍獠牙,拭去沾在上头的血。那段不好的记忆很模糊,他无法确定也不能描述,只知道它的确存在。他有些讶异这记忆并不靠近表面,可是他知道──难道自己还不熟悉吗?──人类会把不愉快的记忆埋起来,的连自己也忘记了,以为未曾发生过,除了偶而做恶梦或者睡不安稳时会突然想起。
一想到有人伤害了丹尼尔,亚当就忍不住涌起一股愤怒。他必须要知道是谁干的。怒吼一声後,双唇紧紧含住被獠牙给刺穿的的伤口,用力吸取丹尼尔的血。
他在丹尼尔的记忆中搜寻,要是自己也有最古老的吸血鬼所拥有的能力去解开人类情感的结,那就好了。亚当不知道前辈是如何达到这样的境界,大概是透过长年的锻吧。他一直都没有耐性去学习这方面的能力,现在只能埋怨自己怠惰懒散。他想要帮助丹尼尔;想要帮他把不愉快的记忆抹除,并替他复仇。
等一等!这是什麽?有点熟悉,他认得这味道……
他加大力道吸取,他需要更多的血,一边汲取一边追踪那飘忽闪躲的味道。丹尼尔全身战栗,喘著粗气,可是亚当不理会,聚精会神地在搜寻。他知道这味道:对一个流有诺曼民族血液的英国人来说,这味儿太过奇特与突兀,它在引诱亚当的感官,用极细微的暗示撩弄他──他心中蓦然一惊,随即领悟过来。
丹尼尔有中国血统。
亚当瞬即松开爱人,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是他弄错了吗?不:他很清楚中国血的滋味,可是并没有想到会在丹尼尔的血管内尝到。虽然味道既遥远又隐晦,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难道是因为这层关系两人才会相聚吗?
他的目光落在丹尼尔喉头那渗著血珠子的伤口,心中感到一股沉、赤裸裸的内疚。亚当低下头,替他清伤口,竭尽所能的治疗咬痕。明天一定会有淤清出现,可那是无法避免的。
他抬起头,突然变得很温柔,凝视著他的爱人,才发现丹尼尔已经晕了过去。
心中的内疚又回来了。他担心自己取了太多血。丹尼尔的皮肤近无血色,呼息浅缓,脉搏跳的很慢。亚当把覆在丹尼尔额头上的几绺发丝拂开,发现他额头上冒出晶亮亮的冷汗珠子,嘴唇微启,好似下意识地对亚当的触摸做出回应,亚当不禁扬起嘴角。
现在终於有时间可以仔细观察丹尼尔的脸庞,目光勾勒著他的每一个线条,搜寻中国血统的证据。他的肤质娇嫩纤细,不似西方人的粗糙,显然是因为混血的关系,他的眼角稍稍扬起……不过这也不能证明什麽,或许只是诺曼民族人的特色罢了。
他看著他呼吸,年轻的身体充满活力,突然兴起一股想保护他的欲望。跟人类牵扯太是不理智的行为,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想要丹尼尔,想要拥有他、爱他,保他安全,用心珍爱他。
「睡吧,宝贝。好好休息。」亚当轻声呢喃。「你现在安全了。」
高德菲尔&提伯特
克斯特比,英格兰,西元一二三六年
春天提早来到,白天气候温热,晚上也还带著暖意。领土里的羊只比往常多育,农夫们都预测今年会有好收成。甚至是荒凉的东北海边,虽然屡遭海浪与冬日季风的无情吹打,在春光的照射下竟也显得明媚动人。
高德菲尔・伊黎看著眼前这片曾经属於他的英格兰国土的一角,内心感到无限疲惫。他坐在一棵橡树下,让密的枝叶遮住日光,一手百无聊赖地拽著身旁的杂草。他今年已经有一百多岁,虽然跟艾提司相比只能算是幼儿,却已经学会了在白天活动而不会感到太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麽短的时间内就拥有此能力。艾提司可是在四百岁之後才能在太阳底下外出哪。高德菲尔揣测,大概是自己的体质和修长柔弱的古高卢人有很大的差异。或许是西方人的粗糙皮肤让他更早习惯阳光的照射,又或者是英格兰的太阳已渐趋柔和。
但不管是什麽原因,高德菲尔都很感激。一开始的几十年他只能在夜晚活动,可是现在终於可以再度享受日晒的滋味,得以像普通人一般外出办事,也可以像忙里偷f的村民那样在树下乘凉,看著石匠辛勤地在城堡内外干活。
克斯特比城堡的第一面墙筑起的时候,几乎是一百年前的事了。虽然伊斯兰教的新技术和风格已从东方传入,城堡的中央部份依然保持强烈的粗犷气息,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方正要塞,窗户狭小,平坦的屋顶具有防御功能。
一个世纪以前,这一带的海岸时常遭受风吹雨刮,法令不彰,因此荒凉少有人居。村民多年来饱受英格兰、苏格兰和古北欧人的侵袭,日子并不好过,可是土质肥沃,渔获量丰盛,大家最终还是留了下来。高德菲尔继承头衔後,也承担了祖先们的主要职责,不仅要抵御不时侵犯南面边界的苏格兰逆贼,也要保卫介於克斯特比和神圣岛之间的海岸免遭海盗劫掠。
伊黎家族的防御性宅邸就位於多岩的海角上,是一幢由厚石墙围起的城堡。在他离家去打圣战前,高德菲尔已经同意扩建城堡,在要塞旁边盖一座塔楼。这个主意是为了在沿岸建立烽火台系统,遇有侵袭便发出警告。他当时想的是,高耸的塔楼视野良好,登顶四望不仅能俯瞰整片绵亘的土地,甚至可以远眺神圣岛,方圆几十里一览无遗。
高德菲尔的夫人艾琳诺,当时尽管身怀两人的第三个孩子,还是必须在他离家时期监督塔楼的建设工程。她肚子里的男婴是在工人叫喊声和榔头敲打声中诞生的。或许是这样粗鲁的欢迎方式塑造出孩子的性格,长大後的马太・伊黎不仅畏惧吵杂声响,也厌恶体力劳动。
当高德菲尔从耶路撒冷返乡时,他隐姓埋名,谨小慎微,采陆路方式,并且昼伏夜出。起初只能远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很痛苦,尤其是在看见马太的时候。他一度想表明自己身份,重新享受温馨的家庭生活,可是他该怎麽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呢?他无法坦承自己对於人血的需求。他们也不会理解他为何总是不老;即使参与圣战多年,除了缺根手指头外,身上竟无半点伤疤。他们会把他当可怕的怪物,或者无能的懦夫。
於是他只能过著藏匿的生活,但能够亲眼看著自己的孩子长大,也就满足了。最初几年,艾琳诺总是满脸期盼,一见信差来到就急切地出门迎接。高德菲尔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妻子是在等待他的消息。虽然两人的婚姻没有爱情基础,却能够彼此包容,时间一久也就产生了感情。目睹艾琳诺如此思念自己,他不禁心痛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妻子脸上的希望渐渐变成了失落,他又被内疚给折磨。
转眼间,马太长到了十二岁,而卢森十五岁,两人的性格大抵定了型。高德菲尔对於拥有合法继承权的嫡长子的心性感到很气馁。马太希望自己做的每件事都能得到极度的赞美,如果有人胆敢出言纠正、提供建议,马太准会火冒三丈,破口大骂,直到艾琳诺出面安抚为止。
然而高德菲尔却不能怪罪自己的妻子。她不过是溺爱自己的独生子,尽力给他最好的,倾注所有的爱在他身上。她不曾让儿子离开她的视线哪怕只是一分钟,或许是害怕他会跟他的父亲一样失踪,永远回不来了。即使应该把马太送到邻近的庄园接受训练学习如何当领主,艾琳诺却丢弃此传统,只为把儿子留在身边。
相比之下,卢森・费兹伊黎年轻有为、意志坚定,是一个能让父亲感到骄傲的好儿子。高德菲尔只要看著自己的长子,心里就觉得很欣慰,儿子在剑术和射箭上的表现更是让自己自豪。卢森的母亲嫁给了城堡里一位武士,他不仅真心对待自己的妻子,更对领主的私生子视如己出,用同样的爱与关怀拉拔他长大成人。高德菲尔听见卢森喊继父一声「父亲」,心头大石终於放下,却还是不免感到一股酸楚。
那一年他看见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头一发生冲突。艾琳诺一直对卢森心怀妒意,连带地也让马太产生偏见,这情形令高德菲尔忧心忡忡。两个男孩子多在村子里遇上,可是马太总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愿与兄长相认。是年夏天,艾琳诺举办了一场射箭比赛,卢森和他的继父,还有邻近村庄的几位男人都报名参加。才刚成年的马太突然决定参赛,即使他的射箭技术一点都不出色。
高德菲尔知道必有灾难临头。果不其然,马太又是哄骗又是怒吼地要求艾琳诺,不管比赛结果如何,都要把奖赏颁给他。许多村民,包括卢森的继父,都退出了比赛,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最後肯定是由著这位少主为所欲为。
可是卢森一心想与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分出高下,丝毫不肯打退堂鼓。他每一踏进靶场,就一定取得满分的佳绩,在一旁观赛的高德菲尔感到既欣慰又骄傲。村民也替他欢呼喝采,但只要他们的少主大摇大摆地出场,众人立即安静下来。
马太根本没有力气张弓,射出去的箭还未到标靶就已经落了地,就算是仆人把靶子往前移,他还是射不中目标。高德菲尔眼见他的继承人的火气冒了上来,一张任性的脸因为羞愤而涨的通红。艾琳诺就坐在旁边,一想到儿子的表现如此不济,自知要把首奖颁给他实在勉强,就紧张得身体绷得僵硬。
谁是真正的赢家已然显而易见。高德菲尔看见自己的妻子吸一口气,宣布卢森・费兹伊黎为胜利者。马太气得高声大喊「不!」,可是没有人在乎他,反而都涌向卢森跟他道贺。奖品是一小袋银币。可是就在卢森上前领奖的时候,马太突然攻击他的兄长。
接下来的情形很混乱,两人扭打成一团。卢森揍了马太的脸一拳,把他的鼻梁给打断了,血流满面。这突然其来的打斗不仅把村民都吓呆了,顿时鸦雀无声,连高德菲尔的心跳也陡然加速起来。即使他躲在谷仓屋檐下的阴影里,还是闻到了──他的继承人那带著新鲜气息的血。他厌恶自己竟对儿子的血起了反应。在圣地,他喝的是异教徒的血,横越欧洲大陆时则是强盗的血,自从回到英格兰後,血源就换成了罪犯。也难怪他会对熟悉的血味如此渴望了。
艾琳诺连忙分开两人,做了一件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把卢森逐出克斯特比。马太洋洋得意地抢过那袋银币,宣示自己是最後的赢家。
高德菲尔对嫡长子很失望,因而决定离开克斯特比。他等到夜幕低垂就出发往北走,不料却在半路碰上卢森,他虽然勇於面对被流放的决,心里还是很难受。
高德菲尔把这的巧遇当成好兆头。他先自我介绍一番,宣称自己是名退役将士,目前不巧正在走霉运。他陪著儿子一起到了苏格兰。卢森对他的身分从不质疑,不仅非常感激他的陪伴,还对他提出的忠告相当领情。两人很快找到了工作,在一名苏格兰高地领主手下办事,负责保护他的羊群免遭凶残邻居的毒手。接著又渡海到隶属於古挪威人的北方荒岛,那里昼短夜长,正好符合高德菲尔的体质限制。
四年过去了,卢森开始显得心神不定。高德菲尔不用藉助古高卢的异能也看得出儿子的心思,他知道儿子得了思乡病,於是提议回到克斯特比。他们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重返故乡。高德菲尔在当初两人相遇的地方和儿子分道扬镳,卢森很感性地流下离别之泪,还说他一直把高德菲尔当新生父亲般看待,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慈爱。
高德菲尔继续往南行,在英格兰与威尔斯边界地区住了几年。期间命运有了意外的转折,他在一场暗杀行动中救了一位皇族公爵,得以在国土境内任选一块土地做为奖赏。高德菲尔选择在克斯特比北方的温斯多威村建立自己的庄园。克斯特比和温斯多威相距不远,他可以望见城堡,但又不会近的不得不与马太做买卖,两人得以保持一点距离。
他的继承人的脾性一点都没有改进。高德菲尔目睹马太漠视村民的需求,肆意挥霍继承的家产在毫无意义的事物上。马太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名叫修,从小就被纵情享乐的父母亲给忽略,由一位褓姆和家庭教师带大。修的存在却让高德菲尔更加感到孤独,末了,他终究去找了卢森。
高德菲尔了几天观察卢森和他的家人,心下不确定是否应该表明自己的身分。但最後还是打消此念头,这麽做实在太危险了。自从上与卢森一别,已经又过了十一个年头,如果他此时出现在卢森面前,样子与当年无异,他肯定会起疑心。可是卢森是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他希望留件东西给卢森,好让他纪念两人之间的这段特殊情谊,於是差人送了封信给卢森,说他的老朋友高德菲尔身後无子女,於是把位於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了他。
卢森得知高德菲尔的「死讯」时,脸上布满由衷的错愕与悲痛。他全家迁徙至温斯多威,并且努力学习当个好地主,统领手下众多佃农。如果他曾经觊觎克斯特比城堡,高德菲尔并不知情。
又是一个世纪过去了。艾琳诺、卢森和马太已久别於人世。他们的後代子孙分别继承了特斯特比和温斯多威,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虽是众所周知,却很生分。现任克斯特比领主提伯特・伊黎,再度扩建城堡,在西翼楼上替他那守寡的嫂嫂增建一间漂亮的专属起居室,还替年幼的侄子盖了好几间房。
此刻高德菲尔坐在橡树下看著石匠辛劳工作,试著在心中想像城堡落成後的样子。他很认同这个增建计画,就如同他认同这名代理领主。
提伯特是他的曾孙,是第六代克斯特比男爵修的小儿子。性格平和,沉默寡言的提伯特一直都不喜欢自家兄弟和堂兄弟们那好勇斗狠的个性,好不容易挨过在林肯郡的舅舅的庄园中那几年当地主的日子。结束训练後,修曾经感叹自己生了这麽个没男子气概的儿子,然後就把提伯特送到温彻斯特的神学院去了。
他的严肃本性与新职业完美契合,提伯特很快地就成了主教的秘书。他在巴黎留学,并跟随主教访问罗马,在当地他被力劝接受任命,成为神职人员。就在他即将宣誓把此生奉献给教会时,提伯特收到一封短信,此後他再不能把教会图书馆当成安全舒适的避风港,尽情研读里头的古老典籍了:因为他的哥哥突然撒手人寰,他被召唤回克斯特比。
城堡并没有传给提伯特,而是给他那当时才两个月大的侄子。回乡之後,他发现嫂嫂因为过分悲痛而无法持家,家里的佣人顿时无所适从。虽然对家族继承人和特斯特比的监护权是突然强加在他身上的,提伯特依然秉著理性和怜悯扛起这份责任,打理的妥妥帖帖。
高德菲尔观察提伯特有一阵子,相当欣赏他那明智清晰的头脑,与人打交道时很懂得拿捏分寸,不论对方是地位低下的农奴还是苏格兰边区伯爵。他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细心照顾大嫂,溺爱侄儿。提伯特最大的热情就是做学问,等到克斯特比的收入提高之後,他就开始大肆收购书籍。
最近几年,高德菲尔心中起了念头,开始认真思索寻找继承人和伴侣的可能性。一开始他考虑从费兹伊黎支系中挑选一位,可是卢森的後裔都不比他那般有活力、富才智。高德菲尔想要一名可以倾诉的夥伴,能够分享他的奇特人生,与他讨论古高卢的神圣任务的知心人。他希望从家族中找到的这个人,不仅可以告诉他关於克斯特比的事,还可以谈论英格兰国土以外的风土民情、政治经济。
简而言之,他想要提伯特。
* * *
提伯特伊黎放下羽毛笔,两手举到头上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整天下来,他了好多时间核对克斯特比各项产品的数量和帐目──羊毛、羊肉、乳酪和熏鱼── 才送到市场贩卖。如果他计算无误,他的子民可以获得高额利润,那麽就能再买进几头乳牛和一只公牛,牲口群就更壮大了。他也有足够的钱来兴建圣爱登教堂北侧的屋顶。
办完了公事,提伯特从书桌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他垂眼望向庭院,看见泥水匠和建筑工人在西翼爬上爬下,要搬运砖块、搅拌泥水、悬挂锤线,还要核对建筑蓝图。工地附近,他的侄子赛巴辛开心地在玩弄一堆木块,模仿眼前看见的工事。褓姆就坐在他旁边,一面照顾小孩子一面跟克斯特比夫人聊天。
提伯特欣慰地浮现一抹微笑。虽然这种生活不是自己选择的,可是他知道照顾好赛巴辛是他的职责,直到第八代克斯特比男爵长大成人,足以独自管理领地为止。他的庄园生意兴隆,百姓安居乐业,嫂子每天笑容满面,侄儿本性开朗友善,具冒险精神。他还有什麽不满意呢。
叹了一口气,提伯特的目光从窗户移回到书架上。身为赛巴辛的监护人,意味著他没有多少私人时间可以从事研究,可是他期待著终有一天可以卸下这里的职责,回到之前的生活。城堡里的日子虽然就跟修道院里的一样有条不紊,可是提伯特还是最怀念那儿的静谧平和。
门发出咯吱声,提伯特朝门口望了过去。只见门洞开著,可是似乎没有人等在那儿。疑惑顿起,今天的风并不没有大到可以把门吹开啊,提伯特走过去关门,轻轻把门闩带上。
一等到他转过身来,马上吓得叫了一声。房间的阴影里站著一名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色头发整齐梳到脑後,是老旧的发式。他的皮肤晒成了淡褐色,身上的衣服颇有质感。即使没有佩剑,看上去仍充满军人派头。提伯特注意到对方缺了左手小指。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超凡气质,让提伯特更觉得惊奇了。提伯特先是定定看著对方,接著目光斜向一边,瞄了一眼挂在男子身後墙上的肖像,和男子的脸做了对照。
他内心的震惊想必显露在脸上,因为该男子往前走一步,开口说:「不要害怕。」
提伯特几乎要笑出声来。「害怕?我为什麽会怕?是你──真的是你:高德菲尔,第四代克斯特比男爵。我的天呐,这真是……」
高德菲尔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怎麽知道我是谁?」
「你的肖像。你看,就挂在那儿呢。」提伯特指著挂在阴暗的那幅画。「打从我记事开始,肖像就一直挂在那里。一开始是挂在大厅的,可是祖父把它搬到这里来了。『把它给我拿开』,他以前这麽说过。」
「我的儿子很傻,斥资请宫廷画师绘一幅巨大壁画,将他和他的妻子画成希巴王国的国王和皇后,因而差点把家产给败光。真是愚蠢!」高德菲尔仔细检视墙上的肖像。「荒唐啊荒唐,要找乐子也不该这麽离谱。感谢上帝,你的父亲修,跟我一样,认为那幅壁画丑陋至极。就在马太过世後一个礼拜,他马上叫人把壁画粉刷掉。」
提伯特眨巴著眼睛。他没想过世上竟然还有人知道他祖父的壁画,如果眼前的男子真的是高德菲尔・伊黎,那麽他一定活了很久了。他看著曾祖父触摸肖像的边框,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艾琳诺见我迟迟未从圣战中归来,於是叫人画了这幅画。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她,等我明了後,已经太迟了。每天看著她徒劳地等我回家,独自将我们的孩子扶养成人,还要打理城堡。可是我却只能远观而不得接近她。」
提伯特先邀请高德菲尔落座,然後自己走去坐书桌後的那张椅子。他身子往前倾,说道:「果然是真的。费兹伊黎人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高德菲尔问道:「什麽故事?」
「他们说你秘密回到英格兰。说你到海外新域替国王办一件艰难又神圣的任务,却不幸被异教徒抓走,并且囚禁起来。他们其中一位邪恶的祭司在你身上下了魔咒,诅咒你永远不死,直到海外新域的国土被异教徒收复为止。」
高德菲尔一面轻声笑著,一面摇摇头说:「你认为永生不死是诅咒?」
「在得不到上帝恩典的情况下活了好几辈子?比其他人等得更久才能到达天国?是的,我相信这是诅咒。」
「你真是虔诚啊,提伯特。信仰坚定是好事。」高德菲尔的身子靠回椅背上,脸上挂著笑。「实话说,这是诅咒,但不是为了这些原因。」
提伯特很快就理解了。「因为你很寂寞。」
「是的。我目睹我的妻子和孩子变老、死亡。尽管四季嬗移,年月变迁,唯一不变的只有我。」
「费兹伊黎人还说,当你回来之後,去拜访你的儿子们,可是却偏爱卢森。你了很长时间跟他相,还把在温斯多威的庄园留给他。他知道你是他的亲生父亲,也了解发生在你身上的某些事,因为他说不管你伤到何,都能够自行愈合。就像奇迹一样,但你也总是不老。」
「然而他却从来不质疑我,对我的爱丝毫不减。他是父亲最梦寐以求的儿子啊。」高德菲尔似乎掉进自己的回忆里,右手在断指的残肢上不断地摩挲,看样子应该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接著他陡然停下动作,直起腰杆,看著提伯特往下说:「我很高兴你跟费兹伊黎家族还有往来。可惜马太和修瞧不起他们。」
「他们都是我的亲戚。」提伯特耸耸肩说。「我不可能不理会我的家人。」
「你的确能当个好男爵。」
这换提伯特咯咯笑了。「如果你曾经观察过我,那麽你就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男爵,只是男爵的监护人罢了。」
「我只希望赛巴辛将来长大能像他的叔叔一样。」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此时提伯特可以听见庭院里的工人劳动的声音,高德菲尔接下去说:「我知道你的身分。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在找一位能跟我一道儿回圣地的同伴。我想要找到我的……老师。」

贵族之血 中
提伯特抱著很大的兴趣听著他的曾祖父同他讲,自己是如何在第二十字军东征时染上麻疯病,在艾菲索斯的战役及其馀波,最後遇见了那名神秘的古高卢人艾提司等等。他还得知古高卢人传授异能时所具备的意义、继承人需要付出的代价。末了提伯特仔细查看了高德菲尔那锋利的獠牙,甚至还用大拇指测试其尖锐的程度。
「的确很锐利呐。」他强笑著说,并将拇指上渗出来的血珠子舔乾净。
高德菲尔颔首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攻击你的。我上个礼拜才刚进食过。」
提伯特心想对这样的说法应该要感到欣慰才是。「这麽说,你越老就越不用喝人血?」
「似乎是这样。」高德菲尔脸一沉。「可是老实说,我对我的状态并不是很清楚。这就是为何我想回海外新域去,找到艾提司。有太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而现在已经到了不能不知的地步了。」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上一我见到他,是在耶路撒冷外缘。圣战是一团混乱,我们在大马士革的袭击因为事前计画不周、有勇无谋,最後败的一塌涂地、溃不成军。後来我发现在铠甲手套和全罩式头盔的防护下,就能够在白天活动。我和我的战友们後来跟巴尔来的雷诺军会合。当时人人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只有在晚上才会把头盔拿下,而在大热天却总是戴著它。」
「在大马士革一役後,我侥幸活了下来。很可笑的是,人们看见我出现在每一场小规模战斗中,冲锋陷阵,伤痕累累,可是就因为我从来不倒,他们就赞颂我是英雄。希望跟我并肩作战。等到战争结束,我们撤兵,然後我就去了耶路撒冷。」
提伯特沉思著。「如果我是你,我会祈祷在那样的圣地,古高卢的异能可以从我身上除去。」
「我当时的确是那麽祈祷著。」高德菲尔做了个怪相。「疗愈力如果要用在别人身上,只能治疗小伤──如果要完全治好,就必须直接舔舐伤口。我想你一定能够想像这种事情我并不常做,而且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至於其他异能──行动迅速、力量强大,混乱旁人思绪等等,都是攻击和防御性武器。即使我想秉著善意使用这些异能来帮助他人,最终也会了解到我的特殊体质原本就是自私的,而只有古高卢人才能理解我。当上帝在耶路撒冷弃我於不顾,我的祷告得不到回应时,我再看见艾提司。」
「他在等你吗?」
高德菲尔头一低,目光移往他,粗哑著嗓子说:「他主动提出要把智慧与我分享。他要我跟他一起回到他的家乡,我就可以跟其他的古高卢继承人碰面,也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可是我拒绝了,因为我很害怕。身为第一位信仰基督的继承人,我很确定异教徒继承人会排挤我。我想要回到英格兰,见我的家人。在我,这比艾提司想要与我分享的神秘知识还要重要。」
「而你自那以後就不曾见过他?」提伯特手肘搁在桌上,双眼凝视著曾祖父。「难道他没有跟著你来欧洲麽?」
「没有。艾提司是个身心都离不开祖国的人。我怀疑他连西方都不会踏进一步。所以我必须自己去找他。」高德菲尔冷哼一声,摇摇头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这样的身体该怎麽称呼。在遇见艾提司之前,我从来没听过古高卢。现在我想知道所有相关的一切。」
提伯特皱起眉头,在记忆中搜索。「古高卢……我想他们有别的名字,叫做柯瑞班提或者克里特斯之类的……」他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一边翻阅一边搜寻。「我当年在罗马的时候读过他们,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作品中。找到了──在《历书》的第四卷,四月四日,西芭莉女神的庆典……」
他突然噤声了,专注地审视手写拉丁草稿,翻译部分诗句,与艾提司告诉高德菲尔的相符合。「都在这里了。不过没提到喝人血和制造继承人这两件事。」
「我想罗马人并不知道这仪式。在他们眼中,专为阉人信奉的冷酷女神是相当骇人的想法,更遑论要纪录下来了。」
提伯特把手稿放回书架上。「我只找到这麽一个记载,还是诗人写的。我们必须寻找其他罗马时代的记述。说不定有些自然学者会写到关於古高卢的事──比如罗马哲学家塞尼加或者博物学家老蒲林尼。我很肯定,一定有这些纪录的。而最有可能找到的地方是……」
他转过身来,对上高德菲尔的茫然表情,他一开始有些迟疑,但没多久又再度回复原来的热忱,双掌一拍说:「我想你可能不用大老远跑去圣地找艾提司,在巴黎和罗马的图书馆或许就能找到你要的答案。」
「图书馆!」
「没错。」提伯特微笑著说。顿时觉得自己比真实年龄三十六岁还要年轻。「毕竟,我头一读到类似古高卢人的生物是在罗马的图书馆里。就跟你一样,他们也喝人血,据说也有不死之身,还有超凡的力量和速度──可是多数内心邪恶,而且只有少许自由意志。」
高德菲尔似乎很感兴趣。「这些生物有名字吗?」
「在希腊,他们叫vrykolakas。在匈牙利,则叫vampyr,而且更凶残、更危险。」
「Vampyr。」高德菲尔喃喃重复一,似乎在检视这字眼。「你确定他们也喝人血麽?也靠输血来制造继承人?」
「前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後一个我就不清楚了。」提伯特再扫了一眼他的书和手稿。「我确定我在研究东正教会仪式的时候,把vrykolakas给记下来。但我对vampyr实在没什麽印象。可是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更多资料。」
高德菲尔显然很高兴,他一脸微笑地说:「我来找你果然没错,提伯特。你真是理想的继承人。」
提伯特觉得自己突然由原本的热情转变成错愕。「继承人?你的继承人?」
「是的。」高德菲尔站起身来。「先当我的夥伴,再当我的继承人。我不想独自一人到圣地去。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艾提司。」
提伯特直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吐出一口气。他自知不该把这个提议列入考虑,这是不对的。他只知道上帝的救恩,压根没想过要寻求另外形式的永恒生命。如果他接受这提议,不仅挑战了自己原有的信仰,还意味著背叛自己的宗教。可是一想到生命可以维持好几十年,甚至好几百年,心下就觉得兴奋。他将可以阅读无数的书籍、做无穷的研究、获取无限的智慧。他想像自己将成为西方基督徒版本的艾提司。
放下书本,提伯特走到窗边,往窗外瞄一眼,看见外头一如既往的生机盎然,然而在书房里,诱惑正等著自己给出回应。「我很乐意跟您一同前往。」他终究还是答应了。「可是我不能就这麽丢下我的侄子和克斯特比夫人。或许再等我几年吧,等赛巴辛长大一点。」
他回过头来,看见曾祖父满脸的失望。「可是,」他连忙接下去说:「在你离开这儿之前,我愿意陪你先去一趟巴黎或罗马。我知道大部分秘密手稿的暗码,我也认识那里的图书馆员。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更多有关vampyr的资料。然後你可以带著这份资料到圣地去,倘若遇到艾提司,就询问他。如果他从未离开过小亚细亚,那麽他可能没注意过其他种类的嗜血不死生物。」
高德菲尔一边抚摸断指,一边思索这个建议。「你说的对。如果古高卢人并非独一无二的,那麽知道更多其他类似的嗜血生物应当会有助益。说不定这些vampyr跟古高卢人有些关联。不管怎麽说,这都是值得探讨的。你能够离开克斯特比多久呢?」
提伯特翻查书桌上的帐本,粗略地计算一下。「我必须在收成时节赶回来。我相信我的管家在我出远门的时候可以理较要的事务,再者,我会请我的表兄弟和姨母偶而过来给赛巴辛和克斯特比夫人作伴。」
「这主意不错。不过既然你已经说出你的考量,我实在不想你身陷危险。」高德菲尔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地弯曲起来。「你是庄园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或许你刚刚说的很对。我们应该多等几年,等到赛巴辛长大一点,比较不会染上儿童疾病为止。」
他心里虽感失落,还是勉强挤出一抹笑。「我可以等。我已经等了这麽多年了,再多等几年也无所谓。」
「且慢。」提伯特大步朝他走过去。「曾祖父,先别多虑!我会先陪你去一趟罗马的。欧洲目前没有战争,那里够安全。况且我以前经过那条航道两,从没有遭遇任何危险。」
「可是要是第三出了什麽意外,我将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高德菲尔低声说。接著摇摇头说道:「不,还是多等一段时日好了,等到孩子大了,你也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
提伯特陷入两难。虽然他对赛巴辛有责任,可是一想到能够几个月时间,尽情徜徉在世上两大图书馆的浩瀚书海里,心里就雀跃万分。他和曾祖父两人可以互相交流、学习,这实在是很吸引人的点子。
「曾祖父,」他慢慢把此刻在脑海中逐渐浮现的主意说出口。「若是你现在就制造你的继承人,你觉得如何?这样一来,你就不用担心我的安危了,而等到收成季节,我回到城堡时,会想法子运用我的异能,做点对赛巴辛和城内百姓有好的事。」
高德菲尔静静看著他,眼中闪著一股激动的神采。「可是你将只能在夜晚行动,」他警告著。「也无法像一般人一样用正常的方式当个父亲呐。」
提伯特笑了。「那麽我们就只好在晚上行走罗。既然你以前都能这麽做了,我也能。至於生出下一代──我本来就没有结婚的打算。赛巴辛才是那位需要延续伊黎血脉的人,不是我。我已经习惯过著修道士般的禁欲生活,肉体上的欢愉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对知识的渴望才是我唯一的罪孽。」
高德菲尔似乎还是心存犹豫。「那麽喝人血呢?你能够很坦然地接受吗?杀死异教徒和罪犯对我来说是简单的事,因为我是十字军战士。可是你从来没有杀戮的经验,你必须慢慢学习。」
这话提醒了提伯特,成为古高卢的继承人也有坏,他不禁迟疑了。试著去想像杀人取血是怎样的感觉,可是这个念头却让他肚里一阵翻腾,嘴角抽搐起来。他抬起下巴说:「曾祖父,如果您愿意教导我,我会努力学好的。」
高德菲尔点点头。「好,我会教你。只有傻瓜才会把杀人当乐趣,可是我们的情形不一样,那是必要的行为,尤其当你还只是一名初生的血族。有时候,你会发狂似地渴求著血,也就不会在乎杀人了。提伯特,你有坚强的信念,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你会需要它的。」
「这麽说你愿意让我当你的继承人罗?」
「是的。」高德菲尔伸出双手。「我勇敢的孩子。谢谢你。我们挑个时机进行输血吧……」
「乾脆现在做吧。」提伯特去拉高德菲尔的手,紧紧握住。「要是跟赛巴辛见了面,我怕会改变心意。既然要做,就趁现在吧。」
「很好。」高德菲尔对著眼前的椅子打了手势。「你坐下。当初我接受艾提司的血,是在洞穴的地上,半生不死地靠著一块石头。所以这一,我希望你用比较文明的方式来接受我的血。」
提伯特的笑声中带点颤抖,他一边落座一边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他以前看过人家用水蛭和放血器替病人放血,可是对输血却只有模糊的概念。高德菲尔跟他解释何谓空心犬齿,提伯特不禁联想起村子池塘里芦杆也是中空的。
高德菲尔抓住他的手,力道虽不大却很结实。他望进提伯特的眼睛,柔声说:「不会痛的。我保证。」
提伯特又笑了,笑中带有些许忧虑,一等到高德菲尔低头去舔他的手腕,他立即倒抽一口气。一开始只觉得痒,有湿湿滑滑的东西在手上游移,後来力道渐渐加大,突然间一股椎心的疼,好像是锋利的齿尖刺破皮肤,戳进血管里。
他被这种奇异感觉吓到了,身子猛地往後一缩。他感到毛骨悚然,身体开始发抖起来。嘴巴发出痛苦的呻吟,赶紧用左手捂住嘴,任由曾祖父从他的右手腕上吸血。
鲜血不断往外冒,好像一条蛇似的从伤口蜿蜒到手臂,浸红了衣袖。看著触目的血迹,闻著腥膻的血味,提伯特顿时觉得恶心。我真是孬种,他心里这麽想。眼皮不听话地阖上,意志逐渐薄弱,生命力也随著阵阵脉冲逐渐往外流失。========================================== =================
彷佛才过了片刻,他感觉到高德菲尔抓著他肩膀使劲摇晃。提伯特很努力地振作精神,想要从脑子空白的状态中回复过来,接著他又感到高德菲尔正把某个东西往他脸上推。
他勉为其难地动动嘴唇,只尝了第一口,就本能地想要别过头去,可是又听见高德菲尔催促他快喝,他只得照办。提伯特张开嘴,去舔高德菲尔手上的伤口。他喝得越多,那味道就越不像血,反而有一种奇特的香甜,就好像快熟透的水果,又像是接近期尾声的朵。
他紧紧抓住高德菲尔的手,想要再多喝一点。提伯特可以感觉到变身已在进行。空气中有细碎爆裂声,彷佛大雷雨将至,而他的身体在激烈颤抖,血喝得越多,心脏跳得越快,对血的渴望就越大。
提伯特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抱住高德菲尔,不管他手腕上那长的口子,反而去咬他脖子上的血管。高德菲尔一点反抗都没有,就像布娃娃一样柔软地倒在提伯特的怀里。他的头偏向一边,露出喉头,提伯特也就吸得更起劲了。
一股强大的力量导入他身体里,他好像酩酊大醉般头晕目眩起来,觉得激动又兴奋。提伯特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一边在心里纳闷,刚刚喝血的时候所看到的记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那些全是家族成员的记忆,他很熟悉也很有感觉,间或夹杂著神圣岛的零碎画面,高德菲尔好像在告诉自己发生在他身上的某些事。
提伯特两手圈住他的曾祖父站著,嘴唇贴在高德菲尔的脖子上,呼吸也已经恢复平常。他身子开始动起来,眼睛眨了眨,抬起头,往四下里环顾。
傍晚的落日馀晖从狭窄的窗子照了进来,光线虽不强却也刺疼了他的眼,提伯特不禁痛苦地闷哼几声。他松开高德菲尔,盼望他能提点建议,说几句道贺,毕竟这的输血行动也算是大功告成。万万没想到,他才刚往後退一步,高德菲尔的身体顿时一软,就瘫倒在地板上了。
提伯特吓了一大跳。他伸出一只手想去探他的鼻息,却看见自己手指上凝结的血块,又连忙把手缩了回来。他把血手在衣服上揩了几下,在曾祖父身旁蹲了下来,心里思索眼下这情形是否正常。
他喉头上和手腕上的伤口依然血迹斑斑,还未愈合。提伯特皱起眉头。不管伤的有多严重,古高卢人都可以迅速治愈自己。高德菲尔曾经说过,自己在战场上受伤无数,可是却没留下一伤疤。但为什麽他的伤口现在还不复合呢?
提伯特心下一惊,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倾身靠近曾祖父。他先是摸了摸他,去看他有没有心跳,有没有呼吸。
可是什麽都没有。身子一动也不动,皮肤微凉,双眼无神。
高德菲尔・伊黎死了。
第四章
耳边传来奇怪的玻璃刮擦声,丹尼尔从睡梦中被吵醒,闷闷地咕哝几声,翻过身子用毯子蒙住头脸。不一会儿,还是张开迷蒙的眼睛从酣睡中醒来。窗帘并没有全部拉上,光线从缝隙中透了进来。他茫然地看著日光,记不起昨晚是几时就寝,更不用提为何没把窗帘给拉好这种小事。
他的头闷闷地疼,嘴角有股发酵的酸味。丹尼尔坐起身子,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显然是宿醉的结果。他呻吟了一声,伸出手把窗帘拉开去看是什麽在外头发出噪音。就见一只银鸥站在窗外回望著他,蓦地扑楞著翅膀飞走了,嘴上还发出一刺耳的尖厉叫声,丹尼尔赶紧把耳朵捂上。
他咚一声躺回床上,试著去回想昨晚发生的事,却只记得喝了很多酒……他把手盖在眼睛上,吸一口气。至少他还没有呕吐的感觉,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丹尼尔还没来得及应门,门就开了,亚当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真是英俊无比,穿著黑色牛仔裤、灰色的T恤,外头搭了一件钮扣只扣一半的绿色衬衫。丹尼尔注意到他的脸色红润,看上去比昨晚健康许多,就好似刚刚才到红塔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此时丹尼尔脑中不禁浮现一个怪异的比较:亚当昨晚的脸色简直就像壁炉里头的灰烬。他赶紧把这想法从脑中赶走。
亚当倚靠在门边,彷佛犹豫著该不该入房来。他含著笑说:「早安。感觉怎麽样?」
「就好像从死亡中慢慢复活过来。」丹尼尔老实说。「我昨晚到底喝了什麽啊?」
「四杯红酒和两杯威士忌。」
「天啊,我还真是没用。」他揉揉额头,难为情地把头发拨到脑後。「如果这件事传开了,我一定会变成系上的笑柄。」
亚当脸上的笑意又更了。「我不会泄漏出去的。」
丹尼尔哼著鼻子说:「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这几天工作太累了。」亚当给他一个温和又不失威严的眼神。「而且你昨天又吃的不多,难怪你会宿醉了。幸好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减缓你的不适。」
丹尼尔禁不住咧开嘴兴奋地说:「噢,真的吗?」
他这个反应引得亚当也笑开了。「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现在身体这麽疲倦,我不会占你便宜的。等你把肚子喂饱,有了体力……」
「我可以只抱著希望开心地过完这一天。」丹尼尔脸上挂著天真的笑容。
「如果你已经清醒到可以跟我求欢,那也应该能下床了。」亚当的语气拘谨可是脸上的表情却是愉快的,两者对比产生一种不协调感。「快起床吧,丹尼尔。我在厨房等你。」
话才刚说完,亚当就走出了房间,丹尼尔只得甩甩头醒醒脑子,一脸开心地掀开毯子下了床。等到站起来的一刹那,却猛然一阵头昏眼,又跌坐在床上。 他大口吸著气,很惊讶自己竟然如此虚弱。等到觉得好点了,才又试著站起来。
这一他成功走到了浴室。浴室里的日光灯刺著他眼睛,他紧闭著眼伸长手去摸索莲蓬头。通常他都是先调好水温再走到水底下,可是这一他却顺从地站在冷水下,任由冷水哗啦地兜头淋下,等待水温升高。
在冷水的冲击下,脑子渐渐转醒,也不禁打起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抬起头面向莲蓬头,这个动作拉紧了颈部肌肉,突然间感到一股疼。
丹尼尔伸手去摸,只有在他使力按压的时候才会感到痛,也没有流血──皮肤也很平滑。想起亚当在前天晚上咬了他,难道他昨晚也这麽做了吗?他眉一皱,懊恼自己怎麽一点都想不起来。
淋浴完毕,走到镜子前,用毛巾抹掉上头的雾气,注视著镜子中的自己。很明显地可以看见脖子上有块淤青,淡灰色带点青色,就在左耳的正下方。丹尼尔谨慎地伸手去摸,这看起来不同於以往纵情欢爱时的咬痕。他身子往前探,想要仔细检查一下,可是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又让镜子再度起了雾。
他又了十分钟才擦乾身体、穿好衣服。戴上手表一看,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肚子彷佛做出回应,半秒不差地发出了辘辘声。唉,又迟到了。他叹口气後,赶紧走下楼梯往厨房而去。
亚当递给他一杯番茄汁。丹尼尔接过後马上饥渴似地喝了一大口,等到察觉是血 腥玛莉,已经来不及了。他的震惊卡在喉管,还差点把饮料给洒在衬衫上。
「喝了它。」亚当脸上带著被逗乐的表情。「对你有好的。」
丹尼尔咕哝几句,终究还是顺从了。他把空杯子放在水漕边,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吐司和苹果。「这是我的早餐?」
「宿醉者专用早餐。」亚当肯定的语气。他坐在桌子的另外一头,拿起报纸,打开。「你请用吧。」
「你不吃吗?」
「我三小时前就和喜波尔太太一起吃过了。」
丹尼尔落座。「我已经错过她两了。」
丹尼尔拿低报纸,很快地瞥了他一眼。「她认为你避不见面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做的食物。」
「什麽?才不是这样呢!」亚当听了笑出声来,丹尼尔顿时觉得自己很傻,说:「你不该捉弄我的。」
「为什麽不?我觉得这是很棒的娱乐。」
丹尼尔抱怨一声,然後就开始吃起吐司来。接下来的几分钟,厨房里洋溢一股舒服的安静,偶而夹杂涂奶油餐刀在吐司上刮擦的声音,还有城堡外隐约的海浪拍打声,以及亚当翻阅报纸的O@声。丹尼尔津津有味地嚼著吐司,眼睛看著报纸头条,心里出奇地满意这样的家庭生活。
就在丹尼尔啃咬苹果时,亚当阖上报纸,放到一旁。他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打,好似在盘算什麽,接著投给丹尼尔一个好奇的眼神。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中国血统吗?」
丹尼尔眉一抬,对爱人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他吞下一口苹果後才点点头。「有。我的曾曾祖母是中国人。她来自莱姆豪斯,靠近伦敦的码头区。那儿住了很多移民,是东印度公司的员工:大多是来自上海和南方省份的中国人。可是我不知道她祖籍是哪里。」
「家里人并不怎麽谈这件事。你知道的,十九世纪晚期还不怎麽接受种族通婚。」他耸耸肩。「我们甚至没留下她半张照片。真遗憾。」
「确实很遗憾。」亚当往後靠回椅背上,含笑看著丹尼尔。
丹尼尔觉得奇怪,问:「但你是怎麽知道的呢?」
「我猜的。从你的眼形和细嫩的肤质。」
丹尼尔扬起一抹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开心。「你是第一个非我家族成员注意到这件事的。我有个堂妹克莱儿,她的肤色很漂亮,完全不像一般欧洲人那样。真有趣,在经过这麽多世代之後,血统竟然还能透露这麽多。」
亚当脸上的笑意顿时僵硬起来。「的确。」
突然间两人都静默无言。丹尼尔继续吃他的苹果,即使已经没了胃口。亚当看起来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丹尼尔怀疑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他把苹果核丢在盘子里,离了座。
「谢谢你的早餐。我去梳洗一番就开始工作。」
「不。」亚当看著他,心情似乎再度好了起来。他对著丹尼尔摇摇一根手指。「我已经决定了,你今天不要去礼拜堂做研究。我要带你参观城堡,然後再去海边散步,让你从里到外了解克斯特比壮观的历史。」
「你是要告诉我它的背景资料麽。」丹尼尔含笑说。
「没错。」亚当的眼睛闪著神采。「宝贝,生命中的任何一切都需要去了解其背景,否则你就不会知道你将往哪里去,该怎麽踏出那一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把摺好的报纸夹在腋下。「十分钟後我在门房等你。记得穿暖一点。海边的风很冷,我不希望你著凉了。」
海边荒凉无人迹:看不见尽头的赤裸沙滩,要是在夏季肯定是金灿灿一片,可是此刻在秋阳的晦暗光线照射下只是结了盐层的灰色。沙滩绵延了好几英里,旁边是灰白色的悬崖。悬崖底下有一堆乾枯海草,黑绿两色缠绕在一起,足以证明潮水涨的有多高。
丹尼尔在石滩上f逛:破碎的贝壳,螃蟹尸体,小卵石,玻璃瓶,蓝色尼龙绳散落在石堆间。他踩在一堆乾海草上,感受著沙层的弹力从脚底下传来。他一只手搭在眉头,凝眸远望大海,想知道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
青灰色的掀白浪在远翻腾,与海风进行著一场激烈的游戏。丹尼尔弯腰拾起一粒石头,走到海边,算好时机,手臂一甩,抛出的石子便在海面上蜻蜓点水般一蹦一跳地远去。足足跳了五下,才被海浪给吞没。
「唉,好久没练罗。」说话间,亚当已经来到他身旁。「本来可以跳九下的。」
亚当蹲下身子,手在石头堆里翻找。末了,挑了一个拿给丹尼尔。「试试这个。」
丹尼尔奋力一掷,石头一边飞一边打旋,这一跳的更远。正好一个浪头打来,与石头正面相撞,石头倏地掉转方向,扑通一声落入了海里。
「哎呀,真可惜。」他看了一眼亚当。「你也玩玩吧。」
「你会笑我的。」
丹尼尔两手踹在口袋里,看著亚当郑重其事地挑选他自认为最棒的那颗石头。只见石头连一下都没跳成,迳自往海面下沉落,他不由笑了。
「告诉过你了。」亚当自己也笑了。「我的强项在其他领域。」
丹尼尔止了笑。定定看著亚当一会儿,才别过脸去。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红的发烫,在刺骨海风的吹拂下,产生一种奇特感。「是啊。」他轻轻地说。「我知道。」
亚当哼了一声。「我不是指那个,但还是多谢你的附和。来吧,跟我散散步。前方不远有个小海湾,从那儿可以看见克斯特比的整片风景。」
两人就这麽并肩走著,亚当离海水线有一小段距离,而丹尼尔踩在偶有波浪冲刷上来的湿漉沙滩上,水溅泼著他的脚。他大口呼吸著带有盐味的空气,锐利的北风沁入他的气管。北风吹在脸颊上,刺刺地生疼,鼻头也冻的麻木,可是在这儿他感觉比在城堡里还要有活力。这是他喜欢的宿醉治疗法。
海鸥的尖锐叫声贯穿了单调的海浪声。丹尼尔靠近亚当,抬眼望著他,说:「告诉我礼拜堂的事吧。」
亚当拧著脖子回头去看礼拜堂的方向,彷佛可以望见那扇窗子。丹尼尔顺著他的视线也往回望,即使心里清楚至多只能看见北塔和城堡的外墙。他甚至庆幸从这儿看不见礼拜堂。一阵海风钻进了外套内,搔著他的後颈背发痒,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亚当拾起脚步继续前行,这一放慢了步调。「礼拜堂供奉的是圣拉撒路(注)。你注意过那个祭坛装饰物吗?」
「没有。」缩著眉头,丹尼尔努力回想。他脑中有模糊的印象,那是个石灰岩雕刻的横饰带,但因为祭坛的位置就在窗户下方,大多时候都是隐在影子里。目前他还没仔细看过,因为壁画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圣拉撒路是个不寻常的选择。因为他是麻疯病人的守护神。」丹尼尔想起《死之舞》上的那位罩著灰色衣衫的麻疯病人,还有《三个死人》中的第三名死者发出的警告。他将此事告诉亚当,最後说了一句:「但不管是什麽原因,麻疯病似乎是重要的主题。」
亚当颔首表示同意,但眼睛并没有去看丹尼尔,而是注视著远方的地平线。「如果你到图书室里看那些档案,你一定可以找出当初盖圣拉撒路礼拜堂的原因。」
「我怀疑你的家族中有人得过麻疯病。」丹尼尔若有所思地说。「我看见礼拜堂里的墓穴上的日期,有些是介於十字军东征时期。如果伊黎祖先曾经参加过圣战,说不定就有一位在圣地染上了麻疯病。」
亚当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我知道家族参加过两圣战。可是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毕竟,圣拉撒路是平凡老百姓对复活的见证,是个颇受欢迎的圣徒。」
「主耶稣基督的恩典。是的,你这麽说也是有可能的。」丹尼尔一边咬著下嘴唇,一边沉思这个解释。「不过还是很不平常。其他我所知道的圣拉撒路教堂都是附属於恶疾患者疗养之家,尤其是麻疯病人。一座私人宅邸内的礼拜堂会这麽景仰圣拉撒路应该是有其他更为私人的理由。」
「你说的有理。我的家族中是有人得过麻疯病,但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麽多了。」
亚当的语气平淡。丹尼尔看著他,心中充满困惑。他的爱人显然不喜欢自己的家族,可是丹尼尔不知道个中原因。不可能是因为遗产税或者其他继承的债务,否则亚当大可以声明放弃贵族头衔,把城堡卖了。他纳闷,伊黎家族到底对费兹伊黎家族做了什麽使亚当对他们这麽反感。
「难道你对你的家族历史不感兴趣吗?」他试探性地问。
「应该说,我的家族历史太过复,压垮了我的兴趣。」亚当叹口气,嘴角微微勾起。「简单说,它太黑暗、太混乱。像我们这样庞杂纷乱的大家族──事实上,还包括你的──肯定会染上不好的血。」
丹尼尔蹙起眉。他的头发没有了以往的率性刺o发型,被风吹进眼睛里。他用手一把拂到脑後。「不好的血。你是指费兹伊黎吗?」
「不是。费兹伊黎血脉是纯净的,即使源自於私生子。」亚当凝视著大海,额头皱在一起,脸上渐渐有了愠色。他摇了摇头,耸耸肩。「这很复杂。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自个儿到图书室看看吧。」
「我会的。」
「总而言之,」亚当顿了顿,彷佛在思考另外一种解释。「由於圣拉撒路复活了,他从此便成为永生不死的象徵。」
丹尼尔唇畔一扬,抓住机会逗弄他的爱人。「难不成伊黎家族想要永生不死?」
「任何一个贵族世家都会这麽希望的。至少伊黎家族还没疯狂到去追寻圣杯呢。」亚当语气中似有不悦。「然而,考虑到宗教改革时期在这礼拜堂发生的事,只能证明,圣拉撒路是个讽刺的选择。」
「快说给我听吧。」丹尼尔往亚当靠近,直到两人的手臂碰在了一起。即使两人隔著这麽多层衣物,还是可以感觉到亚当的身体。顿时情欲兴起,可是被他强压下来,现在他想听亚当的故事。
「曾有国王的特派员(注)在此地短暂停留。」亚当说。「他们一行三人刚刚拜访完神圣岛上的小修道院。威廉・伊黎,也就是当时的克斯特比男爵,邀请他们留下来住几天。当时家家户户不管乐意与否,都必须对特派员敞开欢迎之门。其中一位特派员决定独自继续旅行至达拉谟,再往伦敦前进。他身上带著有关神圣岛的报告,还有一份克斯特比城堡内礼拜堂之物品清单。」
丹尼尔插嘴道:「我看过这份清单。因此我才会到此地拜访。」
「真的麽?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亚当眉毛一挑。「我还不知道这份清单被发表了呢,只是……算了,这先不提。虽然威廉・伊黎邀请了这些特派员到府上作客,可是心里颇不情愿。他不喜欢被人使指。就跟大部分的伊黎贵族一样,他虚荣心很强,刚愎自用,为人残酷──可是信仰却很虔诚。撇开他的罪孽不谈,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神圣岛上的神父是他最亲密的知己好友。」
「这肯定造成了不少麻烦。」
「的确如此。特派员要求他断绝与神圣岛的任何关联,还警告他,对罗马天主教廷做任何形式的奉献即是与国王作对,将使他於不利的地位。」
亚当停顿了一下,微微勾起嘴角。「在我看来,威廉并不敬畏亨利八世,也不怎麽理会其他都铎王朝的国王或女王,因为他们多年来在不同宗教间的拉扯使许多人民活在恐惧中。无论如何,威廉说他不愿发誓对国王效忠,也绝不背弃他的信仰。」
丹尼尔听了直摇头。「他要不是胆子很大,就是很傻。」
「特派员也曾经遭遇过同样激烈的反抗。」亚当继续往下说。「他们都是由一些饱读诗书者、地位较低的贵族、生意人、律师和学者所组成。拥有高明的论证技巧和说服手腕,据说威廉相当享受与他们在第一天晚上的激烈辩论。
「第二天早上,他叫醒特派员同他一起参加天主教的弥撒,但被拒绝了。於是威廉告诉他们,要是参加了,就可以拿走祭坛上的金饰银器。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机会,个个跑到礼拜堂内尽情地拿,为这天外飞来的财富而开心不已。」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小海湾。亚当放慢脚步,回过身来,对著克斯特比努努下巴。丹尼尔也跟著掉转身子,只见城堡高高坐落在海角上,他不由倒抽一口气。在这样天色阴暗的上午时分,城堡看起来就像个邪恶的生物,警醒著、沉思著。两座高度不一的塔楼显的不平衡。他还看见要塞的屋顶,目光顺著它的线条往下移到後方的侧翼建筑。礼拜堂就在屋顶下方的某。
丹尼尔不寒而栗。「他们後来怎麽了?」
亚当就站在身後不远,替丹尼尔挡住寒风,提供了温暖的防护。他的声音开始有了怒意。「你以为呢?根本就没有什麽弥撒。那只是威廉用来骗他们入礼拜堂,好把他们关在里头的技俩。」
「一开始,特派员还以为威廉是跟他们闹著玩,於是使劲拍打大门,要求被释放。等到无人理会他们的呼求,就开始慌了。成了阶下囚,手上的那些金饰银器一点价值都没有。礼拜堂内唯一的食物就是圣饼;唯一的水就是洗礼盘和圣水器中的圣水。这两样东西在天主教仪式中是很神圣的。多麽讽刺。」
丹尼尔吐出一口气。目光维持在城堡上。
「特派员终於接受自己成了囚犯的事实,於是只能坐著枯等。」亚当继续说。「他们期待威廉提出条件,可是威廉却毫无表示,彷佛克斯特比男爵已经彻底忘记他们的存在了。威廉办了一场盛宴──你知道礼拜堂和餐厅靠的很近──当两名特派员在黑暗中饱受饥饿和口渴的煎熬,耳朵还同时听见附近传来的歌咏乐音和欢声笑语。」
他不确定自己想知道答案,可是丹尼尔还是问了。他面朝亚当说:「他们被关了多久?」
「直到活活饿死。」
「我的上帝呐。」
「我不认为上帝当时与他们同在。」亚当的笑容不带任何笑意。「他们试过各种方法想要逃出去。甚至对著窗子丢圣餐杯,想要打破玻璃,然後爬出去,即使──你知道的,尖头窗很狭窄──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他们还抬起一把长椅子想把门撞开。最後,开始用手在地板和墙壁上刨出洞来。」
一阵寒意爬上丹尼尔的後背。「用手刨洞……?」
亚当举起双手,弯曲手指成爪子状,示范给丹尼尔看。「就用他们赤裸的双手,扒开石板,挖通墙上一层层的灰泥。就这样一直挖,挖到手流血为止,可以想见他们有多绝望。後来,墙虽然被修好了,但如果你仔细观察靠近东侧门的壁画,还是可以看见模糊的痕迹。」
丹尼尔身子蓦然一震。「真是太悲惨了。」
「这就是为何人人都说礼拜堂闹鬼的原因。」亚当的语气挖苦,可是并不全然否认。「有些人宣称曾经听见扒抓的声音,还有特派员的哭喊声。」
「钟声。」丹尼尔喃喃自语。「还有鲜血从墙上流下来。」
「什麽?」
「没事。」
「钟声,你刚刚说的。你在礼拜堂里听见过钟声?」
「没有。」丹尼尔说了谎。「我听见的是村子里的圣爱登教堂。」
亚当眼神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礼拜堂的屋顶上曾经有一座锺,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锺是用来警告城堡居民有劫掠者来袭。这里的海边宽阔无遮蔽,易受攻击……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神圣岛曾经多遭受入侵。这里也曾经发生过一。」
「那座锺现在已经不在了吗?」
「十五世纪末之後就不在了。可是据说,只要有危险来袭,还是会有钟声出现。」
丹尼尔定定看著他。「什麽样的危险?」
亚当耸耸肩。「我猜大概是有人要侵犯城堡之类的危险吧,又或者是对里头的居民有危险。只要是对伊黎子孙有害的任何人事物。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从来没听过钟声。」他突然爆出一声大笑。「话说回来,我充其量不过是个费兹伊黎人罢了,大概是嫌弃我的血统不够高贵吧。」
丹尼尔的身体在温暖的外套里缩得更了。他眼睛注视著散落在沙滩上的贝壳碎片,蜿蜒的线条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彩画。耳朵听著风声和海声,试图忘记他曾在礼拜堂内听见的又宏亮又清晰的钟声。他又不是伊黎人,怎麽也能听见?他无法相信自己会在克斯特比遇到危险。绝不是来自亚当:不是来自他的爱人。
亚当提议再往前走一段,他开心应允。两人拐过小海湾,暂时离开了海风吹拂的范围。把握这短暂的平静,丹尼尔开口问:「他为什麽要那麽做呢?」
「因为他有能力这麽做。」
「他肯定是个可怕的人。」
「他的确可怕。」亚当的语调冷淡,还带著一丝丹尼尔不了解的嘲讽。
「他竟然连国王也不怕?难道亨利没发觉他的特派员失踪了吗?」
「显然没有。」亚当踢了一块石头,两人看著石头在沙滩上滚远了。「那位带著报告的特派员最後平安回到了伦敦。英格兰当时正於动U不安的局面──大约是在『求恩巡礼』(注)活动进行的时期。天天都有人无故失踪。就算有人向克斯特比男爵打听特派员的下落,如果他有意隐瞒实情,谎称他们早已上路,我想没有人会对贵族的话起疑心的。」
丹尼尔点点头。「是啊,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他的声音闷闷的,彷佛在对自己说话。
* * *
两人并肩走到一崩塌散乱的石堆。顶上的峭壁往後倾斜,裂开面看起来就像新鲜的伤口。丹尼尔走进石堆,用脚尖拨弄著石块。他不知道自己想找的是什麽:化石,大概是吧,又或许是一个回到城堡的藉口。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石堆,接著转身面向亚当。
「另一头有什麽?」
「半哩长的海滩,一条小河,还有一些沼泽地。再过去的地方,海岸线往内弯,直到神圣岛附近才又往外旋出去。」
丹尼尔颔首。「我想我们该往回走了。」
「如果你这麽觉得,那就走吧。」亚当的语调平淡。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动作。丹尼尔直直盯著岩石堆,问:「你曾经觉得受到限制麽?我的意思是,被城堡绑住了。」
亚当静默一阵,思考著该怎麽回答才好。末了,才开口说:「有的。但守护它、照顾它是我的责任。」
丹尼尔对这个回答感到很惊讶。「你说的好像它是个人似的。」
亚当嘴角微微勾起。「有时候我是把它当人看的。它也的确掌握了我,这点从来没有其他人做得到。继承男爵的头衔改变了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这点我恐怕无法回答。」
「那麽,」话一出口,丹尼尔心里立时叫糟,不该把对亚当的好感表现得如此露骨。「你以前的男朋友……会不会吃醋你太多时间照顾城堡?」
「是有那麽一点。」亚当看了丹尼尔一眼,透露出他知道丹尼尔为何会有此问,然而他不介意。「我已经很久没交男朋友了,丹尼尔。我是个自私的人。对於无法持久的感情,我是不会付出太多的。」
「我知道了。」连自己都听得出来话中的失望,遂赶紧添上一句做掩饰:「没关系。倒不是说我有所期待。我只是想知道……」
「丹尼尔。」
「嗯?」
亚当走近丹尼尔,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直到他的双掌平贴在自己胸前。丹尼尔抬起头,双唇微启,本能地渴望一个吻。亚当俯下头,两人的嘴唇互相摩擦,丹尼尔不由吸一口气。
他的手指抓紧亚当的外套,阖上眼睛,全身投入爱人的怀里。亚当相对温暖的嘴唇贴在自己冰冷的肌肤上。他起来有咸咸的海风味,还有宛如无垠的地平线般不受约束的感觉。丹尼尔一边亲吻一边发出轻轻的呻吟,双手滑向亚当的颈背,将他更拉近自己。
每一都是不同的感觉。每一个吻都是全新的体验。这是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丹尼尔不禁想要更多。彷佛每一亲吻,两人就有了无声的交谈;然而他不知道那是什麽语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麽来回应亚当那温柔又炽烈的吻。
他抚摸亚当的颈背,手指在他柔软的黑色发丝间穿梭,弄乱了头发。他扭动身子贴向亚当,感觉到亚当的挺立也紧贴著自己,不禁喘息起来。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就会让亚当在这空旷的海滩上与他交欢。这个念头是折磨人的刺激,他赶紧分开两人,害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哦,天呐。」他颤抖的手指触碰自己的嘴唇。他觉得很冷,想要回到亚当的怀里。他的自尊跑哪儿去了?他从来不曾跟人相地这麽轻松。亚当伸出手来想去拉他,丹尼尔後退一步。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在你面前难堪。」
「你不会的。」亚当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我是认真的。」
丹尼尔呼吸一窒。「你怎麽能这麽确定?我们才认识三天而已!」
「人生太短,没时间在不确定的事物上。我很清楚自己的感觉。」亚当的表情从原本的忧郁转为惆怅。他嘴角微微勾起,彷佛懊悔已说出口的话。「可是现在,我却因为话说的太快而让你更加烦恼了。」
「不。一点都不会。我欣赏你的诚实。只是……」
丹尼尔沉默了。他要怎麽解释才不会像八点档连续剧那样煽情呢?这是一段他不曾细说过的往事,尽管已在脑海中反覆经历过好几。他知道这世上有无数人也有同样的故事,跟全球性的大事件相比,这小悲剧无足轻重,但悲剧终究是悲剧。
他不想告诉亚当。以往让他无法对爱人开口的恐惧此刻再度兴起,封住了他的嘴。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可是依然害怕如果将故事说出口,会让自己突然回到九年前那个年轻又天真的丹尼尔・康亚斯。
他过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亚当已经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那是个温柔、安慰的手势,可是丹尼尔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我知道有人伤害过你。」亚当的轻柔话语中带著一份理解。
惊慌中他陡然抬起下巴,防御心很重。「那事不重要。我都不记得了。」
「可是你的身体还记得。当我把手指放进你身体时,你整个人绷的很紧。」
丹尼尔感觉到自己因为羞耻而浑身发热。他扭过头去,心情激动地凝视著大海。「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那样。你应该知道的吧?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
亚当把手环上丹尼尔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可是丹尼尔却还是感受到了:那是同情和理解,亚当很有耐性地包容著他。
丹尼尔挣脱开来,心里很想对爱人吐露秘密,可是又很害怕其後果。他陷入了两难。很快地看了亚当一眼,他脱口而出:「我要去玩水。」
「水很冰的。」
「那正好。」
丹尼尔脱下鞋袜,将工作裤的裤管卷到膝盖上,往大海靠近。他的脚对底下的小卵石很敏感,於是微微踮起脚尖,挑选安全的路走向沙滩。
他松开外套,一路小跑至大海。三只红嘴鸥被惊得飞起,发出不高兴的鸣叫。丹尼尔在白色波浪中踩溅著,海水冷得令他不禁倒吸一口气。一只裤管开始松滑,他连忙将它卷起,水往更的大海而去。
慢慢地,他感到腿开始麻痹。两只脚掌埋在沙子里,脚边尽是翻腾的白色泡沫。他冒险往更走,海草拂过他脚踝。裤脚很快地被打上来的海浪浸湿了,可是他没有回头。
丹尼尔一时失去理智,体内有一股欲望想要投身入海,游离岸边。由海浪的力道和方向来看,他判断现在应该是退潮时期。他想像著被水流吞没的样子,揣测最终会在哪里被冲上岸。也许是在神圣岛吧:又或许更远。
他涉水来到一沙洲。当他爬上高时,逐渐意识到克斯特比就在他的右方。城堡矗立在海角上,现在看起来已经没有阴险的感觉了。他想起亚当告诉过他,城堡就像个人,於是他开始用不一样的角度去看。克斯特比不只有传说中那座闹鬼的礼拜堂。他不久前曾在城堡内四参观,发现还有更多的稀有宝物收藏在回廊和房间里。如果他更努力一点,或许会再度爱上这个地方也说不定,就跟他刚抵达此地时同样的心情。
丹尼尔回过身去看海滩,亚当依旧站在原,两手揣在口袋里,面朝大海。丹尼尔挥了挥手,让他知道自己没事,可是亚当还是没有回应。
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傻。海水冻得刺骨,脚指头已经没了感觉,於是开始往岸上走。裤管松落下来黏在小腿肚上,裤脚拍打著脚踝。
亚当在等他,脸上的表情隐约不清。丹尼尔抢在亚当开口之前说了:「的确是发生了一件事。在很久以前。」
他坐在沙滩上,开始用袜子去擦掉脚上的沙子。如果真要说出这个故事,他不想有任何干扰、不愿看见亚当得知真相时的表情。
亚当彷佛知道他内心想法,一直保持沉默。
丹尼尔把左脚袜子穿了回去,感觉到脚底下的沙子摩擦著脚心。
「那年我十八岁,刚上大学。在新鲜人的第一周,我们往往会做许多疯狂的事情,好比光所有的钱只为了加入某个社团,或者酗酒。我那时还没有跟父母出柜,可是许多好友都知道我是同性恋。我希望能够坦然面对我的性倾向,於是就加入了GBLT社团(注),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便交了许多朋友。」
他把左脚伸进鞋子里,开始穿起另一只袜子。
「在新鲜人第一周的尾声有个新鲜人舞会,我们全都去了,可是那个舞会对我们来说太直了。有个叫做欧奇的男生──全名是达伦・欧克汉普顿──比我们年长,三十多岁,是当地居民,不是学生,可是他一直都跟社团的人混在一起。他提议到他的住续摊,许多人都去了,途中还停了几车去没有营业执照的酒吧买私酒。我会记得是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在夹克口袋里找到一张伏特加酒的发票。」
丹尼尔看著右脚,眉头紧缩,先把穿歪的袜子调整好,把脚塞进鞋子,开始系鞋带。
「欧奇住在一排带维多利亚风格的连栋房屋中的一间。里头的房间都很大,有一座双向楼梯、一间厨房和一间浴室。房子很棒,比学校的宿舍楼好太多了。派对当晚最高纪录挤了五十个人。当时很多人进进出出,我的朋友史提夫有一段时间跟我在一起,我们跳舞、喝酒、聊天,时不时跟别人调调情。好吧,其实是玩的很过火。我不否认想找乐子,前几天还跟史提夫亲过嘴,但还不确定是否要让他当我的男朋友,即使他告诉我他很喜欢我。你知道的,这些对当时的我来说很新鲜很刺激,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每件事都试过一。」
说到这里,丹尼尔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亚当,他并不想看见爱人猜中故事结局的表情,但是却自知无法忍著不去看他。他纳闷,自己内心的绝望是否也会反映在亚当的脸上呢?可是从亚当的脸却看不出什麽,依然不带任何感情。
他又撇开头,边玩弄鞋带边说:「有人开始在电视上拨放色 情片。史提夫跟别的男生正聊到兴头上,我就自己走开了,到厨房拿了一瓶饮料,我记得饮料都是装在塑胶罐子里,摆满了整张桌子。当时我已经很醉了,但管它的,再来一杯也不会怎麽样,再说,我玩得很尽兴。所以我就喝了……我真是蠢!可是……」
他顿了顿,记忆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往日场景历历在目:厨房铺著黄白两色漩涡纹的亚麻油地毡,靠近後门的那一角掀了起来。冰箱上面有可爱的粉红色塑胶制字母,是儿童用来拼字练习的玩具。满出垃圾桶的空啤酒罐。水槽里堆满脏碗盘,还有龙头鱼、炸薯条、香菸和大麻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丹尼尔强打起精神说:「之後的事我就不太记得了,当时头很晕,想吐。有个人过来帮我,我不知道是谁,然後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接近中午了,我醒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我知道事情不对劲,因为我会认床,不是自己的床就睡不著,常常是不安地翻来覆去,时睡时醒的。可是那一我却睡得很沉,没有什麽动作,而且我知道……」
他的声音哽咽,丹尼尔气自己竟如此懦弱,他咳了几声,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身上什麽都没穿,还有前所未有的宿醉,欧奇就躺在我旁边,床上散著几件衣服。我知道有事发生,可是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以前我也喝醉过,可是从来不会忘记事情,有时候我倒希望能忘,可却总是记得。但是那一我是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
亚当终於开口说话。「那饮料被下了药。」
丹尼尔耸耸肩。「我猜是Rohypnol之类的迷 奸 药,但不能确定。」
「这名叫欧奇的男子,他占你便宜……」
「他强 暴了我。」丹尼尔坚决的眼神定定望著大海,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看亚当了,他不想看见他的厌恶、生气或者同情,任何一种情绪都会令他崩溃。他必须宣泄出来。
「我根本不会跟他上床的,他不是我喜欢的型,更何况我还听说过他一些不好的事迹。他专门诱拐新来的学生,好像收集战利品似的。他有一本记分簿,专门纪录在新鲜人周总共和几个人上床,然後跟他的同夥比赛谁得到最高分。我根本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就算我喝醉了也绝不可能。我没那麽笨。可是我却醒在他身旁,我就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我可以感觉得到,只不过想不起来罢了。」
丹尼尔突然陷入沉默,他的喉头有点痛,才发现下颌因为紧张绷得很紧。说出真相比他想像的困难得多,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小子,他一定会哭的。可是现在他绝不能让自己哭出来。
他站起身,拍掉沾在臀部上的沙子,对著亚当笑了笑:是一个不友善的笑容,但并非出自他本意。「所以,你现在都知道了。我是个瑕疵品。」
亚当皱起眉头。「你为什麽不报警呢?」
刚刚的笑容变成了破碎的大笑。「我是男人。是同性恋。还是个喝醉了的学生。这就是为何我没告诉任何人的原因。你认为警方会理我吗?如果我是女生或许他们会装个样子做做笔录,但我是男同性恋,他们甩都不甩我……」
「丹尼尔,你可是被下药了啊。」
「但我没办法证明。迷 奸 药在二十四小时後就会代谢出体外,警方是检验不出来的。」
「派对里一定有人看见什麽了。」
丹尼尔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消极的手势。「他们都醉死了。事後也没有人说过什麽,所以我也没去问。」
亚当一只手覆上眼睛,彷佛失去了耐性,他语气尖锐地问:「那你的朋友史提夫呢?」
「他什麽都没看见,他正忙著和那名新结识的对象在沙发上缠绵呢。」风向突然改变,吹得丹尼尔的湿裤子紧紧黏在腿上,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望向亚当,产生一股防御心理。「相信我,如果他知道了什麽一定会告诉我的,可是他没说。没有任何传闻也没有耳语,什麽都没有。有一度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根本什麽都没发生,但我心里知道一定有。」
亚当直起身子。「你会著凉的,」他突然说。「我们该回去了。」
丹尼尔点点头,开始往回走。有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听著海鸥在头顶上鸣叫,一只叫得特别悲哀,丹尼尔又打了个颤,那声哀鸣特别让他那已经疲惫的神经又饱受折磨。
「然後呢?」亚当问。
丹尼尔抬头看著天空,寻找那只哀鸣的海鸥。海鸥在两人头上盘旋,黑色的头时而往右时而往左,看见了它的身影後丹尼尔觉得好过了些,吸一口气,又开始把故事说下去,这一比刚刚平静了许多。
「我很担心被欧奇传染性病,在我入大学後的第四个礼拜,终於鼓起勇气去做检测。虽然我内心其实受了很严重的创伤,可是我还是表现得跟往常一样开朗、乐观。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不同,我不让他们看出来。」
他微微牵起一丝笑容,彷佛已经遗忘自己是怎麽办到的。「史提夫约我出去,我也答应了,跟他在一起比自己独还要容易些。我不曾告诉他我去做了检测,在知道结果之前我都没跟他上床。结果终於出来了:我没事,很乾净。我和史提夫出去大醉一场,但这根本算不上庆祝,反而更似守灵,因为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他真相。」
「可是我想和他做爱。他说他爱我,这就够了。我想要一个新的记忆去填补那段空白,我不希望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件事妨碍我去拥有正常的关系,害我无法爱人。」
亚当端详著他。丹尼尔低下头,海风吹乱了他的发,遮住了脸。
「跟史提夫在一起很好。」他说。「可是我没办法让他进入我身体。每一他试著进入,我整个人就会僵硬起来。他说没关系,有些男生的确不喜欢,这没什麽大碍。也真的不是什麽大问题。但我一直在想……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我想要遇见一个可以控制住我的人,让我可以克服恐惧。我曾经以为,如果我恋爱了,我就可以忘记那件事了。」
「你曾经爱过吗?」
丹尼尔痛苦地点点头。「有。两。但还是没用。」
又是一阵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耳边只有脚踩过小卵石的嘎扎声。不一会儿,两人又走到了沙滩。亚当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的克斯特比城堡上,几经思索终於开口说:「我不确定性爱可以治好它。」
「可以的。」丹尼尔看著亚当,生气地绷起脸。他加强力道,一字一顿慎重地说:「性爱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信任。这就是为何我不能忘记那段伤害的原因。我以前虽然也有过几糟糕的性爱,可是或多或少我都能掌控,我有选择要或不要的权利。可是跟欧奇的那一我完全没有选择。我一点控制权都没有,只能任人宰割。」
亚当停住脚,转过身来面对丹尼尔。「那你要的是什麽,丹尼尔?」
一开始他不知该怎麽回答,然後答案就这样窜入他脑里,彷佛被释放了,急著要被说出来似的。「我……我要你控制我。可是我必须要知道整个过程;你对我做的每一事我都要清楚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性幻想:被绑起来然後被插入。自从我被强 暴之後这个欲念就更强大了。求求你,跟我做吧。把我捆绑起来然後上了我。我想要再度成为无助的样子,可是这一我要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说出这番请求之後的沉默彷佛持续了永久,丹尼尔直视亚当的眼睛,期盼他能答应这个提议。
亚当摇摇头。「我办不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想要试试看。」
「不行。」亚当看起来好似同时被痛苦、愤怒和苦恼给折磨得乱了方寸。他一只手拂了拂发丝,短暂地闭上眼睛,然後再看著丹尼尔,眼神很温柔。「我很想帮你把伤害给除去,可是……」
「你可以的。我知道你可以。」丹尼尔向他靠近一步,竭尽所能地想要让他了解。「当你吻我、抚摸我的时候,我什麽都顾不上了。现在,你只需要再带我往前一点。让我忘记伤痛。给我新的记忆。」
亚当暗暗咒骂一声,走开了。
丹尼尔站在沙滩上,看著亚当朝大海走近几步。他顿时感到身体麻木,彷佛还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第一,他体会到不顾一切是怎样的感觉。他想要亚当成为治好他的那个人,让他回到正轨。可是,万一亚当不要他……
不,他不能这麽想。丹尼尔把目光移到城堡上,看著细长三角旗在北塔上飘扬。
等到亚当走回身边,丹尼尔只说了两个字:「拜托。」
亚当沉重地叹口气。「好吧,我们试试看。可是……」他严肃地看著丹尼尔:「你必须让我主导,必须信任我不会让你受伤。我会控制一切,但绝对保证你的安全。宝贝,我一定尊重你的限度,不会超出你所能接受的范围。」
丹尼尔连忙点头,即使并不完全理解自己都同意了些什麽。他的本能是服从,去做亚当希望他做的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整个过程必须有详细的规划。」亚当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彷佛两人是在洽谈一份契约而不是一场性爱。「凡事按部就班,绝不能有例外。」
「什麽?」丹尼尔半开著玩笑。「这麽不浪漫啊?」
亚当目光炯炯注视著丹尼尔,让他不由後退一步。
「相信我,宝贝,这将会是你这辈子中最浪漫的一经验。我只要求你打从心底信任我;虽然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不。」丹尼尔语意坚定地回答:「我相信你。」
第五章
亚当了一个小时布置即将到来的夜晚。一切要求尽善尽美,让这出戏能在完美舞台上演。如果执行无误,将能改善在丹尼尔心里那份不好的感觉。
他从容地进行这一切。背倚著厚重的橡木房门,亚当环视周遭,试著用丹尼尔的角度来看这间房。房内阴郁的气氛轻易地一扫而开:十二只蜡烛沁出舒心芳醇的香味,投射出的温柔光芒也柔和了家具的棱角,加了阴影。
四周墙上挂著帷绣,丝绒窗帘紧紧拉上,只剩细微的缝隙可以透进窗外的夜色。他不想让房间看起来像一只密封的盒子:完全的黑暗只会更加丹尼尔的不安。如果一切进行顺利,或许以後他还可以进一步带领丹尼尔进入感官知觉完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所营造的极乐世界,可是今晚,一切的布置只求让丹尼尔放心,这才是首要之务。
他的房间正中有一张色柚木制成的四根帷柱的大床。柱子上雕有华丽纹,描绘出可能是大蛇又或许是蟠龙的动物,眼睛没有瞳孔,躯体彼此交缠在一起。它们的尾巴成扇形散开以支撑顶蓬,头倚在床头和床尾的竖板上。这是十六世纪的古董床,经过精心整修,顶蓬和床帘皆由酒红色的厚天鹅绒裁制而成。
亚当走到床边,将床帘用金色揉麻丝系带绑起在床柱上。今晚,雕帷柱上的蟠绕巨蛇缠住的将不只有床帘,还有丹尼尔的四肢。这念头令他不由打了个颤。
洁净清爽的的床单才刚刚洗熨完毕,呈现纯粹的白。他整好枕头,摺起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尾。接著走向藏衣室,打开抽屉,从里头拿出几件性爱道具,就著烛光仔细检视其外观。有些是全新未曾使用过的,有些则有点旧了,比如那条鲜红色丝线,上头还带著过往的回忆。
亚当抚摸每一件物品,想像著它们使用在丹尼尔身上的样子,内心不禁兴起一股期待。他把道具摆在床的内侧的地板上,一开门进来并不马上看见,他不想让爱人在还不到使用时机之前就看见这些东西。
等所有东西都准备停当,觉得满意了,就该著手那些较为琐碎的前置作业。他走进浴室去洗澡,在可容忍范围内尽可能地把水温调高。既然他打算长久时间跟丹尼尔作肉体上的接触,就需要洗澡水的馀温来暖和自己的肌肤。丹尼尔不只一说过跟他在一起觉得冷,今晚亚当不希望自己的低体温令丹尼尔担心。
终於准备好了,他穿上一件蓝色浴袍,系上腰带,站在房子正中等待著。此时,四下里一片寂静,可以听见城堡在呼吸。当他跟丹尼尔说这城堡就跟人类一样时,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克斯特比的历史不是轻松的包袱,亚当可以感觉到沉重的期望压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他猛地扬高音量,把自己也给吓了一跳。「他不是给你的。现在还不到时机。他不能当我的继承人。」
他似乎听到了一阵低语──也许是模糊的评论,亦或笑声──但转瞬间就消失了。
亚当又多等了一会儿,环顾周遭,看著隐在阴暗的绣帷以及稳定燃烧的烛火。直到确定是独自一人之後,才走出房间,步下要塞的那道中央楼梯。
他避开礼拜堂,利用书房内的一条秘密走廊穿越要塞来到西翼。当他朝丹尼尔的房间靠近的时候,渐渐可以听出爱人在远的心跳声。一股比性欲还要强烈的温暖顿时溢满体内,他咬紧牙关,彷佛只要这麽做就可以阻止獠牙伸出。
不行!决不能这麽做!今晚是为了丹尼尔,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亚当右手紧握成拳,在走廊边粗糙的石墙上重重一捶。一股疼像电击一般传来,让他倒抽一口气,也压下了对於人血的渴望。他屈伸著手指,懊悔地查看擦破皮的指节,用舌头舔舐几下,让伤口愈合。
终於来到走廊末端,他用左手轻叩房门,等待著。他可以感觉出──而不是听见──在另一头的丹尼尔吃惊又焦虑地吸了一口气,然後门就开了。
「晚安,宝贝。」他柔声说。
「嗨。」
丹尼尔站到一旁好让他入房来。平时很健谈的他此时突然变的静默,却反而比任何言语更有力量。亚当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但也感觉到他的兴奋。丹尼尔只穿著宽松运动短裤和T恤,淋浴後的头发湿搭搭的黏在头皮上,肌肤因为内心的期待而透著红润。沐浴乳的香茅和柑橘的清新香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他显得更年轻、更有精神,也更为诱人……
亚当的犬齿根部开始隐隐作痛。他努力克制自己,往房间四周张望几下,尽可能地把注意力放在床尾竖板上的湿毛巾和散落在地纠结成堆的衣服上,渐渐地嗜血欲望又消退了。他转过身来面向丹尼尔,开口问:「你准备好了吗?」
回报的微笑微微颤抖。「我……我想应该好了。」
「那麽现在就让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麽做。」他视线保持不动,凝视著丹尼尔。「我就在这儿说了,因为等你进入我的房间,你要屏除心中所有杂念、所有记忆。唯一要记得的就是我现在告诉你的话。只有你、我和当时当刻会存在你的意识中。你了解吗?」
丹尼尔点点头。吐出的声音好似呢喃。「了解。」
「你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给你快感。但如果你感觉任何不舒服或害怕,甚至想要我停止,就说出你的安全字。」
「好。」丹尼尔眼睛睁的大大的。「我可以选择用哪个字吗?还是……」
亚当的嘴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解除了些许悬在两人之间的紧张。「如果你觉得这个字不好,以後会让你自己选。但是今晚,你的安全字是『撒拉芬』。」
丹尼尔松了一口气,笑著说:「撒拉芬!这个字很合适。」
「很好。」亚当伸出手去拉他的,稍微加重力道握了一下。「记住: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应你的要求而做的,是为了你好。想喊停就喊停,不要怕。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失望。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丹尼尔。我很享受我们之前做的事,就算以後维持不变,我也很心满意足了。」
歪著头,露出白皙脆弱的颈子,丹尼尔给他一个思过、严肃的眼神。「可是你也想做这件事,对不对?」
「是的。非常想。但如果你还没准备好,也没关系。」
丹尼尔微昂起下巴,尽管内心是脆弱的,却显出大胆的态度。「我准备好了。」
「我知道,宝贝。」
亚当往前走一步,凑上嘴,给丹尼尔一个迅速又狂热的吻,在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回应时,又缩回身子。丹尼尔惊愕地看著亚当,脸上挂著忧郁又紧张的表情,引得亚当直想跟他开个小玩笑。「还有一件事……」
丹尼尔挺直身子,已经准备好要服从了。「请说。」
亚当一根手指拂过他的嘴唇。「笑一个给我看。」
丹尼尔牵起一抹微笑,微笑接著变成了大笑,嘹亮又有感染力。
「看来你的确是准备好了。」亚当说。「跟我来吧。」
* * *
亚当牵著丹尼尔的手,并肩走回要塞。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感觉到爱人的手指在发抖,听见他短促的呼吸声。之前在带丹尼尔参观城堡的时候,他不让丹尼尔去看他的卧房,惟恐自己的圣殿被外人给窥探了。可是现在,他几乎等不及要让丹尼尔躺在自己的床上。
两人停在门槛前,亚当转过身来,松开丹尼尔的手,身子挡住门口,眼睛注视著丹尼尔说:「还记得你的安全字吗?说一遍给我听。」
丹尼尔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亚当,脸上挂著严肃的表情。「撒拉芬。」
「下一当你说这个字的时候,我就会马上停止所有的动作。我会替你松绑,一切都会回复到今天早上的样子。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那麽,就请进吧。」
亚当让丹尼尔先入房,在身後关上门。他观察丹尼尔的反应,注意到烛火似乎给房间增加了一种和暖的气氛。丹尼尔肩头上的紧绷也松懈了不少。在他回过身来望向亚当的时候,轻轻发出一声赞叹。
「这里看起来好浪漫啊。」
亚当走向他,缩短两人的距离,手抚上丹尼尔纤细的腰身。「这些都是为了你,宝贝。」
「『宝贝』是什麽意思呢?」丹尼尔把手覆上亚当的。「老是听你说起这两个字。」
「那表示你是我『珍视的宝物』。」亚当说。「丹尼尔,你的确是宝物。你对我而言很珍贵,我很珍惜你。」
丹尼尔笑了,笑里更多的是紧张而不是兴味。「你想要把我锁在一只盒子里,只容许你一人欣赏,就像古代中国皇帝对待珍稀宝物那般麽?」
「这点子很吸引人。」亚当稍微使力将丹尼尔扳过身来,面向自己。「你希望我的占有欲这麽强烈吗?」
「我……我不知道。」丹尼尔微抬起头,可是依然低垂著眼帘。双唇微启,呼吸急促地低声吐出这句话。
亚当隔著单薄的T恤摩娑著他的背。「你想我吻你吗?」
丹尼尔马上闭起眼睛。「是的,请吻我。」
亚当的手离开丹尼尔的腰身,抚上他的脸,低头给出一个吻。一开始,两人的拥吻还算有自制,只是一连串挑逗的啄吻,轻彼此。丹尼尔嘴里逸出轻柔呻吟,把唇更紧密地贴了上去。两人的吻渐趋热情。亚当的舌头探入丹尼尔的嘴,突然间,拥吻猛烈起来。彷佛得到了允许,丹尼尔也热切饥渴地回应亚当,让亚当一时也情欲大炽。
他引领丹尼尔倒退著走到床边,暂时分开两人的吻去脱他的T恤,随後又激情拥抱起来。亚当爱抚丹尼尔的身体,感受手掌底下的肌肉在他的爱抚下有了变化。沐浴乳的柑橘香味此时已经被性欲的体味给掩盖过去。
丹尼尔紧紧抱住亚当,挣扎著在拥吻中夺回控制权。他扯开亚当的浴袍领子,手滑了进去,抚摸他的胸膛和颈子。亚当把他拉向自己,让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隔著层层的布料依然感觉到丹尼尔的勃起,那灼热、硬挺的分身紧紧贴著自己的大腿。
两人同时倒在了床上。亚当听见丹尼尔发出震惊的叫声,可是并没有给他回复的时间,迅速把爱人压在身下,紧紧按住爱人的双臂使他四肢大张地仰躺在床上。丹尼尔倒抽一口气,拱起下身,一副淫 荡饥渴的样子。
亚当吻了丹尼尔的脖子。他想要听他呻吟。放慢动作,他轻轻舔著丹尼尔娇嫩的肌肤。丹尼尔的头死死地往後仰,埋在枕头里,渐渐没了反抗。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著。
他的肌肤很暖,很甜美。亚当现在可以到他的汗水,轻微的咸苦夹杂性欲的味道。随著每一舌头的舔刮,每一个饥渴的热吻,他清楚意识到丹尼尔的喘息……还有在血管里快速流窜的鲜血。
必须要克制住才行。亚当紧紧闭上眼睛,嗅著丹尼尔体内的血随著体温升高而散发更馥郁的香甜。如果现在就用一根獠牙戳穿他皮肤表层,浅一小滴血,是轻而易举的事。丹尼尔根本不会有感觉,永远也不会知道……
亚当强迫自己不要再多作逗留。依然把丹尼尔按在床上,身子往下方移动,一路在他的胸膛上留下轻吻。睡袍已经撩高,堆叠在大腿,亚当性急地解开腰带,让袍子敞开来。
一旦两人的胴体有了肌肤相亲的直接接触,丹尼尔立即发出喜悦的呻吟。亚当暂时放开丹尼尔,动手去脱他的短裤,丹尼尔同时也伸出手去抚摸亚当。亚当的睡袍从肩膀上滑落,随即被他一古脑儿脱下,扔到一旁的地板上,和丹尼尔的短裤和T恤堆在一起。
赤裸著身体,亚当将两人滚了个侧身,脸互朝对方。丹尼尔的眼神在两人交缠的肢体上游移,色瞳孔闪著神采,亚当知道他心里在想什麽。两人的肤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对比的非常明显:一个白皙,一个金黄。
丹尼尔想要去摸、去探索。亚当由著他,终於也让自己如此放松地与爱人作亲密的肢体接触。丹尼尔一只手在亚当大腿上游移,然後,抚上亚当的阳具,脸上露出敬畏又紧张的神情。手掌一寸一寸地在阳具上滑动,手指试探性地测量其宽度与长度。
「你好大啊。」他轻声赞叹。
亚当漾起一抹笑。「如果你不想要,你知道该说哪个字。」
丹尼尔瞪大眼睛看著他。「我很想要。」
「无论如何,我得让你做好准备。」他贴上一个缓慢、从容不迫的吻,而後翻过丹尼尔的身体,让他平趴著。
丹尼尔把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拧著脖子往後看。亚当觉出有一股紧张宛如涟漪般在丹尼尔的後背荡漾开来,於是急忙想要安抚他。起先他用手指上下摩娑他的背,测试他的反抗力,接著摊开手掌大范围地按摩,直到丹尼尔完全放松为止。
亚当俯下身子,轻咬丹尼尔的颈背,逗的丹尼尔不禁蠕动起身子。他一路往下啄吻,来到後腰部分,此时耳边传来丹尼尔满足的唔声。亚当离开他身子,爬到床的另一边,取来稍早放在地板上的几件物品。
丹尼尔微抬起头。「那是什麽?」他懒懒地问。
「你看看。」亚当坐在他身边,一手放在他後背,不让他翻过身来。摊开另只手,让手上的一个约莫三英寸长的黑色塑胶後庭塞滚落到丹尼尔的枕头边。他静静等著看丹尼尔的反应,发现丹尼尔脸上浮现兴趣和期待的神情,心下感到满意。
「你要把这个东西放进我身体?」
「是的。」亚当把塑胶塞子推向丹尼尔。「你摸摸看。我希望在把它放进你身体之前,你能先感受一下它在你手里的感觉。宝贝,今晚我们之间要坦白诚实,没有任何秘密。」
丹尼尔伸出一只手,用指尖轻碰塞子。脸上挂著饶有兴致的表情,他测试了塑胶的弹性,感觉它的大小。最後,把塞子紧紧握在手里,阖上眼睛,彷佛在想像它在体内会是怎样的感觉。
「就保持这样不要动。」亚当命令著。「握紧它。」
丹尼尔遵照吩咐,安静地躺著。指节因为使力而发白,手臂上的二头肌隆了起来。
亚当取出一小瓶油,倒了一些在手掌,手指在油上搓揉,让油生热。
亚当手一碰触丹尼尔的身体,丹尼尔不由叫了出声。从他的肩膀开始,亚当把涓滴暖油浇在他的後背,接著才把手掌平贴在脊柱尾骨上,开始上下来回搓揉起来,按摩著丹尼尔的下背部肌肉,直到他的身子沉醉在享受中,渐渐松软。
手滑到丹尼尔的屁股上,亚当的动作缓慢而轻柔。接著又倒了更多的油,这一是直接浇在紧翘的双丘之间的谷道。
丹尼尔把脸埋在枕头里,手依旧紧紧握住塑胶塞子。
亚当跨坐在爱人的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手指滑进谷道里,上下来回地用稳定的力道按摩著。每当他的手指经过丹尼尔敏感的菊穴时,便感觉到他的身体先是紧绷随即又放松。
亚当轻声说著安慰和赞美,渐渐缩小按摩的范围,末了指尖便集中在丹尼尔的菊穴周围打旋。
丹尼尔一边发抖一边在床上拧著身子,双腿不自主地张开来好让亚当可以更入。他耸起下身,屁股撅的高高的,好似要把自己的身体挺向亚当的手指。
亚当耐心等著,油滑的手指还在画著圈,然後,就在丹尼尔发出一声渴望的呻吟,身子往後一挺的同时,亚当把手指放了进去。
他的内壁又热又紧,箍住手指。亚当判断著丹尼尔的呻吟和动作,又把手指插的更。他显然很享受,还可以承受更多。
亚当又把第二根手指放了进去,轻缓地撑开他的菊穴。丹尼尔呼吸霎时一停,不能自控地扭动身子,喘息越趋急促。背上冒出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子。亚当强压下舔他的欲望,更加奋力地玩弄他的後庭,手指前後抽送著,让括约肌再扩张一点。
接著用空出来的手去扳开丹尼尔的手指,取过握在他掌中的後庭塞,将塞子较为细长的前端滑过丹尼尔背上的油迹,探进他的谷道,一点一点的往里入。
丹尼尔开始低声抽噎起来,期待著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亚当停住手上动作,抽出手指,紧接著将塑胶塞子插进爱人的菊穴。
丹尼尔意识到塞子进入他身体,震惊地哭喊出声,猛地弓起腰。
亚当要他别说话,俯下头在他脊柱尾端和双丘的交接贴上一吻。丹尼尔在他身下抽颤不已,无法自持地兴奋起来。他想要抬起头说话,可是话一出口却是毫无条理的断音。他动也不动地趴著,大口呼吸,彷佛不敢有任何动作。
「翻过身来,宝贝。」亚当下命令。
只有短暂的停顿,丹尼尔照做了。
亚当看见他的臀部在动作中依然紧绷,害怕塑胶塞子会掉出来似的。他仰躺著身体,亚当屈起他的膝盖。这个动作让丹尼尔对塞子有了更敏锐的知觉,脸不禁唰地红了。
「感觉好吗?」亚当柔声问道。
丹尼尔脸上的红晕又更了。他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他的身体已经给出答案。只见他的男根昂扬著,涨的又粗又红,顶端已经渗出许多前精,在微微闪著光。乳头又硬又挺。脸上挂著饥渴又茫然的的表情,双唇松垮,肌肤发烫,眼神迷离。
接下来轮到其他道具了。亚当从地板上拿起三条红色长绳给丹尼尔看,那是由精细丝线揉成的辫状物,表面平滑,不会伤害身体。为了证明,亚当让每条绳子一一划过丹尼尔的身子,让他知道这绳子并不会割伤他,用它来困绑很安全,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当绳子滑过胸膛和腹部的时候,丹尼尔努力保持不动,但还是禁不住扭了几下,体内的塑胶塞子也为之移动,令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亚当看了轻笑一声。他留一条绳子在丹尼尔的肚子上,拿起另外两条把丹尼尔的手腕绑在床柱上,两只手高举过头。
他慢慢困绑,唯恐丹尼尔会反抗。可是他的爱人却静静看著他绑,眼神有些失焦,亚当认出那是渐渐顺从的徵兆。他替丹尼尔感到骄傲:丹尼尔是天生的臣服者。
等到把丹尼尔的手臂绑好,亚当了一点时间用馀下的那条绳子挑逗丹尼尔。他让绳子在他的肚子和胸膛上滑来滑去,还用绳子去摩擦他的乳头。
丹尼尔爆出激烈的喘息,猛烈弓起身子,使力拉扯绑住他的绳线。「噢,天啊。」他不断呢喃。「拜托……」
亚当咯咯笑了起来,让绳子往下滑,避开丹尼尔的阳具,把他的两只脚踝缠在一起,并确保绳结不会造成不适。
丹尼尔一脸的疑惑,四肢又开始不安的扭动起来,测试身上的束缚。半分钟後,他了解到此刻的自己是相当无助。「噢,我的天。」他又再度发出叹息,只不过语气有了相当大的改变。「亚当……我感觉……」
「你感觉怎样?」
他摇著头,不知道该怎麽形容。
「我想你应该挺喜欢的。」亚当替他回答,一只手往下探,对著丹尼尔的勃起轻轻弹了一下。「看看你多坚挺。你的阳具好像很饥渴呢,是不是?」
丹尼尔顿时红晕飞腮。他双唇微启,彷佛要否认,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真是贪心呐。」亚当继续柔声说著。他的手指在丹尼尔的分身上来回摩挲,大拇指腹在铃口打旋,将黏稠的爱液涂满滑顺的顶端。
丹尼尔嘴里咒骂,手脚用力扯著束缚。
亚当托住他的阴囊,轻轻玩弄著。「这麽紧啊。」他低声说。「看来不用多久你就会射了,对不对?」他顿了顿,突然严厉地说:「回答我,丹尼尔。你是不是快高潮了?」
「我……我……我不确定。」丹尼尔努力挤出尖细的回答。
「那这样吧,我们得确保你不会泄的太早。」
亚当伸手去拿下一件东西,那是一条更为纤细的蚕丝线。他用这条线熟练地把丹尼尔的性器困绑起来,先在分身的根部缠上几圈,再绕到他的玉囊,将以上三个部分仔细扎好,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他先欣赏丹尼尔被困绑起来的分身和囊袋,然後才把目光落在爱人的脸上。丹尼尔似乎不敢迎上亚当的目光,他的呼吸急促不稳定,胸膛和腋下早已一片细汗淋漓。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射精。」亚当这麽告诉他。
丹尼尔的反应又即时又直接,完全符合亚当心中之期望。只见丹尼尔先是倒吸一口气,嘴里含糊地抗议亚当将他的性器困绑,可是依旧没说出安全字。他的内心其实渴望如此,即使并不全然理解个中原因。这比学习信任还要更进一步:亚当知道他已经触碰到丹尼尔的层需要。
丹尼尔颤栗不已,接著却完全地放松了,顺从地躺著。为了迎合亚当的快感,他的意志和自尊暂时进入休眠期。
亚当移动身子靠近丹尼尔躺著。丹尼尔转过头来,用舌头舔了双唇,脸上因为性欲而潮红,看起来异常漂亮,引得亚当想要去吻他,但他只是开口说:「通常我会蒙住你的眼睛,可是既然你想要清楚地知道我对你做的一举一动,我就不蒙了。蒙住双眼会让一切变得更加强烈,使你更能专注在官能的感觉上。宝贝,如果你想的话就自己闭上眼吧。你将会看出其中的差异──别介意我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矛盾。」
丹尼尔顺从地阖上眼皮。亚当观察了他一会儿,把眼前的画面印在脑海里。他的爱人已经被困绑起来,半陶醉地臣服於自己,现在该是进行这两人游戏中最享受的部分了。首要之务,必须挑逗丹尼尔攀向更高的顶峰,让他勃兴难当直至无法忍受。因著性器的束缚,丹尼尔将会体验到欢愉与痛苦同时出现的强烈刺激,虽然不断朝高峰逼近,却不能泄精,直到亚当决定了适当时机。
利用如此两极多变的情感堆叠,亚当便可以开始训练他的爱人去接受自己的指令。此刻的丹尼尔已逐渐显露服从的意愿,然而,完全的臣服还得稍待片刻才会来临;等到丹尼尔的亢奋高涨至顶端,脑中思考停摆,容不下旁人,只剩下控制自己的主人的时候。=============================== =============================
亚当故意放慢动作。他们有整晚的时间……只要丹尼尔承受得了如此强烈的酣畅之乐。
起先,他的指尖只在丹尼尔身上缓慢游移,将其凝脂周身抚摸一遍。细致的触摸搔得丹尼尔发痒,禁不住扭摆起来:随著每一个挣扎动作,他清楚意识到自己正於被束缚的状态,菊穴中还塞著一个塑胶塞子;随著每一个挣扎动作,他一步一步走向臣服的境界。
丹尼尔想要顺从,可是亚当并不打算让他安稳得太早。每一个新的触摸总会挑起新的感官刺激:在温柔绵密的爱抚之後,亚当会转而搔刮他的肌肤;在一个亲吻之後,随之而来的是刺疼的掌掴。亚当在绑缚的安全范围内不断测试丹尼尔之肉体极限。他将丹尼尔双腿高举在半空中,命令他保持不动,於是丹尼尔便一直以足尖前伸、双膝微曲的姿势躺在床上,好让亚当可以毫无阻碍地探索其大腿後侧与曲线诱人的双丘。
亚当的舌尖在丹尼尔的大腿交连长长地舔了一道,觉出他的身子为了尽力保持姿势却抑不住地颤抖起来。黑色後庭塞淫秽地往外一突,将亚当的目光引向丹尼尔那最羞耻的部位。亚当的手从丹尼尔被绑住的脚踝滑向他紧翘的圆丘,一根指头缓慢地往後庭塞移动。
他捻了一下後庭塞,丹尼尔的身子抗议地猛一抽动。「不要!」
亚当停下动作,静候著。「不要?」他试探性地询问。
「天啊,不要。别这样。」丹尼尔的语气一半是惊恐一半是兴奋。
「你是说不要这样麽?」话音刚落,亚当又捻了一下後庭塞。
丹尼尔倒抽一口气,拧著身子,无助地拉扯手腕上的束缚,还想要挣脱脚上的困绑。「住手!求求你!」他嘴上做出恳求,可是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亚当往後坐回身子,注视他的脸,观察他的反应。丹尼尔看著亚当,满脸涨得通红,连忙别过头去。
「丹尼尔。看著我,」亚当平静地下命令。
「我办不到。」
「那麽我要你替我做另一件事,」亚当边说边抚摸他,让他安心。「我要你现在完全不要动。」
他缩回手,在心里默数一分钟。眼睛同时看著丹尼尔的尴尬与惊慌渐渐消退。本来已经习惯亚当的触摸,丹尼尔此时才惊觉到两人之间有了距离:心下陡然又渴望起亚当的爱抚。
丹尼尔的身体微微起伏几下,是下意识的献身动作。他在枕头上转过头来,与亚当四目交接。
「你真听话,」亚当轻声赞美一句,让丹尼尔知道他有多自豪、多满意。
丹尼尔不禁绽出笑靥。
亚当示意他伸直双腿。一等到脚平放在床上时,他才说:「别动。」
他的身子俯向丹尼尔,胸膛贴在丹尼尔大腿上。他一边欣赏丹尼尔被束缚的性器,一边用鼻尖爱抚他的囊袋。丹尼尔低低抽噎著,可是身子依然不动。只有腹部和大腿有几束肌肉在微微颤抖,显示出要服从亚当的命令是多麽艰难。
亚当缓舔丹尼尔的玉囊,尝其味,感受其紧绷的张力将之拉高而紧贴在腹部。黑色丝线交叉成十字状缠绑著,对比该的色肌肤,这画面竟带来一股快感。他用齿尖咬扯附近的卷曲耻毛,时而轻柔时而加大力道,引得丹尼尔连连倒吸凉气。他更往下探,至丹尼尔股间,寻找那块敏感肌肤以及足以令他倾刻间酥软乏力的末梢神经。
此时丹尼尔身体有了晃动,臀部微微一侧。亚当抬起头。按照规矩,他应当惩罚爱人作出违抗命令一事,可是现在不是好时机。丹尼尔的脸写满欣然臣服的神色,彷佛已经完全顾不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亚当再低下头,将丹尼尔的男根含入嘴里,同时蠕动著一根手指探入丹尼尔滑溜温暖的双股间,在会阴抚揉。
丹尼尔颠拨屁股,往上迎凑,下体挺向亚当的嘴。他已经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一连串低泣,偶而在亚当做出舔咬搓等动作时,吐出几声喘息。
亚当一任陶醉地品尝丹尼尔。缠绕在丹尼尔性器上的丝线很快就被汗水和唾液给濡湿了。丹尼尔尝起来有饥渴和性欲的味道,散发出的浓烈麝香溢满亚当的鼻口,几乎将甘甜血味给掩盖过去。
一边撩拨丹尼尔的勃兴,亚当的感官神经也随之敏锐起来。在这样的性爱游戏中,他从来都是掌控的那一方:他难得贪图快感,顶多只是得过且过的欢愉,重点在於对方是否得到满足。可是这一跟丹尼尔做爱,感觉却有别於以往。
他的血。是他的血令自己沉迷。
亚当的嘴松开丹尼尔的男根,双手握住,用不同方式与力度搓弄。丹尼尔由一开始的娇喘连连,渐渐演变成狂野、急迫的浪叫。技巧大为奏效:很快就得结束这一幕,就算不为自己,也是为了丹尼尔好。
他把脸埋入丹尼尔那发烫湿黏的胯下,如果他伸出舌头,便可尝到交融的汗水与蜜露。亚当不能自主地把嘴贴了上去,完全是出於下意识的行为。动脉内从股间窜流至大腿内侧的灼灼温血,诱出他噬血的冲动。
耳际传来脉搏扑通扑通的律动声,彷佛在吟唱绝美的旋律,与丹尼尔嘴中吐出的狂乱淫声浪叫相互应和。亚当简直无法抗拒。他用舌尖轻柔探索动脉的走向,一路从下腹部游移到鼠蹊部,与此同时,手也没停的上下搓弄丹尼尔的男根。
他的上颚开始抽痛。獠牙霎时从牙肉中伸出,亚当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咬入丹尼尔皮下。攻击来得又迅速又精准。本能掌控全局,瞬间压倒亚当钢铁般的自制力。
探入皮下的獠牙轻叩动脉,随即刺了进去,汲取丰盛的美味。第一口涌向舌尖的鲜血简直就是琼浆玉液──在这强大的冲击下,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抵达高潮了。
亚当又吸得更多,食欲还没得到满足。此刻,随著鲜血在两人之间流动,他跟丹尼尔产生了连结。他知道对方的想法,体验同样的感觉。这是他所尝过最完美的祭品:如此心甘情愿、极度渴望而又爱著自己的男人……
亚当强迫自己松开嘴,用另只手捂住伤口。他喘著粗气,震惊地看著丹尼尔。爱?丹尼尔爱他?
丹尼尔渐渐睁开眼睛。亚当连忙低下头,把指缝间渗出的红色血液给舔乾净。他不能让丹尼尔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被他看见自己满嘴是血,还长著尖锐獠牙。低吼一声後,他再度咬住伤口,这一专注所有心神。
一连串的回忆涌向他的脑袋,亚当推挤著往前进,寻找他刚刚感觉到的那段阴暗记忆。丹尼尔曾经说过他记不得强 暴事件,可是它依然存在,犹如灵魂上的一个污渍。亚当以为如果他吸走足够的血,或许就可以把这段记忆删除。
「拜托。」丹尼尔呢喃著。这短短的一句已经足够把亚当拉回现实。他不能靠这种方式拯救丹尼尔於过往的伤痛中。透过吸血的方法把回忆抹除,只会害他丢掉性命,而他想要丹尼尔好好活著。他想要丹尼尔活的快乐,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亚当松开嘴,强迫自己把獠牙收回。他舔了舔丹尼尔的伤口,一边治疗一边试著找回自制力。对人血的渴望冲击著他,逐渐压垮他的理智。他得在彻底失控之前好好完成这场游戏。
他爬到床的另一边取过剩下的几样东西。保险套是为了让丹尼尔安心,润滑油则是必需品。准备停当,亚当抬高丹尼尔的脚踝,搁在自己左肩上,调整好两人的姿势。
亚当手往下探,取出放在菊穴里的塞子。丹尼尔霎时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他看向亚当,似乎知道时机已到:他恐惧此刻已久,却也极度盼望著。
亚当并没有给他时间思考。亚当心里还在渴望人血,努力把精力转移到跟丹尼尔的性事上。在一个缓慢的挺进後,他进入了爱人的身体。
丹尼尔屏住呼吸,身子顿时僵硬起来。
他的反应迫使亚当停住动作。察觉到他的恐惧,亚当试著去忽略自己肉体上的需求,他保持同样的姿势不动,与丹尼尔瞪大的双眼对视。
「还记得你的安全字吗?」
丹尼尔无声地点了头,彷佛害怕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你想用你的安全字吗?」
丹尼尔闭上眼睛。身体开始放松。「不。」
亚当静止了片刻,才又开始动作起来。当丹尼尔的呼吸又梗在喉管,他再停下动作。接下来是关键时刻,不能有任何疏失。亚当的控制力又回来了,他全神贯注在身下的年轻男子。
「你真的要麽,宝贝?」
「是的。」丹尼尔的头不住地左摇右晃。「是的。噢,天啊。我要。我要你。操我。拜托……快操我。现在。」
亚当听见这个无助的请求不禁在心里笑开了。缓慢地、谨慎地,他先把阳具抽出,接著再度送进丹尼尔的菊穴里。他观察丹尼尔的每一个呻吟与细微动作,判断何时加快速度,何时加大力道。
高潮在亚当还没来得及察觉的时候就来临了。他的喘息卡在喉管,全身猛烈地颤抖,最後他射精了。他紧抱住丹尼尔的腿,两人身子倚著彼此,感觉到高潮後的馀震还在体内流窜。这快感实在享受,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地平复过来,低下头去看丹尼尔。
「求求你。」丹尼尔再度发出无助的恳求。他已经濒临狂喜的状态,瞳孔因为性欲高涨而扩张,乾枯的双唇还在微微颤抖。
亚当把阳具抽出,准备好要带领丹尼尔往高峰冲刺,达到他以往不曾去过的境界。他动手解开丹尼尔脚踝上的绳结,扳开他双腿,俯下身子,将丹尼尔的阳具放进自己嘴里。
丹尼尔激烈地扭耸曳摇,声音嘶哑地发出一又一的淫叫。他的阳具硬挺若石,又热又饥渴。亚当相当满意,一边解开缠住阳具和阴囊的丝线,一边把阳具吸吮几回。
绳结一松开,丹尼尔随即吼叫出声:那是真心诚意从灵魂发出的呼喊,又尖锐又突然,宛如狐狸的吠叫。不消多久,在一阵战栗之後,他就一泄如注了。
亚当希望自己是用手让丹尼尔达到高潮,那麽就能目睹丹尼尔射精时的表情,可是现在这样也很好。丹尼尔的灼热喷发射进了他嘴里,又热又黏,亚当贪婪地全都吞下肚,就跟吸血时没两样。
他的高潮还在持续著,丹尼尔拧著身子想要挣脱束缚,无助地臣服在性爱的快感里。他的喊叫断断续续,但就在高潮过了之後,马上像个小孩子般,情绪化地抽泣起来。
亚当亲热地搂住他,一边吻他一边安慰,先将他手腕上的绳子解开,而後把他紧紧环抱在自己怀里,等待宣泄的哭泣渐渐平息。
「噢,天啊。」丹尼尔发出叹息之後,安静地躺著,身子微微颤抖。
亚当吻了他的额头。「没事了,宝贝。」
丹尼尔唔地回应一声,几乎笑了。当他抬眼望向亚当时,眸子是清澈明亮的。他的脸容光焕发,洋溢著热情,可是却显得有些茫然,彷佛心思落在很远的地方。
亚当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他拉起毯子盖住彼此,把丹尼尔搂在怀里。要让一位臣服者从性爱游戏的高潮中回到现实是需要时间的,亚当希望丹尼尔先安静地睡个小觉。
十分钟後,丹尼尔在他怀里开始有了动作,先转过头去看床头桌上的闹钟,然後才抬眼看向亚当。
「谢谢你。」他低声说。「我好累。」
亚当看见丹尼尔的眼皮再度阖上,不禁扬起一抹笑。他用鼻子摩娑丹尼尔被汗水给濡湿的头发,吻了他发烫的肌肤。「我爱你。」他轻声呢喃。「现在你是我的了。睡吧,丹尼尔。睡吧。」
丹尼尔含糊地回应一声,身体依偎著亚当,片刻之後,就睡沉了。
亚当多等了一会儿,才让自己离开丹尼尔的拥抱。他瞄了一眼闹钟,最後把目光落在爱人身上。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确保毯子温暖地盖住丹尼尔,开始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
他走到门边陡然停住脚,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丹尼尔看起来是如此美丽、纯真,平静地睡著了。亚当的手紧紧握住门把。再没有人能伤害他的丹尼尔了──至於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
亚当打开房门,没入外头的夜色里。
提伯特
阿克洛史匹锡,塞普勒斯,西元一二四八年
一轮黯淡的月高挂夜空,灰云遮蔽其脸,预示著暴风雨即将来袭。陡峭的悬崖像一道道高耸的黑墙矗立在两旁。唯一的一条步道在巨石群和碎石堆中蜿蜒曲折,经过无数条溪流往上延伸,通往山上的阿克洛史匹锡小村庄。此番旅途艰辛,即使在大白天也是费劲难行;只有熟门熟路的当地人才有胆子在黄昏时分上路。
提伯特・伊黎虽是个读书人,对地形更是陌生,可是他的步履稳健,呼吸平顺,缓缓朝目的地前进。尽管一身的累赘──十字军战士佩刀、锁子甲和长外衣──依然像只野山羊般轻松地攀登而上。他边走边往周围阴暗的山谷张望,寻找利马索尔城里人告诉他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