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到异常的寒冷,模糊的视线中是白茫茫的雪影,自己似乎是被半埋起来的,手指触摸到了雪底干硬的草根;
第二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盖的已不是冰凉的雪,几只伸展开来的翅膀毛茸茸地覆在半僵的躯体上,有融融的暖意沁入四肢百骸;
第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抬到了室内床上,虽然脖子僵硬不能转动,但从床顶精致的绣床帐可以看出,这户人家还算富裕。
脚步声近,床帐轻轻动了动,视线里出现了一张三十来岁的妇人的面孔。
“小伙子,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
想摇头,脖子不听使唤,想回答,嗓子发不出声音。
“还是找大夫来吧。”妇人自言自语着离去。不到片刻,有人来给他把脉,然后嗡嗡嗡地在隔壁说话。觉得虚弱,再迷离睡去,直到被人扶起来灌药。
“小伙子,你的命真大,居然有老鹰落下来给你暖身子,我在草原上住了这么些年,也没碰上象你这么有造化的。”妇人叨叨地说着,将他的身子重新放回床上。
“要不是王真人路过救了他回来,就算有老鹰暖身也活不了多久啊,你说是吧,秦妈?”一个新的声音脆生生地接话。努力转过头去,哦,是个大辫子小丫头。
“说的也对,”秦妈立表赞同,“小伙子,等你身子好了,可要记得王真人这个恩德哦。”
王……真人?听起来似乎是个道士,难道这里是道观?看起来不象啊。
有雪,说明是冬天,草原,说明在北方,真人,大概是个游方的道士,碰巧救了自己,送到这里来。
可是这里,是哪里呢?
“小伙子,你现在身子还虚呢,别乱动,好好养着吧,过两天王真人就来看你了。你放心,王真人的心善着呢,虽然救了你的命,也不会要你能力之外的回报,我想,可能让你在庄上做十来年长工就可以啦!”秦妈安慰道。
回报?十来年长工?这也叫善人?
果然,只过了两天,王真人就出现了。
金光闪闪的长袍,金光闪闪的大戒指,金光闪闪的腰带,金光闪闪的假牙……
如果他是道士,那道士这两个字就要反着写了。
“小伙子,你姓什么啊?”
“……”
“没有姓?那就跟我姓王吧!”
谁要跟他姓?随便杜撰一个吧,于是想起了那些舒展开的温暖翅膀。
“我姓鹰。”
“是英雄的英?”
“老鹰的鹰。”
“哦,名字呢?”
“……”
“没名字?那就用我的名字吧,叫鹰真人。”
原来真人是他的名字,不是对道士的尊称啊。
“鹰真人好象不太好念……算了,叫鹰鹰吧!”王真人咳了一声,“我说鹰鹰啊,你知道是我救了你的命吗?”
点头。
“你躺了好几天了,有没有想好怎么报答我啊?”
摇头。
“你这小伙子真是的,这么重要的问题,都不抓紧时间好好想想。”王真人抱怨了一句,上前捏了捏他的胳膊,“这么瘦弱,也干不了多重的活儿,干脆在七号马厩添草料吧。”
床上的少年人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请问要做多久?”
“你的命值多久呢?”
少年人再沉默了一会儿,“我急着要找一个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耽搁太久,请您帮我折算一下好吗?”
折算?王真人大概也是第一遇到这种人,用手摸摸下巴,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对方。
“那这样吧,我的马场上有雇各种各样的工人,工种不一样,工钱自然也不一样,你随便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做,什么时候挣够了七百两银子,什么时候就可以走。”
少年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你可以再休息两天,从大后天开始我再收你食宿的费用。”王真人呵呵笑着转身,“谁让我是个大善人呢。”
两天后,鹰鹰出现在马场边。
“添草料,每个月三两银子,扣食宿二两,净得一两。洗马,每个月净得二两;种植牧草,每个月净得二两半;做牧马人,每个月净得四两;如果会给马接生,每个月加半两;给卖马的主顾们送货没有闪失,一趟也可净得四两,如果做满了两年场主欣赏,就可以升成管事的,有红可拿,一年有一百两,如果是大管事的,负责买卖谈判,那挣的银子可就海了。你先做那种?”管家很耐心地解释着,据说他也算一个善人。
“添草料。”
“啊?你不是急着挣钱吗?”
“我以前没怎么接近过马。”鹰鹰淡淡说着,转身走了。
在宽阔空旷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单纯友好,从来没有排斥新来者的事情发生,所以尽管鹰鹰是一个沉默疏离的人,大家还是很快就把他当成自己人看待,热情认真地教他学习在牧场生活的各种知识。
半个月后,鹰鹰找到管家。
“我要做洗马的工作。”
“你以前不是没怎么接近过马吗?不会害怕它踢你?”
“每天给它们添草料,不怕了。”
再半个月后,鹰鹰又找到管家。
“我要做牧马人。”
“你不是还不会骑马吗?”
“已经学会了。”
“牧马人不是想当就当的,要测试控制马的技术。”
“那就测吧。”
再半个月后,已成为优秀牧马人的鹰鹰听说王真人最心爱的骏马“金元宝”要生产了,又找到管家。
“你要给金元宝接生?拜托,那可是场主最心爱的宝贝,全场上百个牧马好手,怎么轮也轮不到你这个新来乍到的接生啊!”管家骂了他一顿,但还是将他的这个要求转告给了王真人。
王真人居然同意了。
鹰鹰本是试试,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王真人答应的这么爽快,倒让他有些意外,不过看牧场上其他人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王真人好象也不是第一做这种没逻辑的事情。
金元宝顺利生下一个健壮的小马驹,王真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聚宝盆”。
鹰鹰皱皱眉头。
“你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王真人非常吃惊,“那你取一个来听听。”
“不会啊,”鹰鹰耸耸肩,“很好听。”
王真人裂开嘴乐,那颗金牙熠熠生辉。
到了下一个冬天的时候,鹰鹰已经成为整个牧场里最好的牧马人之一。由于王真人牧场是关外把第二名甩了老远的最大最好的牧场,所以鹰鹰自然也成为整个关外最好的牧马人之一。
可想而知,他的薪金也水涨船高。
虽然跟牧场上的人朝夕相,已经熟悉得象家人一样,鹰鹰还是和刚来的时候一样不太爱主动说话,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家非常喜欢的一个人,因为他不仅聪明勤快,还有一个让人很愉快的爱好。
鹰鹰很爱听人讲故事,特别是各地的奇闻异事。
每个人都有讲述的欲望,也很享受别人认真倾听自己讲述的感觉,牧场上的人由于生活单调,大家都很喜欢说话,每天叽哩呱啦的抢着讲,却很少有人真正用心地听别人在讲什么,这时候出现一个可以耐心地从头到尾听完的人,真的让人很满足。
没过多久,牧场及周边地带发生的所有值得一讲的事情鹰鹰都听过了,于是那些到关内或者更远地方运送马匹及买卖物品的牧马人开始为他到搜集打听一些稀奇的故事,准备回来的时候讲给他听。
有些故事鹰鹰听听也就算了,但有些故事他听了以后,会详细打听地点、时间等等细节,然后用笔记录下来。
比如谁家的孩子本来是个哑巴,突然某一天被雷打了就会说话之类的故事,鹰鹰会很执拗地询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今年多少岁等等,如果讲故事的人一时回答不上来,他就会很失望地叹气,再记录下来。
当鹰鹰的故事笔记越来越厚时,冬天已快要过去了。大年三十发了年终红,鹰鹰领到了不小的一笔钱,使他的存银距离七百两大关已经不太遥远。
王真人开始觉得有些舍不得他走。不过身为大善人,克扣人家工钱这种事是不做的,所以在管家的脑力帮助下,王真人吩咐厨房每顿给鹰鹰加两个小灶菜,再给他换了个房间,然后顺理成章地将食宿费标准提到了每月三两半。
鹰鹰没有反对。因为他虽然已经算是一流的牧马人,但那主要是因为他对于牧马知识的快速学习和应用能力,以及成功治愈一场罕见马瘟的功绩,就身体而言,还差着最普通的牧马人好大一截子。
吃得好一点,住得舒适一点,对养身体很有好。为了将来漫长的旅途,鹰鹰知道自己必须趁着在牧场的日子尽量养得健壮一点儿。
毕竟也不是到都有王真人这样的大善人啊。
关外的春天四五月份才姗姗而来,跟它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鹰鹰看见老妈子和丫头们开始起劲地打扫无人居住的某个院落,把那里里外外的灰啊、蜘蛛丝(网??)啊、老鼠屎啊统统清理出来;匠跟在她们后面翻修圃,再把院中枯死的胡杨树挖走,移植了一棵活的过来;厨房的九伯精神头也明显足了很多,常常琢磨着做新的菜式,端出来找人帮他试吃。
“有客人要来吧?”鹰鹰随口问了一句。
管家听到他的问题后异常吃惊:“你居然不知道?没人跟你讲过翔少爷的事吗?”
鹰鹰摇摇头。
“大家一定都以为别人已经跟你讲过了。”管家想了想道,“翔少爷是场主唯一的徒弟,也算他的继承人吧,说起他怎么到这个牧场上来的,倒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呢。”
“那个翔少爷聪明吗?”
“当然啦,他从小就是一个最聪明不过的孩子了。”
一听到这个翔少爷从小就很聪明,鹰鹰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实际上已经不太感兴趣了,因为他只喜欢听那些小时候傻乎乎的孩子的故事。
不过当天下午做完所有的事情收工的时候,鹰鹰还是在牧场的大门口被王真人给抓了个正着。
这个牧场已经很久没有新的人加入了,也就是说,基本上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有关翔少爷的故事,所以尽管王真人十二万分地喜欢讲,也已经找不到一个听众。因此当他得知鹰鹰居然还没听人讲过这个故事时,心中真是分外的高兴,巴巴地找遍了整个牧场把这个新人捉住。
“你不是在问谁要来吗?这个问题全牧场当然只有我答得最清楚了。记得十六年前……”
“不用从那么早讲起吧?”鹰鹰道,“我还得把马群赶回马栏里面去呢。”。
“事情的起因就有那么早啊,”王真人瞪他一眼,“不要打岔!记得十六年前……”
鹰鹰果然不再打岔,把自己的马群拜托给旁边的一位牧马人后,开始认真地给新出货的一批马检查马掌。
“……就这样我到了中原。你知道我很少出远门的啊,所以一听人说关内的那些世家啊大族啊一个个都很了不起,就真的相信了,以为他们的武功真的要比我这个关外第一高手好,所以一路上不管遇到谁,都根本没想过要去惹他们。可是后来看到那个小男孩啊,真的长得太可爱了,圆溜溜的象个银元宝似的……”
王真人一点儿也不介意鹰鹰忙忙碌碌的样子,绘声绘色地从他当年出门的那一刻讲起,好不容易讲到正角儿出场时,小马驹儿聚宝盆已经第三从外面散步归来。
“该吃饭了。”鹰鹰站了起来。
“咱们一起吃吧,你听故事听一半儿多难受啊。”王真人体贴地道。
鹰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晚饭时王真人继续讲:“……当时翔儿的爹说,我自己就是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高手,为什么我儿子要拜一个关外的蛮人为师啊?我听了之后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可一看到翔儿圆宝宝亮晶晶的样子就舍不得了,只好硬着头皮跟翔儿他爹说,如果我打败了你,是不是就有当师父的资格啊?……”
这时已吃完餐后水果,管家捧着帐本进来,王真人忙着讲故事,鹰鹰就顺便帮他看了一下,一直看到第二本,故事情节才略有进展。
“……就这样,我终于神勇地打败了关内第一高手,当上了翔儿的师父,把他带了回来。他十七岁前,每半年在这儿住,每半年回家去住,可去年他去了京城玩,一去就整一年没有回来,还真是怪想他的……”
鹰鹰了然地合上帐本,点点头道:“听明白了,也就是说,你那个长得象小银元宝的宝贝徒弟外出一年多以后,将于近日归来,对吗?”
“对、对。”王真人笑逐颜开。
“也不完全对。”管家咳了一声,觉得自己有必要进行一点儿小的修正,“翔少爷刚来时的确长得比较象小银元宝,不过现在他长大了,已经……”
“象大银元宝了?”
“不是……”
“怎么不是?”王真人不高兴地道,“我家翔儿现在长得比大银元宝还漂亮呢,他可是我这个关外第一高手辛辛苦苦战胜了关内第一高手才收到的徒弟,我是不会看走眼的。”说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出去视察他的马去了。
鹰鹰瞧着那圆桶般的身材,再耸了耸肩。
能被他打败的人,也算关内第一高手?
长得比大银元宝还漂亮的翔少爷,准时于三天后抵达牧场。为了对小主人表示欢迎之情,管家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迎接仪式,要求每一个工作上腾得出手的人都必须参加,不参加的人要交半两银子的缺席费,所以鹰鹰当然只好去了。
看到那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第一眼,鹰鹰就知道还是管家说的对,这位翔少爷早就不象一个银元宝了。不论从高大健壮的身材,还是从剑眉星目的面庞来说,他都算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英俊小伙,难怪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最激动的还是那些丫环们。
舞狮表演、杂耍和美女敬酒,这个迎接仪式的最后一步,就是簇拥着远道归来的翔少爷到他独居的院子里去。
石墙青瓦的独门大院,建筑物高大而又结实,院门上方有一块方方正正的平面,本是挂院名吊匾的地方,不过现在却空空如也,据说是因为王真人给此院取名为招银馆,翔少爷不同意,翔少爷给此院取名为忆真斋,王真人不同意,师徒二人一直在进行着友好的沟通,但目前尚未沟通出结果来。
“翔少爷,您看、您看,这院子多干净啊,”秦妈和丫环金坠儿急急地表功,“自从少爷您走后,我们每天都来打扫呢!”
鹰鹰想起前几天扫出来那一大堆垃圾,这才刻地感觉到这位翔少爷果然已走了一年,否则那垃圾也积不了那么多……。
“翔少爷,您看、您看,这胡杨树长得多精神啊,”匠也挤了进来,“我每天都来照看。怎么着这也是翔少爷院子里的树,我可得给伺候好了啊!”
翔少爷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怎么觉得这棵树比我走的时候还矮呢?”
“那……那是因为少爷您长高了啊……”
鹰鹰盯着那匠看了两眼。平时怎么没注意到他居然是反应这么灵敏的一个人呢?
厨师九伯捧着食盘颠颠儿地跑过来,“翔少爷,您快来尝尝,都是新研究出来的菜式,一定合您口味。”
翔少爷接过丫环递来的筷子每样尝了尝,点了点头,“很好吃。不过要说起做菜来,还是我哥哥做的菜最好吃。”
“那我能排名第二吗?”九伯满怀希望地问。
翔少爷考虑了片刻,“应该能吧。”
九伯立即眉开眼笑,“翔少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您说我是天下第二准保没错!”
鹰鹰有些了然地挑挑眉。原来在王真人牧场,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就是这样排出来的,难怪……
这时王真人终于端完了师父的架子,牵着聚宝盆走过来,献宝似的说:“翔儿,快来看,金元宝生的,我取的名字叫聚宝盆,威风吧?比你取的那些个什么踏云啊,御风啊强多了。”
翔少爷很有礼貌地参见师父,行了大礼,看来教养不错,但对于小马驹儿的那个名字,他却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用表情传达了一下自己的态度。
“怎么?你又觉得不好?唉,早知道不该答应你爹让你每年都回家住半年,看,师父的学问你都没时间学!”王真人感慨道。
翔少爷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转头左右看看,看到了鹰鹰。
“新来的?”
“是啊,鹰鹰是我去年冬天从草原上救回来的。这孩子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聚宝盆就是他接生下来的呢。”
“难怪,我看他这么瘦弱,一点也不象关外人。”翔少爷走近了一点,“你是哪里人?”
鹰鹰低下头。
“别问了,他不肯说的。我们早就不问了。”王真人呵呵笑了笑,“你哥哥好吗?你不是说这要接他过来玩的吗?”
翔少爷的脸色顿时青了青,好象心情一下子变坏了很多的样子,当然,他原本看起来也没有多高兴就是了。
“我哥挺好的,说要单独出门游历一阵子再过来。”
“翔儿啊,”王真人拍拍他的肩,“你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我也挺好的!”翔少爷板着脸“哼”了一声,转身进到屋子里,砰得一声甩上了门,就好象一只恰好被踩到痛脚的猫一样
“这是怎么了?”王真人莫名其妙地回过头问管家。
“不知道啊。”管家回头问秦妈,秦妈回头问金坠儿,金坠儿回头问匠,匠回头问九伯,九伯回头问……
最后,一个牧马人小声说了句:“我想,大概是因为翔少爷没把他哥哥接过来,觉得挺没有面子的……”
屋子里面传来怒吼声:“谁在外面自作聪明?都出去!”
众人立即作鸟兽散。
关于翔少爷到底怎么了这个话题,牧场内外讨论得沸沸扬扬,最后,大家凭着对这个基本上算是在此地长大的孩子的了解,终于得出了一个与真相很接近的结论。
他失恋了。
接下来的几天,鹰鹰几乎到每一个地方,都会听到人讲述翔少爷是多么喜欢他那个据说是象个水晶人儿的哥哥,当年又是怎么样高高兴兴地离开说要把他哥哥接过来住一阵子,如今人没接来,多半表明一腔少年热情付诸了流水。
失恋的翔少爷每天骑着马奔驰在大草原上,黑发迎风飞舞,忧郁的目光愈加邃,看起来更容易招惹源自母性的疼惜,牧场方圆数百里的女儿芳心又多碎了几颗,连刚做妈妈的金元宝也经常厮磨在他身边给予安慰。
不过这一切都不关鹰鹰的事,他计算着自己积蓄下来的银两,开始筹划即将成为现实的远行。
可惜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数。这是一个就算你明白了也没什么用的道理。
迄今为止鹰鹰已经在王真人牧场住了一年多了,但对草原上变幻莫测的天气还是没有能够摸透。它就象善变的女人一样,不仅每天跟每天不一样,甚至每一年都跟每一年不一样。
所以他没有料到,春天的草原上仍然会有猝不及防的风暴。
尽管距离戈壁还有好几百里远,但北面吹来的风忆(??)已带着大量砂粒,打得人脸颊生疼,眼睛更是睁也睁不开。带出来的马群早就流失了快一半,鹰鹰努力让剩下的马围成一团,自己躲在中间的马肚下面。
这么大的风暴,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援他,所以要靠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虽然从悲观的角度来说,人生有好多磨难都不是咬一咬牙就可以挺过去的,但只要还有咬紧牙关的力气,当然不能自己就这样放弃。
风越来越猛,马群仰天长嘶,却听不见它们的声音,紧抱着马鞍套子的手早已麻木,开始颤抖起来,十指扣不拢,手臂也渐渐地脱落下来,就象有人在猛推一样,身体失去平衡,被吹得横跌于地,幸好被几条马腿挡着,才没有立即被吹进风暴中去,但也跌跌撞撞地渐渐离开了马群中心。
虽然眼睛睁不开,但鹰鹰很明白自己的危险境,双手用力想抱住一条马腿或其他什么,却都因全身酸麻脱力而未能成功。眼看着就要被卷出去,腰间突然一紧,身子顿时稳住了,有一只手按在他后脑上,已经虚软的身体随即被固定在一具温热的胸膛里。
来援的人行动非常稳健,在这样的狂风中下盘依然很稳,拖抱着鹰鹰,一步步地回到马群正中,慢慢蹲下来,将手卷成喇叭状掩在鹰鹰口鼻之间。
鹰鹰明白,他是要让自己能够正常呼吸。
靠着有温度的身体,僵冷的四肢慢慢回复柔软,紧贴在耳边的男子心跳平稳而正常,鹰鹰知道自己算是已经逃过此劫。
风暴来得狂猛,停得也很陡然。呼啸还在耳边回音不绝,那种象是要将人连根拔起的巨大冲击力就已经消失。那人松开手,抬起鹰鹰的脸,解开他蒙在脸上的布巾,检查他的呼吸、眼睛和四肢。
“鹰鹰怎么样?”有人在一旁关切地问,居然是王真人的声音。
“没什么大碍,有些擦伤,脚好象扭到了。”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捏开鹰鹰的嘴,控出里面的砂粒。
“谢谢翔少爷。”鹰鹰咳嗽了几声,低低道。
“看不出你小小的一个人,居然这么有定力,这种风暴阵势,好象还没有被吓傻。”翔少爷夸奖着,抖了抖他的头发,砂子象下雨一样落下来。
这孩子说谁小?鹰鹰抬头眯着眼睛看,却被一个斗篷罩了起来。
“鹰鹰,我们又救了你一命哦。”王真人的声音阴魂不散的在耳边响起来,鹰鹰向声源方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
王真人骑着金元宝,正快捷无比地跑来跑去套收那些惊马,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点,离鹰鹰所在的地方起码有一里多远,可他一边剧烈运动一边说出来的话,却象贴在耳边说的一样既轻松又清晰。
就算鹰鹰再不谙武技,也知道没有极惊人的厚内功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原来王真人说他是关外第一高手,竟然不是在吹牛。
“师父,鹰鹰的伤需要理,我们先回去了。”翔少爷向远传了音,将鹰鹰的身体往马背上一放,自己也翻身跳上来,拔转马头,朝牧场方向奔去。
还有老远的距离,鹰鹰就看见牧场大栅门口等候着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等他们一奔近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鹰鹰伤得重吗?”
“翔少爷没事吧?场主呢?”
“好大的风暴啊,竟然能找着人……”
“马群怎么样啊?”
翔少爷抱着鹰鹰跳下马,一边走一边道:“叫周大夫来一下。马群散在这儿向东北四十里,去几个人帮师父收一下。”
十来个牧马人立即应诺,纷纷拿了绳套上马离去。翔少爷先把鹰鹰送回他的房间,回身出来在台阶上吩咐了管家几句,周大夫刚好赶到,两人一起进来检查伤者。
“膝肘的擦伤很重,伤口的砂粒也要用药水清洗,脚踝的扭伤已经伤到骨头了,得格外注意,十天之内不要下地行走。”
“没什么大碍吧?”翔少爷问。
“无碍性命。”周大夫朝秦妈端来的水盆里滴了几滴药水,剪开鹰鹰的袖子,开始清理伤口。
受伤的时候因为情势的缘故,没有觉得疼,可现在硬生生要把嵌在肉里的砂粒擦洗掉,当然是疼得钻心,鹰鹰虽然没有呻吟,但额上已渗出一层汗来。
翔少爷在一旁默默看了半晌,突然拿了块手帕走上前,团成一团塞进鹰鹰嘴里。
“一看你就是个倔性子的人,不叫疼可以,咬着这个,免得把自己嘴唇咬破。”
鹰鹰瞟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咬住了手帕。
周大夫清理好伤口,敷上一层药,包扎了起来,再抬起受伤的那只左脚,在附近穴位揉了揉,也用布条紧紧缠住。
“好了,静养几日,每天换一药,七八天后就会慢慢愈合。伤口不要沾水,忌吃豆类食物。”大夫净了手,收拾好药箱,起身叮嘱了两句,告辞出屋。
翔少爷按礼数送到门口,刚刚回转身子,吓了一跳。
“大夫刚才包好的,你拆它干嘛?”
鹰鹰眼也不抬,径自将左脚上缠的布条解下,淡淡道:“骨头有点错位,我再重新对对。”
“对对?”翔少爷瞪着他,“说的那么轻巧,那可是骨头耶,而且还是你自己的骨头,你可别乱来。”
鹰鹰没有理他,双手握住左脚,力道巧妙地一拉一送,听得轻轻一声脆响,这才松开紧咬的的下唇,重新用布条包扎起来。
“你、你……”翔少爷显然没想到他动作快成这样,说重新对对就重新对对,抢步上前已拦阻不及,简直不知道该骂他什么好。
理好左脚,鹰鹰擦擦额上的冷汗,又抬起手臂,看看包得严严实实的肘部。
“你该不会又想重新洗洗吧?”翔少爷有些生气地问道。
“怎么会?周大夫洗得挺好的。”鹰鹰觉得这孩子反应有趣,不自禁地勾了一下唇角。
翔少爷歪着头看他,“我第一见你笑呢。其实你笑起来还算挺好看的,虽然没有……”
“没有你哥哥那么好看?”鹰鹰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气得那恋兄情结(恋兄这个说法不太好,实在要用,要不写有恋兄情节??)的年轻人扭头就走,还差点撞翻秦妈刚好端着进来的煲汤。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王真人带着马群和前去帮忙的牧马人回来,清理的结果是丢失了八匹马。出乎鹰鹰意外的是,这笔损失没有算在他的头上。因为遇到这种强度的春季风暴,还能及时控制马群排成团状队伍,确保人畜的最小折损,已经算是做得非常之好了,很多同事的牧马人都在探病的时候对他表示过赞扬,所以这八匹马就按惯例入了自然损耗的帐目。只不过……
“马的事情当然不怪你,医药费用也算了,可是你的命总算是我们冒着风暴去救回来的吧?”王真人站在床边,用无比善良的表情看着他。
鹰鹰叹了一口气。
心算了一下存银和自己的薪资情况,看样子还得在牧场呆上十个月才行。
被周大夫断言七八天才会愈合的伤口,两三天后就结了疤,鹰鹰自己重新理过一下的左脚,更是痊愈的飞快,不到第四天,他就可以行走自若。对此周大夫十分惊奇,围着鹰鹰转了好几个圈儿。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还是大夫的药方子开得好,”鹰鹰淡淡地笑,“我不过对草药有些兴趣,自己添加和提炼了一下。”
“不仅如此吧?”周大夫摇摇头,“你接骨的手法之准确,是我平生罕见,单单只是有兴趣,恐怕不会这么专业,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鹰鹰又低下头。
他每低下头,都代表不愿意继续当前的话题。
从他被王真人救到牧场至今,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去一定有着许多的秘密,但却一个也没成功挖掘出来。
除了因为鹰鹰本身嘴紧以外,草原上的人也确实有不探究他人隐私的习惯,这些纯朴善良的人担心问的太多,一不小心,触痛了人家的伤口。
总之,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倒在寒冷的雪地中的,鹰鹰的过去,显然不是那么安贵尊荣、一帆风顺,既然他不愿意说,当然不应该勉强人家。
周大夫并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人,但至少也在王真人牧场住了近二十年,性格脾性已经是个地道的草原人了,所以鹰鹰一低头,他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转开话题,开始从纯学术的层上与鹰鹰讨论医理和草药学,结果越讨论越有兴趣,到夜不得不离开时,他已经预约了鹰鹰好多业余时间。
这件事还带来一个意外的后果,那就是因为懂医,鹰鹰的薪资每月又增加了半两银子。
接下来的两个月过的异常平静,鹰鹰每天除了工作以外,就是跟周大夫在一起研究草原上的各类植物,偶尔出现伤病者,就会被他们俩拿来实验新制成的药剂,虽然这些新药基本上都很有灵效,但大家对实验二字还是有一点怕怕的,尽可能地让自己不要生病受伤。
牧场对外的生意也仍然做得很火爆,每当外出的马帮回来时,鹰鹰还是会向每一个人打听他们又收集到了什么奇异的故事。入夜的时候,他常常独自一个翻看自己做的故事笔记,仔细地思索和琢磨,虽然这本笔记已足足有两三寸厚,但真正能让鹰鹰满意的东西其实没有多少,他还需要收集到更多的信息和资料。
“你说翔少爷去过很多地方?”
“是啊,翔少爷的家族在关内是数一数二的,朋友也多,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喜欢到游历,就算咱们牧场最资的贩马人,也没有翔少爷见的世面多呢。”管家的口气说不出的得意。
“不是说翔少爷家是关内的世家大族吗?他们家里放心让他这样到乱走?”
“萧家是武林名门,功夫好,势力也强,听说还跟皇上家沾亲呢,谁敢碰萧家小少爷一根寒毛?”
“翔少爷姓萧?”
“你还不知道?”管家笑起来,“也是,平常总是翔少爷翔少爷的,也没人特意跟你提这个。翔少爷的大名叫萧海翔,在萧家,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个哥哥。听说他哥哥倒真的是娇生惯养,很少出门的。”
鹰鹰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问道:“翔少爷在屋里吗?”
“今儿一早,场主就派他到三十里外的何家牧场给何老场主送寿礼,这时间大概在回来的路上吧。”
“谢谢你了。”
“咦?鹰鹰你去哪里啊?”
“出去放马。”
“喂,太阳都快下山了……”
鹰鹰把自己负责的马群全都赶回栅栏里,骑着一匹健壮的黑色母马朝何家牧场的方向飞奔。诚如管家所言,没跑出十里地儿,就看见了正纵马归来的萧海翔。
此时日头已经渐渐西斜,逆光而来的少年与骏马象是被金光镀了一层似的,丰华灿烂,在广袤草原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英姿勃勃,仿佛可以看得见奔涌的青春气息在空气中流动,让鹰鹰在一瞬间有些失神。
“你是来找我的?牧场里不会出什么事了吧?”萧海翔皱着眉头驾驭着胯下的爱马靠近。
鹰鹰摇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件事情,想问问翔少爷。”
“什么事啊?”萧海翔放松缰绳,与鹰鹰并驾缓缓前行。
“听说您游历广阔,见识颇多,不知有没有听过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一些很傻的人突然变聪明了什么的……”
翔少爷呆了呆,停下马来怔怔地瞧着鹰鹰。虽然他也曾听说过这个新来的牧马人有爱听故事的这个喜好,但总以为他这样专程跑到半道上来找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些什么更重要的理由才对啊。
“你有没有听过?”鹰鹰催问着,眼睛里流露出极度期盼的神情。
“呃……我想想……,好象是没有……”看到面前的牧马人失望的样子,萧海翔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今晚再好好回想一下,要是想起什么再告诉你。”
鹰鹰垂下长长的眼睫,“那就麻烦翔少爷了……”
两人都稍稍加快了一下马速,默默无语的前行了一阵。萧海翔侧着头打量这个为了听故事特意跑来的牧马人几眼,先开口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听这种故事呢?我听说你已经听了好多个了。”
鹰鹰又低下了头,但没过多久他就重新扬起了下巴,“我在找一个人。”
“找人?”
“嗯,找一个傻傻的,后来突然变聪明了的人。”
“有这种人么?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长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
萧海翔觉得难以置信地举起一只手,“那你岂不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找他干什么?”
“我认识他。”
“认识?名字模样都不知道,你还算认识他?”
鹰鹰目光沉静地看向远方,“我认识他,他是我弟弟。”
萧海翔吓了一跳,“你弟弟?你居然连自己弟弟的名字和相貌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现在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他一直由我照顾,我怕他到了新的地方过不习惯,所以跟过来看一看。”
萧海翔满头雾水地听着,努力进行分析,“你的意思是说,你弟弟……被人拐卖了?”
鹰鹰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催动乘骑的马匹,神情沉郁。
萧海翔怔怔地看着他跟草原人截然相反的白皙脸颊,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叹息一声道:“这么挂念你弟弟,你真是一个好哥哥。”
鹰鹰微微弯了弯唇角,侧过头来,“我听说,你的哥哥也很好啊。”
“对、对!”一提起哥哥,萧海翔的两眼就开始发光,“我哥哥又温柔又漂亮,就是心肠太软,太容易原谅人,不好好保护他不行。”
自从来到这个牧场后,鹰鹰第一感觉到有些好笑,忙侧过头试图掩饰。
“喂,你什么表情啊?笑什么?”
“没……”鹰鹰又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只不过觉得你们这些孩子,在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时的表现都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的……呃不,你凭什么说我哥哥被人抢走了?” 萧海翔不高兴地瞪起了眼睛,“再说你才多大,敢叫我是孩子?”
鹰鹰伸手拂了拂自己额角的发绺,低声道:“算我说错了,翔少爷见谅。”
“什么叫算你错了?你根本就是……”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萧海翔咬着牙把头向旁边一转,“我哥哥才没有……那个人算什么东西?!”
鹰鹰凝目看着他,心里突然觉得一阵柔软。正在为感情烦恼的少年,不管是几百年几千年,表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知自己牵挂的那个小家伙,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初恋?
两人又默默无语地向前走了一段路。萧海翔眼睛看着前方,口中却问道:“鹰鹰,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啊。”
“那,你有没有特讨厌过什么人?”
“大概也有吧。”
“要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人一定要跟你特讨厌的那个人在一起,你会怎么样?”
鹰鹰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慢慢道:“我不会怎么样,他们两个人要不要在一起,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决定,我不能控制的。”
“可是,” 萧海翔大声道,“要是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你所喜欢的那个人就会受伤害呢?”
“他伤害了你哥哥?”
“当然,那小子简直不是东西,哥哥对他那么好,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珍惜,我觉得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原谅!”
“他原谅了吗?”
“啊?”
“我是说你哥哥,他原谅了吗?”
“应该还没有吧……不过我哥这人就是心肠软,我怕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原谅那个人的,这不又明摆着给人家机会伤害他吗?可是换了我就不会,我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让哥哥不开心的事情!”
鹰鹰紧了紧掌中的缰绳,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用轻飘飘的口气道:“你回牧场的时候好象说过,你哥哥出门游历散心去了?”
“是啊。”
“你怎么不跟着去?”
“哥哥不让我跟……”少年垂下头,神情有些沮丧地嘟起嘴。
“那个人呢?”
萧海翔立即高兴起来,“我哥也不让他跟!”
“他就那么听话,说不许跟就不跟?”
“哈哈,你是不知道我哥那个人,平时柔柔和和的脾气好得不得了,可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就真的说一不二,不许讨价还价的,我想那小子最多只敢偷偷摸摸远远吊着,根本不敢走进我哥的视线里面去!”
鹰鹰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轻轻失笑。
“你又笑什么?”
“没什么……”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到底笑什么?”
“我笑你心口不一。”
“喂!我哪里心口不一?” 萧海翔勒住马缰挡在前面,“你说清楚点儿。”
“令兄独自一人出门,你明知道那个人可能会偷偷跟在后面,却一点儿也没有阻拦,反而跑回关外牧场来散心了,这表明了什么?”
“表明……表明我相信我哥哥,他说现在还不想理那个人,他就真的不会理的。”
鹰鹰缓缓地摇了两下头,淡淡道:“错了,这表明你根本不担心那个人会伤害你哥哥,表明你虽然嘴上拼命地叫嚷,但内心却早就已经明白,那个人……已经不会再伤害你哥哥了。”
萧海翔象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地呆住,瞪着鹰鹰好半天才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吼道:“少胡说了,我心里真正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吼完把马腹重重的一夹,催动坐骑飞奔离去,速度之快,好象生怕鹰鹰再追上来多说那么两句似的。
“哎翔少爷,牧场在这个方向……”鹰鹰在后面喊了一声,无奈地耸耸肩,低声自语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人类的心理千百年来又变了多少呢?还不都是一样的……”
这在草原上不欢而散,萧海翔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孩子气,太幼稚,第二天看到鹰鹰时,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鹰鹰却不是很介意,因为对他而言,十八岁的翔少爷就跟个孩子似的,一切的表现都跟其他同龄的青春期少年没什么两样,既不复杂,也不特别,非常的容易理解,就算是他对自己哥哥那份迷恋的感情,看在鹰鹰眼里,也不过是青春萌动的少年将幼时的依恋升级为带有爱欲之念的初恋而已,单纯、可爱、真诚,只不过往往会失败。
很少主动开口说话的鹰鹰在牧场上非常受大家喜爱,不仅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还因为他一向能够提出最中肯正确的建议,久而久之,很多人有了无法解决的事情,都喜欢去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连王真人也不例外。
最开初时,萧海翔觉得鹰鹰所说的话让人很难接受,但细细地想,又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想去多跟他讨论讨论,所以不知不觉的,他找鹰鹰聊天的数也变得越来越频。
不过一开始,聊的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被恋慕的哥哥。
“他以前是世上最喜欢笑的一个人,”萧海翔拿着个树枝在一块砂土地上画着,“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儿一样的,还会露一点儿白白的牙齿,喏,就是这个样子,漂亮吧?”
鹰鹰朝地上一看,一个圆圈儿,上面两根向下弯的豆芽,下面一根向上弯的豆芽,圆圈的顶部飘着些凌乱的线条,大概是代表头发。
很显然,翔少爷的绘画技术还有着十分广阔的空间可以提高。
“可是遇到那个人后,他就很少这样子笑了。我觉得现在他的笑容里总有一些别的东西,让人看了就很难受。”
“那个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鹰鹰轻声问。
萧海翔气愤地将树枝朝地上一丢,“他竟然要求我哥哥答应他娶一个王妃,说他皇兄答应他,只要生了王子,他就可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什么嘛,简直太不尊重我哥哥了,难道他是那种可以和别人分享同一份感情的人吗?”
“娶王妃?那个人是皇族吗?”
“是啊,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名叫朱琛棣,长的还可以,就是人太软弱了,被他那个皇兄一逼,就这样伤害我哥哥。”
“身为皇族,背负着子嗣的压力也是有的。只不过他既然选择了娶妻生子,就不能再奢望继续保持与你哥哥的关系。后来怎样了?他娶亲了吗?”
萧海翔摇摇头,“没有,他娶了才好呢,哥哥就可以彻底跟他了断了。他后来大概也后悔这样子对我哥哥,所以拒绝了他皇兄的要求,就被发配到了北疆两年,去年秋天的时候才回京城,然后就重新开始纠缠我哥哥了。”
“难道过了两年,子嗣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象他那个皇兄现在又懒得管他了,居然由得他整天在外面游荡,想着法儿跟我哥献殷勤。”
“大概是经过这些风波聚散后,他已经感受到了真情的可贵吧。有时候人总要失去过一才能懂得珍惜,经受一点挫折也未必全然是坏事。我看这位二皇子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无可救药啊。”
“你说什么啊,”萧海翔气呼呼地跳了起来,“他曾经让我哥哥那么伤心,当然是罪无可赦,要是换了我,死也不会让哥哥受一点儿委屈的,就算有再多的人逼我,有再多的人说我对哥哥的喜欢不正常,我也不会在乎的。”
鹰鹰柔和地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和他身份不一样性格不一样,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承受的压力也不一样,没什么可比的。……至于你对哥哥的喜欢,我倒觉得很正常啊。”
“你真的这么想?我妈常骂我胡思乱想,我爹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打断我的腿。”萧海翔趴在草地上,咬着一段草根,烦恼地说。
鹰鹰坐在他身边,浅浅地笑了笑,“很多象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会这样的,他们刚刚知道爱情的存在,对自己将来的终生伴侣有诸多的想象,如果这时他们的身边有符合这些想象的人存在,他们就会把人生中第一的爱情献给那个人。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情感历程,没什么好惊世骇俗的。”
“但我喜欢的是我自己的哥哥啊,我身边根本没有跟我一样的人。”萧海翔的情绪依然低沉。
鹰鹰忍不住笑了起来,“并不是对所有人而言,符合他们理想伴侣形象的人都是哥哥啊,也有可能是朋友、姐妹、表哥表弟什么的,甚至可能是父母师长,大部分的人喜欢的都是异性,也有一些人象你一样喜欢同性的。这两者都很正常,而且都不罕见。”
萧海翔在草地上翻了个身坐起来,仰着脸儿想了一阵,道:“鹰鹰,我也有很多同龄的朋友,可是没发现他们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更少人喜欢自己家里人的。”
“每个人,感情的强烈程度都不一样,而且因为性格的原因,也不是所有人都象你这么直率坦白的。如果喜欢的那个人刚好又是自己家里的人,那么因为伦理的关系,大部分人都会把这份感情埋在心底,渐渐的,理智就控制了感情,等更合适的人出现之后,感情就会慢慢地转移。所以初恋,往往都是无疾而终的。”
萧海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疾而终……想想真是不甘心……我哪点儿比那个人差啊?”
鹰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劝道:“感情的事,最忌勉强,你可以进行努力,但要理解你哥哥的选择。纵然你不能成为他最爱的情人,但还是他最爱的弟弟,而这个位置,是谁也夺不走的。”
萧海翔细细想着他的话,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鹰鹰,你的这些话……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说过,他们总当我是个孩子……”说到这里,他象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瞪了鹰鹰一眼,“你干嘛揉我的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哥哥也就算了,你凭什么也……”
鹰鹰努力忍住笑,低了头道:“是我不对,翔少爷请见谅。”
“喂……什么意思嘛,我又不是在摆少爷架子……”萧海翔气得脸通红,“你这样说法,倒好象我们不是朋友似的。我本来是想说……”他一着急,觉得说不清楚,干脆就跳起来捉住鹰鹰的肩膀往起一拉,比着他的个头道:“看看你,自己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还没到我下巴呢,说真的,你几岁?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让人不得不服你。”
“我二十七。”
“胡说,你有二十七?”萧海翔的眼睛顿时大了两圈儿,把鹰鹰的身体上上下下捏了个遍,又用手指摸摸他的脸,“瞧你这身架,分明没长足,还有这脸皮儿,水嫩水嫩的,二十七?你想骗谁啊?”
鹰鹰被他摸的有点儿不自在,忙按住他手,岔开了话题:“场主不是派你去接南方来的大客商吗?看这个时辰,也该回去做准备了。”
萧海翔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觉得时间的确不早了,这才放开鹰鹰,两人双双纵身上马,不紧不慢地向牧场进发。
“鹰鹰,你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难怪大家都喜欢跟你聊天儿。”海翔将自己的坐骑靠过来,挨着鹰鹰的马并排走着,“他们都说你懂的东西特别多,不管什么烦心的事儿,你总有办法排解,有人猜你以前,说不定是个大人物呢。”
鹰鹰的眼眸隐在浓密的睫毛后微微地闪动了一下,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笼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他嘴唇轻轻动了动,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什么,但海翔刚凑过来听,他就把马肚一勒,箭一般地向前窜了出去。
“想跟我赛马?那你输定了!”萧海翔放声大笑着,也催了催胯下的坐骑,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牧场大门口时,鹰鹰已伏在马背上重重地喘息。先期到达的萧海翔得意无比地过来扶他下马,炫耀似地说:“你虽然聪明能干,但要比赛马,一定不是我的对手。看你累的,都出汗了,快去换换衣裳休息一下吧。我也该出发去接那些南方客商了。”
鹰鹰弯腰扶着膝盖,好半天才恢复了平常的呼吸频率,直起身子接过海翔递过来的手巾,擦着额上的汗道:“好久没这么跑过了,这个身子真不管用。翔少爷快走吧,我没事了。”
萧海翔见他脸色已趋正常,这才道了声别,跳上马离去。鹰鹰又歇了一小会儿,正想回房去,管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问:“鹰鹰,听说你昨儿到岬围峡那儿牧马去了?”
“是啊,我看那里的草特别好。”
“场主叫我来叮嘱你,这段时间可别去了。现在正好是野马迁徙的季节,岬围峡那儿是最危险的,要是运气不好遇上狂奔的野马群,多少条命都没了!”
鹰鹰“啊”了一声,道:“我居然忘了已经到这个季节了,谢谢你和场主,我会小心的。”
管家没再多说,两人又扯了些题外的话,这才各自分手。
到了日近黄昏的时候,鹰鹰做完别的工作,想去看视一下一匹才生产完的母马,刚走到后门的地方,便听到隐隐的轰鸣声在左后方响起,觉得大地仿佛在震动一样,回头一看,岬围峡的方向有沙尘腾起,向天际漫卷而上。
牧场里的人纷纷奔了出来观看,啧啧感叹这野马奔迁的规模。鹰鹰也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趣味,便继续赶自己的马群回栏上栅,可后续的工作还没完全结束,牧场大门口便传来一阵喧闹声,不仅仆人们惊慌地跑来跑去,好多牧马人也跟着钻出了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便看见周大夫抱着药箱,由几个下人催扶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上房奔去。
“怎么了?”鹰鹰拦住一个男仆问道。
“翔少爷……被……野马给踩了……”
“怎么会?”鹰鹰一怔,“翔少爷在草原上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野马奔迁?”
男仆跺了跺脚,恨恨地道:“还不是那个南方来的什么大客商,都快走到牧场口了才说他是带着女儿来的,那个臭丫头屁都不懂,居然跑到岬围峡看什么风景去了,翔少爷一听就急了,赶着去追她,最后那丫头倒是被少爷给救下来了,可少爷他自己……”说着举起袖子擦眼泪。
鹰鹰慢慢松开抓着男仆的手,想了想,快步赶到上房萧海翔的独院,外面早已密密麻麻站着人,有个中原打扮的少女正抱着胡杨树嚎啕大哭,挤进房内一看,王真人胖胖的脸上满是汗珠,眼直直地看着忙碌不停的周大夫,脸色儿煞白。
“鹰鹰,你来的正好,你医术也不错,快来帮帮我!”周大夫按着伤口一抬头,看见房门口的鹰鹰,大声地叫道。
“鹰鹰可以帮忙?”王真人惊喜地抬头,圆圆的腰身一晃,也不知用的什么身法,鹰鹰只觉得脚底一飘,就已经被拉到床前。
下午分手时还神采飞扬的少年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口角不停有血丝渗出,身上染满鲜血的衣物已被剪开,黑紫的淤印从宽健的胸膛一直延到腹部。
只看了一眼,鹰鹰的心就沉了下去,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
“怎么样?”王真人急切地问着。
鹰鹰徐徐睁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手按了按伤痕累累的胸部,再按按小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慢慢道:“他已经没救了。”
“你说什么?”王真人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只不过摸了两下,怎么就讲出这么绝的话?周大夫,你先别理他,快、快治啊。”
周大夫的手微微抖着,看了坐在地上的鹰鹰一眼。
“你知道的,周大夫,”鹰鹰用无奈的口气道,“他的肋骨断了……”
王真人一口打断他的话,“翔儿的身子这么强健,断两三根肋骨怕什么,周大夫你……”
鹰鹰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站直了身子。他心里很明白,肋骨断了的确是小事,但其中断裂的一根肋骨,已经扎进了肺叶,而且还有腹部的伤……
真是一个可爱善良的好孩子,可惜命这么短。
“鹰鹰,我一直觉得你的医术不可测,不能想办法救救他吗?”周大夫红着眼睛,恳切地问道。
鹰鹰神情有些木然地摇摇头:“他受的是致命之伤,目前的医术救不了他,说明死在此时此地就是他的命数,我也没有办法。”
王真人腿一软,砰得一声坐在地上,管家已经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着:“少爷明明还活着,你们怎么就不治了?鹰鹰啊,你跟翔少爷关系一向那么好,你可不能这样咒他啊,今儿上午看见他时,还是活蹦乱跳的……”
鹰鹰慢慢退到门边,转身离开了院子,一步步地离开身后的一片哭喊声。
抬头,天色仍是湛蓝的,飘着丝丝的白云,白得就象垂死少年的脸。
临走时最后看那一眼,他的确还活着,胸脯尚有微微地起伏,生命的火焰仍在燃烧,虽然摇曳而又微弱,但毕竟仍在燃烧。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令人头晕眼,鹰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有些喘不过气来,跌坐在路边的石凳上。
风吹过发丝,手按住胸膛。围绕在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不管是树、、展翅滑翔的鹰,还有那绵延至无尽头的天空和草原。
真的不救吗?真的不救吗……
这一切毕竟都不是幻影啊,这里的人,这里的物,那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年轻人,毕竟都不是幻影啊。
难道真的忍得下心来,见死不救?
“这是你的命数呢,还是我的?”鹰鹰仰面向天,紧紧闭上了双眼。
神情冷漠的牧马人第二出现在萧海翔房间时,这个屋子里笼着一片愁云惨雾。周大夫已宣布自己回天乏术,只能尽力减轻伤者的痛苦而已。由于人毕竟还没有断气,大家都不敢大声哭泣,听到的只是一片抽泣声。
鹰鹰手里拿着刚刚从自己房间带过来的两小瓶药,缓步走到房间正中,用平静的近乎于冷峻的音调道:“如果你们想要他活下来的话,全都打起精神来,按我说的去做。”
低泣声象是被刀切断了一样瞬间停止,众人都有些呆呆地抬头看他,王真人结结巴巴地问:“鹰鹰……你…你有办…办法吗?”
鹰鹰冷冷地挑了挑眉,道:“尽人事听天命,他能不能撑过去我也无法确保,但如果你们继续这样愣着的话,他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全都电击般地跳了起来。
“管家,你找人搬几张木桌到屋子中间拼起来,铺上干净的白布。秦妈,带人去多烧几锅水,把剪刀、绵线、绣针和场主的那把银匕首放进去煮,煮好了也用白布托着拿过来。周大夫就麻烦在这里帮我一把,其他人全都出去。”
“快,都听鹰鹰的话,出去出去……”王真人挥动着手把没有分派到任务的人全都赶出院门,自己眼巴巴地凑过来,“我、我呢?”
鹰鹰瞟了他一眼,“场主就请呆在那边吧,等会儿不要随便说话,更不要插手。”
“好……好的……”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王真人现在只好无条件地服从牧马人的指令,乖乖站到一边去了。
鹰鹰走到萧海翔床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伤,试了试脉搏与心跳,再翻开眼皮看了看。受伤的少年呼吸已经很弱,但因为年轻健壮的原因,生命之火仍坚持着不肯熄灭。
“你很坚强,”鹰鹰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平稳,那是一种能让最慌乱的病人家属安静下来的平稳,他的手指轻轻拂上了少年的额头。
“翔少爷,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想你应该听得见……,……你的伤很重,不过没关系,我会尽力帮助你的,你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也相信自己,觉得太痛苦的时候,就想想亲人和朋友,想想你哥哥。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就动一下手指给我看。”
垂在被面上的沾着草泥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很好,真是个好孩子。”鹰鹰微微笑了笑,此刻的他神情温柔而冷静,还带着一种令人油然产生信任感的医者气质,“你仔细听我的话,我马上要给你喝一种药汁,是用在草原上采来的麻沸草制成的,你应该知道这种草的效果。喝了药之后,你的全身会渐渐没有感觉,意识也会慢慢模糊,因为我还拿不准这种药对人体的功效是否一样,所以……一旦你仍然保留着部分意识,能够感觉到发生在你身体上的事时,千万不要慌张,也不要害怕,你不会觉得很疼,但我知道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如果你还想见你哥哥,那么最好忍耐。现在我喂你喝药,放松一下牙关。”
伤者的嘴唇轻轻翕开,鹰鹰顺利地将药汁灌了进去。
这时管家已经带人拼好了木桌,铺上白布,秦妈也喘吁吁地跑进来问:“烧了三大锅水,东西也煮开了,还要煮多久算是煮好了?”
“可以了,都端过来吧。场主,麻烦你和管家把少爷的衣服全剪开,然后抬到木桌上来,动作要轻,不要再让他受任何震动。”
王真人一听还有自己的差使,忙跑上前执行命令。秦妈和几个使女端来的开水和煮好的器具,按照吩咐放到一旁的圆桌上。
鹰鹰仔细观察着病人服药后反应,等水温半凉后,挽起袖子,示意周大夫与自己一起认真洗净了双手。
“现在,”鹰鹰镇定的手指握住了煮过的银刀,“我要划开他的胸膛……”
“啊?”王真人惊跳起来,“他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给他一刀?”
“他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叶,这可不是养一养就能好的伤,我必须打开他的胸腔将肋骨复位,还要治疗受伤的肺部。之后腹腔也要打开,清除积血,理其他可能受伤的器官。我会尽我所能使这两个刀口短小一些,也不会让他多流一滴无益的血,毕竟此时此地没办法为他补充新的血液。整个过程是有很大风险的,他很可能在中途死去,所以作为他的师父,请场主您现在就决定,我是否可以继续进行?”
王真人额上滚下大颗大颗的汗珠,看看爱徒越来越白的脸色,牙一咬,哑着嗓子道:“你……继续吧……”
鹰鹰轻轻点了点头,转头向对面站着的周大夫道:“大夫,我会告诉你我每一步的动作,并会详细说明需要你帮我做些什么,明白吗?”
周大夫的脸色也不比王真人好看,但他仍然立即点了头。
“好,现在,我要划开他的胸膛……”鹰鹰稳稳地举起了手中的银刀,缓慢而坚定地落下……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东方的薄曦淡淡染上窗棂的时候,轮班儿守在伤者床前的丫珠金珠儿惊跳了起来。
“醒了!醒了!!翔少爷醒了!!”
东倒西歪散落在房间各的人们全都弹起,挤到床前。
“鹰鹰、鹰鹰!”王真人一叠声儿地叫道,“你快来看看,翔儿醒了!”
鹰鹰半睁了睁困涩的双眼,叹了一口气道:“哪儿有这么快,最多就是他动了动而已,还有两三个时辰才会醒呢,别围在床边防碍他呼吸。”
众人认真地看着床上呼吸虽微弱却很均匀的翔少爷,见他果然没有继续表现出要醒的样子,这才蹑手蹑脚地散开。
两个时辰后,鹰鹰再被摇醒,“醒了,这真的醒了,眼睛都睁开了,还会转呢。”
鹰鹰揉揉双眼,看了看天色,“醒这么快?这孩子的意志真跟普通人不一样啊。”说着来到床边,按着少年的手腕测算他的心跳。
萧海翔的样子还很虚弱,视线极缓慢地移动着,也不知道他是否真能看清东西,苍白的嘴唇不停地翕动了一阵,吐出一个微弱的字音:“……水……”
王真人忙大声吩咐道:“快给少爷端一杯热茶来!”
鹰鹰立即瞪了他一眼,“什么热茶?他现在既不能喝水更不能吃东西!”
“那……”管家结结巴巴地问,“那什么时候才……”
“你们守着他,听到放屁了就可以喝少量的水,起码到明天才能吃流质的食物。”鹰鹰直起身子,捋了捋垂落下来的头发,“接下来的护理还很麻烦,所以我要先去睡一睡了。你们千万记住,现在不许给他喝一滴水!”
几个人面面相觑,直到鹰鹰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管家才小声地问:“放……放屁……跟喝水……有什么关系吗?”
萧海翔果然不愧是才十八岁的健康少年,恢复的速度连鹰鹰都没预料到,还没满两个月,就可以到走来走去了,用他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哥哥到这里以前,一定要变回以前的样子!”
对于鹰鹰用奇险的手法救他的情形,他还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儿,就算他半点儿也不记得,牧场里那么多人七嘴八舌的他想不知道都难,而且在那最惊险的一天后,也是鹰鹰一直以医者的身份在护理他,所以被抢回一命的少年对牧马人十分感激,而他感激的主要表现就是缠着鹰鹰细细地问他当时用刀划开自己肚皮后到底看到了什么。
“放心,全是红的,没有黑的。”偶尔被缠得紧了,鹰鹰也会随随便便敷衍他两句,脸上仍跟以前一样,挂着浅浅淡淡的笑容,但不知为什么,萧海翔总觉得这个笑容好象比以前要清减好多,笑得让人感觉有些发慌。
“你身体没事吧?这一阵子照顾我,你一定是累着了,恐怕要好好休养一下。”
“我现在每天只来看你两回而已,有什么累的?”
王真人走了进来,先看了看宝贝徒弟的脸色,然后对鹰鹰道:“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不过我还是不懂,这里住着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你要走?”萧海翔大吃一惊,“去哪里?”
“就是上跟你说过的,去找我弟弟。”鹰鹰淡淡道,“见过他之后我还要回家乡去,时间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多了,所以得赶快动身。”
“什么时候走啊?”
“就这一两天了。”
“那么急?”萧海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舍的表情,不过跟大多数同龄的男孩子一样,他立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挽留的理由来,“我的意思是说,按行程来看我哥哥差不多再过几天就到这里来了,我跟你讲了他那么多故事,要你连面儿也没跟他见过,,实在有点遗憾……”
可是对于见不到传说中水晶人儿一般的那位哥哥,鹰鹰显然没有海翔那么遗憾,他只是垂了垂眼睫,随口搪塞了几句客气话。
“不过要说找人的话,我们萧家也算中原武林第一世家,多多少少能帮一点儿忙,你把这个拿着,说不定有用呢。”
鹰鹰看了看递到手中的一块刻着篆体“萧”字的玉牌,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你了。我在马栏还有活儿没干完,先出去了。你还是要多多休息,多喝点儿秦妈炖的汤。”
“哎,”萧海翔从床上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鹰鹰的胳膊,急切地道,“你可要答应我,不许自己偷偷就走了,怎么也要让我送一送你。”
鹰鹰的视线微微有些晃动,不可否认,尽管这孩子坦率而又单纯,但他刚才的确说中了鹰鹰的打算。
“而且你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多久吧?盘缠带够了吗?你可以到我们萧家的钱庄……”
“承蒙场主让我在这里工作,也算小有积蓄。真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一定请翔少爷帮忙。”
“那我再送你一匹马吧,也是金元宝的孩子,今年两岁。”
“不用,场主已经把我常骑的翡翠送给我了……”
“黑珍珠比翡翠强多了,它是真正最棒的马!”
鹰鹰想了想,没有继续推辞,起身致了谢,再提到自己还没干完的工作,告辞向屋外走去。
“师父,等会叫管家派人把黑珍珠牵到鹰鹰那里去吧,这两天让他们也熟悉一下,鹰鹰的骑术虽然不错,但黑珍珠跑起来却是超音速的,上连大虎子也被摔下来过……”
正伸手推门的鹰鹰如同有电流通过全身般僵住,随即霍然回头,面色如雪。
“你……刚才说什么?”
也许是被他的口气和脸色吓住,萧海翔和王真人都呆了呆。
“你刚才说什么?”鹰鹰再问道。
“我…我说……大虎子也被摔下来过……”
“前面那句!”
“黑珍珠跑得很快……”
“不,你原话不是这样!你说的是……”
萧海翔认真想了想,“哦,对,我说的是…黑珍珠跑起来是超音速的……”
鹰鹰急切地扑回到床边,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是这个词,超音速……你是跟谁学的?”
“跟……跟谁……学?”
“那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语言,呃……我的意思是说,这儿的人不会用这个词的!你好好想想,到底是从谁哪里学到这种说法的?”
鹰鹰的身体有着轻微的颤抖,紧抓着萧海翔的手指也是冰凉的,让后者感觉到一阵软软的怜惜感,不由地就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鹰鹰,你别急,让我想想……超音速是吧?这种说法是蛮奇怪的……什么时候学会的呢……好象……好象……啊,对了!”他一拍大腿,“是听我哥哥说的,上在京城爬山,我一下子就跑到山顶了,哥哥就说我是超音速,我当时听不太懂,他解释说就是比声音还快的意思,你想啊,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什么比声音还快?所以我就笑起来,以前我哥哥说话没有那么夸张的……”
鹰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黑润的眼珠定定的,半天才轻轻动了动,慢慢垂下眼帘,“你哥哥……他……他多大?超过十九岁了吧?”
萧海翔点点头,关切地看了看鹰鹰的脸色,“你没事吧?”
“没事,”鹰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头勉强笑了笑,又转过脸儿来,对一直坐在旁边的王真人道,“场主,我想在牧场再多住几天,见见翔少爷的哥哥好吗?”
王真人和自己的徒弟交换了困惑的眼神,试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见……”
鹰鹰立即低下了头。
不善于挖掘他人秘密和隐私的草原人只好双双闭嘴。
对于又有客人既将来访的消息,牧场上的人都很高兴。干净的客房重新布置出来了,厨子们热心地打听着客人的口味与喜好,匠也开始临时抱佛脚地移植木芳草。可是让大家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最盼望这位贵客到来的人居然不是从早到晚把“哥哥”挂在嘴边的翔少爷,而是根本没见过客人面,关系上也八杆子打不着的鹰鹰,他几乎每天都在草原上游荡,盼着那位客人能够提前一点来到。
萧海翔对此当然也很迷惑不解,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好几,都没有得到任何解释。这天早上一起床,又听说鹰鹰到关内过来的唯一一条路上等着去了,左想右想,还是匆匆吃完早餐追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鹰鹰的表现都太奇怪,他既不愿意让自己哥哥被吓着,也不愿意让救命恩人被人当成疯子。
王真人牧场是关外最大的一家牧场,与关内的贸易往来极为频,也是中原人出关后向西向北的必经之地,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条商旅两用的大路。
鹰鹰让马群散布在大路两旁吃草,自己骑着黑珍珠,时不时地向南方张望着。此时天色刚刚大亮不久,虽然旅人都勤早,但极目远眺,还是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只有身旁的马群在进食之余,偶尔发出一两声的马嘶,还有清脆地响在晨光中的奔马蹄声。
马蹄声?鹰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向牧场方向一看,喔,又是那个孩子,大概担心自己吓着他宝贝哥哥,这么早就慌里慌张地追了过来。
“鹰鹰!”萧海翔一面叫着,一面把坐骑并了过来,“你出来的真早啊。”
“我过来看看,记得你说过令兄是今天到的。”
“我没这么说过啊,我只是说,按行程来看,他差不多这几天可以到达,但也说不准中途会不会耽搁。”萧海翔抓抓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鹰鹰啊,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清楚一点儿,当然,对于你想早点找到弟弟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但是我哥哥他真的是生在我家、长在我家的,不可能是被人拐卖来的……”
鹰鹰看着这孩子那么小心的样子,心里略略有些想笑,但面上分毫也没露出来,只是点点头道,“嗯,我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还每天跑出来等?”
“你不是总说你哥哥是天下最温柔最漂亮的人吗?算我好奇想见见行不行?”
“可我以前也常常跟你提起哥哥,也没见你这么好奇过……”萧海翔嘟囔着,见鹰鹰半点也没有听劝的意思,只好叹一口气,从马侧的皮袋里拿了个冒热气的东西递过去。
“嗯?”鹰鹰定晴一看,竟是一个裹着红豆的糯米肉团子,“做什么?”
“你出来这么早,一定没好好吃早饭,所以带个团子给你,快吃吧!”
鹰鹰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慢慢接住肉团子,轻轻啃了一口道:“瞧你大大咧咧的样子,看不出还挺细心的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萧海翔有些不服气地扬起下巴,“少罗嗦了,快吃!”
鹰鹰笑了笑,捧着肉团子,用草原人觉得非常不耐烦的斯文样子慢慢吃起来,吃到小半个的时候,伸手向马鞍侧一摸,才发现忘了带水袋。
萧海翔从眼角余光看到鹰鹰的举动,知道他想喝水,便取下自己的水袋,结果拿在手里一摇,竟是空的,只好建议道:“这儿离牧场又不远,不如回去喝吧。”
鹰鹰的视线仍然锁定在南方,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也不是太渴。”
萧海翔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突然把肩膀一垮,很无奈地道:“你这人真是……都说了他今天不可能到的……算了,你等在这里,我去帮你拿水。”说着把马头一拨,快速离去。
鹰鹰坐在自己的马上纹丝未动,就好象没听见海翔的话一样,但仅仅片刻之后,他回过头来,将目光凝注在正策马疾驰的少年背影上,神情有些波动,更有些忧伤。
此时太阳已升到三竿高,在露珠的反光下,草原看起来就象是金色的一样。有几匹马啃着嫩草尖,已经走到了较远一点的地方,鹰鹰定了定神,纵马前去将它们驱赶回自己的视线范围,轻扬的马鞭梢头发出脆响,在含着雾气的草原上空悠悠回响,带着一种空寂而又茫然的味道。
鹰鹰稳住有些紊乱的呼吸,努力调控了一下心跳。
其实草原还是那片草原,所谓的空寂和茫然不过是境由心生而已。近来的精神状态实在有些不佳,一点点小小的事情,似乎都有可能触动到敏感的心弦,让情绪变得低沉和沮丧。
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当初决定上路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危险的情形,已经明白成功的希望其实非常渺小,所以保持精神意念上的冷静是最重要的,不能被自己的情绪打败,不能觉得孤独,更不能觉得绝望。
仰首,洗(??)蓝的天空有雄鹰翔过,来到这个世间所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便是来源于那些强健的翅膀,所以每每抬眼看到,就会增添些许力量。
流动的清新空气又传送来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敲击着耳膜。听到这个声音,鹰鹰的唇角几乎不能被人察觉地小弧度弯起,脸上露出轻微的放松表情。
那孩子的动作还挺快的。虽然他没办法给自己实质上的支持与帮助,但跟他说说话还算有趣,对调剂自己过于疲倦的神经也不无好。
不过仅仅短短的一瞬后,敏锐的牧马人立即察觉出的异样之。
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不是萧海翔刚刚离去的方向。
抬眼望去,由腾尘起奔来几匹略有疲态的骏马,鹰鹰认出那当先一匹是两月前入才从王真人牧场提了一批货的一个马贩。
“是鹰鹰啊,你在这里放马?”马贩奔到近前,一勒马缰招呼道。
“贺大哥远来辛苦了。”鹰鹰也挥挥手回礼,“场主今天刚好没有出门,你现在赶到牧场一定遇得到他。”
“多谢告知了,翔少爷在吗?”
“在……你也要找他?”
“有封信捎给他而已。那我就先走了。”马贩朗声笑了笑,朝手下的人一挥手,一行数骑绝尘而去。
鹰鹰继续在原地照看着马群,时不时张望一下南方。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回去拿水的少年仍然没有回来,想必是被方才那个马贩捎来的信给绊住了。鹰鹰觉得有些口渴,便从食袋里拿出一个果子来吃,刚刚吃完,就看见一骑独尘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远远地就在挥手。
“耽搁了一下,你渴坏了吧?”萧海翔将满满的水袋递了过来,挤出个笑容。
鹰鹰扭开袋口喝了一口水,沉吟了一下,问道:“怎么啦?”
“呃……”海翔露出有些过意不去的神情,小声道,“我刚才收到哥哥的信,说在京城的姑父身体有些欠安,所以他赶着过去,先不来这里了。”
鹰鹰的视线晃动了一下,但随即被他稳住,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
“你别着急,我哥哥在信上说了,等姑父稍微好一点,他就过来。”
“恐怕等不及了……谢谢你,我想最好还是自己到京城去一趟吧。”
“你要去京城啊?路程很远的。”
鹰鹰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远吗?我都到这里来了,还能远到那里去?”
“要是真的要去,我就陪你一起上路比较好,反正姑父生病,我也该去看看的。”
看了看满面阳光笑容的少年,鹰鹰心头有些犹豫。原本不应该再与这孩子有过的交往,但身体内部越来越强烈的虚弱感却很郑重地表明,要想支撑到京城,还必须要依靠他的力量。
“麻烦翔少爷了……”
“你怎么越来越客气?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说过多了,叫翔少爷什么的多生疏啊,海翔这名字很难听,让你叫不出口吗?”萧海翔皱起了眉头,“真弄不懂你在想什么。不过既然你现在肯定是等不到我哥了,那咱们就回去吧?”
鹰鹰淡淡一笑,“我还要再放一会儿马,你先回吧。”
“不行,”萧海翔口气强硬地道,“我看你脸色就不好,别以为自己是大夫就不会生病,这些马我来赶,你跟我一起回去。”
看着纵马扬鞭驱动着马群的矫健少年,鹰鹰地呼吸了一口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觉得胸口的郁闷减轻了很多。
回到牧场后,迎面遇到王真人兴高采烈带着那个姓贺的马贩,指着一大栏马群手舞足蹈,显然又有一大笔生意可做,鹰鹰突然想起即将出货的一批马还没有做最后的检查,忙转身向后院走去。
“你去哪儿?”萧海翔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只是到马场看看……”
“都说了不行,你自己瞧瞧这脸色,”海翔掰着他的脸转向太阳,“白的……一看就不健康……”
鹰鹰有些哭笑不得,“你真不愧是王真人的徒弟,说的都是什么词儿,还白的呢,白的那是银子!你不用管我,我觉得自己挺好的。”
“好什么啊,”萧海翔一把拖住他,“越看越不好,去休息啦!”
鹰鹰力气远没有他大,没挣扎几下就被拖进了房里丢在床上,当头一床被子压下来。
“好啦好啦,我睡就是了,”鹰鹰放弃抵抗躺下来,“想不到你这当弟弟的,也这么爱照顾人。”
“我才不爱照顾人呢。”萧海翔一摆头,“可你是我的朋友啊。”
鹰鹰一怔,眼底快速地浮起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但他立即垂下眼睫掩饰了过去,低声道:“谢谢你。”
萧海翔呵呵笑了起来,“朋友还客气什么,你救了我命,我又谢谢过你几啊?好好睡吧。”说着在他的被面上一拍,转身出去了。
等他的身影一消失,鹰鹰刚刚闭上的眼睛又慢慢睁开。在伸出右手细细地掐算过一番后,焦虑的表情取代了他在外人面前一向的平静淡漠。
“时间不多了……歆歆,你到底在哪里呢?”
“你真的要走了啊?”王真人带着管家来到鹰鹰独居的房间,看看他已经差不多快收拾好的行李,有些依依不舍地说。
“一向承蒙场主您的照顾,可惜我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长留,以后若有机会,自当会再来拜会您的。”
“你早就是我们牧场的人啦,不用这样客气。”王真人挥了挥胖胖的手,“说实话,本来还真不放心你就这样走,不过既然翔儿跟你一起上路就没问题了,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细心着呢,只要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一定照顾得妥妥贴贴,不出一点漏子。”
“可不是嘛,有翔少爷照应着,我们就不用担心了。他那么喜欢你,这一路上需要什么,哪里不舒服,他一定会再上心不过了。”管家也附和道。
“你们在聊什么呢?”萧海翔恰好推门进来,手里拖着一个大藤编箱子,朝鹰鹰手里一塞,“给你!”转身又出去了。
“这是什么啊?”王真人看了看,奇怪地道:“他给你这个藤箱做什么?”
鹰鹰的视线微微晃动了一下,慢慢道:“我还有好些晒干的草药还没合适的箱子来装,可能被他发现了。”
“嗯,这藤箱透风,装草药真不错。”管家凑趣地笑道,“我们说的没错吧?有时候细心着呢,关键是看为了什么人。”
鹰鹰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将脸转向了窗外。
宽阔的大院里,海翔正在给他的爱马换钉马掌。正午的烈日骄阳灼灼地晒在他黝黑的皮肤上,被亮晶晶的汗水反射着,闪着青春与健康的光泽。
那是天地间最鲜活的一条生命,是自己亲手延续下来的生命。
垂眸看看自己苍白修长的手指,薄薄的皮肤下血液无声地流动着,鹰鹰似乎能看到那沉默的、不屈的韵律。(这一段,我本来以为是写翔的,因为如果是写自己这样写好像很别扭??还是有其他的意思?比如说是柳儿的??)
命运的浪潮铁壁般压了过来,但年轻的牧马人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下去。
第五章
在王家牧场几乎倾「场」而出的送别仪式后,萧海翔与鹰鹰一起踏上了前往关内的大道。对于从小就在江南和塞北分别居住的萧海翔而言,这条路已经熟得跟家里后园的小径差不多,走来走去也没有什么感觉,可这一陪同鹰鹰上路,一看见他默默无语前行的样子,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仿佛脚下所踩的是一条难测的命运之路,不知道前方将会通向哪里。
出发的第三天,很不幸地遇到罕见的暴雨天气,虽然穿戴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油衣蓑帽,两匹雄健的坐骑也畏惧雨势,那一看到鹰鹰被冷冷雨水冻得青白的嘴唇,海翔心里就有些着急。
「我们到前面大树下去躲一躲,好让你在油衣下面添一件衣裳吧!看你,脸都冷乌了……」
「这是雷雨,大树下面不太安全,容易被电打到。继续走吧!我也不是太冷。」
「在树下容易被电打到?」海翔吃惊地睁大眼睛,「我以前都不知道耶。不过总让你这样冻着也不行,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一间废弃了的驿站,在那里躲一会儿吧?」
鹰鹰抹去眉棱上的雨水,点了点头,两人催动着马匹加快了行程,前行大约半里的样子,果然看见一栋破旧的院落,大部分已经坍塌,只有少数几间保持着较为完整的形状。
「到这间来,这间一点儿都不漏水。」海翔扯着鹰鹰的手,进入到一间像是主厅的房屋,将两匹马松松系在一边,上前帮鹰鹰脱掉水淋淋的油衣,又从包裹里拿出一件厚厚的披风给他裹上。
「你找地方坐一会而,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烧的东西……」
「我来帮你……」
「你坐着就好!」萧海翔朝台阶上一指,「这里久无人烟,说不定会有蛇啊老鼠啊什么的,一翻就跑出来了。」
「我又不是女孩子,难道会怕蛇和老鼠?」
「啊?」萧海翔拍拍额头笑了起来,「当然你是不怕的……那……你帮我把那个台阶 扫一扫就行了。」
鹰鹰不禁失笑,看着那个男孩子跑来跑去的,拖出一些旧家具来,运掌如刀,不一会就劈出很多柴禾,再摸出怀中的火刀火石,手法熟练地生起了一堆火。
「你坐到火边历来烤烤,虽然衣服没有湿,但像你这样单薄的身体,侵了寒气也不是小事。」萧海翔将鹰鹰按坐在火边,又拿出个银制的小酒瓶在火上烤了烤,递到他唇边。
「我不喝酒……」
「这酒不烈,喝一口祛祛寒气。」
难以回绝他的好意,鹰鹰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味回醇,口感真的不烈。
「喝了酒后,胸腹之间确有燃烧感,不过从实际上来说,酒是对祛寒气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啊?」萧海翔再吃惊地睁大眼睛,「走江湖的人都说酒能祛痕,我爹也曾经这么教过,难道他们都错了?」
鹰鹰浅浅地笑了笑,「这是小事,你不信也没关系。」
萧海翔歪着头看了他一阵,突然道:「我信。你是大夫,知道的应该比我们都多……只要是你说的话,我什么都信。」
鹰鹰怔了怔,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他含笑的眼睛,看了看外面,半晌后才低低地说:「雨……好像没有要停的意思……」
「看那云层黑压压的样子,怕是要下到明天呢!从则合理到最近的一个市镇还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行,这么大的雨,今晚只好在这里安身了。对不起,是我的行程计算失误。」
「怎么能怪你?你也是为了我才停下路程进来躲雨的。再说这里很好啊!又不漏风又不漏雨……」说到这里,鹰鹰突然心头一动,「这个驿站修得不错啊!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和砖瓦,此地又位于交通要道,怎么会破败了呢?」
听到他这样问,萧海翔神情顿时一肃,转动了一圈眼珠,吞了吞口水,「你还是别问了,总之是有缘故的。」
「什么缘故?」
「还不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说,我担心说了吓着你。」
鹰鹰看了看不由自主缩了缩身体的少年,突然一笑,「是不是闹鬼啊?」
萧海翔的神情一跳,低声到:「你就别问了……」
「原来……你怕鬼啊?」
「我才不怕呢!」少年立即梗了梗脖子,大声道。
「不怕就说啊!」
「我也是听附近市镇上的人说的。以前这个驿站里的驿官,娶了一个二房,很是宠爱。某天有个来投宿的赴任官员看中那个二房夫人,坚持要买走。驿官得罪不起他,只好答应下来。可那个二房夫人誓死不从,当天晚上怀揣利刃把那个赴任官员给杀了,然后自己吊死在外面的那棵槐树下。驿官又害怕又伤心,就服毒自尽了。从那以后,这个驿站就经常闹鬼,有时睡到半夜,窗户上突然溅血,早上起来又没有一点痕迹,还有那个院子里,就是二夫人吊死的院子,时常有人靠鬼影飘飘,样子可怖极了。渐渐地没人敢来投宿,更没人敢来接任驿官,自然就破败了。后来居住在周围的人也逐一搬走,此地便日见荒凉,我每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快马加鞭,走得越快越好。」
「哦,是这样……」鹰鹰微微沈吟了一下,抬头凝视着海翔,「你既然这么怕这个地方,为什么又要带我来呢?」
「没办法啊!这么冷的雨,真让你一直熬到镇上去,一定会大病一场啊。」
鹰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柔声道:「谢谢你,海翔。」
「谢我什么啊?」
「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很怕鬼,但是为了我……」
「才不是呢!」少年死撑面子抗议道,「鬼有什么好怕的?我早见多了,以前巫觋子召来的那些个鬼,一个比一个吓人,我也……也没有……怎么样嘛。」
「巫觋子?」
「嗯,他也算我一个朋友吧……不过他师父跟我老爹的交情更好,所以他也常来我家住,他是一个巫师,你知道什么是巫师吗?」
鹰鹰垂下眼帘,「知道。」
「巫觋子这个人真的很讨厌,是巫师了不起啊!巫师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仗着有一点小本事,从小时候开始,就经常在晚上召鬼到我房里吓我……」
「原来你怕鬼的毛病是被他吓出来的啊?」鹰鹰不禁一笑,「其实不用怕的,他一定不是召真的鬼,不过是一种幻术罢了。」
「幻术?真的吗?」海翔刚急切地问了两声,突然回过神来,立即又正色道,「我说过好多遍了,我根本不怕鬼!」
见他这样鸭子死了嘴巴硬的样子,鹰鹰忍着笑扯开话题:「好啦,不管有没有鬼,晚饭总要吃的。幸好我们带着足够的干粮和水,这现成的火,做一顿美餐还是没问题的。」
「好啊!」萧海翔立即像孩子一样地兴奋起来,「我刚才看见有个小铁锅,拿去洗一洗,可以煎一下炊饼,再煮点汤,中午打包带走的那只风干兔子在火上烤一烤,味道一定不错!」说着就忙忙地跳起身来,跑到一个翻倒在地的木桌后面找了找,拿出一只完好无损的铁锅来,蹲到房檐下就着雨水用小担细细四刮洗干净,架在火上,从马鞍上解下水袋,倒了半袋水进去,又从在行李里翻找了半天,弄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丢进去煮,再用一根长树枝不停地搅,煮到半开时,居然还冒出了阵阵香气。
「看不出来你居然这么能干。」鹰鹰笑道。
「我常在外面跑,不能干点儿怎么行?」萧海翔刚得意地说完,突然一瞪眼,「你说『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鹰鹰呵呵一笑,安抚地拍拍他的头,「我是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居然会做这些杂事。如果我弟弟像你这么会照顾自己,我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他了。」
萧海翔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劝道:「你不是跟我说过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吗?也许你弟弟运气好,能遇到像你一样会照顾他的人呢!」
「是啊!」鹰鹰长长吸了一口气,「希望如此吧!其实也是我不对,以前照顾得他过于精细,以至于歆歆在料理日常生活方面确实不太擅长。」
「那是你当哥哥的疼他嘛!怎么能算是不对?你弟弟的名字叫歆歆啊?是兴奋的兴,还是新鲜的新?」
鹰鹰用手指在蒙着灰尘的地砖上慢慢画出一个「歆」字。
在这遥远的地方,在狂猛的雨声中,将时时牵挂在心头的那个名字,写给认识不足半年却相知颇的少年看,年轻的旅人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
「很不常见的名字呢!」萧海翔仔细端详着地板上的字迹,轻轻问,「他一定很可爱吧?」
「是啊,非常可爱……对我来说,他是世上最可爱的孩子……」
「可爱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有人疼,你不要担心他。」萧海翔将手按在鹰鹰肩膀上,真诚地说。
天色渐渐暗了,静夜中的雨声愈加刺耳,点点滴滴如同敲打在心头。
「也不知他过来以后,投身到什么样的人家,有什么样的相貌,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怎么能叫人不担心呢?」鹰鹰拨弄了一下火堆,喃喃地道。
「你弟弟是几岁被人拐卖走的?」
「他不是被拐走的。」鹰鹰摇了摇头,将脸颊转了过来,「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萧海翔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死了你还找他。」
「他的身体死了,可是灵魂飘到此,投生到了一个与他同岁的活人身体里,所以我才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找到这里来。」
萧海翔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半张着,脸色阵青阵白,好像是一时决定不了做何表情一样。鹰鹰轻声笑了起来:「你不是说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信吗?现在不信了吧?」
「我……我……」海翔连张了几嘴,突然一皱鼻子,「我不是不信啊!不过魂灵附体什么的,听起来还是玄玄的。」
「海翔。」鹰鹰收住了笑容,正色道,「你是一个坦率的孩子,也一直在尽心的帮助我,所以我决定把你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我刚才所说的是真的,我的确是在找一缕不知落在何的孤魂,除了知道他已经顺利投生以外,其它的情况我了解的很少。要是你觉得我的行动太过荒唐可笑,以后就不要再管我了。」
「你怎么这么说?」萧海翔瞪着他,有些生气的样子,「我不管你是在找人也好,在找魂也罢,总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好歹我也是跟巫觋子那种人一起长大的,听到这种魂啊灵啊的事情也不算陌生了,再说你也没有理由骗我啊……只不过,你是怎么知道你弟弟死后没有投胎,而是附到活人身了?」
「不瞒你说。」鹰鹰微微挑了挑眉,「我也是一个巫师,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并不讨厌巫师啊!」萧海翔立即否认,「我只是讨厌巫觋子那种喜欢捉弄人的,像你这样可爱的,谁会讨厌你?……啊对了,被你弟弟附身的那个活人,那原来的魂儿去哪里了?」
「那个身体原本就是魂魄不全,算是一个白痴吧!」
「喔,怪不得你一直在收集那些原来傻傻的人突然之间变聪明的故事,那个接受了你弟弟魂魄的人,已经从白痴变成正常人了,对不对?」
鹰鹰点了点头,「歆歆来自一个跟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所以说话方法和用词都有些特别,比如『超音速』那个词,我就觉得除了他以外,应该不用有第二个人这样说。」
「虽然这个词是我哥哥说的,但是他不可能是歆歆的,他从小就伶俐可爱,绝对不是傻子。」
鹰鹰淡淡地笑了笑,「我想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不过你也说过,你哥哥以前说话没有那么夸张的,所以他一定是从什么人那里学到这个词,我想当面问问他。」
「这个没问题,我哥哥记性很好的,他一定记得。对了,你的家乡到底在哪儿呢?北边还是东边?」
鹰鹰的唇角微微弯起,明明是个笑容,映着火光却有些淡淡的凄楚感觉,「我来的地方离这里太远了,远的分不清方向,就好像在星星的那一边。」
「星星的……」萧海翔仰了仰头,当然,他只看见满布蛛网的房梁,「有这样远的地方吗?那你一路走过来,不知有多辛苦呢!」
「辛苦是自然的……不过却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辛苦。」鹰鹰的目光变得幽远而绵长,没有焦点地注视着远方,「如果我对你说,不仅是歆歆,连我也是一缕离开了自己肉体的灵魂,飘到这个地方来,进入到另一具身体内,你会不会害怕?」
海翔再呆呆地怔住,好半天才迟疑地伸出手来,捧起鹰鹰的脸揉了几下,哼了一声道:「鬼魂要都像你这样的,这世上就没人怕鬼了,我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居然有你这样的鬼,会说会笑,会救人,暖暖的,有影子。」他突然把脸贴到鹰鹰胸前,「哈哈,还有心跳呢!扑通扑通的,真是好听。」
对他的这种反应,鹰鹰既觉得意外,又觉得心头漫过酸酸柔柔的感觉,一时心头激荡,有些难以自持。
「鹰鹰,无论你的来历如何,对我来说,你是一个人,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萧海翔坐直了身体,粲然一笑。
「海翔……」鹰鹰有些感动地叫着他的名字。
「其实听你今晚告诉我这些,我有点儿说不出的高兴,你肯把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来,说明你信任我啊!」
「海翔……」
「虽然你一直是一个好温和的人,但不知怎么的,总让人感觉你仍然在刻意跟人保持距离,让人不知道你真正在想什么,是快乐还是忧伤……」
「海翔……」
「不过我师父有一句话挺对的,这世上总有一个人完全不了的事情。既然我是你的朋友,你当然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嘛!」
「海翔……」
「而且你经常会显示出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忍不住为你担心。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困难,大家一起来分担总会比较好,是不是?」
「海翔……」
「什么啊?」
「你煮的汤快干了……」
「啊~~~」萧海翔大叫一声一跃而起,手忙脚乱地朝锅里添水,因为铁锅已经烧得过烫,冷水一下去,就是嗤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真是的。」海翔懊恼地皱着眉,「因为能跟你聊这么多话,一时高兴过头了。重新煮……」
鹰鹰宽容地笑了笑,「不用了,随便喝一点儿就行了。可惜这里没有材料,否则我也可以煮很多好喝的汤给你尝尝。」
「你也会厨艺吗?我哥哥做菜也很好吃呢!你会煮什么汤?」
「差不多的都会,什么三鲜汤、蔬菜汤、炖汤、砂锅汤、石头汤……」
「什么什么?石头还能做汤?」
「石头不仅非常美味,而且还有典故呢!」
「快讲来听听。」萧海翔立即端坐起来,露出了专属于年轻人的好奇而又专注的表情。
「石头汤的故事是这样的。」鹰鹰悠悠讲道,同时目光一闪,扫过满布灰尘的窗棂,窗外白影一闪,破旧的窗纸上发丝乱舞,不过还好,那孩子专心致志要听故事,没有看到。
「从前有个小孩子,在一个菜市场迭起了小灶,那朝盛满清水的锅里丢了两块石头,认真地煮着。」鹰鹰抬起右手,像是要拨弄头发,拇指与小指碰在一起,中指正对天极星方位。那的确是一只怨灵,不过灵力极浅,畏于他以手指结印发出的正天令,瞬间就仓皇退去。
「然后呢?」萧海翔见鹰鹰拨头发半天没有拨到,忙伸手帮他理顺,仔细别到耳后。
「然后自然有人觉得奇怪,就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煮汤啊!』,大家一听他居然用石头去煮汤,全都跑来看。他煮了好久,用一个小勺舀着尝了尝味道,小声说『要是有点虾仁就好了』,旁边卖虾仁的赶紧拿了一些给他丢进锅里,又煮了一会儿,他再尝尝,说『要是再添点蛋就好了,』卖鸡蛋的就打了个蛋进去,再接着,他又觉着『添点猪肝会更好』,也是卖猪肉的立即切了些给他,这是石头汤已经越煮越香,大家为了等着尝最终的结果,小孩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豆腐啦,鸡丝啦,盐、蒜、茴香……全都放了一点进去,到了最后,小孩子满意地说『煮好了,大家来尝尝吧!』,于是众人都盛一碗一喝,味道真是鲜美可口啊,是他们平生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于是大家都说,原来石头,也可以煮出这么好喝的汤来……」
萧海翔怔怔地听着,不由地感慨了一句,「是这样啊!我以前也不知道,石头居然可以煮汤呢……」话刚出唇,他立即反应了过来,一下子跳起将鹰鹰扑倒在地,气呼呼道:「原来你在逗我,放了那多东西进去,没有石头也可以煮好汤啦!」
鹰鹰微微笑道:「被你听出来了?真不好意思……」眼睛越过海翔的肩膀看向院中,见阴气已消散,这才安抚着那个不服气的少年,道,「真有点饿了,快弄东西吃吧!」
「饿了啊?」萧海翔立即放开鹰鹰,拨了拨柴火,把干粮和风干兔架上去烤熟,撕成几块,挑了一只后腿递给鹰鹰,自己也大吃大嚼起来。
啃了几口后,鹰鹰就有点吃不太下,又不想海翔担心,只好勉强又吃了些,喝了点热水。
「这就吃好了?」萧海翔皱着眉头,「不是饿了吗?」
「已经吃的不少了。」
「我哥哥也跟你一样单薄,可连他都能吃完一整条兔腿呢!靠你这点饭量,走路是没有体力的,再吃一点吧!」
「也许是累了,我半夜醒了再吃。」鹰鹰说着便准备把斗篷铺在地上。
「等等。」萧海翔赶紧丢下手里的食物,「你这种身体,直接睡在地上怎么行?」说着就跳起身来,跑到隔壁房间拖来一只缺脚的条形长桌,把另外三只桌角也砍去,平放在火堆旁,擦了灰尘,歪着头想了想,一摆手,「你再等等。」转身又跑了出去,没到半盅茶的功夫,抱着一大抱的干草回来,均匀地铺在桌面上,小心铺放整齐,篷篷松松的,连一些硬草节儿都特意挑开,这才勉强满意地拍拍手,把鹰鹰的斗篷铺在上面。
「好了,可以睡了。」萧海翔笑眯眯地回头,突然一愣,「你怎么了?」
「没什么……」鹰鹰控制胸口涌起的热辣感觉,努力笑了笑,在松软的临时床铺上慢慢躺下。他自出生起就是整个族中力量最强的那个人,长大后又是人人依赖的大医师,从来也不曾有机会知道,原来被人照顾是这样的滋味。
「又在想你弟弟了?」萧海翔向他俯下身去,用手背轻轻触摸了一下他的脸颊,「那就快睡吧!睡着了梦见你弟弟,刚好可以问问他在哪里……」
鹰鹰半闭上了眼睛,身体内外都是疲倦至极的感觉,但睡意却迟迟不来。那孩子无声地继续着他的晚餐,接下来便是OO@@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一会儿睁眼看去,他正在认真给火堆添加柴禾,然后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再侧耳听听门外的风声,看看窗户上映着的疏芝黑影,似乎有些惴惴不安地朝鹰鹰的方向挪了挪,这才铺开自己的外套。
鹰鹰不禁暗暗扯动了嘴角一笑。这孩子,果然还是有点儿怕鬼的。
翻了个身,心跳突然一滞,四肢仿若血液回流班微微发麻。户外一道闪电低低闪去,映亮了窗外,如逼眉睫,仿若直击心脏。
「居然这么快……」鹰鹰按住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吸着气。早在动手术救了海翔的那一天起,就知道这一时刻终究会来到,但还是禁不住希望凭自己的力量能多拖一段日子。
如今天已示警,时间真的不多了。
「海翔……」鹰鹰半撑起身子,微弱地叫着已快速陷入熟睡的少年。
毕竟是武人出身,不需要第二呼喊,萧海翔已翻身而起,「什么事?」
「你……也到桌面上来睡吧……」
「不用,那里好窄,我会挤着你的。我身子强壮,你别担心。」
鹰鹰的手指紧紧扣着干草下的木版,脸上仍勉强挂着平和的微笑,「海翔……我有点冷,你睡过来会好些……」
「冷啊……」萧海翔抓抓头,站起身子,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走到鹰鹰床边侧身躺下,把两件斗篷都给他盖上,还掖了掖衣角,「现在好点了吧?」
「嗯。」鹰鹰点点头,向那具充满了生命力的躯体靠了靠,三指成印,悄悄按在他的心口,闭上眼睛。
从指尖渗来的暖暖阳气催动了凝滞的血液,少年拥有的庇护力比想象的还要强,心脏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跳动,柔柔地睡意也慢慢掠过眼睫。
可是在鹰鹰低低细细的鼻息声中,一向很容易入睡的萧海翔却不知为了什么,足足睁了半宿的眼睛,直到夜已沈时才朦朦睡去。
第六章
三天后,两人进了潼关。一路上的行程还算平稳,两个男人同行一般都比较安全,何况萧海翔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到达潼关内的第一个市镇时才刚刚过了午时,但萧海翔坚持要休息到日在出发。鹰鹰没有反对,也没有问为什么。
这具身体已经愈发的虚弱,时时有喘不上的气儿的情况发生,虽然极力掩盖,但那敏锐的孩子显然已经发现。
长时间充足的休息也许真的有一定效用,第二天吃早餐时,脸色已和缓了不少,还添了第二碗粥,令担心的少年无限欢喜。
埋下头扒了两口饭进嘴里,鹰鹰育想起一件事,抬起头来问道:「再过两天,我们就该到映寿了吧?」
「是啊,我们当天就住映寿县城。」萧海翔动作麻利地剥了个咸鸭蛋,蛋白放在自己碗里,蛋黄丢进鹰鹰的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蛋黄?」
「我早就发现了。」萧海翔肯定地道,「你每吃咸蛋,都是先吃蛋黄再吃蛋白的。」
「那也许我是把喜欢吃的留在后面呢?」
「才不是呢!我感觉得出来,你总是先吃喜欢吃的。」萧海翔笑着凑近了一点儿,「难道我说错了?」
鹰鹰笑了笑,点头道:「没错,难得你看的出来。连歆歆以前也没注意到这个呢!他总是说弄不清楚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萧海翔有些得意,「那你弟弟一定是个小胡涂,这么容易的事情都看不出来,你喜欢吃蛋黄不喜欢吃蛋白,喜欢下雨不喜欢大太阳,喜欢白色不喜欢红色,喜欢喝水不喜欢喝茶,喜欢清静不喜欢热闹,喜欢养狗不喜欢养鸟……」
鹰鹰开始微微地笑着,但停工他这样一项一项地说出来,渐渐地竟有些愣住了。
王真人对爱徒的那句评语不由自主的浮上心头:「对被他放在心上得人,他细心着呢……」
「快点吃啊!」萧海翔高高兴兴地又夹了一个包子过来,「这是你喜欢的芹菜馅儿的,没有你不喜欢的虾皮。」
鹰鹰低下头,慢慢咬了一口,那淡淡的蔬菜香,的确是一向补角偏爱的味道。
「你刚才为什么特意问映寿呢?」
「我想到映寿县郊的王家村去一趟。」
「你对映寿挺熟的嘛!连我都不知道那里有个王家村。」海翔咬了一口馒头,「去干什么啊?」
「我听手那里有个男孩儿,一直都不太会说话,一年多前成了亲后,口齿突然变的很伶俐,所以想去看看。」
「这也是你在牧场那里听到的故事吧?我记得你有个小本子,上面大概都是记的这些可能跟你弟弟有关的线索吧?真希望运气好,早一点找到他,也免得你这样子辛苦。」
「如果运气不好,就找到我撑不下去为止吧!」鹰鹰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眼眸的越隐隐透着一各说不出的忧伤,让海翔脑门一热,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我三师兄是天鹰门的少主,眼线遍布天下,江湖上没有天鹰门查不出来的事情,你的名字叫鹰鹰,显然跟他们有缘,说不定就是命中注定,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你弟弟的消息呢!」
「谢谢你,海翔。」鹰鹰凝视着他真诚的脸,郑重地道谢,倒让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将头埋进饭碗中了。
吃过早餐,两人收拾了行装上路,过了下一个县城,找个小村借宿一晚,日下午,就赶到了映寿县,在当地最大的客栈投宿。
安置好行李之后,鹰鹰就急着要去王家村,海翔了解他的急迫心情,没有拦阻,带好的贴身的东西,就陪着鹰鹰出了门。
因为赶了一天的路,鹰鹰的脸色很差,海翔坚持不让他自己骑马,而是抱到自家马上,两人一骑上路,反正坐下的爱马「绝影」天生雄健,多驮一个像鹰鹰那样单薄的人就像玩而似的,丝毫不影响速度。
近一个时辰的疾弛后,两人来到王家村的村头。那是一个最多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小村落,几个孩子正在大槐树下玩耍,看见他们这样两个服饰精美的骑士,吓得四散躲了起来。
海翔扶着鹰鹰下了马,将绝影栓在树干上,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跟主人家打听故事中所说的王老汉家的住。
因为领了半块碎银的赏钱,那个主人家高高兴兴地带着他们来到一草顶土砖的小屋前,一指黑木门,道:「就是这里,二根成亲后,王老汉就让他们小两口儿单住在这里。」
萧海翔看了嘴唇有些发青的鹰鹰一眼,上前敲门,好一阵子才有人应着声来开门,是个穿粗布衣衫的青年人,个子挺高,手里还拿着一个铁锄头。
「二根,这两位公子找你。」邻路的主人家道。
二根迈步走出来,狐疑地看了看面前两个陌生人,「二位大爷,找我有什么事啊?」
鹰鹰缓缓向前移动了两步,轻轻叫了声:「歆歆……」
二根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
一阵类似于失望的感觉涌满全身,鹰鹰闭上了眼睛,用手按住胸口。其实心里早就明白一切不会那么轻易,从一开始就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但当又一个虚幻的泡沫真的消逝在眼前时,弥漫在胸口那绞动般的感觉还是快速地扩散到四肢,手足变得虚软,呼吸也愈见艰难,一种难言的冰凉感觉指尖流到心脏,带来无奈的疲倦感。
茫茫人海,空旷天地,他在哪里?他在何方?
命运齿轮的间隙,还剩下多少时间可以把握?
……
萧海翔伸手圈住了鹰鹰的肩膀,让他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约有十两重的银锭递给二根,道:「没什么事,不过是我兄弟生病了许了个愿,病好后要资助一家陌生人,他路过这里,挑中了你。」
二根简直不敢相信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忙伸手接了银子,欢欢喜喜地道:「那就谢谢二位了。瞧这位小爷的脸色,真是大病初愈的,可得好好保重。」
萧海翔草草点了个头,挽着鹰鹰回到村头,抱了他跳到马上,朝县城方向往回赶。
鹰鹰一路上一阵沉默不语,脸颊也透着些青灰色,海翔禁不住心里阵阵的担心,想了很多话来解劝:「那个王二根不是你弟弟也没什么啊!他不过是第一个嘛!事情也没有这样巧的。你那本册子沙锅内不还记下好些人吗?再说你也说过,这些不过都是顺路查实一下,最实在的线索还是在我哥哥那里,所以也没必要太失望,而且说不定啊,你弟弟也正在找你呢!」
鹰鹰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低不可闻地道:「不会……歆歆根本不知道……我来这里……」
「是吗?……那也不要紧,上天看你这样心诚,总会让你们兄弟相见的。」海翔抬手抚了鹰鹰的脸颊,皱了皱眉头,「脸怎么凉成这样?下不能让你再去了,你把小册子给我,我一个一个替你去问,回来告诉你结果,免得你这么难受,
好不好?」
鹰鹰轻轻地叹息,低头无语,海翔将他再抱紧了一些,又絮絮地安慰了一阵,等回到县城客栈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店伙计殷勤地迎上来,询问着要不要送晚餐,萧海翔摆了摆手,拖抱着鹰鹰进了房,就着灯光一看,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比刚才更要灰败许多,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撑着他的身体一迭声地问:「鹰鹰,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刚才让马跑得太急了?快说给我听啊!」
鹰鹰闭着眼睛摇摇头,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手指像是痉挛般地捏着海翔的手,「不要紧……你待在我身边,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萧海翔柔声安慰着,见鹰鹰已站不稳的样子,忙打横抱起,送到床上,吩咐店伙计端了碗热水过来,但没喂两口,就被鹰鹰吐了出来。
「这……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萧海翔急得嘴唇差点咬破,拿被子把鹰鹰发冷的身体牢牢裹住,急道,「你撑着点儿,我马上去找大夫来。」
谁知刚欠起半个身子,鹰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道:「海翔……你别走……你留在我身边……」
「好,好,我留下来。」萧海翔俯下身来哄了一句,转头朝嗲在一边的店伙计喝道,「快去请个大夫,要这里最好的大夫!」
店伙计一愣,忙转身飞奔而去,海翔看看鹰鹰雪白的脸,在床边坐下,一只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拍抚。
鹰鹰在枕上辗转了两三,突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正在努力想撑过什么的表情,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鹰鹰,你是不是哪里疼?」海翔及及地检查他全身,又找不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是满头大汗。
「…海翔……帮我一下……把你的手……放在我额头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请求,萧海翔还是立即将温热的手掌盖在了鹰鹰青白色的额头上。
大约片刻之后,鹰鹰的神色略略有些缓和,眼珠慢慢转动着,也逐渐有了焦距。
「…海翔,我要睡一会儿……你等我脸色好一点了,再把手拿开,好吗?」
「好,好的……」海翔一面答应着,一面用手巾擦着鹰鹰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店小二引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朝床上一指,「李大夫,这就是病人。」
老大夫坐到床边椅子上,按住鹰鹰的手腕诊了半日,脸色极为古怪,换了一只手再诊,更是露出惊骇的表情。
「怎么样,大夫?是什么急病啊?」见那老大夫把着脉半天不吭声,海翔有些沈不住气。
「这……这……不可能啊!怎么是六脉具绝的脉象……」
「你会不会把脉啊?」萧海翔登时大怒,「他明明还活着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大夫灰着脸连连摇头,退后了几步一拱手,「老夫才疏学浅,这个脉象,真是说不出来,实在无能为力,见谅了……」说着便向门外走,一个踉跄,还差点绊倒在门坎上。
「不是让你去请这里最好的大夫吗?」萧海翔怒道。
「李大夫……就是城里公认最好的大夫啊……」店伙计委屈地辩解。海翔无瑕理他,转过身又细细地察视了一下鹰鹰,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在他已经缓过来了,你出去吧!」
店伙计躬身小心地退去,把门关好。萧海翔掖了掖被子,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病人的脸,时不时俯下身子去听听他的心跳,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更是不敢移动半分。
鹰鹰的确是舒缓过来的样子,闭着眼睛静静的睡着,呼吸还算平稳,皮肤虽然仍是雪白的颜色,但也渐渐有了些许光泽。
这漫长的一夜,鹰鹰并没有再激烈地发作过,这让目不交睫守护着他的萧海翔心中略略安定,但仍然时不时地用手背测试着他脸颊的温度,又拿干净的布巾沾了水润他的嘴唇,忙个不停。
但天亮的时候,鹰鹰的情形更是好转了许多,虽然没有完全清醒过,但喂他喝水时已经会主动吞咽。海翔虽然已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把手掌从他额上移开,连吃饭也只是随随便便吞了几个馒头。
太阳第二西沈的时候,鹰鹰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摇晃了几下,缓缓定在萧海翔的脸上。
「你醒了?」海翔欢欢喜喜西地问,「还有哪里觉得不对?饿不饿?」
鹰鹰的神色有些恍惚,怔忡了半晌才迟疑地问了声:「海翔?」
「是啊!」海翔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硬硬的胡渣儿有些扎手,「长了点胡子,认不出来了啊?」
鹰鹰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觉得额前传来阵阵温热感,伸手一摸,不由地怔了一下,「海翔,你的手一直没放下来过吗?」
「你不是说要等你好一点儿再拿开吗?我看你一直没醒,害怕手一拿开,你又不舒服怎么办?所以没敢动。」
「可是……」鹰鹰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至少也睡了一天一夜……」
「没事。」海翔满不在乎地道,「一点都不累。我扶你坐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这儿的大夫都没用,说你什么六脉具断,简直把我气死了!」
鹰鹰的唇角让人很难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们明天就上路吧……」
「明天可不行,你的病还没好呢!少说也得多休养两天啊!」
鹰鹰慢慢摇了摇头,眼睛里透出一种凄然的神情,轻声道:「明天一定要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胡说。」萧海翔狠狠拧着眉头,「我知道你急着找弟弟,但身子是最重要,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等你养好了病,想找多久就找多久嘛!」
鹰鹰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海翔的额发,道:「海翔,你不是最怕鬼魂吗?要是哪天我脱离了这个身体,也变成一只鬼,你怕不怕?」
海翔愤怒地抗议道:「都说了我才不是怕鬼,鬼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不过生了一病而已,为什么要变成鬼魂?」
鹰鹰失笑地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不怕就不怕,你也照顾了我一天一夜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商量。」
萧海翔又俯下身去细细看视了一下鹰鹰的脸色,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叫我,我马上就能过来。」
鹰鹰目送着少年轻快地离去,这才摊开手掌,细细地看掌心的纹路,无声叹息。
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仿佛已响在时间的那一个。
日一大早,鹰鹰就起身在客栈的天井里散了一会步,早餐时的饭量也恢复到平常的水平,萧海翔拗他不过,只好同意上午就出发上路。
记录在鹰鹰小册子路的那些需要查实的故事人物,有好几个都散布在从潼关到京城的商路沿线,但一一寻访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不过幸运的是,自从在映寿的那病发后,鹰鹰就没有再出现过那么凶险的情况,只是精神时好时坏的,身体眼见着每况愈下。
在萧海象坚持将交通工具改为马车后的第十天,两人来到了当朝第一藩主凤阳王的领地首府――邺州。这个富庶华的城市与京城的规模不相上下,是北方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富商很多,高档的酒楼旅店更是林立,那种热闹的场面,即使是鹰鹰也不免觉得感叹。
「静山老店的特色就是客人们都有独门独院,你怕吵,我们住这里最合适了,今天安顿得早,你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赶路,精神也会好得多。」安置好行李坐下喝茶时,萧海翔道。
「这家店真的不错,想不到这么热闹的城市中心,还有如此幽雅的客栈。」鹰鹰笑道,「不过邺州的华出乎我的意料,想老燕京城应当更加兴旺吧?」
「京城当然不输这里,可要论物流丰快捷,邺州的确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谁让邺州人命好,有个能干的凤阳殿下治理他们呢!」
「凤阳殿下?」
「邺州历代都是凤阳王的领地,朝廷不干涉它的内政和军政,本代凤阳王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跟当今皇上交情又好,此地自然盛了。今天进城来时,五凤楼上没有王旗,想必这位凤阳殿下又跑到京城去见皇上了。我表哥闻烈是当朝国舅,听他说皇帝陛下为人极端冷漠,行事手段也厉辣,一般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却不知凤阳王是怎么回事,偏生喜欢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皇宫里跟他在一起,宫里宫外,朝廷民间,都有传言说他们其实是一对情人呢!」
鹰鹰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不管何时何地,即使是像萧海翔这样爽朗的少年,也有听八卦和传八卦的时候呢!
「当然!」海翔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只要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他们两个是不是情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海翔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店小二送来晚饭,于是两人略洗漱了一下,一起坐下来用餐。默默无语吃了一阵子,海翔找了个机会犹犹豫豫地道:「鹰鹰,要是我哥哥……我只是说万一……万一记不清楚那个什么『超音速』的词儿是听谁说的了,你也先不要急,我们萧家和天鹰门连手,再加上我表哥闻烈手下的人,打探消息会很快的。」
鹰鹰朝他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要麻烦你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海翔瞪了瞪眼睛,「我们是朋友嘛!」
鹰鹰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没再多说。饭后两人随意聊了些有趣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黄昏,眼看着天色渐暗,鹰鹰眼底已有倦意,萧海翔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道:「你早点睡吧,我回房去了,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嗯。」鹰鹰点点头,也没有挽留,略送了两步。海翔刚拉开房门,一股劲风直吹过来,门对面的窗户砰得一声被吹开,两人的发尾都被疾风卷到了空中。
「外面起风了,好像要下雨了。」海翔正要帮着去把窗户关好,鹰鹰已经先一步来到了窗边,带着夜雨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这么凉,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
「不凉,这风吹着真舒服……」鹰鹰低声说着,半闭着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萧海翔箭一般地弹跳了起来,一把将鹰鹰的身体接进了自己怀中,吓得心里突突直跳,瞬间就是面色加雪。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将鹰鹰虚软的身子圈在怀中,海翔拼命地拍抚摩着他的胸口,抬头嘶声吼道,「来人啊,来人――去请大夫――」
「不……不用……大夫来……也没有用……」鹰鹰的头无力地垂落着,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扯开了自己的束发的布带,脱缚的乌发立即顺着风势在空中舞动,只有细细的一缕沾了汗水,软软的贴在额前,那苍白如玉的额头正抵在海翔的胸前,狂乱而又年轻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暴雨前夕的风从洞开的窗户直闯进来,呼啸着卷过二人的头顶。
萧海翔用力吸着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颤颤的手指擦拭怀中人唇角的血迹。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鹰鹰绝望地吐出幽长的一口气,视线停留在满布阴霾的天空,久久没有移开不分。
「鹰鹰,你再撑一会儿,你上此就是一会儿便缓缓过来了,所以再撑一会儿就好。」海翔紧紧抱住怀里越来越冷的身体,将颤抖的手覆在他的额头。
「不……不能这样……不行……」鹰鹰喃喃地念着,努力挣扎着额坐起身子,仰望着天空的双眸漆黑如墨,却又似燃烧着无热度的火焰一样,「我不能这样走,我不甘心……」
「你哪里也不会去。」海翔用双臀把鹰鹰的身体锁在怀里,「你会好起来的,哪里也不去。」
汗珠滚下鹰鹰惨白的双颊,他咬着牙抬起头,凝视着海翔的眼睛,「我不能走,海翔,你帮帮我……」
萧海翔立即狠狠地点头,「你要我走什么,你说,只要你说!」
「你肯不肯…将你来世的一年阳寿,舍弃给我?」
「好,你要,就拿走好了,来世的也行,今生的也罢,一年,十年,二十年,你要多少,你就拿好了!」
鹰鹰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泪水,「傻孩子,我是在说真的,我拿走你一年阳寿,你就真的会少一年……你的来世,一定会很幸福,对那时候的你而言,每一天都很珍贵,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将它送给我这样一个垂死的人呢?」
萧海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嘴唇抿出坚硬的线条,「我知道你是在说真的,但我也是真的愿意,我愿意把来世的阳寿给你……不管你是从何方飘来的一缕魂,对我来说,你就是鹰鹰,是我回到师父的牧场后认识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从那天你发病起,每听到你说时间不够了,我的心里就好像刀扎一样,恨自己没有办法帮上你忙……现在好了,既然我来世的阳寿对你有用,你就尽管用好了!难道……你那么千辛万苦到这里来,就真的甘心没见你弟弟一面就走吗?」
鹰鹰的视线剧烈地摇动着,一颗泪珠从眼眶颤颤地滑落。
歆歆……可怜的歆歆……
萧海翔捧住了他的脸,「你很想见他是不是?那就来吧!拿走我的阳寿,补你需要的时间……」
鹰鹰重重地咬住了嘴唇,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良久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拧住了萧海翔胸前的衣服,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抱我到院子里去……」
萧海翔一跃而起,小心地将鹰鹰抱到屋外,狂风袭地而来,暴烈地撕扯两人的衣衫和头发,啸叫出阴暗的吼声。
鹰鹰的脸已经透出一种苍灰的颜色,凝望着夜空的视线就像是透明的一般。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他喃喃低吟着那句著名的诗句,虚软的感觉漫过心头。
「你不会没有痕迹就飞过的,不会!」萧海翔用手捧住他的头,压在那在风中飞舞的发丝,「快点,雨就要下来了,你快一点,来拿走你需要的东西……」
鹰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伸出僵硬冰凉的右手,按在了萧海翔的额头上,左手遥指天空。
豆大的雨点在此时突然倾盆而下,狂猛地砸在二人的身上,砸得裸露在外的肌肤火辣辣的疼。过了好半天,鹰鹰的手像是瘫软了般地从空中滑落,虚弱地垂在胸前。水线滂沱奔流在他的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我这是在做什么……」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古铜色的脸,鹰鹰喃喃地翕动着嘴唇,「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怎么可以……」
「鹰鹰。」萧海翔焦急地抱住他,「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完成了没有啊?」
鹰鹰的目光渐渐地回复了平静,唇边浮起一个安然的笑,手指掠过少年绷紧的恋,「对不起,海翔,我不能这样做,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不能随意用我的手,去肢解别人的生命,真的不能……」
「可是,可是……」海翔大声道,「如果不这样,你就会死的!你会离开这个身体,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吧?」一声冷冽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暴风雨,清晰地送入二人的耳中,随着这个声音一起在厚重的雨幕中出现的,是一抹轻飘黯淡的身影,中分的黑色长发下,露出一张无表情的脸庞。
「巫觋子!」萧海翔的身体陡然一僵,下一瞬的反应就是将鹰鹰更紧地抱住,牢牢护在怀中。「你怎么来的?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怎么折腾我都没关系,但不许你碰鹰鹰一个手指头!」
巫觋子未置可否地缓步上前,慢慢地在鹰鹰面前蹲下,啧啧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逆天者了,我真是有幸,居然能亲眼看到一个。」
萧海翔啪的一声打开巫觋子伸出来准备触摸鹰鹰脸颊的手,怒道:「你别乱摸他!」
巫觋子凝目看了萧海翔一眼,再飞快地将视线移回鹰鹰的脸上,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恍然大无悟般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本来还奇怪呢!像你这样的修行,怎么会到如此狼狈的境的……」
鹰鹰虚弱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海翔,抱我回屋里去。」
萧海翔应了一声,正要抱起他,巫觋子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沈声道:「别急,暴雨涤尘,让我再看看。」
鹰鹰淡淡地一笑,「我逆天而来,又逆天而行,已经没有可能可挽救的余地,您就不用多费心了。」
巫觋子哼了一声道:「我虽然不能挽回天命,但让你多留一个月的本事却还是有的,再说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成功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找到这个肉体的,在没弄明白这些之前,我还不想你死。」
萧海翔听着二人的对话,顿时觉得有些希望,急急地道:「觋子,你要是有办法就快点啊,鹰鹰有点撑不住了。」
巫觋子冷冷的一笑,猛地一掌击下,正打在鹰鹰天门穴上,左手弯指如钩,一只银钉一闪,瞬间就钉入了他的头顶。萧海翔大惊之下扑过去看视,却见头皮完好,连一丝一毫的伤口也没有。
「钉魂一月,保你无忧,但天命运转,我也无能为力。」
鹰鹰朝他浅浅一笑,「已经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今天到这里来,应该也不是碰巧的吧?」
巫觋子挥挥衣袖站起身来,示意海翔抱鹰鹰回房,等大家都换下了湿透的衣裳,他才捧着碗热茶,慢条斯理地道:「你冲破数百年光纬而来,自然不会毫无痕迹,不久前你又有一项逆天之举,更是惊动了命轮,我一时好奇,就追踪而来了,想看看到度是什么样的人物,明明有如此高的巫灵修为,却做出这样傻得离谱的事情。」
萧海翔怒道:「你说什么?」
鹰鹰按着他的手,平静地道:「他说的没错,就一个巫者而言,我本应该最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可是自己却一再的持术逆天,的确是该当这个责备。」
「但是鹰鹰,你又不是无缘无故过来的,你是来找你弟弟的嘛!」
巫觋子挑了挑眉,「难道二十年前逆天夺嗣的波乱,也与你有关吗?」
「喂,你们两个可不可以用我听得懂的词儿说话?」
鹰鹰伸手理了理润湿的头发,慢慢道:「事已至此,只要你们愿意听,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吧!」
「愿意,我们当然愿意。」萧海翔立即道,「你从头细说,我们了解情况后就知道怎么帮你了。」
鹰鹰朝他柔和的一笑,继续道,「我的确是一缕飘泊无根的孤魂,只不过我的来,并非是你所想象的只是异地,而是异时空,是来自数百年之后的一个世界。」
萧海翔一下子睁带了眼睛,好半天之后,才轻轻地「喔」了一声。
「我有一位伯父,他们夫妇都是巫者,因命中无子,强行施了『逆天夺嗣』的巫术,得到了一个儿子,那就是我的堂弟歆歆。可是天轮如铁,轻易怎能撼动,歆歆天定的命数是要生活你们这个时空的,所以只长到十九岁,就意外身亡,魂魄回到这里,进入他原本就该投来的肉体中。因为我是天生的巫灵者,伯父伯母为了掩盖歆歆紊乱的命气,从小就把他放在我身边,一十九年,我看着他长大,一天也没有和他分开过。如今他独自一缕孤魂,但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照顾他,我实在是不能够放心得下,所以……动用了巫灵的力量逆天而来,只是想看一看,我那个命不由己、但对我而言却如珠如宝的可怜弟弟,现在究竟生活的怎么样。」
海翔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你现在不用担心了,等你找到他,我们都可以帮忙照顾他的,你相信我!」
鹰鹰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当然相信。」
巫觋子拨弄了一下手指,蹙着眉道:「施『溯流』之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这种命线极的巫灵者,应该比普通人更加困难,若是没有奇缘,你还是过不来的。」
鹰鹰的眸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这项『溯流』之术。只不过我运气极好,在探路时,居然遇到了一个三世离魂。」
巫觋子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是三世离魂?这怎么可能?一世离魂,还可以自己入轮回道,二世离魂,就必须死时有草木之精引导才能再投生,但若是三世离魂,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嘛人一断气就立即魂飞魄灭,要嘛福大命大遇到日月合体的异像,从而脱去离魂之体,得到新的命数,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外游荡啊?」
鹰鹰幽幽长叹一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当他乍然看到它时,简直以为自己错了。可是他内层蓝魂,中层青魂,外层赤魂,的确是三世离魂之像,半点也没有偏差。」
巫觋子颤声问道:「那……它有没有告诉你是怎么逃脱宿命的?」
鹰鹰摇了摇头,「不用它说了,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
「一看就知道?」
「它还在冥空中六纬萦绕不去,你可以自己看看。」
巫觋子闭上了眼睛,足足一盅茶的功夫才重新睁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是爱念……」
「没错,莹白色的爱念。真是一个幸运的离魂。」鹰鹰幽幽地道。
「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能发出这样纯净的爱念,居然把一个三世离魂完全包裹在其中,即使是冥空酷烈的朔风也没有吹散。」巫觋子冷漠的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感慨。
「那个离魂得到了爱念的保护,所以才躲过了朔风,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爱念,即使新的命门已经为它而开,它也仍然舍不得抛下尘世的牵挂,一直留在冥空。恋恋难去。」鹰鹰轻轻叹息,「不过也幸好它没有走,才能帮我开启了一道溯门,我现在所使用的这个肉体,也是由它引导我进来的。」
巫觋子凝神想了想,道,「它是一个有执念的离魂,而你是一个有执念的人,所以才会有共鸣吧!」
鹰鹰转头看看听的有些发呆的萧海翔,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道:「事情就是这样的,我逆天而来,不能久留,时间总是有限的,所以才会这样心急。」
巫觋子的眼波一飘,正要说什么,鹰鹰已经丢过来一个阻止的眼神,他也只好耸耸肩,抿住嘴角。
「海翔,再过一个月,不管找不找得到歆歆,我都要回去了。对你来说,也许我是死了,但实际上,我只是回到本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有好多朋友,也有家人,过的非常幸福。你一定要记得,虽然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我很幸福,所以你也不用为我伤心……」
海翔乌亮的眼珠闪了闪,慢慢生起了一抹怒气,但他咬着牙忍了忍,低头没有说话。
鹰鹰有些讶然地将手按在他肩上,「你怎么了?怎么好像生气的样子?」
萧海翔闷闷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想着你要走,有点不高兴罢了,你不用管我,好好休息,今天也够你累的了。」
「是啊!」巫觋子也慵懒地伸了伸腰,「我追踪了你那么久,好不容易今天才追上,也够累的了。今晚我住哪儿?是跟你睡,还是跟小翔睡?啊,我差点忘了,小翔怕鬼,怎么敢跟我睡?」
萧海翔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一把抓住巫觋子的胳膊就朝门拖,边走边道:「你真以为我怕你?睡就睡!」说着一路将他拖回自己房间,进了门才松开手,脸上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把实话告诉我,全部的!」
巫觋子悠悠地坐下,「什么实话,他不是说的够清楚了吗?」
萧海翔用力握着双手,胸口剧烈地起伏,「我知道他在哄我,不想让我难过。可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的。我曾听师父说过,他一年多前就到牧场来了,虽然也一直在注意收集那些跟他弟弟可能有关的消息,但从来也没有特别在意过时间!我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急着要走的,是在救了我之后!那件事情一定对他有影响的!」
巫觋子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笑了笑道:「小翔,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不仅能够发现漏洞,还可以为了不让他介意,忍着没有当场问他。」
「你少嗦了,快点说啊!」
巫觋子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轻声道:「我明白你心急,但在这件事上,我比较同意那位鹰鹰的想法,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还是不知道的好。」
萧海翔急得跺了跺脚,「你卖什么关子啊!都还没告诉我呢!怎么知道就没什么用?」
巫觋子徐徐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对于这个逆天者,我的兴趣很浓厚,所以想跟你们一起去京城,等到了那儿,我再决定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萧海翔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此话当真?」
巫觋子勾起唇角,扬了扬下巴,「绝对当真。」
第七章
鹰鹰接受了钉魂之术之后,情形改良了许多,在前往京城的一路上,要嘛跟海翔说说笑笑,要嘛跟巫觋子谈论一些离奇的法术,精神状态很是不错,有时兴致来了,还跟大家讲一件数百年之后的现代是什么样子,引得同伴连连的惊叹。
大家似乎商量好了似的,都很刻意地不再提起一个月后注定的离别。
赶了大约五天路,一行四人来到了都城燕京。
虽然已经到过盛富庶的凤阳邺州,但燕京城的宏大壮伟仍然夺人心魄。其实鹰鹰并不算是第一来到这个地方,但现代化的都市与宏丽的古城在感官上是截然不同的,明代的燕京城精致而有巍然的建筑风格令到过现代北京的鹰鹰也禁不住叹为观止。
「这就是我表哥闻烈家。」海翔扶着鹰鹰下了马车,将前方悬挂着「太师府」匾额的朱门大院指给他看。
这时守门的家院已经看见了他们,颠颠儿地跑了过来招呼:「翔少爷,您来了?」一扭头看见巫觋子阴沉沉的脸,腿肚子顿时有点儿转筋,「巫……巫先生……您……您也……」
萧海翔问道:「二公子和真少爷呢?」
「二公子上朝还没回来,真少爷在北书房里。」
「姑父姑妈呢?」
「老爷夫人都在休息。」
「哦,那小保呢?」
家院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小保啊!跟二公子早起闹别扭,不知道又藏到哪儿去了。」
鹰鹰低声问道:「谁是小保?」
海翔拍拍脑袋想了想,笑道:「一时还真说不清楚,算起来他也是我的一个表哥,不过更确切的说,他是烈表哥的情人。」
鹰鹰有些奇怪,「既然也算你表哥,怎么听这些家仆们都乐呵呵地叫他的名字呢?」
「等你见过那小鬼就知道了,特别机灵古怪会折腾,他起先是烈表哥的书童,跟大家伙儿都混得熟,要是改口叫他保少爷,第一个不自在的人就是他自己。」
正说着,闻府的仆人们已经将行李全部搬下了马车,一行人进了大门,径自到内宅安置。巫觋子显然不是第一来,熟门熟路就到进到西面一个院落的房间里打坐去了。鹰鹰被海翔领到一个四面绕水的暖阁,刚刚坐下喝了一点水,同行的少年就已经欢欢喜喜地朝门边迎去。
「囡囡,你来了!」人还没有出现,清柔的嗓音先飘了过来,鹰鹰抬头看时,重逢的两兄弟已经抱在了一起。
「这就是我哥哥。」萧海翔献宝似地将一个白衣男子推了过来,得意无比地说,「我说的没错,好漂亮吧?哥,这是鹰鹰,是我的……最好的朋友……」
萧海真友好地朝鹰鹰微笑,道:「欢迎来做客,囡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囡囡?」虽然不是太懂江南话,可是囡囡两个字是知道的,再看看萧海翔高大健壮的样子,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真哥!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再叫我囡囡了!」萧海翔涨红了脸抗议道。
「为什么?」萧海真睁大了眼睛,「我觉得很可爱啊!你说是不是,鹰鹰?」
鹰鹰淡淡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开口询问一直挂在心上的那个问题,却又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喉间略觉干涩。
「真哥,有件事情想找你打听一下。」萧海翔看了鹰鹰一眼,立即道,「上我听你用一个词来形容我跑得快,叫做『超音速』,你还记不记得是从谁哪里学来的?」
「超音速?」萧海真虽然不明白弟弟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地歪了歪头回想着,「记…记不太清楚了……」
鹰鹰脸色一白,海翔忙扶住他坐下,一边轻轻拍抚他的背心,一边焦急地对哥哥道:「你再想想,这件事对鹰鹰很重要的!还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歆歆的人?」
「歆……」萧海真见弟弟神色凝重,很努力地想了又想,「好像……没什么印象……」
萧海翔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毫无进展的结果,看见鹰鹰连呼吸都变得微弱的样子,更是心乱如麻,蹲在他面前,握住他放在膝上冰凉双手,急急地劝道:「没关系的,鹰鹰,我们再找好了,一个从傻瓜变聪明的人很好找的,多派一些人手在各地查访,很快就可以查到的!」
鹰鹰咬着牙,勉强控制住微微发颤的嘴唇,向海翔露出一个笑容,「我想也是……应该可以…等到那一天吧……」
「鹰鹰。」萧海翔看着他眸中隐隐的绝望之色,心如刀绞,「你有时间的,如果你肯……」
「不要再说了。」鹰鹰低低地道,「生生夺走你的殃寿不是我会做的事情。现在我累了,你们两兄弟应该也有好多话要说,我就不陪了……」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摇晃了一下才站稳,躬身对萧海真致了声歉,走进内室,无声地躺下。
海翔亦步亦趋跟到床边,拿被子轻轻搭在他身上,想抚一抚他失血的面颊,手刚伸到半空,又迟疑地停住。
萧海真依在门边,怔怔地注视着弟弟。
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脸上浮现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那是混杂着担忧、焦虑、无奈、悲伤……和爱的表情。也许他自己还没有完全察觉到,但从那凝注的目光中,萧海真已经明白床上躺着的那个削瘦苍白的少年,已经在自己弟弟的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而又不可取代的位置。
「囡囡……让鹰鹰睡一会儿,我们到院子里去吧!」拍拍弟弟的肩,萧海真拉住他的手,轻柔但坚决地将他带到了室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关于鹰鹰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萧海翔靠在假山石上,注视着自己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的雕木窗,眉间掠过沉重的阴云,「虽然这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但却是真的……」
坐下来细细听海翔描述逆天者故事的,除了萧海真以外,还有刚好回府的闻家二公子闻烈。他本来是准备先去柴房把躲在那里闹失踪的情人闻小保哄出来,但听说那小子有吃有喝胃口不错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就决定先去接待远道而来的表弟了。
因为与巫觋子交往甚密,他们对鹰鹰的离奇来历不像一般人那么惊讶,但对于他逆天抗命的勇气仍是感慨不已。
「从几百年后来的……真让人难以想象啊!」闻烈叹息了一声,「我佩服他的敢作敢为,何况又是你的朋友,若有能够帮忙之,当然会尽全力而为。只不过还剩十来天的时间,确实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十来天……」海翔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背脊上莫名地滚过一阵寒栗,胸口突然像是撕裂般的痛。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去安排人手查访。而且明天凤阳殿下要来,也得准备一下接待他。」闻烈地看了表弟一眼,没有多手,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对萧海真道:「小真,外面有人在等你。」说完笑了笑,转身出去。
「谁在等你?」萧海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吸了吸口气看向哥哥,眉头一皱,「是不是那个讨厌的二皇子朱琛棣?」
萧海真缓缓抬起了头,对弟弟微微一笑,「囡囡,我想出去一趟。」
海翔愣了愣,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他喜欢守在外面就让他守嘛!理他干什么?还嫌他伤你伤不够啊?」
「又在说孩子话了。」海真拧了拧他鼓起的双颊,「我知道你是在替我生气,不过这些日子独,我已经想清楚了。琛棣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在分离的日子里我几乎每一天都在想他,牵挂他,可是一旦真的见了面,却又好像突然觉得很陌生,不知道是人变了,还是感情变了。但无论如何,逃避总不是办法,我应该和琛棣好好地谈一谈,不了结过去,就没有崭新的未来,你说是吗?」
「那我陪你去吧?」
萧海真温柔地握住弟弟的手,将他垂落的头发拂到耳边,「相信我,我可以理好这件事。你还是守在鹰鹰身边吧!他虽然是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可我们都应该知道,他身上一定承受着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压力……囡囡,你很喜欢他吧,是不是?」
萧海翔紧紧地咬住牙根,然而凝视着前方的视线却是稳定的,没有丝毫的动摇。
「囡囡,你那么喜欢他,会不会想办法让他不要回去?」
海翔坚决地摇了摇头,小声但字字有力地道:「我没想过这些,鹰鹰现在还需要我帮忙,所以我不能够只想着自己的感觉。他希望见他弟弟,我就帮他找,如果他想回自己的世界里,我拼死也要让他安全地回去。除此以外,我现在不想再思考其它任何东西,什么东西都不重要,我只要鹰鹰好好的,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好好的……」
萧海真吸着气将高大的弟弟搂进怀里,有些哽咽地道:「他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虽然我不希望你受这种苦,但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长大了……」
海翔把哥哥纤瘦的身体整个儿抱了起来,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真哥,你放心,如果这一切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上天其实待我不薄,你不觉得我能遇到鹰鹰,这已经是命运的奇迹了吗?」
兄弟二人手握着手,像小时候一样将彼此的额头抵在一起,仿佛是在相互吸取力量。
平静如镜的湖面似遇乍起的轻风,微波荡漾,细细的纹路柔柔地涌向湖中央精巧的水榭暖阁。
静静躺在床上似乎正在安睡的鹰鹰将发冷的手盖在滚烫的额间,眼角慢慢沁出了细细的泪水,而在西面另一个院落里闭目而坐的巫觋子,则发出了一声幽幽的长叹。
人类对抗命运的决心,究竟是渺小,还是伟大呢?
当晚,闻烈跟父母请过安后,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巫觋子毫不客气坐到首座上,话不多,吃得却不少。鹰鹰脸色如常,神情也很平静,不过偶尔会失神,拿着筷子呆呆地愣着,忘记进食。海翔虽然担心,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夹了菜到他碗里,轻声提醒。
「小保还躲在柴房不肯出来呢?」萧海真觉得席间有些沈闷,找了个话题,「这又为了什么闹别扭?」
「不用管他。」闻烈耸了耸肩道,「我一个朋友新纳小妾,请我去喝喜酒,这小子说那是什么一夫多妻的恶习,不许我去,我以为他闹着玩,没有理他,结果他居然是认真的,一回来就跟我吵,吵着吵着,我还没生气呢,他倒先气得搬到柴房去了。明儿凤阳殿下过来,一定又会为这个取笑我们的。」
「凤阳殿下那个人,没事儿都要取笑人的,自然不会放过……」萧海真话音一顿,手捂着嘴「啊」了一声。
「怎么了?」大家一齐抬头看向他。
「我……我想起来了!」萧海真兴奋地一拍桌子,「超音速!我是从凤阳王那儿听来的!就是上京城大地震后,我在琛棣府里养病,凤阳王不知为什么事情过来了,大家都坐在院子里,当时起了点风,我觉得有些冷,琛棣跑回房间帮我拿一件披风,凤阳王就说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简直是超音速嘛!』,对了,当时小保也在,我没听懂这个词,还是小保解释……」
「我们这就去问凤阳殿下吧!」萧海翔急急地打断了他,腾地站起身子,想了想,又低声对鹰鹰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凤阳王本人不可能是歆歆的,据说他一生下来就比千年的狐狸还要狡猾了。」
「这总比毫无线索要好了。」鹰鹰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拿不稳筷子,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绝逢生般的笑容,感激地向萧海真点头为礼,「谢谢你。」
「不用谢啊!我一开始没想起来,真不好意思。」海真温柔地摇摇头,「不过凤阳殿下是个心思莫测的人,既然他明天要来,就不要急在今夜去打扰他,免得他心情一不好,偏偏不说就惨了。」
「再说凤阳王住在宫禁苑,这个时候也进不去了。」闻烈笑道,「还是忍耐一下吧!」
听两人这样说,萧海翔慢慢坐先来,关切地看着鹰鹰的神色:「鹰鹰,你想怎么办?」
「大家说的对,我们就等到明天吧!」
「我们……」海翔顿时心头一甜,重重地点头,「好,我们等到明天,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日,闻烈朝议结束后,立即走到凤阳王面前,笑道:「凤阳殿下,不会忘了今天还要到我家去欣赏那幅绝品古画吧?」
凤阳王眼波轻轻一闪,淡淡笑了笑。这位邺州之主是全天下公认心思最灵敏的一个人,见闻烈特意过来提醒一个无关紧要的约定,生怕字爽约不去的样子,就知道背后一定有缘故,好奇心一起,便顺水推舟与他一同动身到闻府,看看闻二公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装模作样欣赏完名画,闻烈东拉西扯了几句,才轻描淡写地道:「凤阳殿下,我有一个朋友刚从北方来,仰慕凤阳殿下的英名,不知可否有幸请赐一见?」
凤非离眸中五彩莹光宛然流动,唇边勾起一个邪邪的笑,「能让你这样煞费苦心的安排,不知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就请出来吧!」
闻烈躬身一礼,朝门边侍侯的男仆使了一个眼色。那仆人立即退下,少顷,海翔扶着鹰鹰的手,迈步进了画堂。
凤非离原本是悠闲地靠坐在宽大的木椅上,手里捧着青描金瓷的茶碗正在细细地啜饮。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他眼尾轻轻地扫了过去,同时优雅地伸手将茶碗朝黑木茶几一放。
然而这个流水般顺畅的动作却在他看清鹰鹰第一眼时像刀切了一般地顿住,远比预期要响得多的茶碗与木桌的碰触声让在场的其它三个人不由地一怔。
片刻的沈静后,凤非离降温到冰点的声音冷冷的响起:「闻烈,你到底想干什么?」
凤阳王这种反应让闻烈十分意外,他迟疑地看看鹰鹰,解释道:「我只是向殿下引见一个朋友而已,他有些问题想……」
凤非离用一阵清亮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闻烈,我真是低估了你,我居然一直以为你对当年的那件事一无所知呢!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已经千辛万苦找了这样一个人来,却为何又先带他来见我呢?有什么目的何不直说了痛快?」
听他这样嘲讽,闻烈越发的满头雾水,不明所以,对凤非离话中所提及的「当年那件事」,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鹰鹰向前迈了几步,行了一个浅浅的礼,用平静的声音道:「凤阳殿下,我不知道您对这会面有什么样的误会,但确实是我请求闻二公子安排我见您一面的。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希望从殿下这里得到答案。」
凤非离的目光地凝注在鹰鹰的脸上,那神情虽然戒备,却又并非充满敌意,似乎只是想要探查出他灵魂最隐秘的想法,「你要见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个问题,没有其它的事了?」
鹰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虽然还是第一见到这位大明天下第二号人物,但鹰鹰在看他第一眼时就很明白萧海翔所言不虚,面前所站的这个位于权势顶端的男子,这个集万种情致与魅力于一身的男子,与自己想要寻找的那个小鬼,的确半点也没有相似之。
自家那个小孩就算再多跨越几千年的时空,也不可能有那样穿透人心的眼神。
「凤阳殿下,我在找寻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但是却不知道他的相貌和姓名。只不过在一机缘巧合中,我得知殿下可能知道他的下落,故而冒昧前来求见。」
「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凤非离拂了拂衣角,表情有些不可测,「为什么觉得我知道?」
「殿下曾经说过一个词,而除了我要寻找的那个人以外,这个世界不会有第二个人使用那样一个词,所以恳请殿下能够回想一下,到底是从谁那里,学到这个词语的用法的?」
凤非离眼波如水银般地流动,半信半疑地挑了挑唇角,「你说的我都有些兴趣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词,惹得你这样追根究底的?」
鹰鹰定了定神,缓缓道:「超音速。」
凤非离一怔,「你再说一遍?」
「超音速。」
凤非离默然里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用手指拭着眼角笑出的泪。
「闻烈啊闻烈,你也怪不得本王怀疑你另有目的了!这个小哥儿都已经到你府上了,却海岸要为了这样一个问题,舍近求远的来问我,岂不是个笑话?」
闻烈一怔,愕然道:「凤非离,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凤非离的笑声突然变成冷笑,「这个词我是从你的小情人那里学来的,你以前没听他说过吗?」
「小保?」
话音未落,画堂的门突然被人猛的撞开,萧海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喘着气道:「小保……小保……小保……」
闻烈赶紧扶住他,急急地问:「小保他怎么啦?出事了吗?」
萧海真摇摇头,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道:「没……他没事……是姑妈……」他猛吸一口气,语速略略恢复正常,「我刚才跟姑父姑妈请安,姑父问我你为什么昨天安排那么多人手,大张旗鼓地要找一个什么原本是白痴,后来突然变正常的人,我知道事情太离奇,不敢多说,刚敷衍了两句,姑妈突然插了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们、我们居然一直没有想到……真傻啊……」
「母亲到底说什么?」
「姑妈说……小保就是这样的啊……生下来明明是个白痴,但到闻府的时候,却那么机灵古怪……」
闻烈「啊」了一声,重重地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萧海翔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喃喃道:「不会吧,找了半天,居然是那个小子……」
鹰鹰微蹙着眉头听大家的对话,一会儿看看海真,一会儿看看闻烈,欢喜的感觉刚刚在胸中炸开,又硬生生地按奈下来,生怕这个消息最终又只是一个泡影,以至于心情激荡地连张了几嘴,也问不出一句话。
一直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瞧着鹰鹰的凤阳王突然拍了拍手,道:「好了,不管你们闹什么,都与本王无关。皇上这时候怕是午睡要醒了,我得回宫陪王伴驾了。」说着拨了拨散在肩头的黑发,天然带笑的眼波扫过都还没回过神来的众人,徐徐转过身子,却在刚刚迈步子的同时,突然伸出左手,在鹰鹰的脸上飞快地摸了一把,动作之迅速,连萧海翔也没有来得及扑上来挡住。
「你干什么?」海翔怒吼道。
「没什么。」凤阳王慢慢转动着优美的下颔,唇百年挂住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过想看看他有没有温度。」
「鹰鹰又不是死人,怎么会没有温度?」萧海翔顿时火冒三丈。
凤非离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含义不明的视线凝视了鹰鹰一阵,突然一扯嘴角,迈着无人可以模仿的高贵步态,流水般无声地离去。
鹰鹰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行动,只是用潮冷的手抓住海翔,努力从发紧的喉间挤出声音来:「你们说的……那个小保……在哪里?」
「应该还在……在柴房……」萧海翔将他的手暖在自己掌心,刚回答完,又赶紧解释道,「他在那里不是烈哥对他不好啊!是……你昨晚也听到了,只是闹闹别扭……」
「带我去……」
「好。」萧海翔将手臂圈过他的肩膀,二话不说扶着他就走,闻烈与萧海真对视一眼,双双跟在后面。
一行儿女绕过园,顺着小路自西穿过整个内宅,来到最东面的一个角门。由于闻小保一闹别扭就会躲进这间屋子,所以闻烈特意将它修葺布置过,从外形上看,还真看不出它曾经是一间柴房,青抢朱瓦,雕纸窗,黑漆的木门紧紧关着。
「小保,小保!你快出来!」闻烈抢上前一步,大声叫道。
「不出来!」屋内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鹰鹰身子一颤,萧海翔忙紧紧抱住他。
「小保你别闹了!」
「我才没闹!在你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前,我就不出来。」
「小保,有人找你,你快出来!」萧海真也喊道。
「海真你别帮着他骗我了,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萧海翔一急之下,正要上前动脚踢门,鹰鹰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慢慢走到房门前,低低地叫了一声:「歆歆……」
房门里一瞬间是死一般的寂静,然而只是片刻之后,便传来砰砰碰碰桌椅翻倒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一头扑到门板上,开始惊天动地地猛拉那两扇黑黑的木门,那阵仗简直像要把房子拉垮一样。
「小保……」闻烈呻吟般地道,「跟你说过多少了,这个门是向外推,不是向里拉的……」
剧烈的拉门动作一顿,立即改变了用力的方向,两块门板「乒」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门坎上一绊,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被闻烈疾手快抓住后颈拎住。
「小保!这个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心门坎小心门坎,总有一天你要摔得满地找牙……」
但是被拎住的那个人却根本没有在听,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飞快地向四周搜寻了一圈,有些迟疑地落在鹰鹰身上。
鹰鹰抑制着胸口发热发潮的感觉,轻轻吸了一口气。
站在几步开外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有一张充满活力的脸,虽然没有堂弟那样俊美精致的容貌,却有着用样灵动的气质和表情。
鹰鹰微微张开双臂,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喃喃地又叫了一声:「歆歆……」
小保哇地一下放声大哭,一头栽进了鹰鹰的怀里,将他撞得朝后一倒,幸好被海翔一把抱住,才没有跌到地上。
看见自己的小情人像八爪章鱼一样攀着一个男人不放,闻烈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等小保哭过了额第一波,便立即上前试图将他从鹰鹰身上剥下来,谁知这孩子连踢带咬的挣扎,死也不放手。
「歆歆,你先放开,让京哥看看你。」鹰鹰轻声道。
「是。」小保立即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乖乖地站在堂哥面前,扬着脸儿让他看。
牵牵念念在心的小孩,居然真的再站在自己的面前,不知是真是幻,是梦是醒,只觉得眼眶里的潮热一涌再涌,忍之不下。
「还好,身体还不错,你过来后有没有什么不适应?」勉强咽下喉间的热块,鹰鹰颤声问道。
小保摇着头,眼泪汪汪地道:「我过得挺好的,就是好想你……」
鹰鹰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滚烫液体,摸着堂弟的头道:「京哥放不下你啊……」
小保嘴唇抖了几抖,眼泪一涌,又扑上去搂住了堂兄的脖子。
「歆歆,你到这边来了一年多了,有没有吃什么苦?」
「没有啊!我挺顺利的,总是遇到好人。」小保扭头看看闻烈,脸突然一红,「京哥,那是闻烈,就是他一直照顾我……」
鹰鹰的眼睫难以察觉地一颤,但随即了然地点点头,脸上淡淡笑着,神色却有些凄然,「有人照顾你,当然最好……闻二公子,我家这个孩子从小娇纵,拜托你照看他,多多担待……」
对于自己的情人突然变成人家的小孩,闻烈显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小保立即气呼呼地拧了他一爪,怒道:「我堂哥跟你说话,竟敢不回答?」说完眨眨眼睛,又掉下一串泪珠。
闻烈皱了皱眉头,想不出应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劝道:「好啦,这是喜事啊!你就不要抱着他再哭了,男孩子这样哭着多难看。」
「我偏要哭,你根本不知道看到京哥我有多高兴,我一定要哭个痛快!就哭!」
「别哭了。」鹰鹰轻轻拍拍堂弟的手。
「是。」小保立即擦干眼泪。
对于同一个命令的两种结果,闻烈实在忍不住满面的黑线。萧海真拭了拭眼角的泪,笑道:「小保居然有这么听话的时候啊?」
「当然,从小我就最乖最听京哥的话了。」小保甜言蜜语道。
萧海翔重重地哼了一声。
「京哥,你现在住哪里?我们别站在这儿了,到你房间去吧!我要把过来这一年多里发生的好多有趣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鹰鹰微笑着刚点头,小保立即欢欢喜喜地挽住他的胳膊,亲昵地依靠在他身边。因为多年的习惯,他一时没有意识到堂哥目前这具身体并不像在另一个世界那样健康有力,还是把大部分的体重压了过去,鹰鹰一下子立足不稳,幸而被海翔在另一边稳稳地扶住。
「喂,你没骨头啊?」海翔一边怒吼,一边将小保的身子一推。
小保这才注意到自己家堂哥竟然一直是被那高大健壮的草原少年半扶半抱着的,当下便犹如一只小狗般竖起了全身的毛,狺狺叫道:「萧海翔,你放开他!」
「你才该……」海翔刚一张嘴,又勉强闭了起来,因为鹰鹰阻止地在两人中间竖起了一根手指。「都别闹了,不是要到我房间去吗?这就走吧!」
小保又瞪了萧海翔一眼,仍是挽着堂哥的手臂,不过倒是站直了身体,没有再依靠过来。一行五人沿着湖边曲折的水廊来到鹰鹰所居住的暖阁。
大家刚一落坐,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弄得晕陶陶的小保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从灵魂入体的第一天讲起,恨不得把自己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堂哥听。
「京哥啊!我跟你说,当时那个黑帮少主,拿着那么长一把匕首,寒光闪闪的,一下就顶在我胸口上……」一直到入夜,手舞足蹈的小保精神仍然不灭,讲到高潮,越发的眉飞色舞,声请并茂,整间屋子那么多人,基本上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萧海翔端来一杯泡着白菊的热水,体贴地递了过去。
「口渴了吧?喝点水……」
小保竖起了眼睛。「喂,一直说话的人是我耶,京哥都没怎么开口说话,要口渴那也是我比较渴……」
萧海翔白了他一眼,「你想喝水自己倒去。」
「我好歹也算你哥哥,居然这样跟我说话!」小保气呼呼地一叉腰。
鹰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两人,朝小保招招手,「你渴了就喝吧!」
「不行!」萧海翔立即将水杯移走,「我特意泡给你的,才不给他喝。」
「京哥,你看他……」
「好了海翔,给他喝一口嘛!」
「不给。」
「我京哥要给我的,你凭什么……」
话音未落,一直没开口的闻二公子一把将小保拉回自己身边,「你又不爱喝白水,争什么?这是乌梅汁,喝吧!」
看着用宠溺的眼神凝视着堂弟的俊美少年,鹰鹰的眼眸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但这抹略带悲怆之感的异样眼神很快就消失在快速下垂的睫毛后面。他捧起热腾腾的菊水,轻轻啜了一口,面容在氤氲的白雾中微有一些模糊,嗓音低沈地道:「我觉得有些累了,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大家还是去休息的好。」
小保立即扑了过来:「京哥,我今挖年根你睡!」
鹰鹰抬起乌黑邃的眼眸,唇边露出一个温柔宠爱的笑容。「歆歆,你已经不是那个离不开京哥的小孩,也根本用不着哥哥陪你睡觉了,乖,回自己房间去吧!」
「可是我有好多话还没跟你说完呢……」
「我也不是明天就走啊!」鹰鹰笑着拍拍心爱小孩的脸,温柔但坚决地将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开,慢慢把他推到身后那个无言站立的男子身边。
那是歆歆自己选择的男子,是一个能够更好地照顾他的男子。
虽然有些酸涩的失落感,但飘浮不安的心,应该终于可以慢慢地放下了。
「……那……鹰鹰,我们先走了。」闻烈揽着小保,踌躇再三,还是选择了跟海翔他们一样的称呼,要是跟着小保喊哥哥,还真有点叫不出口。
海翔本想多留一会儿,可小保十分警觉,坚持要等着他一起出去,生怕自己的宝贝堂哥被人吃了豆腐。
离开水阁后,大家穿过九曲的回廊,来到一个岔路口,彼此招呼了一声,正准备分头回自己的房间。小保突然转了扎乌溜溜的眼珠,猛地凑到萧海翔面前,「刚才我在京哥房里,你干嘛对忘我摆出一副别扭的脸色啊?」
海翔瞥了他一眼,「以内你很烦啊!」
小保哼了一声,「因为你嫉妒吧?我京哥疼我也疼了一十九年了,你现在才插进来不高兴,晚了点吧?」
「像你这样知道傻高兴的小鬼,我才懒得嫉妒呢!」
「你说我是小鬼?咱们俩谁年纪比较小啊?我告诉你,我京哥可是巫医双修的天才,世上最完美的人,不许你这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打他主意!」
萧海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会为了他长大的,可你呢?除了抱着他傻笑以外,你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小保登时气结,「什么傻笑?我根本没奢望他会来看我,可现在他来了,我当然会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凭什么看不顺眼?」
「枉他那么疼你,你却这样没心没肺的,我当然看不顺眼!」
小保大怒,「我哪里没心没肺了?」
「你有没有担心过他啊?」萧海翔也动了真火,「就知道叽叽呱呱地笑,你以为他到这里来看你,就跟从周庄到李庄那么简单吗?」
小保就像被一个炸雷打中了一样,猛地僵立当场,脸上的颜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闻烈刚担心地抚了抚他的肩,就被一把推开。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一点,难道京哥来这里会有什么危险不成?」
「我不知道……」萧海翔红着眼睛,「我希望没有……」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
萧海翔慢慢将燃烧般的视线投向西方,一小小的院落。
第八章
「觋子,你答应到了京城就把有关鹰鹰这个法术所有的情况告诉我的。」
对于四位客人的夜来访,长发的巫者好像并不意外,只是轻轻耸了耸肩道,「我没这样说过,我只是说到了京城再最终决定告不告诉你。」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
巫觋子侧了侧头,看着水廊彼方鹰鹰所居的房间,「我决定不跟你说。」
「为什么?」萧海翔的手紧握成拳,指间咯咯作响。
「因为两天前我答应了他,什么都不跟你们说,反正说了你们也做不了什么。」
小保猛地冲上前,紧紧揪住巫觋子的衣服,大声道:「你暗示我京哥有危险吗?是不是巫术的反报?我回到明朝就是因为受到爹地妈咪『逆天夺嗣』之术反报的结果,难道京哥逆反时空也会有反报吗?他会怎么样?会别吸到其它的时空里去吗?他不能回到现代去了吗?那他可不可以留在这里?你说话啊!」
巫觋子被他摇来摇去,但始终默然不语。
萧海真也着急上前一步,道:「觋子,你明知道我们大家都很关心鹰鹰的,如果他真的会遇到危险,我们怎么可以坐视不管呢?无论有用没用,你先说出来大家商量一下也好。」
「我承诺过他不说,就不会说的。」
「现在还管得了什么承诺不承诺的!?」小保气得大吼,「你这人有毛病啊?事情轻重缓急都分不出来,巫术的反报是很厉害的,难道你会不知道?」
闻烈见小保已经急红了眼,忙将他拉后一步,也对巫觋子道:「觋子,鹰鹰为了放不下小保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所行虽然有逆天道,但此情可感,你既然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又为何一定要守口如瓶呢?」
巫觋子摇了摇头,「你们不用再劝了,我不会说的。」
小保气得直条,几乎忍不住要上前动手,被闻烈牢牢拦住,急怒之下,狠狠地咬了环抱在胸前的那只胳膊一口。
巫觋子斜斜瞟了他一眼,将夜风吹得略有散乱的头发捋了捋,徐徐转身端起一只茶杯,轻轻吹着水面上的浮叶。
「觋子。」萧海翔突然叫了一声,目光沈静地走向面色冷淡的巫者,「你承诺过他不说,写出来总可以吧?」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小保呆呆地松了口。
巫觋子定定地看萧海翔片刻,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小翔,你真是改变了很多啊!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能控制住自己冷静地思考,换了以前那个急性子的萧海翔,还真的做不到呢!」
「为了鹰鹰,我可以做到所有以前做不到的事。」萧海翔的脸上带着极为坚定的表情,那是一个决心捍卫所爱的男人的表情,就连小保也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萧海翔,的确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卤莽冲动的少年了。
巫觋子收淡了脸上的笑容,脸色沈郁下来。「小翔,天命不是凭决心就可以撼动和改变的。巫者行术,最忌的就是干凡命理,纵然鹰鹰他道行高,挺到现在,也已经算是极为不易了,如今天轮运转,万物皆杀,逃……又如何逃得掉呢?」
「鹰鹰不用逃到任何地方去,我什么都可以为他档。」萧海翔紧紧抓住巫觋子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捏进他的肉里去,「我记得小时候你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万境由心起,天命就是人心。」
巫觋子的神情突然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立即一转头遮掩住,勉强笑了笑,「难为你竟然记得,那时我每晚用鬼魂的幻影术来吓你,师父的确就是拿这句话开导你的。」
萧海翔也跟着笑了笑,略略放轻手指的力度,「觋子,觋子,虽然你从小就爱欺负我,可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知道你还是会护着我的。你是最有灵性的巫者,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你,你一定知道所有的玄机,也一定能够帮助我。」
巫觋子看着海翔黑润如玉的眼睛,轻轻问道:「鹰鹰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萧海翔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的命数和鹰鹰的命数,早就已经缠在一起了。」
巫觋子的目光一震,地看了这个从幼时起就认识的朋友一眼,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什么。
「觋子。」萧海真将手放在他低垂的手臂上,柔声道。「就算囡囡什么都做不了,他最起码应该知道,鹰鹰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将来。那个将来也许残酷,也许令人无法接受,也许真的不能改变,但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正视它。」
「好吧!」巫觋子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写给你们看,但我真的要事先生命,你们能为他做的事情的确是太少了。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又是一个顶级巫者,我早就说过,这两者合而为一,就代表着危险。」说完他一转身,径自走到书架前,从两本书之间拿出几张写满蝇头小字的稿纸放在桌上,道:「我把你们想知道的事情都写在这儿了,自己看吧。」
萧海翔与小保面色发白,同时颤颤地伸出手,又同时顿住,最后还是闻烈上前将稿纸拿在手中,展开来看了一遍,眉头顿时锁。
「你快点说上面都写了什么!」小保急道。
闻烈看了巫觋子一眼,慢慢道:「觋子说,鹰鹰来到这里,使用的是一种名为『溯流』的顶级法术。他本是天生的巫灵者,又得到一个……什么三世离魂的帮助,所以施术的过程非常顺利,可以在这里停留到这个肉体死亡的时间,然后再返回他所来之。」
「那危险呢?危险在什么地方?」海翔忙问道。
「……停留在异世界的这段时间里,由于巫力的掩盖作用,他可以过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但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绝不允许有任何影响他人命数的行为……否则,就会惊动天眼,重启命轮……」
「什……什么叫影响他人命数的行为啊?」小保吃吃地问,「比如说,我京哥去酒楼吃饭,把最后一笼小包子吃掉了,下一个食客没得吃,生了气回家把老婆打了一顿……这一类的连锁反应,算不算啊?」
闻烈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看着巫觋子。
「这些日常行为,都在巫力掩盖的范围内,没有什么关系。」巫觋子默然了半晌,终于道,「就拿你那个例子来说吧!不管是不是来自异世,都会吃包子,可是……总有一些事情,是除了鹰鹰之外,这世上的人谁也做不了的。」
小保想了想,「我知道了,比如说除了京哥,这里的人都不会讲英文,会不会哪一天他不小心说了一句英文,就会惊动天眼?」
巫觋子也愣了一下,「什么是英文?」
「英文就是……就是在大海那边,另一个国家的语言……」
「我写得很清楚了,要惊动天眼,必须要改变另一个人的命数,你知道什么是命数吗?」
小保摇了摇头。
「对一个人而言,命数就是三个词,生辰、际遇、死期。这其中『际遇』原本就是多变的,就算是受到鹰鹰的影响而有所改变,也不至于能够重启命轮。惟有生辰和死期,那是天定的命数,如果因为巫者的行为而有所改变,就必然会引起天惩。你所受到的反报,就是因为你父母改变了你的生辰所致,所以即便是鹰鹰这样的巫者守护着你,也没办法阻止你在现世的死亡。」
「那……那……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京哥他小心一点就可以了嘛!一个人的生辰死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改变的,只要京哥他不杀人,不救人,就不会有危险啊!」
房间里出现了一段死一般的沈寂,小保惊惶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呼吸越来越急,但张着嘴,又不敢问出口。
最终还是闻烈翻着手中的稿纸,低声道:「他已经救了一个人……」
小保像被针刺了一般地跳起来:「谁?谁啊?」
一个茶碗突然在萧海翔的手中碎裂开来,瓷片直刺入掌心,他却还是用力攥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纸缝滴下。
「囡囡……」萧海真抢上前去,使劲掰开他的手指拔出尖利的碎片,血色模糊,他的眼中也一片模糊。
小保怔了一下,突然间恍然大悟,尖叫了一声猛扑过去,朝着萧海翔木然的身体的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嘶声哭喊着,泪流满面。萧海真咬着牙护在弟弟身前,抱着小保的腰拼命将他向后推,但也不忍心说一句责备的话。
「我可以还吗?」海翔看也不看小保一眼,死死地盯着巫觋子的双眸,眼眶似乎也要迸裂,「用我今生的命,或者来世的阳寿……对了,鹰鹰曾经跟我要过来世的阳寿,这说明有用啊!我可以给他,所有的都可以给,只要……」
巫觋子无声地摇了摇头。闻烈看着稿纸,低声念道:「天眼已开,命轮已启,他既不能留在此地,也回不了来,一旦时数到了,便无路可逃,只能成为一缕飘泊无依的离魂。」
「离魂是什么?会怎么样?」小保颤声问道。
巫觋子幽幽长叹一声,「天地之间只有为数极少的离魂,都是与天命抗争而失败的巫者,一旦成为离魂,若是轮回不满三世,就只能魂消魄散。大多数的离魂都在轮回完第一世界后便被冥风吹散,只有极少数的才能依凭仙木之精投入第二世,而躲过第三冥风重获新生的离魂几乎没有,我与鹰鹰纵观了千年时光,也只见过那一个……」
萧海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干涩地道:「觋子,他是因为救我才遇到这种劫难的,如果我死,应该可以缓解一点吧?」
「就算你现在立时死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当然,要是他愿意接受你来世的阳寿,时间上倒可以宽裕一点,不过那也总是有限的,而且鹰鹰是善巫,找到他弟弟后心愿已了,又怎么肯夺你来世的命呢?小翔,你的感觉一点都没错,你们两人的命数,早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了。他成为离魂后的第一世,一定在你身边,希望到时你能护着他渡过第一劫。」
「不要跟我说什么来世。」萧海翔猛地向前冲了一步,眼睛里似乎要滴出血来,「我绝不会让他成为离魂的,决不会!你要真的不愿意帮我,我可以到昆鹫山上去找你师父!你叔父说过,人心若是可敬,天命就不可畏,万事万物,万险万劫,都有相应的解法。」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无论如何都会让鹰鹰接受我的阳寿,只要再争取到一点时间,我就一定能够想办法化解这一切!」
小保睁大了眼睛看着海翔,突然把脸上的泪一擦,吸了吸鼻子道:「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京哥是因为牵挂我才施行了这么危险的巫术,我也不会让他成为离魂的。你刚才说要去找谁?我跟你一起去!」
巫觋子阴沉着脸,冷冷道:「小翔,你要是硬说我不肯帮你,那就算我不肯帮你好了!不顾你就是找来了师父也没有用,『天运留情』之术,根本施行不了!」
在场的人一下子全都屏住了呼吸,小保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上前两步,「原来你知道解法,快说,什么叫『天运留情』?该怎么弄?」
巫觋子将头一扭,理也不理。
「觋子,你别生气,是我的话说错了。」萧海翔拉拉他的胳膊,「鹰鹰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钉魂之术,早就已经离开这个肉体了。既然你一直都在帮我们,为什么不愿意把化解之法说出来呢?我们都明白那一定会很难,但总比束手待毙要强啊!」
「是啊!觋子。」萧海真也道,「虽说你比我们懂得多,但说不顶有时候我们这些外行,也能想出一点法子呢?」
闻烈一边擦着小保哭的脸一边道:「觋子,我们这一群人都有不少好朋友,就是再难的事情,试一试总可以吧?」
巫觋子把衣袖一甩,重重地坐下来,正要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平静的声音,「你们就不要再逼觋子了。」
「鹰鹰!」海翔惊跳起来,打开房门,一把抓住鹰鹰冰凉的手,将他拉进屋里来。灯光下逆天而来的巫者形容削瘦,双颊似有阴影,看得他心头如刀绞般疼痛。
「我睡不着,本想出来散散步,却看见觋子的房间里人影重重,好似很热闹的样子,就过来一看……」鹰鹰长叹一声,「觋子,你答应过我不说的……」
「我没说啊!」巫觋子瞟了瞟那几张稿纸,「我写在那里的。」
「京哥。」小保跺了跺脚,「我从小就知道,你是整个家族最有力量的巫者,如果你跟觋子两个人连手的话,不管再难的法术应该都可以成功的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放弃呢?」
鹰鹰神色黯然的低下头,在窗下的靠椅上坐下,眼睫的暗影投在他的脸上,显得原本白皙的肌肤呈现出淡淡的青色。萧海翔慢慢走到他身前蹲下,双手交叉着放在他的膝上,将自己的额头抵靠了上去。
「我不仅是一个巫者,同时也是个医生,所以做不到见死不救。」鹰鹰用轻柔的动作抚摸着少年的头发,「但我很高兴救的那个人是你……,你是个勇敢、真诚的孩子,更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因为有你的力量我才能支撑到现在……,也许在你从那场风暴里救出我时,就已经种下了宿因。你不用自怨自责,更不用为我的际遇伤心,说不定这就是我天定的命数。上天安排我为了歆歆来到这里,也安排我在草原上遇见你……你是一个坚强的灵魂,我的来世就要依靠你的庇护了……」
「不。」萧海翔抬起了头,目光如水般清亮,「不仅是来世,我今生就要保护你。求你告诉我吧!为什么明明有解法却不可以用?你觉得现在的我,还一点儿都不值得依靠吗?」
鹰鹰转过头去,躲开这孩子亮得刺人的眼睛,「海翔,那是一条走不同的路,天运留情之术最关键的环节就是龙血清脉,你能到哪里去找龙血呢?」
「龙血?这世上有龙?」萧海翔倒吸了一口气。
鹰鹰惨淡一笑,「世上被无龙,自然也无龙血,所以自古人有情,天运却从不留情。」
「龙……」海翔喃喃念着,握紧了手指,「山灵渊,或许有龙……」
「海翔。」鹰鹰有手捧起他的脸,「别傻了,这世上有做得到的事情,就必然有做不到的事情。我自己身为巫者,却犯下逆天之行了,本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受到天惩也是应该的,你们谁都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海翔张了张嘴,又忍住了没有反驳,柔声道:「你这样说,我们自然听你的。你今儿累了一天,眼睛都凹了下去了,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鹰鹰迟疑地看了巫觋子一眼,欲言又止。
「别担心我了。」巫觋子吐出一口气,「你的话都说明白了,他们就是再想逼我,也不能真拿我怎么样。去睡吧!瞧你现在精神差成这样,我都快看不见你的巫灵之光了。」
鹰鹰笑了笑,只好站了起来,萧海翔扶着他的腰,两人慢慢走出门去。小保本想跟着,被闻柳在耳边小声劝了句什么,迟疑地停住脚步。萧海真凝神看着院墙粉白平面上的疏影,似乎正在努力想着些什么。巫觋子扫视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解开外衣,自顾自地上床躺倒,扯被子盖住了头。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沉重迷离的感觉压上心头。
闻府安静的下半夜里,不知偶几个人真正进入了梦乡?
雄鸡啼白的第一声时,海翔放在鹰鹰冰凉额头上的手悚然一颤,茫然环顾四周。
耳边,有什么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汹涌奔腾,宛如命运的呐喊。
「萧海翔,我最后一告诉你,这不可能!让鹰鹰接受你来世的阳寿来延续时间,必须要他自己愿意才行,我没办法瞒着他做!」
「觋子,我知道你行的……」萧海翔紧紧地抓着巫觋子的肩膀,随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你真是疯了,简直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你已经缠了我两天了,非逼着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到底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相信?」
「我不会相信的。」萧海翔将巫觋子向自己拉近了一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能,鹰鹰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就算他不愿意,你也一定要让他接受!」
巫觋子有些气结地瞪了自己这个倔强朋友半天,双肩突然一垮,无奈地道:「好吧!我承认我能做到,可我不会去做的。」
「觋子,我们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了,不过举手之劳帮我一忙,你为什么就不肯呢?」
巫觋子突然生起气来,用力将海翔的手一甩,怒道:「你说的真好听,我们从小开始,每年都要见好几面,我用幻术吓你,你找着机会就打我,我们曾在一个床上睡,一个碗里吃,虽然你总是怕我躲我,可一碰到头疼的事还是会不客气地写信找我,因为你知道我一定能帮你理好……如今厮厮闹闹长这么大,你跑来要求我亲手扯碎你来世的命,居然还问我为什么不肯?」
萧海翔愣了一愣,声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觋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是不忍心,可鹰鹰他……」
「鹰鹰……」巫觋子苦笑了一下,「你现在心里真的只有他了……,但我必须告诉你,鹰鹰成为离魂已经无可避免,如果你来生的命运不够强的话是庇护不住他的,要是现在扯碎了,对你和他都没有任何好的。」
海翔咬着牙呆了半晌,正想再说些什么,萧海真从远一边叫着他们两人一边跑了过来,定睛一看,他身后居然跟着当朝二皇子朱琛棣。
「觋子。」海真喘着气站定,朝朱琛棣一指,「他答应我……会想办法偷到一点龙血的。」
巫觋子把手朝额头上一拍,发出类似呻吟般的声音,「小真,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你的意思。」
萧海真把他的手朝下一拉,道:「别装了,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拜托你们一个个不要太聪明好不好?」巫觋子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就算是这样也不行的。」
萧海翔的脸上闪出了惊喜的希望之光,他看看朱琛棣,又蹙眉细想了片刻,一拍大腿道:「原来是这样,所谓龙血,并不是指传说中的龙,而是真龙天子的血!」
「也不是随便一个皇帝都可以。」巫觋子板着脸道,「必须要是运势很强,遇大难也能呈祥的龙命天子才行。」
「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天下承平,运势怎么会弱?他一定行的!」萧海翔热切地道,「我们该怎么做?」
「你不用问了,天运留情太危险了,鹰鹰他不会答应的!」
「危险?现在已经这个样子,还能再危险到哪里去?」
巫觋子闭了闭眼睛,神情肃然地看了萧海翔片刻,认真地道:「对鹰鹰来说,的确不可能更危险了,但对你来说不是。天运留情之术一旦失败,你不仅死定了,而且再也入不了人间道。」
萧海翔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巫觋子好像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才挑了挑眉道:「只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你为了鹰鹰什么都不在乎,可我们……我们身为巫者,不能不在乎。」
「我愿意冒这个险是想救鹰鹰,又不是想找死,对于可能的后果我当然也会在乎,可你们两个都好似最棒的法师,为什么总觉得会失败呢?你也说过天运留情之术最关键就是龙血清脉,现在连龙血都找到了,还会有什么问题?」
「小翔,不是我泼你冷水,既然我和鹰鹰都认为此术绝无成功的可能,自然有蜗牛的道理……算了,光我说不会死心的,把鹰鹰和大家都叫到厅来吧!」
巫觋子一甩袖子,自己先就进了厅里面。萧海翔喜出望外之下,飞快地将其它人全体找了过来,兴奋地宣布所谓「龙血」已经没有问题。
鹰鹰此时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被小心安置在厅的软榻上,他看见海翔那一团高兴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地叹息了一声。
「京哥,京哥。」小保欢欢喜喜地依在堂兄身边,一迭声地叫着,「这就好了,你早就该告诉我们实话,虽然皇帝龙血的确不好找,但对我们而言,也不是什么一定不可能的事情。」
鹰鹰的手指轻轻划着堂弟的脸颊,微微摇了摇头,「我已经决定服从天命,你们不用再费心了。」
「为什么嘛!?」小保咬着下唇,忍住快要迸出的哭声,「我们这么拼命在想办法,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观呢?」
「不是我悲观。」鹰鹰的指尖慢慢揩去他的泪水,淡淡道,「我只是比你们更了解事实而已。」
萧海翔的手从后方伸了过来,握住了那只苍白纤长的手掌,拉到自己胸前,紧紧压住,低声道:「其实这样是最好不过的,成功了,我们一起活,失败了,我们一起死。鹰鹰,你应该明白,对于我来说,上天的这种安排是多么仁慈。」
「不要想什么一起死啦!」小保愤怒地跳起身,右手握拳用力向下一击,「成功,当然会成功!我们有最好的巫师,还有龙血,有什么好怕的?………呃,当今皇上的血能用吗?」
两位巫者用眼神交流了少顷,最后还是巫觋子清了清嗓子道:「当今皇上紫宸星光亮无比,他的龙血的确可以用。不过事情仍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简单。鹰鹰并非第一个逆天者,所谓天运留情之术,据记载也曾被实施过多,但只有两百年前曾经成功过一,那逆天而来的女子,承龙血清脉,消除掉她异世的命线,留在了本不属于她的时空里,后来成了为她献出龙血的那位天子的爱侣。」
「是啊是啊!这不就行了,朱琛棣说会想办法偷到皇帝陛下的龙血的!」海翔一听有成功的先例,一时更加激动。
巫觋子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没明白。你以为龙血清脉,只要皇帝陛下割怕手指,滴两滴血出来就可以了?」
萧海翔怔了怔,「要……要很多吗?」
巫觋子摇了摇头,「我简单地说吧!天运留情之术,需要龙血者具有想为逆天者消除恶运的强烈意志,当我行法将紊乱的运数异入后,他要凭借天子的强运以龙血冲怕命轮,抹去逆天者原来的旧命线,使他可以得到新的命数。这个过程虽然不会危及龙血者的生命,但中途要承受很沉重的压力和痛苦。三百年前的那位龙血者与逆天者之间有厚的感情,所以他成功了。可是当今皇帝呢?他根本不认识鹰鹰吧?」
萧海翔面色灰白,无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可是……可是……如果他答应……」
巫觋子叹息了一声,「人心是最不可勉强的。就算你哀求他,就算你有本事冲进皇宫拿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答应你,还是。我并不是说鹰鹰和皇上一定也要是情人才行,但起码他们之间必须要有感情,像是兄弟之情,朋友之情,就算是厚的君臣之情都可以,最重要的,是龙血者本身要有拯救逆天者脱离惩罚的坚定意志。」
「只要培养一下感情就可以吗?」萧海翔极度失望之下,神情有些狂乱,「那……那我们就把鹰鹰送进宫去,他那么善良聪明又可爱,谁会不喜欢他?谁会忍心不救他?」
小保站在鹰鹰的床边,仰着头呆呆听了半晌,突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这可怎么办啊?你们都说……都说那个皇上冷心冷血的,谁…谁的命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京哥…京哥……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歆歆都说了会照顾自己的,你为什么要来啊……」
鹰鹰静静地靠在枕上,一直没有插言,见小保哭得伤心,便拿了衣袖替他擦,轻声道:「虽然男孩子也可以掉眼泪,但是,有时候哭是没有用的。歆歆,你是个坚强的好孩子,京哥希望你能一直看着前方,选择最幸福的道路,过最幸福的生活,就算将来京哥去了……」
萧海翔陡然冲到他床前,狠狠握住他的手,怒道:「去什么?你要去哪里?我哪里也不会让你去,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想办法,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一定会的!」
鹰鹰垂下眼帘,有些不忍再看到他扭曲的脸。并不后悔来寻找歆歆,也不后悔救了萧海翔,虽然命运之线的交缠不是他的本意,但此刻见到这个少年的人生因为也他之间的牵绊而留下的伤痕烙印,心中仍不免隐隐作痛。
「啊,我想到一个办法!」海翔突然抬起头,急速地呼吸着。
大家精神都是一振,快速地看向他。
「虽然听起来冒险了一点,但只要安排得好,我觉得一定可以的,我们最好试一试。」
「你倒是快说啊!」海真和小保同时叫道。
「天运留情之术无法实施,不就是因为鹰鹰和皇帝陛下之间没有感情吗?但是据我所知,皇帝陛下虽然冷血无情,可对他弟弟一向很不错的。」
大家有些困惑,看看他,又看看朱琛棣。二皇子本人也没有太明白萧海翔的意思,迟疑地道:「你说我?我是很愿意去求求皇兄的,但觋子不是说……」
萧海翔做了个让他暂停的手势,「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皇帝陛下以为,需要被解救的人是朱琛棣呢?他们两人之间,应该有厚的兄弟之情吧?」
小保跺跺脚道:「你急胡涂了?需要帮助的明明是我京哥啊……」
「我倒有点儿明白你的意思。」闻烈安抚地按住小保的肩膀。「你是说,把鹰鹰易容成琛棣的样子,然后编一套说词骗一骗陛下,让他成为一个心甘情愿的献血者。」
「对!就是这样!」萧海翔露出笑容,「虽然有些对不起皇帝陛下,但只要能救鹰鹰,我以后做社么事情补偿他都行!」
朱琛棣有些迟疑地皱皱眉头,「这样骗皇兄会不会有些过分?」
「过分什么啊!」小保跳了起来,「觋子说过了,这个术就算失败也不会对你大哥有实质性的伤害的,谁让你大哥是那种不把别人死活放在眼里的人呢!只好骗骗他啦!」
朱琛棣生起气来,大声道:「就算我皇兄不会受到损害,但他帮忙施这个术也是要受苦的,你一面有求于他,一面又要骂他,这算什么?」
鹰鹰厉声道:「歆歆,是你不对,立即向二殿下道歉!」
小保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萧海真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皇帝陛下虽然为人孤僻了一些,但也不像小烈你们所的那样冷血,只不过……鹰鹰与他之间全无感情,倒也是真的……」他叹息着转向琛棣,「仓促之间,只有这个办法了,虽然委屈了陛下,可是鹰鹰这边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能不能勉强帮一下忙呢?」
朱琛棣咬牙犹豫了半晌,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凤阳王这段时间就住在宫里,骗皇兄容易,骗他可就难了。」
「没关系。」小保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凤阳王再狡猾,毕竟没有防备,他最喜欢新鲜的剧本,我这就回屋给他写一个,先把他引出来,你们就好对皇帝下手了。」
闻烈也颔首道:「既然决定了,那就事不宜迟,早做准备为佳。我刚好有个朋友精于易容之术,住的不远,我这就去请他。」
「不行!我绝不同意!」鹰鹰突然支起身子,断然地叫了一声。
然而房门,已经被闻烈一把拉开了,刹那间满室沈寂,大家都有些屏住了呼吸。
因为门外,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狂狷艳丽的脸,斜飞入鬓的眉,眸光流转,眼尾高挑,不言不笑而自有风情,却又带着震慑人心的王者气派。
普天之下,应该没有第二人能站在如此之近的地方,去没有让这屋子里顶尖高手们有丝毫的察觉。
虽然说屋里人心绪烦乱,警戒不高是一个原因,但不可否认凤阳王凤非离的实力也的确不容小觑。
「凤阳殿下……」闻烈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但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更半夜,各位真是好兴致啊!密谋到现在,竟然也不觉得累。」推开半掩着的另一扇门,凤非离缓缓迈步而进,冰冷的脸上毫无笑意。
在场的很多人,都是第一看见完全不笑的凤非离。
「到底这里有什么新鲜重大的事情,不妨说一说,让本王长长见识也好。」他在屋子中间站定,扫视了周围一圈。
然而室内仍然是静默一片,因为谁也拿不准凤非离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保护皇帝陛下是凤阳一族的职责,而对我本人而言,这更加是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所以当我得到密报说闻府居然有人图谋要得到龙血,不免觉得即震惊又难以置信。」
萧海真忙解释道:「凤阳殿下您误会了,我们根本不是要加害皇上,只是以为……偷到他的一两滴血,可以对我们的朋友有莫大的帮助……」
凤非离的依旧面如寒冰,「为追查龙血之事我今夜到此,却没想到竟然会有幸看到一幕更加精彩的好戏。」他冷冽如刀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划过,「看看吧!全都是大明朝皇帝治下的子民,甚至还有他为倚重的朝廷股肱大臣,和他从小关爱长大的同胞兄弟,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又想对他干什么?」
「凤阳殿下。」闻烈斟酌着措辞道,「我明白您很忠心护卫皇上,但事出紧急,我们也是情非得已。不过请您相信,皇上绝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如果没有万全的准备,我们也不会……」
「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凤非离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只需要编一个谎话,说朱琛棣受了伤什么的,骗他听你们的安排,做你们想让他做的事情,虽然中途他不可避免地要受一些苦,但反正又死不了人,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小保低声嘀咕道:「你说的也太难听了,我们也想过事情办完之后,要告诉皇上真相的。虽然这样骗他是过分了一点,但他其实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损失啊……」
朱琛棣见凤非离脸色更是阴沈,赶紧把小保拉开,上前一步解释道:「这件事情,我本不应该同意,可情势所逼,也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何况,皇兄的性命安全是有保证的……」
「对你来说,只是性命无忧就足够了?」
「啊?」
「当他得知你受伤时的焦虑担心呢?他参与施法时所受的痛苦呢?他知道真相后内心的感受呢?」凤非离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疲惫的嘲讽意味,「这些你、你们…全够不在意吧?不过很抱歉,我在意。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冷心冷血,可是在筹谋这样一个计划的时候,你们谁的血又比他更热?」
邺州之主的音调不高,但句句刺心,陡然安静下来的室内好像没有人一样,只听到夜虫的鸣声萦绕在四周。片刻之后,鹰鹰从卧榻上慢慢站了起来。
「凤阳殿下。」他推开萧海翔搀扶的手,尽量挺直身体,「您说的对,是我们错了,不管以什么为理由,我们今晚所谓的计划都是极其自私的。作为这整个事情的起因,我向您以及皇帝陛下表示歉意,对不起,请原谅我们。」
「京哥。」小保含着眼泪道,「又不是你的主意,为什么你要道歉?」
鹰鹰温柔地看了看身旁红着眼睛的少年,轻轻道:「他的主意,和我的主意,又有什么两样?」
凤非离微微眯起修长的凤眼抬起头,将目光停留在鹰鹰脸上。
消瘦、灵秀、苍白的脸,还有清澈、平静、无所畏惧的眼睛。
他很清楚地听见,这个少年在自己出现之前,就已经坚定地说出了「不行」两个字。
这个人的生命已在倒数计时,但他却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坚决反对那个拯救计划的人。
「难道你不怕死吗?」凤非离挑起了双眉。
「怕,但又不怕。」鹰鹰淡淡地道,「我最怕的,只是自己死了之后,没死的人会受什么样的苦……」
邺州之主的眉尖突然一跳,目光落在鹰鹰凄然而又安宁的笑容上。
这个微笑,在记忆的,曾有过怎样鲜明的印象啊……
「你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可惜,这种人一般都很难长命的。」凤阳王眼神迷离,语调悠悠,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想什么事情。
萧海翔铁青着脸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道:「他不会死。」
「哦?」凤非离挑衅般地回视他,「你还想怎样?」
「不管成功的机率有多小,希望就是希望。既然鹰鹰不同意采用欺瞒的方式,那么,我可以直接去求见皇帝陛下,告诉他所有的一切,请他帮助我们。在没有进行尝试之前,我决不假定它失败。」
凤非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二天,突然把下巴一扬,「我看的出来,你算是一个顶尖的武功高手。」
萧海翔的目光轻微地跳了跳,唇边抿出铁一般的线条。
他很明白凤非离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来。
四周的窗户都关着,但以海翔和闻烈的身手早已察觉,在那看不见的阴影里,不知暗伏着多少精兵强将,说不定只迈出房门一步,就会面对上千支寒光利箭,如星雨袭来。
「你当然已经知道我早将这所宅院围得像铜墙铁壁一样。」凤非离傲然道,「不要说你们几个人,就算是连营铁骑,也休想冲得出去。」
萧海翔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还打算去?要知道就算你见了皇上,他也未必会答应你,就算他答应你,他也未必做得到。」
「他做不做得到是他的事,但去不去是我的事。」
「很好。」凤阳王慢慢地抬起右手,指尖掠过耳边的发,「我是不会让你有机会见到皇上的,试试看这是你输还是我输。」
在优雅地转过身时,凤非离的眼波再从鹰鹰脸上扫过,之后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掉头而去。
一室寂然,只有刚刚被凤阳王衣袍拂过的那两扇门,还在轻微晃动中吱吱作响。
不知过久以后,闻烈叹了口气,道:「我猜的不错的话,外面的应该是邺州的飞龙箭卫。他们不仅箭阵奇妙,而且个个勇悍无敌,凤非离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别说是我们这几个人连手,就是成百上千的雄兵,也未必闯得过去。」
萧海翔咬着牙道,「我必须闯过去。」
「海翔!」鹰鹰厉声喝道,「你别犯傻,不许出去!」
「我没有犯傻。」海翔在床榻前蹲下,握住了他的手,「明明还有希望却要放弃,那才是真正的犯傻。」
「你……」鹰鹰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焦虑,「你没听闻烈说,这个飞龙箭阵卫队根本闯不破的。」
「不闯闯看怎么知道?你连天轮命理都闯过,我不过去闯一个飞龙箭阵卫队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鹰鹰长叹一口气,手指拂上了少年的脸,语气也变得异常柔和:「海翔,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萧海翔用手掌包裹住他轻抚自己面颊的指尖,慢慢拉到唇边。
「那么。」鹰鹰的眼睛里闪着熠熠的光亮,「难道你不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吗?」
萧海翔凝视着他,摇头道:「不,我就是太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所以没办法只是在这里看着你,什么也不做地等时间白白流过。既然你还活着,我为什么要提前绝望呢?」
鹰鹰张了张嘴,喉间却突然涌起潮热的块垒,发不出声音。闻烈跺了跺脚挡在门边,怒道:「小翔,你今天想出去,除非先打倒我!」
萧海翔的手指轻柔不必地从鹰鹰的额头,一直抚摸到眼睛、鼻子、嘴、下巴和脖子,这才硬逼着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撕开,转身面对当门而立的表哥。
「想不到,我们两个也有动手的这一天啊!」少年平静地道。
那是一种超脱了生死的声音。
一听,就让人忍不住落泪。
窗外箭冷如冰,命运之轮已辘辘驶近。
第九章
「你在想什么呢?」寝殿红烛高烧,当今的圣上朱宫棣披衣而起,到窗边坐下,「前半夜不知你跑到哪儿去,后半夜又一直在发呆,会有什么事情,竟让你这么困扰?」
凤非离跟着他走下龙床,赤脚行至他的身边,从背后搂过去,脖颈厮磨。「我在想我叔叔。」
「好端端地想你叔叔干什么?」宫棣将足边的一个软垫踢到凤阳王未着鞋袜的脚下,让他站上去,自己推开窗户享受夜风,伸手拂弄飘扬的柳丝。
「我叔叔背上有个旧伤,表面上看愈合的很好,只有很浅的疤痕,可肉里其实还有一小段箭头没有取出来,天气一凉,就疼得厉害。所以我想,人心里的伤应该跟这个差不多,平时以为好了,没事了,可天一冷,就会想起原来肉里,还扎着一个箭头,那么的疼,想忘也忘不了。」
朱宫棣的手指有些僵硬地停住,缓缓地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你还是介意吗?」皇帝轻声地问,「你觉得柳儿,是扎在我肉里的一个箭头?」
凤阳王摇了摇头,拂开衣摆坐了下来,将头靠在宫棣的膝上。
「柳儿是你爱过的人,他已成为你的一个部分,我不介意你怀念他,如同不介意这满庭的柳树一样。」他拉过宫棣的手,放在自己下巴上,那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心头闪过阵阵隐约的痛楚,「只是你一直埋在心底的负罪感,你总觉得如果不是遇见你,柳儿也许不会那样凄惨地死去。」
朱宫棣的呼吸约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停住了。宫闱恩怨、追杀、逃亡、恋人垂死的微笑,多少年、多少年的时光如水而去,这些破碎的影像,可曾有一丝丝的模糊和褪色?
「看哪,看哪。」凤非离直起身子,紧紧地捏住他的肩头,「这就是扎在你肉里的箭头,一碰,你就痛成这样……而只要你痛,我就会跟着痛的……」
「又在胡说了……」朱宫棣逃避似地将头别向一边,「你总是强人所难,柳儿的死,本来就是因为我……」
凤非离紧紧地压住他的嘴,将后半句话堵了回去,当然,他使用的工具是自己的嘴唇。
年轻的天子喘息着,将手伸进凤阳王的头发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拉开,问了一个他一开始就问过的问题。
「究竟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困扰?」
凤非离的喉间发出轻柔模糊的笑声,他将披在肩头的长发捋了起来,有重新放下。
「矛盾、犹豫,还有烦躁。」朱宫棣端详着情人的脸,「你并不想隐瞒我,是吗?」
「还有后悔呢!」凤阳王懊恼地皱着眉,「我有些后悔自己曾暗暗发下的誓言。」
「你发过什么誓?」
凤非离将双臂环绕过朱宫棣的腰,滑低了身子,耳朵紧紧贴在他胸前。
「我发誓永远不会再骗你了……」
「哦?」朱宫棣勉强笑了笑,「你是应该发这么一个誓,谁让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没停过骗我?」
「还不仅仅是这样呢!」凤非离眼波闪闪地叹了一口气,「我还发誓说,只要是跟你有关的事情,我绝不瞒你自己一个人做决定……」
「这么说,是发生了什么跟我有关的事情了。」朱宫棣将埋在自己怀里的情人的头扳了起来,「那就招供吧!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许漏。」
凤非离的黑眼珠从左边滚到右边,再从右边滚到左边,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声道:「今天夜里,我去了闻家……」
大明天子在星月无光的那个夜,扶着凤阳王的手缓步登上闻太师府的台阶时,已能够隐约听见后院传来的拼杀之声。他轻轻地叹息一声,半是无奈半是嗔怪地瞟了身旁的恋人一眼。
「他们既然想找你帮忙,就该跑到宫里来当面求你,谁让他们偏偏要背后耍小聪明鼓弄什么计划,不略加罚一下还行?难道咱们尊贵的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好欺负的?」凤非离振振有词地道。
「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朱宫棣低声笑了一下,摸了摸系在胸前披风的金扣,仰头望t望夜空,「云层真厚啊!似乎要下雨,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那天幕的后面,正在看我……」
「所以我才叫你明天再来,这群小子就算折腾一夜也死不了,偏偏你就是心软。现在夜这么,风又这么冷,要是你着了凉,我一定把他们所有人挨个儿拿来修理。」凤非离咕哝着,更紧地拥住了宫棣的身体,用一个轻微的手势命令飞奔而来匍匐在面前的两名手下起身。
「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有个年轻人冲了出来,闻二公子开始在拦他,后来却又帮着他往外冲,不过我们飞龙箭队的包围哪有这么好冲破的,虽然辛苦一点,但要困住他们两个还是绰绰有余。」
「嗯。」凤非离满意地点点头,「进去传旨,说皇帝陛下驾到,让他们全都给我退回厅里去候驾。你带箭队的弟兄们还是守在周边。」
「是!」两名手下叩头起身,飞快地消失在院墙后。
片刻后,撕破夜空的打杀声嘎然而止,凤非离这才携起朱宫棣的手继续朝里走,但没走两步又迟疑地停住。
朱宫棣也跟着他凝住脚步,目光柔和的看着他的侧脸,并不催问,只是静静地等待。
「真是的……」凤阳王静立了片刻,突然摇头失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凤非离啊……走吧……」
两人的手牢牢的牵在一起,并肩缓步走过闻府后院的月亮前,走过跪伏满地的飞龙箭队面前,走过雕着浅浅纹的白色石阶,推开了厅木格绿纱的大门。
厅内的人一起躬身,向至尊天子行礼。
「都平身吧!」朱宫棣抬了抬右手,冷淡地道。除了对凤非离以外,这就是他惯常用的音调。
「皇兄!」琛棣跑上前来,扶住哥哥的手,「是这样的……」
「不用说了,凤阳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哪位是病人?」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闻烈、闻烈的小情人、自己弟弟所爱的那个水晶般的孩子、白衣长发神色阴沈的陌生人,还有一个高大健壮,全身都充满了旺盛青春气息的少年。
他守在一个软榻前,握着一只苍白的手,用充满希望但又闪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移步上前,那少年侧开身子,现出了一张轻灵的面庞。
黑宝石乌润的眼睛,如扇般展开的长长羽睫,还有那蕴含着坚强意志的唇角,以及从没有皱过一下的舒缓的眉……
扶着凤非离伸过来的手臂,朱宫棣微微俯下身去,眼眸漾起淡淡的雾气。
「柳儿……」
「长得很像吧?」凤阳王在耳边低声道,「我第一看到他时,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还以为他是被什么人刻意找出来的。」
朱宫棣慢慢点着头,将大半的体重斜依进情人的怀里。「没错,太像了……当你告诉我时,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心里介意,不免夸张了一些……」
当年曾经刻骨铭心爱恋过的那张脸,其实在多年记忆的磨损中已不再保有全部的细节,但那眉、那眼、那平淡安静的表情,乍入视线,便立时鲜活起来,印在胸口,灼灼的痛。
「你就把他当成柳儿,也许救了他,就能稍稍弥补一点当年救不了柳儿的遗憾,是不是?」凤非离悄声道,「就算为了我,也为了柳儿,把你旧伤口里遗留的箭头,全都拔出来……」
朱宫棣微微点了点头,「这也是你愿意让我来的原因吧?但真的能改变吗?只要救了他,就可以把柳儿的死,完完全全地放开……」
「我不知道。」凤非离更紧地握住了情人的手,强势的目光略现迷茫,「我只是希望,这会是一个治愈的契机。」
朱宫棣的心头刺刺的一痛。因为放不下死去的恋人,而一直伤害着现在的情人,正是这样无从选择的矛盾存在,才得不到完全纯粹的幸福吧?
年轻的天子将目光抽离了那张素淡的面孔,投向身旁的支持者,站直了身体。「非离,为了你,我会努力解开心上这个结的。」
凤阳王浅浅地一笑,相依多年的两人默默交换着只有彼此才得读懂的眼神。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片刻之后,皇帝的声音平稳地响起。
「鹰鹰,觋子,你们快说啊!」喜出望外的萧海翔扶着鹰鹰的身子,大声催促着。
但两个年轻的巫者却好像都有点儿没回过神来。
在看到至尊天子的那一刹那,鹰鹰的心头也掠过了爆炸般的惊诧感。从没料想到会看见这样一个人,高傲冷漠的外表,脆弱柔软的内心,可是单薄的身体却可以蕴发出那样沈的爱念,包裹着冥空冷风中的那抹离魂,久久不愿离去。
如今同样莹白的爱念,也隐隐闪在凤阳王高贵优雅的身躯上。
鹰鹰无言地与巫觋子交换着眼神,两个顶级巫者的心里,此刻同时划过了同样的一个词:「命运」。
这就是命运。
难以割舍尘世的离魂引导着逆天而来的自己,进入到一个被刻意选择过的肉体,它是想借着自己的出现对那个人说些什么?
闭上眼睛,遥视着幽幽冥空,发出莹白光芒的离魂似在微笑。
世界上重要的事就是得到幸福。
比自己得到幸福更重要的事就是让所爱的那个人得到幸福。
鹰鹰触摸着命运的纹路,宛如触摸着自己被托付的使命。
「可以请皇帝陛下,跟我们到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去吗?」与巫觋子以目光达成一致后,逆天者微笑着道。
在最后的关头,凤阳王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朱宫棣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低声道:「放心,你知道我不是那么脆弱的……」
紧握的两只手终于慢慢放开,朱宫棣在巫觋子的引导下,转过厅的后屏。萧海翔也小心地抱起鹰鹰跟了上去。
巫者所选择的静室,原来是闻夫人参禅的一间独院小房,陈设简单,空间也很素净,大件的家具已经命人搬走,只是正中间放着四个锦缎软垫。
「海翔……」在被放到一个软垫上坐下的同时,鹰鹰突然开口,却立即被一根手指压住了嘴唇。
「不要再多说了。」萧海翔的脸上浮现出超越他年龄的成熟表情,「我愿意和你有同样的命运,承担同样的结果,这是一个决定,不是一冲动,请相信我。」
鹰鹰抿了抿被紧压着的双唇,无声地垂下了眼睫。
「算了,到这种时候,九十头牛也阻止不了他。」巫觋子耸了耸肩,「再说见了皇帝陛下之后,我已经有了很充足的信心了。」
鹰鹰的目光转向闭目静坐的朱宫棣,轻叹一声。
那个恋恋不去的离魂,在跟他完成最终的交流以后,应该可以解脱而去了吧?
朱宫棣微微睁了睁眼睛,低声道:「你们是通灵的巫者,所以认识柳儿,是不是?」
两人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鹰鹰的模样相貌跟柳儿那么相似,也是因为他……不放心我吧?」
鹰鹰柔声道:「柳儿看到凤阳王照顾您,已经很放心了。他之所以仍在徘徊,也许只是想告诉你他很好,希望你想起他时,不要再那么痛苦了。」
「我可以看见他吗?」
「他已经没有形体了,不过等我们开始行法时,你会感觉到他。」
朱宫棣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鹰鹰抬眼看了看巫觋子,后者在朝南的一个软垫坐下,认真地道:「开始之前,我必须说明,陛下和海翔,都会经受一些意志的考验,那种痛苦和压力,是平常人所难以抵受的。陛下还会好一些,因为柳儿的离魂会拼了命地帮助你,可是海翔,不仅没有人帮你,你还必须要牢牢守护着鹰鹰,分担一些他的压力,让他能够节余出一部分精力来助我施法。有问题吗?」
「废话。」萧海翔瞪了他一眼。
巫觋子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也不要大意,这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差池的事情。」
「我明白。」海翔神情一肃,地凝视了鹰鹰一眼,又向朱宫棣行了一个正式的礼,「拜托了,陛下。」
朱宫棣微微颔首,目光向室外的方向略略一转,吸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吧!」巫觋子淡淡地道。
静室外空旷的院子里,摆放着几张紫檀木的高背靠椅,椅面上都放着缀着新棉的柔软缎垫,但偏偏有些人好像这垫子上长了刺儿一样,片刻也坐不下来。
「天都亮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闻小保在院子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时不时地朝屋子里张望,计算机木门紧掩,什么也张望不到。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朱琛棣用力按着胸口,想让心跳慢一会儿,回头看见悠悠喝茶的凤阳王,禁不住问道:「凤非离,你都不担心皇兄吗?」
「用不着担心。我的陛下无论离我是近是远,如果他出事,我都会感觉到的。」凤非离淡淡地说着,语气悠然自在。
「凤阳殿下,您那杯茶早就喝干了,还捧着喝什么呢?我给你加点水吧!」闻二公子轻飘飘插了一句嘴。
「呃,…你们大家觉不觉得……我们这样等在外面的样子,就好像守着产房等孩子降生一样,哈哈。」萧海真为了活跃气氛,想出了这样一句玩笑话,但除了朱琛棣给出了捧场般的笑声外,其它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行,我要进去看一看!」小保一跺脚,就想往台阶上冲,被闻烈一把揪住。
「放开我啦!」小保气呼呼道,「别忘了我现在可是有人撑腰了,你再像以前一样欺负我,等京哥出来,我一定要让他把你……嗯…把你……」
「把他怎么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大家一怔,这才看见静室的房门已经无声地打开。
「京哥!」小保欢呼着扑上前去,却一头扑到萧海翔阻挡的手臂上。
「你小心一点,鹰鹰现在的身体还很弱呢?」
「现在没事了吧?」小保急急地问,「我真怕你一声不吭就回去了呢?」
「什么回去?施术成功,应该是留下来吧?」萧海翔生气地瞪着他。
「不会啊,应该是可以选择回去,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的。京哥是因为不放心我才来的,如今我生活得还不错,他没了牵挂,当然会选择回去了。在那个世界,我京哥是大医院的大医生,地位又高,收入又好,还有很多好朋友,人长得也是俊雅迷人,风度翩翩,他回去之后,一定可以过上非常幸福的生活。」
「什…什么啊!」萧海翔极力反驳着,但已经有些慌了手脚,「他在这里,也会非常……非常……非常幸福的!」
「就凭你!」小保撇撇嘴,「这也不是你单方面就能做主的事情吧?」
萧海翔的两道目光立即像两根钉子一样扎在鹰鹰脸上。
「好啦。」鹰鹰淡淡笑着,但神情中却难免仍有一丝黯然,「命数被你缠住,我也回不去了。」萧海翔万分歉然地道:「鹰鹰,相信我,你在那个世界失去的,我会全部补偿给你!」
鹰鹰凝望着少年真挚热烈的眼神,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似被轻轻触动着,不由自主地向他绽露出微笑。
巫觋子斜斜靠在门廊的圆柱上,看看悄无声息携手离去的凤非离与朱宫棣,又看看那一团欢喜抱着鹰鹰不放的少时朋友,长发半掩的神情似是毫不在意,又似是略有失落。
小保在一旁跳着想掰开海翔的手臂,口中嚷着:「你快让开,京哥是为了我才来这儿的,你这样霸占着算怎么回事儿?」正闹得高兴,突然觉得领子一紧,被人生生地提了起来,转了整半个圈儿,面对着自己情人怒气勃发的眼睛。
「怎么了,闻烈?」
「你这个人是脑子里少根筋,还是真以为我不会吃醋?」闻二公子忍无可忍,拖着小情人的衣领,一路拖了出去。
萧海真含着笑在一旁看着,用指尖揩去眼角不小心迸出的泪。
「这可以说是最好的结局了。」朱琛棣轻拍着他的背心,小心地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奔腾难抑的情意,也被慎重地藏在了眼底。三年多的风雨离合,年轻的朱家二皇子已经学会了一件事:无论怎么挚的感情,都不能脱离对爱人意愿的尊重。
所以现在,能做朋友就好。
尾声
一年后。王真人牧场。
「鹰鹰,巫师可以结婚吗?」
「可以啊!」
「我不是说像你这样的巫灵者,我是说像觋子那样职业的法师。」
「也可以啊!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是觋子结了婚,就不会这样整天缠着你一起研究法术了。」萧海翔愤愤地道,「他总说他跟你知己那的共同语言比我多,有一还威胁我,叫我别忘了他从小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是什么?」
「这个人从小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抢我喜欢的东西!」
鹰鹰笑了起来,「放心吧!觋子他对你……从来都是很好的……」
「我不觉得……」萧海翔歪着脑袋想了一阵儿,「不如这样,你找机会帮我打听一下,觋子喜欢哪种类型的人,我去帮他物色……」
鹰鹰忍着笑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少年的手背。
「海翔……」
「嗯?」
「你果然还是个孩子。」
「什么嘛!?我才不……」萧海翔顿了一顿,眼睛的颜色突然加,「比如说,孩子才不会有我现在的念头呢……」
「呃,海翔……」被猝然逼近的灸热呼吸所笼罩,鹰鹰觉得两颊有些发热,退步准备躲避,又发觉身体已被完全圈住,欲待伸手推开,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又让人觉得手上不忍发力,眼看着两张脸越来越接近……
「砰!」房门突然被撞开,王真人胖胖的身体滚了进来。
「生了!生了!又是一只漂亮极了的小马驹,我取的名字叫招财猫,你们觉得怎么样?」
「明明是马,叫什么猫!」萧海翔怒吼道,「出去重新取!」
王真人摸了摸头,很聪明地道:「打扰你们了啊?那我出去重新取……」
房门重新关上,萧海翔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来,「鹰鹰,我的意思是说,这一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更进一步……」
线条清晰的嘴唇又一压了下来,鹰鹰有些慌张地瞥了瞥房门。
「你们简直不敢相信。」萧海真呵呵笑着冲了进来,「我刚才跟大虎子赛马,居然赢了!」
「真哥……」
「啊?」白衣的少年不好意思地张了张嘴,「你们在忙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出去了……门关好……」
「干什么嘛!」萧海翔咕哝了一句回过头来,重新把情绪调整到意乱情迷状态,「鹰鹰,我们……」
鹰鹰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了那快速接近的嘴唇上面,眼珠向门边一转。
「我终于找到哭副灵符脆弱性的方法了。」巫觋子施施然地一推门,走了进来,「其实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弥补而已,你猜猜看最关键的地方在哪里?」
萧海翔用喷火的眼光罩着他,怒道:「门外还有谁,全都出来吧!」
「哦。」巫觋子斜斜地向后瞟了一眼,「还有小保,手中拿着一根大木棒,要不是闻烈捉得紧,第一个中进来的就是他……」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巫觋子耸了耸肩,「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我们都在等着你出来,在外面好好庆祝一下呢!」
「庆祝?」萧海翔咬着牙,「你们这样叫庆祝……」
「海翔。」鹰鹰握住他的手,温和地道,「既然大家都等着,我们还是出去吧!」
萧海翔气呼呼地吐出一口气,但看这个阵势不出去也干不了什么事,只好不情愿地站了起来,「那就出去吧……」
巫觋子得意地一笑,悠然转身,就在他跨步出门的一刹那,跟在后面的鹰鹰突然踮踮身子,把海翔的手向下一拉,将柔软的嘴唇印上了他的唇角。
「生日礼物。」年轻的逆天者微微一笑,放开呆呆僵立的少年,步履轻捷地走出门去。
「京哥你出来啦,我们一起去玩吧!」院中的小保欢欢喜喜地叫道,「萧海翔呢?他不可能没粘在你身上啊?」
「哦,还在屋里拆礼物。」
「你送礼物给他吗?」小保鼓起了脸颊,「等歆歆过生日的时候,我也要同样的礼物!」
呆在屋内回味的萧海翔突然醒过神,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大声道:「绝对不行!这个礼物……不许再送给其它任何人啦!」
「你凭什么管啊,我京哥爱送什么就送什么,爱送给谁就送给谁……」
「我说不行就不行!」
两个人第一百零一认真地争执起来。鹰鹰微笑着注视着他们,目光渐渐变得悠远。
「想念你原来的地方吗?」巫觋子轻声问道。
鹰鹰缓缓点了点头,但眼睛里却浮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份想念应该是可以克服的吧……」在阳光下,他的目光异常宁静,清晰而又透明,「天运已然留情,我应该满足。」
天空、草原、清新的空气、牵挂的人。
还有爱。
人生依然达不到完美的程度,失去总是伴随着所得。而命运的沙盘上最重要的两个字,就是满足。
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只要得到了这两个字,就是得到了幸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