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出书版 番外by公子欢喜

贺新郎 作者:公子欢喜

文案:
那年侯府园内,宁怀憬初见徐客秋,那张带着泪痕的倔强面孔叫他没来由心软;
多年后,宁怀憬再遇徐客秋,小野猫倔强依旧,带着满身尖刺执意将自己隔离于人群外;
连自家父亲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小侯爷第一想要好好保护某个人,笑着靠近他、安抚他,逗他开心、看他发怒,像个被小猫抓出满脸爪印却不改宠溺的窝囊主人。
宁怀憬说,客秋啊,跟了我吧,嗯?
徐客秋的回答无人知晓。
却自此,有宁怀憬必有徐客秋,形影不离,如影相随。
直至某一天,徐客秋仓促成亲。
“宁怀憬,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是,然后呢?我们的未来呢?”
“客秋,我们不想以后,我们就想现在!”

第一章
盛夏,午后骄阳似火,枝头被叶片遮得严严实实不见有一丝颤动,树荫底下的些微阴凉里,倦意却铺天盖地来袭。池塘上方,薄雾一般的水气袅袅蒸腾着,于是一汪碧水之上,紫瓣金蕊的莲便仿佛是隔了云端的美人,似隐若现,清雅端庄里无端端多出几分媚意。
京城大名鼎鼎的忠靖侯府里,年岁还小的小侯爷宁怀Z看似眼皮子耷拉着正往池子那边看,视线却飘忽,人也懒洋洋,靠着树,盘着腿,坐得歪歪扭扭像根被晒蔫的葱。这般轻浮举止若是被老侯爷撞见了,指不定就是一通斥责:三岁看到老,现下不严加管教,将来怎么得了!
怎么得了?不就是这么得了么?耳濡目染,比三岁也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已经学会了高高抬起下巴摆出他爹那样的骄横姿态,一边百无聊赖地扯着草根,一边在心里暗想老侯爷涨得通红的怒容,切!也不知那么漂亮的娘亲怎么就嫁了他?
蝉鸣声声,夏日炎炎,哪怕什么都不干,焦躁还是如杂草般在被晒得滚烫的胸口里疯长,也只有怀u那个笨蛋能在闷得不透一丝风的书斋里窝得住,又呆又无趣的大笨蛋。
书斋其实就在树后头,忠靖侯家懂事又长门面的大公子已经出落得英挺俊秀,从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依稀能瞧见皇家子弟所应具备的所有美德--文雅,谦恭,果敢,沉如山岳,行如岚风,目泛光华却含而不露,等等等等……府中每有来客,总要在老侯爷跟前将这位大公子好好夸赞几番,个个舌灿莲滔滔不绝,溢美之辞数不胜数,小小的宁怀Z实在记不过来。
亏得他偷偷摸摸从窗口跳出来还勾坏了袖子,其实书斋外也好不到哪里去,小厮丫鬟们都趁着空闲不知躲去哪里补觉了,空气沉闷得能把人活活憋死。埋下头,无趣地用手指头去拨晒得发干的小草,听到大哥宁怀u正在诵读半阙《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越发困倦。
宁怀Z想,这可不怨我,谁叫怀u念得那么难听来着?伸个懒腰,拍拍手,正想起身去厨房偷一碗冰糖莲子羹,居然起了一阵小风,在树梢上僵了大半天的树叶子总算晃了晃。“沙沙”的叶响里带出了微微的、别的声响。
是哭声,低低地,时断时续,仿佛是拼命忍了一小会儿,没忍住,又低低地响起。
宁怀Z好奇,循着声响找了几棵树,小脑袋左左右右一阵探视,便在园壁角边的草丛里翻出个人。
也是个孩子,看身形似乎比自己还小,蹲在角落里,埋着脸,看不清模样。只有细微的“呜呜”的抽泣声从小小的身躯里传出来。
宁怀Z眨眨眼,伸出手指戳戳他:“喂,你哭什么?”
他不说话,哽咽了几声,慢慢抬了头,却还是不让宁怀Z看他的脸,用衣袖狠狠地揉自己的眼睛,想要擦掉脸上的泪痕。
宁怀Z不识他的哀伤,倒像发现了什么能解闷的有趣玩意,兴致勃勃地弯下腰凑到他跟前:“谁欺负你了?”
那边眼泪鼻涕擦了一袖子,一双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却怎么也藏不住。宁怀Z上下打量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方才听说忠烈伯带着他家的几位公子来府里做客,因着里头有几位是和自己同龄的,父亲怕他在人前失了礼数丢侯府的脸,昨晚还把他叫去威吓训斥嗦了好一通。眼前这个怕就是了……
啧啧,是男孩儿吧?还哭,还穿红衣裳,女孩儿似的!宁怀Z看得有趣,又把脸往前凑了几分,正要咧开嘴笑,一不留神被他猛地一把揪住了领口:“你要敢说出去,小爷决不饶你!”
口气倒凶悍,像只会扑上来咬人的小狗。
宁怀Z只管扯开了嘴笑,把他的口气学得十成十:“你能把小爷怎么着?”
那边一时没了声,瞪大了眼睛想吃人:“揍你!”
猝不及防一松手想把宁怀Z推倒,也不看看自己,足足矮了宁怀Z一头,刚哭完,喊出的话也是哑的,没吼完就止不住咳嗽。
宁怀Z记着他爹的话呢,到哪儿都不要失了皇家子弟的威仪。拍拍衣摆,站起身,脸扭到一边再把眼睛斜过来,立在边上看着他咳:“你是忠烈伯家的吧?”
那边咳得说不出话,只拿一双泛着泪光的红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窟窿。挺气人的,又觉得有几分可怜。
宁怀Z再顽劣再调皮也是个孩子,呆呆等了半天,看不下去了,慢慢地向他伸了手:“我叫宁怀Z,我爹就是那个凶得不能再凶的王爷,你见过么?”
那边总算缓了过来,还蹲着,侧过头,沾着泪水的眼睛就这么楞楞地看他。
宁怀Z不耐烦,摆了摆伸出了许久的手:“喂,你叫什么呀?”
又等了很久,那边紧紧地抿着嘴,努力地往喉咙里咽了咽,才轻轻地开了口:“徐客秋。”
吐字清晰,听不见一丝哭腔。
宁怀Z那时还不知道,即使是同一位父亲所出,也有着所谓嫡子与庶子之分。忠烈伯家最年幼的公子徐客秋便是庶出。
侯府后园中初逢,宁怀Z七岁,徐客秋六岁,都还小得很,小得压根就不知世间何谓悲欢何谓情殇。
宁怀Z第二见到徐客秋是在学堂里。
侯府原是请了先生的,翰林院里学问最好的老学究,学识渊博,文采了得,更持身为正,凡事言传身教,得了满天桃李。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门生,他老先生不敢同圣人比肩,门下数百把弟子一二十个得意门徒终究还是有的。
老侯爷自己当年弃文从了武,对儿子们的功课却上心,为了请来这一位,拉下脸好说歹说不算,茅庐足足光顾了三四,方才让老先生点了头。却不想,人家满意了,他宁小侯爷却不乐意了。
“晚樵、笑飞、云阳都上了学堂,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府里?”那是同他玩得最好的玩伴,几个小鬼聚到一起能把整座府邸都拆了。
老侯爷眉毛一立再把桌子拍得山响:“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宁怀Z脖子一缩,再不敢多嘴,于是瞒着他爹偷偷使坏,今天交份空白功课,明天趴在桌上睡个饱,老先生气得把二指宽的戒尺举得老高,他扮个鬼脸转身就跑。老侯爷拍碎了几张矮几也没吓住他。老先生长长叹口气,继续回去养他的老,再不来侯府受这莫名的欺负。
宁家的小侯爷,崔家的三公子。顽劣难教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满京城的先生都知晓这两家的西席做不得,任他金山银山送上门也为难得直摆手。
老侯爷遍请名师不得,对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也只得徒呼奈何:“去学堂就给我好好念书,不许惹事!不然……我……我……”
顺着宁怀Z鬼头鬼脑的视线一路往边上瞥,正对上他家夫人淡淡含笑的容颜,立时气短:“去吧,去吧……”
儿女便是父母前世欠下的那笔孽债,任你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也是一样。
宁怀Z若是听话便不是宁怀Z,进了满是故交的学堂就好比锦鲤入了大川,摆尾打滚好不自在。
他先前就是那一群贵戚子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上课欺负先生,下课撵兔子,兴致来了再我绊你一脚你回我一拳地寻一场群架,小爷他只管抱着臂膀在一边笑。任他什么饱读之士学富五车,几个白胡子的老头又怎能敢真正责罚这顶着国姓的小祖宗?但凡惹了什么事,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宁怀Z在学堂里学到了多少礼仪诗书暂时按下不说,日子却过得快意,远比被关在侯府书房里打瞌睡有趣得多。
先生气坏了好几个,兔子偷吃了不知多少回,连群架也看厌,宁怀Z不知不觉已经虚长了几岁,断断续续好歹背完了《千字文》《弟子规》,开始正正经经地学起了四书五经,戏弄师长寻衅同窗这样的幼稚事渐渐也懒得干了,一时间,学馆里来府上告状的居然也跟着也少了,叫府里的门房啧啧称奇。
老侯爷心下大安,只道从今往后这猴精托世的小畜生终于要有几分皇家子弟的稳重模样了,急赶慢赶特意命人重金搜罗来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件件都不是凡品,给个尚未成冠礼的少年用着实可惜了。侯府却顾不得这么多,只盼着他如他兄长怀u般一心上进就万事都顺了他。
宁怀Z让人揣了这一套宝物刚跨进学堂的门槛便撞见了徐客秋,此时离上一回初见不知隔了多少岁月,那个哭得嗓子嘶哑还不肯低头的小小孩子早已淡忘在了记忆里。
只瞧见一个比自己矮小的少年正靠在廊檐下的柱子边抬着头看天,宁怀Z就不自觉多看了两眼。他穿了一身红衣,脸被墨黑的发遮了大半,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屋子里的笑闹声连大门外都听得清晰,他就这么孤单单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外头站着,雪白的下巴衬着一身红衣,越发刺眼。
一时间,宁怀Z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脚呆了大半天。
第二章
一时间,宁怀Z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脚呆了大半天。
伴在身边的小厮也是个不知趣的,见自家小主人好端端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莽莽撞撞就开了口:“二少爷?”
唤回了宁怀Z也惊动了廊檐下的人。一双仿佛生漆点就的墨黑眼睛转过来,里头清清楚楚正映着宁怀Z吓得瞠目结舌的呆样。骄横惯了的小侯爷猝不及防,狼狈模样都被他看了去,心下登时不悦,侧过脸低咳一声,话语里长了刺:“哟,这是哪家的小姐,也来学堂念书么?”这是在笑话他的一身红衣裳,堂堂七尺男儿谁会做这副打扮?
那边听了,果然恼恨地瞪起了眼睛,嘴唇咬得发白却不说话。
小霸王背着他爹在市井街巷混迹了几回,坊间百姓的困苦潦没看见,地痞无赖的流里流气却学得快,大着胆子再往前跨一步:“怎么着?不高兴了?小爷我……”
站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的眼圈是红的,必然是刚哭过。宁怀Z心下一动:“你、你、你……你是那个……那个……”
依稀觉得这张忍着哭的倔强面孔有几分熟悉,一时偏想不起来。
“宁怀Z。”他却慢慢开了口,看过来的眼神定定的,口气也笃定,有些与年龄不称的老成。
“你是……”宁怀Z第二回见了鬼,张大嘴说不出话。
“我们见过。”对方显然不记得自己了,他脸上依旧平静,像是在说给不相干的旁人听,“在忠靖侯府的园子里。”
背后的屋子里愈加嘈杂,“哗啦啦”一阵杂声打破廊檐下的尴尬,先是书册,然后是纸笔、镇纸、砚台……到最后被掏空了小小的布袋也被从窗口丢出来,小顽童们在里头得意地“哈哈”大笑。穿红衣的少年不再同宁怀Z说话,蹲下身慢慢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到布袋里。动作不疾不徐的,再把手伸进布袋里把装进里面的东西慢条斯理地重新整理一遍,像是早已习惯了同窗们的不友善。
宁怀Z站在廊外,看着他缓缓起身站到窗边,手里提着袋子,手指攥得很紧,微微发颤。
“小爷饶不了你们!”只道他有多镇定,原先却都是在憋着。整理得很好的袋子被猛地丢了回去,里头顿时一片嘈杂,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孩子们闹成一团,依稀还有谁“哇哇”的哭声。
有人要从窗子里爬出来,红衣少年嘴角一勾,一转身就冲进了屋里,雪白的脸涨得通红。里头越发热闹,“乒乒乓乓”像是月初的市集,折断的笔管和撕碎的书册接连不断从窗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廊下扔了一地。有人在骂有人在哭,皇家的金枝玉叶们火气上了头也和街边的小无赖没什么两样,“打!打!打!”的喊声震破了天。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边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又步履匆匆地进去了几位夫子,屋子里的吵闹才稍稍平息。听里头的训斥声,似乎是哪位皇亲家的公子被砸破了头,谁家的少爷擦破了皮,哪户商贾家的少东肿了脸云云。
夫子在里头大声呵斥,看来是动了真怒。宁怀Z想走,里头却又走出了一个人。好似没听见夫子的喝骂,他拖着袖子晃悠悠地就晃了出来,脚下像是带着飘。眼角破了,流着血,脸颊和嘴角也肿了,伤得不清。他一脸波澜不惊,经历惯了似的。只是眼圈又红了,像是在忍着哭。
宁怀Z看他两手空空:“刚才的东西是你的?”是说那一口袋文房四宝。
他抬起脸点点头,又靠到了柱子上。
“怎么不带出来?”
“不能用了。”
宁怀Z又上前几步,一直走到他跟前,低下头仔细去看他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下巴尖:“我是见过你。”
他撇撇嘴角,口气疏懒:“小爷骗你做什么?”
话说完了就赶紧闭嘴,垂下眼睛努力往喉咙里咽什么。装得再不在乎,其实被欺负了还是想哭,心疼着他那套簇新的笔墨。
宁怀Z看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揉眼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年那张红着眼睛瞪自己的面孔,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忠烈伯家的!”
“你、你、你……你叫……”舌头打了几个结才把那个忘得差不多的名字想起来,“你叫徐客秋。”
徐客秋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宁怀Z皱着眉头看脸上的血迹:“他们常这么对你?”
“不用你管。”打开宁怀Z伸来的手,他别过头,背脊紧紧贴着柱子,指甲一下下剥着柱身上的黑漆,像是要用力嵌进里头。
如同当年在侯府后园,他越是对宁怀Z没好脸色,宁怀Z越无端端觉得他可怜:“你们家问秋、寒秋呢?他们知道吗?”
这是徐家另两位公子,自家小弟在学堂里被欺负,做哥哥的总要出头帮一把吧?
“死了。”听宁怀Z提起自己的兄长,徐客秋的表情绷得更紧,回过头来狠狠剜他一眼,恨意竟比方才冲进屋子里时更露骨。
宁怀Z不曾料想他有这般反应,一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小厮听惯了豪门里的恩怨是非,见他窘迫,忙牵牵袖子,把他带到一边小声提醒:“那两位是忠烈伯正室所出,这位小的则是庶出,听说不怎么被忠烈伯待见。大户人家里,这事也常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兄弟的事,咱是外人,少掺合的好。”
说罢引着宁怀Z要走,宁怀Z走远了两步,再回头,徐客秋还是背靠着柱子的姿势,下巴高高地仰着,被扯乱的发髻也没整理,凌乱的发丝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小小的下巴还有颊边一滴没擦干的泪。
没来由心头一酸,从小厮手里把他爹送他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夺过来,直直地就递到了他跟前:“拿着。”
在徐客秋诧异的眼瞳里,宁怀Z看到了自己的脸,同他一样,绷得很紧,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
宁怀Z听到自己说:“徐客秋,今后你就跟着我。”
后面的话很混账,不是“我保护你”也不是“我帮你。”宁怀Z是这么说的:“徐客秋,从今往后只有我能欺负你。”比街市里的小混混还不如。
徐客秋没回答,挥手就往他脸上一拳。宁怀Z倒退半步还没站稳,迎面又是一拳打在右半脸,踉跄了几步还是被推倒在了地上,徐客秋骑坐在他身上,攥紧了拳头一副还想打的姿势,“吭哧吭哧”直喘气。
脸上火辣辣地疼,身上的那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小侯爷平生第一被人打得这么狼狈,却不怒反笑,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感受到他的拳头正慢慢放松:“跟了我吧,嗯?”
很久很久以后,恰好撞见这一幕的江晚樵这么形容当时的宁怀Z:“就像大灰狼脸上突然出现了母鸡似的笑容。”
满座哄堂大笑。
除了这两人,谁也不知道徐客秋有没有答应。
就连宁怀Z和徐客秋也不曾想到,这一跟居然就是一生一世。
第三章
怀u成亲那一年,宁怀Z再也不用去学堂。比武场上胜了大半辈子的老侯爷在同顽劣堪比烈马的儿子较了十多年劲后,无奈只落得自家夫人一个温婉而又略带欢愉的笑容。是啊,他是不在学堂闹了,他爬出学堂的高墙改去外头撒野了,喝酒、赌钱、惊扰四方,但凡那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该干的,他一样没漏。京中百姓远远瞧见那前呼后拥的阵仗便知晓是侯府的宁怀Z来了,跑得跟狼来了似的。任凭忠靖侯府天大的权势也盖不住小侯爷天酒地聚众闹事的流言。
老侯爷罚他在家禁足足足一月,过了期限,宁怀Z没事人一样三晃两晃晃悠悠地就出了门,坐在堂上的老侯爷还没喊话,他先回了头:“爹,您有一个怀u就够了,难不成还指着我考状元?您多大年纪了?多想点踏实的吧。”
老侯爷气得半天没顺过气。
这世上人有千百种,命有万万种,有人生来就是劳碌命,有人一世脱不了饥寒,也有人纵然什么都不干也有倾国之财极天之势,那还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呢?
宁怀Z在灯下支着下巴看江晚樵念书:“晚樵,在春风得意楼里看书的,你是第一人。你家的织锦堂还能给别人不成?”
江晚樵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多读些总能有用。”
“别理他,他想拉个人同他一样无能罢了。”徐客秋坐在边上斜斜觑他,嘴边挂一丝冷笑。
宁怀Z回瞥他一眼,继续纠缠认真念书的江晚樵,揭了灯罩,小口小口吹气,烧得好好的烛焰被吹得东倒西歪忽明忽灭。江晚樵眼晕,伸手来挡,他趁机抢了搁在桌上的书,顽童般哈哈大笑。
江晚樵拿他没法子,摇着头坐回座上喝酒。
徐客秋别过脸轻轻“哼”了一声,身上便是一痛,宁怀Z那个长不大的捡了碟子里的梅子核来丢他。一张得自他母亲的无双俊颜染了烛火晕晕的红光,眼睛里好似落了天边的星子。
宁怀Z也在看徐客秋,总是坐在蜡烛照不到的阴影里,脸还是雪白,神色说不上悲喜,冷冷的,有点傲,有点犟,有点虚张声势。
他在人前不是这样。忠烈伯家的小公子讨人喜欢得很,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甜甜地喊人,亲亲热热地答话。说话的时候,弯着眼睛,勾着嘴角,微微仰着头,一派天真。
宁怀Z犹记得第一回上忠烈伯府找他,徐家不知详情,大公子问秋、二公子寒秋,连徐夫人娘家寄住在此的侄子也到齐了。待到宁怀Z说明来意,才想起唯独忘了还有这个庶出的小公子,忠烈伯一时竟还茫然:“谁?哪个客秋?”
徐夫人脸色难看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方恍然大悟,日理万机的自己膝下竟还有个儿子,脸上好不尴尬。
宁怀Z也才刚刚明白过来小厮口中所谓“人家的家务事”是个什么事。
被急匆匆唤来的徐客秋却半点不露声色,众人的静默里,径自先到忠烈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笑嘻嘻地喊声“爹”,这般压抑的气氛里他竟也能笑得灿烂。又到徐夫人跟前撒娇似地唤声“娘”,接了徐夫人递来的点心吃,浑然不觉嘴边沾了碎屑,傻傻地对众人笑,满脸不知世事的娇憨,像只被养肥了只知抱着线团满地打滚的乖猫。
宁怀Z险险以为那个又冷又狠的徐客秋还有个同胞兄弟。一路跟着他跨出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当在梦里,等到徐客秋突然回身瞪起眼睛:“你来干什么?”
见了这副丝毫看不到友善的面孔才猛然惊醒,野猫就是野猫,哪怕把爪子藏进肉垫里也改不了一身戾气。
徐家待他怎样,徐客秋从来不说,明明在一个学堂里,也不见他的两个哥哥同他站在一起说过话。纵然有宁怀Z和江晚樵同他作伴,依然鲜少有人来接近他。在那些自恃血统高贵的嫡子眼里,庶子总是低了一等。
“那是忠远侯家的怀珏吧?又穿了身新衣裳呢,是晚樵他们家的料子?”徐客秋靠在长廊下的柱子边,冷笑着回应他们抛来的白眼,“都说那料子燃得可快了,溅到点火星就是个大窟窿。”
宁怀Z便明了他又想使坏,弄坏人家的椅子,叫人一屁股坐上去就摔个四脚朝天;看人快写完先生嘱咐的功课了,故意从人家身边挤过,蹭翻砚台叫他白写得这么辛苦;掐死怀珏特意带来炫耀的珍奇鸟儿,喂笑飞的大宛名驹吃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最后总是演变成一场又一场殴斗,纵然把旁人揍得很惨,徐客秋自己也被打得难看。
每每这时候,宁怀Z总是摸着他的头像是给被挑起了怒气的猫顺毛:“何必搭理他们?我们去骑马。”
骑马时,总是徐客秋一马当先,狂风似地卷过了京城的大小街巷一路奔到城门外,引来惊呼无数。宁怀Z挥着马鞭紧紧跟在他身侧,转过脸就能看到他高高翘起的嘴角,快要漫出眉梢的阴暗恨意全数被留在了身后的风里。眼前的徐客秋才是真正在笑,艳红的衣衫快要化成一团火,烧得宁怀Z莫名心惊。
他下了马还意犹未尽,一双精光四射的眸贪婪地看着更远更远的地方,热切而渴望。宁怀Z笑着去牵他的衣袖,领他爬上小山坡,靠着年岁久远的大榕树并肩而坐。胳膊碰着胳膊,近得能听见徐客秋微微的轻喘。
宁怀Z体贴地从怀里取出个小酒壶递到他手里,带着青草香味的轻风里,手指尖就这样交叠着在被捂得温热的壶身上擦过,都分不清究竟是谁沾染了谁的温度。
“客秋啊……”稍稍抬头就能看见湛蓝的天,宁怀Z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尖,尾音于是也变得悠远,似是叹息,“这样不好。”
徐客秋只把眼睛闭起:“要你管。”太香,风太轻,语调也不自觉跟着放柔,懒懒地,带一丝耍赖的意味。
宁怀Z便咧着嘴无声地笑开,再不同他辩白。小侯爷他自己屁股后头也有一摊子烂账呢!
徐客秋有时会提起自己的母亲,有些事终究是不能一辈子憋在心里的,憋烂了,发酵了,反而伤得更更疼。
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靠着这棵据说存活了千年的大榕树如同偎进了老祖母的怀抱里,吹着微风,闻着香,半阖着眼睛,前言不搭后语的,权当做一场梦呓,睁开眼睛后彼此就再不记得。
“他下江南时认识了我娘,那时我娘是画舫上的歌姬……”私下里他总是用一个疏远的“他”来称呼忠烈伯,仿佛是在议论道旁的陌生路人,“一个月后他回了京,然后我娘发现有了我……”
公侯府第里总是少不了这样的风流韵事,微服私访的贵戚子弟与色艺双绝却又守身如玉的风尘女子,只消回眸的一笑便能定了终身,弹琴作画就仿佛能天长地久一辈子,到头来什么海誓山盟什么蜜语甜言都不过是情热时的戏语而已,又有多少多情浪子当了真守了信就此清心寡欲再不入丛?又有多少麻雀真正跃上了枝头成了凤凰及至银丝如霜还是那良人口里心里朝朝暮暮的唯一?戏文终是戏文罢了。
“我娘带我上京城来找他,忠烈伯府外等了足足三天,滴了血验明了正身他才出来见我,让我住在府里头。”
“大娘不喜欢我,他便不敢抱我。我娘教我无论对府里的谁都要笑,尤其是在他跟前。我笑了,他才给我块点心,大娘一咳嗽,他就又不敢了。哼,也算是个爵爷,外头看着风光,在府里别提有多窝囊。”
“我爹也是……”宁怀Z附和着点头,徐客秋侧过脸瞥他一眼,宁怀Z叼着草根把双手枕到脑后,继续听着他诉说。
“我娘原本以为进了府就能受宠享富贵,呵,哪有这样的好事。”唱了半生《长相思》《长相守》的人了,居然还傻傻信着那些糊弄人的“情比金坚此生不渝”,“她说是我不好,我若是能更讨他喜欢一些,他就会对她更好。呵呵,我还想问她,她若能更讨他的欢心,他是不是也会像待问秋、寒秋那样待我?”
话里不禁添了凄凉,正要再自嘲,肩膀上突然一沉,徐客秋垂下眼看,宁怀Z闭着眼睡得安闲,一张眉目清朗的俊脸就这么搁在了自己肩上,毫不设防。
“宁怀Z。”徐客秋说。
“嗯?”
“那天……第一回见你的那天,是我进侯府的第七天。”而你,是第一个向我伸手的人。
徐客秋再不说话,宁怀Z还在等着他的下文:“怎么?”
“没事。”
半坐起身怀疑地将他上下打量,宁怀Z一脸狐疑。怎么看也是方才闭着眼不说话时的那张脸英俊,徐客秋眨着眼睛冲他笑。
“不招?看小爷怎么整你!”他扑过来作势要掐,徐客秋赶紧扭身要躲,叫他压住了半边身子,顺着微微起伏的山坡滚做一团。
你箍着我的肩膀我揪着你的衣领,从坡顶到坡脚,滚得发间衣摆都沾了草屑,滚得脸贴脸靠得不能再近,滚得满山坡都是少年爽朗的笑声,笑得再喘不过气,咳得满脸通红,笑声还想从嗓子眼里钻出来。
一起摊手摊脚仰躺在草地上看,大团大团的白云好似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
“客秋啊……”宁怀Z说,“你还有我呢。”
远,江晚樵的马才刚刚从城门口慢悠悠地踱来。
第四章
徐客秋总穿得鲜艳,一年四季一身夺目的红,远远行来仿佛一团火,叫人忍不住扭头多看两眼。他却从容,步伐轻飘得像是要飞起来,走近了才看清,脸上冷得却像冰,眉梢眼角都是带着刺的。
宁怀Z早被他刺得麻木,没心没肺地来嘲弄:“女孩儿才穿红的。”
这话要是旁人来说,准叫徐客秋打趴下,偏偏从宁怀Z嘴里出来,徐客秋就不会动手,连脸色都不改,径自往杯里斟了酒,斜眼睨着纱帘后弹着琵琶吟唱的美人,亦是一身火一般的裙装,红颜倾国:“就许你家飘飘穿得,我就穿不得?”
“噗--”坐在两人中间的江晚樵咬着杯沿左看又右看,一脸等着瞧热闹的兴奋劲。
徐客秋仿佛含水的墨瞳下,张狂娇纵的小侯爷唯有垂头的份,唇边却绽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彼时,京中无人不晓,宁家不学无术的小侯爷正同崔家目无下尘的三公子争着这春风得意楼的当家魁--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
也不知门口那位打扮得枝招展好似番邦进贡的五彩雉鸡的春风嬷嬷是从哪儿挖来的这一块宝,玉飘飘一出,京中大大小小的美人佳媛顿时失了光彩,所谓沉鱼落雁,所谓闭月羞,怕是当年烽火台上嫣然一笑的褒姒也不过如此了,更兼得天生一副好歌喉,十年苦练一手好琵琶,她若不倾国,谁敢妄称绝色?
抱上了这么一棵摇钱树,怪道春风嬷嬷敢夜夜把手里的金算盘打得“啪啪
”响,血盆大口一咧,满脸脂粉落雪般往下掉:“来找我们家飘飘?钱袋子拿来我瞧瞧……呵,就这些?瞒着你家夫人攒了有十年了吧?去,坐那边慢慢等着吧,三年后的今天就该轮到你了。”
玉飘飘玉容难睹,夜夜只在歌台上隔着纱帘弹唱一曲。唯有得了佳人钦点,方才有幸往美人闺房一游。
宁家小侯爷一路顺风顺水,第一个跟头就栽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纵使夜夜呼朋引伴准时捧场,一掷千金的阔绰做派却从不曾博得玉飘飘回首一顾。
每每想起,宁怀Z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徐客秋端着酒盅故意踩他的痛:“你的美人快走了,要留就赶快。”
已是一曲终了,楼中掌声雷动。有手脚伶俐的龟奴捧着描金托盘在酒席间四游走,仰头高喊,尖利的嗓音直送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张员外赠玉姑娘龙凤嵌宝金镯一对!”
“李大人鎏金点翠篮耳坠一对送予玉姑娘!”
“金公子丹凤朝阳金发簪一副,恭贺玉姑娘芳龄永驻!”
每一话落便是一阵喝彩,有人一边摸着袖子里薄薄的钱袋啧啧感叹,有人将龟奴一召回不断加价。红彤彤的灯火映得满堂生辉,楼头裹一身宝蓝亮缎的胖女人一手扶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发髻,一边眨着抹成翠绿色的眼皮子笑得哈哈哈,水桶腰扭得快将线脚撑破。
徐客秋抛开宁怀Z,抬头对她笑嘻嘻地拱手:“春风嬷嬷财源滚滚呀!”
“客气客气!”女人挥着小小一方丝帕扭得像是随时要从楼上摔下来,“徐公子也要多照顾我们家飘飘啊!”
徐客秋一脸毫无心机的大大咧咧:“哪里的话?是我要劳烦嬷嬷多照顾小侯爷才对。从前都是他寻着我,往后有了玉姑娘,他就要在这儿长住了,得要我来这春风得意楼寻他了。”
说罢,他也不看宁怀Z,一径对着春风嬷嬷卖乖:“嬷嬷还是这般貌若天仙,丝毫不输玉姑娘。”
“哎哟喂!徐公子就是会说话,瞧瞧这嘴甜得……”女人用帕子捂着嘴笑,悄悄探出一双杏核眼,一眨不眨,直直看进已经递到宁怀Z跟前的托盘里。
楼里一下子静了许多,熟知忠靖小侯爷近来心事的看官们无不停了说笑竖起耳朵静候龟奴通报,连歌台另一边那群锦衣公子中也有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瞧。
“小侯爷……”龟奴放低了托盘躬身行礼。
宁怀Z反不着急,伸手先将一早就摆在桌上的几颗银锞丢了上去:“给你们几个买酒喝,别抢,人人有份。”
四周站了一圈的丫鬟小厮忙不迭齐声道谢,声响竟不输刚才玉飘飘唱罢时的喝彩。耳边“侯府就是不一样”的感叹此起彼伏,宁怀Z脸上开怀许多,抬眼看歌台中央,玉飘飘仍抱着琵琶坐在那儿,一身红裙衬出一双黝黑得像是能说话的眼睛,竟也是正看着这边。
“他倒不笨。”江晚樵俯身悄悄对徐客秋道。
徐客秋只把视线别到壁上挂着的红纱灯上:“那可说不准。”
江晚樵还想说什么,却听宁怀Z不疾不徐道:“略微薄礼,讨玉姑娘一笑。”
他慢慢从袖中掏出一只小木匣,托在手中,略比手掌再大出一圈,色彩乌黑,隐泛沉光,必是上好的材料,不知内中装的是什么稀罕物件?
楼中立时又静了几分,人人在心中暗自揣测,这荒唐的小侯爷要为了一个女子败家到何种地步。
“呵!”龟奴抽开盒盖的手忍不住一抖再抖,只瞧见白一道宝气冲天刺得眼前一阵晕眩,众人居然都僵在了当场做不出丁点声响。
一室静寂里,徐客秋扯着嘴角正要笑,却有人先他一步笑出了声,扭头去看,正是歌台另一边被一群锦衣少年团团簇拥在正中的年轻公子,凌云高冠,九重纱衣,水红色的嘴角高高翘了一边,满脸讥讽。
有意多瞟他两眼,那边却似浑然不觉,只抬高了下巴远远望着宁怀Z。
“那就是崔家三公子崔铭旭。”江晚樵顺着徐客秋的目光,附耳对他道。
声音淹没在了龟奴迟了许久的高喊里:“忠靖府小侯爷赠玉姑娘南海珍珠三十三颗!”
满满一匣南海珠,粒粒饱满圆润,莹白无瑕,烛火下光华流转,乌木匣边也凭白镀一层隐隐珠光,更难得大小相同,成色相当,天下宝珠无数,要从中一一集齐这三十三颗,显然是费了相当心思。
同来的伙伴摇头晃脑地吹捧:“当年东晋首富石崇以十斛珍珠抱得佳人绿珠而归,所谓做派豪阔也不过如此!”
忙不迭有人挤眉弄眼地起哄:“玉姑娘今夜的入幕之宾非小侯爷莫属了!”
推了接踵而来的贺酒,宁怀Z慢慢地将手里的扇子摇:“在下初见玉姑娘之时,正是三月三。”好一个多情的风流子,除了气死爹娘顶撞师长,还有这样一副体贴心肠。
江晚樵回头高莫测地看着徐客秋,徐客秋静静地给自己斟酒,酒液刚好和杯口齐平,不多一分不少半寸。
穿过了几桌酒席跑来奉承阿谀的人快要把他们两挤进角落里,徐客秋放下酒壶,在人头的缝隙里看见宁怀Z喝得通红的脸颊:“我们赌一回如何?”
“嗯?”
伸出手遥遥指着那个被灌得快要分不清南北东西的家伙,徐客秋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他眼中那个模糊的红影:“我说他今晚还是会输。”
“我说不会。”三人里似乎只有他还保持着清醒,江晚樵冷眼看着那个方才还倚在楼头闲磕牙的春风嬷嬷一眨眼就已经扭上了高高的歌台,拉着玉飘飘嘀嘀咕咕。呵……瞧她五根肥肥短短的手指头紧紧攒着玉飘飘的手,也不怕扭折了她家摇钱树的胳膊。
“若你输了……”徐客秋只直直看着宁怀Z酡红的面孔,却没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脸上也是晕红一片。
“若我输了,我织锦堂珍宝阁里的东西随你徐大少取走一件。”江晚樵好心将他面前的酒盅,缓缓把酒倒进自己的杯里,“若我赢了……”
“怎样?”徐客秋转过脸不以为意地冲他笑,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我一穷二白,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酒液撞击杯壁的轻响低微到听不见,江晚樵却垂眼看得专注:“我要你伴我一夜。”
“哈哈哈哈哈……”徐客秋仰头大声地笑,酒气上了脸,眼角快沁出泪,“江晚樵,你输定了!”
那一边,龟奴的托盘里金钗银戒堆得满满当当,宁怀Z的小匣子上罩了薄薄几张白纸:“崔小公子情诗三阙送予玉姑娘。”
满堂议论纷纷。
崔家三郎好文采,一支湘管,几笔勾画,满纸相思。说关关雎鸠,说蒹葭苍苍,说月下瑶台,洋洋洒洒三阙七言仍嫌诉不尽衷肠,春风得意楼昏昏黄黄的茜纱灯下乘兴喷了酒,磨了墨,蘸了笔,铺了纸张肆意挥洒成就一篇美人赋。
相貌是英俊不凡,冠边的留缨长长垂到肩头,眉如远山,目似含珠。字也是好字,龙游凤潜,气象万千。潘安之貌,子建之才,宋玉之情,为人再高傲,行事再跋扈,也挡不住京中待嫁女个个只心心念念着这一个崔铭旭。
“财抑或是才,你说你的美人爱哪样?”徐客秋醉醺醺地倾身去问宁怀Z。
“你醉了。”宁怀Z看着他红透的脸皱眉,想伸手去摸,却晃悠悠抓了个空。
徐客秋软软靠在椅背上笑他的恍惚:“呵呵……你才醉了。”
第五章
徐客秋软软靠在椅背上笑他的恍惚:“呵呵……你才醉了。”
玉飘飘躬身退场,手脚麻利的龟奴一路小跑奔到崔铭旭身边低低说话,随后,满堂艳羡的目光里,崔家小公子高抬着下巴缓步上了楼。春风嬷嬷捧着满满一盘金银“咯咯”娇笑。
“你输了。”徐客秋扔了把玩了许久的小酒盅冷冷地看。
江晚樵举杯朝他敬了敬,这场戏看得心满意足:“我先告退,你们继续。织锦堂恭迎徐公子大驾。”
宁怀Z没有答话,沉默地喝着酒,脸色有些阴郁。徐客秋默默敛了笑,抬手提起酒壶为他一杯接一杯地倒着。
第二天的朝阳刚刚露了小半张脸的时候,一夜寻欢的人们纷纷打着呵欠离开,烧了整整一晚的烛芯快要被蜡油盖住,春风嬷嬷倚在软软地贵妃榻上点着头打瞌睡。
徐客秋倒空了手边能抓到的最后一壶酒,用筷子去戳宁怀Z搁在桌上的手背:“你真的喜欢玉飘飘?”
宁怀Z老实地点头:“是啊。”
他像面对着初见面的陌生人般露出一副孩子般纯真好奇的面孔:“为什么呢?”
“客秋啊……”长长地、长长地,宁怀Z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在细细咀嚼其中的滋味,“因为自古都是绝世红颜伴着浊世公子,歌谣里这么唱,戏本里也这么演。”
徐客秋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扯起了嘴角:“是啊。自古就是这样。”
夏末初秋,忠靖侯府小侯爷大寿,忠靖侯大摆三天流水席遍请各方亲友同僚。八仙桌一字排到府外的巷子口,扎着红绸的礼担挤满后园,来来去去的“恭喜恭喜”满城满街的“小侯爷大喜”,声势一时无两,天下皆知宁怀Z束冠成人。
“你在娶媳妇?”徐客秋仰头望着一室红缎打趣。
宁怀Z扑过来摸他的头,眼角含笑:“你迟早也有这么一天。”
“那可说不准。”远远放眼去瞄大堂另一端,那里坐着忠烈伯一家,也是他的父亲大娘与两位兄长,“他或许都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宁怀Z顿觉失言,慌忙辩解:“我……”
“没事。”或许因为年岁增长,对自家的这点事,徐客秋再不像从前那般计较,微微垂了头又快速地再抬起,继续提起方才斟了一半的酒壶,悠悠闲闲地把自己跟前的酒杯斟满,又朝外推了推,“敬酒去吧,你父王在催。”
不知道为什么,在性情暴烈的父亲面前都敢出声顶撞的小侯爷一到徐客秋面前就换了张脸。忠靖侯早在门边催了小半个时辰,他还木头人似地在这边有一搭没一搭找话,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地经徐客秋一说,他便端着酒盅径自往门边跑,比兔子还乖。
江晚樵照旧在一边笑着不说话,目送宁怀Z走远,又回过头来眼睛闪闪地看另一个。
“他本就是属兔子的。”徐客秋毫无客气地竖起眉毛瞪回去。
“你怎知我在笑什么?”酒盅上画着一朵初开的桃,羞羞答答的粉衬着细细腻腻的白,江晚樵将酒盅拈在指尖翻来覆去地看,眼角里映着徐客秋布满戾气的脸,“我在笑你们俩今天的打扮。”
寿星公一身喜气洋洋的红,平素一贯穿红的人却一身浅浅的绿,难得。
想要同宁怀Z一样伸手去揉他的头,却被他扭脸躲开,江晚樵不以为意,抓过他面前的酒盅来把玩,细白的杯壁上也是一朵初开的桃,如粉面含羞的怀春女子:“他跟我说过,待你寿辰那天,他帮你过,无论是酒席或是贺礼、宾客、助兴歌舞,你要多大的排场就多大的排场。哪怕是当朝天子,你若想要,他也为你请来。”
精明过人的江大少有意停了谈话,抬起头,正对上徐客秋睁大的眼睛,故意凑近一些,他竟也不躲,怔怔地发着呆,像极了那一天在学堂里,骑在宁怀Z身上的他也是这样的神情,仿佛一只突然被人抱起的小野猫。
“徐客秋……”江晚樵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直到能在他空空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满是疑惑的眼,“宁怀Z于你,究竟算是什么呢?”
“算是……”他低低地要答,侧过头,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合适的称呼,蓦然一阵劝酒声来自屋外,惊醒了沉浸在茫茫思绪里的徐客秋,空洞的眼神瞬间清明,“江、晚、樵!”
小野猫想扑上来咬人,江晚樵暗道一声不好,旋身要躲,却被他抢先一步起身,自高而下冷冷俯视。
“我又不是那笨蛋,凭什么都告诉你?”
他甩了袖子大步跨出门去,江晚樵垂头对着酒盅上的桃苦笑,有时候,太爱凑热闹也不是件好事啊……
崔家三公子居然也是座上客,宁怀Z瞧见了,暗自在心底抱怨父亲实在闲得慌。故意拖慢了脚步存心要他等上一等,偷眼一看,那位脸上也不好看,眼睑垂着,嘴角耷拉着,下巴却还抬得高,只是碍于坐在一边的大哥没敢太显露,心不甘情不愿的。
老侯爷不耐烦,一把扯过宁怀Z的袖子低声呵斥:“臭小子,不知礼数,还不快过来!又想给老子丢人!”众目睽睽之下,丝毫不顾儿子的脸面。
百善孝为先,宁怀Z无可奈何,赶紧低头充乖儿子:“孩儿不敢,父亲莫气。”
一抬头,正对上崔铭旭盛满讥笑的眼,白白叫他笑话了去。立时生出一肚子怨气,忍不住偷偷扭头冲没人的地方扮个鬼脸,得意什么,也不怕笑歪了嘴。
那边也训斥开:“你胡笑些什么?老侯爷跟前不得无礼!平日里教你的礼数都忘了么?”正是崔家那个严苛呆板出了名的大哥,同他比起来,家里这个怀u慈悲得简直是尊菩萨。
宁怀Z眼见那个高傲的崔铭旭似撞上了猫的耗子,呵斥之下,人前的张狂无忌收得一干二净,只敢连连点头称是,不禁低头“扑哧--”一声轻笑,一腔怨气烟消云散。
旁人不知情,凑了热闹来闹席,哈哈一阵大笑,宾主尽欢。
老侯爷拉着崔家出息能干的大哥笑得比亲儿子还亲,两个都在家里不遭待见的“小混账”在一张张笑脸里僵着脸来来去去地飞眼刀。
“听说小侯爷也正读书,不知圣人的《论语》背了多少句?”
“崔小公子你要显摆自己学问便直说,京中谁人不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好说,不及小侯爷你见识广博,更精通纵情玩乐之道。”
“不敢当。崔小公子也是痴情之人呀。”
“玉姑娘错爱罢了,小侯爷不用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宁怀Z越发笑得虚伪,捏紧了手里的酒盅恨不得这就是崔铭旭的脖子,
“哪里及得上崔小公子出口成章一蹴而就的文采,只是三阙情诗一篇长赋,不知令兄长可曾读过?兄长跟前必是羞怯了吧,可要愚弟代崔小公子向令兄呈上?”
留恋青楼娘之事怎能让那个比严父还严的崔铭堂知道?活活打死自己再撞死在老父灵前也是崔铭堂干得出来的事。宁怀Z一派善意的笑颜下,崔铭旭顿时无言,却不愿在此就输了阵仗,剜了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小侯爷一眼,恨声道:“不劳费心。你就管好你那个红衣小美人吧!男子穿红,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你的……”
这个字眼不怎么好说出口,咽了咽口水,崔铭旭悄悄起了虚心。
“还当我是他的什么?”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截断了话头,惊出一身冷汗。崔铭旭匆匆回身,正是高抬着下巴一脸张牙舞爪的徐客秋。
“崔小公子,你还没说完呢。”再踏前一步,徐客秋眉梢高高吊起,脸色越发阴沉,是动了真怒。
气急之下才脱口而出,不过这未说完的话确实过分,又被逮个正着,崔铭旭的脸上不觉划过一丝狼狈。
“哼!”两手环胸,徐客秋还不肯放过,盯着他仓惶的脸,不屑地扯起嘴角笑,“人人都说你崔铭旭是天下第一大才子,我道你有多大能耐,原来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看来,玉飘飘的眼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知晓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宁怀Z暗暗叹口气,刚要打算作壁上观,小煞星转眼已经绕过崔铭旭站到了自己跟前,墨沉沉一双眼乌黑鎏金:“你就是这么护着我的?”
“这……这……这……崔小公子不是还没说完么?”哪知道这账这么快就转到自己头上,没出息地倒退三步,宁怀Z赶紧再推给崔铭旭。
那头的眼珠子快要瞪出了眼眶,崔小公子,在场没有名媛一二位好歹还有丫鬟二三十,莫要失了风度。
徐客秋要皱眉,宁怀Z赶紧奴才样弯了腰凑到他耳边赔笑:“不是在屋里和晚樵喝酒么?怎么出来了?”
“屋子里闷。”
宁怀Z再笑:“我给你扇风。”扯开长长的袖子就要忙活。
崔家公子还在一尺之遥站着,一脸见了鬼的惊恐。
第六章
夜已,艋痣V。
侯府的酒席s似才_觯hh隔了三l街能瓷杯“叮叮”的碰,go怠D昙o尚小的小P旆垦Y搬出大大小小的,迫不及待地在院子Yc燃。火溷y,金屑漫天,映得徐客秋白白的上一片!紫嫣t。
循Z喝得半醉,一把^他的肩,一手指著他的肆o忌地笑。徐客秋]好膺他一口,不自X唇角便也泄了三分笑。
人都忙著g,l也]注意到@[在A柱後的角落。执嘣侔焉眢w挨近一些,墒侄即钌纤的肩膀,循ZUU就要撞上徐客秋的鼻尖,X袋乎乎地一晃,偏偏就@Ne^:“客秋啊……”出一口酒狻
徐客秋嫌旱e_,伸手推他的胸膛:“去,坐著就好好坐著,你都多大了?要我抱你不成?”
“客秋啊……”又一LU,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借酒b,上傻乎乎地_赏幼砑t,整人都挂上了徐客秋,“好啊,你抱我。”
不客獾卦偻埔话眩醉醺醺的傻大酒缸子一由颍才推_一小c便又渖恚逃也o可逃。
“客秋啊……客秋……”他喃喃低Z,尾音一拖^一,悠L得仿佛能延伸到天M^。
越^他的肩膀能看到江晚樵半[在酒杯後的上挑的唇角,眸子YM是亮晶晶的g愉。徐客秋猛然察X自己似乎也喝得太多,上火辣辣的幔骸昂笆颤N喊,要喊也喊你的玉hh去!鬼哭似的……”
把整都埋M自己肩^的男人就低低地笑,岬木舛在了耳朵根:“我舅做什N,她看都不曾看我一眼。”
江晚樵悄o息地x_,屋外的空地上已演_了歌舞,z竹,笛音清越。徐客秋瞥眼去看,盛b的舞姬有一副妖扑粕叩募腰,眉眼含情,雪白的四肢在翠色的衣Y若[若F,手中LL的水袖似要⒐以诤角的弦月勾下。
歌、仿、笑、[……喧痰碾sY,沾著酒獾υp微得有些不真。
“你喜g她?”
“你f呢?”
“循Z!”他饨Y。
他微微抬起^,嶂他的l,N著他的耳朵,笑得像o:“客秋、客秋、客秋……客秋啊……”
“……”
“你生猓俊
“呸!”
“呵呵呵呵……”循Z醉了,眼睛亮得像空中最亮的星子,嘴沾著泛著水光的酒n。
就@颖е,a近得能感受到ΨLC的囟龋屋外的曲得h渺,擦著耳H消散,“砰砰、砰砰”的心跳s撞糁耳膜,上的嵋怆S之攀升。
“也S……”
“嗯?”
“也S……我喜g她。”
“笨蛋!”
徐客秋K於著眉^R,循Zs在笑,е他的脖子,自把他按M自己蜒Y:“我想……得太多,我只想A一。”
“就一?”他地。
“就一。”他信誓旦旦地答。
“哎眩 扁然一K呼,“乒乒乓乓”一碎,本x表堂堂的大坌潜谎雒嫱频乖诘厣希四_八叉,所有的L度翩翩英俊不凡都摔金光。
徐客秋拍拍手,抱著臂膀ee站到一,把循Z的狼N颖M收眼底:“起恚跟我走。”
眼皮子再不掀一下,徐大少冷哼一拂袖而去,下巴好和崔旭抬得一般高低。
循Z丈二金摸不著X,怔怔望著他的背影l呆:“喂……客秋、客秋,等我啊!”BL爬往外跟。
周遭的各位看官K於出一口大猓稍稍敢l一c:“Y^的狒[比外^好看取!
去的是春L得意恰
徐客秋自打出了T就再不f,一嚼著循Z在大街小巷Yw奔。循Z跑得迷茫又不敢多,偷眼往上看,只瞧他如墨的lz下,平素@n白的半饶不知是因跑舆是方才的妆峋疲徐徐染_一抹t。一r,心下追质漾。
侯府的垩去了不少生意,“劈啪劈啪”的算珠撞袈回在空的怯铋g,]碛商追职С睿d得了y容的老d正倚在T生猓骸砹耍俊边B招呼也失了往日的峤j。
“甙埠谩!
循ZMM堆起的笑冷不丁撞上冷面孔,一笑刺耳的女人@回只冷淡地瞄了他一眼,T得血t的唇嘟得老高:“砹司挖so吧。”
今晚遇上的人都透著古怪,一[忍著怒獠话l作的沈模印:鹊糜行枭虻男『呆呆跟在女人身後努力回想,自己在春L得意琴d~了?
“上恚 庇质且宦е怒獾牡秃龋徐小公子高高站在侵醒氲姆鎏萆弦荒不耐,p眉倒立,薄唇抿o,[[能到“咯咯”的磨牙。
循Z得一s^,那看似想f什N,不知楹斡址了,狠狠地瞪了一眼就再不管他,街鞭D身就走,下_也是狠狠的,前灞徊鹊谩案轮ǜ轮ā表。
半死不活的女人立R蹦得三丈高:“pc!我的柚木呢!”
徐客秋莫名的怒庀拢循ZDr矮了三分,快步上前拉著女人的袖子:“我r,我r!”A著尾巴乖乖往Y跟。
巧鲜腔娘的房,春L得意墙ǖ镁巧,三D赊D的,暗暗透著c曲酵ㄓ牡囊馕丁循Z越往走越^心@,在房T前的小小t粢槐K一K纳然芜^,天字五,天字四,天字三……徐客秋的_步不疾不徐,在天字二房前停住:
“M去吧。”
b著粉色幔的房T而_,昏S朦V的T光流a而出。一身tb的女子早已端坐桌,驯琵琶,半遮一A城貌。玉hh,循Z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酒馊都上了,不用照R子,循Z也知道自己F在必然是一思春的毛^小子般的蠢樱骸斑@@@@@……”身抖得好似房鹊戎他的不是美人而是老虎。
“笨!”
身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UU被O倒在T,循Z僵硬地D^,嘴Y能塞一把狼毫P:“客秋……”
徐客秋的藏在艋疳幔循Z把眼睛一揉再揉就是看不清。
“你不是一直都想恚俊彼f起磉是咬牙切X的,下一刻就要渖硪人。“你回^看什N?@N事要我手把手教你N?”
循Z抓著他又推淼氖郑才恐在路好一跑,好不容易才捂岬模D眼又隽耍骸澳氵@是做什N?”
“送你的!”他打死Q著不肯o循Z看,可K究低了S多,用牙在唇上碾了自獠藕糊f出口,“o你的RY……你不是要N?是吃你的用你的……我……我……”
^力觊_循Z的手,t得不こ5哪K於D了^恚唇角是t的,眼角也一臃褐t:“o你你就收下,@N多质颤N?”只有一口白牙是一永得能咬死人。
家小侯三十三w南海珠都不曾Q淼挠耧hh,徐客秋替他央恚酒X是一越南楚^的歌V。
京中王O早倦了歌姬口就淼摹堕L相思》、《L相望》,精明的老d熟O市情,正檎也恢新r非而急得跳_。@一本曲在江南算是f了,放到京中再配上其中附的舞蹈,不失是新樱r值不大s正解n。要是落到e家手Y,反o自己淞场
徐客秋在循Z跟前收苛饲榫w,p描淡一Pн^:“不是什N值X西,我娘也用不著了,在我手上也是e著。”
循Z嘴想,执嗷仡^把一不情的春L咭餐狭诉M恚骸澳阏f是吧,撸俊
嘴嘟得能挂三斤i肉的女人一後悔,跺著_喊屈:“了,了,都被你@抹了蜜的嘴_了去!”
徐客秋佯bo事,避_循Z的眼,哈哈笑得N。微微了腰,孩子似地拱手好她:“是咛畚夷兀 
“去!去!去!以後再也不放你MT!”
他笑得更g,一手H昵地挽了女人的臂膀要走,一手高高e起循Z[了又[:“恭喜恭喜,小侯大喜呀!”
及至多年之後,循Z一]上眼忍不住想起,那在漫天漫地的迷x艋鹣χ自己招手的背影,瘦瘦的,手e得那N高,[得那N大大咧咧那N不在乎,很g罚很t,很落寞,]碛梢魂酸楚。
玉hh在手可及的後方oo地等著,方才_Tr那@一瞥就足以叫人印象刻,是那N美,天姿色,粉面桃腮。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循Z……循Z,你傻了?站著质颤N?循Z,@一步若是走不出去,叫崔旭笑一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心Yψ约赫f著,仍站在T外的_s生了根,怎N也跨不^去。循Z看到徐客秋消失在那一D又一D的M窄L廊Y,自始至K,如r那般不疾不徐的娜莶椒ィ不停D不放不回首。
“客秋,你嫖女人么?”
脑门立刻被筷子敲得生疼。
“笨蛋!谁教你这么说话的?你是不是侯府亲生的呀?”
“那……客秋,你喝酒么?”
脑门上又是一下。
“笨蛋!你问那么大声干什么?没瞧见别人都在看?”
“那……那……那……客秋,你……你……你……”
脑门上疼得都不知被敲了多少,筷子的影子不停在眼前晃。
“干什么?”
好容易眼前终于看不见金星了,甩甩头,小爷不发威你就把我当木鱼了:“去你的!小爷我干什么在你跟前窝囊成这样?”
“哼,问你自己去。你听好了,我嫖女人,我也喝酒,小爷我还看上了春风得意楼那个新来的小桃,你满意了?”
那是很久之前,喝酒时说的一段荒唐话。后面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满眼不停敲来的筷子,敲得脑门肿了一个月。还有徐客秋,好像在赌气,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劝也劝不住,不喝时就噘着嘴,拿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凶巴巴地瞪人。
客秋、客秋、客秋……有一副野猫般锋利爪牙的客秋,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客秋,从前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现在喜欢恶狠狠钉小草人的客秋……明明就站在玉飘飘的房前,宁怀Z满头满脑想着徐客秋。
就像江晚樵前一阵莫名其妙问的那样:“宁怀Z,徐客秋于你,究竟算是什么?”
算是……
这话宁怀Z答不了。他姓宁,忠靖侯之子,大宁朝皇家嫡亲孙儿。如同农民的本分是务农,商贾的本分是经商,士农工商,各就其职,宁家小侯爷这一生就该尽享荣华挥霍富贵,少时要娇纵,成年后要稳重,读几年诗书,做几朝闲官,人前要乖巧,人后需谨慎。娶妻就应是名门之女公府之后,纳妾就该是艳冠群芳天香国色,膝下要有儿有女子孙满堂,身后是环肥燕瘦佳人成群,这才是个王爷该做该有的。看着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命了,实则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是被条条范范框好的,做怎样的官,娶怎样的妻,爱怎样的人,半点由不得自己。看看怀u,再看看自己的亲爹、叔伯、祖宗,就像看到了今后的自己。
徐客秋于宁怀Z,可以算挚友,可以算兄弟,可以算知己,至多至此,不能再多了。
宁怀Z觉得眼眶在发热,心头涌起的一阵阵酸涩不知该怎么形容,一波又一波,全堆到了胸口,堵得喉间也不好受,几张了嘴却都说不出话来:“我……”
玉飘飘睁着盈盈一双眼静静地听,像是古老画卷里安坐云端的仕女:“公子,不妨进来说话。”
他却后退,一贯从容的面孔上几番挣扎:“我总想听玉姑娘单单为我一人弹唱一曲。”
佳人吟吟浅笑,颔首谢他的错爱。
“可我现在却……却觉得……”皱着眉苦苦思索,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
觉得哪怕你夜夜为我一人而唱,终能令我朝朝心心念念的唯有……
“公子……”指尖不留神划过丝弦漏出一串“铮铮”碎响,玉飘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蓦然开朗的脸。
宁怀Z躬身再退一步,转身回首,脸上不见一丝踯躅,眉梢间几许狡黠几许奸猾,墨黑眼眸映出一室华彩:“玉姑娘能为在下守住一个秘密么?”
聪慧伶俐的魁怀抱琵琶侧着脸听,房外笑得如狐狸般的人在眼底将所有复杂心绪掩藏:“明日,我要天下皆知,我宁怀Z今夜是你玉飘飘入幕之宾。”
眼见玉飘飘仍有几分不解,宁怀Z亦不细说,勾唇一笑,举步潇洒离去。
走出几步,他却又停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下巴:“玉姑娘……”目光带几分好奇的探究。
“嗯?”
“既托付了姑娘要事,我总要有几分报答。”眼珠一转便想起了另一个人,宁怀Z浑然不知他现下的模样像极了正琢磨着要如何报复他人的徐客秋,“比起我,姑娘更爱惜崔家那位小公子呢。”
“公子说笑了。”玉飘飘淡淡推辞。宁怀Z只道她羞怯,心下便已有了主意。
“在下就此告辞。”洒脱地伸长手冲背后的玉飘飘摆了几摆,再不是来时的仓惶迷茫,宁怀Z大步离去,不曾见得身后的美人正掩着袖子窃窃偷笑。
这一夜,忠靖侯府中几度美景,春风得意楼内良辰正好。
翌日,众人言之切切,忠靖府小侯爷得偿所愿,又交相议论,宁怀Z身边居然又多出一个崔铭旭。自此,玉飘飘的天子二号房成了四位纨绔子最常寻欢的所在。两情敌化干戈为玉帛,瞪掉一地眼珠子。
当事人周遭,江晚樵一言不发,没事人般在春风得意楼迷离暧昧的茜纱灯下读他的《南华经》。徐客秋偎在娘怀里“吃吃”笑作一团,含了青葱纤指送来的葡萄将美人一双皓白柔荑一抚再抚:“小桃,你真爱我?”
哄声四起。
小歌姬一路从脸红到脖子根,咬着唇作势要来掐,指尖上水光点点是还未干透的葡萄汁。
宁怀Z抱胸坐在对面看,趁他们嬉闹,将自己跟前的杏糕同徐客秋面前的果盘换了个个儿。一见他才喝了两杯就红脸,就知道他之前一定没吃东西垫肚,再喝下去,明天一早必然要嚷头痛。
连自己都没有察觉,一直绷着的脸到这时才微微显了些笑意,宁怀Z默默抬起眼,正撞上对面那人的目光。
他依旧揽着娘,手指头勾着人家的下巴,嘴凑到耳朵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一双清澈得能将满室灯火倒映的眼斜睨着这里,将宁怀Z方才的动作尽收眼底。
徐客秋说了什么,宁怀Z听不见,可那个嘴形却再熟悉不过,他在骂他--笨蛋。
“呵……”无视他眼中的挑衅,宁怀Z靠在椅背上轻轻地笑,无限宠溺。
“你和他,算是什么呢?”这已是第二个人来探究他们之间的关系,原来满腹经纶的崔小公子也有看不明白的事。
宁怀Z一径望着徐客秋,隔着一张圆桌像是隔了条银河:“比之于你我,过之。”
徐客秋再不曾侧首看他,咬着那个小桃的耳朵,两人低低说得开怀。宁怀Z不着痕迹地将视线转开,却再找不到落:“比之于你家兄嫂,不及。”
这成了宁怀Z同崔铭旭间的又一个秘密,纵然若干年后,宁家小侯爷被崔家小公子指着鼻子大骂是在扯谎。
之后,忠靖侯府二小姐宁b出嫁抚远将军府,老侯爷亲自指点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的女公子相配战功彪炳的少将军,一度又成佳话。
宁怀Z一脸天真地去问新嫁娘:“二姐,你喜欢他?”
被脂粉抹得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女子正好将一腔怒火喷到他身上:“你只远远看了他一眼,连脸都没看清,便能喜欢他?”眼珠子瞪得如铜铃大。
宁怀Z摸摸鼻子,又去问正跨进屋来的大嫂:“大嫂你呢?嫁来时便喜欢我大哥?”
业已脱了一身羞涩的少妇先是一怔,转而好似想起了什么,弯了腰,用帕子捂住嘴笑不休,好半晌才缓过气:“那时候,我还听说你大哥是个罗锅呢!”谣言害死人,一听说要嫁个罗锅便在家里哭晕了好几回,哭得眼都肿了,到头来红盖头一罩,还是被轿抬了来,半分由不得自己。现在想来,却成了一桩笑话。
她是从小就被教养得很好的大家闺秀,即便笑岔了气,说话语调还是温柔婉转,再端庄不过的少夫人模样。
宁怀Z站在一侧拢着手听,若有所思:“那如今呢?你喜欢我大哥么?”
娴静的女子缓缓用帕子掩了嘴角,一双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弯了又弯:“你看呢?”
菱镜里的宁b“呵呵”娇笑,红唇如许,眉目如许,鬓间满头珠翠玲珑:“他笨得很,再给他十辈子也看不懂。”
两个同样聪慧过人的女子,一刚烈一散淡,彼时同在同一檐下晏晏说笑,却不知宁b这一步踏出,竟成就了两人今后截然两般结局,看懂或是看不懂,这时便下定论确实言之过早。
又过半月,崔家小公子入住侯府,为的是与他家大哥赌气。崔家老爷走得早,二公子铭遥远在京城外,大公子铭堂如兄亦如父,只是个性刚正严苛,不肯放过一丝差错又每每叮咛崔铭旭要积极上进,如有半分不是即家法置。久之,崔铭旭积怨丛生。崔铭堂反与自家傲气凌人的小弟成了水火之势,隔三差五兄弟俩就要闹个天翻地覆。
这在京城早已不是新鲜事,宁怀Z也常有耳闻,见了崔铭旭那张好似谁都欠了他银两的丑脸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又与铭堂兄吵架了?”
崔铭旭也不否认,别过脸问道:“方便让我借住几天麽?”
枉他号称天下第一才子,将来大宁朝当仁不让的状元郎,平日那般前呼後拥,众星拱月一般。待到真要找人说说知心话,危难时刻拉一把的时候,却思来想去只想到这个境遇与自己相仿,才相交了几日又和自己有段说不出口的浅薄交情的宁怀Z。
一时,崔铭旭脸上也有些尴尬,颊边红了几许,眼中愧意羞赧交加。宁怀Z偷偷在心里暗笑,面上只当没留意,潇潇洒洒做得大方:“莫说是几日,只要是你崔小公子,几年也不在话下。”
悄悄再往四下看两眼,见不曾有人在旁偷听,就赶紧往崔铭旭身边挨近两步,偷油老鼠似地贼兮兮地眨眼睛:“不瞒你说,我和我家老爷子也有些……嗯……你也明白不是?若是将来我把我家老爷子惹急了,走投无路无容身了,铭旭你可要……嗯?呵呵……”
对方是何等聪明的人,宁怀Z话音未落他便已了然:“崔府只要有我崔铭旭一付碗筷,就少不了你宁贤弟一盅热酒。”
所谓男人的情谊,当初恨得莫名,如今厚得也莫名,只是总脱不出女人、酒杯以及大难临头时的一句承诺这三样。纵使纨!子弟,纵使酒肉知己,彼此有了这样一段心照不宣的对话,就真正是肝胆相照的兄弟了,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崔铭旭问:“你和徐客秋也是这般?”
一向自诩坦荡的宁怀Z回避了,打著哈哈要敷衍:“我从来没听说,原来崔家小公子这麽爱探人是非。”
崔铭旭知趣地没有再追问。
过了很久,久到守在门外的小厮都快在这突来的寂静里睡著了,宁怀Z长长的叹息方幽幽又在房内响起:“就如同院中的百,盛放後总要凋谢;就如同树间的绿叶,抽芽後总要飘落;也如同崔铭旭你,来过後总是要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纵使天明时曲终日暮後再续,一夜又一夜这般挥霍,待到将所有歌赋唱遍,所有曲乐舞尽,终是要一道珍重。再不甘、再不舍、再不愿,有些事注定不能成就,有些东西注定不能拥有,有些人注定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一直望著上方的穹顶,梁间金描彩绘煌煌一派富贵气派,!紫嫣红眩一双清明的琉璃眼。
崔铭旭不说话,捧著茶碗默默地听,几多唏嘘。
宁怀Z猛然回头,嘴角那麽一咧,一口白牙明晃晃地刺眼:“你猜这话是谁说的?”
“啊?”这边被冷不丁吓了一下,差点找不著下巴。
他还好意思继续装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无辜样:“都说你饱览群书,没有你不知道的,原来……”後面的话,你知我知。
崔铭旭想扔了茶碗走人,强捺下满腹怒气来追问:“那……到底是谁说的?”
宁怀Z笑得很灿烂很灿烂:“我不知道才问你呀。”
有些事,不是交情就能问的,也不是问了就能随随便便问出结果的。
可怜崔小公子一口银牙,不知不觉又咬断几根。
三日後,徐家小公子出现在了侯府的大堂里:“方便让我借住几日麽?”
与崔铭旭如出一辙的话语。他这般来借住已经不是一回两回,徐家总是容不得他,被逼迫得厉害了,宁怀Z身旁成了他喘息休憩的港湾。
宁怀Z看看他故意装作无恙却仍漏出几分的脸,再看看他一身红得刺痛了双目的红衣,雪白的下巴越发被衬得尖瘦。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墨黑的发,徐客秋微微抬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在凌乱的发丝和宁怀Z的手掌下猫一般瞪圆,而後似被驯服般温顺地缓缓眯起。
“只要是你,我什麽时候说过‘不’字?”手掌再往下就要贴上他的脸庞,宁怀Z含笑看著他又忽然睁开的眼,轻巧地挑了一络发丝在指间摩挲。
僵硬了身体的猫儿抿了嘴,宁怀Z顺著他陡然移开的视线看,屏风边正站著一直没出声的崔铭旭。
“他也来了?”徐客秋还记恨著寿宴那天崔铭旭那句没说完的话。
宁怀Z无端端生出一种错觉,如若自己掌下真是一只野猫,那麽此刻,猫儿必定是一双利爪高高亮起,周身寒毛倒竖,一脸不肯将掌下的耗子轻易让人的凶悍模样。
悄悄叹口气,重新用手去顺他的发,自发顶到发梢,一一温柔抚过:“这回又是什麽事?寒秋那混小子惹到你了?还是问秋欺负你?”
“没事。你别瞎掺合。”徐客秋嘴里说得倔强。在旁观者崔铭旭眼里,宁怀Z正好似是笑得一副恶心模样的无奈主人,而被他耐心安抚著的野猫已然是不知不觉被卸去了一身火气,只是犹自不甘心地划拉著爪子罢了。
坊间传闻中一贯没心没肺的宁小侯爷原来也会这样宠溺地看著某个人,而众人口中乖巧伶俐的徐客秋又是在宁怀Z面前这样无所顾忌,这两人……
崔铭旭暗暗在心中揣测,忽觉眼前寒光一闪而逝,猛一回神,正是宁怀Z在看著自己,他眼中眸光沈沈,俨然是警告的意味。崔铭旭心下一惊,再抬头,对方却已换回了那副玩笑面容,只是那笑容始终饱含意。
徐客秋的事宁怀Z总是问得很少,为何离家?同谁吵了闹了又被谁欺负了?徐客秋不答,宁怀Z摸摸鼻子,不再追问。久之,二人之间仿佛就有了什麽默契,但凡徐客秋在家里受了委屈,就会跑到侯府里来,宁怀Z总是站在堂上笑著向他伸手,然後揉他的发,在掌心快要贴上他的脸的时候就停手。
从前还小的时候,两人是同榻而眠的,也不知是从什麽时候起,明明比从前更亲热了,却反而不再共枕。谁也不曾说过什麽,默契就这样形成了。
宁家的少夫人静蓉说:“或许是大了,所以就这样了。”
宁怀Z在一边垂了头不说话,默默地捻起碟里的兰豆,把豆皮和豆壳剥开,分别放进两个碟子里。
这是二人之间的又一个默契,豆子是给徐客秋的,豆壳是留给宁怀Z自己的。
徐客秋来侯府住的时候,两人总会不自觉地不去夜游。在那个头一回相见的後园里,或是徐客秋先到,或是宁怀Z姗姗来迟,晴朗的月夜里,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一壶清酒,两个分别盛著豆子和豆壳的瓷碟,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胡说一通,不知不觉就已月上中天。
“客秋啊……”天下只有宁怀Z一人会用这样的悠长调子这样地唤他。
徐客秋把豆子丢进嘴里嚼得“嘎!嘎!”响:“玉飘飘如何?”
宁怀Z的眼神高莫测:“很美。”
“你喜欢就好。”
於是轮到宁怀Z来问:“那个叫小桃的娘怎样?”
徐客秋模仿著他的口气:“很美。”
“哈哈哈哈哈……”宁怀Z趴在桌上笑得透不过气,却只笑了一会儿就再笑不下去。直起身,把面前的豆皮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牙齿必须用力才能把薄薄的豆壳磨开,咸咸的味道在口中的蔓延,“你喜欢就好。”
皎皎明月,两人相对而坐,却再无只字片语。
坊间的口风总是转得比孩童们手里的风车还快,前几日还言辞切切宣扬著宁小侯爷在春风得意楼里的风流韵事,嘴皮子一掀,玉飘飘又成了崔铭旭的红粉知己,看戏的倒说得比戏文还起伏跌宕。
看崔铭旭这款款情的模样,全京城只怕除了他家那位大哥还傻傻蒙在鼓里,旁人都红口白牙说得板上钉钉了。
崔铭旭自己也不避讳,在同崔铭堂斗气的风口浪尖上还不忘拉著宁怀Z等等往春风得意楼跑,一进门就直奔天字二号房:“飘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宁怀Z懒懒打个呵欠,昨晚也是这时候到的,今早天大亮了才走,隔了才多久……昨晚坐的那张凳子都还没凉透呢。
世间事好像就是这麽奇妙,几月之前,这天字二号房还是他心尖上的念想,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进得门来,再多的钱,耗再多的心力都再所不辞,寻常人想登天也不过是这般想了。现下,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在房中进出了,却反觉得也没什麽趣味。纵然崔铭旭同玉飘飘说笑得如此亲密,落入宁怀Z眼中,亦激不起丝毫波澜,唯有倦意一划而过。
世人口中的“地久天长”究竟是什麽呢?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遐想。
耳际一阵喧哗,似疾风呼啸掠过叶尖,断了宁怀Z的神游。皱著眉头寻声望去,是徐客秋。
一身红衣的年轻男人周遭一如既往围了一群娘,!紫嫣红争奇斗妍。徐家小公子喜华好热闹,众人跟前从不肯失了阵仗丢了脸面,哪怕暗地里咬断了牙根脸上也要笑得璀璨得意,争强好胜也罢,好面子也罢,无论宁怀Z如何规劝,这一点他绝不肯改。
他脸上微醺,颊边红红晕开几许酒意,搂著娘肩膀的手颤颤伸出一根手指,已经发烫的脸上抿了几嘴才做出几分勉强的正经:“玉姑娘,宁小侯爷比他更好啊!”
屋内无人应答,他先哈哈笑开,笑得前俯後仰,歪倒在娘身上还不肯罢休。一根手指自始至终点著崔铭旭:“真的,他不及宁怀Z,不及……不及……”
一片死寂,歌姬止了歌声,舞姬停了舞步,人们纷纷看向宁怀Z。
灯火太昏黄,酒盅的杯沿上闪闪地闪著微光,江晚樵高莫测的目光里,宁怀Z缓缓起身,一手捉住徐客秋擎著酒杯的手:“客秋,你醉了。”
“是麽?”徐客秋轻轻地反问。宁怀Z俯视著他,眼神错综复杂,徐客秋给了他一个笑,高高翘起的唇角边还沾著亮闪闪的酒渍,“你觉得你不及他好?”
宁怀Z没有回答他,捉著他手腕的手依旧坚定。
徐客秋放弃地丢开了酒盅,视线随著小小的瓷杯一起下落:“你说过,你喜欢她。”
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徐客秋记住,哪怕是句玩笑。很早之前,宁怀Z就有了这样的认识,就如同自己也会把徐客秋说过的话语暗暗记下一样。宁怀Z有些词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如果真心喜欢她,为什麽看到她同别人说笑你却无动於衷?不是口口声声喜欢她麽?既然喜欢她,为什麽你……你……”徐客秋拽著他的袖子,黑漆漆的眼中同样有微光在闪烁著,“你……不喜欢她了?”
江晚樵、崔铭旭,甚至玉飘飘都在等他的答案。宁怀Z顺著徐客秋的发,却纾解不了盘踞於胸口的愈发沈重的心绪:“嗯……我不喜欢她了。”
“为什麽呢?”
承认自己喜欢玉飘飘的时候,他也这麽问过,一模一样的不解的口气,一模一样的茫然的面孔。宁怀Z细心地将他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後,口气不自觉也变得飘渺:“因为……我是宁怀Z。”
因为我是宁怀Z,宁怀Z不会喜欢玉飘飘。
徐客秋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口气中带著几分沮丧:“我以为,你会一直喜欢她。”像一只垂著耳朵低著脑袋反思的猫咪。
宁怀Z的手在他的颊边停住了,终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徐客秋麽?”
对方的回应是扭头在他手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始乱终弃的禽兽!”
既然已经有了玉飘飘又为什麽不知珍惜地丢弃?宁怀Z知道他在想什麽,却再不发一言。
“为什麽不告诉他?”歌舞再度响起之後,崔铭旭悄悄地问宁怀Z,“那天晚上,你明明没有和飘飘……”
“他知道。”宁怀Z笃定地答道。
“那为什麽他……”
因为他宁愿相信我还是喜欢玉飘飘,这样,把玉飘飘留在我的身边,我就会幸福。我知道,我知道,客秋,我知道,你希望我快乐。
“小桃,你放心,我绝不负你!”他依旧醉言醉语在那边搂著娘胡说八道。
春风得意楼迷离暧昧的灯火下,隔著枝招展的娘们,宁怀Z静静地看著徐客秋,自始至终。
有些事宁怀Z却不知道,譬如,此番徐客秋离家的原因。
若说前几年徐家夫人还能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野种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嫌弃的话,今时今日,面对那张无论如何漠视、冷淡及至刻意欺凌,却仍能镇日无事人一般数年如一日在跟前欢快嬉笑的笑脸,只怕是暗地里胸闷到辗转反侧白日里却还勉力强撑,这麽一说,倒不知是谁在刻意欺负谁了。
至於寒秋同问秋这对兄弟,一来,人大了总懂得了几分掩藏声色;再者,自打宁怀Z带著人将他们两人堵在小巷里妥妥当当“嘱咐”了一番,也就收敛了许多。毕竟,与同大宁皇朝骈体胝足的忠靖侯府相比,受先帝德宗之父、素有顽主之称的庆帝恩宠方得加封进爵的忠烈伯府显然是矮了一截。徐家兄弟纵有千般万般不服,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徐客秋这回离家是因为那本交给春风得意楼的歌谱。
谱子是他娘晓姬从江南带来的,晓姬把它压在箱子的最里头。流落风尘的女人将大半生的青春心血耗费在了这上头,一字一句都沾著当年练歌习舞的辛酸和委屈,也沾著当年名满江南的得意和荣光。
半生汲汲经营,空得了个荣华富贵的壳子却失了所谓的爱情与幸福,托付一生的男人几乎从不露面,用来争夺名分的儿子也不受宠爱,大房的无视与纵容下,似乎连下人们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偷偷对她翻个白眼。这样的境叫那麽心高气傲的女人要如何忍受?往昔一心攀附荣华的心思纵然有错,而今也只能这般错下去,无人问津的偏院里,翻一翻这本代表著过去的歌谱,才有了继续坚持去拼去争的勇气。这样就认了输,怎麽对得起当年那把心酸泪,传回江南去,要叫人怎麽笑话!
歌谱丢失後,面对自小就不与自己亲近的儿子,因长年失宠而满腔愤懑的女人几欲疯狂。
若非在酒楼中无意听说,宁怀Z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哼,那个野种倒跑得快,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酒楼中用精巧的屏风将屋子隔成一间间小巧的雅间,熟悉的声调就从屏风那边传来,一字不差落入宁怀Z耳中。说话的正是徐家大公子寒秋。
徐客秋恰好一夜宿醉,此刻还躺在侯府里酣睡。小猫被宁怀Z养得口刁,非城西同德堂的醒酒石不用。一早就被从榻上拖下来出门买醒酒石顺带再小喝一盅的江晚樵识趣地看了宁怀Z一眼,把还没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
接著说话的是问秋,嗓音比寒秋更尖锐些:“呵,他还能死去哪儿?不就是……”
说话声便低了下去,暧昧的耻笑声将字句掩得迷迷糊糊。不难猜出那边说了什麽难听的,宁怀Z搁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却不料听到了关於歌谱的那一节。
“有道是,什麽货色生什麽种。做娘的不要脸,做儿子的也不含糊。这攀龙附凤的本事竟然比他娘还高,那句话叫……叫……叫什麽来著?”
寒秋一时记不起,问秋忙不迭接话:“青出於蓝。”
“哈哈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一句。”
“啧啧,为了抓紧那个宁怀Z,连自己亲娘的东西也敢偷拿出去,畜生不如啊!真要传出去,我们府里的脸面要往哪儿搁……”
“他不就是傍著宁怀Z才能横到今天,不抓紧点儿怎麽成?”
除了徐家兄弟,那边显然还有人。只听另一个声音道:“这宁怀Z怎麽就同他混上了?”
笑声四起,宁怀Z的脸上判官般黑了大半,屏风後的人浑然不知。只听寒秋不屑道:“谁知他耍了什麽手段。”
“莫不是学人家做小官儿了吧?”
笑声更响,徐问秋止不住地得意:“哼,就他?被他娘连臂上的肉都快抓下来……那天闹得大,我在门外边看得真切著呢,他娘砸碎了瓶,捏著瓷片要杀人。野种就知道抱头护著他那张骗不死人的脸,叫他娘在背上不知道画了多少条,血流得到都是……宁怀Z要是半夜扒了他的衣服看,也不怕被吓死。啧……说出来真真叫丢脸,我好好的忠烈伯府叫这俩疯子闹得……”
他一径矫情地感叹,周遭的人还嫌不够热闹:“问秋兄你言过其实啊,小侯爷英明神武,怎能被吓死?我看……怎麽也是雄风不再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道他常往春风得意楼跑,欲盖弥彰呀……”
这话是听不得了,宁怀Z气得打颤,一张俊脸更似挂霜。江晚樵眼见不对,忙去按他的手,却被他一挣而脱。
“乒乓”一阵响,满桌碗碟杯盏纷纷落地摔个粉碎。
“怀Z!”江晚樵高声想要喝止,身旁的人已拍案而起。
那边也是一惊,顿时收了声。不料又是一声巨响,是宁怀Z一脚踹翻了隔在两桌之间的屏风:“怎麽不说话了?”
牙缝间堪堪挤出一句,脸上形容不出是怎样的肃杀。
没想到自己高声嘲笑的人竟然就在身後,回想起当日小巷之内的那段拳脚,徐氏兄弟额上立时冒了片细汗。
等不及江晚樵阻止,宁怀Z手握碎瓷片,步步靠近,面色阴沈似山雨欲来,一双黑眸更似含了冰,杀气凌然,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你……你……你……”徐寒秋勉强站起想要与他言论,却足足矮了他半个头。眼见宁怀Z手里的瓷片已经抵上了弟弟的脖子,瞬时语塞。
“客秋……被他娘打了?”“客秋”两字似含在嘴里似的呢喃得温柔,到了众人耳中却阴冷如阎王催命。
他一字一字问得低沈,徐问秋垂眼看著那只近在咫尺的手,咽喉有一点点凉,一点点刺痛,只要这只手有丝毫颤抖,那麽自己就……再不敢往下想:“是……”连说话也要加倍小心,生恐一个不留神就让瓷片划破了皮。
“那本歌谱很重要?”他继续用那样沈重缓慢的语调问著,似斑斓大猫正逗弄著爪下幼兔。
“我……不、不知道……”
他眸光一闪,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
“不、不、不是……好、好像很……很重要。”在自家鲜少有笑脸的母亲面前也不曾这样心惊胆颤,徐问秋艰难吐出一句,牙齿相互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
宁怀Z再没有说话,徐问秋能感觉到抵在喉间的瓷片正在微微颤抖,只要再往前一点……就一小点……方才还闹哄哄的屋子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又有官家子弟在楼上闹事,闻讯,连楼下的食客也争先恐後离开,生怕不小心便受了无妄之灾。
“怀Z!”江晚樵死死按著他的肩膀。
宁怀Z却不理会,森森地对著徐家兄弟笑:“若是客秋在这儿,你们猜他会说什麽呢?杀,还是不杀?”
跟随怒气磅礴而出的还有一直苦苦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客秋、客秋、客秋……从很早很早起,开口闭口都是客秋,满心满眼都是客秋,客秋长客秋短,谁都可以欺负唯独客秋不可以,无论客秋说什麽都可以一笑而过,对谁都可以张狂无忌唯独面对客秋会低头,毫无原则地包容他,毫无底线地宠溺他。宁怀Z把徐客秋当朋友,当知己,当兄弟,当……
瓷片被握得太紧,锋利的边缘毫不客气地割破了手指,鲜红的液体滴落而下,如同宁怀Z分崩离析的自制。要找徐客秋,有些话一定要说出口,哪怕明知不应该,哪怕说了一样终究要曲终人散。
第十章
徐客秋在侯府客房里沈睡未醒。窗外即是草木葱茏的後园,可赏四季,可听雨打芭蕉,可推窗望月,清幽安谧,好得不能再好,未出阁时的宁b嫉妒得眼红,戏称“好得能给怀Z小子做洞房了”。宁怀Z的新媳妇至今连衣角都没见一片,却叫徐客秋白白住了这麽些年,来去自如得比自己家还随意。
一晌贪欢,隔天的头痛是在所难免。宁怀Z破门而入,看到的正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稳的徐客秋。
锦被大半被踢在地上,只有一角还死死让他抱在怀里。雪白的里衣松松垮垮拉开了大半,纤细雪白的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大大咧咧地一路蔓延到胸口以下。明明是不能喝酒的人,每回醉酒必要起一身疹子,他还敢那样鲸吞虎吸般不要命地灌,这是在做给谁看……
捋起他宽大的衣袖,确如问秋所言,小臂上三道抓痕红得触目惊心。宁怀Z恼恨,若知是这样,当初哪怕被他骂个狗血淋头也该厚著脸皮掀来看一看。
红色的伤口上零零散散沾著些白粉,一看便知是自己潦草敷上的,想必连医馆都没去,药粉也不知是哪个混账给的,非但不见好,伤口都溃烂了,渗出黄黄的脓水。
宁怀Z想一口咬死他,小时候不懂事,怎麽到大了还是什麽都不肯说!
也不怕弄醒了徐客秋,径自抓著徐客秋的肩膀翻过他的身,宁怀Z抓著衣领就往下扯。“嘶啦──一”声响,徐客秋哪怕是睡死的猪也被他折腾醒。
“你干什麽?”头痛欲裂,又被他莫名按在床上,徐小公子的脾气也不好,恼火地一瞪眼,挣扎著就要起来,“宁怀Z,你发什麽疯?”
起先就不该带他出去鬼混,什麽都没学会,骂人学了个十成十,小野猫嘴里不干不净吐出一串字眼还不带重样的。
宁怀Z就是不肯开口,盯著他光裸的背快把唇咬破。
“宁怀Z!小爷跟你说话呢!你装什麽死人!”徐客秋扭过脖子冲他没好气地大喊,不知是酒气没退还是气的,脸上又是一片鲜W的红。无奈宁怀Z按得紧,手劲大得像是要把他的肩骨揉碎,徐客秋强自挣扎却始终拗不过,兀自大骂不休,“宁怀Z,小爷哪里碍你眼了?要痛死我是不是?”
一掌猛地按向蛛网般纵横交错将整个背部缚住的伤痕。很好,背上够不著,所幸连药粉都不敷了。指上未干的血迹和背上渗出的血水混到一起,著实惨不忍睹。
徐客秋猝不及防,顿时一声惨叫,头颈猛地向後仰到极致又颓然落下,哀哀俯在床上不住吸气,疼得眼眶不禁红了一圈。
宁怀Z的眉头皱得不能再紧,牙关一错,唇边又绽一抹红。
“你现下知道疼了?”手还按在他背上,却放轻了不少。一字一字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你先前怎麽不喊疼?嗯?喝酒你倒有力气?抱娘你倒有精神!”
满腔怒气郁结不得发泄,宁怀Z气得不知话该从何说起:“那歌谱……你是不是要瞒我一辈子?”
恨他不肯坦诚相告,也恨自己居然也不曾察觉。
心知他必然是知晓了实情,徐客秋索性闭上眼睛不说话。额际“嗡嗡”作响,涨得要把脑袋撑开,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沈得抬一根手指头都觉困难,背上方才一阵剧痛,险险要晕厥过去。
“你……”宁怀Z原本就不是刑部大堂上提刑问审的刑官,自言自语斥了几句不见回应,便虎著脸不知要如何往下说。又见他始终垂著头把脸埋在枕间,探手一模,居然在眼角边沾到了些许湿意,顿时心头一软,又是恼怒又是疼惜,百味杂陈。
“我……我去给你找些药。”平日里窝囊惯了,真正硬气起来也撑不了多久。
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精致的小托盘,上头瓶瓶罐罐好几样。
徐客秋还趴在床上没有动,里衣刚才被宁怀Z扯下了,随意地搭在腰间,背上的伤就这麽大大咧咧地露著。听闻宁怀Z的脚步声,徐客秋也不回头,咬著唇不肯说话。
“我在酒楼听寒秋和问秋说的。”从前被他这样冷落的情况多了去了,宁怀Z也习惯了,一边替他抹药,一边自顾自没话找话,“我也没想到你……为了我,不值。”
底下的人挣动了一下,随即把脸埋得更,却没开口。
“有些疼,忍忍就过去了。”宁怀Z轻轻拍著瓶口让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顿了顿,接著说道,“等等我就去春风得意楼把东西赎回来,以後……以後再也别这样了。”
一口气叹得悠长,指腹下凹凸不平血肉模糊,宁怀Z道:“寒秋和问秋……我教训了他们一通。”
徐客秋不吭声,他也不在意,絮絮往下说,说到哪儿算哪儿:“幸亏没叫你去骑马,否则,你又要硬撑。”
“春风得意楼也别去了,知道有伤还喝酒,你说你……”
“药粉是找谁拿的?我找他去,知道了也不来告诉我,小爷掐不死他!”
徐客秋一直不作声,宁怀Z的指尖由下而上慢慢摸到他後颈又徐徐往下:“客秋,除了这一回,徐家已经没什麽人能欺负你了,你为什麽还来这儿住?”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徐客秋缓缓抬起脸,侧过头来看他,目光却只落在他绣著旭日东升图样的衣摆上:“宁怀Z,你又为什麽总让我住下?”
宁怀Z没有回答,接著问道:“客秋,我送你的那套文房四宝你还留著?”
徐客秋说:“宁怀Z,以前你干什麽总找人去教训寒秋和问秋?”
宁怀Z笑了笑,道:“从前我还喜欢过翠云楼的如姬,碧云轩的小荷,霓云院的紫霞,你一边骂我,一边替我撮合。”
“哼,我说我喜欢小桃,你隔天就替我送了她一双金镯。”
“客秋,你明明不喜喝酒,别为了陪我就说喜欢。”
“宁怀Z,你就那麽爱嚼豆皮?”
“为什麽不再与我同床?”
“是你不愿意!”
“是你夜间不得安眠!”
徐客秋怔住了,用牙狠狠碾了一遭嘴唇,又把头埋到了枕头里:“宁怀Z,不许你再问。”
说话该点到为止,再往里说就过分了。
房里只听得宁怀Z“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不自觉又牢牢抓住了徐客秋的肩,像是这样就可以留住他整个人,终於忍不住问出口:“何必呢?”
“你知道我为什麽。”徐客秋闷闷地答,有些赌气的意思,声音都陷进枕头里。
都成了这样还闹别扭打哑谜!“啪”一声把瓶子扔地上,一簇心火“蹭蹭”往上蹿,宁怀Z好容易压下的脾气又冒起来:“我不知道!”
伸手捉著他的下巴用力把徐客秋的脸扭过来,无视他痛得打结的眉头,宁怀Z只感觉胸口胀痛难忍,那颗“砰砰”跳动的心鼓噪得像是要破胸而出:“徐客秋,你明明喜欢我,你也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你胡说什麽!”徐客秋的眼圈还红著,努力挣脱了他的禁锢,吼声大得似要撕裂了喉头,嘴唇却在发颤,音调也是抖的,“宁怀Z,我只当你是醉话。”
“你知道我是不是醉话!”你知道我为什麽总是让你来住,你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玉飘飘,你知道我为什麽说喜欢嚼豆皮,你更知道我为什麽不愿和你同床!
宁怀Z的眼睛也是血红血红的,眸里含著水光,仿佛能划出血珠子来。他执拗地要徐客秋看著他,一贯从容潇洒的小侯爷从未如此阴沈。
“笨蛋!”像是放弃了似的,徐客秋紧紧绷起的身体忽然软了下来,垂著头低低笑开,笑宁怀Z的傻,“你以为你说出来又能怎样?”
“是,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然後呢?宁怀Z,你能娶我还是能嫁我?还是我们一起住到山里头去再也不见人?你有忠靖侯府上上下下一家老小,我还有我娘。一天两天还好,十年、二十年呢?”
“你说出来干什麽?不说出来,我们还是挚友,是知己,是好兄弟。说出来了,我们就可能什麽都不是了。”
他额上出了汗,湿嗒嗒沾著几缕发丝,雪白的脸因疼痛隐隐泛出了些淡淡的青,越发显得瘦弱,只有唇被咬得鲜红,抹了血似的。
终有一日,你我各结亲,一妻二妾三四儿女,五六年间,沧海桑田,历历过往七八皆成旧梦,剩余二三不过年少轻狂,老来相忆,空作笑谈。
徐客秋睁大眼睛静静地看著宁怀Z,乌黑的眸中泛著湿润的光,却始终不曾让泪落下。
宁怀Z哽咽了:“以後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不说出来,我会後悔一辈子。”
这话很懦弱很没出息,又会让徐客秋大骂是“笨蛋”。不肯给他开口的机会,宁怀Z捧著他的脸重重吻上徐客秋,牙齿碰撞著牙齿,唇挤压著唇,一径急切地厮磨咬噬,不温柔亦不甜蜜,痛得要落泪却又死死不肯放开。嘴唇咬破了,绽出的血混到一起,满嘴都是苦涩的锈味,和著唾液一起流下喉,像是有火一路灼烧到心底。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无一不觉心酸,无一不觉刺痛,扎得一脸冰凉湿意。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同你共枕?你可知我为何与你同床便寝不安眠?因为,望著你的睡颜,我便想吻你啊。
“客秋,我们不想以後,我们就想现在!”
无望的爱情,纵使无望,可是,唯有爱过方能谓之为爱。

第十一章
徐客秋仍在学堂念书,四书五经六艺,论认真及不上那些一心冲著科考的,但也不懈怠,写字看书是天天必做的功课,若是哪天落下了,第二天一定要补上。简直要靠这份勤奋来羞死天纵英才的崔小公子。
“别看了,铭旭被你气跑了。”崔小公子受不了书斋里的无趣早早摆手告辞,宁怀Z懒懒伸个懒腰,读书的不嫌累,他这个陪读的却累得腰酸背疼。
徐客秋没好气白他一眼,复又埋下头。想想就觉得老侯爷委实可怜得紧,撞上这麽个不求上进的儿子,一本书翻两页打了三回瞌睡。纸页上边边角角倒涂得满当,不是笔锋稚嫩得笑死人的涂鸦就是不知打哪儿听来的淫词W曲,也不知他当年上学到底都学了些什麽。
“你别笑,那时不是年纪小麽?”宁怀Z委屈得很,抓著笔在砚台上来回画圈,狼毫小楷吸足了墨,一提起,墨珠子颤颤巍巍要滴下来。
他是存心要闹事,两根手指头捏著笔轻轻晃,洒落下的墨汁刚好又掉进砚台里,“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再把笔丢进了笔洗里,“唰唰”一通胡搅,手肘下垫著的宣纸“沙沙”轻响。
“客秋啊……客秋……”关在书斋里足足大半天,闷得快要透不过气,偏偏徐客秋似乎还没有把书放下的意思,“客秋,歇会儿吧。”
至少跟我说两句呀。
“别吵。再吵就出去。”徐客秋眼皮子不抬一下,脸都挡在了书後头。
宁怀Z扁扁嘴,摸摸鼻子:“哦。”
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唰唰唰……”笔洗里好一派翻江倒海,边上的宣纸湿了大半。“笃、笃、笃……”笔杆子敲敲盆沿,再拿出来敲敲桌子“笃、笃、笃……”又“唰唰唰……”狼毫快被洗秃了。
徐客秋终於肯抬头,阴森森一记眼刀,正插在宁怀Z手腕上。
“啪──”一声,笔掉到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宁怀Z眨巴眨巴眼睛,大丈夫跟前的小媳妇似的。
任何时候的客秋都很好,唯有读书时候的客秋最无趣,手指头一沾上书就再也不理他,外头打雷闪电下刀子也不愿看一眼。
支著下巴,微微起身想要绕过碍眼的书去看後头的他。乌黑的额发落下两三绺,正落在眉梢上,微微遮了他的眼。嘴微微嘟著,似乎陷入了沈思。
徐客秋想得入神,丝毫不曾察觉近在眼前的宁怀Z,居然连脸上异常的触感也不曾发现。
客秋啊……原来也可以这样呆呆傻傻。宁怀Z在心里头由衷地感谢学堂里画卷上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抿著嘴,屏气凝神,宁怀Z大半个身体都趴在宽大的书桌上,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地执著笔,悄无声息地在徐客秋脸上这麽一横,再那麽一点。手腕几番微动,四撇猫须竟也有模有样。方要把另一边的一半也添上……
“你干什麽?”徐客秋终於察觉有异,一双猫眼瞪得溜圆。
“呃……”手才伸了一半,笔尖恰点上他的鼻,距离近得能看见他眼珠子里自己错愕的脸。宁怀Z咧开一嘴白牙,“闲来无事,为爱妻画眉。”
眉是月牙似的弯,眼是星似的闪,一张笑容太阳似的光芒万丈,一把温柔嗓子……戏台子上小旦似的清脆婉转……
“噗……”锦袍上茶渍点点,门边的江晚樵端著茶盅,一脚刚迈进门,另一条腿刚抬了一半,收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继续……呃……画……画眉……”
万事不以己悲不以物喜的江大少回去後,破天荒做了一夜噩梦。隔天转述给崔铭旭听,崔小公子眨眨眼,一拍大腿:“亏我走得早!”
徐客秋一掌把他推下桌:“去!”
宁怀Z自己先忍不住,坐在地上哈哈地笑。见徐客秋又要看书,一伸手,扯著他的袖子把徐客秋也捉了下来:“天热,地上凉快,你也来坐坐。”
这邋遢样子若是被老侯爷见了,大概能气得拆了侯府。
徐客秋挣扎,半推半就,带著半边画了猫须的脸终究还是坐到了他怀里。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笔洗,一盆洗得墨黑的水兜头泼下,两人一身狼狈:“你干的好事!”
宁怀Z可惜著方才没画完的四撇猫须:“乖,让我给你画完。”
“滚!”往桌上一探,抓到一把毛笔,徐客秋随手就往面前扔。
“好好好,不画,不画……”捉著他在桌上乱摸的手,宁怀Z赶紧把徐客秋抱紧,“快放下,砚台会砸死人的。”
小野猫冷哼一声扭过头,宁怀Z搂著他席地而坐,两手绕过腰去握他的,手指一一插进指缝里,紧紧扣在一起:“我就想和你说说话。”
“哼!”
“唉……”
“……”
“我只道,把话说开以後,你就能对我好一点儿……”
“我对你不好?”小野猫的尾巴又竖起来了。
宁怀Z赶忙安抚:“好,你对我最好。不过……”
“嗯?”
“要是……”
“什麽?”
“让我画完我就告诉你。”
“宁、怀、Z!”
“要不这样也行……”捧过那张涨得通红的脸,再惋惜地摸摸那四道画得极好的墨痕,宁怀Z笑得像个孩子,“我真是喜欢你呀,客秋……”
剩下的话隐没在了相叠的唇齿间。
地上确实很凉,那人的胸膛却很热很热,热得发烫。徐客秋慢慢闭上眼睛,感受著那人自舌尖传来的情意。
宁怀Z,你这个笨蛋!
少夫人楚静蓉静静地在门边,而後转身悄然离去。
再然後,时光过得飞快,不过一年之间,原本遥遥不可期的大考竟然就在眼前,当年才学渊博独步天下的太傅顾庭筠被抄家问斩,“小顾庭筠”崔铭旭结识了齐嘉。
那是个傻气的孩子,虽然年纪与徐客秋等等相仿,却还宛如稚童般纯真,一笑就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脸上一边一个酒窝,粉嫩得叫人忍不住想用手指头去戳。这样的人,居然能好好地在虎狼之地的官场上存活著,不得不说是则天方奇谈。
崔铭旭叫他傻子,用十分鄙夷的口气,却又让齐嘉频出入自己的书房。心高气傲的崔小公子居然能忍受身边跟著这麽个人,不得不说也是则奇谈。
江大少暗地里留心观察了他许久,道:“这个人……挺好玩儿的。”
他们把他带去春风得意楼,纵横欢场的纨!子弟们冷眼看著他手足无措的局促模样。娘们给他灌酒,套他说话,用层出不穷的样来戏弄他。
喝得满脸通红的小傻子憨憨地笑,大著舌头想要给自己辩解,却招来更多的酒杯和笑声,可怜得像只掉进虎穴的兔子。
徐客秋留心著崔铭旭,他一直自顾自伴在玉飘飘身侧说笑著,始终不曾回眸看过一眼被欺负得快要哭的小齐大人。
“既然这样,又何苦把他带来?”给齐嘉灌酒是客秋先起的哄,如今反有些後悔。想欺负和欺负,毕竟是两码事。
宁怀Z笑笑地拖过他的手:“你今晚看铭旭比看我还多。”
小侯爷不是计较的人,小侯爷计较起来不是人。
再感叹,宁家列祖列宗到底得罪了哪一路神仙,得了这麽个丢脸的子孙。徐客秋不耐烦地要抽回手:“去!谁叫我没人家温柔贴心,都快钻到你宁小侯爷的心坎里去了。”
“天底下,唯有如意姑娘待我最好,样样贴著我的心。”方才哄娘开心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耳尖的他听了去。
宁怀Z越发捉著他的手不肯放:“我这不是……”
话没说完,徐客秋一甩袖子,转身去迎他那个叫小桃的红粉知己:“天底下,只有小桃对我最好,样样贴著我的心。”
连声调都学得一模一样。娘“咯咯”笑著骂徐小公子嘴甜。宁怀Z摇著头苦笑。
“前头问斩的顾大人也是栽在这种事上。”将两人在角落里咬耳朵的亲昵场景尽收眼底,江晚樵对宁怀Z道,“凡事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宁怀Z点头:“我知道。”
上青楼寻欢是为了掩人耳目,京中至今没有什麽“小侯爷原来喜欢男人”的风声,也是拜这所赐。只是……抱著明明不喜欢的人说著喜欢,听著喜欢的人对著旁人说喜欢,这样的滋味……著实苦涩。
娘们一阵高过一阵地笑,笑得小傻子面红耳赤,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她们问他,有没有定过亲,有没有喜欢的人。
到了他们这岁数,是该好好想著成家立业了。
徐客秋的眼光蓦然变得有些黯淡,宁怀Z也渐渐觉得笑不起来。只有江晚樵若无其事,悄悄碰了碰宁怀Z,示意他看不知何时回过头来的崔铭旭。
小傻子没有娶过妻,没有定过亲。
“乖,那……有喜欢的人没有?”
齐嘉沈默了。
举起筷子“叮──”地一声敲上杯沿,对著崔铭旭的方向,齐嘉缓缓绽出了笑容:“我不告诉你。”
众人哗然。
江晚樵一口热酒喷在徐客秋身上,徐客秋一把扑住了齐嘉:“再喂你两杯,我看你说不说!”
宁怀Z知道,徐客秋有些失态了。
这是扎在宁怀Z和徐客秋两人心底的刺,只因齐嘉的一句“我不告诉你”而隐隐作痛,不能告知於众人的情感,不能大白於天下的喜欢。
曲终人散的时候,徐客秋揽著小桃走过宁怀Z身边。怀里同样搂著女人的宁怀Z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佯装因醉酒而脚步虚浮的徐客秋便停了下来:“我头痛。”
小桃忙不迭招人送手巾来。
宁怀Z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纠缠的握法:“出门左拐,第三间房,我等你。”
满楼上上下下都是喧哗得要将天上的仙人们惊醒的高笑声,把宁怀Z的低语掩盖得那麽模糊。徐客秋却听见了,自肩膀披泄而下的黑发下,嘴角就那样隐秘又开怀地勾了起来:“好。”
小指紧紧地勾著小指,是个许诺。
江晚樵先走一步不知带著他的佳人去了哪里,随著徐客秋出门,娘们也纷纷散了。怀里的女人有些迫不及待,羞红著脸来拉他的衣襟:“小侯爷,今晚……奴家……”
宁怀Z会意地点头:“我也期待得很。”
起身走路时,脚步真的飘起来了,心肝一颤一颤的,被徐客秋刚才那一笑笑的。我的客秋啊……已经这麽会勾人了。
出房时,宁怀Z又回首看了一眼,屋子里还剩下三个人。玉飘飘弹著琴,崔铭旭坐在桌边,身旁是齐嘉。喝得迷糊
天字二号房左拐第三间,就在曲折长廊的尽头。房门藏得隐秘,紧紧贴着墙角,门槛也窄,只是其余房间的一半宽幅,刚好够一人进出,若是喝酒迷了眼,脚步一滑便就这么错过去了。
徐客秋来得早,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没拿酒杯,也没靠着一旁的床柱,端端正正的。偏又一身红衣,若再盖个红盖头,就是个等着良人来好好珍爱的新嫁娘。
宁怀Z窃窃地遐想,窃窃地闷笑,一个箭步迈到他跟前,说书人口中的好色衙内般斜斜挑起嘴角:“小娘子好生漂亮哇。”
徐客秋不抬头,一脚踹向他两腿间:“端看你有没有本事上得了我。”
宁怀Z终于忍不住,一边闪身躲开,一边哈哈地笑,扑着徐客秋往床上倒:“有,有,有。我有没有这本事,你最明白。”
嘴角边再挂上串口水,就是那传说中背着媳妇的猪八戒。
捧着脸还亲不够,一路从额头啃到脖子根。双唇间吻得都牵出了银丝,就伸了舌尖来舔,不留神,两人的舌尖刚好撞到一块儿,于是又一路纠纠缠缠吻下去,分不清你我也记不起今昔。好容易分开,宁怀Z用食指去擦徐客秋唇边溢出的津液,故意伸出舌在指腹上舔了一遭,再煞有其事放进嘴中吸吮。
徐客秋脸上一红,勾着他的脖子又主动贴上,身上已是微微发烫。
“让你别喝酒,又不听,看,又起红疹子了。”宁怀Z指着他敞开的衣襟一本正经。
“笨!这哪是红疹?”
“那是什么?”抬起头来故作好奇地问。宁怀Z双手一错,徐客秋的红衣顿时完全打开。
雪白的胸脯在灯下微微泛红,上头星星点点的红痕甚是醒目。忍不住再低头轻轻咬啮,耳听得他“呀――”的一声低吟,不禁又低低地笑。一手夹起他胸口的红珠揉搓亵玩,一手在点点红痕上流连,“是什么?怎么来的?告诉我,嗯?”
他分明是故意在戏弄自己,徐客秋心中气急,想张嘴却只逸出满口呻吟,几乎语不成句:“你……唔……宁……宁怀Z……”
放肆的手越发往下游移,他玩得兴起:“看,连下面都起疹子了,我帮你揉揉。”
手就这般伸到了两腿间,触及一片灼热,宁怀Z口中“啧啧”有声,犹不肯放过:“说呀,这不是红疹是什么?”
五指灵活动作,一波又一波快感自腹下升起,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亦不能抑止身躯的扭动。徐客秋摇头想要摆脱,却更觉身躯对欲望的渴求。最脆弱的部位被男人抓在手里,想要纾解却被恶意阻止,耳边温柔如水的细语成了另一种诱惑:“说呀……乖……告诉我……是什么?”
“嗯……是……是……你……昨天……嗯……咬的……”
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唇又被吻住,舌尖如此纠缠,身躯如此厮磨……恍恍然撞进他那一双邃如墨的眸中,他的声音亦低沉沙哑,像是要在茫茫然的胸膛里造出回声:“客秋啊……我真想死在你身上。”
这才回过神,羞愤得一口咬上他的肩头:“想死就自己死去,别赖着我!”
小侯爷得了便宜还卖乖:“没了我,漫漫长夜,你怎么睡得着?”
我去找别人!话没说出口,全叫他堵在嘴里。徐客秋气鼓鼓瞪起眼睛,宁怀Z笑眯眯,起身的动作如此慢条斯理,优雅得迷死人:“该我了。乖,放松,不会疼的,我保证。”
徐客秋抬脚再踹他:“上你也这么说。”
“这回一定不疼。若是疼,我们就再试一回。”
江晚樵江大少私底下这么跟崔小公子说过,徐客秋若是只驯不服的野猫,宁怀Z就是那个被猫抓了脸也不肯撒手的主人。
楼下的笑声、门外的说话声以及隔壁房里的喧哗声就一并都听不见了,一层又一层粉色纱幔后,黏腻的喘息声里,“客秋……客秋……客秋……”一声又一声,及至脑中再度一片空白时,心中犹还回荡着这仿佛已经印到骨子里的呼唤,像是要唤到地老天荒。
“我不告诉你……他居然说得出这话。”云收雨歇,乖顺地伏在宁怀Z身畔,徐客秋没来由记起方才齐嘉的话语,不由细细咀嚼,“那个傻子……”
又一个不肯把“喜欢”说出口的人。
难得他顺从,宁怀Z揽过他的肩,拍拍他的脸:“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只是希望他能过得好而已。”
徐客秋抬眼看他,他径自望着头顶绮旎的粉红纱帐:“按小齐大人的性子,这确实是他的作风。”
“那铭旭呢?”
“他……对玉飘飘和对齐嘉是不一样的吧。”
“呵……”徐客秋嗤笑,“自己的事还没弄明白呢,倒管上了别人的。”
“是啊……”把徐客秋抱得更紧些,宁怀Z附和着叹息,自己的事啊……
“客秋,我们明日去骑马吧。”
“不去。”
“那我陪你去学堂念书?”
“嗯。”
“念这么多书干什么?”
“要你管!”
“吧唧”一声,重重在他脸上亲一口,小侯爷笑得骄傲:“我们家客秋要当状元呢。”
“去!”
小野猫挣扎,于是搂得更紧:“客秋啊,今后你中了科举,然后入朝为官,呵呵……真有出息。”
“你照旧做着你这没出息的小侯爷。”
“这样吧,我也去混个闲差做做,这样,每天都能在朝堂上看见你。”
“有什么好看的……到了那时候……”
徐客秋说不下去,宁怀Z拍拍他的背,像是哄着快要哭泣的孩子:“没事……说好了,我们不想以后的。”
可是……心头的酸涩还是一点一点漫了上来:“如果你呀,如果是女孩儿该多好,我一定用八抬大轿来娶你,金凤冠,紫霞帔,珠玉玲珑。下了轿就在我家大堂上拜天地,洞房是你常来住的那间,铺一床的红枣生。用秤杆子掀盖头,就着夜光杯喝合卺酒。像我大哥娶我大嫂,像我爹娶我娘……风风光光的,不对,要比他们更风光。”
“你想娶我就必定会嫁?也不好好照照镜子……”
“呵呵……我照过了,挺好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放眼天下,算不上第一,也能捞个第二。”
“呸!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要你……”
“去、去、去……别乱动,才刚……嗯……啊……”
“怎么样?还要不要我动,嗯?”
……
夜还很长,楼中的歌舞方奏了个序曲,就如同往后的日子,还那么、那么漫长……长到望不到头。
八月的秋闱足足考了三天,宁怀Z在考场外也足足等了三天。生性猴儿一般坐不住的小侯爷此番是生生下了苦功,日日天光乍现就跑来考场外侯着,及至江晚樵一步三摇慢慢晃来,他手边的茶盅早已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江晚樵惭愧:“哟,要让铭旭知晓你宁小侯爷这般候他,他得给你端茶倒水一辈子。”
谁吃饱了撑的去挂念那个崔铭旭?宁怀Z没好气瞥了边上的齐嘉一眼,默不作声干喝茶。
晚间走得也晚,太阳整个都下山了,也不见宁怀Z动一动。江晚樵冲齐嘉挥挥手:“你陪着他吧。”又摇摇摆摆地走了。
齐嘉期期艾艾地凑过来问:“他……他能考上,是吧?”
宁怀Z痴痴望着贡院的大门,眼珠子都不转一下:“谁知道呢?”
两人说的分明就不是一个人。齐嘉当了真,一夜没睡好。隔天崔铭旭出了考场,叫他指着鼻尖骂:“傻子!不好好睡着,你胡乱想些什么?看看你的脸……晦气!”
宁怀Z一把拖着徐客秋站到墙根下,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瘦了些,憔悴了些,定然为了考试没吃好也没睡好,心尖上隐隐地痛。
徐客秋扭着手不肯给他牵,大庭广众之下,颊边红了两三分:“你做什么?快放开!叫了看见了成什么样?”
甩了几,那手……终是牢牢握住了。
有了这一番苦苦的等,之后等放榜便容易了许多。倏忽一下,日月经天,转眼就到了放榜的时辰。
城墙下满满挤着人,一眼望去,黑漆漆的人头仿佛无边无际。
周遭有家丁密密围了一圈,防着小侯爷被人撞着,宁怀Z自然而然又去牵徐客秋的手,这回,徐客秋没有拒绝。
交握的掌心间湿漉漉地起了一手的汗,徐客秋连头也不曾回一下,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高高的墙头,一会儿,入围明年春闱的名单就要从上头悬下来。
宁怀Z歪头去看他紧紧抿起的唇,另一手也伸过来,轻轻拍他握得太紧起了青筋的手背。平日里那么张狂无忌的一个人,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这么一想,竟觉得徐客秋此刻僵得好似刷了层浆糊的表情也是如此可爱。于是,脚步稍稍挪动,身体也挨得更紧。
许是下意识,徐客秋察觉他的靠近,居然也略略依偎了一些过来,肩头靠着肩头,暖意就这样在初秋的晴朗天空下荡漾开来。
“没事,没事,有我呢。”其实是句没什么意义的安慰话,徐客秋考不上,宁小侯爷还真闹上朝堂去为他讨一个入围来不成?可是这个时候,宁怀Z心里翻腾了许久,这句一直滚在喉间的话还是漏了出来。有我呢,有我在你背后,有我给你依靠,有我为你遮风挡雨。
徐客秋终于回过了头,眼中先是疑惑的,然后混沌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接着却又归于平静。难得的,这一,徐客秋没有呵斥他:“嗯。”
轻轻的一声应答,很低,很乖,很柔和,像趴在主人膝上小憩的猫。
也就是这回头的一瞬间,放榜了……人声鼎沸,沸反盈天。
那个高高列在第一位的名字,毫无疑问的,是天纵英才的崔家小公子。
徐客秋也榜上有名。
在一个又一个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是宁怀Z眼尖先找着:“那儿!你看!你看!”高高举着手,恨不得这般一指就能将那“徐客秋”三字抠出来放大再放大,直至盖过独领风骚的崔铭旭。
宁怀Z从未笑得这样开怀,手舞足蹈得像个孩子。
“中了。”徐客秋却反而沉寂了,喃喃念了一句,好似还不敢信。想要再抬头去看他明朗的笑脸,腰上一紧,人就整个陷进了宁怀Z的怀里。
“我就说,没事,没事……哈哈……看你,人都僵了,切……以后再敢凶我,看我怎么拿这事笑话你。”
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翻来覆去,反反复复,上句都不连着下句,却还唠唠叨叨个不停。高兴的。
徐客秋有种错觉,仿佛入了会试的人不是自己,反而像是他。
“喂,喂,听见了么?嗯?”
“嗯。”又是一声,轻轻的,很低,很乖,很柔和。
靠在宁怀Z的肩头,徐客秋浅浅地、无声地笑了。
第十三章
过了会试就该好好准备来年春天的殿试,十多年寒窗,这方是最后一道槛,成则出人头地,败则无颜还乡。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们以笔为矛、纸为盾,过五关斩六将,千万人里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功名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崔家的大才子轻巧利落夺了个会试魁首,太得意,太忘形,砸了春风得意楼。连带一同闹事的宁怀Z也挨了家法,堂堂一个侯府的少爷,在勾栏院里撒酒疯,还成什么体统!
四人中唯有徐客秋没受责罚。
“我倒也想去祠堂里跪一跪。可惜,我认得祖宗,祖宗不认得我。”他如今也看得开,或许也是对徐家上下死了心,略略提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起。索性趁着这个要收敛性子的因由,越发地发奋刻苦了。日日在学堂和书房间往来,所有邀约一概回拒。
光阴珍贵如金,偷欢本就不易,这么一来,二人私下独的时光更显稀少。
寂静的书房里,徐客秋从书本里抬起头,对座的宁怀Z伏在桌上已经无趣得睡着了。男人的脸型酷似他征战沙场的父亲,五官却随他那位曾经艳惊天下的母亲,男生女相,不但样貌是极英俊的,人人都说,福气也该是极好的。
他连睡着时,嘴角也是往上翘着的,比起平日里在人前的张狂,少了分傲气,多了分稚嫩。其实……还真是个孩子似的人啊,什么都不操心,什么都不担忧,大大咧咧地笑着,张扬着自己的快活。
指尖还没戳上他的脸颊,宁怀Z却醒了,张口咬住伸来的指,嘴角还是那个上扬的弧度:“这,可不是我闹你。”
“是、是、是,是我闹你。”指尖上传来一点点疼痛一点点酥痒,徐客秋任他咬着,目光落在他睡出了红印的脸上,“噗嗤――”一声笑,“这段日子不得闲,不能……和你在一块儿了。”
他口气中带着歉疚,知道眼前小狗般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人在心底也是存着哀怨的。
宁怀Z松了口,站起身,摸摸徐客秋的头:“说什么傻话?我是想在春风得意楼里好好把你抱上几天几夜,可在这儿伴着你读书,完了再一起回家也挺好。”
徐客秋听得有些傻,宁怀Z摇摇头,曲起手指刮他的鼻尖:“笨!”
终于、终于,终于也能用这样的口气说他一,小侯爷暗爽不已。
归家时路过春风得意楼,风韵尤存的老鸨倚在楼头千娇百媚地梳头,见了两人便娇笑着来招呼:“小侯爷呀,上来坐坐?你那间房可还给你留着呢。”一个媚眼抛过来,路人纷纷倒退三大步。
宁怀Z冲她挥挥手,一转身,带着徐客秋拐进边上的小巷里,握着手腕的掌心顺势下滑,直至十指相扣。徐客秋茫然,宁怀Z调皮地眨眨眼,握着的手不放心地紧了又紧。
黄昏时分的小巷子里鲜少有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悠悠闲闲地走在墙根边,香甜的成熟瓜果的香味飘过墙头徘徊在鼻尖,不经意地一抬眼,还能隔着格窗隐隐约约瞧见墙内精致的小院,一派秋容内尚还留着三分春色。再回头,眉眼对上眉眼,相视一笑。红彤彤的夕阳下如此分明的一对剪影。
又过了几日,能如此温馨相的时光更只剩下这一段黄昏的路程。
宁怀u要纳妾了。
终日不事生产的宁怀Z刚好得一个学习如何办事的机会,跟着府内的几位总管里里外外忙碌,无头苍蝇一般。
宁家大少爷与大少奶奶成婚三年一无所出。眼看着另几房宗亲家里长孙、玄孙、世孙一个接一个,老侯爷从开怀到羡慕再到妒忌,明里暗里几三番明示暗示,小夫妻两个口中应承着,白胖胖的小孙子千呼万唤却迟迟不见踪影。
老夫妻一番合计,将怀u与静蓉一起召到跟前:“不如……纳个妾吧。”
宁怀Z撇过头去看怀u,怀u又撇过头去看静蓉。大少奶奶面沉似水:“但凭爹娘做主。”弯腰、躬身、屈膝,似行云似流水,说不出的端庄娴雅。
老侯爷夫妻红了脸,抓过她的手来叹息:“真真叫贤良淑德,怀u哪儿这么大的福气。”
她依旧神色如常,婷婷袅袅站在老王妃身侧,说话的调子是一贯的悠慢,清脆动听:“儿媳心头早有一个人选,不知爹娘觉得是否妥当?”
老侯爷感动得快哭了。
宁怀Z看看身边的怀u,一贯举止有度的大哥神色有些不自在。又去看看那个雍容大度得快成仙的大嫂,女人此刻正是最风华正茂的年纪,淡扫蛾眉也楚楚动人得心惊,可是,不管她将话说得再动听,仪态做得再大方,眼里却是没有笑的。
一瞬间让宁怀Z想起昨日同客秋在街边小摊上看到的木头娃娃,也是如此精致,也是如此讨人喜欢,也是如此木然。
二姨奶奶也算是中的小姐,祖上也曾有中过举人进士的,父亲现下是城中学馆的夫子,家道虽中落,对女儿的教养却是极好。她自小跟着兄弟一起念书认字,知书达礼,识得进退,更兼身家清白,个性和顺。静蓉将她领到老王妃跟前这般一说,老王妃果真赞不绝口,为怀u纳妾的事就如此这般定下了,日子就选在下月十五。
往后的事就要宁怀Z来忙活了,日日起得比鸡还早,睡得比虫还迟。偶尔抽空往学馆中去找徐客秋一遭,徐客秋抚着他的脸感叹:“瘦了,倒是精神挺好,看着比从前好像有点出息了。”
这一番话赛过老王爷赏他万千珍宝,宁怀Z摸摸自己的脸,再摸摸徐客秋的:“你也瘦了。晚上又熬夜写文章?”
“从前落下了许多功课,现今想再抓紧些就已经迟了。临阵磨枪,能磨多亮就磨多亮吧。”他也是一身疲惫,靠在宁怀Z怀里懒懒翻两页书,眼中说不尽的厌倦。
宁怀Z体贴地为他揉着额角:“看厌了你还看?想抢铭旭的状元郎不成?人家指望着靠这个来娶玉飘飘的。”
“我也指望着靠这个来娶小桃啊。”徐客秋闭着眼睛也不忘同他抬杠。
宁怀Z失笑:“是啊是啊,来年我也考个状元,然后娶那个如意进门。”
说完自己也笑,把脸贴过去蹭徐客秋的颈窝。两人挤在一张圈椅里,挨挨蹭蹭的,偷偷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幸福着自己的幸福。
自始至终,大少奶奶静蓉都是静默的,仿佛推出了那个由她举荐的二姨奶奶,其他事就与她无关了。早起向公婆请安,同老王妃一起安排一家人一天的起居用度,费心安排怀u的衣食住行,闲时坐在房中绣,在湖边喂鱼,有兴致时弹弹作为陪嫁跟过来的一张上好的古琴,描几笔工笔牡丹。偶尔外出,是陪老王妃上宁安寺进香。府中设有佛堂,大少奶奶还日日都要在里头颂上一段经文。
她在忠靖侯府里过得很安静,兢兢业业地做着每位大户人家的长媳该做的事,孝顺公婆,侍奉丈夫,善待小叔,不逾矩,不骄横,不任性,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宽以待人。儿媳、妻子、大嫂、少奶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楚静蓉都是完美的。
宁怀Z匆匆路过后园,看到她站在院中赏。秋风飒飒,百凋落殆尽。
今年的菊开得不好,稀稀拉拉的,有的至今还是个苞,有的才开了几瓣就枯了。楚静蓉就站在院中央,上衣、袄裙、丝绦,从浅绿到青,一身浅浅的绿,衬着脚边飘落的黄叶和萎靡的朵,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宁怀Z想了想,打算悄悄退开,却已被她瞧见:“原来是小叔。”看不出悲喜的脸上这才起了些淡淡的笑意,却始终没到达眼角,又让宁怀Z想起了那些精致的木头娃娃。
“近来让小叔操劳了。”她说话时总将语调拖得很长,婉转悠扬的,有些散漫,有些慵懒,也仿佛是藏着的倦意。
徐客秋曾经对宁怀Z说过:“为什么公府侯门中的女子说话都是那么慢条斯理呢?这和她们的发髻总是要盘很久是一个道理。因为闺中太寂寞,而时光又太长。一定要把话音拖得那么长,才会觉得日子不会太过难捱。”
对着眼前向他微笑的女子,宁怀Z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有太多问题哽在喉头,反而一个也提不上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喜欢大哥么?在府里过得好么?为什么对大哥纳妾的事那么无动于衷呢……
“呵……”又一片黄叶飘落,就坠在她的肩头,又悠悠地坠下。她勾起嘴角,不知想起了什么,视线一直追着那黄叶。然后又定定地对上了宁怀Z满是疑惑的眼,“但凡大户人家,谁不是有个三妻四妾姬妾成群的?不这样的,比如公公和婆婆,反是个特例,人家背后要说闲话取笑的。”
“初春时抽芽,秋日里飘落,这是叶子的本分。我是楚家的女儿,嫁过来不是看我乐不乐意;我是侯府的长媳,膝下无子,为相公纳妾也是我的本分。都是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这世上,各人都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老天既然给了你富贵,自然在别就要给少一些,没什么好怨恨的,世上还真有样样如意的人不成?若是凡事都顺着自己的意思来,人人都这样,这人世是不是还是人世呢?会不会乱了套?”
宁怀Z忍不住顺着她的意思往里想。
看着他蹙眉不解的样子,女子的笑容终于又添了一丝:“不是人世的人世,乱了套的人世。这么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又觉得挺叫人害怕的。”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回头:“那个新来的姨奶奶……和你大哥是旧相识。”
这话说得很含蓄,站在秋风里,她试着又勾了勾嘴角,宁怀Z却始终不觉得她在笑。
怀u纳妾的那晚,侯府灯火通明,老侯爷喝多了,连老王妃也破例多喝了两杯。新人步态袅袅,上前一步来跟静蓉奉茶,大少奶奶双手接过,亲亲热热将她搀起,不露半分声色。众人脸上都是笑着的,大家都很高兴。
宁怀Z远远看着,趁人不注意,一把拉着徐客秋钻进后园的竹林里。
那晚放了烟,五光十色,照亮大半天空,照进竹林里,照亮一双吻得天昏地暗的人影。
第十四章
宁b是哭着回家的,颊边带着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高傲刁蛮的郡主同年轻气盛的少将军间似乎得并不好。老王妃和静蓉劝慰了她几句,宁b在娘家小住了几日便又跟着将军府的人回去了,走时似乎并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
老王妃叹息着说:“这丫头就是一身暴烈的脾气,怎么也改不了。”转身又去埋怨老侯爷的不是,好好的女儿家不该教她舞刀弄剑。老侯爷摸摸鼻子,没敢作声。
宁怀Z私下里跑去找他姐夫喝了几酒,男人只顾一杯接一杯地灌着,说的话却不多,无非是说新婚妻子不懂体谅又无理取闹云云,宁怀Z劝了他几句,他似乎也没听,临走时摇摇晃晃地拍了拍宁怀Z的肩:“别笑话我,你也终有这一天。”
宁怀Z说:“我不笑话你,我体谅你。”
他不信,哈哈地笑,落在宁怀Z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今日你劝了我很多,我也劝你一句,趁着这一天还没到的时候,该喝的酒赶紧喝,该玩的东西赶紧玩,该爱的人……”
“赶紧爱。”宁怀Z接过话头,抬手慢慢地给自己斟酒,“该爱的人,赶紧爱,对吗?”
“没错!”“啪――”地一声,他拍得很用力,宁怀Z暗暗龇牙。喝醉的男人用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语重心长,“别管以后怎样,至少,你喝过、玩过、爱过。这就够了。”
他扶着门槛慢慢摸索着出了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未惧怕的男人,此刻,眼角却是红的。
楚静蓉说的,老天爷既然在这里多给了你一样,必然要在别少给一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收之东隅,必然失之桑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没什么好争好怨恨的,凡事想开了就没什么事了。
玲珑剔透的崔小公子显然没想开,为了玉飘飘,他和他家大哥撕破了脸。崔家大哥也不是庙堂里的菩萨,由得他这般任性胡闹,修书一封告知各家亲友,崔铭旭再不是崔家子孙。
宁怀Z悄悄地替崔铭旭喝彩:真是好骨气!
隔天便听徐客秋说起,崔小公子已经住进了城北齐府,也就是那位傻乎乎的小齐大人的府上。
一时竟也猜不透了,这个崔铭旭,到底想怎样?
在街头遇见过齐嘉几回,小傻子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风尘仆仆地,不是往这里去便是从那里来。
宁怀Z拦下他,说了些铭旭脾气不好,小齐大人您受累,多让着他些之类的言辞。
徐客秋在一边翻白眼:“他亲大哥都不让他,你让了他,谁让你?”
小齐一如既往露着虎牙呵呵地笑:“没事,我知道。”头一低,抱着满怀的笔墨纸砚和点心零嘴就走了。
待他走远了,徐客秋还是气呼呼的:“谁都看得出来,就铭旭那个笨蛋瞎了眼没发现,还天下第一才子呢!”
宁怀Z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走了。
这一年寒冬的时候,忠烈伯也就是徐客秋他爹,忽然得了场大病,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或许这辈子也起不来了。
徐家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哭得泪人一般,寒秋和问秋日日夜夜在床边交替守着,府里到是一股子药渣子味。
徐客秋也去房里看了两眼,许是太过悲伤抑或其他,徐夫人和两个儿子看他进房居然没作声。
忠烈伯躺在床上,脸是惨白的,眼睛紧紧闭着,气息微弱得很,嘴角边还挂着刚呕出汤药后没来得及擦去的药汁。他向来对自己的那把山羊须甚是爱惜,常常要修剪,时时用两指拈着或是抚上一抚。现下,原本圆润的下巴已经瘦出了尖角,下头的胡须也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宫里派来的太医说,自胸口以下,将来都不能动了。这位也曾风光无限的爵爷晚年注定凄凉。
徐客秋在床边站着,也没坐下,就低下头看着,看得两眼发直,然后伸手把原本就掖好的被角又掖了掖,才抽身退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徐家夫人还是没说什么,自始至终不停地哭。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徐客秋才回到自己房里,看了一下午的书,然后起身敲开了他娘的房门。
当年名满江南的魁正坐在屋里照镜子,手边放着那本徐客秋原先拿给春风得意楼的歌谱,是宁怀Z后来又赎回来的。徐客秋问了好几回,到底给了春风嬷嬷多少银子,他打死不肯说。精明的嬷嬷也不愿说,每回都用美人扇遮住大半张饼子脸,眼睛眨呀眨地冲徐客秋神秘地笑。
徐客秋说:“娘,我把饭放桌上了,记得吃。我晚上不回来,你早点睡。”
女人闻声,没回头,在镜子里点点头,有点木木的,只是那唇还涂得艳红,生生把一脸的细纹都盖了下去。一个人被丢弃得太久,再怎么热烈的心也会死去,心死了,命也就去了一半。她现在天天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照照镜子,梳梳头,描眉画目。有时会轻轻唱唱歌,偶尔还会站起来转几个圈,举手投足间依稀几分婀娜。忠烈伯病重的事,没人告诉她,她居然也一直没察觉。
徐客秋想告诉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咬咬牙,背身把门关上了。
将近年关,人人都准备着同家人团聚过大年。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清减了不少,样百出的老鸨楼上楼下满场飞,几番歌舞调笑,楼内的热闹竟然也没减多少。坐在楼上的房里听,笑声仿佛就只隔了一块门板。
天子二号房左拐第三间。徐客秋没点灯,廊上茜纱宫灯的光芒透过门缝钻进来,照到纱幔上,些微有些红彤彤的光亮。
徐客秋坐在床边,听着楼下歌姬依稀飘渺的弹唱,是《相思调》。娘说,这是烟地里人人都会的,当年在江南,她唱得最好。一会儿又换了调门,改成了《长相思》,接着是《蝶恋》、《子夜歌》……烟地里的歌舞总是脱不了情爱,两情相悦的你侬我侬,苦苦思恋的肝肠寸断。其实,今夜是夫妻,明早出得门去,谁又认得谁?
胡思乱想了很多,一会儿想到了瘫在床上的忠烈伯,一会儿想起娘亲艳红的唇,一会儿想起齐嘉匆匆的背影,一会儿想起宁怀Z口中的怀u和静蓉。徐客秋有些恍惚,甚至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响。
直到眼前仅有的微弱光芒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徐客秋才下意识地抬头:“怀Z啊……”
他很少直呼宁怀Z的名,平素都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玩笑时称他小侯爷,气急时骂他没出息的。像这样仅仅称呼名讳的时候,连徐客秋自己都没发现,语调实在像极了宁怀Z的那声“客秋啊……”。
宁怀Z回答:“是我,我在这儿。”
伸手把徐客秋按在怀里,胸前的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宁怀Z拍拍他的背,声音很低,很温柔:“没事,没事,有我呢。”
徐客秋不知有没有听到,用手紧紧环着他的腰,像个好不容易找到依靠的惊慌失措的孩子。
宁怀Z将他散落下的发都拢进发髻里,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很久――
“他当年多伟岸的一个人……”徐客秋说。第一见他时,自己要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脸,站在他身前,觉得他好高好高,宛如神话中顶天立地的巨人。
宁怀Z知道他说的是谁,前两天他还伴着父亲去忠烈伯府探望过:“我知道,我家老头也这么说过。”
“我还是恨他。”徐客秋又说。
宁怀Z点点头。
“我今天去看他,他还是不理我。”
宁怀Z说:“那是他睡着了。”
“我一直看着他,心想,要是他醒过来,会不会认得我。”
“后来……他醒了么?”
“我不知道。”
“你逃了?”
“是啊,我逃了。”
昏暗得依稀只能辨别出家具轮廓的屋子里,宁怀Z紧紧抱着徐客秋:“你个没出息的。”
徐客秋的脸一直贴在他的胸口:“是啊,我没出息。”
“可是,我喜欢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直到……”
“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的那天。”
“直到我们再不能在一起。”
楼下的歌姬已然又换了曲目,悠悠地唱一首《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第十五章
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江晚樵。
“我爹年纪大了,家里的生意要我接手。过完年,我就要跟着商队去西域一趟,算作试炼。”他说得很随意,也不在意众人的反应,说罢又低头看他的《南华经》。
于是四人一同在春风得意楼对面的酒仙居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从午后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说了很多话,小时候的糗事,从前一起捉弄的人,曾经在某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很多原本以为忘记的人和事滔滔不,
绝地从嘴里涌出来,说不出话的时候就喝酒,一坛又一坛,空坛子歪歪扭扭滚了一地。
江晚樵始终都很平静,或轻笑或点头,附和着宁怀Z的说辞。他好像对于离开的事没什么抱怨,就仿佛是一早就决定好的事,如今不过是按照步调继续进行下去而已。
宁怀Z觉得自己喝多了,眼眶有些发热。徐客秋在桌下伸过手来握住他的,宁怀Z用力地回握住。
崔铭旭不知不觉走神了,自他看到楼下有某个穿一身蓝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路过开始。小齐大人近来一直都很忙。
酒桌上突然变得寂静,相顾无言,江晚樵笑了笑,慢慢打开了话匣子:“由我继承家业是必然的事,也就在这一两年里了。去西域很好,至少可以在外面走走,没有家里的约束,也脱了诸多束缚。这么一来,我反倒可以把受人管束的时间再往后推一阵,是好事。”
“明年春季的殿试,铭旭定然是能中的。若是被外派出京,便也离了他大哥的掌控,可以自在许多。客秋也是一样,脱离徐家带着你娘一起去上任,日子或许会清苦些,但是总比继续留在忠烈伯府好。”
“只有你,宁怀Z。”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恶意,幸灾乐祸的心态溢于言表,“你大概一辈子都要被关在侯府里了,生在侯府,长在侯府,一生都在侯府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做个富贵闲人。京城虽大,于你不过是金子做的牢笼。这样想想,我总觉得快意许多。”
这大概是江家大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宁怀Z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定定地握着酒杯愣住了。等到明白他的意思,胸中不禁怒意顿起:“江晚樵,你……”
江晚樵似乎早预料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说出了同醉酒的少将军一样的话:“我们这种人,人人都会有不能再肆意喝酒,不能再纵情玩乐,不能再随意爱人的那一天。所以,该喝的酒要赶紧喝,该玩的东西要赶紧玩,该爱的人要赶紧爱。”
宁怀Z往他胸口送了一拳,他硬挺挺地接住,低下头,举起杯,又是那个让人猜不透的江大少。
这一年的除夕夜,江晚樵说要陪伴家人,崔铭旭说怕冷,实则是要陪伴他的小傻子。宁怀Z和徐客秋一同在街头看午夜的烟,然后看清晨的日出。夜里下了雪,很冷,他们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躲在巷口的角落里,两人一起罩着一件宽大的毛氅,在刺骨的寒风里,脸靠着脸,手拉着手。
新一年的太阳自远方缓缓升起的时候,宁怀Z吻了徐客秋,唇落在颊边,触到一片冰凉。徐客秋呵呵地笑,扭腰往后躲,嘴里不停地喊冷。
宁怀Z嘟着嘴往前凑个不停:“一下,就亲一下,亲完我给你买糖葫芦。”
像两个调皮嬉闹的孩子。
年后,他们在城门外送走了江晚樵。想要折柳惜别,天寒地冻,镜湖边成排枯槁,欲寻无。
江晚樵皮帽鹤氅裹得一身英姿勃发,单独把宁怀Z叫到了一边:“我知你还在怨我前几日说的话。”
宁怀Z讪笑:“怎么会?”
他也不揭穿,口气意味长:“同你做了半生兄弟,有时候,我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又是那样犀利的目光。
聪颖伶俐的小侯爷不知该怎么接话。
江晚樵垂下眼,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当日客秋同我在春风得意楼有过一场赌,我输了,织锦堂藏宝阁中的东西任他选取一件,他却至今未向我讨要赌注。如今,我要走了,这笔旧债也该还了。”
宁怀Z接过小盒,道:“我代你转交。”
江晚樵向边上一瞥,不禁一笑:“我若要交予他,现在给他就是了,何须来劳烦你?”
“那是……”
“你代他收着吧,或许有朝一日会用得着。”
及至上马时,江晚樵似乎仍有许多话想说:“怀Z,有些事于别人或许天经地义,但是于自己是否同样如此,你要好好想想。”
宁怀Z说:“我记下了。”
他又说:“怀Z,客秋骂得没错,四人中看似你最洒脱不羁,实则,最没出息的就是你。”
宁怀Z笑:“这我就不记下了。”
江晚樵最后说:“宁怀Z,我真的比你自己更明白你。”
宁怀Z捏了捏他握着缰绳的手:“我知道。”
他挥鞭打马驰骋而去,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崔铭旭感叹:“今后京中华胜景恐怕就要少一分风采。”
谁知,这仅仅只是开始。
元宵未到,徐寒秋同人赛马,不慎从马上摔下,折了一条胳膊,断了右腿。因要在床上修养好一阵,托人在朝中谋的差使自然也告吹了。大夫说,伤势好好养自然会好的,只是今后行走起来,恐怕会有些微不便。
问秋是个更不能托付的,向朝中讨来的几份差使都做了没几日便嫌这嫌那地辞了,终日闲在府中无所事事。
徐夫人看看老的再看看小的,看着看着就止不住落泪。日日在丈夫和儿子的病榻前奔波,原本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一夜间竟憔悴得显出了几分龙钟老态,说话时也是有气无力的。
寒秋他媳妇在房里哭得很凶,徐客秋也站到房门外去看了看。
寒秋躺在床上不能动,看到门外的他,眼皮子掀了掀,扭头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徐客秋也没有进房的打算,转上撞上正要进门的二哥问秋,于是赶紧让到一边,不愿生事。
问秋却没走,定定地拦在了客秋跟前。
徐客秋垂着头撇撇嘴,刚要抬头摆出那张惯常用来掩饰的纯真笑脸,问秋却道:“你……回去看书吧。”
口气还是不好,却难得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说完就快步往房里走,也不让客秋看清他的表情。徐客秋有些莫名,摇摇头,决定不去揣测什么。
那年殿试,名不见经传的贫家子弟徐承望一举夺魁,金殿听封、打马游街、雁塔题名,当今圣上金口玉言,将表妹宁瑶郡主许配状元郎,一时,鱼跃龙门,天下皆知。春风得意楼的老鸨笑得前俯后仰:“哦呵呵呵呵,丑状元娶美娇娘,这世道真是……”
雄心勃勃的崔家小公子甚至连个探也没捞着,委委屈屈排了个二甲第六,据说自觉无颜见人,一气之下闭门不出,齐嘉去叩了几门也没见着。
徐客秋落榜了。
宁怀Z陪着他在忠烈伯府门前的巷子口等了一天,从清早到傍晚,听着城中大街小巷刮风似地疯传:“中了,中了,豆腐三娘家的承望中了!状元!是状元啊!”
“琼州来的那位庞公子也中了!”
“崔家小公子二甲第六!”
自始至终,没人提及徐客秋这个名字,也始终不见喜报官敲锣打鼓拐进巷子里来。
“果然啊……”徐客秋轻轻地开了口,“光靠临阵磨枪还是不够的。”
宁怀Z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没事,我们下回再考。”
下回,就是三年后了……
徐客秋说:“好,我们下回再来。”
转身一把握住宁怀Z的手,大大地翻个白眼:“你抖什么,又不是你考试。”
宁怀Z有点脸红:“我紧张。”
徐客秋主动趴到他怀里,两手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我没事,真的。”
宁怀Z始终没有笑等他松了手,慢慢地环住他的腰:“客秋啊……”
“嗯?”
“三年后,我还能在这里陪你等吗?”
第十六-十七章
然後,宁怀Z和徐客秋又在城门外送走了崔铭旭。金枝玉叶的大才子,薄薄一纸调令就被派去了穷山恶水的棘州,是命中注定也罢,是有人故意要捉弄也罢,圣旨下了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今後何时回京犹未可知。
徐客秋近来有些消沈,自己的事,家里的愁云惨雾,好友一个接一个的远行,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当年虽然也曾恶语相向水火不容过,但是这些年相下来,多少也是一份不能说断就断的交情。看著崔铭旭有些失意的表情,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麽,只得往宁怀Z身边又靠了靠,道:“你哭丧著脸干什麽?好歹你还是中了的,我这个名落孙山的都还没哭呢。”
崔铭旭捧场地动动嘴角:“也是……”
往昔多出口成章的人,现在苦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宁怀Z宽慰他:“有我和客秋在,总有一天能把你弄回京里。”
他也只是客套地道了声谢,心思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来送行的人也不多,崔家兄嫂、宁怀Z、徐客秋,另有几个家丁。比起往昔四人出则前呼後拥,入则亲友如云的景象,实在天差地别。崔铭旭一直东张西望地在寻找什麽,红粉知己玉飘飘听说已随人私奔离开了京城,原来她自始至终爱的都不是他,那个兔子般总是紧紧跟在他身後的齐嘉也一直不见人影。
宁怀Z对崔铭旭身上的事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猜出了一些,追著他的目光一直落到镜湖边的柳树下,有个蓝色的身影飞快地一闪而逝,崔铭旭眼中的光芒也随之明亮而後又黯淡。
原来……
看看崔铭旭,再看看一直凝著脸的徐客秋,猛然间,想起江晚樵当日在酒楼中的一番话语,宁怀Z有感而发:“铭旭,离开京城於你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脱离了盘根错节的家族,和随之而加诸在身上的种种束缚。
崔铭旭苦笑著点了点头:“或许……”
及至回到府中,宁怀Z仍有些沈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能自拔:“客秋,如果我们也离开京城……”
徐客秋乖巧地偎在他身畔笑:“好啊,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是忠靖侯府的宁怀Z,我不是忠烈伯府的徐客秋。”
“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永远在一起?”
徐客秋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於是,宁怀Z就笑了:“真好。我给你盖一间草屋,屋子外面有篱笆墙,就像晚樵他家园里从前弄的那个叫杏村的小院一样,院子里可以养,不要太名贵的,寻常的月季、凤仙这样的。”
“还可以养些鸡鸭白鹅……如同古人笔下的田园农家。”徐客秋陪著他一起想。
宁怀Z渐渐有了兴致,抓来笔在纸上兴致勃勃地画,先是两个小人:“这是你,这是我。我比你高一点儿。”
然後是小小的屋子:“这是我们的家。”
屋外有种著草散养著家禽的小院,院里放两只小竹椅:“天气好的时候,你可以在院子里看书,我陪著你。”
院外有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看星星。冬天的时候,我砸开冰块给你捉鱼吃。”
河对岸是草原,一望无垠:“我们可以在上头骑马,你爱骑多久就多久,我一直陪著你。”
屋後青山起伏,层峦叠嶂:“我带你去山里打猎,兔子、狸猫、梅鹿……呵呵,晚上一边喝酒一边烤著吃。”
徐客秋在宁怀Z怀里笑得很幸福,看著一无所有的白纸被种种美好填满:“你会造房子?”
“呃……不会。”
“那怎麽办?”
“嗯……找人吧……出点银子……”
“银子光了呢?”
“我来挣呀。”
“怎麽挣呢?”
“唔……我念过书,做个教书先生如何?”
“你才念了几行《论语》?误人子弟。”
“那……我会几手拳脚,去给人做个护院。”
“就你那拳绣腿……”
“我们出去时多带些钱,开个小铺子做个小买卖也不错。”
“你会打算盘?”
“……”宁怀Z沈默了。
“你这个笨蛋。”徐客秋一直看著那张画,仿佛是要将上头的所有东西都记到心里,“你走了,你爹娘要怎麽办?侯府要怎麽跟人交代?你道这样的日子真能过得长久麽?住草屋,一天两天是新鲜,三天四天是还过得去,五天六天是凑合,七天八天就要生怨,九天十天就会想念京城。”
他把那张拙劣如涂鸦的画看了又看,然後折了起来:“没有挣钱的营生,光靠带出去的那些银子又能过几日?何况是你我这样钱从不计较的人。没有钱自然要想方设法地去挣,你我有几分能耐是脱了家里的依靠也能让自己好好过活的?这半生,除了吃喝玩乐,我们还会什麽?就算你我能放下小侯爷的架子出外卖劳力、做苦工,又能捱到什麽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节衣缩食,百般计较,得了病无钱医,更无钱买酒玩乐取悦娘。如此这般汲汲营营计较度日,天长日久,积怨丛生,忍不住会有口角,口角多了就要相骂,骂得多了就会後悔。人一旦後了悔,心就会不知不觉变冷,到时候只怕相看两相厌,各自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不能相与。”
他折得很小心,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又像是要珍藏一份不会再有的回忆:“宁怀Z,做你这个没什麽出息的富贵闲人吧,至少,可以过得很好。”
宁怀Z听著他的话,默默地看著他动作:“客秋啊……”
他把脸埋在徐客秋的颈窝里,感受到他的身躯在不断颤动:“我们都是懦弱的胆小鬼。”
我们都很懦弱,谁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害怕非但不能给对方带来最好的,反而带去毁灭;害怕不能将这份感情继续到底,反而变为噩梦;害怕不能白首偕老,反而兵刃相见。害怕保护不了对方,害怕反而伤害了对方。
於是,我们只能强作欢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希望你过得好,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其实,这只是借口,懦弱的借口。
宁怀Z相亲去了,是被诓去的。
老侯爷说,要去探望一个老朋友。
老王妃说,让怀Z也跟著吧,见见长辈,也能顺便学点什麽。
茫然的宁怀Z就这麽被扯出了被窝又连推带搡地拽出了门。到了人家家里,见了乌泱泱一屋子人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什麽事,吓得手脚冰凉。
回来絮絮叨叨说给徐客秋听,徐客秋笑得有点诡异:“几岁了?”
“好像才十七。”
“哟,豆蔻年华呀,配你正合适。”这话有一点点酸,徐客秋扭过脸,用眼角斜斜地瞥著他。
宁怀Z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辩解:“哪里合适了,连是圆的是扁的都没看见。”
徐客秋只顾著笑,一点情面也不留。
笑完了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寒秋的伤势似乎并不见好,至今下不了地;忠烈伯也是老样子,时时昏睡著,难得清醒的时候就嚷著要寻死,那情景让人看不下去;问秋的媳妇跑回娘家了,那女人也不是什麽好性子,回去也好,府里清净了许多……
掰著手指头算一算,寒秋、问秋、怀珏、笑飞……不论是有交情的还是有仇怨的,当年一起念书的同辈子弟都相继成家了,有的连孩子都会喊爹了。怪道如今能跟著一起出去玩乐的同伴越来越少,原来是大家都到了应该娶亲成家的年纪了。
一直微笑著的宁怀Z猛然间觉得沈重许多,时日无多了呀……
徐客秋一直注视著他,欲言又止。
宁怀Z问:“怎麽了?”
他没有急著答,地吸了口气:“这种事……家里也跟我提了……”
客秋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亲了。这种话居然是从那位从不拿自己当回事的徐夫人口中说出,徐客秋自己也惊了一下。
“是黄阁老家的孙女。”事情既然已经起了话头,再往後说就顺畅许多。徐客秋从宁怀Z脸上挪开了眼,一心一意地翻著桌上的书本,“我家的爵位只袭三代,到老头子这里就没了。现今,他病成这样,宫里也没什麽风声,看来是不指望能再续一代了。寒秋和问秋你也知道,能在朝里胡乱混著就算好的。一两年内就想再有从前的风光,好像只有联姻这个法子了。再说了,我家这个爵位来的也不怎麽光彩。这麽说起来,反而是我们要高攀人家。”
先帝德帝之前的几代帝王都不是什麽有德的明君,德帝之父庆帝更有“顽主”之称,素喜玩乐而荒废朝政。彼时,朝纲混乱,弄臣横行。有德者不得重用,而精通游玩享乐者却连连加官进爵甚至位及人臣。徐家祖上便靠著一手玩虫斗虫的手艺发家,又将亲女送进宫,这才有了忠烈伯的爵位,成了外姓皇亲。
德帝即位之初,诸王争位。少年天子杀皇叔斩手足,一时血流成河,宁氏皇孙所剩无几。更连带消减了外戚手中的权势,将徐家这般的人家渐渐排除於权力中心之外,成了空有名号的富贵闲人。一旦被收回爵位,地位更是要一落千丈。
这样的场景想想就觉得无法忍受,难怪徐夫人挖空了心思想要抓住一线生机。
宁怀Z了然地点头:“这麽说,是门好亲事。”
“说是连嫁妆都备下了,一旦相中马上就能成礼。今後的生计也不用愁,先在翰林院里办差,下回如若中了科举,再疏通关节谋份好差使。”徐客秋口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宁怀Z一边听一边赞同:“按黄阁老的能耐,这是小事。”
“是啊,她费了不少心呢。”这个“她”指的是徐夫人,徐客秋的话语里有些小小的嘲讽,“她在後悔早生了问秋两年。”
若不是家里实在找不出人,又哪里能便宜了他这个庶子?
“放心,我不是为了徐家,我是为了我自己。”发现宁怀Z的脸色有些沈重,徐客秋握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迟早要成亲的,不是吗?”
宁怀Z反握住了他的手,却一直垂著头:“我知道,这门亲对你而言,反而是有益。”
今後出仕为官,有这一门靠山在,青云直上是必然的,更可以在徐家扬眉吐气。对徐客秋而言,实在好得不能再好。
眼前的光线被阴影挡住,脸上触及到一片温热,是徐客秋的掌心贴住了自己的脸。宁怀Z缓缓抬起头,看到徐客秋漆黑的眼睛里有什麽东西在闪烁著,闪得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泛酸。
“说好明日去他们家府上拜访,你说,我要去麽?”徐客秋问。
宁怀Z觉得自己的心很沈,压得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疼,连气都喘不过来。就像那一天,头脑一热跑去找自己的爹:“爹,我想离开京城。”
老侯爷笑得快拍裂了桌子:“小畜生,脱了宁怀Z这三个字,你什麽都不是,要饭的都比你强。”
宁怀Z知道,这是实话。除了宁怀Z三个字,自己什麽都没有,说得再彻底些,自己浑身上下仅有的只有“宁”这个姓而已。什麽都没有,什麽都给不起,光明的前途,安逸的将来,甚至只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小草屋。
屋子里的寂静持续了很久,徐客秋的手松开了,从不在人前落泪的眼睛还是一闪一闪的。他用手背在眼前狠狠抹了一把,“哧──”地一声笑开:“如果换作是你要去成亲,我也不会开口留你的。”
及至多年以後,宁怀Z有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这个时候,对徐客秋说,不要去,我要你留下。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番结局。
宁怀Z只知道,那时候的自己连指尖都在颤抖,是害怕,害怕得抬一下手都没有力气,这样的自己要不起徐客秋。
徐客秋的婚期定得很快,才去黄阁老府上拜访了一回,亲事就定下来了。一个月的时间内保媒下聘纳彩问礼,怎麽看都觉得有些赶。宁怀Z瞪著红彤彤的请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京中已是流言四起,是去做上门女婿啦、这麽急必定有隐情啦、莫不是小姐做了什麽逾礼的事阁老府上要寻冤大头吧……等等等等。
徐客秋一笑而过:“听说……身体不太好……”
他站在忠烈伯府的门边,穿著一身鲜红的衣衫没什麽规矩地依靠著宽大的朱漆大门。两人间隔了高高的一道门槛,像是隔了海角天涯。
宁怀Z是一路骑著马赶来的,额角上还挂著汗。来的时候一肚子说不完的话,下了马,在门前站定,看到施施然缓步走来的徐客秋,就什麽都也说不出来了。
这和以往不一样,以往都是宁怀Z连比带划地说不停,徐客秋只要安安静静地听就好。现在反而是徐客秋不停地、不停地说,宁怀Z楞楞地看著,目光落在徐客秋脸上,又像看的是其他东西。
徐客秋说:“我挺好的,真的。”
徐客秋说:“他们对我也挺好的。”他们是指黄阁老一家子。
徐客秋又说:“人我还没见著……不过他们给我看了她绣的荷包,挺好看的。”
徐客秋还说:“这事是迟早的不是麽?你也收收心吧,怀珏都有一儿一女了,你还吊儿郎当的,难怪老侯爷不待见你。”
最後,徐客秋说:“那天……你会来麽?”
宁怀Z沈默著。
“宁怀Z……”徐客秋终於肯把眼睛对上怀Z的,或许是因为夜间没睡好,两个人的眼眶都有些红,“这几年跟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堵在喉咙里的话“啪──”地一下全没了,宁怀Z狠命地点头,抓著徐客秋的肩,像是要在他肩头戳出十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以後……我们还能见面麽?”
太阳那麽大,枝头的知了在撕心裂肺的呐喊,巷子空荡荡的,连那条一直趴在墙角的土狗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宁怀Z用力把眼睛睁大,似是要撑裂了眼角:“能不能?只是……只是兄弟、好友、一起喝过酒的……”
徐客秋说:“能啊,怎麽不能?”他笑得比空中的太阳还灿烂,眼睛都眯成了一线,嘴角翘得不能再高,拍著宁怀Z的手腕说他笨、没出息、还像个孩子。
宁怀Z傻傻地跟著他一起笑。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以後就算见面又能如何?
临走的时候,徐客秋说:“我就不送了。”
宁怀Z点点头,回身上马。徐客秋还在门板上靠著,两手背在背後,露出一口白牙冲他开开心心地笑。宁怀Z走出了很远,回过头,忠烈伯府的大门还这麽开著,通红的门板上依稀有一个一身火红的人影。
宁怀Z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了,可视线就这麽胶住了,再也移不开。抬手在脸上一抹,一手的湿意。
徐客秋成亲那天,宁怀Z没有去。
从前在春风得意楼的那间小房间里,两人有过这麽一个约定,无论是谁先成亲,另一个都要去喝喜酒,要笑,要带著头闹,不闹到天亮不罢休。那时候一边约定一边嘻嘻哈哈地笑,以为自己一定可以的,今日一早醒来,宁怀Z试著抽了抽嘴角,才发现,要做一个笑容原来那麽难。
这一天,宁怀Z一直在自己的房里坐著,想第一相遇时徐客秋那张擦了一脸鼻涕的小脏脸,想後来在学堂里撞见时他墨黑的发和尖尖的下巴,想他骑马时那种让人看得心头滚烫的风姿……想了很多很多,多到宁怀Z自己也惊讶,原来一不留神居然过了这麽多年,有了这麽多事,结交了这麽多人。可心头唯一挂念的身影只有一个,可以因为他哭、因为他笑、因为生气、因为他变成一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房外有人,半开的格窗隐隐约约将她一张W丽的脸蛋格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块。宁b轻声问:“你後悔吗?”
宁怀Z咬了咬牙:“不後悔。”
“为什麽?”
牙齿一直碾到唇上似是要磨出一道血痕,宁怀Z道:“跟了我,他才会後悔。”他只能给徐客秋一张拙劣的画,画上的所有美好都只是虚无的许诺,这样的美好可以维持一天、两天……十天之後,就成了彼此的累赘与争吵的来源。
房外的女子笑了。自从出嫁後,常常返回娘家的宁b已经失去了往昔爽朗的笑容,短促的笑声里带著浓浓的苦涩:“他也是这样想的?”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宁怀Z的回答更像是叹息:“嗯。”
宁b却说:“真好……”
她低低地重复了几遍,仿佛要从中咀嚼出什麽。
宁怀Z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跑到窗边细细去看她的脸。她美丽如昔,却再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侯府女公子,只是一尊木然的泥娃娃。
初秋的时候,又是宁怀Z的寿辰。侯府里摆了宴席,宁怀Z自己在春风得意楼里包了几个雅间,请的都是当年和自己一起厮混胡闹过的人,小侯爷亲笔写就的帖子撒出去很多,来的人却很少。怀珏说女儿刚满月,脱不开;笑飞说,刚娶了媳妇才没几天就出来喝酒,叫人知道了不好;江晚樵走了,崔铭旭去了棘州,徐客秋……
来的人里也有大半没坐多久就告辞了,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再不能跟先前那样没日没夜的放肆了。剩下的人稀稀拉拉的,笑也笑不大声,说话也没什麽趣味。宁怀Z一个人坐著主桌,两侧空空荡荡,杯盏碗筷满满摆了一桌,都是没人动过的。房里的寂寥衬得歌姬的歌喉也显得哀怨,尾音飘飘忽忽的,凄凉得简直就不像是侯府的小侯爷过生日。
没来由想起当年初见徐客秋时,宁怀u在书房里念的那半阙《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今昔对比,孰料,竟一语成谶。
有龟奴捧著一个包裹进来要交给宁怀Z:“是从前一直和您一起来的那个徐公子送来的,他说他身上带著孝,不方便进来。”
原来客秋终究还是来了。前两天,他娘去世了。老太太走得很平静,自从客秋成婚後,客秋就带著她和新媳妇搬进了阁老府为他们安置的一座小院里。那天一早,丫鬟开门去为她洗漱梳头,老太太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还甜甜地沈睡著,只是没了呼吸。
丧事办得很简单,出殡那天,宁怀Z站在城门口看著打著白幡的队伍走过。徐客秋走在最前头,消瘦的脸上有著熬夜守灵後的疲倦,却没有泪。对这个生下他只是为了能进忠烈伯府的娘,徐客秋说不上恨,但也说不上爱。宁怀Z没有走上前去道一句节哀,呆呆地立在城门边,有些手足无措。徐客秋也没说话,继续缓缓走著,缠了白麻布的鞋踩在地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却在走过宁怀Z身旁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宁怀Z觉得一阵酸涩“轰”地一下就冲上了鼻头,也终於明白,自己这麽一大早就跑出来望夫石一般守在这里,只是为了徐客秋这回头一顾。
想起这些,宁怀Z仍觉得眼角有些发酸,慢慢打开了包裹看,是一套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都是用过的旧物,却还保管得很好,正是当年自己送给徐客秋的那一套。徐客秋自从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後,很是爱惜,小心收著轻易不用的。从前借了这一套东西许了个“客秋,往後就跟了我吧”的诺,被徐客秋扑在地上揍了一顿才把小野猫抱进自己怀里,现今他把东西送回来,自然也就意味著,当初的诺言已经不算数了。
他已经成家了,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养家糊口维护一家人的安宁,他要对他迎娶进门的那个女人负责。曾经肖想过的哪怕成了亲也可以偷偷摸摸往来这样的念头在现实中实在是自私而卑劣。所以,徐客秋选择了自此陌路。
在徐客秋成亲那天都清楚没有意识到的失落经由这个小小的包裹真切地展现在宁怀Z面前,日子已经回不去了,一个接一个地,大家都朝著各自的目标去了,只剩下他一人还稚童般留在原地翻来覆去地重复著这些已经重复了近二十年的玩乐。当年的纨!子弟们都蜕变成长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唯有他宁怀Z还是当年那个只会胡闹只会惹事的顽童,胆小、怯懦、没有担当,没有抱负,一无所成。
“呵……”踉踉跄跄地坐回座上,宁怀Z止不住想笑,从无声的苦笑到放声大笑,宁怀Z伏在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尽情地笑。
人们跑来看他到底出了什麽事,他抬起脸,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
那天晚上,宁怀Z一夜没睡,房里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天明时,大少奶奶楚静蓉敲开门,宁怀Z神清气爽站在门边,除了脸色略略有些白、眼眶略略有些红,其他一切都好得诡异:“我想让爹去打听打听,朝里还有没有空缺。”
已经修炼得如佛陀般不动如山的女人呆了一呆,默默点头。
事情传开,阖府惊诧,满城议论纷纷。
宁怀Z穿一身月白衣衫,头著冠,腰配玉,目不斜视,撩著衣摆自如网一般细密的窃窃私语里走过,从容依旧,潇洒不改。
老王妃看著小儿子向来傲然不羁的面孔上竟隐隐显露出大儿子一般恭谨含蓄的笑容,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莫不是被什麽东西附身了吧?”
楚静蓉双手奉上一盅人参汤,柔声宽慰:“小叔懂得发奋了,这是好事。”
老王妃些许宽心,却不曾察觉儿媳已悄悄垂下了眼。
按惯例,精於玩乐而又没什麽真才实学安邦定国的皇家子弟们无非顶个督办之类的闲差,挂个名,凡事都有下面的人奔走著,不用他操什麽心也不用他管什麽事,再怎麽混账也闹不出什麽败坏祖宗基业的大事。宁怀Z干得似乎还不错,至少不像从前般三天两头有人上门告状。
老侯爷偶尔站在院子里,见他晚间从外头匆匆回来,喝住了问道:“小畜生!你又上哪儿鬼混去了?”
宁怀Z站住了脚步答:“没,没上哪儿。宫里要些瓷器,我跟几位大人上御窑里去看了看。”
御窑远在城郊之外,快马加鞭一天来回,他神色间确实浮著几缕疲倦。
老侯爷“哼”一声,继续问:“没惹事?”
宁怀Z低低垂著头:“没,几位大人待我挺好。”
老侯爷没词儿了,撇著嘴角强撑著再教训几句:“人家待你好是因为你姓宁,别给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再敢胡天胡地地乱来,看我怎麽教训你!”
小侯爷忙不迭点头,说:“父亲,儿子明白。”
看著儿子微微有些驼背的背影,老侯爷开始有些怀念当年那个敢摔门敢顶嘴敢气势汹汹跟自己叫板的“小畜生”,蓦然几分惆怅。
宁怀Z确实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人们却又说不上来,懂事了些,虽然言语进退间还有些刺人;上进了些,虽然他那点本事离“股肱栋梁”四个字还差得很远很远;收敛了些,虽然京城里“小侯爷要纳春风得意楼小桃姑娘做妾”的传闻还是闹得风风雨雨。
老侯爷私下里偷偷去问人,都是和宁怀Z一块儿办差的:“小犬管教不严,没给您捅什麽篓子吧?”
一连问了几个,人人异口同声:“老侯爷您福泽厚呐,大公子自不必说,小公子一表人才,办事也妥当,再磨练些时日,我们也得被他给比下去。”
老侯爷回来转述给老王妃听:“怎麽无端端地就这麽变了呢?”
翻来覆去大半夜,百思不得其解。
後来隐隐听到些风声,又想起当年崔家那个号称中了状元就要娶青楼女子进门的崔铭旭,莫非他也这麽打算?赶忙把宁怀Z召到跟前,老侯爷咳嗽两声,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人说,你要纳妾?春风得意楼里的姑娘?”
宁怀Z眼不动手不颤,慢条斯理抿口茶:“嗯,原先是这麽打算过。”
原来是这麽个缘故……老两口面面相觑,心里头反而踏实多了。老王妃点点头:“虽说是个青楼女子,反正不是正室,只要是清白姑娘,品性端正,你要收,爹娘也不拦你。”
天下太平就好,家和万事兴。暗地里默默念叨几遍。同儿子猫捉老鼠般斗了这麽多年,老侯爷头一如此干脆地让步。
“呵……”宁怀Z放下茶盅,站起身,笑得有些奸猾,“她没答应。”
小桃姑娘说了,你又不喜欢我,我嫁给你有个什麽意思?
两手叉腰,眼睛瞪得那麽圆,泼辣得像只朝天椒。
小侯爷看著她的脸,心里想著另外一个人:“可是客秋喜欢你。”不能把客秋娶进门,就想把客秋喜欢的她留在身边。
小桃姑娘说:“呸!我就是你们俩在人前的一个幌子,别当本姑娘看不出来。”
目瞪口呆的宁怀Z猛然间又想哭了:“徐客秋走了,怎麽连你也变了?”当年徐客秋怀里那个温柔又娇羞的小桃呢?
小桃姑娘挥著扇子指他的脸:“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是徐公子我也不跟你。到时候,是给你做媳妇呀还是给你当妈呀?”
这场景,宁怀Z现今想起来仍觉得丢脸。回过神来瞧著父母惊疑不定的神色,宁怀Z站直了身,正色道:“既然二老都在,我也有些话想说……”
“我不打算娶媳妇了。”
老侯爷两手一握拳,一口气没回上来。
宁怀Z没有停,滔滔不绝地径自往下说:“是儿子不孝,儿子愧对列祖列宗。不过家里还有大哥,新过门的嫂子已经有身孕了,不愁将来没有香火继承,二老只管含饴弄孙,不必太挂心。儿子从前没少惹麻烦,叫二老烦心不少,这回就让儿子再任性最後一。”
他说完就再不开口,脸上一直绷著。
老侯爷忽然想到,小时候,被自己用长刀刀柄揍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张倔强的脸。这个儿子啊……还真是……
“畜生!”
“儿子在。”
小侯爷对老侯爷说:“儿子要等一个人,等不来也等。”
宁怀Z知道要到哪儿才能见著徐客秋。春风得意楼边上的那条小巷里有间药堂,门面很小,却都说里头的大夫医术很好,徐客秋时常要来这里抓药。
宁怀Z每每办完差总要绕路来药堂外候一会儿,搓著手耐心等一等,五回里总有三四回能遇见。第一回真是巧合,那天宁怀Z恰好从巷子口路过,眼光一扫,恰好看见徐客秋提著药包走出来。
宁怀Z忙转身去迎他:“哟,真巧。”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简直快疯了,牙齿咬到舌尖,疼得不停吸气。
徐客秋看看他一身山青水绿的打扮,再看看他疼得快挤到一起的眉眼,跟从前一样掀起嘴角笑:“是啊,真巧。”
听著“砰砰”的心跳声,人精一般的小侯爷慌得手足无措,随手一指:“嗯,巧、真巧。我刚想进去喝一杯。”
抬头再一看,自己指的赫然是春风得意楼,宁怀Z脸上一白,赶紧把手一偏,对准边上的八仙楼:“时候还早,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徐客秋却推辞了,向他举举手里的药包:“我得回去煎药。”
他口气很平常,并非是故意要显示什麽。宁怀Z觉得心头被用力捏了一下,嘴里漫开几许酸意:“家里不是还有丫鬟麽?”
“反正我也闲著。”徐客秋道。现在的他神色很平静很安宁,再也不是那只时时亮著一双利爪的小野猫。
宁怀Z有种冲动,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发捏他的脸,听他骂自己一声“笨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包,只听徐客秋惊呼道:“你干什麽?”
宁怀Z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麽,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目光的一刹那,一直盘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见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宁怀Z黄鼠狼捉小鸡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别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你说的,我们还是兄弟。”
那天的夕阳无限美好,流云舒卷,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里满是宁怀Z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笑声清朗,如沐春风。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宁怀Z瞪大眼睛说:“呀,我刚好路过……啊,你也在这儿……哈,我们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声,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头赖皮地笑,反复一再地强调:“我真的是要回去,从这儿路过,给我嫂子带点东西。”
後来,他干脆就不说了,看见徐客秋从药堂里出来就冲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然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气越见寒冷,路边有人现炒著热腾腾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丝丝地在刮脸的风里飘,钻进鼻子里就化为些许暖意。宁怀Z总是掏出铜板买一小袋趁热塞进徐客秋手里:“这是我给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宁怀Z握握他冰凉的手又松开,歪过头,看著他被炉火映红的脸贼贼地笑。
第十九-二十章
宁怀Z知道要到哪儿才能见著徐客秋。春风得意楼边上的那条小巷里有间药堂,门面很小,却都说里头的大夫医术很好,徐客秋时常要来这里抓药。
宁怀Z每每办完差总要绕路来药堂外候一会儿,搓著手耐心等一等,五回里总有三四回能遇见。第一回真是巧合,那天宁怀Z恰好从巷子口路过,眼光一扫,恰好看见徐客秋提著药包走出来。
宁怀Z忙转身去迎他:“哟,真巧。”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简直快疯了,牙齿咬到舌尖,疼得不停吸气。
徐客秋看看他一身山青水绿的打扮,再看看他疼得快挤到一起的眉眼,跟从前一样掀起嘴角笑:“是啊,真巧。”
听著“砰砰”的心跳声,人精一般的小侯爷慌得手足无措,随手一指:“嗯,巧、真巧。我刚想进去喝一杯。”
抬头再一看,自己指的赫然是春风得意楼,宁怀Z脸上一白,赶紧把手一偏,对准边上的八仙楼:“时候还早,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徐客秋却推辞了,向他举举手里的药包:“我得回去煎药。”
他口气很平常,并非是故意要显示什麽。宁怀Z觉得心头被用力捏了一下,嘴里漫开几许酸意:“家里不是还有丫鬟麽?”
“反正我也闲著。”徐客秋道。现在的他神色很平静很安宁,再也不是那只时时亮著一双利爪的小野猫。
宁怀Z有种冲动,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发捏他的脸,听他骂自己一声“笨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包,只听徐客秋惊呼道:“你干什麽?”
宁怀Z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麽,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凌厉目光的一刹那,一直盘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见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宁怀Z黄鼠狼捉小鸡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别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你说的,我们还是兄弟。”
那天的夕阳无限美好,流云舒卷,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里满是宁怀Z叽里呱啦的说话声,笑声清朗,如沐春风。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宁怀Z瞪大眼睛说:“呀,我刚好路过……啊,你也在这儿……哈,我们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声,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头赖皮地笑,反复一再地强调:“我真的是要回去,从这儿路过,给我嫂子带点东西。”
後来,他干脆就不说了,看见徐客秋从药堂里出来就冲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然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气越见寒冷,路边有人现炒著热腾腾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丝丝地在刮脸的风里飘,钻进鼻子里就化为些许暖意。宁怀Z总是掏出铜板买一小袋趁热塞进徐客秋手里:“这是我给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宁怀Z握握他冰凉的手又松开,歪过头,看著他被炉火映红的脸贼贼地笑。
徐客秋归家的路程很短,能说的话却很多,每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说著,及至临别时还有满满一肚子的话语想要倾诉,意犹未尽,恨不得脚下的路能一直延伸到天边去。徐客秋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宁怀Z率先状似洒脱地拱手告辞,慢慢走出几步,再一个转身,恰能瞧见他的背影正缓缓消失在街角边。
如今的徐客秋已经不再穿红,墨蓝、石青、绛紫……一身又一身邃沈重得能将棱角细细磨平的颜色。罩在瘦削的身上,总让人觉出些许不堪重负的滋味。
黄家小姐自幼体弱,延请众家名医悉心调养亦束手无策。有云游道人观过小姐面相後有云,小姐命格奇特,这一世怕是都要与药草结缘,且命中带克,久居家中恐非幸事。若是双十年华能嫁做人妇,於夫家如何尚不可知,於娘家却必能锦上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便是黄家急著嫁女的因由,一方有所图,一方亦有所欲,所谓天作之合的亲事不过是嘴皮上讨些吉祥话罢了。至於小姐将来在夫家的遭遇或是小两口今後的相就没人来顾了。
说起这些,徐客秋的表情也没什麽变化,静静地,漠然地,像是事不关己又像是认命了。宁怀Z想如从前般伸手去揉他的头,垂在身侧的手几番握紧又松开,心底里溢出一声长得不能再长的叹息。
小姐的身体真的不好,尤其是这样天气转寒的天气,半夜总是不停地咳,咳得睡不著,勉强睡著了又咳醒,没日没夜的。药要随三餐跟著饭一起进,补汤补药是四季不断的,更要时时有人在身边照顾著。黄家待她似乎也并不如何,只当是个会拖累全家的累赘。长年卧病在床,小姐敏感而多愁,常常看著药碗就摇头叹气,咳嗽时更是恨得泪水涟涟,逾是悲伤便病得逾重,病得逾重便逾是悲伤,总是想著不吃药了,一了百了罢了。
徐客秋白天上翰林院办差,晚间要温习功课又要常常起身去探视她,是否喝了药,是否又著了凉,坐著闻言软语地开解她、劝慰她。待到各种琐碎地事务忙完,再翻两页书,天就已经大亮了。人都道,娶妻是娶个能照顾自己的人,到了徐客秋这里,反变成了多一个要照顾的人。抓药的事也是如此,见回家途中路过药堂,他便又把抓药的事也揽了过来。
“这麽辛苦干什麽?家里不是还有侍从丫鬟麽?”宁怀Z也曾质疑过。
徐客秋远远望著前方,两眼弯弯:“因为她是我的妻啊……”
纵使不爱,纵使不愿,纵使这场婚姻只是家族交易下的产物,既然已经三拜天地将她迎娶进门,照顾她就是他需背负一世的责任。所谓在一起,远远不是两个人牵牵手这般简单。所谓长大,也远远不是拔高个头这般容易。这个世间有太多责任需要背负,有太多规则需要遵守,有太多事情需要顾虑,在诸多条条框框里挣扎著学习生存、学会生存、好好地生存,直到能正真背负所有责任遵守所有规则顾虑所有事情的那天,人便已经彻底妥协了、长大了、苍老了。亦或说,这便是成佛了。
当年那个眉目飞扬的红衣少年一如入秋後的红,於风中黯然凋零。苍茫暗沈的暮色里,宁怀Z靠著墙根缓缓抬起头,鼻尖克制不住地冲上一阵酸楚,不仅仅是客秋,自己也正走在这条逐日妥协苍老的道路上,即便坚持著不娶妻这一点小小的离经叛道,亦不过是寥寥一点慰藉而已。
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在一起呢?是不是在一起以後真的会是一场悲剧呢?宁怀Z问自己,如果……如果再有一机会,自己是否会再度放手?
宁b说过,命中注定的事,还能再改麽?
宁b又回娘家了,出嫁未满两年可足足有一年是在家里住著,常常拉长了脸,摔椅子扔瓶,就没有消停过。老王妃都懒得再劝她,念经般叨念两句“儿啊,如今你大了别再耍脾气了”就完了,听说将军府有人来接就赶紧催著她回去,摆明了是烦了这个不让人安心的女儿。宁b自己也觉察出来了,气上加气,越发没有好脸色。
怀u去年纳的那位姨奶奶正要临盆,府中喜气洋洋,上至老侯爷下至看门的,对那个圆滚滚的肚子千般万般宝一般捧著护著,生怕有个万一,做梦时都是乐呵呵的。这般情境之下,宁b的苦脸更不被待见,唯有跑去楚静蓉房里天昏地暗地哭了一场。
原来是少将军也要纳妾了。他家不同侯府,子子孙孙生得多,在战场上头也折得多。当年先帝开疆拓土,他家子弟血洒沙场者有之,马革裹尸者亦非少数,到如今虽算不上门庭凋落,但是也许久不曾听闻孩童啼哭。论及抱孙心切,比起老侯爷来,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将军府里看著少将军与宁b这双怨偶,两年来争争吵吵无数,宁b的肚子又许久不见动静,纳妾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不曾料想,宁b竟是一口咬定了不乐意。
“我什麽时候同人分享过东西?成亲未满两年,他就另娶新妇,不就是在嫌弃我麽!自我过门起,他便嫌弃我!既然不愿娶我,当年没成亲的时候他怎麽不说。他只当他娶我是逼迫的,又谁知我当年当真就情愿嫁予他?若不是他将军府几番恳求,父亲又怎能就这样舍了我?当初可是他家求著咱家!而今亲事都成了,公婆尚在,他不敢休我,便这样来折辱我!我岂能甘心!我岂能甘心!”
大少奶奶长长地叹气,用帕子替她擦泪,又亲自取了梳子替她将散乱的鬓角梳起。宁b抓紧她的手,一双眼睛肿得核桃一般:“我大哥纳妾时,你怎麽不吭声?现今,她仗著那个肚子都爬到你头上来了,你便甘心?”
“傻丫头。当初既然点了头,现在岂有再摇头的道理?”青玉梳一梳到底,不曾有丝毫凝滞。楚静蓉一如既往地平和,嘴角噙著笑,仿佛端坐莲座的佛陀俯瞰众生,“你喜欢他?”
郡主柳眉倒竖:“我宁愿抹脖子也不愿再见他!”
“那你还争什麽?”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楚静蓉轻轻为她将一头珠钗扶正,默默摇头:“想开些吧。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宁b不做声,咬著唇,狠狠绞著手里的帕子。旁人再如何苦口婆心,她都不肯听进心里。
奉茶的丫鬟在门外听到了三言两语,传著传著便传得谁都知道了。刚出京办差回来的宁怀Z在院子里听两个修剪枯枝的小厮议论,隐隐约约猜出了个大概,对这个曾经经常仗著剑术好来笑话自己的二姐有些心疼。一转身,却见她正站在自己身後,小厮们的议论恐怕也都被她听见了。
“他们说得都没错,他家只是看著爹的面子才不敢休我。其实,我倒宁愿让他休了我,至少也断得干净。”
她当年一身雪白袄衣,W红的腰带W红的鹿皮靴,明晃晃的秋水剑下,同样W红的剑穗漫天飞舞,明眸皓齿,神采飞扬,犹如诗中那位一曲剑舞W惊天下的奇女子。如今满头珠翠宫装锦绣,脚下一双绣鞋掐金丝绕明珠,步步生莲如风摆杨柳雨润芭蕉,再端正不过的新妇打扮,W丽奢华娇羞动人,却全然失了那份宛如男儿的飒爽英姿。她眼中红丝遍布,眸光却晶亮得异样,隐隐竟泄露出些许偏执疯狂的痕迹。
“听说,你不愿娶妻?”
宁怀Z点头。
宁b便笑了,那笑容居然是赞许的:“还是不娶妻的好。娶了,保不齐又要白白糟蹋一个姑娘。”
她不等宁怀Z回话就径自转身走了,脚步慢悠悠的,婷婷如风中清荷。目下已入冬,侯府中满满一池夏荷尽皆衰败。
宁b的背影一直在宁怀Z脑海里浮现,睡意朦胧中,忽而又变成徐客秋的,清瘦而单薄,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猛然惊醒,辗转反侧再难入眠,一睁开眼,黑漆漆的床顶上一个又一个宁b与徐客秋反反复复闪现又隐匿,明明身体叫嚣著疲倦,头脑却一派清明,寒风“嗖嗖”掠过的呼啸声尖锐刺耳。宁怀Z总觉得似乎要出什麽事,心头空荡荡得难受,好似在堆满箱子的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搜寻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自焦躁的时候,“笃笃”的叩门声在寒冷萧瑟的冬夜里突兀地响起。狐疑地披衣起身去开门,夜风裹著寒意尖叫著扑面而来,宁怀Z看著来人,一时忘了躲闪,手里抓著门闩,有片刻失了言语。
站在门外的是宁怀u,忠靖侯府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又光耀门楣的大公子,和不成器的弟弟相比,如同云端的金鹏与檐下的麻雀。风里的金鹏不说话,任凭同样衣衫单薄的麻雀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将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又一遭,直到眼珠子掉到地上。
兄弟俩似乎从小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怀u好静,怀Z好动;怀u内敛,怀Z张扬;怀u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怀Z天酒地惹是生非,连本《论语》都背不全。两人虽不见得水火不容,可也说不上什麽手足情。印象中这位事事十分优秀十分出色十分让父亲长脸的大哥有一道竹一般挺拔磊落的背影,自己再如何奋进用功也追不上,看著眼前面容苍白的男子,宁怀Z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
宁怀u的嘴角动了动,眉宇间亦隐约透出几丝茫然:“我……想和你聊聊。”
在桌边坐定,宁怀Z才发现,他居然是带著酒来的。手边没有酒盅,天人一般的宁怀u丝毫不在意,解下红绸就就著瓶口往下吞:“你……办完差就直接回府了?”
宁怀Z愣了一会儿:“是啊。”
“日落後到家的吧?“
“嗯。”
宁怀u仰起脖子又吞了口酒,面无表情地看著他:“日落前,我路过城东,在巷子口看到了你,你身边那个该是从前常来府里的徐客秋,忠烈伯府的那个。”
“……”房里慢慢漫开了酒香,桌子中央点了灯,摇曳的烛光在彼此的面孔上跳跃。宁怀Z同样定定地看著他。漫长得有些不寻常的沈寂过後,玩世不恭的小侯爷学著他的模样收拾起所有表情,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回京城我就去春风得意楼边的药堂等他,他总是上那儿去抓药。”
“我听说,他成亲了。”宁怀u的话语依旧是迟疑的,神色间的迷茫愈发显露。
“嗯。”
“你喜欢他?”他问得很轻,态度小心翼翼得让人觉得有些过分的谨慎。
宁怀Z从他手里拿过酒瓶,仰头满满了灌一口,酒液冲出嘴角滴落到衣襟上,胸膛口倏然惊起几星冰冷,脸上却因强烈的後劲而火烧般铺开两抹酡红:“嗯,我喜欢他。”
“呵……”没有如意料中那般惊讶慌张的表情,宁怀u只是笑著向他伸手想要讨回自己的酒。
这笑容起得莫名,以为会招来一通呵斥的宁怀Z不解地望著他,他固执地伸长手臂,嘴角维持著上翘的弧度,眼中盛满悲哀:“人们都说你不如我,在这事上,却是我不如你。”
“你有什麽不如我的?”
直觉有些不对劲,宁怀Z起身去为他找酒杯,一回头,怀u倒提著空空的酒瓶正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索性把酒杯再放回去,从柜子里摸出坛私藏的好酒抛给他,一直以一副“皇家精英”面孔示人的男人抱著酒坛笑得像个孩子。
“小如怀孕了。”宁怀u说。
“我知道,恭喜。”宁怀Z另提了一壶酒,取了小酒盅,坐在他面前等著下文。
“我对不起她。”
宁怀Z垂下眼:“你待她很好。”
“我也对不起静蓉。”
宁怀Z不说话了,对面的男人明明满脸通红,眼神却是清醒的,清澈得能倒映出宁怀Z凝重的面容。
“小如是学馆夫子的女儿。那时候,我跟著忠安侯家的怀琦他们去学馆瞧新鲜……她来给她哥送书,她爹不许她抛头露面,她寻著借口去学馆偷听……呵呵,也是小孩儿心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那张笑脸,桃似的……”
宁怀Z静静地听,他忽然转过脸来问:“你和徐客秋呢?怎麽遇上的?”
宁怀Z歪头想了想,於是也跟著笑了:“他那时的脸……白得跟鬼似的,我差点没吓趴下。”
男人笑了两声,低头喝了口酒,又陷进了回忆里:“我喜欢她,却不能娶她。和楚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毁不得,也毁不起,世世代代的交情不说,在朝里,楚家失不了我们,我们也离不得楚家,婚事哪里由得我来做主……我以为我成亲後她也会找户人家嫁了,没想到她却一直没出阁……我偷偷托人去看她,她说她喜欢我,今生今世就守著我一个人……”
宁怀u的眼睛湿了,眼角红了一圈:“还有静蓉,我想过,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可我还是负了她……那天她跟爹娘说,想让小如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她什麽都知道,只是装不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光是小如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愧对她一生……除了给她所有我能给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对她。”
眼前的这个大哥太过陌生,宁怀Z发觉,自己竟然在用怜悯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几许不真实感。
宁怀u似乎也察觉到了,抬起头对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欢小如,我想给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给静蓉,因为我对不起她。我想像个男人、像个丈夫那样好好补偿静蓉,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喜欢小如。这就是我的齐人之福,呵……”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临走时拍了拍宁怀Z的肩:“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这些话的人。”
这是这道自己如何也赶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亲兄弟却是第一发觉,原来这个仿佛永远都需要仰视的兄长居然也会喝醉也会苦恼也会悲伤。宁怀Z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肩:“下如果有事,或许我也可以找你说说。”
从进屋以来,一直皱著眉头的男人头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临走时,他问宁怀Z:“想清楚了麽?你究竟想要什麽?”
宁怀Z张口要回答的时候,他却挥挥手带著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宁怀Z知道,明天的宁怀u必定还是带著一脸即将为人父的灿烂笑容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那麽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光耀门楣。
怀u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个下著细雪的夜晚生产,是个男孩儿,忠靖侯府的香火终於得以传继,府中热闹好似过节。满月时,老侯爷大手一挥,遍请知交好友远亲近朋,十人一桌的台面密密麻麻摆开,几乎铺满半个南城,声势排场远甚当年怀u娶妻宁b出阁。及至新春时,京中众人口中还津津乐道著侯府的阔气手笔。宴席之上,老侯爷一手抱著金孙一手揽著娇妻,身後的怀u一左一右两位如美眷,人间所谓幸福完满或许也就是如此了。宁怀Z站在边上暗自揣测,怀u脸上的笑容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戏?
楚静蓉从侯爷手中抱过孩子柔声拍哄,回头瞧见宁怀Z的视线,这位从不轻易表露心绪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灯火迷离,筹光交错,她目似点漆红唇如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倾国之姿丝毫不逊身边那位盛妆严饰的长孙生母。
宁怀Z惊鸿一瞥恍然如梦,想要再看清,她却已回首,低头垂眸,面容似水不起半点波澜。
身畔的宁b幽幽开口:“她这样子,我做不来。”
宁怀Z没听懂,她亦不辩解,目光追著星星点点的琉璃灯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这段日子,将军府没再派人来催她回去,那位当年对老侯爷口口声声许诺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将军如今应该正同他那位刚进门的妾室你侬我侬。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该纳的妾还是得纳,少一只奉茶的茶碗罢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顺,比她贤良,比她孝顺……正是朵半开未开的豆蔻年华,青春靓丽,想来容颜上也比她鲜W几分。两年姻缘,犹如水上行舟,划过後不见半点痕迹,回忆里遍寻不著一刻甜蜜光阴。总觉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场风光出嫁到头来竟是这般黯然结局,说夫妻却不存半分情意,说仇家却说不上是何种怨恨,到头来竟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是为何而嫁。
宁怀Z见她眼神飘忽,担忧她触及心事,想要搀她回去,却被她摆手推开:“我想回去住两天看看。”
当晚,宁b回了将军府。半月後,将军府家丁来报丧,郡主在自己房里自缢了。她的个性太刚烈,终究还是败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爷手中的鼻烟壶“啪──”地一声滑落到地上,堂中肃冷如入冰窟。女眷们的哭泣声里,楚静蓉端坐椅上,撑著身侧的茶几凝然不动,起身时方溢出长长一声叹息。
她脚步急促,裙裾飘摆如风过荷塘层层叠叠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两肩颤动却迟迟不肯回头:“放心吧,我不会步她後尘的。”
宁怀Z也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门便不由自主跟著来了,此时听她言语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争来争去,又能改变多少?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她双手垂在两侧,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丝帕,一贯悠慢从容的语调因心情激动而混入了颤音,“自己不对自己好一些,还有谁来对你好?”
“你大哥不爱我。”楚静蓉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可怜。”
宁怀Z默然。
“可我不觉得。”骄傲地高抬下巴,她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簪上的精致坠饰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因为我也不爱他。”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里有没有别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不想生,与其给他一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不如没有他。没有孩子,为他纳妾是迟早的事,与其找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让这位小如夫人进门,我早先找人去探访过,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种好挑是非的。况且,不管是侯府还是他或我,传扬出去名声也好听些。那天提起这事时,爹娘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见了,仅因这一桩事,他便要谢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对我。新妇进门,我在侯府只会过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麽要紧?这孩子将会过继予我,称我为娘亲,由我一手带大,他要先尽孝於我继而才是他生母。这就是公侯府第里的家事,何必执著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就要接受这样的命。”
她抬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语调不再颤抖,悠悠然仿佛是在谈论院中的雪景。宁怀Z一时张口结舌,她低低地笑,半转过身,面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细细摩挲数过:“他不爱我,但他敬我,爱是平等的,敬却不然,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低头的那个,我有所欲,他必竭尽全力取来。公婆疼我夸我有愧於我,府中一应大小事,我说是一,又有谁能说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谁能拦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谁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这样过,笑也是这样过,不如尽可能对自己好一些,过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过不去,还有什麽是过得去的?”
她终於肯侧过头来让宁怀Z看她的脸,妆容严整,不见半分脱落。宁怀Z怔怔看著她微红的眼角,心头一阵酸楚一阵悲哀,混杂到一起,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你真的这样想?”
她点头,翘著嘴角看他。
宁怀Z说:“可我不想这样过。你和二姐没什麽差别,不过是她死了,你还活著罢了。”
同样风光出嫁,个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两番截然不同的结局,实则殊途同归,一样爱不了,一样不被爱。
二人各自沈默转身,背後传来楚静蓉悠长的叹息:“我总在想,如果当年也像你一样爱一场,现今我是否还会站在这里?”
宁怀Z闻言回首,猛然发现,那条丝帕还被她紧紧捏在手里,左手骨节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爱过?”
风雪绵密,满院银装素裹,苍茫大地不见任何色彩。“簌簌”落雪声里,她起先无语,捏著丝帕的左手几番挣动:“喜帕被揭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大哥,发现他非但不是罗锅反而相貌堂堂……呵,这样一种满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欢。”
酸涩狠狠挤压著胸膛,有什麽挣扎著要从心底最冒出来,宁怀Z狠吸一口气大步离开。她再不曾回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渐渐地、渐渐地松开了,轻薄的丝帕从掌中滑落,又被风吹起,素雅的浅绿色飘著飘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盖住了,缓缓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不知为何又来到春风得意楼。前几日笼罩著侯府的欢乐愉悦散得干干净净,无论到哪里都能听到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怀u的眼中有著的悲哀,楚静蓉借著丝帕遮掩住低垂的双眼,小如夫人不停哄著哭闹的孩子,小心翼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与焦虑。气氛压抑得宁怀Z喘不过气,在大街小巷中漫无目地游走却又不知该去往何方。不知不觉,华灯初上,不经意地一抬眼,彤红的茜纱宫灯晃了疲惫的眼,身材肥硕的老鸨正倚在楼头尖声娇笑,画坏的图画般五颜六色的脸上亮闪闪一层油光。
她笑得宁怀Z两耳刺痛,脚步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仿佛是被里头层层叠叠无数重的粉红纱幔诱惑了似的,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打扮妖娆的娘带著一身浓重的粉香味来拉他的胳膊,血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宁怀Z充耳不闻,甩开了手继续往前走。扶著扶手慢慢踏上盘旋而下的木楼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眼前一,似乎还能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身影,苍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张可以异常乖巧可爱的脸,用一双墨黑的眼睛不耐烦地狠狠瞪著自己。
宁怀Z快走几步想拉近同他的距离,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间有些怔忡,摊开手掌细细看了很久,掌纹纵横交错,上头却什麽都没有。那年在街头被个瞎子拖住了死活要为他看手相,说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只是情路多舛,会有大劫,过得去便罢,过不去就会孤单一世。徐客秋也在,歪著头笑嘻嘻地幸灾乐祸著,却死活不肯让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继续往前走,两侧一间又一间小雅间挤挤挨挨,中间挤出一条狭窄曲折的小道,沿著它转过一弯又一弯,走到天子二号房再往前,左数第三间,紧贴著走廊尽头的半扇房门静静立在那里,廊上晕红的火光打在纸窗上,微微透出些许光亮。
指尖抵在门扉上,然後将它轻轻推开,月华满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线流泻而出,房内已经有人先来一步点起了烛火。宁怀Z几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麽长。视线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个影子,同样也被拉得长长,同样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宁怀Z闭上眼睛也能在纸上将他的身影细致描摹,这个端坐在床畔的姿势,这个低头的弧度,这双墨黑的眼睛,徐客秋。
“郡主的事我听说了。去侯府找你怕不方便,我想了想,或许你还会来这里。”他抬起头,眼中透著担心,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喉头灌进了太多寒风,干渴如火,宁怀Z说不出话,几步之遥仿佛又跨过另一个二十年。徐客秋就在眼前,伸手将他拥抱时心提得那麽高,生怕收紧双臂时又是一场虚空。
“想说什麽就说吧。”怀里的徐客秋温热的、是真实的,紧贴的胸膛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耳畔有他轻微的呼吸声,宁怀Z将脸搁在他的肩头嗅著他颈间的气息。
“客秋啊……”
久违的感叹,故往历历仿佛昨日,今昔却一切天翻地覆。这一刻,宁怀Z终於明白自己在寻找什麽,只是一个能畅所欲言的人,只是一个能安抚心灵的怀抱,只是一个徐客秋。
“二姐过得不好,大哥说他後悔娶了大嫂,大嫂说她不爱大哥,明明在一起就是折磨却必须笑著白头偕老,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这样?”
他说话语速很快,直直看著徐客秋,像个急於知晓世间一切的稚童。
徐客秋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宁怀Z用力抓著他的肩膀:“客秋,你过得好麽?”
“我过得很好。分家後,我远比寒秋和问秋过得好。”
不满他避重就轻的回答,宁怀Z掰过他的脸,不肯放过他眼中的丝毫闪烁:“那你过得快乐吗?客秋,回答我。”
他的手指抓得越来越用力,徐客秋皱著眉头试图用力挣脱他的禁锢:“宁怀Z,你问这个干什麽?”
“看到大嫂他们,我就想起你。”力竭了似的,渐渐松开手,按住他的肩头,宁怀Z站起身,低头俯视著脸色迅速变化著的徐客秋,“你过得不快乐。”
“我没有!”他执意反驳。
宁怀Z垂首看著他亮得发光的眼睛,那里头起了一层水汽,却固执得与自己对视著:“你有!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你是要一直过下去过一辈子的!如果你是快乐的,那你就该喜欢著她,就不会来这里等我!”
徐客秋紧紧咬著唇,不断地摇头。好像又看到当年那个死要面子的、绝不肯让人看见他流泪的倔强小孩,明明伤痕累累却还强作出一副高傲模样。让人忍不住想欺负他到流泪,又止不住心头的酸疼去为他擦泪。
“当年,就是看见你这副表情,我才会想要你跟著我呀。”伸手去揉他的发,一路向下,直到手掌贴上他的脸颊,宁怀Z不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这样一副死死忍住不肯哭泣的表情,“客秋,我後悔了。你一成亲我就後悔了,我原本以为这样可以让你过得很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就是个混账,小爷我宁愿让你跟著我吃糠咽菜也不想把你让给别人,每听你提起那个女人我就恨得牙痒痒,我怎麽就放开了你?我怎麽就能让你和别人跑?大嫂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凡事要看开,唯独对你,我看不开,一辈子也别想让我看开,小爷就认定了你。”
“宁、怀、Z!”徐客秋始终垂著头不断挣扎,肩头却被他死死按住,猛地抬起头,竟是一脸泪痕,“你这个笨蛋。”
“後悔了又能怎样?过不下去又能怎样?我不能回头了啊!”
一直不愿将脆弱示人的人,有了伤口总是千方百计隐藏,隐忍著疼痛,隐忍著悲哀,一直隐忍到伤口溃烂、发脓、无可救愈:“你混账什麽?真正混账的是我啊!你懦弱,我就不懦弱吗?你害怕将来,我比你更害怕。你知道吗?哪怕当年你想带著我走,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不怕你对我不好,可我怕我要不起你!我拖累了你怎麽办?我误了你怎麽办?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後悔了怎麽办?我懦弱、我胆小、我自私,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喜欢你多久……是,我是後悔了,我总在梦里梦到我们的从前,在药堂外看见你就觉得高兴,听说侯府出了事我就跑来这里等你,可这又怎样?成亲是我自己点头的,这样的生活也是我自己选的,自己酿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宁怀Z,我们回不去了!”
世间千般人万般情,有人爱得狂热,不管不顾,不撞南墙不回头,有人爱得执著,十年百年,痴心如一,也有人爱得踌躇,不是不爱,而是不敢爱,到了敢放言爱恨的那天,却恍然惊觉已经无法再爱,後悔也好,痛苦也罢,世间情爱便是如此。
奋力挣开他的束缚,徐客秋想要快步离去,却被宁怀Z牢牢扯住袖子:“徐客秋!你刚才说的那些,小爷一个字都没听懂。我只知道,你後悔了,你还喜欢我。”
再不想听,一咬牙狠心挣脱,“嘶啦──”一声轻响,袖管断裂,徐客秋仓惶间再回首,身後的男人呆呆握著半截袖子咬牙切齿:“徐客秋,有胆你就别出门!小爷天天侯在你家巷子口,不信逮不著你!”
他吼得那么大声,走出很远还一字一句回荡在耳边,任凭夜风呼啸怎么也不肯散去。及至推开家门,徐客秋抬手一抹,脸上竟然是一片冰凉,心跳声“噗通噗通”撞击着耳膜,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气,喉咙被风灌得火辣辣的疼。从未如此落流水荒而逃过,周身狼狈不堪。
“相公……”候在堂上的女子闻声疾步走来,巴掌般大的脸上满是担忧。
徐客秋直起身赶紧去栏她:“外头风大,小心身体。”
冰冷的手触上好的,掌中纤细得显出病态的腕子倏然一抖,徐客秋急忙放开,却反被她牢牢抓住,盛着忧虑的眼睛鹿一般湿润:“这是怎么了?衣裳怎么破了?”
“没,没事……”心如擂鼓,宁怀憬的脸还固执地在眼前晃荡不肯飘散徐客秋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一遍又一遍反复为她将厚实的衣裳拢紧,“我……没、没什么事……袖子是不小心勾破的。”
因长年缠绵病榻而显得异常柔弱的女子睁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他,徐客秋的心底猛然生出一种罪恶感,愧疚中又伴随着地评不敢去细究的心绪,藤蔓般紧紧束缚着原本就艰难的呼吸。她清澈洁净的视线下,徐客秋几乎不敢抬头同她对视:“太晚了,快去睡吧。”
她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些别的,在徐客秋强硬的动作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那天晚上,徐客秋一如既往睡在书房,闭上眼的一刹那,宁怀憬最后的那句话炸雷般又在耳边响起,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悄悄呢喃:明天出门时,他是否真会在巷子口候着他?
惶恐、酸涩,与些许甜蜜交相混杂,说不清是害怕抑或期待。
第二天,轻轻打开家门,门外空空如也。
“相公……”
同样起得很早的女子怯生生站在他身后探望,仿佛是被当场揪住的窃贼,徐客秋浑身一颤,急急忙忙背过身将门掩上,女子好奇地又向他背后看了两眼:“大清早的,有客人来了?”
“没!我、我……没事,没什么事。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屋吧,别着凉。”
她半信半疑地转身向屋里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相公你也是,穿得太单薄,小心着凉。”
徐客秋笑着点头答应,回身悄悄拉开门缝又向外头看了两眼,门外依旧空无一人,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白白的烟雾徐徐消散在眼前,心头也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去翰林院办差的路上,徐客秋挑开轿帘紧紧盯着一个又一个巷口,每每有人影一晃而过便觉得心惊,一路不见宁怀憬,又隐隐生出一些隐忧。怕他出事,病了,伤了,或是……那句撕心裂肺的话只是他一时的气话。
办差时有些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出了几个错,出了翰林院也是忐忑不安的,生怕走过下一个拐角宁怀憬就凭空跳出来抓着他的肩要他跟他走,或是说那些说了也不能再改变什么的话语。一旦看不见宁怀憬的身影,又觉得失望,忍不住会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回过神后又要在心里狠狠嘲笑自己,徐客秋,你还妄想什么?是你自己选的路,后悔了也没买后悔药!
一连几天,总是看不见宁怀憬,连去药堂抓药时都不再遇见那个会编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来同自己搭话的人。徐客秋一个人提着沉沉的药包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路边飘来炒栗子的香味,有些怀念那个会把一袋热烘烘的栗子塞进自己手里然后歪着脑袋冲自己贼笑的人。在大锅前站了很久,徐客秋终于下定决心自己给自己买一袋,把栗子捧到手里的时候,手被捂暖了,心却越发觉得寒冷。
回家见到那个会一直坐在堂上等自己回来的女子时,才会从重重心事里回过神,见到的却是女子越来越显现出担忧的苍白面孔,好问:“相公你怎么了?”
她说:“相公,你有心事?”
她睁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相公,你到底怎么了?”
徐客秋回望着她,即使套着厚实的毛氅依旧如此纤弱细致的女子,娇弱易碎宛如一株菟丝。什么也回答不了,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她终于不做声了,慢慢坐回椅上,昏黄的灯光下,肌肤白皙仿佛透明:“那天……是你第一事先不说一声就那么晚归家。也是你第一没有问我有没有吃药。你……见了谁?”
内心并不想回答,女子淡定沉稳的视线下,想要逃离的步伐却迟迟无法迈出。徐客秋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暗沉沙哑,喉间“沙沙”作响:“是宁怀憬。从前的一个朋友。他……出了些事。”
她了然地点头,偏过头思考着什么,一时屋内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徐客秋艰难地跨出一步想催促她回房去休息,却被她以拒绝的眼神制止。
“你最近总魂不守舍的,是在想他的事?”
徐客秋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她顿了顿,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仍旧娇脆好听,如檐下悬着的银铃铛:“你对我一直很好,是我遇到的人里对我最好的。”
“我……”愧疚在一瞬间盈满心头,徐客秋嚅嗫着不知该向她如何解释。
她缓缓摇头,徐徐将话题继续:“可我一直觉得你过得不高兴,脸上是笑着的,心里……却一点都不快乐。嫁与你的第三天,我就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一个人,你忘不了也不想忘记他。是他吧?那个宁怀憬……你喜欢他。”
她的手指直直指向徐客秋的胸膛,如无形之剑,穿膛而过。霎时间心如乱麻,又觉得仿佛是那根紧紧束缚着呼吸的藤蔓被抽离了,长长呼出一口浊气,灵台一片清明。徐客秋默默点了点头。
她也仿佛松了口气,一直直直挺起的背脊缓缓靠着椅背滑下,小巧精致的下巴几乎要隐进毛茸茸的依领里:“原来如此啊……”
不知该如何向她说起,同宁怀憬的纠葛,同她的这场姻缘,以及那个扑朔迷离地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所谓未来。
“是我对不起你。”斟酌了许久,说出口的还是这句最千篇一律、最无法表达歉意的句子,如同所有曾被自己鄙视过的负心男子。
她却坦然接受,微微的笑容里不见一丝虚假:“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事。”
徐客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愧疚里:“我不会再见他,今后我真的会好好待你……”
她掩着嘴“呵呵”地笑,截断他的话。一贯病恹恹的女子转着一双黑琉璃般剔透的眼高傲地自眼角斜斜向他扫来,双唇骄矜地抿起:“徐、客、秋……”
徐客秋被她的凌然威仪震住。她眉梢轻扬,吐字清脆如婉转莺啼:“我黄家阁老府代代位极人臣,辅弼君王,匡扶社稷,可谓几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论名分可与你徐家忠列伯府同为皇亲,论权势,呵……同相府陆家等等相比自然略逊一筹,可还真没听说能比不上你徐家的。我堂堂阁老府大小姐,纵然拖着一副惨败病体,但怎能同旁人共用一个相公?真真是笑话。”
见徐客秋目瞪口呆,她轻叹一声,将语气再放柔几分:“既然喜欢他,又为何不想再见他?”
忆及那一日在春风得意楼时的情形,徐客秋仿佛看见那个大喊着说喜欢自己的宁怀憬又站在眼前,神色几分怆然:“是我的错……我总以为这样做是为了他好,没想到,却反让他越陷越。”
“怎么会?”
“跟我在一起,只会害了他。”每每鼓足勇气试想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总是克制不住想起镜中母亲那木然的脸,爱得再亦会有一丝一毫再不愿想起的时候,男女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两个男人?出来京城要怎么过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怎样在旁人异样的目光里自,又如何应地背后的风言风语与指指点点。“他是金枝玉叶的小侯爷啊,怎么能够让他去面对那些……更何况,是我先背弃他成了亲……”
徐客秋问过自己,如果先成亲的是宁怀憬,自己会怎样?光想想,心中就揪痛不已。宁怀憬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自己的背弃呢?着实难以想像。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一直苦苦压抑在心中的得各色回忆与心绪借由着不断开合的双唇不停从口中涌出。第一在侯府后园见到的那个傻乎乎的宁怀憬、后来在学堂里那个说让自己跟着他的宁怀憬、那个今天喜欢翠云楼的如姬明天又看上霓去院的紫霞,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玉飘飘,千辛万苦替他找来他又摇头说不要的宁怀憬;他喜欢嚼豆壳、他睡不着觉就翻来覆去乱翻身、他巧言令色蜜语甜言对人说话句句掺了九分假,唯独对他徐客秋是句句属实言出必行……那个混账、那个笨蛋、那个没出息的、那个宁怀憬!
一字一句接连不断地从嘴里蹦出来,辞不达意的、语句混乱的、反反复复的,连徐客秋自己都不知道,不知不觉中竟然记得这么多记得那么。坐在烛光背后的女子一直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直到他再也说不出来再也说不下去再也出不了声,“你在害怕?”
徐客秋喘着粗气,不知在什么时候,眼圈已经红了,一行泪倏然落下打湿了脸:“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懦夫。”她起身要回房,经过徐客秋身畔时目不斜视袅袅行过,“你连对从不曾爱过的我也能如此尽心尽力,难道对那个喜欢得如此刻骨铭心的他就不能?”
他愣怔当场就此失了言语,女子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脸,笑了笑,轻巧地掀开门帘闪进内室:“至少今晚,你还是我相公。替我把炉上的药端来吧,还有柜子里的蜜饯也一并取来。”
宁宣帝奉先五年隆冬,瑞雪飞扬,四海清平。自春风得意楼中一见,一晃已过半月,巷角、街口、院门外,不见宁怀憬。当日是谁口口声声“不信逮不着你”?现今反是徐客秋东奔四跑到想要逮他。京中疯传,徐客秋宁怀憬这一对昔日好友反目。有人言辞切切,说是亲眼瞧见徐公子脸色阴沉跨进侯府旋即又被客气地送出,一张俏脸黑得像要打雷。
又三日,宫中传旨,著忠靖侯府宁怀憬戎边督军,年后出京不得有误。举朝哗然。人言道,必是为人太扬招惹了谁,方才会有这谪贬出京的重罚。又说道,那是年轻的当今圣上在效仿当日的先帝,罢黜手足,大权独揽。旁人不信,就凭这孩子般脾气的庸君?周遭纷纷摇头,这忠靖侯府的小侯爷就不是孩子了?……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一从流言蜚语里,宁怀憬再度轻撩衣摆翩然行过,银冠束发环佩叮铛。旁人躬身行礼不怀好意地笑说一句:“小侯爷,您一路辛苦。”
他潇潇洒洒擎着圣旨:“好说。”若非身后黄瓦红墙宫阁巍峨,只道他还陷春风得意楼的温柔乡里。
一路不紧不慢迈出宫门,门外早有轿子等候,一身短打的轿夫恭恭敬敬分立两侧。宁怀憬不上轿,径自往前走。
宫墙底下,徐客秋靠着墙根,正睁大眼睛死死看他。下巴似乎比之前又尖了些,越发衬得眼睛大,眼白上满血丝,才几天不见,徐客秋憔悴得厉害。
宁怀憬一步一步迈着八字步大模大样走到他眼前:“不是跟你说了吗?有胆就别上街,被我逮着了就再也不放你。我看,我现在被发配边疆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徐客秋咬着唇不说话,视线一直牢牢盯着宁怀憬的脸。宁怀憬摸摸头:“西疆很苦,不是什么好地方,闹不好还得打仗,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哭爹喊娘也没用。边上就是月氏族,蛮人嘛,不识礼数的,饿起来死人也能拿起来啃。你不怕?”
“笨蛋。”徐客秋说。
宁怀憬没听见,脚尖踢踢地上的小石头,又说:“倒也不是一直就那么苦。那边离铭旭的棘州挺近的,快马加鞭大概也就十天半个月吧,不过他那儿好像也没好东西,没水喝,出产的枣儿倒是挺甜。铭旭从前寄回来过,我一不留神都吃完了,忘了给你留。”
“笨蛋。”徐客秋稍稍放大了声。
宁怀憬掏掏耳朵,视线越过徐客秋的头顶飘啊飘,边说话嘴边边呵出雾一般的白汽:“今天挺冷的,怎么跑外边来了?嗯?不过听说西疆比京城还冷,屋子外站一夜能活活冻死人。哎哟,这日子要怎么过?”
徐客秋终于忍不住了,拉下他的衣领狠狠瞪着他的眼睛:“宁怀憬!”
“嗯?”宁怀憬的心情依旧很好,很好很好,好得仿佛一切春暖开阳光灿烂。
“她走了。出家了。”
“她说,她做了半辈子旁人的拖累,再也不愿成为我的包袱。”她是脆弱的,经不起丝毫风霜也受不了半点寒雨,注定要终生靠着一碗又一碗苦涩的汤药维系,离不了病榻,出不了家门。骨子里却又是骄傲的,护犊的母兽般保持着已经少得可怜的自尊。
“她说,出家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念头。平生从未做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希望我至少能让她自己决定一。”
虽然她再三明示,两人之间不过空挂着夫妻之名,不存在谁负了谁。但是,终究是有愧于她。徐客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语气,宁怀憬伸手要来摸他的脸,却被他扭脸躲开。
“她说,我是个懦夫,爱了却又不敢。不试试,谁也不知道结果。哪怕将来后悔了,也好过老来时的遗憾。所以我来找你,可是你呢?你不在府里,也没有去办差,春风得意楼也没去,酒馆里……”
宁怀憬揉着他的发,嘴角渐渐起了笑意:“我这些天住在宫里。”
“你……你……”恨恨地甩开他的手,几乎是用吼的,徐客秋喘着粗气,一团一团的小白气扑到宁怀憬脸上,恨不得就此提起拳头打上他这张骗死人不偿命的脸,“你怎么不来逮我?嗯?你说过的!”
宁怀憬一脸咬到舌头的表情:“我说过?”
回答他的是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野猫终是野猫,气极了就挥拳头,这么些年了,媳妇也娶过了,怎么还是当年那副脾气?宁怀憬捂着脸好生哀怨,眼看着他又一拳要挥来,赶紧抱住头把脸遮住,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等到想像中的疼痛。
小心翼翼地放下胳膊,看到徐客秋站在自己跟前,嘴唇红红的,眼圈也红红的,不一会儿,脸上就挂下了泪,冬日的阳光下湿湿地闪着光。他抬起手狠狠地在脸上擦,越擦,眼睛就越红,兔子似的红,然后比兔子还红。
心尖上漫开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样的景象让宁怀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自家的小园里,当时还矮矮的徐客秋也是这样站在同样也还个头矮矮的自己跟前擦泪,倔强得不得也可怜得不行,意外地就触动了自己心头那个最软最软的地方,忍不住跟他搭话,忍不住问他的姓名,然后,就慢慢地、慢慢地,有了之后好么多的事……
“我跟你说笑呢。笨蛋。”
风吹过,雪飘过,在小野猫扑上来咬人的时候,一贯憨厚的小侯爷一把搂住他的腰,终于心满意足地把嘴咧到耳朵根:“我这不是把你逮着了吗?”
“你才笨蛋。好端端的,怎么就被贬去了西疆?”
“我自己提的。正好那边有个缺,我想,铭旭、晚樵都比我出息了,我也该出京去长长见识了。那边没什么熟人,你跟着我也没人知道什么。”
“你就知道我一定跟你走?”
“我不知道。正打算出了宫就去你家抢人。你家夫人不答应,我就求她,跪下来也行,断我一条胳膊砍我一条腿也行,卖给她当牛做马都行。只要让我把你带走,她哪怕想当皇后娘娘我也一定把她送进宫。”
“你个没出息的。”
“呵呵,我是没出息。我背不会《论语》,不会打算盘,不会吆喝叫卖,没手艺,没本事,不会看家护院落也不会饲鸡喂鸭。徐客秋,我除了姓宁就什么都不是,出了京就没人会容我忍我谦我让我。我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跟这样的我走,你怕吗?”
徐客秋笑了,仰起头,甚至感觉不到雪落到脸上的冰凉:“我怕。可是,我跟你走。因为,我喜欢你。”
雪落无声,黄瓦红墙之下,皑皑白雪之中,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徐客秋,我也不知道我们将来会怎样,但是我肯定,明天,我们一定还在一起。”
感情的道路上,我们可以不期待光明的明天,但是一定要相信未来的美好。
既然懦弱地不敢相信未来,那就一起手牵手认真过好每一天,直到那人不敢期许的未来到来。
很久很久以前,当徐客秋还是那个在学馆饱受欺凌的徐客秋,当宁怀憬还是那个傻呵呵站在廊外以为自己撞鬼的宁怀憬。在那个午后,被徐客秋冷不丁一拳打翻在地的宁怀憬也是这般温柔地轻声哄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小野猫:“徐客秋,今后你就跟着我。跟了我吧,嗯?”
又有谁知道呢,这一跟居然就是一生一世。
全文完

番外之四时流年

春――
流光回转,一晃两三年。
西疆春景盛不比京城,山头闲野草开遍,别有一番粗犷野趣。傍晚放课的时候,朴实可爱的娃娃们塞给徐客秋一把金黄色的小,徐客秋有些发愣,对着一张张黝黑透红的小脸,浅笑着挨个摸过他们的头顶。

古是个边陲小城,翻过重重远山就是月氏族人的土地,城中赶集时,会有一身异族打扮的月氏族人带着奇奇怪怪的新奇玩意来贩卖。风起沙扬时,又有面容狰狞的月氏骑士手持长枪挥鞭打马而来。所幸,城中的赶集是一月一,异族的侵扰不过一年一两回。尤其近些年,自从宁怀Z的堂弟宁怀珩奉旨娶下月氏公主,两族间少有争端,一直紧邻着月氏的宁古居然也能风平浪静地过个平安年,真是不容易。

两年前,宁怀Z自请出京戍疆,徐客秋就跟着他一路来到宁古城安顿了下来。宁怀Z在城郊的军器监办差,差事和他先前在京中干的那些差不多,只是如今专事兵器督造,整日里炉火前徘徊风沙里来去,比之江南的好月圆着实辛苦不少。

徐客秋一人独在家中无所事事,后来居然让他在城郊找到个小村落。边塞偏僻困苦,鲜少有人读书,外头的先生不愿来,里头的人也没多少钱供孩子求学,时间一长,除了宁古城中有个破败的小学馆,城郊的孩子大半放牛牧羊,少有能识几个字的。

徐客秋闲来无事,便仗着自己那点好歹考过会试的学问在军器监不远弄了个小学堂教孩子们认字。学费也是随意的,能交多少就是多少,不交也没关系,不过是图份乐趣。乡民却老实,交不起钱的便想方设法送些东西,自家杀了羊宰了牛总少不了往学堂送一份,今天这个送明天那个给的,加上宁怀Z的俸禄,两人不靠京中侯府的接济,日子居然也过得有几分滋润。

这里的孩子也纯真,满山遍野地跑了大半天,摘了束野塞到这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夫子手里,小脸一张张红得赛苹果。想想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算来算去地斗心眼,徐客秋不禁汗颜。一路捧着慢慢走回家,小道两边野开得烂漫,向远望去,星星点点地一丛又一丛,五色斑烂,怎么也望不到头。

赶着羊群的放羊娃一路挥着羊鞭一路高歌而来,走到徐客秋跟前就垂下脸不好意思地摸头:「昨儿的功课我、我、我……我还没写完……所以……所以……」

徐客秋弯下腰拍拍他熟透的脸:「明天记得要来。」和蔼的模样和当年那个冷着脸的红衣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他用力地点头,伸手往怀里掏啊掏:「先生,您的信。守城门的张老四说,是从京里来的。我想,在这路上总能遇见您,就先给您拿来了。」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带着孩子特有的慧黠。

徐客秋从他手里接过信,信壳皱巴巴的,显然是几经周转,上头的字却纤细柔婉依旧,心中猛然一跳。揣着信如同揣了只小兔子,一路赶回家点上灯细细地读,昏昏黄黄的光打在莹白如雪的纸上,几许暖意几许情谊:「徐公子见信如晤,冬去春来,不觉一别经年……」

恍恍然仿佛又见那个菟丝般娇弱精致的女子婷婷袅袅踩着烛光而来,低低细语在耳边切切轻诉。她如今正在京郊的无量山中修行,暮鼓晨钟,黄卷青灯,虽清苦却也宁静,远离了红尘浊浪,不再依靠他人而活,亦不必再苦苦压抑自己的自尊与骄傲。这个能高抬着下巴说出「我堂堂阁老府大小姐,纵然拖着一副惨败病体,但怎能同旁人共享一个相公?真真是笑话。」的骄傲女子在徐客秋心中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记,满怀愧疚与歉意,她却不屑领受。

每过一两月总能收到她寄来的信,寥寥数语说些别后的际遇与见闻,偶尔会说些禅学上的谒语佛理,徐客秋同宁怀Z思来想去大半夜也答不上,白白叫她耻笑。

看得正兴起,猛然间察觉一道黑影正罩在上头,徐客秋一抬头,宁怀Z正抱着臂膀坐在面前,满脸被怠慢后的幼稚恨意。
「她不是把你休了吗?好好的出家人,三天两头给个大男人写信……」小侯爷纵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侯爷,认真计较起来,还是当初那般不是人。尤其当对方是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传说中的徐客秋的媳妇。徐客秋的媳妇啊!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可、可、可他宁怀Z算什么?

忍不住写信去跟崔铭旭抱怨,学问了得的崔小公子大笔一挥,回过来两个字:奸夫。
算是白同他结识一场。
徐客秋无可奈何地去捏他气鼓鼓的脸:「你不乐意?」
宁怀Z咬着牙用力点头。
徐客秋咧嘴一笑,眸光如此促狭:「我乐意就好。」
话音未落就被宁怀Z狠狠拖过去搂在怀里啃脖子:「就知道不该让你成亲!」
话是说得恶形恶状,动作却轻柔,痒得徐客秋呵呵地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扯开了发髻用手指梳理他一头乌发:「都过去了。她让我问你安好。」

「不劳她操心,小爷好得很。」酸意四起,小爷的安好还由得她来操心?切!不由分说就把徐客秋往桌子上压。纵然先前的性子业已改了不少,只有这放荡的个性还是改不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好像在每个角角落落都做过了,如今连吃饭桌子上都……以后这饭要怎么吃得下去!

「唔……你……嗯嗯……我们还没吃饭……」意乱情迷的时候才想起,炉上的饭估计都糊了。
那人却笑得轻佻:「说什么傻话,我现在不正吃着吗?」
被上下其手再上下其手……结果无非是明天又得站着上课,领口若是散开一点露出了什么痕迹,就会被好奇的小娃娃们拖着手问东问西。
想起女子在信中提到,京中的桃已经开了,枝头红云遍布,不知西疆春景如何。
昏昏沉沉地,徐客秋想起山头那烂漫的野,看着男人大汗淋漓的脸,心中暗道,西疆的春景……春色无边。

夏星――
苦夏炎炎,当日在京中就厌弃夏日的骄阳,谁知到了西疆,酷热更甚。白日里光是看着遍地黄沙便出了一身淋漓大汗,晚间睡下,枕着竹枕依旧难以入眠,翻来覆去,又让热汗湿了衣衫。

想想明日还要顶着大太阳去城郊授课,心中更添几分焦躁,徐客秋索性睁大眼睛不睡了,一翻身正对上爱人毫不设防的睡颜。
黑了,瘦了,那个在京中横行霸道的小侯爷好像远得都快成上辈子的事情了。仅仅两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侯爷学会了淘米煮饭劈柴挑担,上街都会同人讲价了。徐客秋偷偷跑去军器监看过,那个在炉火前仔细比对剑刃的男人表情那么认真那么细致,棱角分明的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身影在地上被拉得那么长,居然显出几分伟岸成熟,真正成了个有担当的男人了。只有从此刻即便炎热难当但仍死死搂住自己的腰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一丝孩子气。

怀Z啊……
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描画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这么一张英俊漂亮的脸,当初迷倒了京中多少无知少女?偏偏跑来这么个偏远荒凉的地方……徐客秋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焦躁难安的心情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脸上淡淡的笑容。

见他额头冒了汗,赶紧又从身边摸出把扇子替他扇着。明天还得去军器监办差,这么热的天气,火红火红的炉火前一待就是一整天,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怎么受得了?不如明天去跟邻家大婶学学怎么熬绿豆汤,镇在冰水里,他一回家就能喝到……或者多熬些送到军器监去……这样的夏日里,京中早该是瓜果满街了,这里大概还要再等些日子,待到赶集的时候,月氏族的人或许会捎些过来卖……

一刻不停地扇着扇子,手腕开始起了酸,动作不禁缓了下来,安睡中的人许是又觉得热,微微皱了眉头,徐客秋赶紧再用力,见他再度安睡方松了口气。伸手小心地戳戳他的眉头,宁怀Z,你要记得,小爷正给你打扇呢!

扭头往窗外看,夜色重如墨,竟是星满天。星河璀璨,点点明灭间,天幕竟垂得如斯之低,仿佛将手探出窗去就能摘下一颗。徐客秋不禁屏息,呆呆看着眼前的美景不觉停了手中的动作,连宁怀Z的转醒也未曾察觉。

「还不睡……」长臂一伸把看得忘乎所以的人拉回自己怀里,宁怀Z用下巴点着他的肩,同他一起沉醉在星空下。
「睡不着。」
「那就一起看星星吧。」
从他手里抽过扇子,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清风拂过,几许凉意。忽然明白方才梦中为何会忽起一道清风,宁怀Z把他搂得再紧一些,左手跨过胸膛去揉他的右臂。

「笨蛋……」徐客秋小声说。
宁怀Z「呵呵」地笑。
漫长的、漫长的夏夜里,两人互相依偎着,衣衫有些凌乱,衣领低低的,露出半截胸膛。慢悠悠地轮流打着扇子,一起被天上的星星炫了眼。
「客秋啊……」
「嗯。」
「我从前说过的吧,夏天的时候,我要和你一起数星星。」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细微的呼吸声里,宁怀Z低头,徐客秋枕着他的肩膀已经睡着了,睡颜如此安详,嘴角边还挂着浅浅的笑。

秋雨――
西疆的秋天尤为肃杀,秋风一起便是满面黄沙,于是开始不自觉地怀念京城中的红枫、院中千姿百态的秋菊以及膏香味美的螃蟹。西疆少雨,秋风刺骨的天气里,尤其怀念一场淅沥秋雨,滴滴答答的声响,听在耳里仿佛天籁。

许是这怀念的诚心感动了天地,一夜酣眠醒来,竟真听到了轻灵通透的雨声,徐客秋赶紧爬起来推开窗子一看,一阵寒风扑面,檐下雨水滴答,天地间隔了一道剔透的水晶帘。黄褐色的树枝挂着几片尚未凋落的秋叶,被雨水洗得油亮,一地残红碎绿,远山迷蒙似笼了轻纱。

几乎是用贪婪的眼神尽情饱览这久违的雨景,徐客秋不觉看得失神,直到肩头一重,继而被一股暖意拥住。
「还早,再睡会儿。」吊在自己肩头的男人睡眼惺忪的,劲却不小,执意拉着徐客秋往回、往回再往回,直到重新躺倒在还留着余温的床铺上才罢休。被子一罩,男人挨着徐客秋蹭了蹭,便又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徐客秋被他困在胸前不能动弹,努力想扭头再往窗外看一眼,男人动了动,紧了紧环着腰的手,于是身躯便靠得更近。
这时候徐客秋才发觉宁怀Z怀中的温暖,暖洋洋的,听着「滴答滴答」的雨声。身体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额头正抵着宁怀Z的下巴,平时都没怎么注意,其实宁怀Z要高出他半个头呢。徐客秋转动眼睛粗略地估算着他的肩宽,嗯……似乎……也比自己的宽一些。胸膛也是,好像更厚实些;手掌也大一点,力气不知大了多少,反正绝对可以在任何地方轻易地把自己压倒……只有心性还像个小孩,爱计较、会撒娇、有事没事耍些小聪明。前不久,那位已经跳脱红尘的黄家小姐随信寄来一片枫叶,徐客秋把它小心地夹在书里。不巧被宁怀Z看见了,怪里怪气地说了足足五天酸话,之后居然没有再提。

好吧好吧,其实还是长大了一些的。屋子的房顶是他攀上去修的,虽然修了以后还是不怎么见好;东家大爷病了是他帮忙去抓药的,虽然一不留神抓错了;西家大娘的黄牛是他帮忙寻回来的,虽然人家现在天天嚷嚷着要把闺女许给他……离开京城后的生活如想象中那般艰难,没有成群的奴仆,没有可供肆意挥霍的钱财,没有可供挥霍钱财的春风得意楼,万事都要从头学起,可是却远没有想象中那般绝望。看不到如火的红枫,却有远方的好友将干叶寄来;赏不到秋菊,却有满山闲野草;吃不到螃蟹,却有一场沁人心脾的秋雨。

「滴答滴答」的雨声里,心情意外地如此平静如此安闲。于是主动偎进情人的怀里,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平稳的心跳,徐客秋说:「怀Z啊……」

那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嗯?」
抬头去用唇轻轻点上他的,徐客秋缓缓笑开:「我喜欢你。」
「……」
过了很久很久,宁怀Z猛地跳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好整以暇地换个舒服的睡姿,徐客秋淡定地闭上眼睛,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安然入眠。
这一回,换我们的宁小侯爷睡不着了。
「你说了!我听到了!你说你喜欢我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下着秋雨的清早,男人在小小的卧房里孩子般吵闹不休。真是的,其实还是没怎么长大呀……

冬雪――
二人安宁度日,于是连时光都不自觉过得飞快,方下了场秋雨,转眼已是大雪纷飞。
雪还是当日京中所见的雪,晶莹剔透,洁白无暇,一早醒来推开门,堆了一夜的积雪齐齐冲进房来埋了脚面。小侯爷学着旁人的样跑去河边破冰捉鱼,鱼没捉着,自己险些栽进河里;徐客秋好心要给宁怀Z熬一盅补汤,汤烧干了,瓷锅破了个大洞;一起玩过了堆雪人,屋子旁到如今还站着那个面目扭曲的「崔铭旭」;又一起玩过了打雪仗,湿了一身棉衣,晾在火炉旁烤着烤着,两个几乎赤条条的人红着脸四目相对,燃了场「干柴烈火」……

玩过了所有能想起来的玩意,终于累了乏了,裹着一床厚被子坐在火炉边闲聊天。徐客秋学堂里的孩子可爱得很,春天采把,夏天塞条鱼,秋日里偷偷摸摸在门外留下袋梨,前两天又冒着雪送来一个小小的手炉,捂在手里大小正合适。宁怀Z油然感叹:「真是乖巧懂事。」

徐客秋骄傲地横他一眼:「那是当然。」
于是小侯爷又忍不住异想天开:「要不,我们也生一个吧。」
徐客秋眼皮子不抬一下:「生出来以后跟你一样气死爹娘?」
宁怀Z低头摸鼻子:「其实……还好吧……」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赶紧转了话题,伸手搂过徐客秋的肩膀:「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某地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某天来个书生要借宿……
「其实老和尚是妖怪,半夜把书生吃了。」徐客秋撇撇嘴。
「那这样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书生搭救了一个想要轻生的女子,女子要以身相许……
「其实女子是个女鬼,披着人皮来祸害书生的。」徐客秋又说。
宁怀Z叹口气,皱皱眉再开口:「那……我还有个故事……」
是个关于牡丹灯笼的传说,有人半夜归家的时候,在路边看见一盏漂亮的灯笼晃悠悠地在半空飘荡,第二天他就死了……
这一徐客秋没有说话,宁怀Z瞧着他一脸闲适的牧羊,不由颓唐地认输:「好歹让我吓到一吧……」
他笑着装傻:「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小侯爷垮着耳朵对手指,「都说……说……说……」
被吓到了就会忍不住靠向身边的人,所谓的「靠」便是……嗯……嗯……嗯……投……那个……怀……送……那个……抱……可以顺势搂住腰、拍拍背、摸摸脸、亲亲额头……屋外簌簌落雪,屋内炉火正旺,一室暖意里,柴火在烧,欲火也在烧,烧到一块儿刚刚好。

宁怀Z扁着嘴期期艾艾,徐客秋斜睨他一张充满幻想的脸,啐都懒得啐他。他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得像寒风里的小狗:「客秋啊……」
爪子还没搭上就被闪开,毫不气馁地搭上、搭上、再搭上,终于成功把徐客秋拥进怀里,笑容甜得能J死人:「客秋啊……客秋……」
一声拖过一声,声声不绝。
徐客秋终于肯回头,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两手用力扯开宁怀Z的脸:「宁、怀、Z!」
「嗯?」宁怀Z口齿不清地回应,眼中满满都是宠溺。
他却忽然松了手,趁宁怀Z没有回过神,迅速地用唇堵住他的嘴:「我喜欢你。」
还记不记得当初你所画的那幅涂鸦: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是忠靖侯府的宁怀Z,我不是忠烈伯府的徐客秋。盖一间草屋,屋子外面有篱笆墙,如同晚樵他家园里从前弄的那个叫杏村的小院一般,院子里可以养,寻常的月季与凤仙。

屋外的小院里要放两把小竹椅,天气好的时候,我在院子里看书,你陪着我。院外有小河,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看星星。冬天的时候,你说会砸开冰块给我捉鱼吃。河对岸是草原,一望无垠,我们可以在上头骑马。屋后青山起伏,层峦迭嶂,我们去山里打猎,兔子、狸猫、梅鹿……晚上一边喝酒一边烤着吃……

回头看看这两年,我们牵着手认真而快乐地过着每一天,一天又一天,曾经以为如此无法实现的图景正在慢慢地变为现实。真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男人俊朗英挺的面容,满心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回荡――

我真是喜欢你呀,宁怀Z。

《番外完》

◎关于崔铭旭和齐嘉的故事请看语125微臣

后记――公子欢喜

再长舒一口气,又完成了一篇文。每在文末打上那个「完」字的时候,心情总是十分舒畅,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片、聊天、玩游戏!哈哈哈哈哈……

这首先要向一位读者大人回信,没错,就是你,那位很辛苦地用简体字给我写了很长很长一封信的大人。非常非常感谢你的支持,这是我第一收到读者的书面来信,当拆开小编寄来的包裹发现它的时候,心情实在是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边读信一边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很抱歉一直没有给你回信,因为面对着那几张密密麻麻的信纸,我发现寥寥几句感谢的话语实在太简短,但是除了感谢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发现有人喜欢我的故事,是对我写作最大的鼓励,如果这些故事能为您的生活带来一些小小的乐趣,我将不胜荣幸。

到现在,只要想起有人会因为喜欢我的故事而给我写信,嘴角还会不自觉地上扬。于是只能再重复那句很没有新意的话,感谢您的喜欢,感谢您的来信,感谢您所带给我的巨大的鼓舞^_^您的信件我会一直小心珍藏,我也将继续努力,写出更多的故事来回馈您的厚爱。

在《艳鬼》的后记中提过,我已经离开学校踏上工作了。写作《贺新郎》的这段时间正是我踏上工作岗位适应新生活的时候,感谢各位的关心,我现在过得很好,每周上健身房锻炼,一边流汗一边自我催眠:我在瘦~我在瘦~我在瘦~呵呵~~希望写下一本书的后记的时候,我会开心地告诉大家,我减肥成功了!

总之,希望大家都能有美好的事业,美好的家庭,美好的生活,让我们一起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