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隙白驹
1
龙子坐在教室後排靠窗的位置上,咬著钢笔,茫茫然地看著窗外。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还是湿的。突然间,身旁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整个教室都是一惊,大家纷纷回头,有些被惊扰了好梦的,更是用惺忪的睡眼带了哀怨愤懑的眼神投诉似的看过来。整个教室还在状况外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仍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著世界史直讲得浑然忘我的老师,另一个就是他身边一边看书一边笑得打跌的杜可。龙子伸手拉了拉她,说:“上课呢!”
她回过头,满脸是强忍住的笑意,道:“啊?那又怎麽啦?”
龙子说:“这样不好吧?”
她便用茫然的神情问道:“那哪里不好呢?”
龙子一愣,心想和她是说不明白了,就摇摇头,继续咬他的钢笔。杜可也仍是不时地发出笑声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俯过来,趴在桌上,仰著头看龙子:“喂,你要看吗?”她举起手里的书,送到他眼前:“这个!”那是一本日本漫画,封皮上画著几个少年,眼睛俱是大得出奇。他摇摇头:“不用了。”杜可叹口气,一脸惋惜,把头埋在桌上,嘴里胡乱地不知哼著什麽。
两个人都好半天没说话。
院子里的不知名的香似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中,阳光好得可以看见空中旋舞的尘埃,安宁、静谧充斥著这个春天的上午。好象整个世界的污秽肮脏,整个世界的疲倦懈怠都被昨晚的一场雨冲刷而去,留下一个干干静静的初生婴儿般的世界,充满了希望和生机。这样干净的世界就在人们的脚下、泪水、汗水中一点点地变得污秽肮脏、疲倦懈怠,直到下一场雨来到。周而复始。这样的干净是不能长久的,然而,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反而让人更加的体会到现下这一刻的美好。
“喂!”杜可撞撞龙子。
“喜欢我麽?”
“喜欢的。”
“喜欢到什麽程度?”
“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熔化成黄油。”
前面的男生听见他们的对话,回头一看,随即满脸苍白的转过去了。一脸惶恐,仿佛末日降临,看得龙子都有些不忍心了。杜可还得意扬扬地,更是肆无忌惮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努力做出一副幸福甜蜜的样子。
“哎,龙子,听见两个人互相表白爱意是这麽恐怖的事麽?”
“一般说来,在这种场合,是的。”
她用即使是恭维也说不上淑女的方式笑起来,又惹来一片侧目。好在两人都是久经沙场,她笑她的,他看他的书,从容不迫得很。
“你,该不会是失恋了?”他一边信手在书上画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杜可叹口气,依然靠著他的肩膀:“你能不能假装没发现?”
龙子合上书,把她推起来:“不会吧?”
“事实上是会的。你说,那家夥到底是怎麽想的呢?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明明前天还说得好好的,还一起去游乐园玩来著,昨天晚上却说什麽‘可可,我们还是分手吧!’真是一点都弄不明白。喂,你懂吗?”
龙子没有说话,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
“我倒是不伤心,真的,一点都不伤心。反正本来就不觉得他怎麽好,只不过还算合得来。我就是想不通,你说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想分手呢?别人的脑子里在想什麽,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说分手,你怎麽说?”
“我说好。”
“你没试著留他?”
“留他干吗?反正也不缺这一个。分了倒好,正好找个更好的。”
“……”
她面露微笑:“那,这就叫恋爱法则。”
“不过说真的,哪天你要找女朋友,一定把我列入候选人哦!”
“是,是。”他漫不经心地答著,心里却知道,她是永远等不到那天的。
杜可笑起来,再把头埋在臂弯里,半天,低低地说:“龙子,再过十年,你会是个好男人呢……”
好男人麽?他不置可否,有些自嘲地笑了。
回家的时候,照例会在隔壁家的院门口停下。他透过栅栏看著里面的情形,正是春天,院子里的草木都格外有生气,杜鹃开得WW的,灼灼地红著,在丛中显得分外惊心。被照料得很好呢,他想。门关著,家里好象没人的样子。龙子无声地叹口气,慢慢向自己家走去,有点痛恨自己这种已成了习惯的作法。白家现在只住著白伯父和白伯母,白驹是早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然而每走过时,还是习惯地停下张望,好象总能听见白驹笑著招呼自己的声音。这样好象偷窥狂呢,他夸张地对自己笑笑。
“我回来了!”龙子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父母都出去了吧,每到周末应酬就特别的多。他无奈地耸耸肩,走回房间。坐在窗前看著外面,不知不觉房间里已经完全黑了,摊开的作业也一行没做。龙子下意识地拿著电话摩挲著,回过神,已经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熟悉的,沈沈的,声音,遥遥的,传来,让他莫名地安心。
“……”
“喂?”
“……”
“请问是哪位?”
龙子沈默了好一会,终於说:“我。”
电话那头的人轻快地笑了:“龙子吗?”
“是我。”。
“有什麽事吗?”那边继续用一种愉快的语气问著。
“啊……”拨号时其实并没有想到应该说什麽,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沈默著。而电话那边竟也包容了他的沈默,静静地等待著。“没什麽,……,算了,我挂了……”
“等一下!”那边急急地喊。
他心一下子跳漏了一拍。
“龙子?……在吗?”
“我在听……”
那边明显松了口气:“你还没吃饭吧?”
“一到周末你家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吗?”仿佛是听出了他的疑惑,“一起去吃晚饭好麽?”
“啊?”一种惊喜忽地卷上心头,“可以麽?”
“我这边马上就可以结束了,四十分锺後我来接你,可以麽?”
“好的。”龙子愉快地回答,“一会见!”
“一会见!”
他挂断电话,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上见到白驹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呢!他可以预感到这会是两个星期来最愉快的一个晚上!
2
龙子习惯性地拉开车门坐进去,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从身边传来。
“等急了吗?”身边的男子微笑著问,稳稳地启动了汽车。
“还好。”龙子偏过头,看著白驹的侧脸,“没关系吗?”
“什麽?”他回过头,询问似地挑起眉。
“工作啊!你应该很忙吧?”白驹是目前最受瞩目的建筑师,忙是当然的。
白驹夸张地做了个了解的手势,继而明快地笑了:“不用担心,没问题的。要是放著你不管,你肯定又不吃饭了!”
“什麽嘛!”龙子装做不悦地嘟起嘴,心里涌起一股甜意。
白驹伸出一只手摩挲著他的头发,用一种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宠溺的口吻低低地说:“这个让人操心的家夥!”声音里尽是压抑了的笑意。
龙子哼了一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白驹专注地开著车,这让他有机会好好地打量身边这个男人。长相出色,头脑聪明,运动全能,这样的白驹从学生时代以来一直都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轮廓分明而又英俊的脸即使在昏暗的车灯下也一样吸引著他的视线无法转移,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带著浅笑的唇,散发著成稳自信的味道,量身定做的高级西服合适的包裹著他近乎完美的身材,也表现出主人的高雅品味。比龙子大十岁的白驹,今年才二十七岁,却已经是享有盛名的国内首屈一指的设计师了,也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说得上是人中龙凤。不知不觉,他已经进入了一个自己全然无法了解的世界,龙子默默地想,从小就一直追著他的脚步的自己这也许真的再也追不上了呢。
“就是嘛!真是的,不知道那他们是怎麽为人父母的!”龙子停下吃饭的动作气冲冲地说:“总是不在家!也不管儿子有没有饭吃!我还在发育期耶!”
白驹端起酒杯,笑笑地看著他:“说得好象单亲家庭受了虐待的小孩。”
“……也不至於啦……但好歹我也快是考生了嘛!”
“那……”
“什麽?”
“既然这样,不如每周末都出来吧!”
“啊?”龙子一愣。
“出来一起吃饭。……,不行吗?”
龙子压抑著快要跳出来的心,尽量平静地问:“当然好,有人请客,我是求之不得啦。不过,工作……,不要紧吗?”
“没办法。总不能放著你不管吧?!工作少做一点无所谓的。”
龙子点点头,沈默了一会,微笑起来:“有空时也要常常回家看看嘛!”
“什麽?”
“杜鹃开了。”
白驹了解地笑了:“我会回来看的。”
那天之後的第一个星期三,白驹果然回来了。就在龙子放学走过的时候,白驹笑笑地叫住了他。他随便地穿著衬衣和牛仔裤,拿了本杂志,坐在院子里,不经修饰的打扮,却格外有种引人注目的味道。龙子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好象又回到了白驹还没离家独立的时候。真是的,就算彼此这麽熟了,还是再多也会被这个男人迷住呢。他拉开院门,走进去,脚步轻快得就快要跑起来了:“嗨,你回来啦!”
白驹合上书,站起来,很和煦地微笑著:“今天正好有空嘛。”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向院子漫步走去,龙子跟在他身後,问:“伯父伯母呢?”
“在屋里看电视呢……对了,我去过你家了……”
“哦?我妈一定很高兴吧?她那天还说起你呢!”
“是吗?你爸妈好象都还不错的样子……”
“是啊……”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随口说著些有的没的。空气里弥漫了植物特有的湿润新鲜而寂静的感觉。白驹躺在地上,悠然地闭著眼,龙子坐在一边偷偷地看著他,享受著这一刻美好的气氛──并非死寂的沈默或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自然而然的静谧。
“杜鹃──”白驹突然说。龙子吓了一跳,有一种秘密被人窥破的忐忑。
“真的是开得很好呢……”他喃喃地说。
“啊……” 龙子小声地应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头发,等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吻上了白驹的嘴唇。白驹的身体一瞬间僵硬了。龙子一僵,忽的站起来。白驹也立刻坐起来,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龙子?”龙子急促地呼吸著,脸色也变的煞白:“我,我……”白驹拉住他,却被他挣脱了。两人定定地对视著,半天,白驹忽而明白了什麽似的,脸上闪过恍然的神色,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著眼前那个惊恐、羞惭、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年抬起头,绝望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颓然地低下头,转过身慢慢的向外走去。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少年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著,背影瘦削得令人心痛。
3
“龙子,你是有什麽心事吗?说出来会好一点!”
“谢谢,不过我真的没有什麽事。”
“是吗?”老师皱起眉,将信将疑:“你最近都没什麽精神,几模拟考也都不怎麽理想,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最好不要为别的事分神。如果是有什麽心事或者想不通的地方,说出来,老师家长都会帮你的。”
龙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鞠了个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里忙个不停,看到他,笑著喊到:“你回来了!今天做了你喜欢吃的菜哦!”龙子懒懒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装做没有看见母亲担心和受了伤的失望。把书包随手一扔,疲惫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天的事就象录象带似的重演著。白驹怀疑惊异的眼神象定了格,一直看著他。那之後,和白驹也见过几面。白驹什麽都没有说。所以,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也不知道是什麽让白驹依然在每个周末来接他。是为了不伤害自己麽?他自嘲地笑笑,白驹真的还是那麽温柔呢,只是这样的温柔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说讨厌也可以,说肮脏也可以,只是,不要默不作声,不要装做什麽都没发生过!这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现在每见面时,他都可以感觉得到,有一条线把他们分开了,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无话不谈了。那麽聪明的白驹每都努力地找话题,然而又不自觉的沈默,他从来没有见过白驹这麽笨拙的样子,这让他更加的陷入自我厌恶中去。
忍住大声喊叫的冲动,龙子转过头看著窗外。天空中流动著薄薄的胭脂色的流云,天气好得正如这个季节所应有的,院子里,一草一木都尽力地舒展著,每一片叶子都写满了绿色的希望。一切都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觉得讽刺。
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
龙子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向客厅走去。
“龙子同学?”
他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微笑了一下,收回投往远方的目光。眼前的女生有一头漂亮的黑发,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细长的手指局促地交织在一起。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
女生苍白著脸,咬著下唇,竭力忍住涌出的眼泪,点点头,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第十五个。”
他回过头:“你看见了?”
杜可笑吟吟地走过来,示意似的把手里的篮球往上一抛,“正要去体育器材室还篮球,碰巧路过。”
龙子假装叹声气,倚在栏杆上:“算我倒霉。”
杜可作个鬼脸,熟练地运著球:“喂,条件挺不错的,干嘛不答应?”
“给你留著位子啊。”
她看他一眼,嗤之以鼻。砰、砰、砰……,篮球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清晰地回响在带了尘土味的午後。
半晌,龙子低低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篮球的声音顿了一下,又继续回响著。
“哦……”杜可慢吞吞地回答。
龙子顿了顿:“是个男人。”
篮球掉落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五米开外的地方。杜可惊异地抬起头,她看见龙子正愉快地微笑著。
“你说真的?”
“真的。”杜可好一会没说话,龙子定定地盯著她,心里有些不安。
半天,她爽朗地大笑起来:“那又怎麽样?真是的,不要那麽严肃嘛!”她捡回球,走到龙子身边:“是个什麽样的人?”
龙子禁不住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是个很好的人。”
杜可问:“哦?还有呢?”
“没有了。”
她狠狠地推他:“不要想蒙混过关!说清楚啦!”
龙子笑著躲开,想了想,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我不喜欢跟别人说起他的事。真的,不喜欢……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认识,我所知道的那个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事,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真的,我有种奇怪的想法,觉得这样好象就可以独占他了──就算不是全部,也至少有一部分的他是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的……”
“这样啊……”杜可嘟囔著,遗憾地说:“那就放过你吧!”
“那,他知道吗?”
“……”
“龙子?”
“我吻了他……”龙子勉强地涩涩地笑了一下,“他好象讨厌我了……,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他说。眼泪无法克制地流下来了。
杜可笨拙地用手帮他擦拭:“别哭了,多难看呀……龙子,别哭了……”
“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当然就会想要和他在一起,想要看得见他,听得见他,感觉得到他,否则就无法安心,就无法确认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说就可以的,也不是高尚得无法触摸的,爱情是埋在土里的东西呢。”
他思索著她的话,终於轻松地笑了:“这是失恋二十的人的经验之谈吗?”
“去死!”杜可恶狠狠地说。两人随即大笑起来。
她突然大叫一声,抱起球就跑:“呀!忘了还篮球了!”
跑了几步,她停下来,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喂,龙子?”
“什麽?”
她微昂起头,脸上是映照著午後阳光的明媚笑容:“喜欢就是喜欢!爱了就是爱了!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要是有人为此责备你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你没有错!”
龙子一愕,而後带著难以名状的感激轻轻地点点头,。杜可吐吐舌头,轻快地跑开了。
龙子独自走在星期日的大街上,人很多,充满了现实感。由於临时有事,周末白驹没有来,只是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其实这样也好,他想,白驹恐怕也松了一口气吧!走过路边一个小公园时,有人叫住了他。
“有志?!”龙子有些惊讶。
少年和龙子差不多年纪,个子很高,有一张英气勃勃的脸,随意地穿著v领的恤衫和牛仔裤,头发略微有点长,背了块画板,正快步走过来。
龙子停下脚步等著他追上来:“你在这里干嘛?”
少年挠挠头:“我刚刚上完课。”
“上课?补习吗?”
“不是,我在学画画。”
龙子不解地看著夏有志:“可是,不是快考试了麽?”
夏有志点点头:“没错……我的目标是考一所美术学校。”
龙子有些吃惊:“真的,怎麽从来没听你说过?”
“是啊,不过我早就决定了,也好不容易说服了父母,所以现在开始要一心一意朝著目标迈进了!”有志用自信满满的口吻回答,“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我就是为了画画才出生的。用自己的笔把自己感受到的世界画出来给所有人看,这是最棒的!现在呢,就是为了梦想拼一拼的时候了!”
“拼……一拼吗?”龙子重复著。
天已经完全黑了,满世界的霓虹闪烁,不知来也不知去的来来往往的人们构成巨大的流动的海,轻轻松松地就湮没了独自走著的龙子孤独纤细的身影。从橱窗里看见的自己站在华的街头,置身於一群陌生人中间,人们或急或徐地走过,人群也就不断地运动著。几个OL挽著手有说有笑地进了旁边的酒吧。一对带著孩子的年轻夫妻一边散步一边絮絮地说著话。年轻的情侣靠在墙上默默地享受著独的时刻。龙子漫无目的地注视著周围的人群,在这个夜晚,好象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好象自己才是遗忘了来路又找不到去的那一个,有一种想要融入其中又无从著手的疏离感。他焦躁地踢著路边的栏杆。
“龙子!”
熟悉的银灰色的车子停在身旁。
车的主人微笑著探出头来。
“白驹!”龙子惊异地叫了一声。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白驹用愉快的语气说著,一边打开了车门。
龙子稍微迟疑了一下,上了车。
白驹一手握著方向盘,一手拿出一支烟,熟练地点著了。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和著烟味,带著主人特有的沈稳气息传来,不知为什麽就让人觉得平静,龙子靠在椅背上,从稍後的位置偷偷看著白驹,心里不禁又涌起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无限爱意。他咀嚼著这种略带苦涩的滋味,一时间,仿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世界在他眼中就只是眼前的男子。
白驹突然轻笑起来。龙子吓了一跳:“怎麽了?”
“啊,没什麽,只是没想到会遇见你呢!”白驹看了他一眼,“普通说来,这个时候,考生都应该留在家里复习的不是吗?”
“偶尔也要出来透透气的。”
白驹很快的点点头,笑著说:“龙子的话一定没有问题的。”
“那也不一定……”龙子低声说。
白驹飞快地看他一眼,温柔地问:“出了什麽事吗?”
他抬起眼,迷茫地看著白驹,没有回答。白驹没有看他,却仿佛觉察到他视线似的,伸手温柔地抚著他的头发。
龙子感受著白驹的手带来的温暖感触,一种令人眩惑的感觉从发根蔓延到全身。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又要做什麽呢?今天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除了白驹什麽都没有。有志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画家,杜可的目标是做一个好律师,而自己呢?除了身边的这个男人,自己没有目标,没有梦想,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一直以来,他的眼里就只有白驹一个人。龙子痴痴地望定了白驹,暗暗地想,从小到大,他就只是茫然地追著白驹的脚步,因为白驹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从小学到高中,都努力考进最好的学校,因为白驹一直都是最好的,所以不管是读书还是运动,他一直都是第一。然而以後呢?难道还是要追著他走他走过的路,考进他读过的大学,然後以自己并不喜爱的建筑为职业度过这一生?或者努力地去从事某一种工作,只因为他无意中说起过好象很适合自己的样子?……自己想要的又究竟是什麽?……
“龙子……龙子……”
“啊,怎麽了?”龙子猛然回过神。
“到了。你怎麽了?不舒服吗?”白驹伸出手想要试他额上的温度。
“我下车了!”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痕不著迹地躲开。
白驹急急地跟著下了车,跑了几步,拉住正要走进大门的龙子:“出了什麽事吗?”
龙子低著头,固执地沈默著。好半天,终於悠悠地问:“白驹,你,曾经为什麽事而拼过吗?”
他不等白驹回答,继续说:“我从来没有……,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总是很轻松的就能拿到第一,升学的时候也是,没怎麽用功也就考上了……看中了的书也好玩具也好衣服也好父母总会买给我……我从来没有为了一个东西而拼命的努力过……也没有东西值得让我去拼……”
龙子顿了顿,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白驹仿佛预感到什麽似的,慢慢松开了手,他看著龙子,後者清澈的目光正笔直地迎向自己。周围的世界一片寂静,浓浓的夜色正缓缓地压下来,时间也似乎停住了,异样的气氛笼罩著两人。
龙子顿了顿,继续说:“但是,现在,有一件我喜欢得不得了的东西,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却还是无论如何都想要,喜欢得不得了,也想要得不得了……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人,除了他我什麽都没有也什麽都不想要……所以……所以……,我想我至少要努力这一!”
“我想要拼这一!反正,人一辈子总要拼一的。”
龙子吸了口气,直直地望著白驹:“我喜欢……”
“不要说!”白驹突然大声打断他。
“不要说!”他喃喃低语,声音微微颤抖著,有些沙哑。
龙子一怔,随即涩涩地笑了,失望、无助、痛苦、悲伤的神色交错著复杂地呈现在他端正美丽的脸上。白驹有些不忍,说不清是什麽滋味,然而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紧紧地搂住了龙子。他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只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怀中那个人的。
龙子静静地偎在他怀中,泪水不停的流下来,浸透了白驹的衣服。然後,他轻轻地挣脱了白驹的怀抱。
“龙子……”白驹下意识地伸出手。
“对不起……”,他挥开他的手,“我已经明白了。”
“原来,还是没有办法呢……,所以,请你不要再这麽温柔了,被你这麽温柔地对待虽然很高兴,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所以……”
白驹的手慢慢地垂下了。
“晚安。” 龙子低著头,喃喃地说。然後,飞也似的跑进了家门。
5
走进教室,随手把书包往桌上一扔,还没坐下来,杜可就拿著书包靠了过来。
“待会儿有数学测验,我坐你旁边。”她露出一个不容拒绝的笑容。
龙子瞟了一眼旁边坐著的男生:“可是……”
杜可走到那个男生身边,很有压迫感地甜甜一笑,说:“麻烦你了。”男生一愣,随即作了个明了的手势,很快地收好东西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喂,我说你偶尔也要认真点学嘛!你不是想当律师的吗?这样下去不要说当律师了,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问题!”龙子支著头看著她从书包往外拿东西,一边用很冷静的语气说。杜可百无聊赖地趴到桌上,侧著头看他:“没办法,就是数学,怎麽都弄不明白,我已经很努力了。”
龙子被她的表情逗得笑了起来:“是吗?”
“杜可,龙子,收作业了”班长抱著一叠本子走过来。
杜可支起身体,仔细地看了她几眼,笑笑地称赞:“真的很好看呢,小易!”
她伸手一拉龙子:“怎麽样,我没胡说吧?”
龙子这才发现她换了个发型,他看了看,肯定地点点头:“真的,很适合你呢!”
小易微微红了脸,高兴地笑著:“是吗?啊!昨天真的是太谢谢你了!”她拉著杜可的手,一脸感动的样子:“我好高兴哦!当店员把东西拿给我的时候,我高兴得都快哭了呢!”
“哪有那麽夸张!”
小易正色说:“真的!”
正好这时,有人把小易叫过去了。
“什麽事啊?”
“龙子,头发长了,剪剪吧!我知道有家店很不错哦!”
“不用麻烦你了。”
杜可惋惜似的叹口气。
“喂,你好象在隐瞒什麽哦?”
她盯了他半天,举起手:“好啦!我放弃了!昨天在街上碰见小易,看见她头发长了,就介绍了家店给她……,因为看她没时间去吃饭,就做了便当让店员交给她。”
龙子啧啧称赞说:“第一发现原来你也是个好家夥呢!”
“哪里,反正就在我家附近嘛。”杜可说。
龙子怀疑地看著她。
两人对视了一会,然後,杜可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靠近龙子:“事实上,和那家店的老板说好了,介绍三个人去就给我免费剪一。”
“你还真是精明。”
杜可一脸当之无愧:“哈,谢谢!──不过,你确定你真的不要剪头发吗?”
“再见!”杜可笑吟吟地看著又一个同学离开教室,回头对龙子说:“喂,就剩我们两个了!”
龙子靠在窗边,懒懒地应了一声。
“不想回家?”她漫不经心地问。
龙子没说话只极轻地点点头。
“是吗?为什麽?”
龙子苦笑了一下。那天晚上回家後,他看到母亲脸色苍白地站在窗前,而透过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辆车和那个人。母亲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只是沈默,一言不发地望著窗外。他一时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许久,龙子茫然地望出去,白驹还站在原地,微昂著头,怔怔地看著天空,久久地伫立著,不知在想些什麽,对周围的一切竟像是浑然不觉……
他终於不觉沈沈落下泪来。
夜越来越,然而,屋外的人没动,屋里的人也没动,仿佛谁都没有察觉到夜的凉意。世界静止在三个人的眼底。最後,她默默地关上了窗,又默默地拉上了窗帘,转过身静静地看著他,半天,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很晚了,睡吧。”龙子惊醒过来,匆匆应了一声,逃也似的回房去了。一回头,她还独自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惫。
但是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同性恋,想必是个不小的打击吧!龙子暗暗地想。然而那天之後,母亲的样子却像是什麽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和平时一样,也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但龙子总无法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只好尽量避免和母亲独。不过,这些情况,他当然没有告诉杜可。
“去天台吧。”龙子拿起书包。
推开门,夏有志正靠著栏杆坐著,他举起手,懒懒地打了个招呼。龙子走到他旁边坐下:“干什麽呢?”夏有志指了指脚边的素描簿。龙子点点头,很惬意地闭上眼睛。
“真舒服!”杜可说,双手一撑,稳稳地坐上栏杆。
“天气越来越热,马上就是夏天了啊……”有志喃喃地说。
“是啊。夏天一到,就要联考了。”杜可接了一句,马上又气急败坏地叫起来:“啊!可恶!都是你!害我想起来了!”
“咦?关我什麽事?太不讲理了吧?!”
“少罗嗦,我说怪你就是怪你!”杜可一边说,一边在他背上猛敲一记。
有志苦著脸,低声抱怨了几句。龙子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算了,你要记住,杜可永远是对的。”
杜可得意洋洋地一甩头:“我最喜欢夏天了呢!比春天、秋天、冬天都还要喜欢……”
“说一就好了,干嘛讲这麽大一串!”有志愤愤地打断她。
“我喜欢,不行啊!”杜可瞪他一眼,继续说:“夏天可以干好多事呢!假期也特别的长!可以去很多很远的地方旅行,可以游泳,吃再多冰淇淋也不会有人唠叨!真希望夏天快点来!”
龙子和有志交换了个眼色,吃吃地笑,杜可看见了,狐疑地望著他俩:“你们笑什麽?”
“没有啊!”
“明明就有,怎麽可以说没有!说!”
“小姐求你当作没看见吧!不要再问了!”
“不敢说?!那就是有鬼!不行,我一定要知道!……”
三个人絮絮地争吵著,继而跳起来在天台上又笑又闹追追打打疯成一团。从远传来的轰鸣声逐渐接近,巨大的上升中的客机慢慢出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三个人喘著气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飞机缓缓地在天空中移动,飞行所带来的空气的振动似乎从那举目可见的遥远之地传到了地面上,轻掠过因暮春与薄夏之间的天气而渗著细微汗珠的少年的肌肤。
“飞机啊……”有志喃喃地念了一句。
在这个电子时代里已经一点也不稀奇的飞机有的时候却莫名地让人感动,那上面有那麽多人,为了各自的理由,坐在飞机上面,要去的是一个也许自己连听都没有听过的地方,而那架飞机就带著天上的人和他们的希望,以及地上的人蒙昧的无法言语的感动与梦想高高地飞在天空里,要把这一切带到一个遥远的梦想之地。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坐著飞机,爱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这麽大的世界也就是方寸之地。然而,是不是就能把自己带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与现在没有任何相同之,遥远得不知所踪的地方呢?并不是想要逃避什麽,然而……抛弃了旧身世旧名姓走在全然不同的一个世界里,就算无法放弃也可以假装忘记的生活下去吧?!
坐著飞机到遥远的地方去……
天空中空无一物。恢复了元气的杜可和有志懒洋洋地说著话。
“我,想去遥远的地方。”龙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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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夏天还是来临了。与此同时,联考也顺利地结束了──当然顺利并不是对任何人而言。八月的一个晚上,有志给龙子打来电话,说是收到了某个艺术大学美术系的通知书。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了!”龙子转动著手里的钢笔,高兴地说。
“谢谢。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想到呢!”
就算隔著电话也能想象出他兴奋得不能自已的情景,龙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杜可那家夥,这会儿可能正哭吧?”有志用略带快意的语气复仇般地说:“虽说是如愿以偿地考上了J大却偏偏是新闻系,除了天意弄人倒真不知该说什麽好了!”
“哈,那可不一定,以那家夥的性格来说,说不定正在哪里大呼著不醉不归一类的话和朋友狂欢呢!?”
他唉声叹气地说:“唔,也是……唉,还以为这可以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呢……啊,对了,你还是决定去W大麽?学校是很好没错,不过也太远了吧?这样一来不是很难回家一趟麽?也不能像这样经常见面了。”
龙子沈默了一下:“是啊。”
“你家里人没说什麽吗?一般去那麽远的地方上学家里都会不同意吧?”
“没有,因为确实是好学校,所以父母都没有什麽意见,虽说是远了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嗯。”有志应了一声。
放下电话,他呆呆地看著摊在桌上的杂志。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张的报考了W大,直到放榜才告诉父母,算是自己的任性吧?!每想起来总是觉得很内疚,总觉得好像亏欠了什麽似地。仔细想想,父母应该也有些心酸的,再怎麽说“不想左右你的决定”其实还是希望儿子能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的,但是他们还是尊重自己的决定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趁著晚餐的机会提出来的时候,父亲很吃惊,好半天都没说话,最後才强笑著说:“哦,那很远啊!真的没问题吗?”自己为什麽要去那麽远的地方,母亲其实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她只是看著自己,什麽都没说。
龙子猛的站起来,快步走出房间来到厨房。
母亲背对著他站著,微微弯著腰,正在准备晚餐。虽说看起来仍然年轻得让人羡慕,依旧保持著少女时的姣好形容,但毕竟还是留下了生活的痕迹。那双手,何时开始这麽瘦削了?切菜的声音空洞又规律地响著,白烟从锅里溢出,不经意的泄漏。龙子悄悄地站在门外看她忙忙碌碌,突然就很想伸出手去抱住她,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伏在她肩头,母子俩无拘无束地说说话……
切菜的声音不知什麽时候停下了。
“要好好吃饭。”她突地说。
“生了病记得快点去看医生──你从小就不喜欢去医院──……”
“嗯。”
“有时间就给家里打个电话,知道吗?”
“嗯。”龙子狠狠点头,伸手抹去满脸的眼泪。
“有人欺负你的话,就回家来!爸爸和妈妈都在这儿呢!”她微微地哽咽著,已是泪流满面:“别人说什麽都好……还有妈妈在……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有人欺负你就回来吧!妈妈帮你教训他……”
“妈妈……”
她转身走过来紧紧抱住龙子:“龙子,我等你回来!”
“嗯。” 龙子低低的应著,把头地埋在她肩头,眼泪浸透了她的蓝色上衣。她谅解他了!对陷入这样的恋情选择逃避而离开的儿子,对这样的怯弱的连自己都痛恨的自己,说出了这样好的话来!对这样的自己,却依然那样的爱著呵护著!得到了,救赎!──喜悦、愧疚、释然以及一种刻的爱意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
她抬头看著龙子的脸,一边流泪一边微笑著抚摸他的头发:“要好好吃饭哦!”
“嗯。”
“下回来的时候,我要看看长高了的龙子。”
“可是我已经不会再长高了啊……”龙子笑著回答。
“谁说的?你爸爸像你这麽大的时候啊,还又长了四厘米那!”母亲煞有介事地说,顺手擦干眼泪:“来帮妈妈做饭吧!”
“好啊!”他愉快地回答。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的天空,无限的蓝,无限的辽阔。
7
打开门,电话正持续地响著。龙子快走两步接起来。
“龙子?”母亲的声音。
龙子嘴角微微地上扬:“妈妈。”
离开家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家里每周一的电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虽然家里的父母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心,但事实上,龙子对现在的生活并没有更多的要求。升上大二之後在外面租了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每天总在同一个时间起床,去学校上课。他很少答应同学的邀约,总是下了课就直接回家,在房间里看书就过去了一个晚上。没课的时候,就漫无目的地四逛,博物馆、美术馆、公园……反正总有可去的地方。
开始的时候,还有很多以前的朋友来的信和电话,慢慢的,也就还剩下杜可和夏有志依然保持著联络。杜可每个月的两封信总像机械一样每隔两周就准时地到达,有志也会时不时地打来电话聊一些时下流行的话题。
没有任何熟识的人,没有任何可以勾起自己回忆的东西,没有任何会提醒自己过去的地方,甚至可以不用刻意去逃避什麽。就好像真的可以忘记那个人而生活下去一样。然而所谓的忘记,其实也就是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而已。
有志的电话、杜可的信、父母的关切,这三样东西成了他与自己过去十七年生活仅有的联系,拉住了他,让他不至於连自己的来都遗忘的流离。
“这种天气很容易感冒的,一定要多穿点衣服!”
“好的,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才不能放心呢!我这个儿子,最厉害就是阳奉阴违了!”母亲爽朗地笑起来。“什麽时候也回来让我们看看吧?你爸爸很想你呢!”
“啊……”他停顿了一下:“我会常常打电话回来的。”
她有些埋怨地说:“总是好几年没见你了呀!去了这麽久一都没回来过!每放假不是要补习就是要打工……”
龙子苦涩地一笑,没有回答。一时间母子俩像无话可说似地安静了,可以听见电话那端电视剧里的对白像背景音乐一样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好半天,她有些踟蹰的开口:“那天,白驹来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低低的说了一声:“哦。”一阵尖锐的刺痛掠过胸口,这让他知道,他还爱著那个男人。
“他问起你。”
他很想问问白驹提到自己的时候说了些什麽,说的时候又是什麽样的表情,但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所以只好保持著沈默,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倒是不说了。
“……不说了,你自己多保重,我挂了……”
“妈!”
“什麽?”
“……不……没什麽……再见……”
“嗯,再见。”
龙子随手把电话一扔,疲惫地躺倒在床上,眼前又再一浮现出白驹沈稳的身影。“白驹、白驹……”他轻轻地念著这个名字,对男人的思念无法克制的高涨,占领了他全部的思绪,那个人现在在做什麽呢?瘦了,还是胖了?工作还顺利吗?有没有一点点地挂念自己?当初走的时候,他没有去向他道别,只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的决定,白驹只问了一句:“是吗?”就再也无话可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虽然已经决定远远逃开,但他还是为白驹的冷静而有些受伤的感觉……
明明是为了忘记他才逃到这里来的,但好像还是没有什麽用呢!?
龙子悄无声息地一笑,从黑暗中凝视著从门缝漏进来的微弱的亮光。
第二天醒来,还是一样一成不变的生活,他需要这样的平淡来消耗回忆和思念。洗脸的时候看看镜子,那张脸还和四年前一样的清秀,却已经脱去了四年前的青涩和稚气,只是,镜子里的青年看起来是那麽的寂寞……
寂寞……
寂寞吗?
我?
寂寞到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的程度吗?
龙子无声的问著自己。
8
龙子摘下眼镜,习惯性地收好桌上的书和笔,连眼镜盒一起装到背包里。照例拒绝了同学例行的邀请,一个人回家。顺道在路边的报摊上买了几本杂志,走到楼下时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信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信箱。
低著头慢慢的走上楼梯,一个阴影落在面前,龙子疑惑地抬起头,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俯视著他。
“龙子。”男人微笑著叫他。
“白驹?!”龙子不能置信地仰头看著他,手里握著的钥匙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他慌乱得语无伦:“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白驹移开视线看著别,用一贯的沈稳语气回答:“我到这边办点事,顺便过来看看你。”
“哦。”龙子低著头应了一声,弯下腰,慢吞吞地拾起钥匙,嘴角掠过一抹自嘲的笑意,说的也是,白驹又怎麽可能专程跑这麽远来看他呢?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麽啊!
白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静静地打量了他半天,然後问:“你不请我进去坐坐麽?”
“啊!”他慌忙走上楼梯,打开门。
“一个人过的好麽?”
“还好。”龙子把咖啡放在白驹面前:“抱歉,只有速溶的。”
“啊,没关系。”
龙子静静的坐到一旁,趁白驹环顾房间布置的时候默默地注视著他,男人依然没变,还是记忆里自信、英挺、风度翩翩的样子,三十一岁,正是大好年华呢。他已有些模糊的视线猛的凝聚到一个焦点,白驹的左手无名指,在灯光下闪过一道细细的悠长的光芒。龙子一瞬间忘了呼吸,随即身体里那个叫做心脏的地方慢慢地袭来一阵剧痛,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猛烈地撕扯著他,要把他的心碾成粉末。
“前几天回老家的时候顺路去了你家,你父母好像都还好的样子。”
“哦。”
“你长高了呢,以前还只到我的肩膀而已,现在已经这麽高了!”白驹有些感慨地轻笑出声,继而像是找不到话题似的沈默了,局促地望著地面。
龙子木然的坐著,直直的盯著他左手无名指上银白色的指环,大脑一片空白。半晌,他突地问:“你结婚了?”
“嗯?”白驹不解地反问。
“你……你结婚了吗?”龙子咽了口唾沫,困难地问。
白驹先是瞪大了眼,随即恍然大悟似地举起左手:“你是说这个?”龙子无言地点点头,定定地注视著指环,捕捉那每一丝细小而耀眼的光芒。白驹想了想,笑著眯起眼:“这个呀,只是策略而已。”
“策略?”他抬起头,迷惘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是啊,策略!”白驹加重了语气,笑著说:“像我这麽受欢迎的男人为了逃避未婚女性的追求是需要一定的手段的啊!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哪!”
“你是说,你没有结婚?”
“是的。正确地说,我这一生都不会结婚了,除非──”
“什麽?”
白驹笑著耸耸肩,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说:“除非有一天法律变了。”
“嗯?”
白驹默默地笑著,坦率而毫不逃避地迎著龙子疑惑的视线。
“你长大了!龙子!”男人用包含了感情的音调说道:“我们已经四年没见了那!那个从小就一直跟在我後面的可爱的龙子,已经在我没看到的地方成长成了一个好男人了啊!”
“什麽时候回家看看吧!你妈妈很想你呢!你爸爸虽然不说,但去你家的时候,也一直龙子龙子的说个不停。”
龙子木然地没有回应。
“龙子?”
龙子死死地咬住下唇,固执地沈默著,似乎不这样做就压抑不住澎湃的感情。白驹放弃似地叹了口气,低头看著已经冷却的咖啡。就这麽坐了一会儿,白驹像是忽然惊醒过来,他看了看表,一边站起来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已经这麽晚了啊……”
龙子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
“我走了,龙子,下再来看你!”白驹拿起外套走到门口。
龙子疾走两步,挡在门口,张了张嘴却什麽都没说。他焦躁地顺了顺头发,粗暴地转身穿鞋:“我送你。”
两个人走在乍暖还寒的料峭天气里,像以前一样,并肩走著,除了白驹偶尔开口问一句“冷吗”就再也没有别的语言。龙子偷眼看著白驹,他发现就算像现在这样他也还渴求著庆幸著能与白驹走在一起,这,也算是幸福的一种吧?他微微的笑了。只是,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这样一直走下去的……
白驹停下了脚步:“很冷,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龙子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嗯……”
白驹笑了笑,说了声再见,一个人大步向前走去,高大挺拔的身影竟有些落寞的味道。龙子看著他的背影,泪水毫无来由地就汹涌而出。
那是白驹啊!
让他爱到无法自拔的男人!
让他爱到窒息的男人!
“白驹!”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不管了,他什麽都不要,只要他回头!
男人回过身,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无奈却又带了点怜爱地笑著:“龙子……”
“为什麽突然又来看我?明明想要忘记你的!为什麽要在这个时候来?……!”龙子举起一只手遮住自己满是的脸:“为什麽?”
“龙子……”
“明明把我丢在这里四年一直不闻不问,为什麽,偏偏这个时候……”
“你不高兴我来看你麽?”白驹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心疼地看著泣不成声的龙子。他顿了顿,犹豫著,终於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走回来:“我来看你,是因为我想你。”
龙子陡然抬头:“骗人!”
“是真的。这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很想你,想得快发疯了!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时候发现的,从小你就一直追在我後面,不知不觉也就习惯了你的存在,你走了之後,我才感到寂寞。……想到你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成熟起来,变成我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很不安。”白驹和煦地微笑著,伸手抚去龙子脸上的泪水。
“我爱你。”
龙子迷茫地看著他,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
“我是说,我爱你,龙子,甚至是从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一直爱著你。”白驹苦笑了一下,耐心地重复著:“我知道,四年了,一切都会变,也许,也许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但是我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但是来了之後,看到你有什麽都说不出来了。或许,你,已经,不爱我了吧?”
“不,怎麽可能!……”龙子用力摇著头:“我爱你!我比四年前还要爱你!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我会一直都爱你!”
“龙子。”白驹轻轻的拥了他一下。
“可是,你为什麽现在才来?”龙子忐忑地问。
“因为我了四年的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心情,结果我发现,不管多少年,我也会一样的爱你!再说,我已经老了,我怕你会不要我啊──”白驹望著他的泪眼,莞尔。
“怎麽可能嘛!”龙子喃喃地回答,不顾周遭行人异样的目光扑到白驹怀里。
白驹温柔地抱住他:“抱歉对你说了谎──,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和自己手上那一枚同款的戒指送到龙子眼前:“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和我一起戴的,但是除了你,不管谁戴尺寸都不合,因为它是专为你做的……”
龙子泓然地看著戒指。
“不要吗?”白驹做出困惑的样子把戒指往回收。
龙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讷讷地小声说:“要……”
白驹愉快地笑著把戒指套在他手上:“第一眼见到就觉得很称你呢!”
龙子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看白驹,澄澈明亮的眼睛闪烁著欢快的光芒。
“回来吧,龙子!”他温柔在龙子温暖的唇上落下一吻,伏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杜鹃要开了,你不回去,它会寂寞的……快点回来吧,你再不回来,我就真的老了!”
龙子紧紧闭著眼,依偎在恋人的怀中,半晌,他轻轻的推开白驹,走向街边的电话亭,拨下熟悉的号码……
“喂!……妈妈,我要回来了!”他大声宣布:“……爸爸?……是的……我要回家了!……”
他回过头,沈稳而年长的恋人笑著站在身後,伸出手环抱著他,而电话那端传来母亲又哭又笑的激动声音。
龙子再一落下泪来,他可以看到W蓝的天空下灼灼开放著的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