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猎》(第二部) by慕容

第一章

如果你问‘暗夜’里的人最怕去的是什么地方,答案一定不是黑手党总堂或是国际刑警总部,而是‘暗夜’的刑堂。

正如你若问及他们最怕见到什么人,给你的答案决不会有别人,一定是刑堂堂主严青。

就连‘暗夜’独一无二的老大凌驭日也得排在他后面。

刑堂是‘暗夜’里最神秘也最令人畏惧的组织,因为它的地位超然而独立,平时几乎从不参与‘暗夜’的任何活动,执法时又不受任何力量左右或阻碍。这就使得众人对刑堂的组织架构和人员组成一无所知,对其神秘莫测心生畏惧的同时,也不敢对违法犯纪后能否受到本堂首脑的庇护心存侥幸。

而刑堂堂主严青更是行踪飘忽,身份神秘,一般人鲜少有机会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道他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执法严明,从来就不肯徇私轻放,就连凌驭日的面子都没卖过。无论是谁,只要有事犯到他的手里,简直比见阎王还要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宁宸在‘暗夜’里呆了那么久,虽然也从来没见过严青一面,但是关于他和刑堂的种种可怕传闻却早已听得耳熟能详。正因为如此,当他看到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纤细,长了一张人见人爱的漂亮娃娃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走进屋子,笑容可掬地对他自称刑堂堂主严青时,他几乎要以为这个毛头小子是一时兴起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名字可以随口假冒,来人身上那闪闪发亮的身份徽章可没那么容易做得了假,寻常人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盯着来人研究了好一会,宁宸才一脸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令‘暗夜’中人个个闻风丧胆的刑堂堂主,居然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怎么,不请我坐下吗?」对方好象习以为常似的任由宁宸盯了个够,才笑吟吟地问道。

宁宸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你真的是严青?」

「如假包换。」来人摊摊手,一脸无辜的笑。

「请坐。」最平常不过的客套话,宁宸却说得有点别扭。时间地点对象统统不对,这样的情境,配上这样的台词,叫人听得好不难受。

严青却是浑然不觉情形尴尬,安之若素。

看他一副作客模样地拖过一张椅子坐到自己面前,还在四下东张西望,宁宸不待他开口,先已笑了笑,道:「如果想喝茶的话,抱歉得很,只好请你自己动手了,我眼下行动不大方便。」

这下轮到严青愣了愣,笑了,居然还真的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这才捧着茶香四溢的杯子重新坐了下来,悠悠开口:「刑堂堂主严青,奉命置近身护卫宁晨阳勾结外敌,泄密谋利,杀死搭挡,背帮叛逃一案,你……可有什么话说?」

语声淡淡的,轻飘飘的没带几分力道,脸上也还是带着笑。可是眼里的光芒,却是慑人的威严,能叫人心惊胆战。

严青刚刚所说的四款罪名,每一款都是严重至极的大罪,只要犯下其中任何一款便已是性命难保。若是四项均被确认,数罪并罚,非受到极可怕极严酷的惩罚不可。若是换了别人,听了这样严重的罪名,对着这样严厉的目光,只怕早已吓得说不出话了。就算还能说得出话,怕也要忙不迭地设法辩解求饶,以求能多少推卸几分罪责。可是宁宸听了他的指控,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静静地出了会儿神,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

听了宁宸的答话,严青眉头微挑,身子向后一靠,双手抱胸地盯着他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通敌叛帮要受到什么惩罚?」

宁宸点头。没有道理不知道,毕竟在‘暗夜’呆了那么久。通敌叛帮是当然的死罪,如果再加上另外两条,就不是一颗子弹那么简单可以解决。听说刑堂最重的刑罚叫做‘上帝的工作’,很神圣的名称,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受刑人会在六天之中每天承受一种严酷之极的刑罚,痛苦持久却无法以死解脱。

一直要捱到第七天,在上帝休息的日子才能得到安息。

这么严重的罪名并不多见,宁宸从没听过有谁真的受过这样的置。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幸成为示范者,也好让大家都开一开眼。

「那你为什么不辩?」 严青年轻漂亮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好奇。

「有用吗?」宁宸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笑容疲倦,「证据确凿,事实俱在,不必等我开口,凌驭日早已给我定了罪。」

「你怎么敢肯定?凌老大事还算得上公正,不大冤枉好人的。」

宁宸垂下眼,遮住眸光中的一丝黯然。「每一捉到我,他问的永远都是‘为什么’,却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口气仍然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吗?」严青的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如果你不自辩,你的生死可就由我裁决了哦。」

安静的犯人报以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始终得不到任何惊慌或紧张的反应,严青有些无趣地耸耸肩,懒洋洋地欠起身子,打开了宁宸腕上的手铐。

对他的行为反应不及,宁宸怔怔地收回受制的双手,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傻了吗?」看到对方一脸的困惑不解,玩心大盛的年轻堂主佻皮轻笑,「走啊。」

「去哪里?」宁宸愕然发问。

佻皮的笑容倏然一敛,换上一副冷意森然的凶神恶煞:「拉你去置。」

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宁宸大开眼界。

猫捉老鼠的乐趣并不在于吃而在于戏弄,这一点,养过猫的人都知道。

其实人也一样。

摆布一个人,必须能得到相应的反应,你才会有戏弄的乐趣。如果对方对此漠然置之,再多的心机也是白费,也就很难再有继续玩下去的兴致。

严青的目前情形正是如此。

看着面无表情,起身就走的宁宸,严青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懒洋洋地又坐回原:「你回来。」

宁宸看他一眼,依然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坐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你就这么老老实实地打算认命了?」严青头痛地重新打量眼前的俘虏,「这不象你的性格吧?不知道绝境求生,随便就轻言放弃,这就是凌驭日辛辛苦苦调教出的后起之秀?亏他还有脸跟我吹牛说他培养了一个最得意的徒弟!哼,这样的人要一百个也有,我一个星期就能训练一打,有什么稀奇。」

宁宸笑了笑,静静抬眼,眼中的光芒锋利如刀,竟似能割开对方嘻笑的面具,露出本相。那眼神分明冷冽,却仿佛带着逼人的热度,落到脸上,竟然灼痛。

陡然面对如此锐利的目光,严青的笑容也不觉一敛。

「我只是俘虏,又不是玩具。」宁宸淡淡开口,「你分明有话要说,却存心戏弄,我又何苦奉陪?凌驭日训练出的手下可没那么弱智。」

严青的目光闪了一闪,笑了:「你好象还是很在乎他吗。这么着紧替他争气。」

宁宸漫不经心地向后一靠:「你们两人暗中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谁输谁赢是你们的事,我可不想卷进来。」

严青微微一笑,脸色一整,道:「晨阳,你既是如此聪明,当初又为什么要逃?」

宁宸怔了一下,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

严青道:「四年前的九月十六你与江晨星一同出发执行任务,却在完成任务后从此消失。第二天我们在现场找到江晨星的尸体,受伤的部位与伤痕正是你惯用的武器和手法。同日我们查到你的银行帐户里突然多出了三百万美金,时间是两天之前,来源是我们最大的敌人‘风雷堂’。日我们有两大笔的武器交易被人中途拦截,出手的正是‘风雷堂’,而那两交易的时间地点是高度机密,知道的人只有四个,其中一个恰好是你。」

「……」宁宸面不改色地看了严青一眼,维持缄默。

「你还是没有什么话要说吗?」严青问。

宁宸摇头:「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严青微笑:「果然是凌驭日的得意弟子,真沉得住气。」

「你已经猜到我知道些什么了,是吗?」严青道。「我从头至尾地追查过那笔钱的转帐过程,找到了‘风雷堂’的经手人,并侵入他那一堂的电脑网络,检查过全部电子邮件和通话记录,最后发现与他们联络的人是江晨星,而不是你。你们那一任务并不算太难,只是去销毁一批机密资料,以你们的身手完全可能不为人知地全身而退。可是现场的情形却异常惨烈,明显经过激烈的枪战和打斗,从敌人的尸体分布和武器装备可以判断那是一个埋伏,可向敌人通风报信的人又会是谁呢?晨星身上只有一致命伤
,而现场却发现了十几大大小小出自不同伤口的AB型血迹,几乎每一个掩蔽物附近都有,最多的一是在晨星身上,尤其是手上和胸前。我命人做过DNA检验,那些……全都是你的血。」严青紧盯着宁宸的眼睛微微一笑,「晨阳,可不可以告诉我两件事?」

宁宸只是看着他,不置可否。

「第一,晨星为什么要这样心积虑地设下圈套陷害你?第二,你明明知道自己清白,为什么事后不回暗夜,却选择了逃走?」

宁宸闭上眼,过了很久才缓缓张开:「我不想说。」

严青耸耸肩:「随你,反正最想知道的人也不会是我。」

「你刚刚说的这些,凌驭日知道吗?」宁宸犹豫了一下,问道。

严青摇头。

「为什么?」

「我辛辛苦苦才查出来的,为什么要告诉他?」严青理直气壮地回答,「他想知道真相不会自己去查吗?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宁宸苦笑:「这种事也要斗啊?对我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严青瞪他一眼,老大不满地哼了一声:「得了吧,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嘴,为什么你不跟他说,倒来怪我?」

宁宸立刻哑口无言,只好闭上了嘴。

「好了,你可以走了。」严青站起身,潇洒地拍拍手,「本案到此结束,当庭无罪释放。本堂主的裁决连凌老大都不能干涉,放心吧,你跟‘暗夜’的纠葛算是了结了。不过……」严青似笑非笑地加上一句,「你是凌老大的徒弟,关于你们的个人恩怨,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你好自为之吧。我可不敢保证他会放过你。」

「谢谢。」宁宸沉默片刻,向严青点了点头,越窗而出。

他们的房间是在二楼,到地面足足有五六米的高度,宁宸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直截了当地一跃而下。

轻轻松松地安然落地。

很大的庭院。院子四周是高墙。墙外是一片莽莽苍苍的茂密森林,无边无际。

「喂喂喂,你也不问问自己在哪儿就要走吗?」严青探出窗口大声叫道。

「还是在南美吧?」宁宸头也不回地答道,「你身上有悬铃草的味道,那是专门对付南美毒蚊的防虫药。」

「是吗?我自己都忘了呢。」严青闻闻身上的味道,微微一笑,对着宁宸迅速远去的身影遥遥喊道:「外面可是神秘莫测的亚马逊丛林哦,祝你好运!」

宁宸远远地反手挥了两下,转眼便消失在不远的树林里。

「出来吧。」严青凝目看着窗外,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他走远了。」

一个优雅修长的人影从隔壁房间静静走出,目光同样投向窗外,轻轻叹一口气。

「说走就走,动作居然这么快。凌老大,看来他真的不想看到你呢。」严青笑道。

「刚刚你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凌驭日沉声问道。

「因为我很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自己去发现啊。」严青有点狡黠地轻笑,「谁知道你居然真的那么笨,连想都没想过调查真相。」

凌驭日轻轻叹息:「也许是爱之责之切吧,当时看过送来的报告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晨阳背叛了我,以后便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晨星确实很了解我,知道我的弱点所在。他的计划确实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只除掉低估了晨阳的本领,才会输掉自己的命。」

「我刚刚问他的两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严青道。

凌驭日皱眉不语,有一点出神。晨星设计陷害的动机他大致心中有数,两人无冤无仇,未曾结怨,私交甚至堪称密切,除出利益冲突还能为了什么?晨星向来有野心,眼界高,心胸却嫌略狭窄。身为首领得意弟子与心腹爱将的他,如何能容忍小他数年的晨阳后来居上,占据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与前途?

可是晨阳因何负冤逃走,他却始终未能想得明白。

自己对晨阳的宠爱与信重‘暗夜’中人有目共睹,否则晨星也不至用到如此的计谋陷害晨阳,以求夺回自己的地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晨阳都应该回来和自己商量,究竟是因为怎样的理由才会令他自始至终都只想逃离自己,任凭自己对他怎样,都从不解释?

「看来你也不知道啊。」严青笑道,「为什么不去问他?」

凌驭日冷冷白他一眼:「怎么问?人在哪里?我好不容易捉了来,你放得倒快。」

严青笑嘻嘻地摊摊手:「人交到我手里,我自然按律置,没罪为什么不放?你想问他什么,再把他捉回来好了,反正你都捉到过两了,也是轻车熟路。」

「你倒看我捉得简单,可知道我事先得多少心思?」凌驭日一脸的不以为然。「你当我是在捞鱼吗?随便伸伸手就能捉到一条?」

「平时或许困难,现在可正是容易的时候。这是你的地盘,他人地生疏,毫无准备,又刚刚走不多久,一切还不全在你的掌握?」

凌驭日淡淡一笑,摇头道:「象这样的情形,就算捉到他也是胜之不武,他更加不会服气。让他走吧,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你倒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凌驭日斜睨着严青,面无表情地反问。

严青扬起一道眉毛,但笑不语,嘴角的笑容却带着几分诡秘,几分戏谑,有一点点不怀好意。

这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凌驭日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隐隐的不安:记忆里好象每看到他露出类似的笑容,就没有一能风平浪静地安然无事,准会出点稀奇古怪的鬼样。

烛光淡淡,在若有若无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柔和的淡黄光影,落在案头玫瑰蕾的点点露珠上,晶莹闪烁,五彩迷离。

餐桌上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几道精心烹制的可口佳肴摆放在精美考究的纯银餐盘里,就如艺术品般令人赏心悦目。

高脚水晶杯中的不知年名贵红酒散发出淡淡的醇香。

完全是一派宁静温馨的浪漫情调。

凌驭日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抱怀,静静打量着眼前的情景,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请你吃饭啊。你怎么动都不动呢?」严青一边津津有味地大嚼着自己盘中的食物,一边象好客的主人般殷勤地介绍,「老大,这道清蒸锯齿鲑是南美雨林独有的名菜,别的地方可吃不到哦。这道菜讲究的是出水即杀,出锅即食,吃起来清腴嫩滑,甘鲜可口。别看别名‘水虎鱼’,是世上最厉害的杀人鱼类,味道比起江南的鲥鱼可是毫不逊色呢,怎么,不想尝一尝吗?」

没有回应。

凌驭日看也没看盘中的菜色,只是淡淡地瞧着严青,看他一个人眉飞色舞地继续说下去。

「要不尝一块炭烤巨蜥肉排?这也是本地才能吃到的特色菜哦,保证不会让你……」

「严青。」凌驭日打断了他的话头,「安排这些,什么意思?别说是为了招待我,我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严青睁大眼,摆出一脸无辜的笑容:「怎么,我就不能请你吃一顿情调浪漫的烛光晚餐?那应该不是什么人的专利吧?」

严青的笑容维持了足足有一分钟,可是转眼看看凌驭日漠然不动的表情,只得耸耸肩膀,接着道:「本来是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两人误会冰释后好好沟通一下,叙一叙旧的。谁知道晨阳不肯见你,匆匆忙忙就赶着走了。这么精心的布置浪费了多可惜,只好换成我来陪你吃啦。怎么,是我就扫了你的兴致了?」

「多事。」凌驭日横他一眼,轻轻嘀咕了一声。

「还是……你一直在担心他,所以觉得没胃口?」严青只作没听见凌驭日的评论,笑咪咪地逼上一句。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凌驭日对上严青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反问。

「让晨阳一个人在环境险恶,危机四伏的南美丛林里挣扎求生,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如果他出不了这片雨林,他也不是宁晨阳了。」凌驭日淡淡地说,「别忘了,他可是‘暗夜’培养出来的头号杀手,也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当初在为期两个月的原始丛林生存训练里,他的成绩可是史无前例的满分。」

「我怎么会忘?那个成绩还是我给的。」严青扬一扬眉,口气却也是一派的风轻云淡,「可是你倒好象忘了,训练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配有组织发给的标准装备,而现在他却是手无寸铁。」

「手无寸铁吗?」凌驭日笑了,「一个成功的杀手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手无寸铁的,即使不是在训练中,即使是事先没有任何准备。」

「嗳,真的啊?」严青眨眨眼,挂起一个近乎天真善良的灿烂笑容,用一种人畜无害的口气好奇地问:

「啧啧啧,有那么厉害?他身上还能藏着什么秘密武器啊?除了腰里的强力微型钢线枪,腕上的红外侦测器和高频卫星定位仪,鞋跟里的塑性炸药和气味遮盖剂,胁下的飞刀、匕首和毒针吹筒?哦,对了,

还有维持体力的浓缩营养丸,广谱解毒药和一个耳塞式短波通讯器。看起来……他好象不大喜欢用枪?」

随着嘴里每轻飘飘地吐出一个名字,严青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笑嘻嘻地丢在桌上,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摊了满满的一桌子。各式各样制做精良的特殊行动工具在烛光下泛着闪亮的金属光泽,看起来与原本温馨浪漫的布置格外的不相和谐。

没错。都是他的。

不需要多么仔细的研究,凌驭日完全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些都是晨阳身上的东西。有的他曾经看见他用过,有几样还是他亲手交给他的。可是又怎么会落到严青的手上!凌驭日冷冷地瞪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装备,表情虽然还维持着平静,眼中的光芒却已经明显地阴沉了下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刑堂执法前的例行检查罢了。」严青笑吟吟地摊摊手表示无辜,「这是你定的规矩,你总不会给忘了吧?」

「我当然没忘。」凌驭日咬着牙一字字道,「可是你既然已判了晨阳无罪,为什么还不马上还给他?」

「他走得那么急,我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哪还有时间顾得到这些?」严青理直气壮地反问。

「那你为什么不拦住他,居然就让他这样子空着手离开?」

「咦?你有说过让我看住他吗?他要不要走,要怎么样走,却又关我什么事?」严青漫不经心地道。「而且,他自己也没跟我要啊。」

那多半是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凌驭日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满腹的怒火,沉着脸道:「拿来。」

「什么?」严青挑一挑眉毛,笑着问道。

「少装胡涂了。当然是卫星定位显示屏!别告诉我说你细心周到地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却没有顺便装上一个追踪器!」冷冰冰的话语就象子弹一样,一发连一发地从凌驭日嘴里扫射出来。

「怎么,你要去追他吗?不是刚刚才说过打算随他去的?」严青原本还想再调侃他几句,可是看看凌驭日濒临爆发的脸色,只好举起双手笑道,「好,给你给你。」说着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只烟盒大小的金属盒子,轻轻丢了过去。

凌驭日接过盒子,随手打开一看,眉峰立时轻轻跳了一下,本来还算是从容的神色突然转为凝重。

「这信号有没有错?」他紧紧盯着屏幕上闪动的信号,头也不抬地沉声问道。

「怎么会错?是我亲手装上的追踪器,绝对保证质量哦。」

「见鬼!才不过短短的几小时工夫,他怎么会走出去那么远?」凌驭日紧皱着眉头,目光穿过窗子,远远地投向无边无际的亚马逊丛林,眼中露出沉思的神情。「帕斯塔萨河!那条河离这儿只有两公里。他一定是设法从水路顺流而下了,才有可能走得那么快。」

说话的同时,凌驭日挺身站起,收起盒子,向着门口转身就走,动作矫健敏捷得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没有浪费一分一毫的精力,更没有耽搁一分一秒的时间。

走过桌子旁边,他顺便以轻灵迅快得近乎魔术的熟练手法收起了桌上的行动装备,同时丢下一句话:「你把我的‘蜂鸟’开回来没有?」

「放心吧,一切就绪,就停在老地方。」严青双手抱怀,一边游哉悠哉地看着凌驭日的行动,一边微笑着在他身后追上一句:「哦,刚才我忘了说了,你在晨阳身上用的新品迷药好象有个副作用,好象是会让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不定时地出现短期神经麻痹,还是暂时性肌无力什么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等你遇到他的时候,顺便帮我告诉他一声?」

什么?凌驭日后背一僵,脚步微微顿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压制火气,又象想转身说些什么,可是却只停了片刻,便加快脚步走出了屋子。

迈出房门的时候,他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第二章

「唉,精明得那么无隙可乘的凌老大,居然也会有这一天?」严青含笑望着凌驭日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有点无奈又有点得意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永远不要给自己留下任何弱点,这不是你时刻强调的原则吗?怎么你自己倒给忘了呢?」

目送着‘蜂鸟’在不远轻巧地升空,向着密密层层的原始雨林全速驶去,严青意味长地微微一笑,掏出身上的无线电话简短地下令:「让老陈进来。」

几分钟后,一个机械师打扮的中年男人态度迟疑地走进屋子,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畏惧和紧张。「严堂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蜂鸟’的情形怎么样?」严青问道。

「按您的命令,一切都安排好了。」老陈低声回答,声音却微微有些颤抖。

「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都是我亲自动手做的,决不会有半点差错。」

「很好。」严青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柔声问道,「老陈,你跟着老大几年了?」

「十……十年。」老陈犹豫地抬头看了看严青,见他的表情相当平静,笑容更是格外的温和,又放下心事地吐出一口气。

「十年。不短的一段时间呢。」严青在屋中缓缓地踱着步,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真的也值三百万,是不是?」

「严……严堂主……你……」老陈的脸色有点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啊,随口说说。」严青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去享受你的三百万吧。保重。」

当严青的手拍上肩头的时候,老陈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神经紧绷地后退一步,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肩上被他拍过的地方。

「怎么?不舒服吗?用不用我帮你看看?」严青的嘴角闪过一丝隐约的笑意。

「不用不用,没事没事,谢谢严堂主的好意。」老陈慌忙地连声道谢,却连身子也不敢转,战战兢兢地一路倒退着出了房间。

几乎就在他退出门口的同时,两条黑衣人影自房门两侧悄无声息地倏然闪出,一左一右地把他夹在了中间。干净利落地反扭双臂,下掉武器,勒住颈项。老陈本能地张口呼救,可还来不及发出声音,一只橡胶软球便趁势塞进了口中,把他的叫声封在了嘴里。

一连串动作简单迅捷,轻车熟路,配合得更是异常默契。

严青点点头,看也不看在两人手中无力挣扎的老陈,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将他带了下去。

「背叛组织,出卖首领,这可是不容赦免的大罪啊。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世上?「严青温柔地轻笑自语,「可是杀你还嫌污了我的手呢,你倒会想!」

‘蜂鸟’是一架直升机。

它的速度也许不是最快,体型也许不是最小,装备也许不是最先进,攻击力也许不是最强,但是综合性能却相当的优越,甚至超过了许多种军用侦察直升机。

二5公里的时速,1微米超远红外监视系统,卫星通讯设备,无法截收的「爆发式」发送器材,高频无线电及全球定位系统,这样的一系列装备使得‘蜂鸟’拥有了一般直升机无法具备的超强搜索与应变能力,条件越是恶劣就越是能够发挥它独有的功用。

比如在环境复杂多变的热带雨林中寻找一个人。

‘蜂鸟’一向是凌驭日最心爱的交通工具。闲暇的时候,他总是喜欢驾着‘蜂鸟’在风景优美的平原与湖泊上任意徜徉,或是在峰峦险峻的群山间穿梭盘旋,享受着或悠闲或剌激的愉快感受。

可是这一,尽管眼前的南美丛林景色瑰丽动人,他却没有心情去打量哪怕一眼。

眼睛紧紧地盯住电脑屏幕上的追踪信号,心底的焦灼没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对于脚下的这片丛林,他不能说不熟悉,然而正是因为熟悉,他才更有理由地焦虑与担忧――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这片美丽丛林的危机四伏:每一株鲜艳的植物,每一只细小的昆虫,每一道河流每一片沼泽,都有着太多的杀机与凶险。

不是他不相信宁宸的身手与机敏,可是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够象这样,一个人,赤手空拳地自亚马逊丛林安然离开。更何况,那个该死的迷药就象个可怕的定时炸弹,不知在什么时候便会突然爆发,也许,就在某个要命的关头,没有任何预兆。

第一尝到后悔的滋味,从未有过的,由衷的后悔。

早知道这样,又何必去同他斗什么意气,争什么高下。不如就此禁锢他,束缚他的羽翼,不再给他机会离开。虽然他一定会气恼与不忿,也许恨他,可是至少平安,不会让自己忧心如焚地苦苦搜寻。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坏。

暮色四合,天空的颜色一分一分地转为黑,视野之中一片沉暗,渐渐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凌驭日皱一皱眉,把机上的监视系统转到红外装置。屏幕上闪动的绿色信号已经停下来了。这是正确的选择。夜晚的丛林远比白天要来得危险,太多剧毒的昆虫习惯于夜间活动,于是吸血的螭蝙与各类毒蛛也随之活跃,更不要说那些凶猛的掠食者,比如美州豹。没有必要的装备,再有经验的丛林探险者也不敢在夜间随意活动。

可是热感监测系统没有探测到任何高温热源,这说明宁宸没有生火。可那是露营者必要的安全保障啊。

为什么呢?是身上没有生火的工具还是因为……

凌驭日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觉得呼吸仿佛有些困难,胸口有一点隐隐地闷痛。距离信号所在位置还有十五公里,飞行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

「你还好吗,晨阳?」凌驭日紧握着操纵杆喃喃自语。

希望我没有到得太晚。

「你还好吗,凌老大?」同一时间,严青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对着眼前的卫星监控系统轻笑着自语。

「还在飞?」

抬腕看一看表,「时间好象差不多了啊。」

话音刚落,热能感应屏上陡然爆发出一个代表高温的红色亮点。几乎是同时,追踪装置的屏幕上,于相同位置的信号突然消失。

远方的丛林中仿佛传来一声隐约的巨响,爆炸的声音。
「很准时啊,几乎是分毫不差呢。倒也很值三百万这个数目。」严青举起手中的酒杯,向着窗外遥遥致

意,「老大,祝你好运。」

十分钟后。

晚上七点正。

墙上挂钟报时的音乐和卫星电话的铃声同时响起。

严青随手抓起一边的电话,也不起身,仍然舒舒服服地半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道:「到了?很准时啊。」

「守时是这一行的规矩。」电话里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也没有温度,带着说不出的冷静和漠然。

「是吗?」严青轻轻一笑,「很好。希望你完成任务也有这么守时,千万别让我失望。」

没有回答。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偏偏找上我?」仍然是平静的语气,却隐隐露出几分厌烦与头痛,有一点倦意。

「你是最好的,不是吗?象我这么一个爱挑剔的人,什么时候用过货?」严青仍然在笑。明知对方在线路的另一头,还是一样笑得完美,扬起的唇角弧度标准,甜蜜得带一点恶意。这样的笑容,下属们看到会吓得两腿发软。

又一阵沉默。

「何必勉强我?」电话中传来一声轻叹,「你明知道我不想接的。」

「谁叫你欠我的债?」严青的回答来得飞快,理直气壮。

这一的沉默是无奈的默认。

「追踪器在给你的箱子里,装备也是。他们的位置已离你不远,而且,状态都不在最佳水准,我想你会有十成胜算。」再占到上风,严青笑得十分得意。

「可是,一定要按要求做,不可以出现任何失误哦。」想一想,又不放心地加上一句。

「好。」对方答得不甘不愿,没忘了强调,「最后一。」

说完立刻收了线。

「最后一吗?」严青看着手里的电话,眼中的光芒闪闪发亮,笑容却变得更加甜蜜,「你肯定?」

当‘蜂鸟’出现状况的时候凌驭日正在使用通讯设备。

按下通话键钮,耳机里居然一片寂静,没有信号也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电流的杂音。

凌驭日皱眉,再按一,仍然无声无息,分明是线路出了故障。

这是不应出现的情形。机师老陈跟了自己十年,工作向来认真谨慎,从不曾出过半点纰漏。通讯设备是常规检查中必有的项目,没有理由出了故障却不被发现。

正在思索个中缘由,飞机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失去动力。

前一刻马达的工作还完全正常,‘轧轧’声清晰而有节奏,没有丝毫异常的迹象。这一刻便已熄了火,头顶上螺旋桨的转速急剧减缓,可以清楚地听到风声的呼啸由尖锐转为低沉。

但凌驭日已无暇追究事故的原因。情况十分危急。直升机与喷射机截然不同,后者即使引擎停转仍可在空中滑行,并借助高超的驾驶技术勉强迫降。而直升机却没有双翼可供滑翔,完全依靠螺旋桨保持高度,一旦失去提升动力,便只能象石头般急速下堕。

在这样的高度以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摔到地上,飞机里的人不会有半点生存的机会。

没有更多应变的时间,从天空到地面的距离只是短短的几秒。

也是生与死的距离。

听说,当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关头,往事会如电影般历历重现。

最心爱的人,最重要的事,最温馨的时刻,最美好的回忆,甚至,一些平日里全然忽略的细小情节,会如流水般自脑中一一滑过,令你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温柔牵动。

凌驭日也曾听过这个论调,当时也觉得颇有道理,现在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大脑以超常的效率飞速运转,无数思维在电光火石间倏忽闪过,却没有半分涉及过往,想的都是如何逃出生天。

真是笑话。在这样的时刻,谁还会有时间去想别的。

惟一的例外是在他打开舱门,跳出机舱的时候。

人在半空,风声在耳边,丛林在脚下。死神,仿佛就在身畔。

望着那片旋转着以高速迎面扑来的绿色大地,凌驭日眼前突然闪过宁宸的眼睛,明亮的,水一样清澈的眼神。

他,会有可能看到我吗?

这个念头,也只来得及在他脑中一闪即逝。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急骤而迫促,教人来不及喘息,更加来不及细细考量。便有如特技电影中的镜头快放,每一个动作都快如闪电,却又清晰而精确,恰恰达到预定的目的。

在如飞消逝的短短几秒中,凌驭日的精神和体力都被发挥到了极致。柔韧而灵活的身体在空中翻滚,转向,舒展,堪堪避开了扑面而来的参天巨树,摆脱了被树枝穿透与撞击的危险。同时,手中的钢线枪‘铮’的一声,疾射而出,牢牢地钉在了一枝粗大的横干上面。

结实的钢线立刻绷得笔直,及时阻止了身体的继续下坠,却又因为弹力与惯性,使得凌驭日向着树干势头极猛地直撞了过去。凌驭日吸一口气,按下枪柄的收线开关,借着钢线回卷的力量曲身蓄势,双脚在旁边的枝干上轻轻一点,巧妙地借力拧身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从距离树干不足半寸的地方险险地擦身而过。

等到反荡回来的时候,那股难以抵挡的巨大冲力已经被消减了大半,不需要太大的困难便可将身体勉强稳住。

好险!凌驭日用双脚夹住一根结实的藤蔓,一边以藤蔓的柔韧与弹性缓冲摇摆的速度,一边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自己真的是在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

那一连串的动作看似简单轻松,胸有成竹,流畅得就象是优雅的表演。可是只要有一个出了一点点差错,现在他只怕已不能太平无事地悬在这儿。

总算是有惊无险,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凌驭日想。

可是他庆幸得好象未免太早了一点。

就在凌驭日喘息初定,刚想抬手擦擦额上冷汗的时候,身边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蜂鸟’就在大树不远坠毁爆炸。刺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灼热的气浪顿时向着凌驭日扑面卷来,正悬在半空的凌驭日躲无可躲,也只好无奈地闭眼承受这一波意外的袭击。

大腿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有块机身的碎片好巧不巧地正中目标,锋利的尖角地扎进了肌肉。

还好。爆炸的余波过后,凌驭日缓缓放松手中的钢线,一边落回地面一边苦笑地想,至少伤的不是内脏也不是动脉。在这种紧急危险的情形下,能得到这样的结局也该满意了。自己又不是超人,怎么可以要求一定要毫发无伤呢?就算是电影里的兰博,不也还总是浑身浴血?

撕开外衣,凌驭日草草地止血,包扎伤口,同时居然还有心情自嘲地想,刚才这段经过要是能被拍下来,效果一定比好莱坞的电影特技还要精彩。

夜幕下的亚马逊丛林沉沉暗暗,远比阳光下来得神秘和凶险。这是夜间狩猎者的天堂。

入夜的丛林并不安静,在有经验的当地人耳中,这曲混合着多种乐器的奏鸣曲中暗藏着太多的奥妙与杀机。树丛里响亮的高音锣鼓是树蛙,颜色鲜艳却剧毒到可能因为一下碰触而致命;河边嘶哑的低音提琴是鳄鱼,轻巧地游动着,等待发出猛然一击的机会;不远沉如闷雷般的中音号角是最凶猛的杀手,

美洲虎――整个丛林会因为的吼声归于沉寂。

这不是赶路的时候。凌驭日自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就连长年生活于此印地安人也一样不愿在晚上行动而宁可宿营。可是没有选择――追踪器小巧的液晶屏幕上,那个绿光荧荧的亮点一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静止状态,已经超过了七个小时。

当然,最好的估计是宁宸已经睡着了。这是凌驭日最希望出现的情形。可是追踪信号那彻底的沉寂却让他怎么也无法放心。这是‘暗夜’最新出品的高敏感度动态追踪设备,它不仅仅能够显示被追踪者正确的座标方位,更可以用光点的闪烁和平静表示目标当前的状态是活动还是静止。通常情况下,没有人会绝对静止到一动不动,而追踪设备的灵敏程度甚至到了睡觉时翻一个身信号都会闪烁的程度。事实上,那个信号的闪烁与否往往只代表一个最最简单也最最无情的分界――生与死。

每一想到这里,凌驭日都会强迫自己丢掉这个不该有的可怕念头。可是每丢开得越远,下一它再悄悄来袭时,那份惊悸的颤抖和痛楚都会更明显地加,愈演愈烈,无法遏止。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摆脱的近乎窒息的感觉。

只有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去理会腿上尖锐剧烈的疼痛,还有身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十五公里。‘蜂鸟’五分钟的行程,汽车大约十分钟,就算是步行三个小时也已经足够,如果,是在平坦大道上的话。但是在这座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里,这段距离用去了凌驭日整整一夜的时间。

如果没有受伤就好了!看着屏幕上近在咫尺的荧光信号,凌驭日苦笑着想。

起初是每隔十分八分,后来变成三分五分,最后他几乎每分钟都会看看信号的动静,看它是不是又重新开始闪烁跳跃。

可是没有。这个小小的光点顽固地坚持着从未有过的安静。让人心惊胆战的安静。

越是接近最后的终点,一颗心越是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猜测,担心,焦虑,希望,恐惧,马上就要变为放在眼前的,人力不能更改的现实。

晨阳,你真的,还好吗?

虽然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早就设想过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形,可是当凌驭日终于赶到讯号发射地点时,面对着眼前空空荡荡的低矮树丛,心脏,还是有一刻几乎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没有人。也没有宿营的痕迹。更没有宁宸留下的片纸只字。那一块灌木围绕的平地上,只有凌乱的足迹,伏倒的草丛,以及模糊难辨的大片印痕。夜色中也看不太分明,只觉得仿佛有挣扎扭打的迹象。

一件撕破的衬衫被随意地丢弃在树丛的一角。熟悉的颜色与式样。是那家礼仪公司的制服。薄薄的乳白色亚麻衬衫,配一只简易的黑色领结,样式有一点古板,穿在宁宸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好看。分明是极普通的一件衣服,可是衬着宁宸修长的身型,漂亮的五官,居然格外的清爽悦目,有一种玉树临风的味道。让他在初见宁宸的那一刹那,竟呆呆地站在舞会大厅里,不舍得移开一下视线。

凌驭日自然记得这件衣服。宁宸就是穿着它进的保险库,跟他在黑暗中动手较量,在女神的金苹果前沉思,在那条华丽的长廊中并肩冒险。他曾经把宁宸连衣带人紧拥在怀里,感受过薄薄衣料下熟悉的体温,坚实的肌肉;也曾经亲手撕裂过这件衬衫,制造出两人激情缠绵的假象,帮他骗过了庄园的守卫。

离开庄园时走得匆忙,宁宸没时间换掉这件破了的衬衫。后来,他又马上落到自己手里,自然更没有机会换了。

记得在船上曾经给他加过一件外套,是自己随手脱下来的。当时宁宸还在昏睡,可醒来以后好象也就一直穿在身上。现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件衬衫会被丢在这里。

摇摇头,凌驭日沉吟着拾起那件衬衫。除了上被自己扯破的地方,肩头和领口都撕坏了,衣襟也被人撕去了长长的一块。剩下的几粒扣子倒是还在,有一粒自然被换过了。应该是袖口上的那一颗,被严青换成了讯号发射器。

细细打量残破的布料,凌驭日的目光陡然一凝,呼吸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衬衫的下摆有几点零散的污痕。沉暗的颜色,僵硬的触感,淡淡的腥味。

那是血。

新鲜的,干涸的血。

紧紧握着手里的残衣,手指的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直被勉强压抑的焦灼终于被彻底引燃,烧得一发不可收拾。

再也没有办法压制心里的忧烦与恐惧。

原本是很安心地放他离开,因为知道他的能力足可以安全地走出这片丛林。可是转折与意外不断发生,一又一,让他再也无法不去怀疑,这件事的发展是否正在由别人操控。那个自己以为可以信任一生的人,是不是已经背叛了这份信任。

如果自己的假设都是真的,如果目前的局面都是出于刻意的安排,如果‘蜂鸟’的问题不是疏忽而是精心的计算,那么,毫不知情地带着追踪器却又手无寸铁的晨阳,境比自己更加危险。

凌驭日没有继续前进。

停住脚,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开始坐在树丛旁边静静地等待。

并不是不担心宁宸的境,也不是不心急找到宁宸,可是他必须等。现场的痕迹凌乱模糊,需要仔细辨认才能找出准确的线索,判断出宁宸离开的方向。这项工作需要足够的光线才能完成,凌驭日不敢贸然动手,怕自己不小心破坏有价值的痕迹。

黎明将近,天色反而更加显得黑暗了。凌驭日靠着身边的树丛,一边慢慢地抽着烟,一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天边,盼着它赶快露出一丝白色。

偏偏时间好象过得特别慢。

一切都已凝固的,死寂的感觉。

正看得出神,凌驭日突然一皱眉,掐掉手上吸了一半的烟,悄无声响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把自己藏到了树丛后面。

虽然好象是在休息,他刚刚并没忘了保持警觉。在这种地方是不能有一刻掉以轻心的。他听到不远的密林中有一点动静。声音不大,只是一点轻微的沙沙声,混在四周的虫鸣声里很容易错过。这种明显经过压抑的声响最应该小心,因为通常都来自危险的狩猎者。比如美洲虎,比如狼,或是某个危险的敌人。

凌驭日摸了摸腰里的枪,谨慎地屏住了呼吸。

对方来得很快,从落叶细微的破碎声中可以听得出明显的行进方向。几乎是直冲着自己这边来的。脚步声比美洲虎重,比貘要轻,迈动的频率很有节奏,没有明显的轻重变化。

两足动物。凌驭日很有把握地下了断言。

如果范围再缩小一点,那是一个人。

凌驭日缓缓地拔出了枪。

第三章

敌暗我明,凌驭日的境相当有利。

瞄准并不困难。他知道,当来人走出树林的那一刹那,正是开枪的最好时机。

他的手很稳,心态也极其从容镇定,射击技术更是在‘暗夜’中数一数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命中。

可是当来人走出树林的那一刻,他那必中的一枪却没有发出。相反,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喘,整个人几乎变成凝固的石像。

怎么可能!

凌驭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到宁宸留下的现场时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血迹,残衣,零乱的脚印,搏斗的痕迹,无一不在显示着宁宸的境极度危险。想起严青说过的话,想起那该死的迷药反应,再加上这个明显是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凌驭日实在无法不去担心,宁宸多半是出了意外,现在只怕已落到敌人的手里。

生死未卜。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宁宸竟然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天边露出了第一缕晨光,柔和的乳白色光线淡淡洒下,将宁宸整个笼罩在里面。世界仿佛就在这一瞬间亮了起来。有了光,有了声音,也有了生气。天地间突然满满的只剩下喜悦的气息,所有的一切悄然让位。

凌驭日怔怔地呆望着宁宸。他的样子很狼狈。衣衫凌乱,神情忧急,头发被不知汗水还是晨露浸得透湿,几缕短发黑亮濡湿地贴在额头,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灰尘的印子。可是这样狼狈的宁宸,看在凌驭日的眼里,却只觉得比哪一见他时都要好看。

好象听到他惊喘的声音,宁宸警觉地停住了脚,抬眼四顾,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戒备。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凌驭日都能感觉得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绷紧,象一头蓄势待扑的豹。

他对我,敌意竟还是这么强吗?凌驭日有点苦涩地想。

失去了以前戏弄的心情,凌驭日轻轻叹息一声,从树丛后面转了出来。

却意外地看到,宁宸眼里的光芒突然由防备变成了惊喜。

混合了意外,惊讶,有一点点不信却充满狂喜的眼神。几乎能听到宁宸心里有一块大石落地的声音。

为什么?难道晨阳这要防范的人,其实并不是我?

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凌驭日试探性地轻轻叫了一声:「晨阳?」因为紧张,声音甚至有些暗哑。

宁宸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咬住了下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凌驭日。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敛去,闪动变幻着复杂的情绪,仿佛有一点乱。

过了半晌,突然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

「晨阳!」凌驭日怔了一下,急忙追上去。受了伤的腿本就不够灵活,刚刚又僵立了太长时间,脚步踉跄一下,竟然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受伤了?」听到身后异样的声音,宁宸转过了身。审视的目光在凌驭日身上细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停在血渍斑斑的左腿。

「还好,不过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凌驭日若无其事地站直身子,随意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腿,轻松地回答。

宁宸皱了皱眉。「逞强。」他明明看到还有血从伤口流下来。跟在别人身上制造伤口的本事相比,凌驭日理伤口的水平简直是九流。伤口包扎得太草率了,绷带绑的不够紧,达不到必要的止血效果。再加上一直没停止活动,伤口根本又裂开了,也不知道再裹一裹。

这样子持续的流血很危险。

失血对体力的损耗十分明显,更会严重削弱一个人的行动能力。若在平时也许还没什么,可是在这里,有时候生死就在毫厘之间,一点点的差距就会输掉性命。

「坐下。」宁宸随手拣起地上的破衬衫,刷刷几下撕成长条,在手臂上绕一绕,开始去解凌驭日腿上的绷带。「腿伸直,别这么架着。也别乱动。」

凌驭日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背靠着树丛,很听话地伸长了腿,好让宁宸方便动手。这样子对他发号施令的宁宸有一点陌生,但是感觉很好,真的很好。以前从没机会见他这个样子。在‘暗夜’的时候他是下属也是徒弟,在自己面前从来就只有尊敬与服从;离开‘暗夜’以后,每一见面都只剩下敌对,更加不会有这样的情形。

「谁伤的你?」 宁宸一边忙着重新清理伤口,一边问凌驭日。

「没有谁,只是给飞机的碎片扎了一下。」

「哦。」宁宸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里透出隐隐的放心意味。凌驭日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你以为是谁?」

宁宸没说话。

「你遇上敌人了?什么来头?」想起刚刚看到的情景,凌驭日的语声陡然一紧,「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的意思是没有受伤,不是没有遇到敌人。

凌驭日松了一口气,「那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扯扯宁宸身上沾着泥土和血污的外套,「衬衫都撕破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撞上两个当地叛军,大概当我是间谍吧,打了一架。」宁宸轻描淡写地说,「对方身手不错,而且可能还有后援。我不想多惹麻烦,打赢就马上离开了。刚刚还以为是他们回头生事,结果却是你。」

凌驭日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刚才那么紧张,如临大敌似的。」这支叛军在当地的势力很大,以‘暗夜’的实力都对他们退让三分,保持着互不招惹的隔离状态。如果真的惹上了,倒真的是个不小的麻烦。

「知道他们可能在这儿,你还回来?」

宁宸突然闭上了嘴,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好象生怕手里的绷带绑错了地方。

过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伤口很,这几天别做剧烈运动。」

「唔。」凌驭日信口应了一声,嘴角牵起一个弯弯的弧度,含笑看着忙碌的宁宸。宁宸俯身半跪在地上,很专心地垂着头,头发有一点乱,现在还是半湿的,黑亮润泽的短发贴服在头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汗水味道。

很熟悉的味道。

凌驭日忍不住伸手在宁宸头上揉了揉,很随意的动作,把宁宸的短发弄得更乱了。这是他以前常做的事情。他喜欢。他也是。

宁宸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抬头,马上又什么也没说地继续包扎,只是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

凌驭日扬一扬眉,无声地笑了。

好象头顶生着眼睛,宁宸感应到凌驭日的笑意,突然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因为羞恼和气怒,脸上有一点轻浅的微红闪过。

凌驭日的笑容更了。唇角的弧度带着隐隐的戏谑。

不过他的得意也没持续多久。

「唔!」一声意外的闷哼。微笑迅速变成苦笑。嘴角轻扬的弧线夸张地扯开。「你也太狠了吧?我可是伤患,应该是照顾对象吧?」凌驭日呲牙咧嘴地小声抱怨。

宁宸刚刚在他伤口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宁宸轻轻哼了一声,懒得反问他怎么以前断了一条胳膊还精神十足地冲锋陷阵。

「好了。自己当心点就没事了。」绑好最后一道绷带,宁宸拍拍手,打算起身离开。

他没打算留下跟凌驭日在一起。看到飞机坠毁为他担心害怕是一回事,拚命赶回来试图救他是一回事,帮他理伤口是一回事,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决定让一切回到从前。

宁宸并不否认自己在乎他。自己的心思,否认不掉的。但也没有准备改变主意。时候还没到呢,他想。

只不过凌驭日可不这么想。他觉得已经等得足够了,也许,甚至是太久了一点。这一,差点失去宁宸的恐惧与失而复得的狂喜成了双重的催化剂,让他再也没有耐心继续等待。

不等宁宸直起身子,凌驭日飞快地探手,抓着宁宸的手臂用力一扯,把毫无防备的宁宸一把扯到了怀里。

「你干什么?」宁宸的声音与其说是惊叫,倒不如说是带着鲜明的愤怒。很浓的抗拒意味。他开始用力挣扎反击。

凌驭日的眉头微微一皱,把手臂收得更紧。他的力量在两人中间一直占着上风,这也不例外。两条手臂硬得象钢圈一样,紧紧地把宁宸钳制在怀中,坚决而强硬。

「嘘,别闹了,晨阳。」与霸道强硬的动作相反,凌驭日的声音十分轻柔,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了。「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

怀里的人儿僵了一下,表情有点怔怔的,好象被他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催眠了。但是很快清醒过来,接着挣扎。「关我什么事!」

凌驭日低低的笑了,笑声直接通过紧密贴合的躯体传到宁宸体内,闷闷的震颤。「不关你的事吗?我想的人可是你啊。」

「那也别这样抱着我!放开!」象抱女人一样,丢脸!这一句宁宸没说出口。知道说出来了他会笑得更厉害。

低下头,下巴在宁宸头顶的碎发里轻轻摩擦,凌驭日的声音仍然很轻,低低的,轻得近乎叹息的味道。

「回来吧,晨阳。我答应,以后再也不会委屈你了。」

这就是道歉了。宁宸知道。凌驭日的骄傲他再清楚不过。凌驭日精明过人,很少犯错,但是犯了错却从不道歉,宁可用十倍的代价补偿回来也不肯说一声对不起。这个爱面子爱得毫无道理的人啊,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已经是极限了。

以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并不需要把过去的事情翻出来细细研究,一句话一个眼神有时已经足够。

宁宸有点犹豫。现在他还没打算回头。可是凌驭日的话真象有种催眠的力量,海水般无穷无尽涌上来,差点把他淹得没顶。

「晨阳?」轻柔的,让人安心的声音。宁宸的心神有点恍惚。仰起头,凌驭日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沉的黑眸专注地凝视着,在等一个答案。

一句话已经到了唇边。

终于没有得到机会说出来。

就在宁宸开口的同时林间传来‘喀’的一声脆响。很轻的声音。隔着数十米的距离,这样的响声应该被耳朵忽略。但凌驭日的耳朵不属于一般人。这种金属撞击声他再熟悉不过。可是不该在这里出现。

目光陡然一凝,凌驭日的怀抱猛地收紧。腰背发力,带着怀里的宁宸急速翻滚。一道灼热的火光擦身而过。几乎能闻到衣袖被灼焦的味道了。

伏在低矮的树丛后面,凌驭日自动放开了手。宁宸飞快地闪离了他的怀抱,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来得及消褪。

「接着。」丢给宁宸一把枪,凌驭日开始移动。子弹射来的方向是在东面。很茂密的一片树林,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杀手藏身的好地方。

他们的境被动。对方以逸待劳,在暗大概已观察了很久。刚才他们几乎是没有防备的。周围是一片开阔地。靶子一样的目标,极容易命中。也许是对成功太有把握,敌人的态度有些轻率。打开保险的动作太猛了。就是那一下锵然的清脆撞击声救了他们的命。

直起身,靠着几排大树作为掩护,凌驭日迅速移动到了对方的侧翼。刚才翻滚的动作太猛了,腿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尖锐的疼痛。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都是可以忽略的细节。凌驭日看都没看伤口一眼,转头回望,宁宸也已经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到了树林的另一侧。

凌驭日满意地微笑。他们一向默契良好,很多时候不用开口就能领会彼此的意图,在紧急关头格外方便。

紧贴着大树,凌驭日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动静。树林里很安静。那一枪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这不是好现象。他情愿对方按捺不住地连续射击。这种仓促浮躁的进攻很难命中目标,反而可以让他们找到对手的位置。

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啊。凌驭日苦笑着摇摇头。不好对付。光天化日,视野良好,自己的行动一定始终在对方监视之下,可是他却连人家藏在哪里都不知道。开局不利,希望后面能扳回来。

敌暗我明,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等。

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任务未完,他断定对方不会就此放弃。而敌人行动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机会。

时间在凝固的僵持中过得特别慢。太阳一寸寸缓慢地升高,速度慢得跟蜗牛有得一拚。盛夏的南美,阳光火一样热烫灼人,明晃晃地照了人的眼。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情况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对方的耐心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这样耗下去是不行的。看来对手决定不再主动出击。他呆在暗可以休息,他们两个可不行,谁知道什么时候会飞来一粒子弹。再说消耗的体力也急需补充。昨天的晚餐被严青一搅,根本就没有吃饱呢。

早知道不如少瞪他两眼,抓紧时间多吃点。凌驭日自嘲地轻笑。转念想到宁宸连昨天的午饭都没得吃,又有点心疼。

忍不住又看一眼宁宸。他就站在几十米外,同样靠着一株大树,可是身体挺得标枪一样笔直。昂着头,警觉的姿态,凛然的神情,看不出一丝饥饿与疲倦的样子。

跟以前一点都没变呢。凌驭日赞赏地微笑。那个骄傲又坚强的小家伙啊,撑得住要撑,撑不住了还是死顶着硬撑,就别想他会有自己开口认输的时候。总是拿他没办法。

象是感应到凌驭日的目光,宁宸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怎么办?宁宸用目光询问。

我去搜索,你掩护。凌驭日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示意宁宸留在原地掩护自己的行动。

宁宸摇摇头,指了指左腿,做一个否定的手势,接着又指了指自己,向树林比了一下。

凌驭日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腿上有伤,要求换一下分工的内容。让他去搜索而由自己掩护。

建议不是不合理。可是他不放心。于是摇摇头表示拒绝。

看到凌驭日否定的态度,宁宸没再继续争论。

他向着凌驭日的方向轻轻笑了笑。既有了解又带着骄傲的,很自信的微笑。

让人止不住心动的美丽笑容。

凌驭日看得有一点呆。

就在这个时候宁宸已经开始行动了。

该死。凌驭日恨恨地跺脚。早知道不如自己先动手了,还要跟他废什么话。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拦住他。只能接受既成事实。

唉,谁说这小家伙一点没变啊。凌驭日叹一口气,很无奈地想,他可是远不如当年那么听话了。

宁宸的身手很敏捷,每一起动、奔跑与纵跃都轻盈自如,干净利落,样子显得十分轻松,并不带一点紧张味道。修长的身形在绿色的树丛间优雅地闪动,看上去几乎是赏心悦目的。

经过严格训练的良好意识和行动技巧在此时得到充分的发挥,起动的时机、隐蔽的地点、行进的线路全都选择得恰到好,确保只露出最少的破绽。蓄满力量的身体灵活而柔韧,爆发力更是好得惊人,每一个动作都简单有效,却又显得韵味十足,也许只可用两字形容――漂亮。

尽管需要时时停顿下来观察对手的反应,同时调整前进的节奏,宁宸的整个行动看起来却有种一气呵成的流畅感觉。

完美的表现。简直可以当成特别行动训练的示范教材了呢。凌驭日忍不住赞赏地感叹。

很象一场精彩的表演,只可惜凌驭日没有心情好好欣赏。

宁宸也许是真的不紧张,可是他却很紧张。连自己第一出道就遇上黑道大火拚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提心吊胆。

眼睛紧紧追随着宁宸轻捷的身影,视线不敢有片刻离开。手里的枪握得很紧。凌驭日倚着树,侧着头,微眯着眼,举枪待发的姿态。动作仍然稳定如常,枪口没有一丝晃动。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里隐隐有一片潮湿,那是冷汗。

其实宁宸的动作很快,从起动到逼近林边用了还不到十分钟。在凌驭日感觉中却有一个小时那么长久。

直到看见他在林边的一株大树后面隐蔽好了身形,凌驭日才算松了一口气。

对着阴暗的树林仔细观察了半晌,宁宸有点疑惑地回过头,对凌驭日打了个安全的手势,示意他可以放心过来。

没弄错吗?凌驭日微带疑问地看他一眼,又看看略显阴暗的树林,不大相信那个经验老到的敌手会这么容易放弃。

没错。再看一眼林中,宁宸肯定地点点头。

真的?凌驭日还在思索。他们的局面相当被动。敌暗我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却摸不清对方所的方位。反击的配合虽然默契,其实仍冒着极大的风险,宁宸的每一移动都可能招来一颗冷弹。敌人以逸待劳,又享有树林的地理优势,可以说是占尽上风,有什么道理不战而退?这样的变化出乎常理,他不敢太过掉以轻心。

可是宁宸显然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

见凌驭日仍在思熟虑地踌躇未决,宁宸抿抿唇,明显地有些不悦了。脸色微微一沉,干脆不再理他地转身进了树林,甚至很放松地垂下了手里的枪。

找死吗?真是疯了!凌驭日再也顾不上细想,匆匆地拔腿追了上去。

事实证明宁宸的判断极准确。树林里的确是空的。

奇怪。凌驭日一边低声嘀咕着敌人的异常表现,一边四下打量林中的地形。按照子弹射出的方位和角度,没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对方开枪的位置。

看得出那人已经离开了相当一段时间。地上被踩得伏倒的草丛都已经大致恢复原状了。只有几根脆嫩的草茎齐根折断,显示出有人曾在这里做过短暂的停留。

宁宸看看地上的痕迹,把枪插回腰间,伏下身,开始在草丛里细细地搜索。

「找什么?」腿上的伤口有点痛,凌驭日索性坐到草地上,背靠着树干,懒洋洋地看着宁宸。

「弹壳。」宁宸头也不抬地回答。

「算了,找不到的。」对方走得那么从容,完全有时间把现场的一切收拾干净才离开。及时清场、过不留痕是大多数杀手都有的习惯,为的是尽可能留下最少的线索和资料,比较容易保护自己。宁宸也是行内人,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是吗?宁宸直起身,无言地举起一粒金属物体作为反驳。弹壳的形状很少见,细长的线条在冰冷中透出优雅的味道,在宁宸的手指间银光闪动。

「很少人用这种子弹啊?军火市场上都不大常见呢。」凌驭日接过弹壳看了看,「很象是远程狙击枪。这样的口径和射程,应该是特种部队野外行动专用的吧?型号好象有点老,现在不大常见了。你们行里谁喜欢用这种枪呢?」

宁宸皱着眉头思索半晌,摇摇头,却又拿过那粒弹壳,举在眼前细细打量。

确实是比较老的型号了,应该不是最近几年出品的装备。可是军火生产发展到今时今日,设计能力突飞猛进,新款货品推出的速度可以同女人的时装相媲美。枪械的体积越来越小,重量越来越轻,性能却是越来越先进。除了习惯难改的极少数人,谁还会用这种过时的武器?

可是,看上去真的很眼熟呢,好象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宁宸沉吟地反复把玩着手里的弹壳,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丝模糊的印象从记忆跳了出来。

「怎么?」凌驭日敏锐地捕捉到了宁宸的思绪变化,「想起什么来了?」

宁宸犹豫了一下,脸上掠过一抹难以觉察的迷惑与怀疑,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是吗?凌驭日笑了笑,不想告诉宁宸他早就发现宁宸在说谎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用右手轻轻抚摸左手的手腕。很有趣的习惯。

是个很有用的发现呢。凌驭日准备把这个秘密保留到底了。

「那算了,咱们走吧。」凌驭日耸耸肩膀,很合作地转开话题,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很清楚宁宸的脾气。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宁宸不想说的,就算天王老子也没办法逼他说出来。

亲身体会。凌驭日对着宁宸转身就走的背影轻轻苦笑。这可是他失败过无数以后的痛苦经验。

笑容的余波还没散尽,宁宸突然掉头,走回凌驭日身前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蹲下身,有点粗鲁地一把扯掉了满是鲜血的绷带,沉着脸开始重新包扎。「伤口裂了怎么不告诉我?腿不想要了?」口气冷冰冰的,冻得死个把人。

「啊?哦……」凌驭日牵起嘴角笑,漫不经心的,「忘了。刚刚才包过,谁知道一下又会裂开?」

白痴的回答!宁宸冷冷瞪他一眼,「知道有伤还这么大意!都说了这两天别做激烈运动。下再不知道当心,别想我再给你包扎第三!」

第四章

天气很坏。大团大团的雷雨云低低地压在头顶上,遮得整片天空都是阴沉沉的,昏暗得看不到一点亮色。空气里的湿度很大,阴湿粘腻得如一团雾般,散发出浓重的腐叶味道,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树叶上凝结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慢慢地汇合到一,「啪」地一声落下来,象在下雨。

雨是一直停停歇歇地在下。已经下了整整一天。

典型的美洲热带雨季中最常见的雷阵雨。雨点大颗大颗的,突然一下子没有预兆地就掉下来了,哗哗地落上一阵,然后又突然无声无息地停下来。有时都让人来不及躲避。

两个人的衣服都是湿的,总算还没有湿透,可是一样很冷。

地面浸透了雨水,变得格外松软泥泞,踩下去就是一个的脚印。走起来吃力倒也罢了,一路留下的痕迹鲜明清晰,太方便后面的敌人追上来,想摆脱麻烦就不是那么容易。

宁宸被这恶劣的天气弄得有些心情烦燥,也懒得开口,只管闷着头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

凌驭日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悠然自若。笑容淡淡的,不紧不慢地跟在宁宸后面,还时不时好整以暇地扯片叶子吹着口哨,郊游一样的自在。

这样的态度更让宁宸觉得不爽。冷冷的白眼丢过去,凌驭日只当没看见,还是一样的心情良好。

他的好心情倒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在这片丛林里已经跋涉了两天。那遇袭之后,中断的话题一直没有被重新提起。宁宸虽然始终没有答应过什么,可是也没再说过想要离开。两个人就这么胡里胡涂地走在一起,不再敌对可也没有恢复原状,维持着一种非敌非友含糊不清的关系,就象两个同行的旅伴。

默契良好的,纯粹的旅伴。很新鲜的相方式。

凌驭日十分清楚是什么留住了宁宸。

那是因为他的伤,还有那个不动声色的,隐藏在丛林暗的危险敌人。

知道宁宸在担心自己,这份认知让凌驭日的心情格外愉快。唇角止不住地轻轻上扬,扯出一个弯弯的弧度。

又一声清亮的口哨不自觉地跑出来,划破身边沉寂的空气,带着袅袅的余音缓缓飘散。

无聊!宁宸忍不住瞪他一眼,觉得有点无力。简直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境,带着伤,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紧盯在侧的敌人,自己都替他担心死了,可是他居然还能象乘兴出游一样的轻松写意,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份好心情。

「你就一点也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吗?」宁宸闷闷地问。

「唔?有吗?」凌驭日愕然反问,「很厉害的对手啊,实力不容轻视。我说过没把人家放在眼里?」

这是实话。凌驭日的确是极为欣赏这位不知名的神秘对手的。

两天了,那人再也没有露过一面。可是他们知道他还在。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始终没有离开过。

初较量,胜负未分,对手的行动只能说是试探。也许是看出了他们的实力不同寻常,对方没再轻率地出手,而是不即不离地紧跟着他们。人在暗,却并不刻意隐藏行踪,反而时不时地故意露出些许痕迹,让他们知道他就在附近。

很高明的策略。这种神出鬼没倏忽来去的效果很容易给人压力,让你觉得防不胜防,好象敌人随时都会在你不留神时突然出现。压力比正面攻击更容易击倒一个人。你越紧张就越是容易露出破绽,对方等的正是这一刻。

以为我会上当吗?凌驭日挑眉轻笑。对手的经验是很老到,可是想骗过自己还没有那么容易。就连宁宸,如果不是因为关心则乱,只怕也不会这么紧张。

悄悄瞟一眼宁宸,他正微皱着眉,视线刚刚从自己腿上移开。走得太久,伤口好象又出了一点血,布条上隐隐透出一抹暗红。

「我累了。」走到一棵大树下面,宁宸突然停住脚宣布。也不管凌驭日说什么,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就坐了下来。

淡淡一笑,凌驭日没有出声,跟着也在宁宸身边坐下,舒舒服服地伸长了两条腿,半躺半坐地靠着树干,合上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宁宸信口闲扯。

他是一向极懂得放松的。不然的话,黑道生涯那么紧张,铁打的神经也顶不了多久。

再说,象这样,有宁宸在身边静静陪伴,也是难得的享受啊。虽然后面有敌人追踪,天气也不算太好,多多少少影响了气氛。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吗?」宁宸的一句话突然轻飘飘地钻进耳朵。

「什么?」凌驭日的精神有点不大集中,没有听到前半句。

「我在说,」宁宸转过脸,直直地对着凌驭日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楚地道,「你不是最恨别人的背叛吗?可是这一,你为什么表现得一点都不在意?」

「什么意思?」凌驭日的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

宁宸的目光在凌驭日的脸上转了一转,清亮的眼睛象是能一直看到他的心里:「你该不会告诉我说‘蜂鸟’的失事是个意外吧?」

凌驭日一怔,锋利的眼神立刻扫过来:「你都知道些什么?」

宁宸耸耸肩,「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天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蜂鸟’一向被保养得很好,怎么可能突然一下子出那么大的故障,说坠毁就坠毁?更何况追杀的人又来得那么快,马上就能找到你的位置。」

「所以你认为是组织里有人背叛了我?是谁?」

宁宸笑了笑,不说话。那意思很明显,他猜到是谁,可是不想说出来。

凌驭日仍然紧盯着他,不肯移开视线。

「你自己不是知道?」宁宸不耐烦了,「为什么非要问我?」

「你怎么肯定我知道?」

「知道你行踪的人不多吧?能在‘蜂鸟’上动手脚的又有几个?最关键的是,谁又有办法让你一个人跑到这片丛林里来?」宁宸反问。「如果你呆在‘暗夜’里就没有这么容易下手吧?至少要一番力气洗清自己,哪有这样做得干净?」

目标呼之欲出了。

凌驭日叹口气,突然失去力气似的仰天倒在地上:「我实在不想去怀疑他。这让人太难接受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十几年的老朋友,最能干的属下,一起拚过命流过血赌过生死的。我不想失去他,晨阳,就象我不想失去你一样。」声音低低的,有一点沉重,宁宸第一从里面听出了几分难以辨别的软弱。

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凌驭日的手。两个人的手温度都很低,因为潮湿显得冰冷,握在一起也没有变得更暖。可是他们都没有放开。

过了一会儿,凌驭日好象恢复了常态,抬起头,对着宁宸笑笑:「没关系,我会把一切摆平的。多少事情都遇到过了,这也没那么难应付。」口气又象平时一样冷静淡定了。

宁宸看着他,点了点头,但是那并不代表同意。他知道问题没有那么容易解决。形势的优劣是明摆着的。不管怎么说,现在他们只有两个人而已,其中一个还受了伤。可是对方后面还会有多少人,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也许眼下这个只是前锋,大队人马还没有上来。

「你的通讯器还在吗?」如果能联络到手下帮忙就好了。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凌驭日的伤口也需要治疗。

凌驭日神态轻松地摊摊手:「哑了。」

宁宸的心沉了一下。那就是说,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他们真的只能完全靠自己了。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让你离开这里了。也好。」既然没有别的选择,宁宸的态度反而从容了,「那就索性陪他玩吧。好久没试过丛林对抗,这回正好实习一下。」

凌驭日笑了:「实习?你还没让我训练够吗?怕不怕我给你打零分?」

看不起我吗?宁宸挑衅地望望凌驭日:「要不要跟我比一场?赌什么?」

「老规矩。」凌驭日想也不想的答。

「好。」宁宸扬起手,看向他。凌驭日挑挑眉,毫不犹豫地迎上去,「啪」的一声清脆地交击。

两人相视一笑。游戏一样轻松的态度。

第一联手呢,虽然,还带着浓浓的竞争味道。会输吗?两人都没有想过。

好象那是很多余的事。

「又让他逃掉了!」宁宸恼火地踢了踢脚下的陷阱,有点泄气地坐倒在地上。

一想到失败的后果是无法摆脱敌人附骨之疽般的追踪,宁宸就觉得有点头痛。

可能是发现了压迫战术在他们身上没有奏效,对方很快地改变了策略,开始进行疲劳轰炸。持续的袭击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涌来,样更是层出不穷,密集得让人疲于应付。也不挑时间地点,兴致来了就会放一下冷枪,有时候根本只是知道他们大略的位置,可是一样不客气地出手,根本不在乎打不打得中。

总之让他们不能安心休息。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对手。耐心和毅力好得让人甘拜下风。

「他们到底是几个人啊?」宁宸忍不住有点怀疑原来的判断了。又不是进攻机器,怎么可能这样白天黑夜地耗着都不会累?车轮战还差不多。

「一个。」凌驭日很肯定的说。虽然偷袭的手法样百出,行事的风格却十分相似。另外,几近距离接触都没发现另外有人参与的迹象。「是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老手。」

宁宸苦笑着点头:「我知道,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体能和精力。换了别人大概先累垮了。」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吃不消了。体力向来是宁宸的弱项,他不擅长打持久战,平时也没有这个必要。睡不好,眼睛下面隐隐一圈黑晕。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显得疲倦。

这种对峙中防御的一方总会比较辛苦,因为戒备会消耗大量精力。没办法。

「放心,他现在的日子也不会比咱们好过。」凌驭日的笑容倒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什么变化。「防备咱们的反击也不是件轻松事啊。看谁耗得过谁就是了。遇上个好对手,游戏还得慢慢玩下去呢。」

宁宸也笑笑。他这个杀手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光捱打不知道还手。他们随时都在反击,追杀早就变成了交错进攻的拉锯战。只不过对手实在是滑溜得很,好几设伏眼看要得手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被他巧妙地避了过去。

「对这片森林,他好象比我们还要熟悉得多。」对方有很多袭击都是利用当地的条件发动的,有一甚至在夜里引来一群饥饿的狼。就连森蚺和美洲虎这样令人生畏的丛林之王,到他手里都成了可怕有效的攻击手段。一般熟悉丛林的人都不大可能做到这一点。

凌驭日点头轻笑:「嗯,好象这是他的领地似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不然咱们也不会应付得那么吃力。我怎么都没听过你们行里还有这么一位人物?身手如此高明,名气应该不小才对。」

「也许不是职业的。」如果一直没离开过当地,知道的人当然不会太多。

「佣兵?猎手?或者是土著?」凌驭日感叹地看着身边茂盛的树林,「一定不是寻常人。冷静的头脑,坚韧的意志,矫捷的身手,简直就象是生活在这片丛林里的一只狼呢。」

「狼?」宁宸突然一怔,望着远呆呆地出神。尘封的记忆被这个信口的比喻陡然打开。「丛林之狼?」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是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

难道……那枚似曾相识的弹壳一下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不,不可能的。身后紧追不舍的杀手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是不会是他,一定不会。

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念头,怀疑和由此而生的恐惧却始终在脑中徘徊不去。摇摇头,用力咬住下唇,一抹难以觉察的阴影在宁宸脸上一闪而过。

「怎么了?」 凌驭日一眼就看出了宁宸情绪的细微异样。

「没什么。」宁宸立刻摇头,甚至还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在想,这个厉害的对手究竟可能是谁。」

「晨阳,你有没有觉得他好象对咱们相当了解?」凌驭日若有所思地低头沉吟,「我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这人不熟悉你我出手的风格,竟然能几识破咱们反击的手段,那他也未免太厉害了。」

「那也不一定。永远不要低估对手。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吧。」宁宸象是故意岔开话题似的取笑他。「怎么换你自己的时候就反过来了?」

「哦?居然学会教训我了?」凌驭日看看宁宸正在抚摸左腕的右手,意味长地微微一笑,主动放开了这个话题。

他没有漏过宁宸眼中闪动的犹疑与矛盾。

只是,不问也罢。

接下来的一整天,宁宸的情绪都有点不大对劲。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的迹象。换了别人也许看不出什么,可是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凌驭日。

凌驭日实在是太熟悉也太了解宁宸了。

把他带在身边那么多年,看着他一天天的成长,一点点的进步,凌驭日早已熟悉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摸透了他情绪的每一个起伏和波动。

宁宸想要瞒过他的眼睛实在很难。

尤其是在此时此地。

没有外事外物的纷杂与干扰,只有两个人面面相对,几乎气息相通的接近。

不紧不慢地走在宁宸的身边,凌驭日始终都很沉得住气地没有开口问一句话。面上的表情静如止水,波澜不兴。

心里却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

以前的晨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那个年轻而骄傲,聪明又倔强,出色得甚至光芒耀眼的少年,曾经是那样毫无保留地亲近他,依赖他。

在他的面前,从来就没有半点秘密。

是什么让他习惯了在自己面前隐藏心事与情绪?

无声地叹了口气,凌驭日收回心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宁宸。

很容易就能看出宁宸的心思有些不大集中,眉头微微锁着,有淡淡的阴影在眼中闪动。象是一直在思索着什么,带着隐约的怀疑与分明的烦恼,不情不愿地努力抗拒着某种念头,沉默中透出几分痛楚的味道。

不喜欢看到他不快乐的样子。

这样的宁宸,看得凌驭日有一点点心痛。

在意识到自己的行动之前,凌驭日的手已经抚上了宁宸的头顶。修长的手指在柔软的黑发间自然地插入,带着温柔与宠溺地轻轻揉了两下。

很习惯的动作,很熟悉的感觉。宁宸似乎微微怔了一下,没有避开他的手。可是刻意地不肯转头,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脖子和肩膀都是僵硬的,象是不知道如何回应。

意外收获哦!本来只是想要安抚一下宁宸的情绪,可是看到他异于往日的生涩反应,凌驭日忍不住牵起嘴角偷偷暗笑,很会得寸进尺地逼近一步,右手自宁宸头顶自然地滑下,顺理成章地搂住了他的腰,把他轻轻揽在怀里。

这个动作未免有些超出界限了。宁宸轻轻皱了皱眉,想要反肘挥开缠上腰间的手臂,可是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没有出手,只是转头狠狠瞪了凌驭日一眼。

他不知道在两人近身相贴的情形下,这个动作简直就象是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一样。

本来是只是头并着头,现在几乎成了脸贴着脸。这么近的距离,那凌厉的一瞪不光没有发挥作用,看在别有会心的凌驭日眼里,反而适得其反地成了诱惑的信号。

送上门的便宜不捡白不捡。面对着近在眼前的优美双唇,凌驭日轻轻一笑,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成功地把宁宸的抗议堵在了嘴里。

炽热、激烈、缠绵的吻。突如其来的,让宁宸猝不及防地陷了进去。差一点让人窒息的火热立刻包围了意识。

很陌生的感受。其实不是第一了,以前也有过极亲密的唇舌交缠,但不一样。前几的吻中总是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恨意、报复、嫉妒、恼怒……不是那么纯粹,很复杂的味道。

这不同,一切更象是本能的驱使。自然而然的,完全不由理智与思想支配的行动。头脑第一让身体占了上风。

刚被凌驭日紧紧拥到怀里的时候宁宸稍稍挣扎了一下,微弱的抗拒。立刻被更用力的手臂钳制住,带着一丝霸道,不容反抗的坚决。坚实的胸膛压过来,后背紧紧贴上树干,无可退。

躯体紧密得没有一丝空隙的贴合。灼人的体温隔着衣服压迫性的透过来,火热的,令人昏眩的温度。

宁宸不动了,最后的挣扎消失在一声叹息里,近乎无声的轻叹。柔软的灼热在唇间反复辗转,又突然轻轻覆上迷乱的眼睛。宁宸合上眼,感受到那团火焰沿着脸颊一路蜿蜒,在颈侧与锁骨流连良久,最后再

度回到唇上,更加激烈地纠缠需索。

茫茫然中有一种可以忘记一切的感觉。如果真能彻底忘掉就好了。所有的过去,过去的所有。可以吗?

忘掉它们,然后让一切重新开始。

抹掉纷复杂的昨日种种,他可以还是他的晨阳,只是他的。多好。

昏乱中无意睁开眼,对上凌驭日闪闪发亮的黑色眼睛。黑的,看不见底的颜色。眼神炽烈,但仍是清醒的,从未改变过的明亮坚定。熟悉的光芒里闪动的是浓浓的兴奋与征服的欲望。

意识到这一点,就如同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宁宸猛地清醒过来,目光在半秒钟内迅速地凝聚。攀在凌驭日肩上的手抓住他的头发,用力一拉,凌驭日吃痛的闷哼一声,头向后微仰地松了一松,宁宸立刻一个膝撞顶上去。

凌驭日毫无防备地小腹吃了一击,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宁宸毫不客气地手肘横撞,右腿跟着一个飞踢,一下子把他逼到一米开外。

「你干什么!」凌驭日站定了,有点恼火地瞪着他。

「问你!」宁宸背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着,脸上的红晕还没消退,声音已经先回复了常态。

「我怎么了?」凌驭日危险地逼上一步。眼光灼灼地,不放松地盯着他。

「你该知道的。」宁宸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眼睛里有明亮的火焰在闪动跳跃。声音冷冷的,一字一字石头一样地丢过去,「我从来,都不会成为你征服的对象。永远都不会。」

沉默。长久的,窒息一般的沉默。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近距离地对峙,不同的火焰以同样的温度燃烧着,相互争斗般地紧紧交缠,不时撞击。

一个是火焰中的冰,一个是冰后面的火。一样的闪亮。

隔着一重坚硬的冰封,可以看得到凌驭日眼中的光芒变幻不定,流动着,转换着,看不透的复杂。

过了很久,凌驭日终于第一个有了动作。嘴唇动了动,象是想说什么话,可是目光在宁宸脸上转了一转,停留片刻,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是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怕了?」故意挑衅的口气。

宁宸的脸色沉了沉,咬着唇瞪他半晌,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侧头狠狠地吻上去,动作生涩,却是宣战一样的姿态。

凌驭日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毫不犹豫地迎上来。

肢体亲密的贴合。火热激烈的吻。却象两只争斗的野兽一样,谁也不肯退缩地坚持较量。意志与欲望的撞击中只剩下征服与对抗。没有人愿意先低头,尤其是在对方面前。虽然激情已经渐渐泯灭了输赢的分界。

不知过了多久,当两人放开彼此的时候仍在对视,眼中的光芒更加闪亮。

过了一会儿,凌驭日突然笑了:「离开我,就是因为这个吗?」

宁宸静静看着他,急促的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却没有回答。

「就那么介意被我征服吗?」凌驭日摇头轻笑,「骄傲的晨阳啊,可是我最喜欢的,偏偏正是你这一点呢。」

是吗?宁宸沉默不语,痛楚与苦涩在心里缓缓漫开。是的,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另一个男人的面前屈居下风。尤其是,当那个男人是你的时候。我和我的骄傲都无法容许这一点。可是,我究竟为了什么要离开你,你真的,会不知道吗?

一丝混合着矛盾与痛楚的苦笑从嘴角浮起,宁宸不知道自己的嘴唇已因为用力的紧抿泛出苍白。

「何苦呢?」凌驭日有点心疼地看着宁宸挣扎的表情,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输,也没有赢,谁都坚持着不肯低头。晨阳,你想就这么跟我耗一辈子吗?」

一辈子?那又能有多久?会很长吗?不一定,也许只到明天,甚至就到今夜。

摇摇头,凌驭日突然抬手理了理宁宸汗湿的短发,动作在亲匿中透出几分温柔的味道。

「晨阳,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谈判高手?」他有些失笑地问,「谁教给你的这一招,嗯?以不变应万变的沉默?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些什么?」

「……」

「一定要我认输吗?可是你知道,我也是,从来都不低头的呢。」知道宁宸不会作出回应,凌驭日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口气中隐隐带着一丝无奈。「为什么偏偏会是我们两个碰在一起?」

宁宸的睫毛突然颤了一下,抓着树干的手指陷进了树皮。

「算了吧,忘掉输赢。」凌驭日的手指轻轻拂过宁宸的面颊,眼睛紧紧凝视着他,声音温柔得象在安抚着一只受伤的小兽,「不要去想那么多,就这样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没有用的。」始终沉默的宁宸突然开了口,声音低沉得有些暗哑。

「为什么?」

「离开你,并不仅仅因为这个。」

「还因为什么?」凌驭日紧盯不放地追问。目光一直看到宁宸的眼睛。「告诉我。」

「你自己知道。」宁宸哑声回答。

真的吗?凌驭日皱眉沉思,然后摇头。「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问你那么多了。为什么?晨阳。既然明知道那是晨星有意设计陷害,为什么不回来告诉我真相,却宁可带伤离开‘暗夜’,情愿让我误会你背叛?」

宁宸垂下头,突然笑了。有一点苦涩的笑容。

「那要问你。」宁宸静静地说,「为什么会那么容易认为我背叛。」

为什么吗?凌驭日怔了一下,一时没有能够回应。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宁宸本是他最欣赏最心爱的弟子和属下,确实,他原本不该这么容易就下结论。

而原因……

不等凌驭日开口,宁宸突然又加上一句:「或许,你能告诉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凌驭日有些警觉的,知道他的问题决不会简单。

「告诉我。」宁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清清楚楚地问出来。「我的父亲,是谁?」

第五章

凌驭日的脸色立刻变了。

身体和表情同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同一发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他的要害。猜想过无数,追问了无数,却没有料到,最后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有些事,经历了长久的岁月尘封,他曾经以为他忘了,也觉得应该已经被所有人彻底遗忘,可以永远都不再被提起。但是没想到,竟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宁宸一下子猛然揭开。

隔了那么久,原来一切依然鲜明如昨。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忘。

所有的事,难道他已经全知道了吗?凌驭日苦笑。晨星和晨阳都是孤儿,从小就在‘暗夜’里长大,几乎完全没有家庭的概念。对他们,身世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话题,他还以为宁宸永远都不会问。

应该怎么回答他?

或者,他还需要回答吗?

「你的父亲……」凌驭日吸一口气,努力平定一下因意外而激烈振荡的心情,「会这样问,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宁宸好象没有听到凌驭日的反问,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重复,「我的父亲,是谁?」

很冷静的声音。可是凌驭日看到他的肩膀一直在无法抑制地轻颤。

他和他的距离是那么的近,近得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宁宸的胸膛的轻轻起伏,经过压抑的低低的呼吸。

宁宸的眼睛里,是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夜一样浓黑的痛苦。凌乱的,看不到底的黑色。

「晨阳……」心象被用力揪住一样地痛了起来,凌驭日温柔地叹息着,伸手想把宁宸揽进怀里,用拥抱和体温安慰他的痛楚。宁宸却突然向旁边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再说话,眼睛和表情却仍然在坚持着自己的询问。

「你要问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吧。」凌驭日垂下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平静地对上宁宸的眼睛,「没错。你父亲是我杀的。」

宁宸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立刻紧紧咬住了嘴唇。在那一刻,凌驭日几乎可以听到他体内有什么东西

碎掉的声音。但是宁宸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紧紧地靠着背后的大树,好象要把全身的力气放在什么上面才能支撑着自己不会倒下。他的脸色极苍白,却平静得看不出什么表情。太平静了。那种凝固的,死一样的平静会让人想起冰冻的大海。

看着眼前这样的宁宸,凌驭日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好象周围的空气也被一起冻结凝固了。心跳却变得异常清晰,一下一下的,重重地敲击着胸腔,每一跳动都伴着尖锐的痛。

几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以为自己是强大的,以为这世上没有自己不能控制的局面,不能应付的难题。现在凌驭日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荒谬。面对宁宸苍白的表情,凌驭日心里第一涌起浓浓的无力感。那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他愿意去做任何事,只要能让宁宸重新拾回过去的笑颜。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切均属无奈。

长久的,死寂的沉默。树顶有轻风拂过。

不知过了多久,凌驭日才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晨阳?」担忧的,小心翼翼地轻声试探。

宁宸仰起脸,头向后靠着树干,突然无力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你都不肯骗骗我?」浅浅的,格外惨淡的笑容。「你明明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可是你不肯。」

凌驭日默然,唇角的线条无奈地绷紧。他知道宁宸说的是真话,可是不行。他也有他的尊严与骄傲。不管有多渴望,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用谎言换来的幸福,哪怕,已经伸手可及。

「其实我不该问的。」宁宸又轻轻地笑了笑,「因为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从别人告诉我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千方百计地躲开你。我就是在害怕自己忍不住会问。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问了,你一定会告诉我真话。那些,并不是我想听到的。可最后,还是一样逃不掉。」

原来,这才是你离开的真正原因吗?凌驭日默默地凝视着宁宸,一股后悔的冷泉在心底缓缓漫开。如果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情愿自己从来都没有问过。而且以后也永远不会问。

「你不想再知道更多了吗?」过了良久,凌驭日才又低声问道。

宁宸摇摇头,「我已经嫌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凌驭日闭上嘴,没有试图为自己解释。

虽然知道无论自己怎样解释宁宸都会相信,但是有些事,只要已经发生了,那就再也不会改变。

「你先走吧。让我好好静一下,一个人。」宁宸的声音透出疲倦,「对着你,我的脑子会乱。」

凌驭日点头,慢慢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仍然不放心地停留在宁宸身上。隔了很久,才又退了一步。僵硬的,迟疑的动作。目光流连。

就在要退出第三步的时候凌驭日突然停住脚,脸色微微变了。侧过头,好象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

宁宸的视线扫过来,皱了皱眉,「我是说,你一个人先走。」

「我知道。」凌驭日的神色转为凝重,动也不动地苦笑了一下,「可是,现在恐怕是不行了。」

「怎么了?」意识到凌驭日难得一见的紧张戒备,宁宸的脸色也郑重起来。

「快走!别问了!」凌驭日一把抓住宁宸的手,顾不上回答他的疑问,拉着他就往林外奔去。

宁宸咬咬唇,只略略犹疑了不到一秒,立刻握紧了凌驭日的手,很合作地紧紧跟上了他的脚步。

抛开两人间的恩怨纠缠,宁宸仍然决定信任凌驭日的直觉与判断。尤其在这里,尤其是现在。危险的环境容不得人意气用事,而他自己的心已乱了。

「出了什么事?」宁宸一边全力奔跑,一边急促喘息地问。

「食肉蝇。」凌驭日沉声简短地回答。

足够了。听到这三个简单的字眼,宁宸立刻不再多问地闭上了嘴。

食肉蝇,身体只有豆粒大小,重量不超过五公克,样子同大多数蝇类几乎一样,怎么看都象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小小昆虫,却是这片丛林中最危险的生物之一。

不了解南美雨林的人会以为美洲虎是亚马逊流域最令人生畏的掠食者。其实不是的。只有真正熟悉这里的人才知道,越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东西越可能暗藏着最大的杀机。比如色彩艳丽的南美树蛙,体积只有姆指大小,但轻轻触摸一下就可能致人死命。再比如,象苍蝇般貌不惊人的食肉蝇,却是连美洲虎都会退避三舍的真正的死神。

食肉蝇不象普通苍蝇一样喜欢腐败的食物,而是以新鲜动物的血肉为食。们几乎从不单独生活,总是成群结队地在空中盘旋,远看就象是一团黑色的云彩。一旦发现了满意的目标,们会立刻「轰」的一声扑过去,象雾一样彻底包围住倒霉的猎物。当这团黑色的浓雾散去的时候,地上只会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

食肉蝇在亚马逊流域并不多见,但只要碰上这种来去如风的幽灵杀手,没有多少生物还能保住性命。

当地的土著人称为「奇拉拉卡」,译成中文的意思是――会飞的死神。

最可怕的地方正是这一点。因为会飞,没有什么手段能有效地阻遏们无孔不入的攻击,也没有什么动物奔跑的速度能比们飞的更快。

还好们飞行时那种独特的嗡嗡声隔着老远都听得到。

两只貘和一只西先后从他们身边仓皇跑过,显示着可怕的掠食者就在身后的不远。

「为什么是这边?」当另一只西也从身后超过他们的时候,宁宸忍不住问。

「因为有河。」凌驭日头也不回的答。

难怪!

除了难以控制的火,也许水就是对付食肉蝇的最佳办法了。河水是们唯一无法入侵的禁地,也是目标猎物最后的安全屏障。

现在只是要看谁能抢先一步到达目标了。

竭尽全力的奔跑。大口大口急促的呼吸。心脏难以负荷地激烈跳动。胸腔象是快要炸裂开来。虽然接受过极其严格的体能训练,但这种冲刺般的高速奔跑不可能持续很久。

身后的危险越来越近,宁宸已经可以清楚地听到那带着恐怖意味的‘嗡嗡’声了。

一切真的会在今天结束吗?这个念头在宁宸心里一闪而过。

象是感应到了宁宸的心思,凌驭日一直握着宁宸的手突然用力紧了一紧,很大的力道。「就要到了!」

并不是空泛的安慰。河水流动的哗哗声确实已近在眼前。

是真的就要到了啊。宁宸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凄厉的野兽嘶鸣。是貘垂死惨叫的声音。

听到这声不祥的尖叫,两个人的心里同时一沉。

已经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却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没有停步。当他们抵达河边时,看到疯狂翻滚的河水中

不断涌起的大团鲜红,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

水虎鱼。亚马逊流域最可怕的鱼类。

如果说食肉蝇是空中的杀手,水虎鱼就是水里的霸王。一样的危险。

在水虎鱼的攻击下,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头活生生的猛兽变为白骨。完全没有逃走的余地。

怎么办?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将目光投向身后。

那团黑色的乌云已经近了。变换着,流动着,成千上万只,带着浓厚的死亡气息,低低地压过来。

一路上都没有剩下什么动物。也许是没有明确的目标,移动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是也在迅速的飞近。

而眼前,却已经没了退路。

「试试这个吧。」凌驭日指指不远一簇低矮的树丛,脸上居然还能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赌一把,最多不过输掉这条命。」

是矮本悬铃木,当地人最常用的驱虫植物。它的烟可以对付大多数蚊虫,但是没人试过用它与食肉蝇对抗,因为没有人敢。

「好。」宁宸也笑了笑,在凌驭日折断树枝的同时脱下外衣,用打火机点燃,「反正不赌输定,赌了倒还有一半机会。」

因为连日下雨,采下的树枝明显的潮湿,不是十分容易点着。但在食肉蝇到达之前,他们终于及时在身边布起了一道烟圈。

已经做了最后的努力,剩下的,真的只能看运气了。

树丛并不大,为了维持更长的时间,烟圈的范围划得很小。除掉树丛所占的地方,两人只能勉强地挤在

一起。白色的浓烟就在身边悠悠弥漫,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真实的存在感。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

一边向火中添加着树枝,凌驭日突然伸出手,把宁宸紧紧揽在怀里。有力的拥抱。坚决的,温暖的手臂。

宁宸没做声,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没有再做第二尝试。停一下,干脆放松的任由自己靠上他的肩。

何必呢?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还会不会活着。还有什么必要勉强抑制自己本能的渴望?

在彼此的,近在耳边的呼吸声里,那一团乌云已压到了头顶。

当那团震耳轰鸣的‘嗡嗡’声突然包围住自己的时候,宁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觉上好象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始终没有刺痛袭来,声音反而隐约地减弱了。他知道他们赢下了第一注。

可是‘嗡嗡’声始终没有消失,虽然退开了,远离了烟雾笼罩的范围,却顽固地坚持着在四周盘旋,象是锁定了目标就再也不肯放弃。

「看来们是不会离开了。」静静地等了一段时间,宁宸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知道我们在里面。」凌驭日一根根地往火里添着树枝,小心地保持着火的燃烧又避免无谓的浪费。「看谁耗得久吧,只好指望们失去耐心。」

「只怕等不到们放弃,咱们先给熏死了。」宁宸难受地低声闷咳。他的肺对烟雾格外敏感,这么浓的烟雾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一种严酷的考验。

凌驭日笑了,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拍他的后背:「不如把你熏成火腿算了。就不知道们喜欢哪种口味。」

如果从远看这幅画面,不知情的人也许会觉得很浪漫――面对奔腾汹涌的滔滔河水,背靠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绿草如茵的河岸上,两个人亲密地紧靠在一起,他揽着他的腰,他倚着他的肩,周围有漫漫的烟雾缭绕,营造出一份与世隔绝的朦胧幻境。

简直象言情小说中的经典画面。看了不知有多羡慕。

可是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虽然暂时还算是安全,但危险还完全没有解除。防御的来源极其有限,敌人的耐心却仿佛无穷。时间在僵持中一分一秒地缓缓流逝,身边仅有的那点树枝眼看要烧光了,可是那群毅力惊人的食肉蝇,却连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一旦烟雾散尽,他们就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屏障。

十分清楚眼下的境,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一直都在保持着沉默。

到了这个时候,言语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宁宸轻轻地叹息一声,懒洋洋地倚在凌驭日的肩头上,连眼睛都有点不想睁开。与凌驭日几乎纠缠了一辈子,从有记忆时起他就一直在他的身边。就连宁宸这个人,都可以算是他一手塑成的,都带着他的印记。爱也罢,恨也罢,恩也罢,怨也罢,所有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突然都变得没有意义。

现在身边只有他,再也容不下别的,很好。

就在宁宸快要完全闭上眼睛的时候,凌驭日突然站了起来。

他的手里是空的,最后一把树枝也投进了火里。

「晨阳?」凌驭日伸手拉起宁宸,声音低沉得分外柔和。

「唔?」他有什么要说的吗?宁宸想。还有什么需要现在说的呢?难道他们心里的事,彼此还不够清楚明了?

「闭上眼。」

温柔的吻落在眼睛上,轻轻的,蜻蜓点水一样的飘忽。温暖的触感沿着脸颊缓缓游移,最后停留在苍白的唇上。

并不热烈,但是缠绵的,依恋的吻。

辗转着,流连着,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温柔与不舍。熟悉的气息侵入了每一感官,柔和轻缓地夺去了人的意识。茫然的昏眩中,宁宸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象这样渴望过凌驭日的亲近。

再也没有征服与对抗,再也没有恩怨与纠缠的,纯粹的亲近。没有一丝一毫距离的亲近。

神智有些轻微的迷茫,宁宸没有注意到有轻微的‘嗤嗤’声在身边响起,一股淡淡的香味在鼻边弥散开来。

接着,凌驭日轻轻退开了一步,香味变得更加浓厚,终于彻底包围了自己。

当宁宸奇怪地睁开眼时正对上凌驭日手中的金属小瓶,一团淡青色的气雾迎面喷过来。有一点清凉。

「这是什么?」宁宸疑惑的。

「防虫剂。」凌驭日摇摇手上的瓶子,向着没喷到的地方又补两下。「特效的,不过并非针对食肉蝇,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你怎么不用?」宁宸一把抢过瓶子,喷一下,空的。「怎么回事!」

「这是特别动行装备,单人剂量。两个人用,不够。」凌驭日的声音淡淡的,好象不过是在告诉宁宸今天的晚饭做得不大够,只好有一个人暂时吃不到饭,要等一等。

「……」宁宸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用力地瞪着凌驭日,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想要开口

,却发现一口气硬生生哽在喉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凌驭日却只是漫不经意地耸耸肩,一副剂量不够就是不够,就算你把天瞪出洞来也没用的无谓模样。

「你、这、又、算、什、么?」宁宸咬牙切齿地一字字挤出来,眼睛里象是真的会喷火。

「就算是……还你一条命吧。」凌驭日的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笑容也还是一样的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微笑与怒火紧紧对视。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在宁宸心里裂开来,毫无预兆地碎裂成千万片。

脚下的火焰渐渐微弱,一朵一朵的,桔红色的细小火苗闪动着,无声无息地悄悄熄灭了。

最后几缕轻薄的白烟从地上升起,盘旋着,萦绕着,最后在空气中袅袅地淡去。

被最后一点爆裂的火星猛地惊醒,宁宸突然咬着唇冲上去,一把将凌驭日扑倒在地上。

年轻矫健的修长躯体紧跟着覆上去,颤抖的手臂把身下的人全力拥紧。猛烈的,紧密的,没有一丝间隙的拥抱。象是要把对方狠狠地揉进怀里。

身下的土地还带着燃烧的余温,让人颤抖的,热烫的温度。

紧紧地拥住怀中的身体,力道大得象在害怕,怕自己稍一放松就会从此失去。宁宸的呼吸急促而轻浅,控制不住剧烈的心跳。

凌驭日居然还在笑,扬着眉,有些调侃的,「晨阳,这么主动热情地拥抱我,你好象还是第一哦。」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宁宸狠狠地瞪他一眼,想都没想地低下头,一下堵住了那张可恶的嘴。

这可真是破天荒的第一了。凌驭日怔一下,立刻反客为主地迎上去,有释然的笑意在眼中闪过。

火热的激情中,几乎忘记了眼前的危险。世界仿佛突然变小了,小得整个天地间只容得下两个人,再也

没有剩下别的。

但是分明可以听到盈耳的嗡嗡声在盘旋着接近,让人无法忽视们的存在。

看起来那些食肉蝇对防虫剂还是有些忌惮,并不敢一下子落到人身上。但毕竟不是专用的药品,效果远不够将们真正赶开。那一片黑色的阴影渐渐地压下来,越逼越近,完全笼罩到了两人上方。

闭上眼,宁宸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突然响起一声西的尖叫。凄厉的,受伤之后的痛苦哀鸣。紧接着,一只年幼的西从树林里逃出来,以疯狂的速度向远拚命飞奔,沿途洒下一串鲜红的血。

发现了更有诱惑力的目标,那一大群食肉蝇立刻停止盘旋,轰的一声紧紧追上去,仿佛一阵黑色的旋风。

只不过一转眼工夫,掠食者和猎物同时消失在视线之外。

第六章

警报解除。

可是地上的两个人,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好象两具凝固的塑像。

过了很久,宁宸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放开有些僵硬的手臂,缓缓从地上坐起来。

他的神情还有些怔怔的,好象还没从刚才的紧张情景中回过神,眼睛也一直紧紧地盯着凌驭日,目光清寒如水,却看不出情绪。

这个小家伙该不会是吓呆了吧?凌驭日也坐起身,有点疑惑地研究着宁宸的表情。不会啊,晨阳的胆子

向来比谁都大,十几岁时那种超级恐怖的危机训练都吓不倒他。现在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这个好象从来都不怕死的小家伙,还能被这点威胁吓成这样?

「喂,醒醒吧,该起床了。」凌驭日笑着在宁宸面前摆摆手,扰乱他还在呆呆出神的视线。

宁宸眨眨眼,眼睛的焦点慢慢凝聚,入眼的恰好是凌驭日那个轻轻松松若无其事的大大笑容。

脸一沉,不等凌驭日开口说话,宁宸抬手就是狠狠的一拳挥过去,砰的一下重重落在凌驭日脸上。

极重的一拳,几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打得全无防备的凌驭日身子一晃,一下子仰天倒了下去。

「白痴!」宁宸腾一下跳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凌驭日,恶狠狠地大吼,「谁要你还什么命了!你那条烂命,送给我都不希罕要!」声音里带着一点难以觉察的微颤。

吼过了,还是不解气,又是狠狠一脚踢过去。这下凌驭日可不会再老老实实地等着挨打了,一个侧身轻松避开。仍然在笑,看了就让人火大的可恶笑容。

「晨阳,真的舍不得我死的话,出手就别这么狠。」凌驭日揉揉红肿的脸颊,故意夸张地皱眉咧嘴,好象刚刚挨的不是一拳而是一粒子弹。

「谁舍不得你了!」宁宸一个白眼瞪过去,白皙的脸颊上透出一抹隐隐的微红,有点恼羞成怒地紧追着凌驭日飞腿猛踢,毫不客气的。

「是吗?真的没有?」凌驭日笑吟吟地翻滚腾挪着就地躲闪。宁宸的攻击虽然凌厉,但是力道有余而狠辣不足,并不是什么厉害的杀着。以凌驭日的身手,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一点都不觉吃力。

「够了没?」闪避了一阵,凌驭日不想继续了,侧身的同时顺势一捞,探手抓住了宁宸的脚踝。「歇一会儿吧。」

「放手!」宁宸轻喝一声,也不挣扎,顺着凌驭日一拉的势头一脚踹向他的小腹。

「玩真的啊?」凌驭日挑一挑眉,微一拧身,左腿一个利落的贴地横扫,抓着宁宸脚踝的手轻轻一抖,宁宸立时再也稳不住身形,不由自主地栽到了凌驭日怀里。

「晨阳。」凌驭日双臂一收,有效地制住宁宸的反击,「别闹了。」

宁宸轻轻哼一声,听若不闻。

「我只想你听我说完一句话。」凌驭日贴近宁宸的脸,戏谑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与正经。「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绝对,是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宁宸的身子猛地一震,挣扎的动作突然静止。低头,凌驭日凝重的表情近在咫尺,那对黑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他,眼里的光芒除了认真,还是只有认真,与不容错认的坚决。

宁宸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目光。凌驭日才智过人,能力超卓,向来很少有事情脱出他的掌握。宁辰记忆里的他,仿佛永远都保持着悠然与淡定。不管面对怎样的局面,凌驭日总是好整以暇地手挥目送,谈笑风生,这种一半认真一半游戏的闲逸从容几乎已成了他的招牌。象今天这样认真的神情,除非是到了极其重大的选择关头,从不会出现。

面对着凌驭日幽黑沉暗的邃眼眸,宁宸吸一口气,只觉得喉咙干涸得发不出一点声音。脑中的思绪乱

成一团,在凌驭日静静凝望的目光下,完全没办法定下心来理清头绪。

宁宸犹豫地垂下眼,轻轻挣了一下,想要逃开。两条有力的手臂立刻紧紧箍上来,没给他留下半分逃走的余地。

「晨阳,过去的事已经没办法改变了。」凌驭日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点暗哑,「难道你就真的这么介意,竟然永远都不能放开吗?」熟悉的温暖气息迎面扑过来,暖洋洋的在颊边拂过。

宁宸摇摇头,脸上掠过一抹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

那个打击来得太突然,正在他以为最幸福最安心最有依靠的时候。所有的变故爆发于一夕之间。一转眼,亲人成为仇人,搭档成为敌手,信任成为圈套。原本是平静幸福的世界在瞬息间彻底倾覆。他猝不及防,伤得太重。感觉上伤口一直在痛,仿佛永远不会痊愈。

「告诉我,要怎样才能补偿你?」短短的几天里,经历了太多的风险与波折,太大的起落与悲喜。每一在生死关头打转的时候,没有害怕死亡,却尝够了担心失去至爱的恐惧滋味。凌驭日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他是再也不会放手了。

「我不知道。」宁宸仍然茫然摇头,眼中有矛盾与挣扎,「为什么,那个人偏偏会是你呢?」

凌驭日沉默。这不是一个他能够回答的问题,如果硬要追究,也许只能说是上帝的玩笑。

「既然杀了他,为什么偏偏又要养大我呢?」宁宸的语气不象是询问,倒象是在自言自语。「反正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让我那么死掉不是更好吗?倒省得现在这么麻烦。」

看着宁宸黯淡的眼神,凌驭日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答应了你父亲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为什么?」宁宸有些疑惑的,「你既然要杀他,又怎么会答应他这种事?」

「你对过去的事到底知道多少?」凌驭日也怀疑地皱起眉。听他质问的口气,还以为宁宸什么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十几年前的旧事,知道的人原本就不会太多,而宁宸的身世更是个秘密,他从来就没有对人提起。这件事他从没打算告诉宁宸,并不是怕他报仇,而是不想他背着矛盾恩怨与沉重的负罪感过一辈子。事实的真相太过无情,如果真的彻底揭开,这一份打击也许太大,他害怕宁宸无法承受。

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过。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自己告诉他。至少会小心地选个温和的方式。

看到宁宸脸上的表情,凌驭日隐隐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是晨星?」

宁宸咬唇不答,垂下眼,凌驭日知道那是默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凌驭日紧紧环抱着宁宸,半是安慰半是诱哄地问,语气异常柔和。「晨阳,来,告诉我。」

那天的行动只有晨阳和晨星两个人,带队的晨星死于非命,活下来的晨阳却在当晚失去踪迹,再也没有回来。他试过调查,但对方在场的人都死了,没办法追问。没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以为是晨阳突然背叛,包括他自己。这个疑惑压在心里已经很久,一直象插着根尖锐的刺,时时作痛。

后来,虽然从严青口中得知了真相,但是一切均属推测,他想知道细节。

很明显看得出宁宸在那件事中受创甚重,每一追问都触动伤,他不愿意提起。

可是凌驭日需要知道晨星到底做过什么事情。

宁宸的脸色有一点苍白,低着头,故意避开凌驭日的视线。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出的话语声淡淡,

内容却石破天惊:「晨星他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什么?凌驭日呆住,无法置信地睁大眼,难得一地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晨星?那个印象中性情孤僻的冷峻少年?怎么可能!

晨星喜欢独来独往,一向跟谁都不大亲近。对他,好象只有服从与尊敬,从来没有过更多的表示。

他只知道晨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更是最忠诚的部下。没有别的。

因为一直没有女朋友,他还以为晨星感情迟钝,根本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也试过教他追求女人,结果被晨星冷冷拒绝,他只得笑着摇头放弃,由得晨星维持现状。

谁知道一切全属误会,真让人意外。

凌驭日一向为自己的眼光骄傲,可是这一……他苦笑,信心开始有些动摇了。

「晨阳,你该不会是弄错了吧?」虽然知道宁宸从不说谎,凌驭日还是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他不希望这是真的。

宁宸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丝苦笑:「他告诉我的方式那么特别,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记错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凌驭日耐心地坚持着再问一遍。

「他吗?」宁宸翻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头仍然枕在凌驭日的手臂上,仰头看着晴朗的天空,缓缓地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行动的安排?」

怎么可能会忘!凌驭日点点头,回想起那一天出发前宁宸自信的笑脸。那是宁宸的第一行动。因为担心他没有经验,凌驭日没敢安排太危险的任务,只是让他去毁掉对手的一批重要资料。对方当然守卫严密,执行起来有一定难度,但是跟宁宸受过的训练比起来,简直要算是小儿科了。

尽管如此,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坚持安排晨星做他的搭档。为这个,宁宸还自尊受伤地跟他生了整整一天的气,直到他答应下一定让他独立行动才重展笑颜。

「因为晨星只是协助我行动,所以当时的安排是,由我负责执行任务,而晨星只要在一旁接应掩护就好。」宁宸闭上眼,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可是一进屋子,我就发现情形不对了。」

进屋的过程很顺利,宁宸没遇上多少阻碍就抵达了资料库。一帆风顺的好运气并没有让宁宸掉以轻心,他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正是这份谨慎的警觉救了他的命。

屋子里有埋伏,他一踏进门口就发现了。虽然对方隐藏得很好,但难免有人因为紧张而呼吸粗重。在全神戒备的情况下,宁宸久经训练的耳朵立刻发觉,屋子里有不止一个人在。

敌暗我明,对方有备,这样的局面太过被动。宁宸来不及转身后撤,立即就地隐蔽身形,举枪应变。对方的埋伏就在他移动的同时发动。

埋伏的人很多,足足有七八枝枪对着他开火,如果宁宸不是抢先一步发现了异常,绝无可能躲开对方的密集火力。就算这样他也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边努力拖延时间,宁宸一边等待屋外的晨星出手救援。可是苦苦地捱了十几分钟,晨星始终没有出现。他判断晨星也遇到了麻烦,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虽然接受过极为严格的专业训练,也曾经不止一地试过模拟演习,这场对抗的艰苦仍然超出了宁宸的想象。敌众我寡的不利的形势,应对不暇的密集攻击,激烈的战况,横飞的鲜血,攻势的迅速转换,不断的隐蔽与转移。射击。闪避。奔跑。隐蔽。再射击。性命始终悬于一线的惊险。

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恶战,没有人援手。

宁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面对着惨烈异常的战斗场面,神经根本已经麻木,完全是靠着坚韧的意志和求生本能才能撑到最后。

不断地受伤,不断地流血,但是已经没时间体会痛楚的感受。当枪声突然停止的时候他茫然了片刻,然后才发现对方已没有活人,空旷的屋子里只剩下自己急促喘息的声音。

精神一旦放松下来,宁宸才发现自己伤得极重。每一伤口都在流血,伴随着心跳一波波剧烈地疼痛。

大量的失血更是明显地削弱了体力,几乎已没有力量站直身子。他是拚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勉强支持着完成了任务。

工作结束,宁宸伏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正要支撑着起身去找晨星,晨星却自己出现了。

一看到晨星他就已明白了一切。

晨星的神情很从容,虽然动作小心却毫不慌乱。与宁宸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恰恰相反,晨星的身上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灰尘和血迹。很显然,当宁宸独自在屋里浴血苦战的时候晨星一直在袖手旁观。

宁宸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晨星手里握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而宁宸这时已拿不稳枪了。他要把手臂支撑在地板上才能够保持住握枪的姿势,枪口一直在轻轻颤抖。

差距悬殊。晨星比宁宸大十岁,宁宸进入‘暗夜’的时候他已经是凌驭日的贴身护卫了。晨星的身手在他们之中是顶尖的,就算宁宸在状态最佳的情况下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更加不要说是现在。以宁宸当时的身体状况,晨星根本就不用出手,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果然,宁宸的防卫只勉强维持了很短时间,就因为过度的失血彻底丧失了反抗能力,手里的枪无力地掉到地上。

「为什么?」这是当时宁宸脑子里唯一的念头。虽然已经是明摆的事实,他仍然不明白晨星为什么要这样做。身为凌驭日最信任的下属,‘暗夜’里最受看重的后起之秀,晨星的前途一片光明,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背叛。

「因为你。」晨星面无表情地踢开宁宸手里的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冰冷。「你不该跟着老大的。」

「关我什么事?」宁宸奇怪的问。

「关你什么事?」晨星冷笑一声,重重一脚踏在宁宸肩头的伤口上,满意地看着宁宸的身体因剧痛而抽紧,大颗的冷汗从额头滴下来。「你有什么资格让老大喜欢?」

这又关你什么事!宁宸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只能恨恨地瞪着他,用眼神冷冷反问。从记事起他就跟在凌驭日身边,无论是枪法格斗还是计谋应变都出自凌驭日一手调教。凌驭日是自己最信任也最重要的亲人,两人的感情亲密无间,喜欢,那是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对?

「别一副理直气壮的讨厌模样,你这个叛徒留下的杂种!」晨星的脸色一变,狠狠地接连踩踏着宁宸的伤,毫不留情的力道,愤怒的表情。「你以为这是你该得的?你根本就不应该活着!老大为什么不在杀你父亲的时候一道杀了你?」

「你说什么!」听到最后一句话,宁宸颤抖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他挣扎着抬起满是汗水的脸,「我父亲……是谁杀的?」

「怎么?你不知道吗?」看到宁宸受创的表情,晨星得意地轻轻一笑,蹲下身,对上宁宸清澈的眼神,一股报复的快意从心底升起。「你父亲是老大亲手杀的啊。他那么喜欢你,什么事都跟你说,这件事倒没告诉你吗?」

「骗人。」宁宸咬牙冷笑,「你不过想打击我。」

「有必要吗?我现在随时可以杀了你,还用得着跟你撒这种谎?」晨星的语调很平静,脸上的微笑冰冷而残酷,「再说这件事也不是秘密,你随便去问谁都可以。十几年前老大杀了叛徒丁桐,‘暗夜’里的旧人谁不知道,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你是丁桐的儿子罢了。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姓宁?那是老大替你选的。他不想你知道你父亲是谁,却还想保留他的姓氏的一点线索,哼!他以为可以这样瞒你一辈子?」

合情合理的说法。宁宸的信心动摇了。「你也只是猜的吧?他姓丁,我姓宁,我们可能根本就没关系。」

「你要这么想也随你。」晨星不在乎地耸耸肩,「不过,我可是看着老大把你从丁家带回来的。你以为他为什么偏偏对你好?还不是因为他欠你父亲的一条命。而且老大虽然宠着你,却永远都不会真正信任你的。一个叛徒的儿子谁会相信?尤其是老大,他难道不怕你将来会找他报仇?现在他不过是当玩物一样养着你,玩够了就会理掉,你还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笨蛋!」

再也无力反驳晨星的话,宁宸的脸色变成惨白。闭上眼,凌驭日过往的一言一举全部浮上脑海。他知道凌驭日对他是不同的,但从没想过为什么,因为一直是这样,太习惯,所以觉得天经地义。现在,一想起凌驭日对自己身世讳莫如的态度,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奇怪眼神,以及迟迟不肯放自己外出行动的谨慎,的怀疑突然如潮水般淹没了一切。

伤口的痛楚渐渐淡去了。只觉得有一根锋锐如刀的细细铁丝,在自己心上紧紧地缠绕了一圈又是一圈,鲜血淋漓,却不知道痛。

心里只剩下冰冷的感觉。在这一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过去那个幸福的世界彻底倾覆,没有力量阻止。

看得出晨星明显的恶意,但宁宸的直觉告诉他这是真的,不是谎言。他根本已落在晨星手里,要杀他只是一颗子弹。晨星已决定下手了,自己不会有回去的机会,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情形,骄傲的晨星没必要说谎。

「可是你为什么……」看到晨星混合着痛苦、嫉妒和绝然的疯狂眼神,宁宸的疑问被中途咽了回去。他终于明白了晨星的理由,可是迟了。

‘刷’的一声,破碎的外衣被晨星一把撕开,裸露出结实瘦削的年轻身体。白皙的胸膛上是鲜明的伤痕与血污,一只冰冷的手立刻抚上去,肆意地揉捏。宁宸的脸色立时惨变,挣扎着想要设法逃开,狠狠的一拳立刻击上小腹,令得他痛苦地紧缩成一团。

剧烈的喘息。徒劳的挣扎。无力的反抗。

连续的裂帛声里,残存的衣物片片碎裂,散落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满地狼籍。

激烈的纠缠与抗拒中,晨星只说了一句话――我倒要看看你比我好在什么地方!

与动作截然相反的,冰冷的语气。

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屈辱,宁宸再也不会忘记他这句话。

第七章

「别说了!」凌驭日猛地翻身抱住宁宸,低头覆上他苍白的唇。眼里的光芒因愤怒而冰冷,动作却轻缓得极尽温柔,透着浓浓的心疼与不舍。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替他把这段回忆彻底抹掉,一点不剩。

晨星和晨阳曾经在‘暗夜’并称双璧,是他仅有的,亲手调教出来的得意弟子。他一直为他们两个感骄傲,却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晨星来得早,一直独享着自己的关注与耐心,也是一直自己身边唯一的亲随,直到几年后,晨阳出现。

他知道晨阳天性纯真而重感情,一旦接受了一个人,就会给予全部的信任。也许因为同是孤儿,年龄又最接近,除了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全心依赖,晨阳一向与晨星最为亲厚,完全把他当自己的哥哥一样。

所以在为他安排搭档的时候,自己才想都没想就选择了晨星。谁知道,这竟然成了一个最残酷的陷阱。

可以想象,那一夜晨阳受的伤有多――他生命中最在意最信任的两个人在转眼之间全都变了,一个成了杀父的仇人,一个成了夺命的杀手。

最彻底的打击。

拍抚着宁宸单薄的后背,凌驭日突然想起在玫瑰庄园的那个晚上,宁宸异乎寻常的激烈反应和决绝的话语。

…………

「如果我不打算放手,你是不是真的会割下去?」

「最好别逼我出手。有人曾经试过一,而结果,你应该知道!」

…………

他就是这样杀了晨星的吧?在最绝望的时刻,凭借着本能一击致命。

后来呢?凌驭日近乎自言自语地问。

「后来?」宁宸长长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下来,「我的手一直在地上摸索,其实只是本能的挣扎,可是居然凑巧抓到了你送我的那把刀。我想都没想就出手了。」

那是他练得最熟的一招,虽然在那样的情形下,仍然是准确无误地正中要害。

一击得手,温热的血立刻泉水般流出来,流得满身都是。浓厚的血腥气包围了一切。

晨星并没有马上断气,还挣扎着扼住了他的咽喉,宁宸却已经没有了躲避的力气。

同归于尽吧。晨星的眼神清清楚楚地说。很轻松的眼神,看不出半分留恋。

好。宁宸苦笑一下,说不出话,但并不反对。

就在即将窒息的时候,他感到晨星的手开始无力地松开。接着,压在身上的躯体渐渐冷却,最后转为冰冷。

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他听到脚步轻轻走近的声音,以及男人低沉的惊呼。宁宸只来得及用短刀敲了敲身下的地板,宣告屋子里还有活着的人存在。

接下去就是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昏迷,高烧与呓语,辗转与挣扎。那一段的记忆一片模糊,再清醒时已经是十几天后,他到了国外,身边是个陌生的漂亮小女孩。

「谁?」凌驭日简短地问,「顾雪?」

宁宸点点头,眼底有一丝温柔闪动:「一直是她照顾我,直到伤口完全恢复。」想想,又补上一句,「雪儿一直对我极好。」

凌驭日牵牵嘴角,轻轻‘唔’了一声,不予置评。

宁宸皱皱眉,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神情不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凌驭日若无其事地挥挥手,「我又没真的伤了那小丫头,她早就平安无事地回家了,连根头发都没动过。」

「你就不该拿她来威胁我!」宁宸仍然余怒未消的,「我欠她的情,还欠她哥哥一条命。他们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你不行!」

「好好好,是我错了。」凌驭日半是哄诱半是安抚的,「你对我做什么也都可以,行不行?谁叫我也欠你一条命。」

提起这一点,宁宸的脸色微微一黯:「关于我父亲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

「好。」凌驭日沉吟一下,「其实,后来你自己又查过吧?」

宁宸点点头。丁桐叛帮被杀的事证实无误,下手的也确实是凌驭日。但是他与丁桐之间的关系,却怎么打听都没人知道。

凌驭日轻轻叹口气,「其实你想知道什么,当时为什么不回来问我?我不会存心瞒着你的。」

「回来?」宁宸冷笑,「出事的第二天,‘暗夜’就宣布了我勾结外敌,叛帮外逃的罪名,刑堂更把我当成了头号追缉对象,我还会自己送上门来?反正我什么证据都没有,不管说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凌驭日尴尬地咳嗽两声,立刻顾左右而言他地转过话题,「丁桐……他确实是你父亲。可是,这件事应该没几个人知道。」

「真的?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诉我,关于他的。」宁宸紧盯着凌驭日,缓缓地道。

「其实没太多可说的。」凌驭日苦笑着摊摊手,「别以为我能告诉你一个很长的故事。」

这倒是真的。对于丁桐,凌驭日知道的并不太多。在‘暗夜’,两个人分属不同的部门。丁桐属于情报组,地位平平,毫不出众;凌驭日掌管行动组,已经是帮中的首领人物。两个人根本没什么机会打交道。等到凌驭日真正注意到丁桐时,已经是在他背叛之后了。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出卖机密。」

「为什么?」宁宸紧咬着下唇,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起初我以为是为了钱。」凌驭日犹豫了一下,「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你。当时你才四岁,‘暗夜’的敌人掳走了你,要胁你父亲给他们提供情报。他答应了。」

凌驭日说得很简单,口气也尽量放得平淡,可是听到这一句,宁宸的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牙齿地陷进下唇,有殷红的血珠缓缓沁出,顺着唇角轻轻滑落。

凌驭日有点担心地停住了口。

说啊!宁宸瞪着他,用目光催促。

「后来,他在泄漏一件重要机密的时候被发现了,老大让我去置他,顺便把资料当场追回来。没想到,我去的时候正碰上他们集中人手准备偷袭。当时帮里没防备,打起来肯定要吃亏的。我没办法,只好一边通知别人,一边立刻出手阻住他们,结果差点回不来。」凌驭日轻描淡写地说,「我被困在那里,子弹打光了,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你父亲偷偷给我扔了一把枪。」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停,没有继续讲下去。

「他为什么帮你?」等了半天,凌驭日仍然没有开口,宁宸忍不住追问。他们两人既没有交情,丁桐有什么道理帮他的忙?他应该很清楚凌驭日的来意,不出手杀他已经算客气了。

凌驭日静静看着宁宸,不说话,目光犹豫。

宁宸与他对视良久,突然之间身形巨震,脸色变成一片惨白。「不是真的!」

凌驭日仍然不说话,看着一层水雾在宁宸眼中渐渐浮起,接着迅速凝成一团,却竭力睁大眼睛维持着不肯落下。

「不是真的!」宁宸象是要说服自己一样地哑声重复。

凌驭日轻轻叹口气,握住宁宸颤抖的手,只觉得手里一片冰冷。

「不是真的!」宁宸乞求地望着他。

凌驭日闭上眼,极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虽然忍不住心疼,他还是没办法帮着宁宸自欺欺人地骗自己。「丁桐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就算救了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他只求我保护你,我答应了。」

宁宸突然挺身站起,背对着凌驭日,「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凌驭日没出声,却也没离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凝望着宁宸瘦削的背影。从后面看,宁宸的肩膀竟然显得那么单薄,仿佛正在微微地颤抖。后背却还是象标枪一样挺得笔直,隐隐透出骄傲与倔强。

宁宸微微垂着头,好象正专心地望着面前的河水。但是从凌驭日的角度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一点一点清亮的水珠落在他脚边,映着斜斜照射的阳光,晶莹闪烁。

这个发现先是让凌驭日愣了几分钟,接着一颗心便开始紧紧的抽痛。

如果不是此前看到了宁宸眼中满盈的水雾,凌驭日甚至不会相信草地上那些闪烁的光点是他的眼泪。他已经不记得宁宸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下哭过了,印象中好象一也没见到。再想一想,真的,他从来没见过宁宸的眼泪。现在看了,竟然有一种陌生感觉,好象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

这个骄傲的小孩啊,明明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却硬是不肯在自己面前落泪。象这样的情形,究竟已经有几了呢?是不是,每一都是他一个人独自撑到最后?

一想到这里,胸口便有一种无法呼吸的闷。

过了很久,宁宸才轻轻抬起头,向着河边走了几步。他站得离河水本就不远,现在差不多已走到河岸尽头了,只要再迈出一步就到了水里。

宁宸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河水从脚下溅着白沫奔涌地流过。水流很急,冲刷着岸边松软

的泥土,卷着树枝和草叶停也不停地去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宁宸就对着河水看得出神,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解不开的秘密。

凌驭日有点不放心地悄悄站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宁宸身后。

「你干什么?」宁宸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已经很平静了。

「……」凌驭日没办法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担心他跳下去。

「你放心!」宁宸只短短地说了一句。他知道凌驭日听得明白,就象他同样明白凌驭日的意思。他不是傻瓜,更不是盲目冲动的毛头小子,才不会干出那种于事无补的傻事来。

我知道。可是……凌驭日叹一口气,心里道,可是关心则乱,让我又怎么能够放心得下。

很想把宁宸抱在怀里,安抚他的伤口,给他自己的关心与支持。可是不敢。今日的情形已非往日。自己的身份太尴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对,只好不开口,站得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母亲……现在还在吗?」沉默良久,宁宸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宁宸转过头,有点不客气地反问,「不是你从我家把我带走的吗?你最应该知道她的下落了。」

凌驭日苦笑,「可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那时候,我是直接从敌人手里把你抢回来的。」

「所以你根本就没管她的死活,连找都没有找过他?」

「不是。」面对宁宸渐渐犀利的词锋,凌驭日停了片刻才回答,「当时你还那么小,我起初并没打算亲手把你养大。所以我曾经试着找过你母亲,想把你交还给她。可是我仔细查过才发现,你母亲的存在神秘得很,帮中根本没有人见过她,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几时结的婚。帮里的兄弟为了家人的安全,不愿意公开家人的也有不少,所以平时并没人注意。等到我去查的时候,才知道丁桐从来就没结过婚,更不知道你母亲到底是谁。」

「那就是说,已经根本没办法找到她了?」宁宸眼里的光芒明显地黯淡了下来。

「也不一定。」凌驭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在黑道里混的人,过的都是不安定的日子,很多人不喜欢受太多约束,男女之间分分合合是很普通的事。我当时只以为他们已经分了手,她决定把你留给父亲,也就没太认真去寻找她的下落。再说,带着你的日子久了,渐渐生出感情,后来也就舍不得再把你送给别人。」

听到凌驭日的话,宁宸抬起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目光中情绪复杂,亲近、疏离、感激、怨恨,以及种种莫名的感情,混杂交错地乱成一片。

「走吧。」过了片刻,宁宸突然说,「算我输好了。我不想继续比下去了。那个人,随他去吧。我只想早点离开这儿。」

凌驭日点点头,无法拒绝。

接下来的几天宁宸都很沉默。

他的话很少,也不大有心情理会其他的事,只是闷着头一门心思地向前走,情绪在沉郁中带着几分焦躁,又有些茫然无措。

默默地跟在宁宸身后,看着明显异于常态的宁宸,凌驭日不由得有些心疼。知道他的矛盾与挣扎,明白他的痛苦与烦恼,更知道自己在此时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宁宸太骄傲也太倔强,只能任由他自己静静理伤口,他无法插手。

但是象这样疯狂地赶路,几乎已超出了宁宸体力的极限。

凌驭日并没有试图阻止他。

他可以想象得到宁宸的心情,设身地体会他的感受。

宁宸自小便聪明敏感,因发觉自己不愿提及他的身世,便再也没有向下追问。再加上身边的晨星是孤儿,宁宸也就一直认为自己象晨星一样无父无母,不再去想别的。一个从来没有过父母与家人,更从来没有都奢望过家庭与亲情的人,一旦知道了亲人的存在,那种渴望与焦灼的心情,只会比任何人更加强烈。

隔了十几年,那种对近亲血缘的渴求已胜过一切。尤其,当曾经拥有的幸福刚刚破碎。

除了这一点,他更知道宁宸需要用疲倦与忙碌填满时间,甚至情愿近乎自虐般折磨自己,好能够暂时忘掉背上的十字架。

没有办法,凌驭日只有忍耐地看着宁宸每日沉默地拚命赶路,待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胡乱吃一点东西,然后继续向前走,直至夜。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宁宸。跟着他,留意他的安全,帮他打点饮食起居。否则以宁宸现在的情形,只怕冻了饿了都懒得理睬,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似的,真不知道能不能一个人走出这片丛林。

一个堂堂的黑道首领,居然会沦落到保姆的地位,传出去可不叫人笑掉了牙齿?凌驭日一边翻动着树枝上的水豚,一边忍不住自嘲地想。

这几天来,他也就跟真正的保姆没有多大分别。宁宸只负责走路,其余的事情一概不理。打猎,找水,

烧饭,宿营,安全防卫,便全部由凌驭日一手承担。还好宁宸并没有拒绝凌驭日的照顾。有东西递过来便接住吃掉,地铺打好了便倒下睡觉,态度带着几分明显的彷徨,却没有仇恨。

但是宁宸看向他的目光中总是充满矛盾与茫然,停不多久便马上移开视线,那一双眼睛黑沉暗,看得人心痛。

快要到达丛林边缘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雨,连绵不断。气温骤然暴降,夜里尤其潮湿阴冷。

因为持续的下雨,找不到一块干爽的地方宿营,也没有条件生火取暖,他们只能随便吃一点剩下的干粮,然后勉强找块湿得不算厉害的地方胡乱睡下。

反正快要走出去了,忍耐一下也就算数。

夜雾寒凉,地里的潮气一阵阵泛上来,冷得彻骨。

因为阴雨,天上无星无月,夜幕浓黑得凝成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凌驭日一直无法入睡。

不是因为恶劣的条件。而是因为身边的宁宸。

虽然看不到宁宸,但是两个人的距离这么近,凌驭日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宁宸的状况――不用看他都知道宁宸一直在轻轻地颤抖。

他一直记得,宁宸从小就比别人怕冷。明明是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却总是一到冬天就手指冰凉,无论戴多厚的手套都捂不暖。每气温骤降的时候,宁宸就总是在晚上溜到他房间里谈天说地,玩这玩那,有时候甚至什么都不做,却只是赖在那里,不说不动却也不肯离开。直到凌驭日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主动留他跟自己一起睡,才立刻听话地乖乖躺下睡觉。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凌驭日才发现宁宸其实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孩子,睡觉时总是睡得极不安稳,好象一直在做恶梦。也不知道他都梦到了些什么,只看见他在床上来回辗转,把被子踢得一塌胡涂。每总要等他翻转到凌驭日那一边,本能地一点点靠到凌驭日怀里后,才会安心地放松下来,呼吸平稳地沉沉睡去。

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不只是宁宸,就连凌驭日自己,也习惯了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紧拥着怀中单薄瘦小的身体安然入睡,感觉着紧贴着自己的微凉肌肤一点一点转为温暖。

那时候,宁宸才只有那么小……却是那么依赖自己……

可是现在……凌驭日摇摇头,转身背对着旁边的宁宸,努力想丢开扰人的回忆赶快入梦,却怎么也没办法睡得着。

宁宸大概是睡着了。他的呼吸很轻,身体一直保持着躺下时的姿势。但凌驭日猜想他一定正紧紧皱着眉,也许还咬着下唇,这是他所熟知的宁宸忍耐痛苦时的习惯表情。

他现在一定很冷。

但他却一直静静地躺在原地,微微蜷起一点身体,一动都没有动过。

一切,真的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啊……凌驭日翻一个身,凝视着黑暗中沉睡的宁宸,不禁有点苦涩地想,那个曾经那么喜欢亲近自己依赖自己的人,大概是再也不会主动靠过来了。

无奈地低低叹息一声,凌驭日向前移动一下,轻轻把宁宸揽到了怀里。

熟悉而又陌生的触感。熟悉的是身体,陌生的是温度。

凌驭日不禁皱了一下眉。

宁宸的衣服几乎全湿透了,薄薄的外衣紧贴在身上,触手冰凉。怪不得他会那么冷。真差劲,居然疏忽了这一点,就因为自己的衣服没有湿。

凌驭日穿的是防雨的猎装。雨刚下起来的时候他也曾脱下递给宁宸,却被宁宸沉着脸用力丢回来,不肯领情。

摸摸宁宸身上的体温,凌驭日犹豫一下,想了想,还是决定替他脱掉衣服换上自己的。这样的天气,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只怕他会生病。

手指刚碰到第一粒扣子,宁宸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也仍然亮若寒星的一双眼睛,清清朗朗。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看不出情绪。

凌驭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苦笑。

眼前的场面好不尴尬。

怎么看都象是自己不怀好意,趁夜偷袭。

简直没办法解释――两个人的身体贴得那么近,姿势暧昧得无以形容,凌驭日根本是差一点就直接压在了宁宸身上。尤其是,他的手还搂在宁宸的腰间,另一只手更是刚刚好好地停在他的胸口上。

沉默。僵持的动作与姿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两个人就那么紧贴在一起静静对视,呼吸相通的接近。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宁宸的眼睛闪了一下,好象无声地叹了口气,突然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凌驭日怔住。一时间看不懂宁宸的反应。呆了半晌,才猛然醒悟地回过神来,继续完成手上的工作,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愈跳愈烈。也不知是否停了太久,手指有一点微微的僵硬,一粒扣子解好几下。细小的钮扣在手指间来回滑动,不时轻颤。

除去宁宸上衣的时候凌驭日的动作还显得有些生硬,后面便渐渐变得顺畅,越来越快。

当带着湿意的冰冷肌肤贴上温热的胸口,两个人的身体仿佛都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短促的贴合,轻浅的碰触,乍合骤分。

接着,凌驭日展开双臂,不再迟疑地紧紧抱住了宁宸。

宁宸的身体修长而结实,虽然瘦削却充满力量,并不显丝毫的柔弱。然而紧拥着怀里的人儿,却有一种莫名的怜惜与疼痛从心底升起,浑然忘却了宁宸的身手与锋芒,仿佛他仍是个需要保护需要呵疼需要全心宠纵的稚弱少年。

宁宸的体温很低,冷冷的,带着一点潮润的水气,就象一块新凝的冰。赤裸的肌肤光洁润泽,并不很柔软却富有弹性,触感好得让人意外。平滑的皮肤下面是坚实的肌肉。细长的线条,优美的轮廓,隐隐蕴含着爆发力的肌肉紧绷着,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与韧性。

还未脱去最后一丝青涩的年轻的躯体,即使是这样的黑夜也淹没不了的美丽。

凌驭日的眸光逐渐转为沉幽暗,呼吸有一点急促。

这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现在就躺在他的怀里,如同一体般的紧密贴合。闭着眼,没有太多表情,一副任凭摆布的平静模样。

至大的诱惑。

要怎样的人才能够抗拒?

仍然紧拥着怀里的人,凌驭日的双手开始游移,沿着身体起伏的曲线。向后微仰的头,弧度优美的颈项,精致的锁骨,结实的胸膛,细而坚韧的腰,平坦紧绷的小腹……一路蜿蜒。动作说不上温柔缠绵,甚至略微有些粗鲁。很重的力道。手心热烫。

所到之,冰冷的肌肤随着移动的手掌缓缓升温,由冰凉转为微温,接着,一点点变成火热。

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体的轻颤,虽然得到的温暖已经足够。

宁宸仍然闭着眼,微皱着眉,牙齿的陷入下唇。微带着忍耐却不能说是痛苦的表情。呼吸的频率不断加快,渐渐合上了对方的节奏。

气息有一点轻微的紊乱,感官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凌驭日的每一呼吸每一个动作,格外的鲜明。

夜风寒凉,轻轻吹拂过裸露的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敏感地骤然收缩,止不住战栗。灼热的唇与手指立刻跟上来,迅速安抚下细微的颤抖。异样的,寒冷与炽热交织的陌生感受。

在肢体的紧密交缠中,分不清愉悦与痛楚的界限。大脑中一片空茫,有一点迷乱。

地上的树叶在躯体的辗转下发出细碎的轻响。树顶有微风掠过。

混乱茫然的意识中已让人忘却了所有,只知道寒冷已经不再。

所谓爱情,也不过是在一个寒冷的雨夜里,用彼此的体温相互取暖,给对方一个更舒适更温暖更可以安心放开怀抱的,细小的天地。

如此,足够。

从此可以不再有遗憾。

第八章

鸟鸣声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枝叶射入丛林。

与此同时宁宸静静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是仔细看去,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却隐隐地布满了红丝,眼睛下方有一圈淡淡的黑晕。脸颊上昨夜的浅浅红晕已完全消褪,现出一片疲倦的苍白,看不到血色。

几乎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的精神和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轻轻吐出一口气,宁宸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目光在四周转了一转,从地面到树丛一一掠过,接着,微微下垂,落到了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上。

修长、结实的熟悉手臂,肌肉饱满而坚硬,浅褐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即使在平静中也显示出力量。

带着同样熟悉的暖暖体温,轻轻地把宁宸揽在怀里。动作,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

极为难得的罕有温柔。

凌驭日就这样怀抱着宁宸睡了一夜。

居然还没醒吗?宁宸小心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凝视着身边平静的睡颜。

很少能见到凌驭日如此放松的时刻――习惯了江湖中无时无地的杀机与风险,就算是在睡觉的时候,他也总是保持着几分警戒。周围的情况变化很少能逃过他敏锐的耳目。

但是现在,凌驭日的睡容却显得格外平静安稳。呼吸均匀而平缓,从身体到神经都极为松弛,脸上带着几分满足的倦意,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依然是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英俊五官,褪去了平日里黑道霸主的凌厉与威严,看上去竟透出隐隐的温柔味道。

看着迥然不同于往常的凌驭日,静听着他在自己耳边的细细呼吸,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在心底悄悄泛起。宁宸紧紧地咬住下唇,神情犹豫,迟疑着是否应该坚持自己昨晚的决定。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所有的往事可以成为过眼烟云,随风而去……

然而一切只是如果,仅此而已。

目光在熟悉的脸容上流连良久,宁宸终于咬咬牙,有点挣扎地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犹豫的目光已变为决然,虽然怅惘依旧。

小心地撑着身下的草地,宁宸悄无声息地从凌驭日怀中轻轻滑出来,站起身,却没有马上掉头离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凌驭日身边看着他。

突然失去了怀中的人儿,凌驭日在睡梦中不满地皱了皱眉,却没有马上清醒,只是翻了个身,随意地舒展了一下手臂,继续沉沉安睡。

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动作中,宁宸的心已被他高高地悬了起来。

咬着唇,屏住了呼吸,宁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张地注视着凌驭日的表情,心里却有如大海般波涛翻滚,起伏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他睡醒还是在盼着他立刻醒来。

昨宵一夜未眠,离开的念头在脑中徘徊了整整一晚,其实是早已下了决心。可事到临头竟还是难以自控。

用力摇了摇头,宁宸留恋地看了凌驭日最后一眼,终于掉头离开。

胸口被凌驭日揽过的地方仿佛还留着他手臂的余温。心里有一丝丝牵连不断的痛。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中,宁宸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的尽。

他一直没有回头。

也就始终没有机会看到凌驭日目送他离去的沉眼眸。

几乎就是在宁宸转身的那一瞬间凌驭日便已睁开了眼。眼神清醒明澈,隐隐闪动着冷静锐利的光芒,没有半分好梦初醒的朦胧与迷惑。

眼看着宁宸决然离去的坚定脚步,凌驭日的表情有一丝轻微的绷紧,目光幽黑沉暗,却始终紧抿着嘴唇没有开口。

他知道自己有办法把宁宸留下来。

可是……凌驭日苦笑一下,那样又有什么用呢?留住他,并不等于能让他快乐。没有人比凌驭日更能了解宁宸的心思,甚至包括宁宸自己。

他知道宁宸并不是恨他――生于黑道,长于黑道,宁宸自然能明白他当时的责任与立场。惩罚叛徒是理所当然,他与丁桐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不过是执行帮规的杀人工具,不会也不可能改变丁桐的命运。

但是宁宸也决无可能若无其事地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消。且不说血浓于水的父子天性,单单是丁桐叛帮泄密的原因,以及他在临死前与凌驭日做出的约定,就足以令宁宸终生难以摆脱心底的负疚与罪恶感。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让宁宸心安理得地与自己在一起,根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

不是不想全心全意地补偿他疼惜他,不是不能够给他幸福,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幸福是由父亲用生命亲手换来,更是由亲手杀死自己父亲的人所给予,得到的越多,宁宸的负罪感就会越发重。

最终他还是不会快乐。

也许,只能等待宁宸自己解开心结放开过往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也许只能隔着悠长的往日恩怨,静静守望。

否则又能怎么办呢?凌驭日放弃地叹一口气,懒洋洋地翻一个身,坐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臂,随意打量着四周的情形。

雨已完全停了。天气晴朗。太阳越升越高。淡淡的金色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洒下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清晨的丛林宁静而安详,只有虫声与鸟鸣声不时地划破寂静。

本来应该是一个极美好的晴朗早晨。如果是在前几天,凌驭日一定早已做好了早饭,笑着招呼宁宸起身。可是现在少了一个人,身边突然显得格外空空荡荡,寂寞得难耐。尤其是对照着昨夜的快乐时光,更让人不想再多停留一时半刻。

算了!用力丢开手边犹带余温的一团干草,凌驭日倏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丛林边缘。

也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到了外面,还有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做。

身为叱咤风云的黑帮首领,凌驭日并不是一个拿得起放不下的优柔男子。一旦决定了暂时抛开心中的烦扰,他立刻回复了平日的清醒理智,冷静从容,再也没有半分迷乱。

只要不涉及到宁宸身上,还真的极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失掉自控。

正如他很少会放松自己的警觉。比如现在。

因为早就预料过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形,远远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凌驭日很容易就发现了林外的埋伏。

说是埋伏也许不算太恰当。因为来人并没有小心谨慎地隐蔽行藏,而是就那么大模大样地散坐在树林外面,甚至还在轻松地低声说笑。

但是每个人的腰间都有一隐约的凸起,很明显能辨认得出是枪。

凌驭日微微眯起了眼。目光锐利冰冷。

眼前的一张张面孔都似曾相识,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身份均隶属于‘暗夜’。如果没有记错,他们应属于南美分部,由分堂主韩滔统一指挥,不是严青的直属手下。

若果真如此,目前的情势又意味着什么?不能不设想到最坏的可能……严青已完全控制了南美的局面。

又或者,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取得了韩滔的支持。

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局势无法准确判断,对方来意不明。在这样的情况下,凌驭日不想贸贸然地轻举妄动,但也决不会掉以轻心。

看得出对方来的都是好手,有备而发,人数又占据着显著优势。自己只有一个人,更缺少必要的武器装备,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大概很难占到上风。即便想试探对方的目的与虚实,此时此地也不是最佳选择。

没有必要做无谓的冒险。

虽然很想早日摸清严青的意图,但是略一沉吟,凌驭日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暂时回避与对方接触。

以他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他们在林外的埋伏并不算难事。但在避开对手的行动过程中,凌驭日的心情却绝不轻松――江湖风波恶,自己掌管‘暗夜’多年,遇到的惊涛骇浪不知多少,更不止一面临着远胜今日的险恶境。但是无论情况危急到何种程度,他都知道自己还有可靠的朋友与忠诚的属下可以信赖。严青、韩滔、周延平……这些人全都跟随自己多年,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下属,更是曾一道出生入死,能够彼此以性命相托的至亲手足。凌驭日实在很难相信,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合谋背叛
自己。

然而有太多事实指向了这一结论。在真相被确定查明之前,为求安全稳妥,他不得不谨慎地隐匿行藏,不再与任何‘暗夜’中人进行联络,一个人孤军作战。

并非沮丧,亦无关软弱,但当凌驭日独自躺在马瑙斯的一家汽车旅馆里,考虑着下一步行动计划的时候,突然就那么不期然地一下子想起了宁宸――如果现在,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暗夜’在南美的势力很大,几乎在每一个国家的主要城市都有联络点。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大概很难逃过他们的耳目。

但凌驭日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且不说身为‘暗夜’的首领,自然对组织在各地的实力分布了如指掌,单单就应付突发危险状况的能力而言,他在世界范围内的排名绝不会低于前十位。

追踪与反追踪更是凌驭日的强项之一。

在这项较量中经验与直觉通常至关重要。因此,尽管身后那名追踪者的水准相当高明,还是被凌驭日及时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人的跟踪本领着实不弱,单以技巧而论,甚至未必在凌驭日之下。整整用了一天时间,凌驭日都没能锁定要对付的目标,甚至无法明确判定身后的跟踪者。他只是从许多微小的迹象中确认有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着自己,可能从一出丛林就开始了。否则在马瑙斯这样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型港口城市里,人口结构相对复杂,自己又通过化妆改变了形象,没有理由还能有人认得出自己的身份。

除非是早就被他盯上了。凌驭日想。就算这样,对手的本事也算得惊人了。离开丛林以来,一路上自己不断改变行程,几化妆转换身份,能始终跟住自己不被甩开的人并不多。难道是……丛林中那个神秘难测的厉害敌人?

凌驭日低头沉思。

不管是谁,继续被这样跟踪下去太过危险,他必须及时做出决定――是设法将身后这人彻底甩开,还是索性更彻底地……把他解决掉。

想一想,恐怕还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更好些。马瑙斯的市区并不算太大,街道平直,结构简单,人口更是只有区区的几十万。在这种环境里想要摆脱别人的跟踪并不太容易。以身后那人的跟踪技术,凌驭日也不敢保证有十足把握把他彻底甩开。

假装作对身后的状况一无所知,凌驭日一边头也不回地在大街上信步闲逛,一边小心隐蔽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过一会儿,仿佛漫无目的地拐进一个偏僻的街区。这里是靠近港口的旧城区,建筑相对古老陈旧,道路更是狭窄曲折,纵横交错,是个适于伏击暗袭的好地方。

一转进街区的僻静小巷,凌驭日立即加快了脚步。穿过一个废弃的院子,迅速地变换方向,一连几个急促的转弯,突然插进一条狭窄的小巷,敏捷地腾身一跃,利用墙面凹凸的砖块借力一撑,干净利落地攀上了一道院墙,顺势一个蜷身翻滚,轻轻缩到了别人的屋檐下。

这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地。高度适宜,位置几乎正在小巷的转角。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在转弯时也只会第一时间观察墙后的动静,然后就是下一个转角,很少会马上想到抬头察看。而只要他拐进这条巷子,凌驭日的枪就已经指到了头顶。

居高临下。对方很难有还手的余地。

来吧。你也跟得够久了。凌驭日轻轻一笑,拔出腰间的手枪,屏息等待。

过了大约一分钟,有极轻的脚步声在转角另一侧响起。脚步声轻盈敏捷,前进的速度稳定均匀,丝毫不显急促,似乎并不担心会失去追踪对象。

难得。很多跟踪者在这种复杂多变的地形下会紧张失措,因为怕跟丢目标而不断拉近追踪距离,最后因此而暴露了自己。

这样看来,这个人的痕迹识别能力和耳力一定很好,才能够有信心不会跟错方向。

当凌驭日想到这一点时来人已经在转角停住了脚步。停一下,有轻微的脚步移动声,接着是一片完全的沉寂。

是计谋被他看破了?还是他因为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失去了方位?隔了好一会儿,仍然没听到对方半点声音,凌驭日忍不住开始猜测。就在这个时候脚步声突然再度响起,不过却能明显地听出是越来越远。

「站住。」凌驭日毫不犹豫地一个翻身腾跃,直接从转角的另一侧跃下墙头,举枪对准了面前的背影。

冷硬的声音显示出无情的坚决。

但是就在下一秒,他持枪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难以置信地低声惊叫:「晨阳?」

对方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马上加快了步伐。

「晨阳!」凌驭日不再怀疑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喑哑,有点无力的,低低沉沉的语气,却留住了宁宸离去的脚步。

宁宸一直没有开口,也不肯转身,只是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任凭凌驭日缓缓走到自己身后,张开双臂抱住自己。

「我早该想到是你的。」凌驭用力紧拥着怀里的宁宸,脸颊紧贴着宁宸的侧脸,喃喃地道,「除了你,还有谁能一路跟我直跟到这里?换了别人才没有那么了解我,竟看得穿我刚才设的圈套。可是看着你离开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宁宸沉默不语。

「为什么改变主意?」凌驭日顿了一下,轻轻地问,「难道你回来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你母亲吗?」

「是。」宁宸默然片刻,才不大情愿地勉强回答。「可是我在树林外面看到那些人。」

所以,知道你的境危险,需要可以信赖的帮助。所以,没有办法放心离开,只好留下来,密切关注你的情形,随时准备伸出援手。

宁宸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但是显然也没有必要。

很清楚地感觉到凌驭日抱着自己的手臂紧了一紧,力道大得好象要把自己揉进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站在开往圣塔伦的内河客轮上,宁宸第一向凌驭日问起今后的计划。

「摸清情况,了解形势。不管怎么样,我总得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凌驭日沉吟着回答。这一的变故来得极突然,瞬息之间变生肘腋,事先竟没有任何迹象。虽说叛乱的规模越大,级别越高,就越是组织得更严密,布署得更周详。但象这般把保密工夫做得滴水不漏,行动安排得如此隐秘,难度实在是非同一般。单以严青和韩滔掌握的实力,似乎还做不到这一步。

‘暗夜’的势力相当庞大,而且结构完整,组织严密,决非寻常的小小帮派可比。严青虽然位高权重,身份超然,算得上是‘暗夜’的第二号人物。但是他毕竟只掌管刑堂,如果得不到行动组及事务组的支持,单以自己的一堂之力,就算再加上南美分部,也未必能控制住整个局面。

这一点,严青不可能会想不到。

除非是所有的高层人物都已经达成一致默契――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但是机会并不是太大。黑道组织的权力再分配是一件复杂危险的工作,随时可能因权力失衡导致流血冲突,太多人因为贪心枉送了性命。只要不是野心极大,机会太好,或是已经被逼到绝境,很少人会愿意采取这种激烈危险的方式争夺权力。变乱是一把双刃剑,争取利益的同时也极有可能伤到自己。严青智计百出,机巧过人,韩滔精明能干,沉稳老练,却都不象是那么野心勃勃的冒险家。不管怎么看,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凌驭日总觉得
其中有几分蹊跷。

「是不是需要先离开南美?」凌驭日的直属手下都在欧洲,南美的分堂主韩滔又涉嫌最重,留下来自然更加危险。

「不用。如果他们真想对付我,一定下了足够工夫防止我出境。而且要查清事情的真相,当然是留在这里更方便。这毕竟是‘暗夜’的内部事务,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最好是尽早就地解决。」

「可是你在这里的影响力不如韩滔。」宁宸毫不客气地指出来,「他经营‘暗夜’的南美分部十几年,当地各派势力与他的交情更厚。真到了两方对决的关键时刻,不见得有人买你的帐。」

「你还真不给我留面子。」凌驭日有点无奈地笑了。「说得我这个帮主好不失败。」

「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我知道。」

「那你还要留下?筹码不足是必输的赌局。」

「谁说我的筹码不够?」凌驭日微笑。「别忘了我还有你。」

「我?」宁宸愕然,「南美又不是我家的地盘!」

「但却是顾家的。至少,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

「顾家?」宁宸怔了一下,看着胸有成竹的凌驭日,「你连这个也算到了?」

凌驭日淡淡一笑:「你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那么精彩,我总不会一点都注意不到吧?放心,我不会让你的雪儿为难的。如果她的立场不方便出手帮忙,我可以去跟顾运中谈条件。反正官贼合作也不是从我才开始的,他说不定正乐得这样。」

「真亏你想得到。」宁宸忍不住摇摇头,想不出一个黑道霸主与警界首脑的联手合作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可是仔细想想,却又不能不承认凌驭日的主意十分巧妙,正是一般人料想不到的一招奇兵。雪儿的爷爷顾运中是国际刑警的高层人物,负责南美地区的事务近三十年,对本地各国的警方极具影响力。他的三子一女中,除了雪儿的父亲在亚洲工作,其余三个都已在南美落地生根,各自都创出了一番事业。如果能取得顾家的助力,倒确是能得到许多方便。

「好。我马上就同雪儿联络。」宁宸立刻取出行动电话,「她现在应该还在南美。你希望他们帮你做什么?」

「先不必那么兴师动众,也用不着惊动顾运中。」凌驭日想了想,「听说你那小雪儿是个电脑天才,对机械电子也精通得很?那正好,我有件东西想请她看看。」

第九章

只要是在南美黑道上混的,很少有人竟会没有听说过顾运中――这个名字在南美的响亮程度,足可令大多数黑道帮派闻风丧胆,心惊肉跳。然而,真正有机会与他面对面打交道的人却并不多,至少,凌驭日就从来没有见过他。

一个是纵横四海的黑道传奇,一个是威名赫赫的警界精英,这两个分属黑白两道的重量级人物一旦相遇,恐怕就不只是火星四射那么简单。以顾运中的脾气和骄傲,大概很难容忍凌驭日大摇大摆地在自己面前逍遥法外;但是理所当然的,凌驭日也不会情愿牺牲小我成全大局地向顾运中乖乖低头认罪。因此,这两个天生对头也就一直颇有默契地维持着王不见王的微妙局面。

跟着凌驭日那么久,宁宸自然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所以,他也当然比谁都更明白凌驭日心里的想法――除非是情势逼不得已,他才不会情愿向自己的对手开口求助。只要有可能,自己的事情当然还是由自己解决的好。所谓的官贼合作只是凌驭日做出的最坏打算。

正因为这样,宁宸在与雪儿联络的时候,只是简单地提到凌驭日有样东西想请她研究,并没有说起他们的境。

「宁大哥,你真的很不够意思哦!」一走出里约热内卢机场的停机坪,早等在栏杆外面的雪儿就一个快步冲了上来,习惯成自然地一下跳进了宁宸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怎么了?」宁宸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雪儿的热情拥抱,一边发问,一边有点狼狈地在周围众人善意微笑的目光中把雪儿拉了下来。

「哼!你还好意思问呢。当初在哈里的玫瑰庄园,人家明明说了要等你一起走的。可是你居然一个人先走了,连说都不记得跟我说一声,害得我找你那么久,又担心又害怕,足足急了一整天。」雪儿鼓着嘴,颇感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宁宸一怔,「那天找了我一整天?」那天在自己离开的时候,雪儿不是已经被周延平抓住了吗?还被凌驭日拿来当做威胁自己的筹码和诱饵。

「是啊。还好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已经走了,我才敢放心离开。」

「那人是谁?是不是姓周?」看到雪儿肯定的表示,宁宸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凌驭日一眼。

原来你根本就没动过雪儿,全是编出来骗我的!宁宸用眼神生气地指控。

那又怎么样?凌驭日笑了,一派无辜地耸了耸肩。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知道凌驭日没有真的挟制过雪儿,宁宸心里舒服了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仍然在莫名其妙地生他的气。

有必要吗?凌驭日仍旧是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隐隐的狡黠味道。凭着自己对凌驭日的了解,宁宸猜也猜得出他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再拿出雪儿来要胁自己,否则才不会一声不响地任自己冤枉。

这个可恶的家伙!居然捏住我一个弱点就利用个没完!本来宁宸还觉得有点歉意的,现在却越发的火冒十丈。

「宁大哥?」两个人忙着打哑巴官司,一旁的雪儿可看得不耐烦了。

「嗯?」宁宸收回瞪在凌驭日脸上的目光,转头看向雪儿。

「这就是带你离开的那位千金一掷潇洒风流的……」雪儿笑吟吟地指指凌驭日,「凌大帮主?果然是好大的气派啊。」

「雪儿!」被雪儿意有所指地这么一问,宁宸的脸忍不住红了红。「别这么信口开河的乱说话。」

「怎么了?」雪儿抿着嘴瞟了宁宸一眼,脸上的笑容精灵古怪,顽皮慧黠,看得宁宸好不头痛。根据过去几年的惨痛经验,雪儿的淘气兴致要是上来了,他还真的是一点都没办法。

「顾警官?也不算初见面了。」看到宁宸尴尬的表情,凌驭日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好一位年轻有为的国际刑警!不愧是出身警察世家的将门虎女,顾运中看了一定高兴得很。」

「凌帮主?」雪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凌驭日身上转了一转,顽皮的表情略略收敛了几分,「久仰大名。我爷爷想见你已经有很久了呢,要不要我来帮你们安排一下,会一会面?」

「谢谢。我看还是由老天安排比较好,至少我还不着急。」凌驭日笑着摇了摇头,「我倒是有件事情想请帮个忙。」

「没问题!」雪儿爽快地一口答应。「宁大哥在电话里跟我提过,说是有样东西要我研究一下,拿来吧。」

凌驭日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

「不好意思。」雪儿笑着吐吐舌头,「老是一高兴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请请请,欢迎光临我们的精密电子设备研究室。」

「没搞错吧,你要我分析的就是这么个烧得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儿?」雪儿把凌驭日递过来的东西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才苦着一张小脸抬起头,「我的专长是程式设计和精密电子,可不是回收废旧金属。」

「我知道。」凌驭日微笑道,「不过,这才是显示水平的好机会啊。如果这东西完好无损,我也不用劳烦这位专家来研究了。」

「少来!真会哄人欢喜。怪不得宁大哥会死心塌地的帮着你。」雪儿撇撇嘴,口里不留情面地小声奚落,手上却开始迅速地忙碌起来。

「‘R&M’公司的产品?居然是军用装备呢。倒是好货色,可惜破坏得太厉害了。外接线路全部损坏,接口一半完好,可以进行部分修复。芯片倒还是好好的,可主要元件怎么烧成这样?这让我怎么恢复?想做彻底的全面分析是不可能了,除非你把这两个元件还原回来。不过……」雪儿一边专心致志地埋头工作,嘴里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凌大哥,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它被怎样改装过,增加了什么装备,或者改变了什么功能和设置。如果有困难,结论可以不是那么详细,但是一定要准确。能行吗?」

雪儿停一下,侧头想了几秒钟。「大概还可以吧……让我试试。」

这一试就足足试了五个小时。

当雪儿终于从仪表板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等在一旁的凌驭日和宁宸都快要闷得睡着了。

「好了,总算搞定。凭我的本事,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雪儿一脸疲倦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累坏了吧?」宁宸心疼地揉揉雪儿的头,「赶快去好好睡一觉。顾岚要知道我把累成这样子,还不得一刀杀了我?」

「没关系,我总得把结果先告诉你们啊。凌大哥只怕已等急了。」雪儿看一眼始终坐在旁边一言未发的凌驭日,笑嘻嘻地说。

「结果怎么样?」

「芯片被人改写过,主控程序基本没变,但是被加入了两个新程序块。一个连接机器原有的计时装置和动力系统,经过一定时间后,程序会自动关闭动力系统,包括大部分主要电路。另一个程序块控制的外部设备线路损坏严重,我无法照原样模拟演示,只知道也是连接着两个装置,都是后来加装的。有一个好象是重量感应装置。按照程序设定,当第一个外加程序开始运行,动力系统全部关闭后,第二个程序会同时启动,开始进行重量监控。如果重量数值出现明显降低则一切程序照常运转,而重量数值如果始
终不变,则程序会在五秒钟内立即启动另一个装置。至于那另一个装置是什么,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了。咦?凌大哥,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难看?」

听完雪儿报告的检测结果,凌驭日脸色几乎是立刻沉了下来。

「见鬼!这个该死的家伙!」凌驭日声音极低地喃喃自语,一把抓起桌上的残存芯片,紧紧地攥在拳头里。脸上的表情时阴时晴,变幻不定。

「怎么了?」雪儿对‘暗夜’内部的风波还一无所知,忍不住莫名其妙地问。

凌驭日紧紧皱着眉,没有说话。

「宁大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在凌驭日口中得不到答案,雪儿又不依不饶地转向宁宸。

宁宸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目光一直专注地停留在凌驭日脸上,表情若有所思,又掺杂着几分疑问与困惑。

「喂!」辛辛苦苦地工作了半天,好不容易得出了结果,居然就立刻被人过桥抽板地丢在一边,雪儿自然大感气恼,愤愤地大叫了一声。

凌驭日本能地应声抬头,目光无意中对上了宁宸清亮的双眸,一怔,居然从未有过地转脸避开了宁宸的视线。

很奇怪的反应,那样子,象是在怕宁宸会问他些什么。

看到这种情形,就算宁宸本来真的有什么话要问,他也不会问出口了。

第二天清晨。

里约热内卢国际刑警南美总部的办公大楼下。

「这是我们的私人恩怨,你又跟来做什么?」凌驭日双手抱怀,与对面的宁宸冷冷对峙。

「私人恩怨?」宁宸挑眉反驳,「是从几时开始,连叛帮造反这样的大事也成了私人恩怨了?」

「……」凌驭日被他反问得顿了一下,才又道,「就算这是‘暗夜’的帮务,也已经与你无关了。」

「是吗?」宁宸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帮主一言九鼎,有你当年的一句话,当然可以说我已经与‘暗夜’再无关系。但那并不等于我与你从此无关。除非,是你自己决定要这样说。」

凌驭日怔住,无言以对。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晨阳,这一局赌得太大了,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起冒险。」

可是在宁宸清明如水的目光下,所有的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以宁宸的脾气,一旦他决定了什么事,还真的没有什么人能拦得住他。

「好吧。」凌驭日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笑了,「那就一起来吧,既然你坚持。」

「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跟着凌驭日从里约热内卢飞到巴西利亚,又从巴西利亚转飞到马瑙斯。当凌驭日取出一张巴西地图,又在研究下一步目的地的时候,宁宸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儿。」凌驭日指指地图上那一整片浓重绿色中的小小红点。

「这儿?」宁宸诧异地睁大了眼,「我以为你是要去找严青的。」

「没错。」

「那又为什么要回到原地?有什么理由让你认为他会留在那里这么久?」

「直觉。」凌驭日态度轻松地耸耸肩,「我说过这是一场赌局。押中了一把通吃,押错了满盘输净。要是你觉得太冒险,现在撤注还来得及。」

「哼!」宁宸的回答是一个白眼,外加打在他肩上的重重一拳。

「那就跟我走吧。」凌驭日咧着嘴揉揉肩膀,脸上的笑容却毫不褪色。

「你就打算这个样子去找他们?」宁宸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休闲装束,近乎赤手空拳的凌驭日。

「我还没那么弱智吧?」凌驭日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就算这里是韩滔的地盘。可如果我连一点可靠的关系都没有,那这个帮主的位子也真的该让给别人坐了。」

果然,事实充分证明,凌驭日这个暗夜之王决不是枉得虚名,而他这二十几年的黑道更不是白混的。

也不知凌驭日是在什么时候给不知什么人传了个消息,当飞机降落在马瑙斯机场的时候,故意拖在最后下机的两个人刚一走下舷梯,一辆极不起眼的小车子就开到了面前。

根本不需要通过关口,上了车,车子就直接从后门开出了机场。

车子驶出机场的大门,不紧不慢地开过两个街口,在一条热热闹闹的马路边停下来。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吹着口哨的司机转头向凌驭日行了个礼,跳下车就走,什么也没说地把车子留给了他们。

「累了吗?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一下?」看着司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凌驭日连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顺理成章地坐上驾驶位,笑吟吟地问。

宁宸摇摇头。「还是办正事吧。停留的时间越久,被他们发现的可能就越大,最好还是小心一点,速战速决。」

「晨阳啊,你还真是……」凌驭日有点无奈地看了宁宸一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一旦认真办起事来,凌驭日效率还是相当惊人的。当然,更惊人的是他对当地的熟悉程度和关系人脉。

不过短短的一个下午,凌驭日带着宁宸在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子,在酒吧、餐馆和杂货店进进出出,见了好几位相貌普通身份暧昧的各色人物之后,他们开来的汽车已经换成了一架小小的直升机,身上也配备了包括卫星定位仪、高频微波通讯器在内的一整套最先进的行动装备,更充分掌握了‘暗夜’南美分部的最新动态。

「‘暗夜’的情况还算是基本正常,并没有传出改朝换代的大新闻。」看完手上的一份资料,宁宸皱眉思索着说。

「唔,只除了韩滔突然调动人手,加强了对水陆空各路交通的监视与控制。还有,多了些不引人注意的小规模行动。」凌驭日淡淡地指出了这一点。

「他们的反应似乎太慢了。」宁宸有点困惑,「到现在为止,没有关于严青的消息。如果他不是真的还没走,就是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晨阳……」凌驭日看着宁宸,再一欲言又止。

早就发现了凌驭日态度的明显异常,宁宸却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问。

「……算了。」沉默了片刻,凌驭日突然叹口气,不再迟疑地推动了手中的操纵杆,直升机在轻快的「轧轧」声中冲天而起,飞向他们刚离开不久的亚马逊丛林。

严格地说起来,位于丛林的那座建筑并不是‘暗夜’在南美的一分堂,甚至连联络点都算不上,只是用来培养新人的一个训练营而已。

想当年,宁宸也曾在这里受过严苛得近乎残酷的魔鬼式训练。而负责训练的总负责人,则正是行踪飘忽、身份神秘的刑堂堂主严青。

虽然在长达一年的训练期间,宁宸从未曾见过严青在营里出现。但是不难想到,既然能负责这份难度极高要求极严的训练工作,严青的能力、水准以及他对环境的熟悉程度必然已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事实上,这个规模不小的训练营也可以算是严青的领地了。如果在这里同他交手,没有人能轻易地占到上风,就算是凌驭日也不例外。

「里面人手好象不多,但是戒备很严。」宁宸放下手中的远距离红外监视镜,淡淡地说。

「当然。今年没有多少新人接受训练,严青的日子清闲得很。」

「但是防卫的程度却比我受训的时候高得多了。」

「是吗?」凌驭日笑了笑,拿起监视镜观察了一会儿,「唔,好象是比前些天复杂了一点。想要不被发现地偷溜进去,难度倒还真的不小呢。」

对方人数众多,他们却只有两个人,硬碰硬地动手显然行不通。保证行动的绝对隐密性是赢得赌局的唯一途径。为了不至于惊动对手,他们在距离训练营几十公里的地方就停下了飞机,改用橡皮艇顺流而下。面对严青这样的对手,任何一点细小的疏漏都会招致失败。

「两个人的目标太大,还是分头行动吧。」凌驭日整整腰间的装备,站起身,「我进主楼,你在外围帮我掩护和警戒。OK?」

宁宸不大赞同地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凌驭日又抢先开了口:「别忘了咱们今天的目标只是严青,又不是要跟他们交火开仗,当然越分散越机动灵活,挤在一起有什么用?再说,里面的防卫那么严,掩护的责任重得很,难度也高,比行动的人还要辛苦,别以为你可以躲轻闲。」

「那换你掩护好了,我进去。」宁宸毫不上当地冷冷反驳。

「你还真是够难哄。」凌驭日没有办法地摇头失笑,「好,老实说,这毕竟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当然应该由我们面对面解决,没有第三者插手比较好。晨阳,我并不是拿你当外人,可是有些事……」

凌驭日苦笑,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作茧自缚。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有些事,有些话,当着宁宸的面,他还真的不敢向严青问出来。

「……好吧。」宁宸短短地静默了几秒,点点头,检查了一下凌驭日身上的枪和行动装备,又试了试微波通讯器的接收状况,「那你自己当心。」他紧紧抓住凌驭日的手,用力握了一下。

「嗯。」凌驭日对着宁宸笑了笑,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握住宁宸的肩膀,在他额前落下轻轻一吻。

「好好的等着我?」沉凝重的目光中除了满溢的温柔,更夹杂着丝丝的矛盾与担忧。

傻瓜!宁宸忍不住白他一眼,却有掩不住的笑意自眼中缓缓漾开,轻轻地漫过了唇边眉角,一身一脸都是。

禁不住看呆了眼前的人。

过了良久,凌驭日才自怔怔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宁宸没有听到他留下的一声隐约轻叹。

精于谋略,心机过人,一向比谁都懂得享受也更喜欢好整以暇的严青,显然是谙外弛内张之道。

与外面剑拔弩张的森严戒备截然相反,主楼里面的气氛轻松平和得近乎异样,完全看不出应有的正常防卫。

夜已了。色彩柔和的淡淡灯光下,严青只披着一件宽松舒适的白色浴袍,懒洋洋地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边听着音乐边喝香槟,样子好不悠闲自在。

好似完全未把自己一手造成的紧张局面放在心上。

「凌老大,你来了?」虽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感受到身后空气的异常流动,严青轻笑着淡淡开口。「请坐请坐。」

没有回答。一支冷冰冰的枪管无声地抵到了严青的后脑,力道很大。

「怎么?这么老套的把戏你也肯玩?太没品位了吧?」严青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完全没有把脑后的枪口放在心上。

「如果你还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我劝你犹豫的时间不要超过三秒钟,我的耐心只有这么一点点。」

凌驭日的声音冷冷的,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接着是「喀」的一声轻响,手枪打开保险的声音。

「什么机会?」严青扬眉笑问。

「反击的机会。」枪口移动了一下,从头上轻轻滑到后颈。「我一向做事公平。你下手的时候给了我机会,我也不会不给你。我知道你有能力反击的。那就试试吧。生死各凭本事,谁也不用抱怨。」

「反击?」严青‘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高高举起双手,随随便便地站起了身,甩掉只是披在身上的宽大浴袍,露出近乎全裸的纤细身体,对着凌驭日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用什么反击?美男计吗?那也得是宁宸使出来才管用吧。」

尽管对严青的恶劣天性已经有足够的了解,凌驭日还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弄得怔了一下,皱眉道:「老实点,你又在搞什么鬼?」

「搞鬼?拜托,老大,我只是让你看清楚我是实实在在的手无寸铁罢了。」严青笑吟吟地上前一步,仍然高举着手,也不去理会抵在胸口上的枪管,只管肆无忌惮地把身体向着凌驭日的身上直贴过去,竟逼得凌驭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老大,我什么时候能是你的对手了?我服输,我认罪,随便你怎么置还不行吗?」

「见鬼!你给我让开。」凌驭日的枪口向前用力顶了顶,语声中却隐隐透出一丝狼狈。

「都说了随你置了,你还用紧张什么呀?」严青眉宇轻扬,唇边笑容加了几分,声音却越发的宛转柔顺,手臂索性软软地搭在了凌驭日肩上,整个人也彻底靠进了凌驭日的怀里。「你要是不放心,就在我手臂上先打两枪好了。哎哟……」惊叫声中,严青已经被凌驭日一把推开。

「怎么,这样的诚意还不够啊?」严青一脸委屈地横了凌驭日一眼。

「要是真想表示诚意,那你就自己动手吧。」凌驭日让人意想不到地随手把枪丢给严青,双手抱胸地淡淡笑道。

「嗳?」就算是诡计多端机变百出的严青,也被凌驭日出人意料的反常举动弄得意外呆住。停了一下,掂一掂手里的枪,「居然真的有子弹啊?」

想想不大相信,又退出弹匣看了看:「满仓?还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

「废话!」凌驭日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就不怕我掉转枪口杀了你?」严青盯着凌驭日,笑容有一点诡异。

「随便你,想杀你就动手。」凌驭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反正我这个老大也做得够了,要是你真的有兴趣,干脆一枪杀了我就是。否则……」他的笑容里也带上了几分恶劣的意味,「你就亲手表现诚意给我看。」

「……」严青的嘴唇动了动,好象是无声地咒骂了句什么,突然一把扔掉手里的枪,冲到凌驭日身前扼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齿的道,「你这该死的家伙,居然跟我用真枪!而且还真的开了保险!你就不怕一个失手走火打死我?!」

「那你呢?」凌驭日狠狠一肘撞在严青胸口,挣开了他扼着脖子的手,「就敢真的把我的飞机弄下来!

也不怕我万一反应慢点会被你摔死?」

「哼!要是你连那点意外都应付不来,还不如索性摔死算了。」严青呲牙咧嘴地揉着胸口,恶毒地还口反击。

「既然这样,你还费那么大力气改装‘蜂鸟’做什么?」凌驭日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弄了个罗里罗嗦的什么重量控制程序,还设定成无人离机状态下五秒钟内自启动缓冲着陆装置,干什么用的?」检查飞机残骸的时候,那个被偷偷加装却未能发挥作用的缓冲装置曾让他困惑了好久。用重量监测做控制开关,机上有人才会启动,真亏这家伙想得出来。

「你还知道啊!」严青腾的一下跳起来,凶巴巴地紧贴上凌驭日的脸,「那你刚才还那么冷面无情地要我的命?会吓死人的知不知道?」

「你也知道害怕?」凌驭日冷笑着退后一步,避开直逼到眼前的严青,「敢搞出这么个大样,差点让我以为你叛帮,你的胆子也够大了。你知不知道这场游戏玩得太险了?任何一关节出点差错都不得了。如果我逃生的速度不够快,‘蜂鸟’的缓冲着陆装置启动得不够及时,如果我们在丛林里遇到什么致命的危险,又如果我没有发现你在‘蜂鸟’上的全部安排,真的误以为你背叛,你以为后果会怎么样?」

「这个啊……」严青摸摸头,笑嘻嘻的道,「老大,我对你还是有信心的。你那么胆大心细,多谋善断,智勇双全,公正严明……」

「行了行了。」凌驭日有点头痛地打断了严青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你足心思安排这么个鬼样,到底想要干什么?老实说,你这个假局做得也太逼真了。虽然我看见你在飞机上动的手脚,已经猜到你没恶意,可是直到你刚才扔开枪之前,我仍然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的判断,只是想用咱们的交情赌一记。把局面闹得这么大,别说你只是闲着无聊想跟我开个玩笑。」

「咦?凌老大,你不会是跟我装胡涂吧?我苦心安排的成果你已经享受足了,倒还来问我为什么?」

「你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凌驭日不肯置信地瞪着严青。

「我偏偏就只是为了……」严青舒舒服服斜靠着身后的书架,神情诡异地向着凌驭日眨眨眼,「怎么样?得手没?别说你竟然辜负了我给你制造的大好良机哦。」

「你……」凌驭日无力地摇摇头,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真有你的。我真不知道是该谢谢你还是应该杀了你。」

「喂喂喂,凌老大,过桥抽板也不能太过份吧?如果不是我给你辛辛苦苦地创造出这么一个危机四伏凶险万分的恶劣环境,让你们同心协力同生共死地并肩奋斗十几天,就凭你们两个的别扭脾气,只怕僵持上十几年也不会进一步吧?我费这么多心血安排半天,还得求人跟在后面制造紧张气氛兼提供保护,你就不懂得感激啊?」

「怪不得。」回忆起那无数差之毫厘有惊无险的神秘袭击,凌驭日恍然大悟。「那人是谁?倒确实是个高明人物。」看起来,在他们被杀人蜂围困的危急关头,那只突然跑出来的受伤西也应该不是个意外,而是神秘高手的求援之举。

「这个么?宁宸应该认识他吧?」严青神神秘秘地笑着反问。

「也许。」想起宁宸当时的奇怪反应,凌驭日不由得点了点头。一抹苦恼的神色随之浮上眉头。

「在愁什么?」严青懒洋洋地道,「是不是把我制造的局势利用得太彻底,一点风声也没向宁宸透露,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凌驭日苦笑:「所以我才说,不知是该谢谢你还是杀了你。你造的假象太成功,形势一步紧逼一步,起初连我也不知道,后来又觉得没把握,等到应该告诉晨阳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控制。我们之间的恩怨太复杂,只要他一知道我没有危险,一定会马上离开我,而我又舍不得……」

「骑虎难下了?」严青幸灾乐祸地笑,一点同情的意思都没有。

「哼!那又怎样?」凌驭日白他一眼,「既然你玩得这么开心,那就再多玩几年吧,反正我早就想休假了。」

「什么?」严青脸色一变,「你不会想把这个谋反篡位的游戏继续玩下去吧?我可不要替你管理‘暗夜’这个大麻烦。」

「由不得你。篡位成功,就请你再接再厉地继续追杀下去吧。既然没有一辈子,索性瞒得一时是一时。

反正一直拖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了。」凌驭日无奈地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凌老大。」严青在他背后悠悠地道,「还记不记得他们给我取的绰号?」

严青声音里的诡异味道让凌驭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

「天、使、恶、魔。恶、魔、天、使。」凌驭日一脸戒备地盯着严青,一字字道,「不管到底是哪一个,如果你敢跟晨阳去乱说话,我保证你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如果是你自己说的呢?别忘了你身上的微波通讯器哦。」

「我当然记得。一进门我就把发送器关上了。」

「嗳?是这样啊。可是我又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忘了开……」严青笑吟吟地向凌驭日身上瞟了一眼,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然后,刚刚在我搂着你的时候,就顺便帮你打开了……」

凌驭日身形一震。

反手摸一下通讯器,发送钮果然是开着的。凌驭日顿时脸色大变。

「晨阳?晨阳!你在吗?在不在?说话啊!」任凭凌驭日怎么呼叫,另一头始终没有回音,耳机中一片全然的沉寂。

凌驭日想也不想地冲向窗口。

「追不上的。有橡皮艇,这会儿他早已走远了。」严青闲闲道,「这条河的流速是每小时四十公里,我猜你跑不到这么快。」

「你这个……」凌驭日用力地瞪着严青,「是谁给你在恶魔后面又加上天使两字的?」

「老大,我这也是为你好啊。存在问题就得解决,你迟早是要面对现实的,又不能一直瞒他到死。」严青毫无愧色地笑道。

「可是你总要给我点时间吧?也不能一下揭这么彻底。」凌驭日苦笑,「恶魔严,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在整我?」

严青得意地哈哈大笑:「既帮又整,连整带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不玩得开心点?要是让你那么便宜就抱得美人归,又怎么对得起咱们这二十几年斗出来的交情?」

……

面对着恶劣成习的恶魔好友,凌驭日已经无话可说了。

「老大,这回又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继续追吧!」凌驭日在严青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无奈摇头,「看来这个追猎游戏是一时玩不到GAME OVER了。大不了陪他玩上一辈子,反正,后面的日子还长得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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