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曲
文案:
千里迢迢奔波了半年,忍饥受冻,
为的就是找寻少爷的形踪。
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重逢会是这般
他扮舞妓跳胡舞。
但他的少爷硬是从众多人中认出了他,
总算不枉他拼死走这一遭了。
原以为从此可以安安稳稳陪在少爷身边,
不意少爷的未婚妻泼辣又娇蛮,仗家世欺人,
让他既生气又心疼,心疼少爷……
他下流吗?女人的爱才是爱?
为什么他真心诚意地爱着少爷却被说成了下流?
如果有机会,
他一定会抢走少爷,即使用生命来换也心甘情愿。
他是少爷的……从许久许久之前就是。
第一章
长安城里,天子脚下,有着数不清的风流韵事传颂着,文人墨客一批批前来,穿梭在各富豪权臣门间,汲汲营营的脚步几乎将门槛踏破,而投掷的名帖可以堆放成山。
五品官以上,从来不愁厨房没有燃料。
在这笙歌达旦的华当中,大唐的声威远播,四邻朝贡,远无外敌,近无内患,百姓安居乐业,各行各业荣兴盛。
老百姓们沉浸在盛世的安乐当中,唯一的顾忌是:千万不要惹到杨家。
凭着衣带关系成为长安新贵的杨家,自贵妃的姊妹、兄弟至许多前仆后继的远亲,只要跟杨家沾上点边,就等于踏上了青云边缘,升天指日可待。
上个月,杨户部侍郎家中某条爱犬走失,经过彻底搜查后,发现是某位朱雀大街上的小贩因春夜苦寒,随地取材拿来做了香肉火锅。
小贩被官兵押走,从此再也没有见他回来过。
众人知道警惕,杨家的狗也比寻常人家一条命值钱。
现在大伙们“就地取材”时,照惯例得先拷问一下狗儿的来历。
如果夜里经过朱雀大街,看到几个人对着狗儿严加拷打时,千万别大惊小怪。
只要是跟杨家有关的事情,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包括走过杨家门口也得放轻脚步,以免惊动了虎威。
这天,杨家的门房正在打盹,春香日暖,好一个太平盛世的好年代。
偏偏一股恶臭传入鼻端,打断了他的好梦。
“这位大哥,请问一下……”
睁眼一看,是一个浑身肮脏、衣着破烂的男孩,他仰望杨家的红木大门,嘴巴微微张大。
哼!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
一看到杨家的巍峨大门、门前两座庄严威猛的石狮子,就够他感动敬畏的了。
门房摆起狐假虎威的脸。
“有什么事吗?”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人叫做卫静?”男孩沾满污泥的脸上,有一双发着灿烂金光的眸子,如野地里跑来的狼,犀利而闪亮。
“卫静?没听说过。”门房摇摇头。
男孩大失所望,再确问:“这儿,是杨户部侍家没错吧?”
“没错,但我们这儿没有叫卫静的。”
男孩失望地跌坐在地上。没有?怎么可能没有!
“你别坐在这里,又脏又臭的,污了我们杨家的大门。”
门房想赶人,又不想接触男孩的身体,不知从哪拉出了一支扫把,对着男孩的脸面挥舞。“这里不是你们这些下等人来的地方,快走!”
“不可能的。”男孩再度站起,坚定地说:“我要找的人一定在这府里面,你不帮我去问,我就在这儿等。”
“都没有了,走!快走!”
“我不走!”
男孩出乎意外的固执,他抓住扫把的那头,一阵拉扯,硬是以小博大的抢了过去,但身体因为用力过猛,往后连退了几步,刚刚好撞上从门内出来的一个女人,转了一圈,跌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被撞着的女人偏了一下身子,没被撞倒,立在男孩面前,一脸冰霜的问。
白净秀气的瓜子脸,一双冷冷的凤眼扫过来,约莫二十出头,长得极美,眼底虽有怒气,却别有一种风流的韵味,男孩望着女人发呆。
奇怪,好像在哪边见过这长相。
“静姑娘,这个人莫名其妙说要找人,硬赖着不走。”
“他不走,你不会赶他走嘛?”那位姑娘冷然看他一眼,尽是怒色。
男孩猛然醒悟,对了!她的长相几乎跟卫宁一个模子生出来的,俊雅冷傲,连眼睛也一模一样,只是性别不同,让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
静姑娘?男孩心中一动!
他两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的袖子。“你叫卫静对不对?我认识你哥哥。”
“哥哥?”女人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着他。
“你的哥哥叫卫宁,对不对?”
一听到这句话,女人镇定的脸色骤变,将男孩往前拖,拖出一段距离后,才又急急问道:“他在哪里?”
这句话代表她默认了自己的身分,她就是男孩要找的人。
“他死了!”男孩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走了千里之遥,还是一无所得,突然找到卫宁的妹妹,感觉上像碰上了未曾谋面的亲人。
“卫宁……他死了?怎么会?”卫静看起来不敢置信眼前的事实,她以袖掩唇。
“你哥哥卫宁,是我们韩家的管家;我们韩家被官府抄家,网开一面放走我们下人,他不肯走,坚持要陪着老爷……”男孩本想强忍泪水,但说着说着,依旧涕泪纵横,哭得说不出话。
卫静也哭肿了眼睛,她用手擦着眼泪,整张脸上的胭脂水粉糊成一团。
“哥……”她拍拍噎噎地泣道。
本是愁云惨雾的气氛,突然被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打断。
“那是什么?”女人狐疑地找寻发声点,一时间也忘记哭泣。
“是我的肚子。”尴尬地笑了笑,男孩忽然抱着肚子跪下来。
“小兄弟,你怎么了?你叫什么名字?身体不舒服吗?”
“我好多天……没吃东西……我叫……我叫骆从信。”
男孩眼睛一翻,终于支撑不住,拉着女人的袖子倒下,袖子的撕裂声与女人的惊呼齐鸣。
今日长安,依然喧嚣。
杨传郎家中最近茶余饭后的闲谈,不是围绕在贵妃娘娘新编的曲子,也不是宫中特地赏赐下来的荔枝,而是在卫静远道而来的远房表弟身上。
卫静的远房表弟浓眉大眼、爽朗可爱,第一天来就惊天动地的昏倒在门口,闹得众人皆知。
卫静叫了医生来看,知道他只是饿了太久,体力耗尽而已,连忙叫厨子煮了一大桌子的菜,不够的就拿出钱叫丫环去买,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表弟宠爱有加。
第二天,男孩恢复健康后,卫静拖着他上街买了成堆的衣服回来,将银两像流水一般洒出去,生怕亏待了表弟任何一分。
很快的,众人打听出来男孩叫骆从信,今年才十五岁,母亲远嫁给边疆胡人,所以跟卫静这十多年没有往来;现在骆家双亲急病骤逝,所以前来依亲。
“也怪不得静姑娘疼他,这么勤快、开朗的男孩,现在可少见了。”
“原来是有胡人血统,怪不得眉宇豪迈,静姑娘虽然漂亮,她表弟又俊了三分。”
“是啊是啊!若再大一点,可要迷死我们这里大大小小的丫环。”
“还用等到大一点吗?现在已经……”
众口纷纷,传说着各种言语,上上下下的视线都跟着骆从信打转,其中也不乏年幼少女的爱慕眼光。
对骆从信而言,不管卫静放出去的身世是真是假,他既来之则安之,半个月下来,过着久违的安逸生活,每天被行动力强的卫静拖来拖去,逛遍整个长安。
这两兄妹,一宁一静,哥哥安宁俊雅,妹妹却跟名字一点也不相像,半点儿也静不下来,每一上街,就东吆西喝,买任何小东西也要杀价至店家一败涂地后才会甘心付帐。
卫静不许他在人前提起“卫宁”这两个字,只有在夜人静时,才会盘问他卫宁过去几年的生活。
骆从信描述着卫宁在韩家当总管的种种情状,以及最后韩家被官府抄家,他留在老爷身边,决定与老爷生死与共的经过。
每听完,卫静总默然不语,脸上挂着浅浅的泪滴。
“静姐,你能不能请杨大人帮我们老爷句话?救救老爷、卫大哥。”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不过,有个希望总是好的。
“不可能的。”卫静摇头。
“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家大人恨透了我哥,又怎么肯帮他?事情只会更糟。”她的脸色告诉骆从信其中有难言之隐。
骆从信不敢问,于是只好说:“静姐,我该走了,我要去洛阳找我们家少爷。”
这才是骆从信此北来的主因,而找卫静,是卫宁格外拜托。
“你奔波了半年,又遇到了盗贼、瘟疫这些事情,先在这里休养几个月吧!你是哥哥送来的,我得好好照顾你才行。”
“卫大哥没有请你照顾我。”
“就当我在赎罪吧!我没有为哥哥做过任何事,甚至当年,他犯错时,我为了不被他牵连,与他撇清关系……”卫静黯然不语。
卫宁犯过什么错?骆从信不敢问,他看着一串眼泪从卫静眼中淌出。
“从信,就当作帮我一个忙,你再留一段日子,多告诉我一些哥哥的事情。”
看到一个高傲强悍的女人在他面前流泪请求,只要是男人,都不会拒绝的。
骆从信点了头,伸手握住卫静的手。
卫静虽是一名舞伎,但在杨家的地位颇高,连主人也不敢怠慢,她说要收容表弟在这儿居住,马上获得同意。
“当个守门的小厮也无所谓,只要有个吃住就成。”卫静客气地说。
“怎么敢让静姑娘的表弟做事。尽管放心住下,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们欢迎都来不及。”杨家连忙回答。
可怜的是那个只知道“静姑娘”,却不知道“卫静”本名的门房,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受尽冷眼与委屈,好一段时间不敢抬起头来看人;每当卫静经过,不忘记冷嘲热讽他几句,让他更加抬不起头来。
骆从信看他可怜,反而跟他交起了朋友,老是陪着他坐在门边看来往的行人、马车。
“杨家为什么对静姐这么好?”他偷偷问门房。
“你不知道贵妃娘娘很喜欢静姑娘吗?”
“贵妃娘娘是谁?”骆从信对京城当中的人事物一概不了解。
“连贵妃娘娘都不知道?”门房摇摇头,当骆从信是不可教的孺子。“你去问静姑娘最清楚。贵妃可疼静姑娘了,每隔一阵子就要静姑娘进宫跳舞给她瞧,动不动就有大把的赏赐。对贵妃眼前的红人,杨家当然得捧在手心里。”
原来如此。骆从信点点头,难怪静姐常常一消失就是一整天,原来是进宫去了。
“哪天你要静姑娘带你进宫里看看,那里可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方,墙上镶着金子,屋顶嵌着玉瓦片,能去一,一辈子也不白活了。”
太夸大了吧?骆从信不感兴趣地傻笑。
反正还不是那么一回事,房子只要一个屋顶就能住了,至于风景,到都是,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
骆从信耸耸肩,没在意门房的鼓吹,刚巧这时卫静提着大包小包自街上回来。
“啊!静姑娘,您回来啦!”门房上前哈腰行礼,骆从信则迎上前去帮她提东西。
“静姐,这些是什么?”他好奇地拉扯包裹的边缘,想一窥究竟。
“我在朱雀大街上的布庄帮你定做的衣服,今天去拿了回来。”
看她这阵仗,怕订了一整年的衣着吧?
“还有,”卫静扬起右手的一个小包,“我叫药铺又抓了一帖滋养强身的补药,等等炖鸡汤给你喝。”
身后的门房大大咽了口口水;骆从信不知福,反而一脸苦恼地拉拉自己束紧的腰带。
“静姐,再这么补下去,我的衣服就要穿不下了。”
“穿不下就再买,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男人还在意这些?小里小气的,看我不教训教训你。”卫静伸手过来拉拉骆从信的脸。
“好痛啊!静姐。”骆从信卖乖地叫痛,夸张的哀叫个不停。
“还叫、还叫!要街坊邻居来看看我教训弟弟。”卫静加重手劲,另一手还作势要打。
“姊姊饶命!”骆从信更夸张的演下去,逗得卫静枝乱颤。
一旁的门房看呆了,冷若冰霜的卫静也有笑得如此开心的时候,霜雪初溶,艳若桃李的面容不知摄去了多少路人的心魂。
两人正在笑闹,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插进来。
“饶了他吧,静姑娘。”
咦?哪来这么一个气质恬静、相貌脱俗的贵妇人?
骆从信这辈子见过的美女不少,少爷的母亲韩夫人高贵雍容,静姐则是娇媚艳丽、但这妇人又比前两人更美上一些,瓜子脸蛋,眉宇间含颦薄怨,如书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女子刚从门里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仆人丫环,又有几个家丁持着香烛果,好大的排场阵仗,看起来是要上寺庙拜佛去。
“小孩子不懂事,就饶了他吧。”女子轻启樱唇,骆从信看得呆了。
再仔细看,女子已有些年纪,三十上下,苍白的脸色带点令人心疼的憔悴,她说话软软的,眼睛看着骆从信笑。
不由自主的,骆从信回了她一个笑容。
卫静在骆从信头上砸了一个爆栗,将他拉到身后。
“我的亲人怎么管教是我的事情吧?夫人有这闲情插手别人的家务事,我们卫家担不起您的关心,杨夫人。”卫静特别在称呼上加重了语气,神情不屑。
杨夫人的眉宇微微一凝,嘴角下滑,成了一个愁色。
“对不起。”她的神情若有所思,瞄向卫静的眼神带着歉疚。
“我警告你,少接近我的亲人,否则,我不会跟你善罢干休!”卫静将骆从信半推半拉地扯进来,直接抛下贵妇不管。
“静姐,她是谁啊?”骆从信乖乖的跟在卫静身后,清楚嗅着了火药味,再也不敢用玩笑的心情应对。
卫静恨恨地说:“她就是害你卫大哥被卖掉的人,你不知道吗?还看、还看!”
“是杨夫人卖掉卫大哥的?”骆从信讶异道。
卫静使力扯住骆从信的耳朵,拉着向前走,“那个贱女人,外表漂漂亮亮的,却一肚子坏水,只有你们这些笨男人会相信她!”
卫静一回头,瞪住骆从信。
“你可千万不能爱上这种没心没肝的女人。”
骆从信没办法将那些激烈、恶毒的字眼跟方才气质娴静的女人连结在一起,就算有些人是面善心恶,但她怎么看也不像个坏人。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卫静。“静姐,我瞧她人很好。”
“男人喔!老是被美色迷惑,死到临头才知道吃亏上当。你哟!你知道什么。”
卫静一掌挥过来,这是真打,骆从信的头皮当场一阵发麻。
“哥哥当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切都是她害的,我一辈子不原谅她!”
骆从信沉默不语。他的确见过卫宁身上的伤痕,残酷地让人不能相信他竟熬了过来。
有些伤,一生也回复不了。
也难怪卫静愤恨不平。
“走吧!明天晚上有贵客要来,我得指挥大家练舞才行。你要不要来看?”卫静往里走,脚步匆匆。
骆从信追上她,将自己的手塞入她手中,这孩子气的动作,总教静姐心软,百试百灵。“有贵客?”
“嗯,从东都来的。”卫静回答。
杨家虚荣心强,好大喜功,每当有客人来,就一掷千金的招待,恨不得一炫耀尽天子的赏赐。
厨子进进出出吆喝着运送食料入厨房,酒肉堆满了整间房子,上下忙着将酒肉装进擦拭得雪亮的金盆、银杯当中,西域进贡来的葡萄美酒香味,飘散在空气当中。
歌舞伎们一整天都在排练,忙得人仰马翻,且不时传来怒骂与饮泣声。有人的地方就有权力与纷争,骆从信对于大户人家内的恶斗早就见怪不怪,趴在窗边,剔着牙齿看卫静骂人。
啧啧啧!这对兄妹的个性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异。卫宁从来不对下人提高声音,偶尔动怒,也只是抬高眉毛,冷冷一瞥,就教人知道警惕;但卫静却戏剧化得很,她发出的尖叫声足以教方圆百尺的人胆战心惊,以为哪儿发生了凶杀惨案。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晚上就要表演给客人看,现在扭了脚?昨天不扭、前天不扭,你现在扭给我看?!”
戳戳戳!她玉葱般又长又白的手指直往女孩额头上招呼。
被骂的舞伎皱着脸,默默流着泪不敢哭出声音,抚着受伤的腿,委屈得不得了。
“我不过是过门槛时脚拌了一下,谁知竟然扭了筋骨,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还顶嘴!今天来的是东都贵客,老爷千交代万交代,你这时出了错,我们能要谁补上!”
卫静踉跄了脚步,以表示心中的震惊,她将手扶在额头上,做出晕眩的姿态。
“天啊!有你们这群不争气的,叫我怎么办!这只舞我编了三天三夜,别说少了一个人,连错了几步都不行,你……你竟然……”
一群舞伎连忙上来扶住她,卫静三抖五甩,原地扭了几下将众人甩开。
“静姐姐,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好。”
“罚她几天不许吃饭就得了。”众人连声劝慰着。
“罚她有什么用?养你们这群废物,连走路都会摔倒!”
她横眉竖眼的骂完人,接着头一低,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看她,老爷交代今天有群洛阳文人进京来,要好生招待人家,现在她扭了脚,我新编的舞还跳不跳?现在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叫我到哪儿去找代替的人来?”
骆从信剔完了牙,开始嗑起方才在街上买的栗子,看到这种景象,狂笑不已。
唉!女人真是可怕。
怪不得当年长城被孟姜女一哭,轰然倾倒,就可怜那个丈夫,连死后都不得清静。
笑着笑着,一不小心,嘴里吃了一半的栗子竟喷了出去。
“谁?谁的栗子?!”卫静接着了其中一片,低头研究半晌。
“静姐姐,你、你的脸……”
循着某人的手指着过去,一片显眼的栗子碎屑黏在卫静脸上,依着些微的口水,沿着光洁无瑕的皮肤往下滑,啪得一声掉落在亮白锻子织成的衣上。
周遭顿时无声。
每个人以缓慢的速度转头看罪魁祸首,眼中流露悲天悯人的眼光。
你惨了喔!小鬼。
“从――信!”从牙缝挤出来的声音教人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故意的!”
死定了!静姐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骆从信天不怕地不怕,但对这个刚认的姐姐却是又敬又畏。
“很好,就是你了。”卫静眼中闪过犀利且别有意图的光芒,她朝骆从信一步步逼近;骆从信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韩公子,请用酒。”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蹲在韩仰玉身前,用祈求的眼神要他接过酒杯。
盛情难却。
不胜酒力的他,也只好一口干了下去。
一个个原本该充满傲骨的文人,为了进士科的金榜题名,个个像小媳妇般逢迎拍马、到巴结,写种种明示暗示的诗文投递到主考官家中,只为一探考官的心意。
真是丢人!早知道还不如回家学做生意算了,做生意好歹还是端端正正坐等客人上门,当个读书人,只能按着官阶大小,挨家挨户的丢名帖,挨门房的白眼。
准丈人说名帖要弄得显眼一些,好在各家学子中显眼些,让人过目不忘;所以托人刻在木板上,后来许多学子效尤,木板越来越厚,大得可以当柴劈。
不小心落地,还会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
也算得上“名”震四座了。
韩仰玉自嘲地笑笑,又接过歌女递来的酒杯,自暴自弃地一饮而尽。
“仰玉,你这样喝会醉。”从洛阳一同前来的莫子尧拦下酒杯,他知道韩仰玉鲜少喝酒,禁不起这一轮又一轮的劝酒。
韩仰玉的眼睛随着那纤细的身子移动,舞姿有些生涩的舞伎,顾盼间却有着说不出的风情。
不对!与其说是风情,还不如说是心焦之下产生的惶恐不安。
“仰玉,你看上那舞伎了?”关见勋凑过来打趣。谁都知道韩仰玉心里面只有未婚妻一人,从未对外界的莺莺燕燕多瞧上一眼,没料到一出东都,马上就起了偷腥的意念。
“不、不是的,我……我好像见过他……”
那人的眼睛好熟悉,带点中性的英气,犀利而有神。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韩仰玉慌忙在脑中搜寻各种影像,将他脑袋当中十八年的记忆统统挖出来,苦思之后,却毫无头绪。
“动作生疏,脚步凌乱,是新来的吧!”莫子尧也跟着瞧了一眼,遮着面纱的舞伎并无特殊之。
对了!是从信!这舞伎的眼睛好像从信,他那个渺无音讯的好友。
“从信?”韩仰玉脱口而出。
只见那人将眼睛抬了抬,张望四周,没发现仰玉的存在,又低垂下眼,身礼回转数圈,袖子舞成一片浪。
“这是胡舞。你瞧,转个不停,很有趣是不?”莫子尧很有兴致,笑着对两人说。
琴声急切,舞步也越发凌乱,许多舞伎拥上前来,遮住了方才的女子。
“从信!”韩仰玉心急,又喊了一声,惊动左右。
“仰玉,杨大人往这边看了,别失态。”莫子尧压住韩仰玉,叫他好好坐着。
“韩公子怎么了?”杨大人在主座上发觉韩仰玉脸色不对,殷切地关心。
“仰玉好像看上大人家里的舞伎了,别说听不见大人问话,连家里的如美眷也忘得一干二净,该打、该打。请大人不要见怪。”韩仰玉没听到杨大人的询问,痴痴呆呆地朝舞伎离去的方向看,关见勋连忙替他回答,明是好心帮他,暗里倒打了一耙,安上个风流之罪。
“呵呵!不是我自夸,贵妃娘娘特别偏爱咱们府上的舞伎,净疼着静姑娘,赏赐三天两天从宫里送过来,我们拦也拦不住。”听到有人赏识家中舞伎,杨大人颇乐,笑呵呵地炫耀。
“大人眼光不凡,所选舞伎自是一流的。”
两人的对答韩仰玉全然没有听见,他盯着那女子的背影。
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一双眼睛?那般英气蓬勃的眼睛,怎可能长在一个女子脸上?若真的是从信,他又怎会在杨大人家中?从信,他现在到底在哪儿?种种疑问盘旋在韩仰玉心中,让他无暇顾及外界的笑谈。
离乡已久,他饱受人情冷暖,对家乡的挚友思念日甚。
他曾写信叫人带回家乡给从信,却没得过丝毫回音;心里知道,极有可能是被母亲拦截了下来,心中敢怒不敢言。
韩家已经家破人亡,现在从信到底流落在哪?韩仰玉根本无从得知,只能每天每夜的祈求上苍让他的好友平安。
“不行,我得去看看!”终于,他还是站起了身,直接往外走去。
“仰玉,你去哪?”
他听而不闻,只想着还有机会追上刚刚退下的队伍,再不追,退入内室后,就难以接触了。
他越走越快,最后发足狂奔,众文人不禁愕然,相顾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韩公子他……”杨大人拨着胡须,不解地问。
“仰玉他身体不舒服,所以要我代为告退。”莫子尧怕关见勋又胡说一气,连忙起身道歉。
杨大人愣了一下,瞧这奔跑的速度,是腹泻吧?
“大人,请原谅仰玉的失态,我们这就去追他回来,不会让他骚扰到大人府上的舞伎。”关见勋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禀告,瞪了莫子尧一眼。
哼!少装好人,他分明就是找美女去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莫子尧推他一把,他可不想被扣上文人相轻的大帽子。
“我又没说谎,还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呢!分明找美女去了。”
关见勋又闷哼了几句,被莫子尧拖出门去。众文人见着有趣,也纷纷跟着他们。
“大人,我们也去瞧瞧仰玉,去去就回。”
“不妨、不妨。”
风流韵事本是骚人墨客的闲暇娱乐,这会儿连主人都大方表示无所谓了,那他们这还客气什么!众人轰然而起。
他们没有失望,才走几步就发现韩仰玉跟一个舞伎打扮的女子站在庭内,一行人悄悄靠近,躲在不远的树荫下。
本来听不清楚他们的对话,一阵风成就了好事,将韩仰玉情意切的语句送了过来――
“我连作梦都希望再见到你一面。”
事情进展太快,关睢还未唱罢,就已经上演凤求凰?
“喔!真厉害。”关见勋禁不住喊了一声,被身后的莫子尧掩住了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见不到舞伎的面孔,只知道他双肩颤抖,也是十分激动。
“少爷,真的是你!”
韩仰玉激动的掉下泪来。月光皎洁,从天上洒下银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一张白玉般的脸;只见那舞伎伸手紧紧搂住韩仰玉,两人颈项缠绵,热烈相拥,宛若再也分不开。
“哗!”众人哗然。
第二章
韩仰玉在杨家的“痴态”,自第二天起便在整个长安传了开来,平添大唐一段才子红颜的佳话。
在场的一些文人发挥了十成十的文采,将韩仰玉如何对舞伎一见倾心、情不自禁、饿虎扑羊的景象描写得栩栩如生。
诗文传颂,妙笔生珠,甚至连春宫画也趁机大发利市,一时间长安纸贵。
韩仰玉哪会去管那些闲言闲语,他承袭父亲不畏人言的精神,与传说中的舞伎同榻而眠,双宿双飞。
“从信,起来了!”韩仰玉摇着身旁的挚友。
过去几个月来住在杨家,习惯累了就睡、睡够再醒的骆从信,哪有这么容易就范,他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喂!喂!日上三竿了。”
外头的阳光耀眼,韩仰玉将窗户打开,让光线洒在好友身上,但这一点也无助于他的清醒,眼见他不为所动的蜷曲成个蛹状,仿如进入冬眠。
摇不醒他,只好跟着倒下去。
韩仰玉趴在好友身边看他。两年不见,从信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缩在他身后的孩子,现在的地,有一张充满英气的脸,细长而闪亮的双眼,还有那仰首时直爽与豪迈的笑。
他的身材还没有自己高,不过假以时日,他会成为一个高大壮硕的青年。
韩仰玉已经可以预见那一天。
那狐狸般的眼睛微睁了一条缝,看了韩仰玉一眼随即又闭了回去,紧绷了半年的心在遇到韩仰玉之后瞬间松弛下来,骆从信这几天格外渴眠,疲乏松软的融化在韩仰玉的友情当中,有种死而无憾的快乐。
每天笑着睡,笑着醒,已经好多年没过过这种日子。
过去几天,他们携手共游了长安几个著名的胜景;入夜后,则在房内秉烛夜谈,虽然没有外人所想的春色融融,但也相去不远了。
幸好当天在场的文人正忙着在家里振笔疾书,以飨当天错失佳话的群众,也幸好春宫图只是平空描绘,没将两人的相貌公诸于世,让韩家多两个遗臭万年的不肖子弟。
所以他们得以在这春日之下快意畅游,互诉别后的种种。
“少爷,我们要去哪?”骆从信半边脸闷在被里,含糊催问。
考虑良久,韩仰玉面对现实的说:“从信,我们回家去吧。”
坏事传千里,洛阳那儿已经听闻了长安这一场闹剧,急着把韩仰玉找回去,一纸长书,尽是责备。
韩仰玉可以想像准丈人在洛阳辗转反侧、苦思如何掩盖这个丑闻。
未来的日子不好过啊!韩仰玉温柔一叹,还好从信来了,否则这度日如年的日子可真苦。
那一方的人儿因为这句话惊醒。
韩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哪来的家?
迷茫的眼睛终于在想到答案后恢复清醒;骆从信猛地坐起,靠在床头瞄着韩仰玉,他的眼神似愁、似怨,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从信在想些什么?
虽是至交,但毕竟已经分别了两年,一些细微的心思韩仰玉没有摸透,只能任他那扑朔迷离的眼神上下扫视自己。
不知为什么,接触到他的目光,竟让韩仰玉的心忐忑。
正想开口唤从信,却被他抢了先。韩仰玉听到他低低喃道:“喔,对了,是洛阳李家。”
“你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我本来也是要去找你的,只是静姐留我多住一阵子,才耽搁了。”抬起头来,骆从信神色平静,仿佛那一刹那间的犹豫不曾存在。
那,方才他愁郁的眼神到底代表什么?韩仰玉更狐疑了。
发现了韩仰玉的视线,骆从信开朗一笑,“既然要去,就早点出发吧。”
看他恢复了平日的笑颜,韩仰玉放下心来,也跟着笑了。
韩仰玉交代客栈雇来马车,收拾行囊去洛阳;他随口吩咐得轻松,但却得面对卫静的泪眼。
“你真的要走?”卫静未语泪先流。
骆从信点点头。
“你不想留在姐姐身边吗?”哽咽着,卫静咬住双唇,痛苦万分。
卫静真的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了,骆从信内疚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相较起卫宁的内敛,卫静的喜怒哀乐鲜明得教人难以消受。
但骆从信是真心真意喜欢这个姐姐,他的眼泪被卫静的哀伤给逼了出来。
“对不起!我想跟少爷在一起,静姐。”
辞行的地点不对,卫静身后是一群年轻的舞伎,一听到骆从信要离开杨家,纷纷围上前来。
“从信,你不要走啦!”
“长安这里比洛阳好玩多了,你去了一定会后悔!”
“你舍得抛下静姑娘吗?她这么疼你……”
不舍、挽留、指责、哀伤,各式各样的话语包围着他,骆从信心中的愧疚逐渐加。
静姐待他这么好,说走就走岂不太不近人情。
卫静与众舞伎的眼泪几乎流成了海,骆从信也难免愧疚万分,呆呆地任他们搓扁揉圆,外加几个临别赠礼的拥抱与亲吻。
这些女人真不是一般的大胆呢!摸着脸上的湿润与身上残留的甜香,骆从信有点晕飘飘的。软玉温香,色不迷人人自述,多少英雄拜倒在美人裙下,也不能怪年幼的他毫无抵抗力。
眯着的眼在投向窗外时瞬间睁大,发现韩仰玉正站在那儿看他。
“少爷……”情不自禁低呼出来。
你会跟我走吧?韩仰玉焦急的眼神无声询问,坚定了骆从信曾在某瞬间动摇的意志。
即使会伤了静姐,他也非走不可;为了陪在少爷,他愿意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过了两天,所有行装收拾妥当,外加卫静添购的衣帽鞋袜,份量之多,简直像是将之后十年的行头一并买齐般。
“如果洛阳那儿待不下去,记得回来找我。”卫静万分舍不得,偷偷又塞了好些值钱的首饰进骆从信的行囊。
“静姐,我会回来看你的。”
“一定要回来啊!”卫静站在杨家大门前挥着手绢目送。
今天,从信是跟着爱护他的主人离开,但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从信不可能跟哥哥一样,一去就生死两隔……回想着当年她默默躲在屋檐下看哥哥被押上车,卖到遥远的南方,卫静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为什么她最亲最爱的人总是离她而去呢?
卫静压下生死别离的不祥之感,却终于崩溃地哭倒在石阶上。
☆☆☆ ☆☆☆ ☆☆☆
回到洛阳之后,果不其然便,便是一阵劈头臭骂。
不顾韩仰玉的尊严,李成书以准岳父的身分,在大庭广众下数落他。从充场造势的护院,到端水倒茶的丫环,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偶有经过的小厮,也不忘从雕窗外窥探,脸上有着幸灾乐祸。
直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扑上来,拉住李成书的手。
“爹,您不要骂仰玉哥哥好不好?”
“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不骂怎么行!”李成书有张瘦削的脸,一点也没有这年代所崇尚的福态。
“爹……”女孩拉长了声音,不依地扭着身子,一脸甜笑,教人不忍苛责。
“好吧好吧!就不骂你的仰玉哥哥了。女生外向,尽是帮外人说话,我这作爹的又能说什么!”
“爹,您说这什么话嘛!仰玉哥哥会高中状元,帮我们李家争一口气的。”
“我瞧喔……唉……”
李成书带着微愠离开,看着父亲离去的女孩回过头对韩仰玉眨眨眼睛,精灵的眸光灿若流星,纯真无邪地打着暗号:我又帮了你一喔。
韩仰玉也眨了单眼回应,对她温柔一笑,目送李氏父女走远。
有李家的千金撑腰,一场风波归于平静。
“没事了,别担心。”
韩仰玉转身向后,没注意到骆从信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
他豪爽一笑,“少爷,今后我住哪?”
“你,当然跟我住!”
☆☆☆ ☆☆☆ ☆☆☆
韩仰玉带着他来到自己居住的东厢房,卧榻只有一个,摆明要骆从信与他同榻而眠。
骆从信坐在卧榻上,笑开了脸。
“你今儿个怎么了?笑个没完!”终于让韩仰玉起了疑窦,他微笑着问。
“没什么。”嘴边收敛了笑容,心里还是笑。
骆从信手里只有一个小包袱而已,被他拎在手上,显得十分寒怆。
“你的行李只有这么一些?静姑娘送的那些呢?”
骆从信指着廊下一排包裹。
“静姐给我的东西,我暂时不想动。先留着,等手边的衣服穿旧了再换。”
“别小里小气,一些衣服鞋袜也省。你进京来,就带这些东西?”
“本来带了一堆东西,路上不安宁,被抢得没剩多少。忘了跟少爷说,有一我被强盗绑在树上,几天几夜没东西吃,要不是刚巧有人路过,早就死了。”骆从信耸耸肩。
这孩子真是的,说着这些悲惨的遭遇,脸上却是满满的笑容。韩仰玉皱眉。
他知道从信从小就很坚强,遇着挫折也只会咬牙苦撑,现在年纪大了些,越发勇敢了,但危险的事情遇多了,难保哪一天无法全身而退。
“以后别往危险的地方去,尤其是荒山野岭盗贼多。东西能值多少钱?保命比较要紧。”
“是,少爷!”露齿笑了笑,骆从信开始动手整理行李。
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妥当;至于卫静送他的那些,则原封不动的装入橱中。接下来又连忙拆卸韩仰玉的行囊,在他的提点下,将东西分门别类放好。
熟悉了韩仰玉的住,他们用过晚膳,坐在廊下闲话家常。
李家的楼宇固然华美,但房舍紧密,层层叠叠,与韩家宽阔简约的感觉大不相同。
韩家的屋舍依着景物建造,一切力求与自然融合,小桥、流水、荷塘、竹林,房舍与景致相辅相成。
依着荷塘观景的亭子、几间僻静的小屋,更有青翠的竹林,竹林边缘隐着香草芬芳的小筑,各院遥遥相望,互不干涉,有点类似韩家几个主子间紧张对峙的关系。
骆从信怀念着韩家的自然风光,李家的富贵之气哪能与韩家天然的风流雅致相比。
“老爷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哦?少爷。”
如果可以,他真想回到从前。
韩家的主人韩仲熙因为触犯朝廷税法,被官府严办,抄了家,流放至边疆。
洛阳的李家一无所知,直到韩仰玉带回这些消息后,才托人打探消息。
“李家已经派人去边疆打探消息了,一有消息我们就会送些钱去打通关节,将爹救回未。”韩仰玉心中也是担心不已,“你离开的时候,爹还好吧?”
“有卫大哥在老爷身旁,老爷的心情一直很平静。倒是夫人……临死的时候,还一直惦念着少爷。”
“娘执意要送我来此,却没想到连最后一面也不得见,早知如此,当初我拼死也要留在家里,与爹娘共患难。”韩仰玉静静诉说的声音有沉的痛。
两个人沉默下来,思乡的情绪酝酿着,却是谁也不肯示弱地先说出口。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韩仰玉打破沉默,拉起发呆中的骆从信。
“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
☆☆☆ ☆☆☆ ☆☆☆
韩仰玉带骆从信来到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后,发现竹林内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据韩仰玉说,平常人走百步可以绕完一圈,天气干热的时候甚至更小,但这一片竹林跟韩家的竹林很像,所以他常在心情烦闷的时候躲在这里发呆。
“刚来的时候很想家,若不是婉英,我怕我是熬不住的。”韩仰玉笑着说。
“婉英?”
“就是我的末婚妻,你知道的。”
以前没听过这女人的名字,现在……他只想尽快忘记这个名字,但少爷殷切的吩咐,骆从信说不出自己真正的心倩,只能默默点头。
“你们感情很好?”骆从信带点目地问。
“自然好的,她是我的未婚妻啊!”韩仰玉笑着说,像是骆从信问了什么傻问题。
“她人好吗?”闷闷地又问了一句。
“你刚刚也看到了,她是个很乖很甜的女孩。”
又得到了一句他不喜欢的答案!骆从信低下头,看着混浊的池水掺着几片落叶,依着晚风团团转,越转越快,像他一天天逐渐迷茫的感情。
“从信,你看。”突然被韩仰玉拉了一下,骆从信抬起头来,看见无数的萤火从草丛间升起,缓缓地绕过水面,在四周漫成人间的星点。
“好美喔!少爷。”
“我第一看到这景象时,就想要叫你来一起看。现在,终于完成了心愿。”
韩仰玉心满意足地笑道:“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老是躺在池塘旁边看星星。”
当然记得!骆从信回想着从前。
他初进韩府,本来是照顾卧病在床的卫宁,等卫宁病愈之后,被带到少爷身边,成为陪他读书的书僮。
不怕生的他,第一天就拉着少爷夜游,在宽广的韩家游荡,累了就倒下来,仰望天上的星星,不知不觉睡着;韩家大大小小以为少爷失踪,大肆搜索,两个玩成泥人的孩子被带到韩氏夫妇前,被韩夫人足足训斥了一个时辰。
“少爷,我好想韩家。”
“我也是。”
两人并肩而坐,身体靠在一起,无言地安慰着彼此的思乡之情。
静默中,萤火渐渐散了,缓缓向竹林外移动。
美丽的事物终究维持不久吗?
骆从信转头看身边的少爷,他正用一种虔诚的眼光看着流动的光芒,嘴边有一抹笑。
“直到现在,我才信了卫叔叔说的话。只要心意不变,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韩仰玉轻轻地说。
“兄弟,是一辈子的。”韩仰玉伸出手,搂住了骆从信的肩膀,看了他一眼,笑着拍拍他。
骆从信则是无言以对。对不起,少爷,我的心意变了。
那一辈子的兄弟之约,他已经不想遵守。
“从信,你今天好安静。在想心事?”
被韩仰玉一质疑,心虚的骆从信转过头来,看着少爷朗朗的笑容,他慌张接口:
“不是的,少爷,我好久没有到这么漂亮的地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谢谢你。”
“是兄弟,还说什么谢!”
天!少爷,别兄弟兄弟的喊好吗?
骆从信听着刺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今天这个讨厌的字眼不知道为什么一再地出现,他别过脸去,往池塘上望。
韩仰玉发觉他不想说话,也就默默坐着,直到天上的星点一个个亮起,与地上的萤光相互辉映。
长久的离别没有造成任何隔阂,重新聚首的他们,短短几天就找回了旧有的情谊。这种心情就像自己长久以来守护的珍宝完好如初一般,让人由衷感动。
韩仰玉坐在骆从信身后,将笑容隐在黑暗当中。
几声喊叫划破长久的宁静,几只飞鸟被惊动,声音传了过来。
“仰玉哥哥!仰玉哥哥!”清脆的少女声音在竹林外面唤。
“是婉英。”韩仰玉欣喜地笑,拉拉骆从信。
“走,我带你去见她,你会喜欢她的!”虽没有任何夸耀的言语,短短的几句话便显示出他对这个未婚妻的喜爱。
“我……”骆从信没有转头,往远望去,望着夜里升起的湿气。
湿气朦胧地盘旋在小湖上,遮挡住前方的视野。韩仰玉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以为他没听见,又拉了拉他,但还是没有反应。
韩仰玉听到未婚妻的声音中带点恐惧,连忙撇下发呆的骆从信去找她。外头的少女找不着人,又喊着:“仰玉哥哥,你在哪里?”林不见人,少女绕了绕,找不着韩仰玉声音的来。
“来了,你别动,我去带你。”
循着火光,找着了提着灯笼的少女,她的俏脸带着灿笑,略略撤娇道:“藏起来不见人,好坏喔!”
烛光照在娇艳的女孩脸上,红艳似期方盛的牡丹,韩仰玉拉住她,爱宠地哄:
“谁知道你要来,若是知道,我去房里带你。”
“我才跟爹说完话,你就不见了,连晚饭也不过来一起吃,真过分。你别怕捱骂,一切有我顶着。”李婉英抬起下巴,对父亲的百般纵容感到骄傲。
“别生气,我只是带了一个好朋友回来,陪着他说说话,带他四走走。”韩仰玉帮她顺了顺发辫,笑着说。
“下再敢抛下我不管,我可会生气喔!”
“不敢了。”
谁不知道李家小姐是个任性刁蛮的姑娘,旁人对她的任性叫苦连天,怪的是韩仰玉却从不以为苦。他好脾气地笑:“我介绍你给我的好友认识。”
“我才不想认识人!”骄傲的一甩头,李婉英故作不理。
“别任性,快过来。他是我一起长大的玩伴,你会喜欢他的。”
“除了你,什么臭男人我都不喜欢!”
牵起李婉英的小手往里走,韩仰玉心中甜丝丝的,对于她天真坦率的表露爱意,欢喜得脑袋一片空白。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延长两人相的时刻。
走到了池畔,周遭却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池子旁,一眼望去,没有半个踪影。
“没人啊!”李婉英率先说出了心底的疑惑,“你要介绍谁给我?”
“从信?从信?”
韩仰玉喊了几声,以为骆从信调皮,躲在竹林内,要吓他们一跳。
他笑着激对方现身。“从信,再不出来我就要生气?”
“他不出来就让他躲着。凭什么要你找他?!”李婉英看到韩仰玉脸上渐渐浮出着急的神色,不觉对这个消失的人恼怒起来。
“我们走,别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最好让他在这里躲上一晚,喂饱我家的蚊子!”
韩仰玉没理会李婉英的催促,沿着池畔绕了一圈,一边唤着好友的名字。
“从信?从信?你在哪?”声音从疑惑变为焦急,韩仰玉放大声音,回答他的仍只是夜里寂寥的风声。
就在他转身而去的同时,骆从信不发一语地走了。
第三章
“想住在咱们李家,得工作才行。”李婉英撂下一句话。
“住人家、吃人家,工作也是应该的。不打紧,我去就是了。”骆从信很潇洒,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这个条件,每天早上跟着一些佣人打扫庭院、房子,连拔草、挑粪也没有丝毫怨言。
只要在一天的工作之后,能回到房里,跟少爷一起吃饭、说话,其余的一切他都不在乎。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对韩仰玉最重要的人对彼此的存在都有着敌意,能不见面就尽量不见面,让韩仰玉当中间人传话。
他几想拉两人见面,或一起吃个饭,但总是被两人拒绝。李婉英摆明着不喜欢骆从信,也要韩仰玉别理他;而骆从信则是一脸客气地说,以他的身分不配跟千金小姐走在一起。
李府的总管将他丢给一个叫苏醒的怪人使唤。
骆从信初见他时,他背上正扛着一捆巨大的木柴,弯着身子看他。
“你就是那个韩少爷带回来的小孩?”
苏醒的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健壮,最初一看果然勇猛骇人,吞了一口口水后继续走近,发现他有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与刚硬刻的轮廓。
难怪每个人都怕他。
骆从信已经十六岁,在少年与成人之间,最忌讳人家叫他小孩。
骆从信也学着苏醒冷冷的口吻:
“我不是小孩,我叫骆从信,熟识的人叫我从信,不熟的叫我姓骆的或浑小子、王八蛋,你随便选一个好了。”
“难得!一个跟在女人裙子后头跑的大少爷居然养得出这么个勇敢的下人。”发觉自己都快将鼻头顶到骆从信脸上了,骆从信还是直直瞪着他,苏醒终于笑了。
“不准说我家少爷的坏话,否则吃我一拳!”骆从信装模作样地挥着拳头说。
虽然他也不喜欢少爷对待李婉英的态度,不过那是私人因素,他暗自眼红是他的事,在外人面前,他要维护少爷到底。
“年纪小小的,颇有志气。好!我不骂你家少爷了。不过你有空提醒你家少爷几句,那个女人不是他要得起的,还是早日撒手吧。”
如果能讲,他早就讲了!
骆从信皱皱鼻子,不以为然。
苏醒并不像外表那般的凶恶,他很少说话,对骆从信也没有多余的关爱照顾,跟着他搬柴、砍柴、做些杂役,工作吃重得很,却不用跟其他人嗦,有利有弊。
在李府最下层工作后,骆从信逐渐看清李府的一切。
李成书五年前痛失爱妻,留下了一个爱若性命的独生女儿,所以上上下下都得看李婉英的脸色,偏偏李婉英任性娇蛮,稍有不如意,轻则惩罚一顿,重则撵出府去,所以众人对这个大小姐莫不是战战兢兢的。
李成书之所以没把家道中落的韩仰玉丢到街上去,下人们之所以没敢对韩仰玉有丝毫怠慢,都是托了李婉英的福。
在李家,人人都知道,李婉英对未婚夫婿是发自心眼的喜爱。
韩仰玉因而才得以在一文不名的情况下寄住下去。
李家待下人刻薄,一整天没得半会儿空闲,骆从信每天都累到全身乏力,入睡前怀疑自己第二天有没有爬起来的勇气。
但他却从没对少爷诉过苦,就算挑粪挑得一头栽进粪坑当中,或是拔草拔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也没有丝毫怨言。
骆从信总是咬紧牙关撑着,这是他跋涉千里才得到的报偿,他不能轻易放弃。
他的信念始终没变。付出一切代价,所求的唯有留在少爷身旁。
☆☆☆ ☆☆☆ ☆☆☆
工作完后,通常已过了晚膳时间,但少爷总是会留几叠菜在房里,可以与他共饮共食,畅谈一番。
月色皎洁,也照得骆从信的笑容晶亮,脚步敏捷。
正要转过最后一个弯,回到他与少爷合住的房舍,他听见几个声音在讨论着,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将身子缩在墙角的一棵大树后。
“仰玉,其实你何必如此勤学?入赘李家,一辈子尽可以吃喝不尽了。这里样样比南方强,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一天到晚念着荣归故里、光耀门楣……”说话的是少爷的朋友,骆从信不知道他的名字。
“南边还有些亲戚在,我得回去照顾他们……”韩仰玉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还想着回去?你也只剩一些穷亲戚了吧!回去徒增肩上的负担。说真的,你家发生了那些事,将来即使高中,还是得提防朝廷知道你的背景,那些亲戚,能撇清就撇清,别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
“见勋,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来,是来跟仰玉切磋诗文,不是学那些妇人嚼舌根。”
“别说我多事,除了我,还有谁敢直接给你忠告?听我一话,你那个南方来的下人,能打发的话最好早点打发走,你不知道外面传得多难听!”
“见勋,你住口!”另一个男子动怒了,将书册打在桌上,拦住说话的人。
“怎么?你也知道不是吗?为什么不告诉仰玉?”
“你们知道些什么?”韩仰玉急急追问。
“别人都传你跟那个骆从信有些不清不楚,我瞧久了也是觉得不对。你没看到他的眼神,前前后后的跟着你……像是要吞了你似的。”
听到这句话,骆从信整张脸轰地臊红起来。
他真的用那种眼神看少爷?
“我想你是误会了。从信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他多大?十五?十六?早就不是孩子了。”
“仰玉,这些都是多事的人传出来的闲话,你别多心。其实主仆间亲近些是常有的事,只是令尊……让人多了些联想,以后你远着点,别让外人瞧见你们主仆在一起就是了。”韩仰玉的父亲在家里养男宠,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说话的人迟疑半晌,也就大胆的说了。
“你们真的误会了,从信跟我从小一块长大,我们的情分不是那样的。”
“你问过吗?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
“见勋,别这么审问人!真是无礼!”
缩在树荫下,骆从信痛苦到呼吸困难,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被人几句话掀出心事,自己的思绪被外人言之凿凿地说出来,绝对不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
骆从信难堪得想死,怕少爷将这些话听了进去,从此之后远离了他。
他没有,他真的没敢有任何痴心妄想!
他唯一的希望,不过就是伴随在少爷身边而已。
骆从信听到客人告别的声音,也听到几个人走出房子的脚步声。
少爷客气的送客,然后转身回房。他将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树后不敢出来。
一直到许久许久之后,他才从树后爬出来,蹑手蹑脚地躲在暗,往屋子里望,第一不敢面对少爷。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吸了几口气,让自己镇定一些后.骆从信迈步进屋。
韩仰玉手持一册书卷,坐在门边不远等他,见骆从信进屋,马上站了起来。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些,工作累吗?”韩仰玉笑了,眼露关怀,指着桌上的饭菜。“你瞧,饭菜都凉了,要不要叫厨子重做一份?”
“少爷……”骆从信眼眶一热。
没有变!少爷没有因为那人的话而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他就知道少爷不是那种人。
他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闲语而抛弃他这个兄弟。
“从信,是不是太累了?为什么不说话?先坐下再说。”韩仰玉指着椅子要他坐。
“不累、不累!”骆从信拼命摇头。
“那你在发什么呆?”韩仰玉宽容地笑。
若不是骆从信撞见方才尴尬的一幕,他绝对不会察觉少爷曾经面对过什么窘境。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少爷一定也悄悄扛着什么压力,而用笑容面对他,不教他担心。
想着,骆从信越发心痛!为了自己,少爷不知道捱了李家及外人多少白眼。
“少爷……”你知道我的心了吗?
少爷一直都是温柔的人,没有脾气,没有架子,甚至从来不曾提高声音说话,温柔到有些软弱的地步。但有几他却为了自己,不惜对抗母亲,最后被韩夫人一怒之下远送到洛阳求学。
不知道也没关系,不知道最好,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待着,伺候着少爷。
骆从信怔怔望着韩仰玉。
突兀地,他上前抱住了他,将头倚在韩仰玉的肩膀上。
“咦?怎么了,从信?发生了什么事?”
骆从信没说话,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了等,韩仰玉像是了解什么似的没再追问,只是抬起手,像安慰小孩似的抱他。
静默间,两人的拥抱越来越紧,月光从窗外射入,两个影子叠成一个,像心上不为人知的阴影。
☆☆☆ ☆☆☆ ☆☆☆
流言传得比任何事都要快,不多时,下人们开始拿谣言当作取笑骆从信的题材。
“听说你们老爷家里养了一堆男宠,每个都比女人要美,是不是?”
“祖上积德,留下大把家产的人真好!”一人抱着胸,不胜唏嘘的模样。
“从信,你没有去伺候你家老爷呀?”
不理他们,那些话就越说越夸张,骆从信从长及膝盖的杂草堆中抬起头来,冷冷地回答:“没有。”
冷做不屈的态度是他从卫大哥那儿学来的,但他漠然的眼神井没有吓走他们。
唉!功力还是没有卫大哥好。骆从信暗自叹息。
“瞧我们从信一张脸俊得很,说不定是年纪尚小,再养个几年,老爷才要收你。”
“没有这回事。”骆从信反驳。
“那少爷呢?你们每晚睡在一起,究竟谁上谁下?”
众人哈哈大笑,一些不堪的言语冒了出来,骆从信双手握拳极力忍耐。
他越过众人的包围,看到苏醒一个人抱着双臂,远远地看他,他的目光沉稳而幽暗,冷冷地不带情绪。
想当年,陪着少爷上学堂的自己不也是被拿来当打趣的对象?
年幼的他被羞辱得掉下眼泪,少爷气愤的与发言者理论,两方一阵扭打,最后闹到韩夫人那儿去,一屋子风风雨雨,最后是卫大哥代替韩老爷出面,双方才各自让步和解。
现在不一样,少爷是作客的身分,他不能给少爷惹麻烦。
“听不懂吗?”一个人大力拍了骆从信的后脑勺,让他往前跌了一下。
“你家少爷细皮嫩肉,该不会是这个吧?”说话的男人翘起小指头,怪腔怪调地哼起曲子。
“当然不是。”骆从信严词反驳。
“我看他像得很,一张脸白白嫩嫩的,跟我们家小姐站在一起可丝毫不输呢!”
“若他没有那张脸迷得小姐团团转,你家少爷早就被扔到街上要饭去了。学问作不好,粗活又不成,真是废物!”
骆从信愀然变色,事情牵涉到少爷的时候,他的自制力就不堪一击。
本来就握紧的拳头这下可派上用场了,他一拳打倒那个折着指头唱歌的蠢蛋,然后一脚踏上他的胸膛,教他呼吸不得。
“少爷才不是那种人!你骂少爷?去死!”
既然要出气,索性把这些日子以来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骆从信左右开弓,将他压在地上狠揍几拳,口里骂着:“喜欢男人又怎样?老爷又不是见人就爱,你们这些丑八怪,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还有少爷,少爷长得好关你们什么事?!自己长得塌鼻子歪眼睛,就嫉妒人家?”
骂完,他还狠狠啐了一口,以表达自己的不屑。
“我们韩家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小眉小眼的批评!”
才骂完,就有一个人接口:“骂得好!他人背后道短长,李家有你们这些下流胚子,真丢人现眼!”
被打倒在地的蠢蛋跳起来,怒气冲冲。
“谁?哪个王八蛋敢接口?”
众人转头,一个人从房子后头绕了出来,正是韩仰玉。
韩仰玉从容微笑着,指指自己:“不是我这个废物,还会有谁?”
韩仰玉在李家再没权没势,至少也是未来姑爷,众人拔腿就跑,生怕自己的长相被韩仰玉记住,找李婉英代为出头。
“哼!就这样就想走?”
骆从信不甘心,拔下两只鞋子奋力一扔,准准的砸到某个人头上,那人脚步绊了一下,摸摸头很是疼痛的模样,但逃命要紧,还是飞快地往前窜逃。
骆从信毕竟年纪小,童心仍在,拍手哈哈大笑,韩仰玉瞧他笑得开心,也助他的兴,从怀中掏出一物,用力往前扔掷。
说也巧合,又正好砸在方才那人头上。
这,他直挺挺跌在泥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一班见高拜、逢低踩的家伙!”
这班人,比当年在学堂中恶斗的学生们差远了。
要骂人,也要当着人前面骂才是好汉!韩仰玉拍拍双手,不以为然。
“少爷,方才那是什么暗器?”骆从信啧啧称奇,没想到一别数年,少爷连暗器都学了,可以在弹指间伤人,佩服、佩服!
呃……那是……
咳了咳,韩仰玉尴尬地说:“那是我的名帖。”
☆☆☆ ☆☆☆ ☆☆☆
“我们李家,从来没有闹事的下人。我们李家,也没有会跟下人厮混的主子。”李成书如是说。
快意揍人之后,两人都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韩仰玉被李成书叫去“好言相劝”了一顿,骆从信则被驱逐出韩仰玉房间。
他假装不在意地收拾东西,搬去下人住的房舍,嘴巴还要安慰难过不已的韩仰玉。
“少爷,没关系啦!住这、住那还不是一样,以前在韩家我还住过柴房。”
“那是你被娘罚,所以才让你委屈几天。后来你不也回来跟我住了?这怎么同?”韩仰玉手里拿着书,却怎么也念不下去。
“少爷,您也当我只是去住个几天,等李家老爷不生气了,你再把我叫回来就是了。”
逞强地安慰完主人,骆从信搬去与苏醒同住。
不知道为什么,苏醒对着几帮平日猖狂的下人宣称骆从信在他的管辖之下,不许其他人动他。
也曾经有几个不怕死的试着找骆从信的碴,在惨遭苏醒的修理之后,再也没有半个人质疑过苏醒维护的态度。
连骆从信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苏醒要帮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重要的是,你笨得很可爱。”苏醒哈哈大笑,换来骆从信的一脸不解。
他到底哪里笨了?
如果他的笨,是指对少爷的一片忠心,那他就认了。
而即使自己再笨,他也清清楚楚地发现自己对李婉英逐渐燃起的恨意。
这种愤怒越来越强烈,直到有一天,他的恨再也无法压抑。
“婉英,你真的还要嫁给那个韩仰玉?不会太委屈自己了吗?”
“没家世、没才华,连财产也没,这种人怎么配得上咱们的婉英?”
“东城那儿的张家少主放出消息,说要向李家提亲呢!婉英,你看看情况吧。有个什么中意的,就允了婚事,别把自己的终身误在这种没用的男人身上。”
一堆清朗的少女声音从牡丹环绕的院子里传出,秋千摆荡的声音在风中摇晃。
骆从信因为这几句话,在百忙的工作中停住脚步。
他想要听听李婉英怎么说,但应该发言的人却始终沉默着,庭院里弥漫一阵尴尬。
一个女人干笑几声,又说:“婉英,你该不会真的想要嫁给姓韩的吧?你可想清楚,韩家现在什么都没了,你是千金之躯……”
“别说了,大家还看不出来吗?这小妮子动了春心啦!我们还不识趣,说了她意中人,人家心理有疙瘩呢!”一个女孩半嘲笑半解围的替李婉英讲话。
“胡说!我哪看得上什么韩仰玉啊,只不过看他可怜,让他留在这里,我们两家是世交,人家一有危难就弃之不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李家?就像你们说的,韩仰玉现在自然是高攀不上我,留着他,不过是解闷用的。你们看他人前人后的跟着我,替我做这做那的,不是很有趣吗?
他啊,可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我说呢!”
虽然没有看到她的模样,但骆从信想像得出李婉英此时仰着脸、骄傲的神态。
“我不过是跟他玩玩的,如果我真嫁他,岂不是叫大家看李家的笑话吗?”
李婉英娇笑地说出这一串话,教一墙之隔的骆从信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跳脚。
这也配跟我们家少爷在一起?骆从信忿忿不平,眼眶红了。
李婉英,你可知道你有多幸运!
少爷这些年宠你、疼你,事事以你为重,这就是你报答他的方式?
在一些外人面前嘲笑他、讽刺他?
回想自己经历过多年分离的痛,熬过一路北上的苦,好不容易到了少爷身边,却没有几天好光景,就被隔绝在少爷的生活圈外,现在连见一面都难上加难。
骆从信越想越气,转回工作,提起一桶“凶器”,气匆匆返回事发现场。
刚刚的女孩们已经散去了,此刻庭院中只剩李婉英一人,表情复杂的坐在石椅上发呆。
“李婉英!”他第一清清楚楚念出她的名字,也是第一知道自己恨她入骨。
“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李婉英不悦地瞪住他。
“我当然敢!死三八!”
这句话教李婉英瞪大了眼睛。
她可是人人捧在手掌心里的千金小姐呢!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竟敢这样闯进她的院子,还出口骂人?
李婉英站起身来,插腰做茶壶状。
“这里不是你们这些粗俗的下人可以来的地方,快出去!你来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要代替少爷教训你!”骆从信怨自心头起,他嘿嘿的发出冷笑。
臭丫头,我忍你很久了!
一院富贵华的景象中,传来连鲜也为之颤抖的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
“以为你是小姐就了不起啊?韩家比你们有钱十倍!少爷在家里,佣人比你还多几十个,也没像你这么坏!有娘生、没娘教的笨女人!”
恶狠狠地将一桶刚从粪坑拉上来的“东西”往李婉英身上倒,骆从信愤怒地大吼完即转身出亭,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骂个不停。
气死他了!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么久揍的女孩。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闻声前来,见到李婉英跺脚挥袖、屎尿齐飞,都不敢接近。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一个仆人倒退着问,顺便捏住鼻子。
那味道噢……吓死人了!
“快!快去追骆从信,给我把骆从信抓起来!替我揍他一顿!”李婉英被身上的味道熏得想吐,想掩住鼻子,但手上也黏着惨不忍睹的排泄物。
“哪家教出来的下人连主子都敢欺负!没教养!”忍着作呕的欲望,李婉英大骂。
“小姐,他回来了!”一个下人先发现,连忙通报。
众人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骆从信威风凛凛地逼近,手上又是一桶发着恶臭的液体,众人连忙回避,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李婉英。
“你刚刚骂我的主人是不是?我是少爷教出来的,你骂我家少爷?!”
他气势汹汹,手上拎着的桶子作势要倒,基于死道友不死贫道原则的下人们连忙退开。
“脏死了!离我远一点!啊……”跟粪桶一样脏的李婉英话还没说完,又是一摊脏污飞过来,这下连本来干净的头脸都无法幸免了。
李婉英不敢置信地望着骆从信,再看看一个个面部扭曲、极力忍住笑的佣人们。
她这辈子还没有如此丢脸过!
“你们还站在那边做什么!?把骆从信抓起来!”她说话的尾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是!”
看出小姐真的生气了,众家丁再也不敢对着她头发上黄褐色的液体傻笑,连忙围住得意过度、忘记逃跑的骆从信。
李婉英眼露凶光,一字一字地说:“给我绑起来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 ☆☆☆ ☆☆☆
醒来的时候眼前有个光亮,本以为是热辣的日头,后来才发现是少爷手中的烛光。
韩仰玉用着焦急的口气:“从信,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心被揪得紧紧的,望着骆从信身上数也数不清的青紫瘀伤与血痕,韩仰玉心酸到眼眶泛红。
“谁?是谁打了你?”
“……”骆从信不语,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没想过让少爷帮自己出头。
“又逞强了。”韩仰玉叹了一声。
他转向与骆从信同寝的苏醒,脸色沉重地问:“告诉我,是谁打了他?我去理论。”
“问他吧,他不说,我也不想多事。”苏醒走到一旁去。
在李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惹小姐,谁知道骆从信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直接顶撞小姐。
韩仰玉十分生气,听苏醒说,从信手也折了,脚差点被打断,现在连进食都无法自己来。
“为什么连你也不肯说?洛阳可是有王法的地方,到底是谁?竟将人伤到这种地步!”
“在李家,谁是王法?这不是很明显吗?”苏醒的声音从角落幽幽传来。
韩仰玉不笨,他听得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于是乎,他沉默了下来。
几乎是体无完肤了……本来是生气的怒视,瞧着瞧着,一滴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
仅仅一滴眼泪,却比身上所有的伤还要痛,骆从信本来强硬的心瞬间软化。
“少爷……我……我没事的,你别着急。”原本已经举不起的手,现在硬是挥着,“这一点伤,躺个一两天就好。”
“叫大夫来看过没有?有没有内伤?”
“皮肉之伤而已。少爷,你别大惊小怪。”为了让少爷放心,骆从信扯开一脸的笑,这一笑牵动到脸上的伤口,所以笑容有点颤抖。
“别笑了,你在流血,不要动到嘴巴。”韩仰玉拉起自己的袖子,帮骆从信擦去嘴角的血痕。
眼泪本来只是一滴、两滴,最后滑下脸颊,形成一道泪痕,韩仰玉就这么边帮骆从信擦血边掉泪,又怕别人瞧见,只有在擦血的空档,赶忙将脸上的泪痕擦掉,一不小心脸上沾着了骆从信的血,血泪交织成一片。
“少爷,都几岁的人,还哭?”
“如果我们还在家里就好了,韩家比洛阳这儿平静些、没有纷争些,你也不会被欺负成这样。”也许是加上了思乡的情结,韩仰玉有些激动,他握着拳头,牙关咬得死紧。
“少爷,我不要紧的。”
“我明天再来看你。”韩仰玉站起,一脸冷然。
他决定了,管他会有什么后果,这事他是管定了!
他向苏醒点个头,挺直背脊离去。
“从信,你家少爷对你不错。”苏醒不禁啧啧称奇,猜想李家会有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出现。
“没什么啦!我跟少爷从小一起长大的,难免情分厚一些。”嘴巴上谦虚的说,实际上笑得合不拢嘴。
“难怪、难怪!”苏醒感叹着摇头,凝视笑得傻了的骆从信。“呵!真有你的,打我进李家,没看她这么狼狈过。那女人,也有得到报应的一天。”
苏醒撒着嘴角,不知想些什么。
“值得挨一顿打吧!”骆从信想着,也开怀地笑了。
☆☆☆ ☆☆☆ ☆☆☆
在骆从信不知道的角落里,一场暗潮汹涌的祸事在李家展开。
“婉英,是你叫人打伤从信的?”在几杯茶过后,韩仰玉终于说出他的来意。
几巡酒后论英雄,他则是来论是非的。
经过他努力不懈的盘问之后,终于在一个口风不牢的家丁口中问出昨天的事,李婉英指使十多个家丁围殴骆从信,并将他弃置一旁不管。
他一直观察着李婉英的神情,确定她脸上的表情是愉悦而非愧疚之后,终于能坦然的提出指责。
“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懂,仰玉哥哥。”
李婉英扁着嘴,想用撒娇的口气蒙混过去,一如平常屡试不爽的招数。
“我都知道了,还想瞒我吗?”韩仰玉以往也常劝她对下人和善些,要她懂得将心比心,所以她没有注意到韩仰玉话中的怒气。
既然瞒不过,她也就不瞒了。
“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多过分,把那些脏东西往我身上倒,没半个人替我挡着,我好可怜喔!”她拿着手绢掩面,试着挤出掉不下来的泪滴。
“脏了洗干净就好,犯得着把人打成重伤吗?再说,要罚人还有别的手段,为了一件小事伤人至此,是个大家闺秀的风范吗?”韩仰玉不为所动。
“仰玉哥哥,你怪我?”李婉英不敢置信,发生了这种事,在她的认知当中,韩仰玉应该站在未婚妻这边,将骆从信赶尽杀绝才对。
“对,我怪你。”韩仰玉抬起眼睛,“从信做错什么,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是他的主人,我可以代替他道歉,也可以代替你惩罚他,犯得着把他打成那样?”
骆从信可是他从小到大最亲最爱的好友!
若不是他,他早已没有勇气在洛阳待下去。
表面上夸他捧他,暗地里却造谣生事,恨不得他消失,韩仰玉早就受够了这腐败的地方。
“还有,他骂我!他居然骂我是……”
“是什么?”韩仰玉冷静地站起来,他拒绝听这些指控,“不管从信说了什么,他的罪都不足以捱这一顿揍!你如果懂得尊重我,起码会知会我一声。”
“依你现在的态度,告诉你又有何用?你顶多说那小鬼几句,你连帮我出气都不会!”李婉英叫嚣着,忿忿地拍打桌面。
韩仰玉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心中还有着从信受伤的模样,他实在无法平心静气跟李婉英说话;他心里决定,如果李婉英不对从信的伤表示任何一丝歉意,他就持续冷战下去。
第四章
养伤这段期间,大部份时间骆从信都是孤伶伶躺着。
他身上的伤又酸又痛,血痕已经结了痂,有点搔痒,几想要用手去抓,却怕伤势更加严重,只得忍着。
头一两天,韩仰玉衣不解带地守在身边,到了第三天,韩仰玉一直到中午还迟迟没出现。
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骆从信想着。
因为担心少爷来的时候他没办法清醒的交谈,所以他努力保持清醒。
他跟少爷的相时间太少,不容许浪费掉。
不支睡着了,又被想见少爷的欲望惊醒,一整天,骆从信就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心情当中度过。
少爷一定会来的,他很放心地等着,不管多晚,少爷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当年,少爷要北上洛阳时,曾经坚定地说:“从信,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到身边,只要我学有所成,就再也没人能干涉我的决定。你等着!”
少爷重视他,这一点,骆从信从来没有怀疑过。
到了傍晚,几乎被他视线穿透的门终于开了。
“少爷?”骆从信惊喜交加地坐起,却又因一阵疼痛躺倒下来。
“痛!”他哀叫出声。在少爷面前撒娇无所谓。
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他不熟的小婢女,她将手边的盒子放下,拿出几盘饭菜来。
“韩少爷不会来了,这是给你的。你吃完就好好休息。”
尽管一天没吃东西,骆从信却一点也不饿,他慌张地问:“少爷呢?”
“你别再问了,韩少爷不会来的。他去看我们家小姐,没空来瞧你。”
“看你家小姐?”
“是啊!小姐不肯吃饭,大家一起去求韩少爷,要他去哄哄小姐。这会儿,韩少爷八成还在哄我家小姐吃饭呢。”
小婢女望了骆从信一眼,发现他脸上尽是痛楚。
“你、你伤口很痛吗?要不要再叫人来帮你看看?”
她凑上前去,用方才点起的灯照他。
发现这个躺在床上的少年有张英气的脸后,她的关怀更热切。
“你方便吃饭吗?要不要我喂你?”她两颊红晕,亲切询问。
“不要,我不饿。那些东西我不要,你统统拿去倒掉!”赌气的翻过身去,骆从信口气恶劣。
“你不想吃东西吗?要不,你想要什么,我帮你弄来。”
“我什么都不要。”骆从信抱紧棉被,把头埋在棉被中,声音有些模糊。
我只要少爷来看我,其它的什么都不要。
你们别以为我爱吃你们李家这口饭,如果不是为了少爷,我何必忍这口气!
骆从信愤恨地想,不禁红了眼眶。
小婢女善解人意,突然了解了骆从信的想法。或许不是全部,也猜着了几分。
“你在气你们少爷不来看你是吧?”
她绞着双手,不安地说:“但我家小姐不肯吃饭,少爷顾了你,我家小姐怎么办?她闹起脾气来……没人拿她有办法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别胡思乱想,你家少爷不是不管你,只是有事耽搁了。”
她慌乱地解释,也不知骆从信听不听得懂,见他许久没有回过头来,只好默默离开。
听到女孩关门的声音,骆从信终于可以放心地哭出声音,让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掉落。
李家小姐不肯吃饭,所以少爷去看她,那自己不吃饭呢?
当女孩子真好,柔声细语是武器,装可怜也是一项武器。
他有什么?只有一片对少爷的赤诚而已。
骆从信挣扎地爬起,看到月亮已经升上半空,夜风自窗缝渗进来,他靠在窗户旁吹着冷风,让自己镇静一些。
他一向自豪自己的坚强,但是,他没有坚强到失去少爷的关心还可以毫发无伤的地步。
不管他的身体与心灵遭受什么伤害,依然敌不过一个女孩的眼泪。
他为少爷做的一切,还比不上一个任性女孩的赌气,那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刻里,月亮缓缓爬上了枝头,一个身影往这儿来,让骆从信的心又颤动了下。
他期待的睁大眼睛,看那影子渐渐清晰,急急往门口的方向翻身,这一动牵动到五脏六腑,疼得他一阵颤抖,挣扎间又摔下了床,狼狈不堪。
好痛!
几乎痛出眼泪,大夫骗人,内伤甚至比外伤严重,他的全身像是被拆解过又重新拼了回来,每移动一分就疼痛一分。
正在自怨自艾间,来人开了门。
“从信,你躺在这儿做什么?”
不是……不是少爷。
骆从信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扶了起来,放到床上,这一移动,又让他痛得咬紧了牙,硬是不出声。
苏醒将骆从信放平后,坐在床沿看他。
“如果心中有事,别闷在心里。”
看到苏醒用一种老大哥的口吻劝慰自己,骆从信心中溢满感激。
但也不敢将自己的一点小心事说出口,天知道他猜着了多少,又能谅解多少。
两人默然良久,像是考验彼此的极限,看谁先让步。
苏醒终于又说:“你不用等了。方才我看见韩少爷还在小姐房里,小姐又哭又闹又不肯吃饭,你家少爷哄了一晚都没用,丫头进进出出的,不是被吼进去,就是被骂出来,怎样做都不顺她大小姐的意。这些菜你吃不吃?不吃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口头虽客气地问,苏醒早就动手将桌上的饭菜吃个精光。
抬头一望,发现骆从信的脸惨白一片,牙关再咬下去,两排整齐的白牙只怕要被他磨碎了。
“不好意思,全吃完了。”苏醒转瞬间就扫光了饭菜,敷衍地丢来一句抱歉。
“没关系的,我不饿。”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提醒他,少爷是在李家小姐那儿,忙着应付她的大小姐脾气及讨她欢心?
好残忍!他宁可什么都不知道。骆从信惨然一笑。
“我先睡了!”苏醒往床上倒去。
疲惫的他倒头就睡。“从信,你往外看什么?别看了。”
话声一歇,苏醒在床上翻个身,不一会儿便传来震天的呼声。
而骆从信还是望着窗外发呆。万籁俱寂,只有一轮明月陪伴着他。
月半无人,正是相思时。
☆☆☆ ☆☆☆ ☆☆☆
当骆从信终于能再度起床,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他在前厅遇着韩仰玉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微笑,却换得少爷别过头的对待。
不管骆从信等了多久,韩仰玉都没有回过头。
所以,他默默地走了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第一觉得自己的心如此冰冷,第一发现他与少爷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
他又再度忍了下来。
只为了能够每天远远地望少爷一眼,知道他很好。
伤愈后的他,每天被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连苏醒也帮不了他。
他知道,这一定是李婉英指使的。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告诉少爷所有下人孤立他,也不敢说他的工作一天比一天沉重,饮食一餐比一餐粗糙。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不走?”苏醒终于看不下去,劝他离开。
“我……”骆从信低下头。
“再过两年,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了。”
“喔,恭喜。”
大家都是苦命人,没有被卖断终身已经值得庆幸。
骆从信抬起头看苏醒的豪迈笑容。
他笑着说:“你知道吗?现在边镇养着数十万军队,每个节度使都广招兵马,增加自己的势力。只要你肯去,一定有容身之地。只要你有本领,一定可以熬出头来。”
他摩拳擦掌的,“听说边疆那儿是大片的草原、大片的沙漠,那才是一个男人该去闯荡的地方。洛阳是一摊不会动的水,早就臭了,任何正常的人都不该留在这儿。”
“没这么糟啦。”骆从信苦笑。
其实,他也不喜欢洛阳,这儿一点都不适合他。
“从信,我们去从军吧,如果你熬得过两年,我们一块儿走。”
“不行。”少爷在这里呢。
“想想那片辽阔的土地,你不会失望的。”
“辽阔的土地啊……”骆从信复述着,想像那一片看不到边界的荒野。
羽翼已经长成,的确向往着遨翔天地的空间。
可是,那儿没有少爷。
☆☆☆ ☆☆☆ ☆☆☆
整整一个多月,韩仰玉没去看从信,只因李婉英哭闹着寻死。
“如果你去看他,我就死给你看!”
从苏醒跟其他下人口中得知从信康复的状况,听他们说从信恢复得很快,心情也一直很好,嘴边永远挂着笑。
虽然有时候他会靠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流露悲伤的神色,但大家都说从信坚强,不用替他担太多心。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间从信已经痊愈,但他还是没有去看他。
“咦?是你那个下人……”友人指着韩仰玉身后。
韩仰玉连忙转头,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怨怼的眼,却没料到,他得到的是从信天真的微笑。
他开朗地笑着,用久别重逢的怀念眼神凝视自己。
“他好像在等你说话,要不要过去?”有人在旁边提醒他。
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他这个无能的主人,不但不能保护他,连关心也不敢多说。
吃定了从信坚强,什么苦都会闷不吭声吞下去,所以他选择了脆弱的、易感的那方。
也算准了从信会谅解他,几句道歉就可以得回他的友情,所以他大胆的置他于不顾。
韩仰玉恨着狡猾的自己,他不配得到这般全心的信赖。
“仰玉,你不去吗?”
“不了。”心虚地别过脸去,不敢直视那双带着全然信任的眼,就算过去,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真的要将这的事件向从信倾吐,这里绝对不是好地点。
所以他只好漠然地转过头,假装继续与朋友交谈,其实注意力全放在身后的从信身上。
仿佛顷刻间脚步声响起,从信渐渐离他远去,韩仰玉没来由地感觉胸口发冷,仿佛从信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他,终究生气了吗?
于是,越是在乎就越是退却,想着要去找从信,却带着一份无名的恐惧与忧心,生怕从信已经对自己失望了,已经不将他视为从小依赖的主人。
两个人分离的日子一天天累积,一个月、两个月,到达第三个月时,韩仰玉的焦虑已经完全无法遮掩。
幸好一个契机给了他接近从信的机会。
卫宁从南方捎信来,韩仰玉先瞧落款,发现是卫宁之后,先是高兴故人平安,又高兴自己有理由跟从信说话,连内容都不及细看,就匆匆忙忙将信塞入怀中,奔至骆从信的工作;后者正趴在地上一根根的拔着野草,韩仰玉一把将他拉起。
“从信,卫叔叔送信来,快到我屋里一起看!”
“卫大哥?”骆从信也顾不得工作了,把身上的泥土拍拍,跟在少爷身后。
“卫大哥在哪?他还好吗?”骆从信焦急地问。
到了韩仰玉的住所,两人一齐将信展开,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诉说韩仲熙的去,以及他目前的居,并请韩仰玉学业有成之后前来相聚,有重要物品转交。
看完后,两人相顾无言,脸上都有放心的微笑。
“少爷,你写封信让我带回去,我回去见见卫大哥,顺便帮他的忙。这信上说他要种田,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来帮他,总是多一份力。”
“我和你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些年没见卫叔叔了。”
说起来,当年最疼他的,并非视他如命的母亲,也不是放纵疏忽的父亲,而是这位事谦和的管家。
“少爷,我去了就不回来了,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回京。”
如果少爷也回南边去,这来来回回,可不是好玩的。
“你怎么不回来了?”
好久没跟少爷说话,虽然平日远远看着也能满足,终究比不上两人在一起说说话。
“我在这里没用。做李家的奴才还不如帮卫大哥去。你也知道卫大哥管人、管事、管帐,就是没管过农事,他不成的。”
“管他成不成,你得留在京里陪我啊!”也不管十九岁的人了还在说这种孩子气的话,韩仰玉有些气急败坏。
“你……有李家小姐陪啊!”骆从信的笑容悄悄蒙上了苦涩。
“她是她,你是你,怎么同?”
“又怎么不同?”咕哝几声,骆从信将头低了下去。
“从信,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一个人回南方去就是了。少爷,您留在这儿,把夫人要你考的功名考上,光大咱们韩家。您回去,除了见卫大哥一面,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帮着种田吧?”骆从信很认真地说。
太好了,他终于有个去了,他可以回南边去,耐心等待少爷学成归来。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种近在咫尺、却不能接近的生活。
韩仰玉心凉了一大半,原以为卫宁的信可让他们言归于好,想不到从信先是口口声声要走,而后是催促他去求取功名。
他一直在等着,等着有个人能同他说:“回家去吧,别再搞这玩意了。”
“我还以为你跟其他人不同呢,从信。什么进士科、明经科,我早就厌了,要我做这些,还不如学爹做生意。”韩仰玉不悦。
“少爷?”骆从信从来没想过少爷不爱念书,尤其是他在李家的催促下,几乎是夜以继日的念书。
“可是……做生意比读书更苦,要本钱、要算计、要瞧人脸色,您做过吗?而且……”您离得开李家?
最后一句是藏在嘴里说的,骆从信太清楚少爷对李家小姐的情感。
“先不说这些。从信,你不喜欢李家吗?为什么要走?”先不管功名的事,现在韩仰玉更在乎的是从信要走,他宁可回南边陪卫宁也不陪他。
“不是我不喜欢李家,是李家……有人不喜欢我。”
这种事,其实根本不用挑明着说,他相信少爷自己也心知肚明。骆从信垮下了肩,再度感到无力。
韩仰玉迟疑着,迟疑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骆从信知道他在衡量有没有那个必要去惹恼未婚妻。
终于,他开口说:“从信,我替你说去,现在这些苦差事,根本不是你应当做的,你是我韩家的人,不是他们李家的下人。”
“不用了。”骆从信摇头。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说出来,而且他在乎的,并不是那些差事。
“我会去说的。我要把你调回来,让你在我身边。”
韩仰玉越是这么说,骆从信更是恼怒,不知道为什么,长久以来的一股委屈开始酝酿成形。若是比对兄弟的义气,少爷比苏醒还不如。
“你不会的。”尽管想要压抑自己的心情,声音还是微带怒气。
“我会!”
“李家小姐不会肯的,她讨厌我。如果她坚持不允,少爷怎么办?”骆从信质问。
“我会说服她,你放心。”韩仰玉坚定的语气,却无法让骆从信相信。
他要怎么放心?当他受伤时,他足足等了一个月,少爷却为了她,没来瞧过任何一眼。
想起那一个月里的煎熬与伤心,骆从信心里百感交集,耳朵里又听到:“从信,你是我最亲的兄弟。”
兄弟!又是兄弟!偏偏兄弟就是比不上你最宝贝的未婚妻!
骆从信忍无可忍:“你怎么可能为了我得罪那个李婉英!如果少爷离不开这里,至少我可以!”
他一挥手,不小心将一个原本放在柜上的小盒子摔下。
发泄过后,就是无止境的悔恨,骆从信先看了一眼惊骇莫名的韩仰玉,然后连忙蹲下来拾起地上的盒子。
还好盒子没有半点损伤,骆从信捧着盘子,心虚地无法看韩仰玉。
“从信,你要我怎么做?离开李家吗?”韩仰玉放低声音问。
“对不起,少爷,我刚刚……对不起,我没有要少爷离开李家,我只是……”
少爷现在无家可归,他怎能说这些话?骆从信懊悔不已,连头都抬不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少爷。
“我有能力离开这里。”
韩仰玉拉起骆从信的手,示意他打开方才的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空无一物,韩仰玉伸出手不知拉了什么暗扣,底层弹开来,下面是一层灿黄的金块。
“这是我离家前爹给我的礼物,他料得没错,出门在外,总有需要急用的时候,他要我非到必要不要轻易动用。这笔钱,虽然不足以一辈子丰衣足食,但如果我们省着点用,也足够过几年的好日子。是吧?”
骆从信点点头,瞧这数目,三年五年应是没问题的。
“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在外面找地方住,就不用看李家的脸色,你也不需要为李家工作了。”
骆从信千情万愿,他恨不得能过着与少爷两个人的生活,他可以在外面找个苦力的工作,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绝对没有问题的。
“少爷,你真的要离开李家……为了我……你……”骆从信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好,一个哭叫声在窗外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仰玉哥哥,你怎能这样对我?!”
两人齐向外看,李婉英一张小脸惨白,泪水挂在脸上,嘴唇颤抖着:“我跟爹说去,说你要离开李家……你要离开我!我们李家待你不薄啊!你为什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我们的婚约呢?你也不要了?仰玉哥哥,你不要我了吗?”李婉英转身就跑。
“婉英!婉英!你误会了,我只是……”韩仰玉的着急与慌张全部写在脸上,他连忙奔出门去,追了两步,想起还在房内的骆从信,韩仰玉尴尬地回过头来,看向好友。
“从信……”
骆从信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容,扭曲的,说是笑,却更像是在哭。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认了。
“少爷,你不用管我,快去追吧,如果又让她去李老爷面前告状,您耳根子又不得清静了。”
“也对。”用笑颜来感谢好友对自己的体谅,韩仰玉庆幸自己身边有如此温柔而坚强的好友可以支持自己。
他却没有发觉,骆从信用的是绝望后的认命口气。
☆☆☆ ☆☆☆ ☆☆☆
“我要骆从信搬出去,如果他不走,我就走!”李婉英再度撂下狠话。
这里是李府,怎可能是李大小姐离开呢?
韩仰玉无奈地望着气焰高张的李婉英,跟视女若命的李成书,后者气急败坏:“仰玉,婉英都这么说了,快把你那下人赶出去,咱们李家不缺人手!”
可他缺一个支持他的好友啊!
“还不快去?!杵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不是我们李家,你父亲在边疆早就被官府折磨死了,现在他能过得舒舒服服,还不是我们李家的功劳。你竟敢忘恩负义,欺负咱们家婉英,你不怕让你们韩家蒙羞吗?现在就回去叫那个姓骆的离开!”
见韩仰玉不动,李成书破口大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韩仰玉垂下眼,不想因为这件事忤逆长辈,但他不要从信走,死也不要!
他直挺挺地站着,咬着牙,不肯照办。
“快去啊!仰玉。”
“爹,你看,他宁可站在骆从信那边!”李婉英看到韩仰玉的态度,气得又哭了起来,她趴在小茶几上,双肩不停地颤抖。
韩仰玉受不了李婉英的哭闹,他以前怎么没发觉这女孩竟是如此任性呢?
他抬起清亮的眼睛,直视李成书,“我带从信一起搬出去。”
“不!我不要!”李婉英哭得更厉害了。
李成书见女儿伤心痛哭,心疼、着急全化为对韩仰玉的怒气。
“有种你就走,我会叫你后悔莫及的!你想害死自己的父亲,你就走好了!”李成书拂袖而去。
这句话是表示,如果他不留下,李家就要断绝对韩仲熙的照顾,甚至予以加害吗?
韩仰玉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屈服了。
他凝视着哭泣不止的李婉英,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他听到自己无情地说:“婉英,别哭了,我会叫从信走。”
“真的吗?仰玉哥哥。”
李婉英抬起头来,又惊又喜的笑颜在韩仰玉眼中却是如此丑恶。
可是,他居然笑了,为了自己的口是心非而笑。
“我不会让从信留在这里的。”
我的好友,怎能留着让你们这些人糟蹋呢?
我会让他离开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人,让他过着安静舒适的生活。
韩仰玉再度笑了。
☆☆☆ ☆☆☆ ☆☆☆
骆从信不肯走,不肯一个人离开李家。
任凭韩仰玉说破了嘴,他还是不肯走。
“从信,我租栋房子给你住,钱不是问题,我能供应你的生活。”
“不要,我绝对不走!”骆从信眼中尽是失望与绝望。
“如果你不走,婉英会找你麻烦的。”
“随便她,我不在乎。”
“从信,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受气,你搬出去,我有空会去看你。”韩仰玉苦口婆心的劝。
“不要!”骆从信还是一样的回答。
韩仰玉被他的态度惹得有些恼火,他的安排从信到底有什么不满?
“从信,由不得你说不。”韩仰玉皱眉,李家已经摆明要赶走他,他一定得走。“我说了算,明天一早,我派人去找好房子,你马上搬走。”
骆从信一惊,抬头看少爷坚定的表情。
少爷,你就这么希望我离开吗?那么,当初我说要回去找卫大哥,你又何必慰留?
反正,这一切都是李婉英搞的鬼。
所以,他在李家是没有容身之地了。
既然连远远的看着少爷都不行了,那他留在洛阳做什么?
洛阳没有他能做的事情,他甚至不喜欢这里。
“从信,你听见了没?回去收收东西,明天我就安排你走。”
“知道了。”骆从信如槁木死灰般无力地回答。
既然要他走他就走吧!走得远远的,把他的心留在这里,直到能够不再想起。
☆☆☆ ☆☆☆ ☆☆☆
一夜过去,便是离别的清晨。韩仰玉醒得特别早,坐在床沿发呆,想着从信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是个无能的主人,没有能力留他在身边,更糟的是,他伤他伤得这么重。
发呆良久才发现,外面依然是沉的夜。
他推开房门,想出去透个气,没料门一开,小小的一个身影坐在门边,那身影回过头来,是一脸灿烂的笑。
“少爷,你醒了?天还没亮呢。”
“从信,你怎么在这里的?”
“屋里闷热,我溜到这儿来看星星。”骆从信一脸的笑。
“从信……”韩仰玉蹲下来,用愧疚的眼神望着身前的男孩,轻声呼唤。“是我疏忽了,那儿环境差,不比这儿干净、清洁。”
他真是粗心。韩仰玉愧疚更甚。
“你伤都好了吧?”这句话很是多余,日子都过了这么久,许多伤疤都已然褪去,但隐形的伤却一天天扩大。
“没事了。”骆从信无垢的眼神看不见一丝责怪与怨恨,但他微笑的瞬间,韩仰玉却依稀感觉对方的心奔驰到他捉摸不着的天际,即使靠得再近,也没办法触摸到他的心思。
他说不出为何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着实让他害怕起来。
骆从信往天边望望,忽尔笑了。
“今夜没有星星嘛!我看了半天,到底在看什么?”他自嘲地说。
韩仰玉跟着抬头。果然,今夜乌云满天,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暗沉沉的,风在树梢上吹得急切,散下满天落叶。
从信好像想说什么……韩仰玉耐心等着,终于等到他转头,用清亮的眼睛看他。
“少爷,我想离开洛阳。”
他的预感果然是对的。
韩仰玉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到了最后,从信还是不肯接受自己的安排。
“从信,你要去哪?回去找卫宁吗?”终于挤出声音,声音是沙哑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去找静姐,也许回去看卫大哥。反正,离开这里就是了,李家容不下我,我也待不下去。”
骆从信脸上有一抹凄惨的微笑。李家与韩家不同,少爷帮不了他。
离开的念头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几个月,现在他不得不走。
这世上,他无依无靠,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死了,在几个亲戚当中辗转收养,最后被狠心卖了;从五岁开始,他就懂得如何自己生活。
唯一舍不下的就是少爷。
骆从信用依恋难舍的眼光看着挚友,也是他藏在心中的挚爱。
“少爷,你也不用替我找地方住了,反正我是要离开这里的。我东西已经收好了,天一亮就走。”看似洒脱,但说出这句话的骆从信其实心如刀割。
“从信,你别赌气,事情可以好好解决。”
“你不懂的,少爷。”
“我不懂?不懂什么?”
他累了,既无法大胆说出爱意,又无法割舍掉这份痴心,更糟的是,他被隔绝在少爷的生活之外。
骆从信累了,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一了百了。
不只要顾全少爷的立场,他连自己的感情也想一并消灭,回到最初单纯无瑕的兄弟之情。
少爷现在有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他可以好好的、幸福的在洛阳一直生活下去。
自己的存在,并不能带给少爷任何帮助,反而是问题的根源。
所以,他是走定了。
“对不起,少爷。”
依恋地望了最后一眼,骆从信定住眼睛,想要记住少爷现在的模样。
这一走,应该又是好些年了。骆从信悲哀地想。
看着从信望向自己的眼光,韩仰玉竟是一阵心跳!
这眼神好熟!他呆了呆,回想起许久不见的父亲。
是了,他曾经见过父亲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着卫叔叔。
“我一定要走,少爷,你保重。”骆从信黯然低头,再度宣示了自己的决心。
他恭敬地一弯腰,转身,拔腿就跑,奔进夜色当中。
☆☆☆ ☆☆☆ ☆☆☆
骆从信走得快,韩仰玉追得也不慢。他回房里收拾了几件衣服,也跟着骆从信冲出李家,惊动了不少下人。
骆从信拔腿狂奔,韩仰玉在后面死命的追,追过半座城,穿越了缓缓流动的洛水,终于靠着人潮的阻挡,将骆从信飞快的脚步阻挡了下来。
“从信,不要走!”韩仰玉用力拉住他的手。
“少爷,你……”
发现少爷也带着包裹,骆从信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别走,从信,你再忍个一年两年,等我考取了功名,我就可以离开李家,一起找个房子,安安静静过活。”
如果考取功名,又怎么安静得起来?有未婚妻引颈期待着他拿八人大轿去抬,身旁还有一群文人雅士歌功颂德,那时的他又算什么?
“少爷,我累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过。您千万要好好的念书,夫人把你送来洛阳,就是希望你光宗耀祖,不要辜负夫人对你的期望。还有我……我也希望你有成功的一天。”骆从信诚恳地说。
没得到他要的情感,却得到了一生难寻的友情。
所以,他依然是满足的。
“从信,我是认真的,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会让你被欺负了。”韩仰玉真心诚意地说。
回想过去这半年来的疏忽,不论是有意或无意,都促使他们的关系渐行渐远。
难道,真的没办法挽回从信的心吗?
他在洛阳数年,心里念的只有这个童年玩伴,等他来到了自己身边,却轻忽怠慢他的陪伴,忘记他是怎么历尽艰辛才来到这里。
韩仰玉紧紧握住好友的手,而骆从信也用力回握,十指牢牢相扣。
他们的眼神彼此牢牢锁着,扣住的手亦没有距离。
“从信,答应我,留下来。”
“少爷,不可能的。你放不下李家的一切,他们是韩家的恩人。而且,您对婉英小姐……是真心诚意的喜爱。”
这些都是真话,韩仰玉无法辩驳。
“从信……”他无奈地唤。
你要我如何?我不能离开李家啊!
至少现在不行。
“所以……”骆从信悲伤地说,终于低下头去,再也不想看韩仰玉眼中对未婚妻的依恋。
所以,别叫他留下。
当他心中的情感一天天清晰之后,待在他身旁,看他对自己的未婚妻轻怜蜜爱,实在痛苦又难堪。
“您保重,少爷。过些日子,我会回来看您。”骆从信抬起眼,定定地看韩仰玉的脸。
“什么时候?你到底要去哪里?”
到此刻,韩仰玉也知道再留不住挚友的脚步。
“我也不知道。往前走就是了,不是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一张嘴巴,吃点野草,喝点河水,怎么都活得下去。”
他才十六岁哪!
先是从南方上京,了将近一年的时光,现在又要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一无所有的往前走,毫不畏惧。
他的胆识与胸襟,是习惯于富贵生活的韩仰玉永远比不上的。
“从信,你何必……”
他都已经承诺要照顾他的生活了,何必走呢?
若是因为婉英的事情生气,从信大可以说出来,他愿意向从信陪一千个不是。
但这种想法却刚好与骆从信的想法背道而驰。
如果再留下去,他就会每天沉溺在嫉妒与不安当中,渐渐扭曲自己的心灵。
不行的,再这样下去,他的一生就会毁了。
“我得离开这里,去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这里不行吗?”
“洛阳……太狭窄了。”骆从信一语双关。
少爷身边,没有他的空间。
其实,要去哪儿,他还有点茫然呢!
西边长安有静姐,南方有卫大哥,但他现在谁也不想见,他需要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静静地舔舐伤口。
要不就往东方走吧。
反正既然不在少爷身边,到哪儿似乎都一样,他可以到流浪,去看看这个宽广的世界。
“少爷,我走了!”骆从信抽出自己的手,故作潇洒的挥了挥。
来的时候是一个小包袱,走的时候依旧。
他背过身子快步而去,连头也不敢回,生怕回了头,看到少爷含泪的脸、悲伤的表情,他会忍不住留下,不计一切的留在他身旁。
而韩仰玉终究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生命中的一角就此失落,不知不觉泪如泉涌,再也无法忍住心中的悲痛。
直到骆从信的身影被来往的行人淹没,韩仰玉仍是无法动弹。
才刚挥别,他已经感觉寂寞。
抬手想要擦眼泪,这才发现泪痕早已干枯。
自己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韩仰玉看着自己的手掌,茫然地想。
一个女孩忽然从后面扑上,紧紧搂住韩仰玉的腰。
“太好了!仰玉哥哥,你没走!”女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惊动了呆滞中的韩仰玉。
“婉英,你怎么来了?”韩仰玉被她吓了一跳。
“仰玉哥哥,我再也不欺负骆从信了,你别走,好不好?”李婉英一大清早被告知韩仰玉带着行囊离开,吓得连忙出门寻找。
还好,仰玉没真的被那臭小子带走。
李婉英紧紧抱着韩仰玉不放,泪流不止。
“我不会走的,婉英,你别哭。”
既然从信都走了,他留在这儿有何意义?
就只是为了母亲的期望,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吗?
韩仰玉有些恍惚,但看见未婚妻带泪的容颜,一颗心再度融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只要三天就可以,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带着从信离开李家,不让他有离开自己的理由。
“仰玉哥哥,对不起。”知道韩仰玉不会离开,李婉英破涕为笑,不过依然担心他会怪罪自己,所以仰着小脸道歉,“以后,我不会欺负骆从信了。”
“没关系,这是我的错,我不怪任何人。”
没有以后了,一步错,满盘皆输。
都是自己优柔寡断、反反复复造成,怪得了谁。
上回一别几年,这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会相见。
韩仰玉想要效法好友的豪迈与洒脱,想要学他笑着放手不再回头,但却掩盖不了自己的脆弱,掩饰不了自己的泪眼迷蒙。
第五章
天宝十四年。
牡丹谢了又开,转眼又是期,整个洛阳弥漫着牡丹的香,天子携着贵妃前来,一日看尽洛城。
上园似锦,众儒人不免附庸风雅,搬来各色牡丹,一齐颂诗咏叹。
“此诗情意挚恳切,是韩兄近来最佳作品。”在薰风染柳中,莫子尧手持墨痕未干的宣纸,仔细朗读过后,抬头朝韩仰玉笑。
“有貌美如的未婚妻子,又有名满洛阳的文才,仰玉,我们都要羡慕死了。”
“听说主考杨大人已经内定咱们仰玉是今年榜首,我们还有什么发挥余地,倒不如收起铺盖回乡去。”
一听此话,当场就有人拍着大腿唱起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一群文人又笑了起来。
“不敢当,有感而发而已,顺口吟来没多加雕琢,让几位兄长见笑了。至于进士科应试,我没听过关兄说的传闻,大家文名相近,几位兄长太厚爱小弟,过谦了。”
来洛阳将近十年,学得最道地的就是这表面功夫,韩仰玉拱起手,谦逊有礼地说,端的是一个谦谦君子。
“哪里、哪里!仰玉实在太客气了。”众人―一回礼。
他端起气味芬芳的桂酒饮尽,又浅尝了下酒楼中的红豆糕、四色果,微笑倾听其他人的高谈阔论。
人情薄如纸,相轻的文人当中,有几人的话是可以相信的?
如果顺着他们的称赞往上爬,过两天他骄傲自负的恶名就会散布到东都的每个角落了。
要避免其他人贬低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贬到最低。
韩仰玉皮笑肉不笑地将眼光放到天边去。没有人知道,这首诗吟的是他念兹在兹的好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那日起,他已近两年没有从信的消息。算算,相思堆叠成年。
旁边的人喧闹不已,回过神来时,韩仰玉刚好听到关见勋提议――
“我们去苏翰林府上拜访一下吧!”
“好主意!”
众考生还是不改恶习,一抓住空档,就捧着沉重的名帖上门,名为拜访求教,实是投石问路。
众人一听到此建议,忙不迭起身,轰然应诺要一起上门探访,帮自己的仕途铺路。
韩仰玉幻想着他们在门房前各自掏出名帖要递的场面。
争先恐后一词也无法形容那可笑的心态与光景。
他微笑起身,一揖,“各位兄长,小弟另有要事,恕小弟无法同行。”
“仰玉,你怎么不去?”
友伴们看向韩仰玉的目光各有不同,有的庆幸韩仰玉不去,少了争辉的明月,他们这些星光终于可发出光芒;也有的人心生怀疑,认为他已经与主考官有共识,不需要再去巴结其余官员。
又妒又羡的眼光有点刺眼,韩仰玉微眯起眼睛,比两三年前更厌恶这一切。
“我答应婉英要抽出一些时间陪她。”让自己的笑容保持着温和谦逊,并带点对未婚妻的宠溺,有个未婚妻在这种时刻最好用,可以适时脱身。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方便拦阻韩兄了。”众人在酒楼前―一拱手作别。
终于独,韩仰玉吁出一口气,擦擦汗,感觉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
☆☆☆ ☆☆☆ ☆☆☆
“哼!又来一封?!宇写得这么丑,还写个没完!香儿,拿火盆来!”
“小姐,现在天气暖了,没有现成的火盆。”香儿怕小姐责骂,小小声的回答,腰弯到极限,不敢看李婉英的脸。
“笨蛋!没有现成的不会生一个火盆给我!?”用食指猛戳了婢女一下,李婉英怒骂。
“奴婢这就去搬。”
“算了算了!外头不是在烧水吗?”
“是,桂儿正在烧水。”
“桂儿!佳儿!快把烧水的火炉抬过来。”李婉英直起嗓子喊。
刚走进院子的韩仰玉,不禁苦笑了一会儿。
婉英又长了几岁,但任性的个性一点也没变,吆奴喝婢,脾气比幼时还要大上一倍,三不五时就有婢女被她骂哭。
这下,不知道又在发什么无名火了。
小时候撒泼任性,可以当她不懂事,现在的李婉英看在韩仰玉眼中,只能叹息她的幼稚。
“小姐,我马上抬进去。”一听小姐呼唤,本来蹲在廊下煮水的桂儿连忙站起,忙不送回答,挽起袖子,开始抬沉重的火炉。
韩仰玉连忙走过去,对着桂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帮你抬去。”韩仰玉小声的说。
炉内还燃着火,既辛苦又危险,这不该让个纤细的女孩做,他对着桂儿笑笑,要她让开。
缓步走近李婉英的房门,听到她依旧恨恨骂着:“这臭小子,居然还不死心!别以为写几封信仰玉就会心软叫他回来!”
韩仰玉停住了脚步。
事情不对!婉英到底在说什么?
“谁教他认字的?一个下人,也配认什么字!”
他忘了手中沉重的重量,站在门口,看着未婚妻手上的信,然后他将视线上移到她的脸,那张因愤恨而扭曲的脸让他感觉陌生。
“最好叫他死在那里,一辈子也别回来!”李婉英望着信上的字,不屑地啐道。
“小姐……”香儿发现韩仰玉的身影,拉拉李婉英。
“拉什么拉?笨手笨脚的,跟那个臭小子一样惹人讨厌!”
李婉英将香儿推开,将手上的纸撕成两半,还待要撕,手臂却被身旁一双手牢牢抓住。
“仰玉!”回头发觉是韩仰玉,李婉英吓得睁大双眼,心虚地挣扎出他的禁锢,将手上的纸团紧紧捏着。
“你不是出去了?”惨了!东窗事发。
“临时想到要回来看看你的病,所以先回来。”韩仰玉冷冷的说,脸上没有探病的关怀。
但李婉英无暇计较这些,一心只希望韩仰玉早点离开这里。
“我现在好多了,你回去找他们吧!我没关系的,你快去,多跟朋友聊聊。”她挤出懂事的笑容。
“朋友?”韩仰玉的笑容更冷了一些。表面上互相吹捧,暗地里各自较劲,这就是他们这些考生之间的友谊。
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而那人远在天边。
“你手里藏着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用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韩仰玉盯着李婉英紧握不放的手。
“没什么,是我随便乱写的东西而已。”
“交、出、来。”
韩仰玉没有发怒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李婉英的眼,一字一字的说出。
“好嘛!”李婉英到底还是胆怯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不敢担负惹他生气的后果,她上前一步,将几张纸交到他手中。
韩仰玉低头看了一眼,再抬起眼眸注视未婚妻。
“类似的信,你烧了多少?”
“五、五六封……”李婉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垂下头回答。
一定不止这个数,韩仰玉叹息。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看李婉英好像吓着了,韩仰玉放轻了声音问。
其实他也不解她为什么会吓得簌簌发抖,她是家中的霸王,别说这种恶作剧,再坏的事情她也做过。
“仰玉,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故意的……”
难道是无心的吗?韩仰玉对这些推托感到无力。
“烧这些信,很有趣吗?”
“我……我不喜欢他!那个姓骆的,他会抢走你。他写这些可怜兮兮的信,一定是为了要你去找他。”
“从信不会这样的。”
“你又帮他说话了!姓骆的在你心中什么都好,你说到他就满脸笑容,看到我就皱眉头,我算什么?”李婉英哭了出来,若不是两年前韩仰玉为了骆从信差点离开李家,她也不会忌惮骆从信到这种程度。
什么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种话真怕应验在自己身上。
她绝对不将韩仰玉让给任何人!
“你别哭了,我又没有骂你。”韩仰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开。
“仰玉,你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韩仰玉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着她。
想了想,他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婉英,我永远也不会对你生气。”
虽然有些恼怒,但她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疼了多年、宠了多年的未婚妻。
虽然那脾气实在是……
韩仰玉不敢告诉李婉英,他对她的情感正逐渐消退,渐渐的淡为一份责任,当年的柔情蜜意,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去不再了。
“真的!”李婉英大喜过望,扑上前来,搂住韩仰玉的腰,撒娇着。
“你不要管那个骆从信写什么好不好?反正不过就是一些不要紧的琐事。”
想到错过了许多骆从信想跟自己分享的琐事,韩仰玉皱起眉头,一股的遗憾涌起。
原来,从信不是无情的不跟自己联络,是有人从中阻挠。
韩仰玉又悲又喜,没听进李婉英其余的撒娇。
轻轻挣脱女孩的亲昵拥抱,韩仰玉柔声说道:“婉英,你也十八了,长大一点、懂事一点。”
“我够大了。”
“多体贴人一些,别让别人说李家没家教,教不出大家闺秀。”
“我又没做什么!”
看来,婉英根本不了解自己平日对下人有多恶劣,即使知道,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不对。
下人生来就是该受她这千金小姐脾气的,这是她一贯的认定。
“婉英,我对你很失望。”韩仰玉轻轻说出这句话,口气虽轻,但份量极重。
他摇摇头,快步离去,头也不回。
“他!他居然为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对我发脾气!”李婉英委屈地哭了出来,顺手抓起几个精致的小碗小碟往婢女身上丢,里面装的糕点、菜肴撒了一地。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仰玉进来了?!”
“对不起,小姐。”
“没用的东西!李家供你们吃穿,你们是拿这些来报答我的?”
香儿、桂儿蹲在地上收拾着,一边还得承受小姐的怒骂不休。
李家小姐大发雌威,绿纱苑内的凄风苦雨一直飘到入夜才休止。
☆☆☆ ☆☆☆ ☆☆☆
韩仰玉颤抖着双手,来不及回房子,就冲进竹林当中,坐在小池子旁,将骆从信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内容并没有多少重要的事情,都是一些军队中的琐事。信中用悲伤而困惑的口气问他为何不回信,又体谅地帮他找借口,说洛阳的生活一定很忙碌,勤于念书的他一定很辛苦。
从信提到自己又长高了一些,因为份量吃重的军事训练与农耕生活,让他健壮了许多。
虽然没有直接诉说,但韩仰玉能感觉出来好友想表达的思念之情。
原来他从军去了!韩仰玉很欣慰地想着。
现在的从信,长高了、变壮了,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从信。
但你怎舍得下这多年的情谊呢?许多年了,竟是一也没回来过。
韩仰玉看着其中一段。
少爷,这个月,我被派至北边戍守。坐在了望台上独自一人,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平原,我经常望着天与地交接发呆,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敌人。
这样的工作比在城里囤田无聊多了,却也轻松多了。
夜里,还有无数的星星罩在头上,像一条长河。我希望有一天您能来这里,我们一起看这条河。
韩仰玉仰望天际,今日的洛阳布满乌云,狭小的都城当中,看不到天与地相接的地方,人与人相当拥挤,但距离如此遥远。
他呆望着天空,直到天色渐渐转暗,暮色笼罩,萤火从草丛当中飞出来,用温柔的光芒照着四周。
这是韩仰玉曾经与好友并肩而坐的地方。
他们曾并肩携手,秉烛谈心,以为两人可以永远在一起过着快乐的生活。
想起好友,他的心充满温柔,日间的焦燥一扫而空,现在他心中只有笔墨也无法形容的喜悦,似从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重生。
他们的心一直在一起,但身体,却总是被隔离在很远很远的两端,挣扎着想要接近,但总会某些不能预料的外力推远。
这种情况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从信,我会去的。等着我。”
韩仰玉轻声说着承诺,希望在边疆的从信可以听到他衷心的回应。
☆☆☆ ☆☆☆ ☆☆☆
安禄山叛变的消息辗转传到了洛阳,延烧到长安,惊动了朝廷。
富豪人家乃至于平民百姓,纷纷收拾家当准备逃命。李家也不例外,众人聚集在大厅,议论纷纷,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老一辈们也不掩慌张与忧色。
“睢阳现在如何?”韩仰玉赶至大厅,劈头就问。
“谁知道!”李成书焦燥的说。“你们这些小辈,别尽管着问消息,快进房间去收东西!”
“仰玉,先管好自己再说,管他睢阳怎样,造反的人已经往这来了,洛阳比那儿危险。”李婉英不满地说。
李家忙乱着收东西,要举家迁往长沙李婉英外公家避难。
“不,我那几件百鸟裙一定得带,香儿,快去搬箱子来装!”
“我这些字画也得一起带走,不能便宜了那些反贼。”
这是逃难,又不是搬家,只见行李越堆越高,来了二十辆马车也装不下,又叫家丁赶紧去弄马车,大有不搬完不罢休的态势。
韩仰玉认为情况不允许再拖延,但劝了好几,都被打了回去,还教长辈斥责了一顿不爱惜家产。
这儿不是他管得动的,事到如今,韩仰玉死了心,任他们去。
他从马厩私自牵了一匹骏马,带着简单的包裹就要上路。
“韩公子,您要上哪去?”马厩的小厮发觉了韩仰玉的行径,连忙拦下他。
“我去睢阳找一个朋友,代我跟你们老爷说一声,我找到朋友后,会去长沙跟你们会合。”韩仰玉微微一笑,答得理所当然。
“不行啊!小姐会生气的。”
“让她气吧,她哪天没生气?”
韩仰玉不在意的回答换来小厮的大惊失色!任谁都知道小姐脾气倔强,什么人的话都不听,偏偏只忌惮这个未婚夫婿。
小姐最重视的韩少爷走了,这责任谁也担不起。
“快来人啊!韩少爷要走。快来人啊!”
被家丁紧紧抓着不放,韩仰玉无法挣脱。
“小姐,韩公子要走!”一个婢女撞见,也大嚷起来。
一个传一个,就像涟漪般迅速向外扩散,很快传到了李家小姐的卧房当中,引来一阵更可怕、响彻云霄的惊呼。
远远的听到那声尖叫,连韩仰玉都不禁倒抽了一口气,这气势着实吓人哪!
不多时,李婉英赶了过来,手里还抓着一叠手绢。
“这些是怎么回事?”韩仰玉骇笑,对着手绢努努嘴。
这些绢子,是来承载即将到来的离别吗?
好令人感动的盛情。
“我在挑手绢,你瞧,是这边月白色的好呢,还是这边绣的好?还是这边绢布做的吸汗……”,李婉英很认真回答韩仰玉问的问题。
“婉英,现在是要去避难,你轻装上路吧!”还是忍不住劝了几句。
提起上路两字,李婉英才猛然想起正事。
“仰玉,你要走?上哪儿去?”她终于注意到他手上的小包袱,那里头只怕连两件衣服都没有,更别说有多少钱的家当了,这能上哪去?
“我要去睢阳找从信。”韩仰玉坚定地说。
又是骆从信!
李婉英很不文雅地尖叫出声,她受够了!每一仰玉跟她起冲突的原因都是因为骆从信。
骆从信,他到底想破坏他们到什么时候?!
“他要打仗,去收拾那些反军的啊!你去做什么?”李婉笑怒喊,即使韩仰玉再重情义,也不该在这个节骨眼自行去送死。
她一行清泪落下,悲痛万分,“你又不会打仗,去了也没用,如果留在那儿,只是死路一条。”
“无所谓,这是我欠从信的。”
“你又欠他什么了?”
“如果三年前我有任何一丝勇气与判断力,我就会留他下来,而不是眼睁睁看他走。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即使放弃一切也该留下他。”
李婉英咬牙,这么说,仰玉是将她当衣服了?
“是他自己要走的,关你什么事?!”把我当衣服?李婉英气得跳脚。
“不、若不是我的优柔寡断,从信也不会走。”提起旧事,韩仰玉又是一阵心伤,也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好说歹说不听,李婉英动怒,赌气道:“你去了就别回来!”
她一扭头,捏紧手中的绢子,双肩气愤地不住抖动。
这简直欺人太甚!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会死吗?我想我是真的回不来了。说不定,我连睢阳也到不了。但……这总比什么也不做,苦苦等着从信的消息好。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婉英,你自个儿保重。”
在开口之前,连韩仰玉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如此轻松地与未婚妻告别,这种感觉真是轻松。他早该下这个决心的!
韩仰玉微笑着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从信,跟他同甘共苦。我错了第一,不能再错第二。”
“敢走就别回头,我不会原谅你!”李婉英咬着牙,发出最后警告。
“是吗?那就这样吧。”韩仰玉不为所动,转身走向马匹,推开阻挡他的小厮,李婉英见状,心急地冲上来拉住韩仰玉的手。
为什么这一韩仰玉再也不顺着她的气话哄她?
李婉英束手无策,只有换上百试百灵的撒娇与哀求:“仰玉,你别走!你别走……你不在乎留下我一个人吗?你不在乎我们的婚约?”她慌乱地喊。
告诉我,你是在乎我的,在乎我多过骆从信!李婉英用憔悴的眼神哀求着他。
韩仰玉瞧了她一会儿,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他还记得他初入李家时,与婉英的两小无猜、形影不离。然而最的记忆,却是从信要离开洛阳时,痛楚而绝决的眼神!韩仰玉心中一拧,略有感慨地笑了,“我们的婚约吗?说实在的,我不在乎。”
“仰玉!”李婉英尖叫,不敢相信这个答案。
扯开李婉英握住的手,他跳上马背,策马离去,李婉英的哭喊被他遗弃在脑后。
这一刻,韩仰玉决定抛下所有,甚至不顾性命,只为寻找他最重视的人。
从信,你可千万别死。
☆☆☆ ☆☆☆ ☆☆☆
为了争取时间,韩仰玉策马狂奔,不到半天的时光,已经赶了三十里的路途,找了一个客店休息。听客栈小二说,反军正在不远,正朝洛阳前进。
希望婉英他们已经朝南出发了,希望李家可以平安无事。
带着这样的心情,韩仰玉精力耗尽地倒卧在客房中,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睡足了一整夜,起来时天已经大亮,有人用力拍打他的房门,将他吵了起来。
“谁?”韩仰玉惊讶地从床上跳起,开了门,竟是苏醒一身狼狈地扑进来。
“苏醒,怎么是你?”韩仰玉探探头,要追也该是李婉英追过来啊!
“韩公子,大事不好了!”苏醒喘着气,一件衣衫湿得像淋过雨。
“什么事,你快说!”
“有盗贼来打劫李家,你一走盗贼就闯入咱们李家,老爷、管家都死了,连小姐也……”
“婉英,她没事吧?”韩仰玉连忙问。
“我将她送出了洛阳城,在附近的农家休养,她受了重伤,口口声声要见您。”
婉英需要他,但……从信呢?韩仰玉千头万绪,只恨自己不能化作两个身躯,一东一西,去照管自己在乎的人。
“您考虑考虑吧!不论您怎么决定,我是不会回去受那个大小姐的气了。”等了半天,韩仰玉还是没有下定决心,苏醒抹了抹脸,决定先走一步。
“你上哪去?”
苏醒一笑,“天地之大,走到哪儿便是哪儿,总有法子活下去。”
他的口气没有丝毫犹豫,笑容狂放,无所惧怕,仿佛天地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难怪他与从信投缘,两人都有一股坚毅的气质。
韩仰玉伸出手与他交握,“谢谢你,祝你鹏程万里,一路保重。”
苏醒走后,韩仰玉牵着马匹站在蔓延至两端的长路上。
那方的从信漫天的战火包围,生死不明。
这方是婉英被杀成重伤,生死一线。
他该选择哪一方呢?
韩仰玉带着沉重的心情调转方向,朝洛阳的方向而去。
第六章
将绳索丢下城墙,骆从信尽量不发出声音。
动了墙里或墙外,不论哪一边都会让他惹来杀身之祸。
这阵子,周遭的军队是越来越多了,城里的忙着出去找救兵,城外的虎势眈眈想进来,一层层围住这座孤城。
造反的军队有部分直接绕过长安、洛阳等地,想要先拿下睢阳这个交通重镇。
将士们已有了跟随张巡大人死守城池的心里准备,一直到现在,骆从信才知道以前少爷念的史书中“枕戈待旦”是什么样的情况。
他每天抱着长刀睡在城墙上,望着越来越多的敌营烛火。他不怕死,只遗憾自己无法再见少爷一面。
他清晰地记得离去的那天,少爷惊慌哀伤的神情,压低了姿态求自己回去,然而他只是推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
他不怪少爷这些年来没半封回信,这些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忤逆少爷、不听少爷的命令。
所以,他没有丝毫埋怨,只是思念少爷的心一天比一天了,也因为如此,他决定逃出这座城,去见少爷最后一面。
身体刚落地,砰的一声,一个纸包砸在自己脚边,捡起一看,竟是一些馒头大饼。
天上怎么会掉下食物来?骆从信狐疑地想着。
头上出现嘲笑声:“要走也不懂得带食物吗?”
骆从信抬头,看到十多张脸挤在墙头,都是自己两年来朝夕相的军中兄弟。
“你们?”骆从信心虚地喊:“你们知道我要走?”
“你这三角猫功夫,哪能瞒得过我们?你是要去找你家少爷吧?”
“一定是!平日听他说他家少爷听到耳朵长茧,我们哪有他家少爷重要?”不带恶意的嘲笑,让骆从信脸红起来。
“我会回来的。你们守住城,我去去就回。”骆从信压低声音往上喊。
“少说废话了,我们不差你一个。”
“快去!快去!”黑暗中有无数挥动的手在向他告别,也有无数只对准敌人的箭弩在守护自己离开。
依稀看到几滴眼泪落下,每个人心里隐约猜着这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既然已经出了城,就没有反悔的机会,前面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路。
爬上山丘时,四周寂静无声,万千的兵马在城里域外一层层坚守住最后一道墙。
骆从信纵使大胆,却不免有些畏惧地一步步缓缓地走,不敢发出声间。
如果惊动了敌人,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翻过小山山头,突然一匹马从暗跳出来,一个男人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骆从信,吓得他跌坐在地上。
“你是哪来的?”男人严肃地问,他让开身子,让月光照在骆从信脸上。
骆从信这时也看清楚了,大喊:“南将军!”
“哦?你认得我?”南将军瞧了瞧他。
“我是城南的小兵。”
“你要上哪去?”逃兵吗?南将军皱紧眉头,脸色越发严峻。
“我……我要去洛阳一趟。”担心南将军会阻止自己离开,骆从信急得想哭:“将军,我一定要回洛阳一趟,我家少爷在那儿。您让我回去,等护送他回南方后,我会立即回城,到时您要如何责罚我也毫无怨言。”
“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骆从信不肯供出几个情同兄弟的好友,迟疑地不肯作答。“我偷偷爬出来的。”
“若以你一人之力,就逃得出睢阳,那我们的士兵也太不济了。如此实力,怎与反贼对抗?睢阳的前途堪虑啊!”
“不是的,将军!”骆从信绝对不愿自己的弟兄被讥笑,他怒目抬头,却对上南将军看透一切的笑。
“你过来,孩子!”南将军向他招手,于是他跟着将军身后往山边走,俯视不远的睢阳,内部灯火昏暗,气息肃穆。
“这里是南北来往的要道,敌军将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座小城。
千万百姓仰赖着我们,不择一切手段,我们也要反抗到底,保全我大唐的河山。”
南将军叹了一口气,连骆从信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是一场又一场殊死战。
“孩子,你说后世将怎么看待我们这些死守的人?”黑暗中,南将军转过头来问骆从信。
“只要问心无愧,大丈夫何需计较后世评价?只要认为值得,生命又有什么好可惜的。”骆从信昂首道。
“说得好!但你却为了一个人而选择离开?不愿意留下来保卫我大唐千万子民?”即使在黑暗中,也看得到南将军犀利的眼神。
“大人,我这离开,是要去保护一个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人。保卫千千万万的百姓是我的责任,但离开这里去保护我家少爷,为的是我的心!若没有确定我家少爷的生死,我没有心思打这场仗,与全城军民共生死!”骆从信说得激动,毅然跪下。
南将军没有沉默太久,他伸手将眼前的男孩扶起。
起身的同时,骆从信发觉一个冰冷的物体塞进自己手中。
“你拿着我的令牌走吧!有了这个令牌,你可以说是我要你走的。
等你回来,若我们已经不在了,你就去郭将军那儿,应该可以凭此找到一个容身之所。”
“大人,你们呢?睢阳会如何?”
昂首的角度不亚于从信,南将军坚定地说:“我们要守城,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为止,我们会牢牢保卫大唐江山。”
“大人,我会很快回来。”
“不用了,回去吧!去和你亲爱的人团聚,希望战火不会蔓延到你的故乡,剩下的,交给我们吧!知道后方有你这样的好孩子,我们守着的是千千万万的良善人民,这一仗就比我们微小的生命值得一百倍。”
听前方斥候来报,叛军数十万,他们拥有的却只有这万余人的小城。
这一仗,他们视死如归。
虽然很想跟着大伙生死与共,但……骆从信握住拳头,他现在不能死,在他确定少爷平安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大人,告辞!”他再度弯身行礼,准备离开。
“等等!你把我的马骑去。它跟着我征战多年,救过我无数,现在是它安养天年的时刻了。”南将军疼爱地拍拍马背,将缰绳交与骆从信。
将军该不会知道此战无望,所以要保座骑一命?
骆从信不敢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只能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转身就跑,跌跌撞撞的拉着马下山,往洛阳的方向而去。
“马要用骑的,不是跟在它身边跑。”身后的南将军笑了。
“是!”骆从信停步,回身行礼、应诺。
“对了,从信,它叫玄武,你可要好好照顾它,不要让它受伤了。”
将军喊他的名字?骆从信惊讶得说不出话,可见将军一开始就认得他。
自己只是一个小兵而已,怎能得将军如此眷顾。
“将军,你也要好好保重啊!”不知为何,骆从信湿了眼眶。
将军,您,还有城里的兄弟,千千万万要等我回来。
南将军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黑暗当中,威风凛凛地下望,用他坚强而宽厚的胸怀守护着这城里的人事物。
泪水模糊了视线,让骆从信看不清眼前的路,一迳驱赶马儿向前。
所幸马儿聪颖,三两下便找着了道路,快捷向西而去,拉开了与睢阳的距离。
他昼夜不分的赶了四、五天路,当他抵达洛阳时,刚好听到洛阳沦陷在反军手中的消息。
那年是天宝十五年。
☆☆☆ ☆☆☆ ☆☆☆
才进洛阳,骆从信就发现晚到一步,李家已经人去楼空,想来是逃命去了。
反军进入洛阳之后,洛阳内更加混乱,烧杀掳掠,有办法的人家一早雇了马车载着万贯家产南移,留下来的都是些贫无立锥之地的普通老百姓。
长安呢?不知道卫静现在如何?
听说皇帝已经从长安出走,长安混乱的程度比之洛阳只会多不会少,贸然赶去也只会再扑一场空,倒不如转往南方,跟随着避难的路途寻亲。
少爷、静姐,希望你们都能平安。
拉着马在李家门口踟蹰了半晌,骆从信正要离开,往南方追过去,却被一个老人唤住。
“小兄弟,你在找李家的人吗?”
“是啊!”
骆从信如获救星的迎上去。
“请问他们往哪去了?”
老人脸上的皱纹层层生叠,似将一生的沧桑统统堆在脸上,嘴巴瘪着,看不出是喜是悲,黄浊的眼望望四周,原本华美雕琢的楼房,几许坍塌,几许烧毁,呈现着华落尽的残破。
“唉,全死光了!”
“啊!”这句话五雷轰顶似的由从信头上炸开来,好一会儿,他的嘴只能一张一闭地喘气,却发不出声响来。
“全死光了?怎么可能?全死光了?”
骆从信说到最后一字时已转成哭音,他欲哭无泪的眼定定望着老人。
他千里而来,绝不是来奔少爷的丧!
老人叹口气,“整个洛阳忙着南移避祸,官府领头逃命,趁火打劫的人还会少吗?李家树大招风,平日又横行霸道,那天盗贼来时谁也没想救,等大伙探头去看时,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少爷……”
脑中一片空白,从信低头望着自己的右手,他还记得少爷那天送他走时,是多么用力的握住。
十指交握,握得心都疼了。
少爷寄人篱下,孤苦零丁,自己居然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多忍耐一点?
思及此,骆从信心中就充满无限的悔恨与痛苦。
如果他不走就好了,他比少爷来得高、长得壮,如果他在少爷身边,一定可以保护他免去灾祸。
最起码两人能死在一起,不会让他连走都孤孤单单的。
骆从信用力握住右手,没有少爷的温暖,他的手好冷。
豆大的泪滴落下,在脚边积成悲伤的雨。
骆从信低着头猛哭,老人也默默陪着他,良久,才又开口:
“这可真不幸啊!本来已经准备要走了,却迟了这么一步。至于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第二天把尸首收拾收拾,就往南方逃命了。可怜那些年轻女孩,死前还要受到盗贼的凌辱,人啊,再怎么区分贵贱,还是逃不过生死这一关,我看这洛阳……”
从信没时间听他说大道理,连眼泪也来不及擦,抓住老人胳膊,“还有人活下来?怎么不早说!那些人在哪?”
“南方还安全着,当然是朝南方去了。莫说是他们,有能力走的,早就往南方那逃去了。”老人低垂下眼,看着自己走不动的双腿。
骆从信没有注意到老人口中的无奈与落寞,他跃上马,调转马头,往南方急驰。
“小兄弟,小心一点啊!路上不是乱军就是强盗,你一个人……”
老人的话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变成风中的一句惊叹。
为了少爷,莫说是这乱世当中的荒野,就算是刀山剑海他也会去闯的。
☆☆☆ ☆☆☆ ☆☆☆
骆从信才不管一路上危险重重,他往南追了整整一个月,饿了就摘些野果、抓些田鼠充饥,渴了就往沟渠一蹲,和玄武喝同样的水。
他身无分文,漫无目标,只硬撑着一口气,要死要病也要等找到少爷再说。
他提着从军中带出来的长刀,盗贼知道难以欺负,所以没有找他麻烦。
玄武比他还能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不论杂草树皮,都是咬下就吃,一点也不挑食。
虽在贫困当中,玄武依然精神洋溢,奔跑如风,曾经在战场上纵横的良驹,果然不同凡响。
“玄武,真有你的!”从信疼爱地拍拍它。
从信拉着它走进一个小城镇,镇里热闹的景象仿若另外一个世界,居民三三两两的漫步、交谈,集上有南方刚送上来的鲜果。
这里恍若世外桃源,外头的战乱并没有波及到这个小镇。
这一个月来,他已经找过无数个这样的小镇、村庄,无论希望多渺茫,甚至不知道少爷是不是存活,但骆从信从没想过要放弃。
如果不是为了少爷,他会选择回到睢阳与其他人并肩作战。
他随意找了一个商家,“请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二十来岁,大约这么高,长得很斯文的男人?”
从信在自己耳上比划少爷的身高,虽然知道依照如此笼统的条件,找到人的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放弃的挨家询问。
少爷若没再长,现在应该比自己矮一些了吧……从信回想当年两人的身高差距。
分别越久,少爷的一切越发清晰。
少爷喜欢拉他在身侧,用占有似的姿态挡在他身前,像在保护他,实际上少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骆从信摇头,等他找到少爷,这一要轮到他来保护他了。
问了几户人家皆不得要领,所以他牵着玄武准备走出这座小镇。
才走没几步,听到身后一些驱赶的声音,回身看到一群衣衫陈旧、风尘仆仆的人从一间庙里走出来,面容惨澹,好几个人看来已有几天没吃饭。
他拉住一个当地人问:“这些是什么人?”
“是北方逃难来的,占着庙不肯走,今天叫了一些壮汉来赶人,真是的,不是不同情他们,只是这么大一批人,又要水,又要粮,我们也负担不起……”那人声音低下去,既同情无奈。
从信听到是北方来的,连忙往那群人的方向走。
“喂!小兄弟,别去理那些人,省得自己吃亏,他们仗着自己是难民,要起东西来从不手软,去接济他们准叫你剥层皮。”
曾经受过苦的村民拦着他,从信没听那人的话,一迳去了。
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所以他脚步越发急促,连玄武都来不及牵就直走过去。
玄武一声鸣叫,知道主人心意似的,乖乖跟在身后。
☆☆☆ ☆☆☆ ☆☆☆
“仰玉,好热哦!”
李婉英的眉皱成一团,空洞的眼神扫过韩仰玉所站的地方。
“好,我出去找东西来给你吃。”
“不要不要,你不要离开我!”
李婉英连忙伸出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摸索韩仰玉所在的位置,她抓了几下才拉住他的衣角,死命地拽住不放。
“仰玉,你不要离开我!”她哀哀地求着,两行眼泪从眼中滑出,在脏污的脸上刷出两行白色的线条。
“好,我不离开,我背着你去找水喝好吗?”
韩仰玉体贴的低语,弯下身子。
“来,上来。”
“好!”李婉英柔顺地爬上仰玉的背,轻声叹息道:“仰玉,你对我真好。”
“应该的,我们是未婚夫妻嘛。”仰玉心道,过去几年的恩义,即使不能倾心相爱,也该患难与共。
李家对他并不坏,除了……逼走他最亲最爱的人之外。
从信,他现在不知怎么了?若不是带着婉英在身边,他一定会抢得一匹快马,回到那烽火连天的战场与从信相守。但李家全家被杀,幸存的李婉英被盗贼伤了眼睛,这个时刻,他说什么也放不下举目无亲的未婚妻子。
背着体重一天轻过一天的李婉英,韩仰玉一步步朝河边走去,途中不时描绘周遭景致,使李婉英熟悉她身的环境。
到了河边,他将李婉英放下来,摘了片巴掌大的树叶盛水,接到李婉英嘴边。
“有怪味!”喝了一口,李婉英就吐了出来。
毕竟是千金小姐,对低劣的饮食将就不来,吃了几回讨来的剩菜剩饭,不是吐就是根本不吃,才逃出洛阳一个月不到,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好几回,李婉英病得卧床不起,差点去鬼门关报到。
“婉英,好歹喝一些。”
“我不要,谁喝得下这种味道的水!”
“现在是逃难,不比以前,你不吃不喝,又要生病了。”
委婉相劝也没有用,李婉英听仰玉这么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就是喝不下去嘛!”
“婉英,我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你的身体快撑不住了。”韩仰玉温声的说,却没有让李婉英释怀。
她跺脚,踢起一片沙尘。“我知道你嫌我拖累你,瞎子一个,又没钱没财,你守着我干嘛!我现在只是一个废物,死了算了!”
“婉英,你多心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本就该守着你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何况我们根本还没有成亲,你……”李婉英念着诗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路上,李婉英喜怒无常,常常半夜啼哭到天明,仰玉脾气好,也包容她的无理取闹。
维系两人之间的到底是什么呢?
韩仰玉时常思索,自两年前从信离去之后,他对李婉英的感觉就变了。
从信离开后,他就有被这世上所有人遗弃的感觉,好一段时间,他沉浸在悲伤当中,日夜勤奋苦读,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
因祸得福,他换得满洛阳皆知的文名。
本来捧在手掌心里宠爱的李婉英,亲昵的感觉一去不回,剩下的就只是相敬如宾的和谐。自己的心扉对她上了锁,也没有再度为她敞开的欲望,他们之间似乎只剩下曾有过的美好回忆。
但他无法就此舍下她,婉英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但自己何尝不是?
李婉英现在只能依赖他,所以在困厄当中,韩仰玉也不能比她先丧气、比她先倒下来。
“婉英,我往上找找,说不定上游的水比较清,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好不好?”
“我……好……”好不容易停住抽泣,李婉英点点头,任由韩仰玉将自己放置在一片树荫之下。
“你在这里等,别乱走动,我马上回来。”
韩仰玉沿着溪往上游走去,途中几度别下腰尝尝溪水的味道。
正如婉英所说,水是腥的。
这个国家正到染着血,所以连水都染上了腥膻之气。
这个润八月,天气湿热得吓人,走没几步就是一脸一头的汗,汗水从眉毛上滴下来,流进眼睛里,让眼睛又痒又涩。
热气蒸得地面散出雾气,让前面的路看起来模糊迷离,如一片似幻似真的海市蜃楼。
溪的对岸则全然相反,是一片零零落落的森林,看来清幽安静。
仰玉图着对岸清凉,想借对岸树木遮阳。小溪不广也不,所以他踏着水过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一声马鸣与达达的啼声。
一匹高大俊挺的马在森林当中穿梭,本来只是模糊的身影,声音越发清晰,然后一人一马从树林当中窜了出来。
“啊!”仰玉情不自禁喊了出来。
他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那马上的男子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马匹就停在河岸旁,马匹低头喝水,而马上的人儿往他的方向望来。
“从……从信!从信!”
那人也是一脸不敢相信,心一急、跌跌撞撞从马上翻下来,涉水奔到仰玉身前。
“少爷……你是少爷?你真的是少爷!?”
“从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本来想去睢阳找你,可是中途接到通知,李家强盗洗劫……”
“少爷,我从洛阳找到这里,刚刚听庙里面的人说有一对姓韩的夫妇是从洛阳来的,三天前搬到镇外,所以我朝这个方向找……”
“那里很可怕对不对?看你成这样……没东西吃吗?”
“少爷,幸好你没事!我听到李家的人都死了的时候,真不想活了……你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强盗没杀你?你现在要上哪去?”
两人互搭着肩,抢着说话,谁都没有在听对方说什么,只是一古脑儿的把自己的感情倾泄到对方身上。
突然间,想讲的都讲完了,两人各自用爱怜溢的眼光凝视对方。
“过来!”仰玉伸出手拥抱从信,他强势的态度让从信想起小时候,但这些年来,骆从信的身长已经高出韩仰玉半个头,再也无法跟幼时一样窝在少爷胸前,只能堪堪靠在肩上。
“少爷,我……我好想你。”
糟糕,都一个大男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撒娇!
他想忍住眼泪,可是一点办法都没,忍不住的泪水洒在韩仰玉肩上。
一滴滴,尽是欢喜的泪水。
“少爷,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韩仰玉没说话,他用力地抱住骆从信,紧紧的,即使骆从信疼痛他也不管。
他再也不想放手,放从信离开一就够他后悔终身。
凝视着从信含着泪光的眼,韩仰玉忽然动情,毫不犹豫地倾身吻住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
骆从信在接触的那一瞬间吓得心神俱失,但下一刻已然沉沦。
站在淙淙流水当中,没有人移动脚步,交缠的舌牵引、翻腾在两人的唇齿之间,送出的叹息充满着甜蜜幸福。
入再入,任凭太阳炙热的光线,也无法让他们暂停、分开。
也许是吻得太久,韩仰玉脚一软,往后倒下,连累了从信也跟着扑倒。
韩仰玉坐在溪水当中,骆从信扑在他两腿间,正好又对上他的唇。
跪坐着,两人又吻了片刻,骆从信突然惊慌地退后,抖动身子,手脚用力拍动,弄得水四溅,一摊水溅在韩仰玉脸上。
“啊!你干嘛啊?”韩仰玉抹抹自己脸上的水,吃惊地问。
“有鱼……”骆从信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衣襟当中拉出一条长约半个胳膊的鱼,那条鱼在从信手上挣扎着,急于挣脱那双大手。
“啥啥……我们下一餐有着落了!你千万别放手!”韩仰玉哈哈大笑,挣扎着跳起身。
骆从信一听少爷吩咐,连忙死命地抓住那条鱼。
“好乖!”
这口气恍若回到从前,从信听到少爷的夸奖,英气的脸上露出灿然笑容。
第七章
叫他去装点水,没想到回来时,除了水之外,还多了一个讨厌的祸害。
听到两人一边生火烤鱼,有说有笑,李婉英便一肚子火。
骆从信不是去边关从军了吗?怎么冤家路窄,刚巧在这碰上?
满肚子的疑问与不情愿让李婉英食不知味,鱼肉在嘴边嚼了嚼,觉得难吃,当场吐了出来。
“仰玉,这鱼好难吃。”李婉英不满地抱怨,根本不管自己没出半分力。
“会吗?我觉得颇好吃。”韩仰玉好脾气地看着她,“既然不喜欢,就别吃了,你歇一歇,太阳已经下山,现在凉了一些,你应该睡得着。”
有骆从信在,她怎么睡得着!
身旁有这个差点把韩仰玉抢走的人.李婉英根本无法入睡,怕重演当初的恶梦。
她永远忘不了韩仰玉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说实在的,我不在乎。”
当时,他唇边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好像甩掉了一个大累赘。
这一切都是骆从信害的!都是他,仰玉才会走,才会说那些狠心的话,才会让她孤伶伶地收拾行李,最后还让盗贼伤了她的眼睛。
越想越恨,偏偏耳朵关不住,尽是他们说笑的话语。
“让我瞧瞧,这是箭伤?真不小心,怎么让人伤着了?”韩仰玉低低地问,然后是一阵更低的笑声。
“少爷,你别这样。”骆从信大笑起来。
这样是哪样?
他们到底在干嘛?
眼睛瞧不见,事事又不如意,让李婉英恼得欲哭无泪。
谁知道哭了、闹了,还会不会有人来哄她?
自从骆从信出现后,仰玉就离她越来越远了。李婉英咬着唇,恨透了这只不知从哪跑回来想要偷走她未婚夫的贼猫。
“婉英,要不要喝点水?这水很甜,你一定喝得下去。”
“好吧!”李婉英眼眶不禁红了,终于想起要照顾她了吗?骆从信到底有什么好?
为了他,连未婚妻都可以不要吗?
李婉英一言不发地把水喝下去,用袖子擦擦嘴巴,别过脸去,整颗心沉甸甸的。
“好乖。韩仰玉拍拍她的肩膀,夸奖她难得的柔顺,他用手梳理李婉英凌乱的头发,柔声哄着。
骆从信忽然抬起眼睛看了韩仰玉一眼。
韩仰玉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用眼神问骆从信,却见他别过脸去,眼神看向遥远的天际。
原本该是欢乐庆祝重逢的夜晚,却出现了异常的沉默。
☆☆☆ ☆☆☆ ☆☆☆
韩仰玉告诉骆从信,他要将李婉英送回长沙她的外公。
骆从信二话不说,决定跟着南下,保护没有单独出过远门的两人。
他手上的长刀亮晃晃的,的确吓走不少歹徒;但少了外患,却多了内乱,骆从信与李婉英冲突不断。
“这是下人吃的东西,我不要!”李婉英丢出一颗雪白的馒头。
“你不吃我吃。”骆从信不跟她计较,将馒头捡起来,大口大口地吃掉。
“连掉在地上的东西也吃,又不是畜牲!”李婉英不屑地说。
“你当这是哪里?你是逃难的,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小姐吗?有得吃就不错了。”
娇生惯养就是娇生惯养,连战乱时期也不改本性。边关的士兵,想吃都没得吃的食物被她这般糟蹋。骆从信很用力地瞪了李婉英一眼。
睢阳的弟兄们现下不知怎么了?战乱刚起,城中的国粮已不足,若被围城……骆从信不敢想下去,眼前浮现城中兵荒马乱、粮草短缺的情景。
相较之下,这个脏掉的馒头倒犹如珍馐了。
“仰玉,没别的东西吃吗?”李婉英摸索着身边的人,拉住了韩仰玉,仰头乞求。
“这里还有块饼。”韩仰玉听着两人争执,没吭声,默默地又递了一块饼到李婉英手中。
“那儿不是有匹马吗?宰了就有东西吃了。”李婉英洋洋得意地说,对于自己的突发奇想十分骄傲。
平时她可不能接受如此粗糙的食物,不过现在落难,只好将就一下。
她可真能屈能伸呢!
李婉笑脸上露出佩服自己的表情。
“婉英,那是人家的座骑。”韩仰玉摇了摇头,才想起李婉英看不见。
“哼!只要你一声,骆从信那家伙敢不给你吗?他最重视你这个少爷了,你说一声,叫他去死他都愿意。”李婉英口气尖酸,当骆从信不在场似的。
“别这样,说这些气活气自己做什么?你先吃下这块饼,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需要体力。”
“我不要他陪着我们!”
“从信是好心帮我们。”韩仰玉微笑解释。
“他只想帮你而已!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知道他恨我,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了我!”
“婉英,从信不是这种人。”
听到两人夹缠不清的话,李婉英口口声声的逼迫,韩仰玉低声下气的劝,最爱护少爷的骆从信再也忍不住。
他站起来怒道:“幼稚、肤浅、没家教!”
“你骂谁?”
“看谁应声就是骂谁!”
“小杂种,早知道当年就该打死你,教你活到现在侮辱我……”李婉英再也顾不得千金小姐的仪态,破口大骂起来;韩仰玉将她拉到一旁,隔离怒火冲天的两人。
“你是该后悔,我现在可以马上杀了你。”骆从信冷冷地说。
“有种就过来杀我!”
李婉英没看到骆从信脸上勃发的怒气,否则一定不敢继续破口大骂。
骂他也就罢了,如果这女人敢继续为难少爷,他就趁乱杀了她,反正此刻战乱之际,没有官府会过问路上的一具无名女尸。
几年的军旅生活,到还是对骆从信有了影响。
寻求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是当时天真坦率的他不曾想过的。
当时的他,即使再恨李婉英抢走了少爷,也绝对没有过要伤害她的念头。
可现在的他已不是昔日吴下阿蒙了。
骆从信偷偷抓住了身侧的刀,脸上露出冷笑。
他望向李婉英,意外地跟韩仰玉的眼神相遇。韩仰玉一眼即看出了骆从信眼中的杀气;他对骆从信摇摇头,比了比李婉英,又指指自己,眼露请求。
少爷是在说――她是他的未婚妻,他对她有责任,拜托不要跟她计较,更不能动手伤她。
骆从信一眼就了解了少爷所要表达的含意。
终究,少爷还是将这个如天仙般的未婚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骆从信心中一酸,默默坐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此情此景,就仿佛回到了两年多之前,他不想面对的一切。
而今,他又要逃走吗?
心底凉凉的,骆从信伤心的再也不想去计较什么。
☆☆☆ ☆☆☆ ☆☆☆
在骆从信的退让下,有好些天三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韩仰玉时时伴在李婉英身边让她心安,而眼神牵制着骆从信,情意恳切,教他要气也无从气起。
李婉英娇生惯养,受不得赶路的苦,每隔五里就要停下来歇上好半天,拉着韩仰玉说话;这种时刻,骆从信总是默默坐在一旁看他们。
“仰玉,我渴了。”
“这是水壶,拿好。”韩仰玉将水壶交与李婉英,她用葱白细嫩的手指搭在羊皮包裹的肮脏水壶上,将水一饮而尽。
“还要。”李婉英将空着的水壶还给韩仰玉。
“我去装。从信,你守着婉英,我去去就回来。”韩仰玉不让骆从信有反驳的机会,快步转身离去,留下尴尬且沉默的两人在破庙中休息。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骆从信也以为李婉英绝对不会开口说话,但她突然开了口,说的还是让骆从信吓得跳起来的话。
“我知道了,你喜欢仰玉哥哥,你这是特地回来,要从我身边抢走仰玉哥哥的。”李婉英斩钉截铁地说。这几天,她听够了两人间暧昧的互动。
就算是好友,也犯不着成日搂搂抱抱吧!
“你说,你喜欢仰玉哥哥对不对?”她咄咄逼人地问。
李婉英在黑暗中等待许久,她听到骆从信走到自己身前,然后蹲下来与她平视。
他到底用什么眼神在看着自己?李婉英不安地等着他开口。
宛如过了几刻钟时光,骆从信终于说:“没错!我是喜欢少爷,怎样?你管得着?少爷亲过我、抱过我,你有过什么?”
李婉英的脸一片热红,没料到骆从信居然会说得如此清楚明白!被羞辱的难堪以及被韩仰玉背叛的痛苦,一时间让她失去理智,她举起手掌,挥掌就打,“你……你下流!”
这一掌不偏不倚地打中骆从信,殷红的掌印烙在他脸上。
骆从信没吭半句,他退开几步,淡淡地说:“我下流吗?我你一样,是真心诚意地爱着少爷,为什么你的爱才是爱,我的爱却是下流呢?你不能了解,我多羡慕你,这些年来,你日日夜夜跟少爷在一个屋子里,少爷宠你、照顾你,对外宣称你是他爱若珍宝的未婚妻,你拥有我求也求不到的一切。如果我有机会,我当然会抢走少爷,那是我这一生唯一祈求的事情,即使要我用生命来换,我也心甘情愿。”
“好,用生命来换?我现在就杀了你!”怒气攻心,李婉英从头上拔起一根簪子,朝骆从信的方向扑过来,她看不见,所以便胡乱刺下去,却不偏不倚刺入他的腹部。
这一幕,教回来的韩仰玉撞个正着。
“天!从信!婉英,你做什么?!”韩仰玉奔过来,将李婉英一把推开,急急察看骆从信的伤,他的腹部被李婉英的簪子插出了一个洞。
“少爷,这么一点伤,没事的,一个小洞而已。”骆从信压着腹部,阻止血流出来。
韩仰玉也知道无碍,他放开骆从信,方才的恐惧全转为愤怒,他转身看着李婉英,而那女孩正伏地痛哭。
“你到底想对从信做什么?!”韩仰玉怨声说。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李婉英气得大喊。
如果不杀掉骆从信,总有一天仰玉会跟着他离开的。
“如果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李家的大小姐,你就大错特错了。没有人可以忍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韩仰玉忍无可忍地骂道。
“他说他喜欢你!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容许一个男人抢走我的未婚夫!仰玉,你快赶走这个恶心的家伙,他……他喜欢男人!”李婉英不顾一切地揭发真相。
一瞬间,韩仰玉似是呆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骆从信羞赧地低下头去,肚子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了,他现在只想夺门而出。
“很抱歉,我父亲也喜欢男人,请别随便将恶心这两个字说出口。婉英,我最后一提醒你,不要再做伤害从信的事,要不然我会狠心抛下你不管。”
静静地说完,韩仰玉走了出去,而骆从信什么也没想的跟了上去。
从军两年,他学会了直接迎战,而非逃避。
“少爷,这样好吗?”骆从信低着头问。
“别管她。”
少爷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骆从信看着身边的少爷,千头万绪,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他疑惑地看着少爷的侧脸,看他的表情由苦恼、犹豫到坦然,然后忽然笑了出来。
“少爷?有什么好笑的?”骆从信不懂。
“我又对婉英发了脾气。第一因为你,第二、第三……每都是因为你。”韩仰玉笑着。
除了从信之外,他总是迁就着李婉英。
“这有什么好笑的?”依旧不懂,不过骆从信倒是因为少爷的笑颜,也泛起了笑意。
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少爷开心就好,那女人不值得少爷为她难受。
当年的反感还在,再加上这些年来累积而成的嫉妒,交错成对李婉英复杂的情绪。
不过,只要少爷还爱着那个女人,他就不会伤害她。
骆从信静默不语,想着自己一直没向少爷坦白的心事。
少爷,我对你……
“为什么我会到现在才发觉,我真正在乎的人是你,即使是婉英,也比不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韩仰玉转过头来,对骆从信又是一笑。
他的眼神轻柔,洋溢着温暖的情意,这一眼,散发出来的感情已经不是多年来他所说的兄弟之情。
少爷在说什么?骆从信一阵晕眩,心怦怦地跳着。
他没听错吧?
“不要再离开我了,从信。这些年来,我想你想得紧。”韩仰玉伸过手握住骆从信宽大的手腕。
当年他就隐约察觉了从信的情感,经过这段离别,自己对从信的情谊也逐渐变质。
所以,才会在重逢时主动吻从信。
这一切,他终于想通了。
“少爷,我也想你。”骆从信急急回答。
多少思念,却从不敢在信笺中表露,只敢轻描淡写地诉说自己点点滴滴的生活。
两人相互对望;明月皎洁温柔地照在两人身上,银色月光下,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瞧见彼此微笑的剪影。
不知道是谁主动向对方靠近,在意识到对方的呼吸时,两人的唇已经贴在一起。
“少爷,我喜欢你。”
他终于敢大胆的说出来了,而少爷呢?
骆从信焦燥地等着,凝视着韩仰玉在月色下依旧淡然的微笑。
“我知道,从信。”微风轻轻吹着,扬起韩仰玉随意束起的发,他安静且从容地笑。
“在你离开的这些年,我早该发觉了,我真正爱的人是你。”伸出手,他拥住了骆从信,将头靠在他肩上。
少爷说的是爱?
骆从信不敢动弹,怕惊醒这个美梦。
清风明月,这一切如梦境一般美好。
☆☆☆ ☆☆☆ ☆☆☆
“仰玉,还有多久才会到?”
“快了。”
“你三天前就说快了。”压抑着不满的情绪,李婉英揉揉因为骑马而酸痛的大腿,不敢喊苦,只能低声抱怨。
两个男人将马让给了李婉英乘坐,韩仰玉牵着马,骆从信与他并肩而行。
自从两人互相坦承情感之后,不论李婉英怎么冷言冷语,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好心情。
他们时时刻刻形影不离,就如同幼年时同食同寝,无法忍受任何一刻的分开。两人一路上分享着沿途的趣事与美景,并且交换情的眼神,李婉英看不见,丝毫感觉不到他们的感情已悄悄改变。
行到第五天,离长沙已近,而离北方的战乱已远。
他们的心情格外轻松,连李婉英也感染到平静的气氛,心情沉淀下来,嘴角多了微笑,对骆从信讲话也客气了许多。
当她安静时,诚然是个美丽婉约的女子,脸泛笑容时表露出来的温柔,足以融化所有铁石心肠的男人,连骆从信也不得不承认,眉目如画这种形容,就是用在李婉英这般貌美女子身上。
他的胜算在哪里?即使少爷已经表明了立场、坦承了情感,骆从信不但没有定下心来,反而一天比一天不安。
少爷对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多少。也许是过去过于亲近的关系,所以身分转变为情人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仰玉,你牵人家的手好不好?”甜甜的问句马上获得回应。
韩仰玉笑着牵住李婉英的手,好指引她方向。
“为什么有小孩的哭声?”李婉英失去视力,耳力反倒比其他人灵敏,她左右转头,找寻声音的方向。
“好像是从山坡下传来的。”前面的骆从信也听见了,走近斜坡,往山洼里看。
咦?斜坡底下躺着一个人。
骆从信定睛瞧了瞧,那人好眼熟,回想了一下,才大惊失色。
“天!杨夫人!”在壕沟里爬着的,不正是那个气质空灵的杨夫人吗?
她的面貌依然清秀,但一身的污泥,下半身俱是血迹,一个小男孩哇哇哭着,呆坐在一旁。
骆从信拔足狂奔,转瞬间从山坡奔了下去,跪在奄奄一息的女人身旁。
“过去看看。”韩仰玉牵着李婉英的手,想要跟上。
“仰玉,什么事?”
“有人受伤,一地是血,我们快点过去!”
“好可怕,我不要过去,我们走!”李婉英死拽着韩仰玉的手不放。
“再不救人,她会没命的。”韩仰玉急道。
“管她的,又不是你没命、我没命。”李婉英甩开韩仰玉的手,死也不肯走近一步。
“你怕的话就留着,我自己过去。”韩仰玉丢下这句话后,快步走下山坡,奔到骆从信身边。
“杨夫人,你为什么在这儿?杨家其他人呢?静姐呢?”骆从信慌乱地问。
“全……全都散了……”杨夫人眼睛已经发直,定定地看着骆从信,以虚弱的声音交代:“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他是你卫大哥的孩子。”
“卫大哥?不可能!”骆从信失声喊了出来。
“这是我跟他的孩子……他是个好人……我想见他,如果我能再见到他,该有多好……”杨夫人断断续续说着,眼光飘远。
难怪当年静姐说是杨夫人害了卫大哥,又说杨大人恨卫大哥入骨,原来是藏着这个秘密。
骆从信含泪点头,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要去地下跟卫宁在一起……我要去找他……”杨夫人嘴边浮出一个微笑,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渐渐失去了神智,眼睛闭上不动。
“杨夫人……”骆从信痛心地喊,知道已来不及救她。
只见她身体颤抖个不停,好一会儿终于停止抽搐,伸手一探,已经没了呼吸。
“从信,她死了。”
“我救不了她,我无能为力!”
韩仰玉从后面抱住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骆从信,试图安慰。
“这是命中注定,你别伤心了。我们把她埋了,好吧?”
收了泪,骆从信与韩仰玉将杨夫人的尸体就地掩埋,并细心地从附近移来几株草种在坟旁,以为标记。
小孩在旁呆呆坐着,似乎不知道自己母亲已死,只用空洞的眼神张望四周。
“算算卫叔叔到韩府的时间,这孩子起码该有十岁,怎么连话都不会说?”韩仰玉忧心道。
“会不会是吓傻了,少爷?”骆从信猜测。
“有可能。”
塞了干粮给小孩后,两人走开一段距离私语,对于孩子异常的状态感到忧心。
若他真的目睹了母亲受凌辱、遭杀害的一幕,也难怪他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们快上路吧!等进了大城,找好一点的大夫帮他看看。”韩仰玉说出最后决定。
于是,一个牵着失明的未婚妻,一个抱着神智不清的幼童,继续踏上回乡的路。
第八章
终于风尘仆仆赶到长沙,黄家热烈欢迎李婉英一行人。
黄家两老看到外孙女历劫归来,心疼都来不及,这几天山珍海味的往她肚子里塞,知道她眼睛受了伤,连忙叫大夫来看,成山的药材往家里堆。
李婉英不愧是天之骄女,过了艰苦的一关后,又站口高,做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
将李婉英交给黄家之后,韩仰玉肩上一轻,认为自己责任已了。
不管是爱情或恩情,此刻他都想做个了断。
“婉英,你在睡吗?”
李婉英本来躺在软榻,听到呼唤,连忙摸索着爬起来,展开笑颜。
“仰玉,你来看我?”李婉英拉住韩仰玉的袖子。
“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李婉英没料到是这句话,张大了嘴巴。
“记得我说过吗?我有一个卫叔叔在南方,我想去探望他,如果可能的话,就定居下来,跟着他学做买卖。”
“仰玉,你不要我了是不是?!”李婉英小手抓住韩仰玉的手腕,扑在他怀中。
她白净细致的脸蛋布满泪滴,眼里遍布着血丝,凄惨万状。
一如年幼撒娇般,她紧紧搂着韩仰玉的腰不放。
“婉英,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而且,我们韩家家道中落已久,现在的我……真的配不上你。所以……我想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仰玉哥哥、仰玉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我是你的未婚妻啊!”像是要唤起过去五、六年来的情谊似的,李婉英柔声的、一声声唤着幼时的称呼。
“婉英,真的对不起,我配不上你。”
“别这么说,仰玉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婉英,你还有外公外婆、表兄弟们,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安心待下来,他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一个好归宿。”
“仰玉哥哥,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的,你说过!”李婉英又哭,手里捏着的手绢已经不成形。如果再用力些,只怕会散成碎屑,跟着她粉碎的心一并灰飞烟灭。
她痛苦、不放弃希望地说:“你以前好疼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答应,我要什么你都买给我。你瞧……”
李婉英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锁片,是她贴身放的。
“这是我十五岁生日时你送我的。你说过永远不离开我,仰玉哥哥,你都忘记了吗?”
韩仰玉动摇着。
没错,那些话他都说过,在那段年少时光,他伴随着如初开、娇美绝艳的李婉英度过每个晨昏,他诉说每一句甜言蜜语,看到她稚幼的脸因这些言语而绽放光采是当时他最快乐的事。
“婉英……那些话我都说过,但,现在不比当年了。”
“什么门当户对我根本不在乎!”以为韩仰玉指的是韩家被抄家一事,李婉英连忙说道。
知道自己必须狠心一些,将这段感情一了百了,韩仰玉挣扎了下,终于诚实以对:“我指的是我的感情……我不爱你。从很久以前,就不爱了。”
“谁说你不爱我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了?”李婉英不肯相信。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韩仰玉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说出口的现在,才醒悟过来,是在从信离开的那天,他对婉英的爱就消失了。
虽然表面上他隐藏起失去挚友的哀痛,对这个未婚妻依然呵护备至,但他心底却埋怨着她的自私。
他并没有自己所想像的宽宏大量,他从来不曾真正原谅过李婉英。
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假装着,假装自己是一个不记旧怨、有情有义的君子。
现在,他没有必要再假装下去了,他最爱的人已经回到身边,他宁可当个真小人,也不愿错过这相守的机会。
“对不起,婉英,我明天就会向黄家退婚,等你眼睛一好,我就启程离开。”
说罢,韩仰玉再也不管李婉英的反应。
她的坏脾气终于与他无关了,他现在要去追寻自己的幸福。
他这一放手,放得心安理得,他终于可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从信。
☆☆☆ ☆☆☆ ☆☆☆
韩仰玉缓步离开李婉英的卧房,走到庭院中,忽然听到有人在林中低语,仔细一看,是从信和小孩坐在林荫玩。
骆从信正拉起脸皮作鬼脸,逗膝上的小孩笑,即使小孩没有太多反应,他还是努力不懈地逗他开心。
看见韩仰玉走进林子,骆从信放下手,露出天真的笑颜。
“少爷,你瞧,他会笑了。”骆从信将小孩转过来,小孩脸上似笑非笑,顶多是嘴角有了角度。
韩仰玉逗逗他的脸颊,“问出名字没有?”
“没有。”
“来,给我抱。”
在接过孩子的瞬间,他们的手轻轻接触,彼此交换了一个会心眼神。
韩仰玉靠在骆从信肩上,活似温馨的天伦景象。
这一刻,战乱已远,远到韩仰玉可以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
“少爷,这孩子怎么办?”
“我们带他去找他父亲吧。”
“找卫大哥?”
“我们去找他,将孩子交给他,完成杨夫人的请托。”
“然后呢?”骆从信转过头去,专注地凝视韩仰玉。
“然后、我想在卫叔叔身边定居,找个小买卖来做,等父亲回来。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办法回卫叔叔身边。而你……”
“少爷,我什么都会做!你做买卖,我就帮你搬货品!”骆从信急急地说,不忘展现他结实的手臂,表示他有劳动的能力。
从信还真的长大了呢!高壮挺拔,眉宇坚毅,几年的军旅生活让他充满了英姿焕发的男人味。
“从信,你不用顾虑我,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韩仰玉想了想,开口劝道。
曾经,他把从信困在自己身边,强留他在小小的洛阳城中挣扎,让他痛苦万分,现在他不希望犯下同样的错误,从信需要宽阔的天地飞翔。
“我想做的,就是跟在少爷身边。少爷,你不让我跟吗?”
以为韩仰玉在赶自己走,骆从信脸上流露哀伤。
“怎么会呢?有你在身边我很快乐的。”
韩仰玉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骆从信的脸,好确认他终于回到身边。
羞赧地接受少爷的抚摸,骆从信手一举,将少爷的手拉至唇边,一寸寸的亲吻,用湿润的唇传达自己无言的感激。
韩仰玉红了脸,想将手抽回,却怎么也拉不回来。
“哇!”突兀的一声巨响,打断两人的浓情蜜意。
两人瞬间分开,跳开三步,一齐张望四方,才发现是孩子发出来的。
虽然相爱对他们来说理所当然,但仍然不免心虚。
偷眼对望,两人觉得困窘,却又忍不住笑出来。
☆☆☆ ☆☆☆ ☆☆☆
黄家请来的名医果然名不虚传,在韩仰玉离开黄家的前两天,医生替李婉英解开眼上的包扎,检查治疗的功效。
李婉英发现自己可以看到模糊的身影时,大声哭了出来。
老天真是残忍,教她幸运的恢复了光明,却要从此失去心上人。
这一眼,该不会是最后一眼吧?
一知道李婉英恢复了视力,韩仰玉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走。
“你要南下寻找亲人吗?”黄老询问前来辞行的韩仰玉。
“是的!”在韩仰玉心中,卫宁早被他视为亲人。
“你何时会回来接婉英?”其实,他早就从外孙女口中得到了答案,此刻依然不放弃地问。
“我……请黄老准我辞婚,我不适合婉英,韩家也配不上李家、黄家的家世,我无意耽误婉英的终身。”
“你知道婉英对你心有所属,我们也不是拘泥门第的人家。”
黄家的大方让韩仰玉觉得惭愧。
“抱歉,我无意误婉英的终身。”韩仰玉一揖到地,结束这段多年的纠缠。辞行时,李婉英仍是一脸的泪,抓着韩仰玉许久不放。
“仰玉,你要来看我喔!”
生逢乱世,今天不知明日,这怎么得准呢?所以,韩仰玉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会日日夜夜等你来。”明知希望渺茫,李婉英依旧坚持。
“如果有幸,我会再来看你的。”韩仰玉伸手帮她顺了顺长发,一如这些年来的习惯。
她虽然任性易怒,却仍然不失天真良善。韩仰玉想着这十年来,从他单方面的喜爱,到两心相许,同进同出,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拥有他的心。
如果没有遇着这场战乱,可能他们会很幸福的成亲生子,一辈子琴瑟和鸣。
要怪,就只能怪命运,还有不远千里而来的骆从信。
爱是具有比较性的,当他在乎另一个人胜过她时,他就没有资格继续蹋蹋她的幸福。
“婉英,你要保重身体,跟外公外婆在一起,他们会好好照顾你。”
“我宁可要你照顾我!”李婉英泫然欲泣,开始恼怒。
对不起,婉英,我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人了。
韩仰玉静静看着她流泪的脸,不吭一声,连无意义的道歉也不打算说。
骆从信在后面看着,将小孩送上车后,他就一直站在韩仰玉身后,强装出不在意,其实却将每个字都听在耳中。
少爷脾气好,心又软,不定听了那女人的哀求就回心转意了。
骆从信紧张到身体僵硬,呼吸也不敢太过用力,韩仰玉每说一句话,他都紧张得想哭。
他怎么会狼狈成这样?太难看了!
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少爷可以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不用跟着一无所有的他受苦;如果为了少爷好,就应该跟当年一样,一个人默默离开。
这个念头不止一出现在骆从信脑海,但他却因为不舍而一直无法离开。
如果少爷跟当年一样对他说:“我们是好兄弟。”的话,他可能就走得开了。
偏偏少爷对他说:“我爱的是你。”
这句话让他抱着不该有的奢望,守候至今。
骆从信咬牙切齿地想着这一切纠结的情绪。趁李婉英低头擦泪的空档,韩仰玉回头看到骆从信扭曲的脸,笑着说:“从信,你在发什么呆?天气太热,晒昏了吗?”
韩仰玉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少爷。”骆从信勉强对他笑了一下。
还笑、还笑!我都哭成这样了,你们却统统在笑!
李婉英愤怒地摘下一根簪子,扎向骆从信。
“都是你!如果仰玉不是为了可怜你,他才不会离开我。他只是可怜你而已!”
骆从信不闪不避,让她的簪子扎个正着。
抢了她的未婚夫,这一下,也只是小小的报应,骆从信被扎得无怨无悔。
看到两人起冲突,韩仰玉连忙挡到骆从信身前,呵护之情溢于言表。
明明对方已经不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孩,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挺身站在他面前。
“这不是从信的错!婉英,到现在你还不了解吗?真正的原因是我不爱你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
发簪还有,李婉英又丢了一根,这是丢在韩仰玉脸上,不许他说下去。
“当然是他的错!如果他没回来就好了,你就会好好待在我身旁,你会听爹的话娶我。仰玉,你好无情,你爱我爱了这些年,现在不爱就不爱了吗?过去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
黄家一干人都在听着,耳朵拉得极长,韩仰玉尴尬地望了他们一眼,逼他们把耳朵缩回去。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过去的一切。如果可以,我想将洛阳的生活完全忘掉。”
那段日子,他照着母亲的期望求取功名,周旋在复杂的官场与考场之间,他真的累了。
逼走从信的苦痛,更教他遗憾的自责多年。
现在,他想要做回自己,找寻新生活。
“你好无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李婉英只喃喃说了句。
“对于这样无情的男人,你还要执着下去吗?”韩仰玉还是淡淡的笑。
他越笑,李婉英越恨他。
她甩头就走,让黄家几个平辈尴尬送行。
“韩兄,请原谅婉英的无礼。”黄家长孙风度极好,彬彬有礼地道歉。
“哪里,是我不对。今后,请多多关照婉英。如果有机会,我以朋友的身分来看她。”
划清了界线后,终于可以无后顾之忧的走;尽管会背负上负心的罪名,韩仰玉却不想走回头路,回到那个优柔寡断的自己。
两人默默走着,一直到走出了城,骆从信终于低声说:“如果只是可怜我,少爷,您就回去吧,虽然我讨厌她,但她是真心喜欢少爷您的。”
韩仰玉停下了脚步,有点烦恼。
到了现在,从信还看不清自己的心吗?
是不是他的反应太平淡了一些,没有惊天动地喊出自己的感情,所以让每个人心里都抱持着怀疑?
“不是可怜,从信,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呢?”
他跟从信分开两,第一是母亲的命令,他不得不走;第二是从信的决定,他无力挽留,所以只好看他走。
现在是他第一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决定,他要跟着从信离开,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跟自己所爱的人分离。
他握住了骆从信的手,紧紧的,像是确认自己情感般的宣誓。
“听清楚了,我再说一。今生今世,我要跟你在一起。”
第九章
“卫宁?知道啊!知道啊!”
来到了卫宁告知的城镇,韩、骆两人在街上一问,马上得到热烈的回应;老太婆热心地拉着他们走过半条街,指着一个新粉刷过的朱色大门。
“上个月他才跟韩老爷在这条街上买了两间房子打通,镇上谁不知道有个有钱的韩老爷从北方搬来了。”
老太婆走了之后,两人还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寻找卫宁的过程竟如此轻松愉快。
“是老爷买下这儿的?”
“一口气买下两间房舍,听起来倒真的是爹的作风。”
眼前是一栋朴实的宅第,没有丝毫华丽的排场,门口甚至没有看门的小厮,只有新砌成的外墙,隐约看得出两间房舍合并的痕迹。
“不管怎样,先敲门吧!”
“是。”骆从信上前,拉着门上的铜环用力敲了几下,宅不闻人语,只有空虚的击打声传出去又传了回来。
“来了,来了!”
终于,一个老人自门内探出了头,望望这两大一小。
骆从信连忙挤出笑容,热络地问:“请问这里是韩府吗?”
“是啊!”
还真的是呢!
骆从信眉开眼笑地问下个问题:“卫宁卫大哥在吗?”
“你找我们总管?他在,你们等一下,我进去问问总管要不要见你们。”
可能是不擅接待客人,老人一转身,又把大门关了起来,将几个访客关在门外。
“从信,你忘记问那个韩老爷是不是我爹了。”韩仰玉心急地想知道自己父亲是不是在这里,不免说了骆从信一句。
“对喔!”骆从信笑了笑,承认自己的疏失,但他的笑容随即僵硬。
“少爷,你……你身后……”
“我身后?”
韩仰玉转头,看到数尺外的韩仲熙,正用一种温柔的眼光凝视他。
“爹!”韩仰玉欣喜地喊,眼泪一瞬间冒了出来。
有多少年没见过爹了?逢年过节也仅是只字片语而已,对于这个向来对孩子疏于管教的父亲,韩仰玉却一直充满孺慕之情。
“你们站在家门口做什么?还不快点进去。”韩仲熙走过来,站到韩仰玉面前,又多瞧了他几眼。
“仰玉,你长大了。”韩仲熙慈爱地说。
“爹!”韩仰玉的眼泪落下。
“来,有什么话进门再说。”韩仲熙的性子较韩仰玉北上前似乎温和了些,他推开虚掩的门,招呼几个人进去。
“见到你们两个,你卫叔叔一定高兴得紧。”
不,是三个。
韩仲熙有点疑惑地望着小孩。仰玉才不过二十出头,就算在李家已经成了亲,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这孩子哪来的?
他没有多想,率先走进了门,没看到两位年轻人在他转身的同时,情不自禁地相拥,喜极而泣。
终于到家了!
☆☆☆ ☆☆☆ ☆☆☆
两人见到卫宁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孩子交给了他,并告知杨夫人的死讯。
跟想像中的父子相认场面不同,卫宁怔怔地看着孩子,不动也不说话,孩子还是一贯地失神,魂游天外,没有发现周遭有四个人、八只眼睛在望他。
好久之后,卫宁才转头问骆从信。
“她死了?”
“嗯!”骆从信没有忽略卫宁眼中的哀伤,他不忍地别过眼,“她说这个孩子是你的。”
他漏说了一句话。他没说杨夫人说过要去地下找卫宁,找那个还在人间的卫宁。
“长得真像……”卫宁依旧呆滞,把眼光转向那个茫然的小孩细细观察他的五官,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旧日恋人的身影。
沉默一直持续着,直到韩仲熙上前,指挥韩仰玉;“仰玉,后面还有几个空房,将小孩带去安顿一下。你们也休息休息。”
韩仰玉点头,与骆从信一左一右牵着小孩出门。
身后传来男人交谈的声音。
“真的是你的?”
“既然她这么说,那就没错。”
“你……”韩仲熙也不知道要问些什么,叹口气,停下了问句。
“我什么都不知道。”卫宁的语气平静中带着悲哀。
声音随着距离逐渐模糊,走出一段路后,骆从信回头,看见卫宁靠在韩忡熙身上,两人无语相拥。
☆☆☆ ☆☆☆ ☆☆☆
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小孩哄上床,上床后他又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床顶,两人只好轮流说话哄他入眠。
小孩终于入睡,坐在床沿的两人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
“少爷,我刚刚看到老爷抱着卫大哥,他们……”骆从信连忙将刚刚的发现告诉少爷,口气像在打小报告。
韩仰玉笑。
“那又如何?卫宁当初就是爹买来的。而且,我知道爹对卫叔叔是真心诚意,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他的口气很欣慰,一点也不讶异。
“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真怪。”
骆从信支着下巴沉思。是啦!他也早就知道卫大哥在心中默默喜欢老爷,但亲眼看到的感受太过震撼,让他很难适应。
韩仰玉突然凑过身来,抱住骆从信,双臂环抱。“这样怪吗?”
“不怪、不怪。”骆从信欣喜地回拥,将唇靠在韩仰玉脸上。
“好痒。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三天。”
同样是男人,韩仰玉十天半个月才需要打理门面,但骆从信的胡髯却已经成林。
两人嘻嘻哈哈倒在床上笑闹。
“别笑,会吵到小孩。”
“少爷,你搔我痒又叫我别笑。”这不是作贼喊抓贼吗?骆从信埋怨地说。
他抬头发现少爷的脸缓缓靠向他,然后便是属于激情的沉静。
他们吻得忘我,忽略了外面来了又去的脚步声。
于是,他们没注意到卫宁要他们共用一房的真意,也没发现他们独的时间多了许多,韩家总管的细心尽在不言中。
这一切就像是顺理成章般,他们回到了过去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府内下人并不多,三个打扫的,应门的,一个厨娘,一个洗衣妇,便是全部人手,与过去的韩府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狭小宅第,丝毫不铺张,却已经足以过得舒舒服服。
韩仲熙与卫宁积极规划着古玩店,想从老营生重新出发。
而韩仰玉想仿效洛阳的酒楼形式在镇上开一家客栈,拉着骆从信四看地点。
幸福的日子似乎真的回来了。
☆☆☆ ☆☆☆ ☆☆☆
“张巡大人被斩了?”
“岂止!许远大人、南将军,统统没有逃过这一劫。”
“听说燕军攻下睢阳,城里面已经死得只剩下两百多人。睢阳被攻破,我们南方可不安宁了。”
走过闹市,不知道哪来的几个商贾正谈论着北方的事情。
骆从信首先停下脚步。
南将军……死了?他张大嘴巴,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对了,他好像答应过什么事情。
他曾经斩钉截铁地对南将军说,只要他护送少爷回到南方,他就会回睢阳去,与全城军民共存亡。然而他却忘了这件事情,跟少爷回南方后,他只晓得跟少爷形影不离的在一起,享受得来不易的爱情,完全忘记北方是一片血腥战场。
“从信,怎么了?”韩仰玉也听到了那几个商人的话,他停步,关切地问骆从信。
“没什么。”骆从信刻意压下激动的情绪。
“是吗?”韩仰玉指着那群人,“他们好像是从北方来的,要不要去问个清楚?”
“不用了。”
骆从信加快脚步离开,却怎么也躲避不了良心上的谴责。
接下来的好几天,骆从信陷入不可自拔的自责当中,他想着那些弟兄是如何在险恶的环境下守着城墙,如何熬战到最后仍不支投降。
弟兄们为了成全他对少爷的心意,不惜违犯军令放他离开;南将军了解他的苦衷后,甚至送了他座骑,他却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该做点什么来回报这些恩情才对。
思索到最后,骆从信得到了答案,脸上泛起坚决的笑容。
突然,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
“少爷?”来人正是韩仰玉,他已经站在骆从信身旁许久了。
“从信,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从信烦恼如斯?
“我在想睢阳的弟兄们,还有南将军……记得我说过吧?”
“我知道,玄武是他送给你的。”
“嗯!我一口气失去了这么多爱护我、照顾我的人。”
“现在有我还不够吗?”韩仰玉轻笑,想要用开朗的言语来消除从信的困惑与伤痛。
在我决定离去的时候,你不要说出这种话。
骆从信转身,紧紧抱住少爷,说出真心话:“少爷,我要回北方去,加入郭将军的阵营。”
本是想让从信开心一点,没料到却换来分离的言语,韩仰玉不由得有些慌乱。
“你说什么?!你要回去?!”
“我答应过的……”
“答应谁?你也答应要永远留在我身边!”韩仰玉惊觉自己的口气像极了那天的李婉英。
莫非这就是现世报?韩仰玉有不祥的预感。
骆从信摇头。少爷不懂的,这是男人间的承诺,他答应过的,他会回到战场,跟那些伙伴站在一起。
即使他们已死,但他要去继承他们的遗志。
“从信,你现在去也不能改变什么。”韩仰玉力图镇静地说。
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我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了……
不要让我在享受了短短的幸福之后,又要把这幸福夺走。
韩仰玉在心中反复想着,却说不出口,只能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惊觉自己已经离不开他。
家变、战乱,他们断断续续分开了多年,才相聚这么短短数月,从信狠得下心离开?
“我答应过大人,我一定会回去跟他们并肩守住大唐山河。”
“睢阳已经攻破许久了!现在时局这么乱,你……你回去也只是送死而已,你是我的,我不准你走?”
韩仰玉这句话更加坚定了骆从信的决心。
他是少爷的……从许久许久以前就是。
早在他北上寻找少爷时,他的一颗心就已经系在少爷身上。
骆从信咧嘴一笑,阳光从云间的缝隙中照下来,他一脸的明亮,那些阴霾已经从他心中完完全全消失。
“我终于知道张巡大人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住那座孤城,至死方休,因为他们发自心底爱着整个大唐的百姓,为了百姓,他们无悔的付出他们自认为微小的生命,而我……爱的是你!我愿意为了你,去挡住北方的战火,只要能确保你在南方平平安安活着,即使是死,也是值得的。”
看着他的表情,韩仰玉无力地靠在骆从信身上。
“大唐有千千万万的士兵,并不少你一个……”韩仰玉不放弃劝说,但他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从信的。
“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量,少爷,战争结束后,我一定人回到你身旁服侍你,我这条命是你的,这一点十几年来都没有变过。”
仰玉一转身,紧紧拥抱住他。“从信,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
“少爷,我一定会!”
骆从信回拥,他们的身躯紧密相连,手掐入韩仰玉的肌肤当中,他比他更舍不得走。
这人世太残酷,他们不断擦肩而过,而在这乱世当中,他们没有从容相守的权利。
“如果真的要走,答应我,不准死。”仰玉靠在他怀中痛苦地说。
千古以来,究竟有多少上战场的兵士可以顺利归来?
家国之乱,害苦了无数想要相守的有情之人。
“我不会死的。”
这个拥抱漫长得没有终止,谁都不愿意放开手。
这一放,明日关山又几重。
☆☆☆ ☆☆☆ ☆☆☆
骆从信积极购买上路的粮食与装备,准备几天后就动身。他―一与韩仲熙、卫宁告别,避开韩仰玉的耳目交代遗言。
离别的痛苦越发清晰的同时,韩仰玉心里也有了打算。
这,他绝不会眼睁睁放骆从信离开。
他也偷偷备了马匹、行囊;这,他说什么都要跟去。
因为不放心,他坚持要与骆从信同床,以免他摸黑离开。
两人各怀鬼胎的躺在床的两侧,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与行动,他们的距离从来没有如此遥远。
这一切都是因爱所致。
各自为着对方着想,太过在乎对方,以致意见格格不入。
“少爷,你还醒着吗?”
过了子夜,骆从信突然坐起身子。
“醒着。”担心着身边的人离去,韩仰玉怎可能睡得安稳?
几天下来,累得他眼旁一圈黑影。
“少爷,你还在气我要走,对不对?”
“对。”毫不留情地回答,只希望能够造成骆从信一丝丝的愧疚,让他得以将他绑在身边。
骆从信摸索了过来,他高大的身子覆上韩仰玉的身躯,手探索着韩仰玉的脸颊。
没哭,还好少爷没哭。
少爷小时候很软弱,只要一点点小事就会流泪。
他温柔地俯下面颊,用唇一寸寸安抚韩仰玉的伤心。
“我不想让你伤心。”
“你不想,可是你做了。”依旧是冰冷的语气,不管是罪恶感、愧疚感,哪一种情感都好,只要从信肯留下……
“我必须走,这是我答应过那些弟兄的。”
又是弟兄!难道恋人没有弟兄来得重要?
韩仰玉别过脸,不看他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闪亮的眼睛。
总觉得,今夜他的眼里,藏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原谅我,少爷。”
“不原谅你,你敢再走,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翻了身,背对着骆从信,显示自己的不满。
但身体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搂入怀中,韩仰玉被扳转过去,脸上温热的气息是骆从信落下的吻,他冰冷的不想回应,却被持续的热情融化。
“原谅我,好不好?”
宽松的衣服随着他的手而敞开,然后,细碎的吻蔓延而下。
韩仰玉本想拉住骆从信的手,却转了念,改将他拥近,重量压在身上的感觉是令人心安的。
知道他在身旁,付出所有也在所不惜。
黑暗隐藏了纠缠的身躯,残留的时光任由激情一点点耗尽,奢侈地交换着数不清的吻,但一切缠绵依然有结束的时刻。
相思的夜总被离别的痛苦唤醒,仿佛只是一瞬间,天却已大白。
唤醒韩仰玉的,是窗棂上不知道何飞来的鸟儿,凄凄切切地唱着离情。
迷茫地眨着眼,韩仰玉没有时间去回味昨夜缠绵的余韵,因为,他听到马匹一声意气风发的嘶吼,伴随着呼喝上路的口哨。
天!他错过什么了?
韩仰玉拾起地上凌乱的衣衫,胡乱套上,奔到大门口,只堪堪见到马背上轩昂威武的背影。
黄尘滚滚,转瞬间已消失在视线内。
“你们没叫我!”韩仰玉怒气冲冲,用控诉的语气质问门边的父亲与卫宁。
韩仲熙打量了韩仰玉一眼后漠然走开,卫宁则温声道;“从信说你昨晚很累,让你多睡一些。”
他累,从信就不累吗?回想起昨夜,韩仰玉红了脸,幸好可以用怒气来掩盖。
“他居然不告而别?他、他、他……”叠声说着,一张脸气得通红。
韩仰玉揉揉布满血丝的眼,擦掉眼泪。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我去追他!”他下了决定。
第十章
飞快地整理好行囊,韩仰玉没有时间跟父亲告别,也不想再重演一遍生离死别的场面,他相信依父亲爱惜卫宁的心,会懂得他此番生死相随的心意。
“少爷!”拦住他的,是卫宁张开的手,他挡住大门。“让从信一个人走吧,你这样追上去,会让从信为难的。”
“卫叔叔!”韩仰玉急得喷泪,大声喊道:“如果从信一定要去送死,我陪他去!”
“从信就是不想你跟,才偷偷的走。”卫宁正色道。
“他说不,我就要听吗?!”韩仰玉气到发抖。
他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孤伶伶抛下,让他朝思暮想,寝食难安。
与其心灵上的折磨,还不如跟着他去出生入死,可能还会活得快乐一些。
偏偏,他的恋人一点也不懂。
自以为是的北上,去做什么大唐的屏障!
“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只要两个人的心意不变,无论分别再久,你们的心终是在一起的。”
“我不要!我受够了!一又一,我跟从信还分别得不够久吗?
卫叔叔,你也跟父亲分开了三、五年,你该明白这样的心情。”
卫宁当然懂,他放下手,叹息一声,他明白等待的滋味不好受。
“让他走吧!”不知何时,韩仲熙已站到两人身后,听着他们僵持不下的争执;他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我这一生,从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待我、评论我,我可以放宽心胸为所欲为,就不会限制其他人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韩仲熙昂然而立。
“仰玉,你想走就快上路,别跟丢了。”
“爹,谢谢你!”
韩仲熙的话让韩仰玉感动莫名。他从小敬畏父亲,老是躲在母亲身后隔着一段距离看他,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也没得到过多少直接的关怀。
但刚刚几句纵容的话,却让他感受到满满的爱与温暖。
“战乱一结束,我会马上回来。爹、卫叔叔!”韩仰玉高兴得―一躬身行礼,将行囊往肩上一甩,飞也似的离开。
他快步离去时的身影犹如天真的小孩,他拉出座骑,飞快朝骆从信离去的方向奔去。
“唉!”卫宁默默摇头。
“不高兴我放仰玉走?”出清掉一个傻儿子,韩仲熙大胆地在光天化日下抱住卫宁,抚平他眉间的绉褶。
“我答应过从信拦下他。”
“由他们吧!就算仰玉真的留下了,也是睡不好、吃不好,直到从信回来;若是真能回来倒还好,若回不来……你想仰玉心里会怎么煎熬?”韩忡熙动作渐趋大胆,吻上了卫宁冷淡的唇。
韩仲熙的吻由浅转,当两个孩子在家时,经常被卫宁拍掉的手终于不再受到阻挠。
对方终于开始回应的同时,一个小孩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扑在两人身边,两只小手拍打着韩仲熙的大腿,想要将他从卫宁身上扯开。
“谁?”韩仲熙对着的是一双惊骇的眼,依然不会说话,哑哑发着声音。
“你吓着孩子了!”卫宁不悦地推开韩仲熙,蹲下身子。
“平儿,别怕、别怕,他不是坏人。”
谁是坏人啊?韩仲熙哭笑不得。
卫宁握住孩子双肩,哄他安静下来后,拉着他的手入房,临走时还给了韩仲熙一个叫他安静的眼神。
唉!还剩一个最麻烦的。
韩仲熙漠然目送他们,表面不动声色,等卫宁一走,黯然地颓下肩膀。
☆☆☆ ☆☆☆ ☆☆☆
“你来晚了。”一个青衫男子摇着扇子故作悠闲,凝视大步跨进客栈的男子;而后者,愣愣地站在门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然后,他大声喊了出来:“少爷,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对面的男子,韩仰玉微笑起来。
真傻!你还不了解我的心吗?
“少爷,你、你会死的!”一时情急,骆从信直接喊了出来。
声音过大,引来周遭人的注目。
“哦?是吗?如果真的要死,那我要拉你一起死,这是你欠我的。”他缓缓走到他身前,不顾人眼光,将头靠在骆从信肩上。
此情此景,让骆从信想起两人当年在长安重逢时,少爷也是这样紧紧抱住了自己;当时的自己身着女装,引来不少误会。
现在自己穿的是男装,误会更大。
周遭更多人指指点点了。
“少爷,有人在看呢!”骆从信不安地动了动身体。
“管他们的。”韩仰玉豁出去了。
“喔!”骆从信应了声。既然少爷不在意,他当然也没意见了。
忽然,他感觉脖子上有温热的触感。
“啊!少爷,别……”别太露骨了。
“我要仿效爹,再也别管别人怎么说。”
“但是,老爷跟卫大哥满低调的,他们从没在我们面前……”
“他们是他们,卫叔叔行事如此,父亲也只有配合,我可不同。”韩仰玉口气越发任性,与他独断独行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天啊!天啊!少爷真要走上离经叛道这条路了。
骆从信有些焦急,当初离开少爷,有一部份就是希望他能过正常且幸福的人生,现在他可害惨了少爷,让他掉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当中。
当初他从睢阳逃出来找少爷,真的只是要保护少爷南下而已,没有存任何心眼。
骆从信可以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韩仰玉突然沉默下来,推开骆从信,眼神冰冷他看着他。
怎么办?该不会少爷生气了吧?
还没有从混乱思绪中挣扎出来,骆从信被少爷的眼神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你坚持,我也不介意的,真的!只要你高兴就好!”他急急地说,少爷要抱他他当然高兴,只是这场合不太合宜……
韩仰玉压下他的手。“为什么你会为这种小事着急,可以毫不犹豫的走?你难道不知道,真正激怒我的原因是什么?”
“少爷,我……”
“好了,别说了,我既然已经决定跟你一道,就不会回去。这儿是进长安的必经之,只剩下三十里路,我们在这里过最后一宿,明天再进城找军队。要死,也死在一起。”
看着少爷视死如归的神情,骆从信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若真要说,他想说:少爷,如果你真的愿意,我们就一起走吧。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 ☆☆☆ ☆☆☆
他们早就知道郭将军已经收复长安、洛阳两,所以放心地进了长安城;问路人现今军队何在,一问三不知,辗转得知郭将军目前借住在某座宅第当中,两人决定直接前往拜见郭将军。
在几个路人的指点下,终于到达将军府,骆从信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不就是当年的杨户部侍郎家吗?
“杨家真的家破人亡了。”骆从信又怅然又无措,静姐不知上哪去了?
而杨夫人何以带着私生子死在荒野,只怕永远是个谜。
“希望卫静是自行南下避难,如果是跟着军队离开,那……可就不妙了。”
韩仰玉蹙紧眉头,当日杨丞相被乱军所杀,杨家一干人全无幸免,贵妃也因为乱军要求而被皇上踢死。
覆巢底下无完卵,卫静如果仍在杨家,下场堪虑。
两人鼓起勇气敲门,整座将军府竟然安安静静的,没有半个人应门。
“也对,郭将军在外追讨乱军,岂会在府中,我们扑空了。”
“少爷,我们问清楚军队的行进方向,追上去吧!”骆从信是铁了心要加入军队,韩仰玉也明白他的心。
“也只能这样办了。”
两人正要离去,大门忽地开启,走出一个男人,男人张望四周,露出恬静温和的微笑,看他的模样并非要出门,走了两步就不走了。
韩仰玉连忙上前,抱拳道:“请问,郭将军在府内吗?”
“你们是?”那人看起来有些许惊讶,打量韩仰玉,以及跟上来的骆从信。
“我们是来投入郭将军麾下,对抗燕军,以报南霁云南将军被杀之仇。”骆从信抢着发言,手上扬起南将军送他的令牌。
“你是睢阳的人?”男人明白了,点点头。
“是!我南下寻亲,错过了睢阳的战役,我没办法跟我的弟兄们并肩作战,但我绝对会替他们报这个仇!”说起睢阳的弟兄们,骆从信还是咬牙切齿。
“错过是种幸运,别难过,孩子。”男人出声安慰,面露一种悠远的沧桑。
“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
韩仰玉瞪了骆从信一眼。昨晚还说好两人要死在一起,现在他脑袋里只剩他的那些弟兄了。
要死不会跟我一起死吗?韩仰玉心道。
“那这位小兄弟呢?”男人看向韩仰玉。
“我要跟他死在一起。”韩仰玉指指骆从信,不服气地说。
好吧!以前都是从信追着自己跑,这一,就让自己委屈一点好了。
他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瞧从信毫不保留的笑开,十分喜悦,心里更有说不出的气愤。
“有你们这些奋勇争死的好汉,大唐何愁没有太平日子可过。”问话的男人很欣慰,他顺顺胡须,展露微笑。
“不过,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回家去吧。”
“结束了?”两人一齐大吼,不敢置信的表情溢于言表。
“没错,结束了。”
“但是……这令牌……”
“交给我。”男人有股凛然不可抗拒的气度,他这么一说,骆从信便不由自主将令牌交了出去,像了却一桩心事。
将令牌交出去后,骆从信转头,与少爷四目相对,两人依旧不敢相信,怔怔地凝视对方。
战乱已经结束,他们再也无须分别。两人都被这个思绪涨得心满满的,说不出任何话。
男人趁他们还没能回到现实的当头,消失在门后,等他们回过神来,周遭已经空无一人。
“我们是作了一场梦吗?”骆从信拍拍自己,想把自己打醒。
梦中的他们,年轻气盛,急着上战场去挥霍自己的生命,以证明自己是两肋插刀、为朋友在所不惜的好汉子;现在梦醒了,发现其实他们可以不用如此伟大,可以如蝼蚁般苟活下去,继续庸庸碌碌的人生。
天!不用当个烈士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好。
“哈哈……”
“哈哈哈……”
不知是谁开的头,自第一声笑声后,就没有人停得住。
他们的笑声远远传了出去,穿越整条街,惊动了重建家园的人民,瞧着两个年轻人不知为了什么狂笑不已,周遭的人先是讶异,后来也跟着欣慰地笑了。
这座城,好久没有听见笑声了。
能重新找回笑容,幸福也将不远了吧?
“我们好像做了一件傻事。”韩仰玉拍着大腿笑。
“对啊!笨死了!”骆从信笑得捧住肚子。
以为上了战场必死无疑,所以他们把一辈子可能会说的肉麻话全说完了。
现在想起来,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少爷,你一路上过来,都没有听说战乱结束了?”
“我只忙着赶路。你呢?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在想你,少爷。”一路上想着被他抛下的韩仰玉,骆从信恍恍惚惚赶着路,直到与少爷重遇,又面对少爷的指责,哪有心思去管周遭欢天喜地的景象?
“对不起,少爷。”骆从信歉然道,都因为他的冲动,所以让两人白跑了一趟。
“有什么好道歉的?”拉起骆从信的手,韩仰玉轻轻一笑。
三月烟灿烂,他们可以在春天的景色当中回乡,划过悠长的运河,在垂柳夹岸、新绿满眼的景致中顺水而下。
他们这,再也无须拆柳道别。
“少爷,您身体还好吧?”伸手探向少爷腰际,却被打了回来。
“你说呢?”韩仰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
都过了这么长一段路,现在才想起啊?
“我下会小心的。”
“没有下了。”韩仰玉故作恼怒地说,骆从信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人家不是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吗?他暗自在心底作了个鬼脸。
韩仰玉凝视他,依稀见到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进他的书斋,不客气地将豆沙糕一把塞入口中,然后天真地看着被声响惊动的主人。
“好吃!”
看着罪魁祸首脸上无辜的笑,糕点的主人什么气也发不出来,反而向他招了招手。
“过来,我这里还有。”他用红豆糕成功引诱到贪吃的小孩。
男孩大口大口地吃着点心,他则帮他抹去脸上的馅渣,亲切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骆从信。”
“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少爷。”
知道他是少爷,还敢这么大胆的偷东西吃?
韩仰玉仰头,朗声笑了。
“笑什么?来,我们握握手,做好兄弟。”小男孩对他伸出满是豆渣的手。
“好,做好兄弟。这可是你说的喔,是兄弟就要做一辈子。”韩仰玉丝毫不介意地挽起袖子,与那只脏污的小手相握。
“没问题,一辈子。”
那年他十岁,从信八岁。
历经漫长时光的分离,跨越遥阔千里的相思,他们的手依旧没有放开,紧紧地握在一起。
“少爷,你在想什么啊?”
骆从信伸手在韩仰玉眼前挥挥,不懂少爷在想什么,眼睛都直了。
“想你啊,真是胆大包天。”笑着摇摇头,韩仰玉解开系在路旁的骏马,率先翻身上马,骆从信跟着一跃而上。
马儿感染到主人的情绪,嘶叫跳跃着,骆从信好不容易,才安抚了马匹,转身看到少爷正用伤感的神情看着周遭。
长安历经这番风雨,有股历劫后的沧桑,断垣残壁间,人民正忙碌地收拾一切残局,用坚毅粉饰伤痛,用希望砌起悠遽的未来,等这一切过去,这座城会以一种更丰盈的光华重新站起,如他们卒炼过后的倩。
“走,我们回家去。”韩仰玉指向南方。
“真不知道怎么跟卫大哥,还有老爷解释……”骆从信面有惭色,对于回乡,有九分欢喜,一分愧意。
“不要紧的。尽管是两个笨孩子,尽管做了天底下没有人会做的笨事,尽管……不小心步上了他们的后尘,但依旧是他们最亲的亲人。”韩仰玉下结论:“他们会高兴看到我们的。”
“你说的对,少爷!”不管韩仰玉说什么,骆从信都会点头称是,这点韩仰玉最明白。
“我们顺道去长沙看婉英吧,我答应过的。”韩仰玉突然想起来。
“……”骆从信这没有点头了,他默然不语。
“你对我没信心吗?”韩仰玉猜出骆从信的心思。
“怎么可能呢?少爷,我们走吧,去长沙看李家小姐。”骆从信坦然笑了。历经了这种种考验,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韩仰玉回望骆从信,以柔和的眼神看他,传达满腔的喜悦与爱意。
今后的人生,不论多远,不论多久,他们都要携手同行。
两人相视一笑,是另一种春色无边。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