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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晋恨透了秦央。

在幼稚围里,一呼百应的「孩子王」沈晋几乎得到所有小朋友的拥戴,除了秦央。

老师的乖宝宝秦央从不为沈晋的进口奶糖所动;年纪小小就学会铁面无私的秦央面对恶意份子沈晋的笑脸总是不理不睬,循规蹈矩的好孩子秦央会大胆地跑去老师跟前告状:「沈晋今天又欺负小朋友!」

人小鬼大的孩子在老师面前装得低眉顺眼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老师心软了,一个转身,小媳妇立刻回过头朝告密者狠狠地瞪一眼:「等着瞧!」

这边的秦央毫不客气地回送一个正义凛然的眼神。

豆丁一点大的孩子,才比教室里收玩具的矮柜高出了多少?倒先学会了拉帮结派派排除异己结梁子寻仇家。

难怪都说,这一代的孩子早熟。

当老师宣布:「这一儿童节我们贝贝班将要演出的节目是儿童剧《陲美人》」的时候,长得很讨家长老师喜欢的沈晋头一非常大方地主动把王子这个重要角色让给了同样长得可爱漂亮的秦央。

对一个才念幼稚园的孩子而言,进口奶糖的香甜滋味实在是一种极致的诱惑。于是,凭借每人可以得到几颗进口奶糖的允诺,孩子们在「老大」沈晋的带领下一致推举了莎莎――本班长得最丑,衣服总是脏脏的女孩,当上了本儿童剧的女主角――美丽的睡美人公主。

哄闹声四起,在秦央愤恨得快要哭出来的目光中,小阴谋家沈晋觉得口中的奶糖真是一路甜进了心底,脸上笑得比还张扬。

然而,现在,穿着蕾丝边裙躺住舞台上的却恰恰是沈晋自己。

一心想要扮演公主的莎莎太兴奋了,在儿童节的前一天晚上发烧了。

当莎莎妈妈急匆匆地赶到幼稚同通知老师这个不幸的消息时,盛大的儿童节演出已经开始了。孩子都在后台抱做一团紧张得两腿发抖。同样紧张的年轻老师一时六神无主,班里的女孩子扮巫婆的扮巫婆,演仙女的演仙女,剩下的都借给隔壁宝宝班跳韵律操去了。刚好瞥见缩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秦央王子吻丑公主的沈晋,于是急病乱投医,几个老师一商量便围了过来:「哎,就让晋晋上吧!」

「只能让晋晋来了,那就晋晋吧。」

「来,晋晋,快跟老师去换衣服!再下一个节日就是我们班了……」

就在沈晋眨巴着大眼睛呆愣的片刻间,蜜粉、口红、睫毛刷扑面而来。小家伙哪里挣脱得过几个年轻女老师的包围?转眼,抹上口红,套上裙子,戴上假发……手足无措的假公主被一把推到了台前。

裙摆太长,险险被绊倒,沈晋惶惶然抬起头,舞台下是一双又一双好奇又陌生的眼睛。身后是同班同学放肆的大笑声。

苦心经营三年的「老大」形象被一套蕾丝边裙毁于一旦。

这些笑声原本应该是给秦央的!沈晋恨恨地想。

而那边的秦央身着一身硬挺的王子装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漂亮而讨喜,博得掌声喝彩无数,羡煞了台下一众年轻妈妈。

自食其果的沈晋看得越发不是滋味,娇柔的公主快演成一个怨毒的巫婆。

牵线木偶似地在台上来来去去,大半天,终于捱到最后一幕,王子披荆斩棘进入皇宫吻醒沉睡的公主。说是吻,其实不过是装个样子,秦央象征性地弯弯腰,低低头。沈晋再慢慢坐起来,演出结束,集体鞠躬退场谢幕,大功告成。

眼看着沈晋乖乖躺倒在台上,秦央缓缓地走上前,几个一起排戏的老师在幕布后捏紧了剧本想着不要再出什么纰漏就好。只见王子徐徐弯下腰,边上那个念旁白的小女孩感情饱满地念着台词:「啊,多么美丽的公主!」

轻柔的音乐声起……

然后,熟睡的公主坐起身,拳头精确地击中王子的下巴……

「咔嚓」一声响,台下做生意一夜暴富的沈晋爸爸快速地按下照相机的快门。镜头里,王子和公主小仓鼠一样滚做了一团……

沈晋和秦央就这样打打闹闹地结束了他们的幼儿园生涯。

第一章

秦央一直以为,只要升上小学就可以不再遇到那个讨厌的沈晋。可惜,天不从人愿,在新学校的新教室的刷了新漆的门口,这对旧冤家再相逢。

小家伙们互相白了对方一眼之后就扭过脸不再搭理,却听得身旁的两个妈妈交谈得热络。秦沈两家住得很近,秦央妈妈和沈晋妈妈年轻时就很要好,此番见两个孩子分在一个班里更是喜不自禁。

「真巧真巧,秦秦和我们晋晋又是同学啊!」沈晋妈妈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丹凤眼,瓜子脸,一头如瀑的黑亮长发。

秦央此刻当然不懂这些,只是单纯觉得这个阿姨很美,再偷偷扫了沈晋两眼。沈晋比较像他妈妈。秦央暗暗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是呀,两个小家伙这么有缘,干脆做同桌好了。」秦央妈妈趁机提议。

「好啊好啊,这样就太好了……秦秦很乖的,以后要多帮帮我们晋晋哦!」

秦央得意地瞟了沈晋一眼。

「哎呀,瞧你说的,你们晋晋才好,一副聪明相。哪里像我们秦秦,木木的,也不知道以后功课能不能跟上……」

沈晋也骄傲地丢给秦央一个白眼。

硬拗着老师将沈晋和秦央搭成了同桌,两个妈妈又各自蹲下身殷殷交代自家小孩。

「晋晋,以后要好好跟着秦秦,不许再欺负小朋友了,好好跟着人家秦秦学,知道了没有?」

沈晋噘着嘴不说话,小脸皱得一脸心不甘情不愿。

「你……你这孩子!」沈家妈妈气急又不能发作,只能尴尬地对着秦家母子一笑。

秦家妈妈也关照秦央:「秦秦,以后和晋晋好好相,不懂的就问问人家晋晋。上下学也一起走,不然爸爸妈妈不放心的。在学校里乖一点,好好听老师话,上课认真听,明白吗?」

「明白了!」秦央乖巧地回答。

顿时又引来沈晋妈妈一通夸赞:「你们家秦秦就是懂事,多听话啊……」

沈晋看秦央越发不顺眼,转身就跑进教室里往课桌上一趴,一个人占去了大半地方。

沈晋每天都会来等秦央一起去上学,安静地坐在秦央家门边的小木凳上,看着秦央爸爸把放在热水里捂热的牛奶递给秦央。

那是一种中间略胖的玻璃瓶子,清晰地透出里面奶白的颜色。瓶口很宽,裹着黄黄的牛皮纸,再用一截白棉线扎紧,勾得人口水直流的奶香味就被牢牢地锁在了里头。

秦央总是小心地解开瓶口的棉线,揭开牛皮纸,瓶口上还盖着一层纸质的材料,朝着瓶内的那一面上沾着一层厚厚的奶油。秦央会习惯性地伸出舌头把那层奶油舔了,才「咕咚咕咚」一口气把瓶内的牛奶和光。放下瓶时,嘴唇上还带着白白的奶渍。

百无聊赖的沈晋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嘴不知不觉也跟着他一起勾了起来。

出门时,秦家妈妈和秦家爸爸还会在后面叮嘱几句:「路上当心,小心汽车!」

秦央回头响亮地答应着,沈晋小声抱怨:「真慢!」秦央就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不屑地白他一眼。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一段路,估摸着家长们看不见了,立刻快速地分开一段距离,连「哼」一声都懒,恨不得从来就不认识对方。

路上背着书包匆匆赶路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一路走着,两人就慢慢进了自己的伙伴群襄。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小孩子荒诞不经的白日梦还有昨晚播的连续剧,都可以是话题,沿途叽叽喳喳的满是清脆的笑声。

那个年代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一部电视剧能引得万人空巷,让孩子们津津乐道许久。

沈晋这边说:「昨晚的《封神榜》你们看了没有?姜子牙出山了!」

秦央那边说:「昨天晚上《封神榜》里姜子牙出山了,他是元始天尊的徒弟。」

偶尔,秦央转过眼,沈晋偏过头,视线隔着人群快速地相碰一下又错开,各自在心里暗暗啐一口。

课桌上是画着「三八线」的,谁的东西也不许超过界限,超过了,东西就是对方的。沈晋挑着眉梢没收过秦央的橡皮和能变幻图案的尺子,秦央扯开嘴角把沈晋的两支新铅笔放进自己的文具盒里。

如今看来幼稚的行为,正当时,大家都是这样的一本正经又执行得分毫不差。

有一,沈晋的手肘就摆到了在线,秦央手指着桌上的线大声说:「喂,你过线了!」

沈晋抬抬眼皮,笑得极度无赖:「是吗?」

拿过尺子往在线一摆:「看好了,我没过。」

秦央也拿起尺子来量,沈晋的手肘正压在线,确实没过。在沈晋的冷笑声里,秦央悻悻地把尺子扔回桌上。「啪――」一声,尺子却被他扔过了线。

沈晋喜笑颜开,一手继续压在线,另一只手得意洋洋地把尺子拖过来,还当着秦央的面慢慢地拖,有意叫他难受。

秦央气得哑口无言。偏偏沈晋还不知足:「哟,大班长生气了,去告诉老师啊。找老是告状啊……」

秦央两眼冒火,一咬牙,把自己的手肘也摆到了在线,用力抵着沈晋的。两个小家伙胳膊抵着胳膊,耗了一整节课,连老师说什么都没听。一下课,双双被老师叫进办公室里挨了一通教训。

两人表面认错态度良好,心里早把错赖到别人身上。

秦央住心里嘀咕:都是沈晋起的头!

沈晋暗暗地想:这个秦央,当班长的人还斤斤计较!

相互怒目而视,走出办公室时还不志在门边用力挤一下对方。

秦央觉得,自己是永远不会和沈晋做好朋友的。

教育局每年都会到各学校抽取几位老师上公开课。秦央二年级时,就抽到了秦央班级这位在区内声誉不错的老师。

老太太为人很认真,一大把年纪了,平时批作业时还戴着老眼镜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看,连一个橡皮没擦干净的小数点都不肯放过。这一,自然是郑重其事,提早两个星期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一副不一鸣惊人死不罢休的架势。

公开课的内容是趣味数学,为了体现出手脑并用的教学理念以及寓教于乐的教育精神,老太太忍痛让出一节课的课时,手把手地教学生们做教具。把铅画纸裁成方块,在方块上画上九宫格,又剪下数个圆纸片,一律用蓝色圆珠笔工工整整地写上数字……自制的教具收纳袋上要写上各自的名字、学号。上公开课时要用的,一样也不许少。

老太太说:「到时候,谁要是少了东西……」

老镜后已经显得混浊的眼睛缓缓地在每个人身上扫过,孩子们一个个惊若寒蝉,忙把纸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摊在桌上再仔细地数一遍。

老太太又苦口婆心地教了两节课,怎么看九宫格,怎么在九宫格上摆弄那些写着数字的圆纸片,怎么运用于小学数学计算……再精心安排了几名学生,谁到时候要回答问题,谁背诵概念,谁进行计算,连如果谁谁谁答错了,谁谁接着答都安排好了。秦央学习成绩好,沈晋头脑活络,两人都在老太太的指定回答问题的人选之列。

整整两个星期,上课不似往日般草木皆兵,偶尔能够做做手工,回家没作业,一群小鬼头乐疯了,巴不得天天有外校老师来听课。

这天一早,沈晋与秦央两派人马在校门口不期而遇。

一时,巍峨的校门之下,狼烟四起,尘土飞扬,好似电视剧里黑白两道大佬狭路相逢,就差一个「浪奔,浪流……」的背景音。还有就是,大坛里的月季开得太鲜艳了些,各位匆匆路过的高年级生也比两位「大佬」高出了许多。

沈晋两眼看天,声调略高:「今天张老师上公开课,某些好学生要好好表现,不要答错了问题,害得我们跟他一起倒霉!」

身边立时一片应和声,某些人趁机抱怨一句:「张老师很凶的!」

秦央这边也有人不服气地回嘴:「某些人考试成绩还没有秦央好,他才应该小心呢!」

沈晋一概充耳不闻,只是笑笑地看着秦央,心里暗自准备下数条反击之策。说他是班长欺负同班同学啦,嘲笑他上回考试一分之差输给隔壁班的静静戳他的软肋啦,或者干脆在校门口和他打一架。反正上在幼儿园的时候,秦央还多打了他一拳,他都记着呢。

这边厢,沈晋挑衅地倚在校门边等了半天也不见秦央开口,那边厢,秦央头一昂嘴一撇,淡淡地扔出来一句:「快上课了。」举步就往里走,视线里从头到尾压根就没有沈晋的影子。

沈晋的背还抵着校门,愣愣地看着秦央远去的背影。

许久以来,沈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秦央。

真被沈晋这只小乌鸦说中了,老太太精心准备的课确实出了岔子。

上课铃刚响,老太太面带笑容和蔼可亲地微微弯一弯腰:「同学们好……」语调在半路拐了个弯,猛地往上一窜,笑开了一脸菊褶子。

沈晋冷不防打个激灵,浑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下掉。偷眼看看身边的秦央,好学生两手背后,坐得笔直,小脸上微微泛着白。

真是,好学生就是会装!

课程的进度按着老太太的节奏进行得有条不紊,坐在沈晋身侧的那个老师听得直点头,不停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都上了两星期的课了,能不好吗?沈晋嘟着嘴想。

正想着,老太太喊了沈晋的名字,是要他回答问题,沈晋赶紧站起来,大声地报出自己的答案。

按照事先的彩排,老太太应该大声地夸他:「非常好!」然后,他就在全班热烈的鼓掌声中面带笑容地坐下。

但是,预料中的「非常好」没有出现,老太太的表情却僵住了,沉默了好半天,才缓缓说道:「那个……请坐。」

回头又叫了另一个学生回答,是一个与沈晋截然不同的答案,在热烈的鼓掌声中,沈晋疑惑了。

于是,当老太太再出题的时候,沈晋毫不迟疑地举起了手,主动要求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很多孩子都仰起脸看向沈晋。

「嗯……请坐,」老太太艰难地说道。

沈晋可以看到,在老太太僵硬的脸上,她的嘴角正在抽搐。不死心地去偷看秦央的本子,又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答案。

接下去的每一道题,沈晋的答案都是错误的。他可以看到秦央的嘴角边慢慢溢出了笑,心中焦急又烦躁,似乎正被谁的手不停地挠着。不应该是这样,事先的彩排中他从没有做错过,怎么换了题目他就都不会了呢?

沈晋开始害怕,开始在心底小声地祈求,快下课吧!

就在这个时候,老太太要求人家按照座位顺序,从前往后一个挨一个站起来报出自己的计算答案。

前面的孩子都答得很顺,当轮到沈晋时,老太太的表情又是一僵,神情比沈晋还紧张,目光中带着少见的鼓励。

沈晋低头看看自己的答案,磨蹭着站起身,觉得浑身都是冰凉的。末满十岁的孩子开始预计起自己的悲惨下场,要是这一题再答错,老太太会下会以为他是故意在捣乱?然后,下了课后把他和他爸爸一起叫进办公室里狠狠地批评一顿?不,不会仅仅只是一顿批评的,会不会罚他抄学生手册?抄多少遍呢?十遍?一百遍?并且是让秦央做监督?又让秦央看笑话了!

「沈晋……」老太太见沈晋迟迟不说话,试探着又叫了他一声,「告诉老师,这题的答案是多少?」

「答案……答案是……」沈晋看着自己的练习本,耳畔「咚咚」的全是自己的心跳声,「这一题的答案是……」

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老太太满含殷切期望的脸,小小的沈晋觉得自己仿佛是慨然赴死的烈士,只不过他是死在老太太的呵斥之下,不对,还有秦央的嘲笑,那个讨厌的秦央的蔑视。

身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快速地将他正放在桌上的九宫格转过一个角度,摆成一个菱形的样子,沈晋一怔,眼前的图形立刻又变得熟悉起来。粗心大意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把教具摆错了位置。

「非常好!」老太太的脸色终于轻松起来,说话的调子又开始上扬。

沈晋在全班同学热烈的鼓掌声中坐回自己的座位,四肢无力,脑中一片空白。

下课后,秦央伏在桌子上做功课。沈晋几回绝了同学们一起玩耍的邀请,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坐在秦央身边。

秦央一直埋着头,丝毫没有搭埋他的意思,沈晋只能在课桌上趴着,放任自己的眼珠子四乱瞟,啊,那个斌斌又被败负哭了,真没用;丽丽今天穿了条红裙子,真难看,双胞胎在打架,看不出被打的那个是哥哥还是弟弟,真像……真是,下了课也下出去玩,难怪体育课他老跑不快。

秦央新买的橡皮滚着滚着滚上了「三八线」,又滚着滚着滚到沈晋这一边。左顾右盼的眼珠子刚好看见,沈晋就伸出手指头,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把它推过去,再碰碰秦央的胳膊:「喂,自己的东西保管好!」嗓子暗哑,粗声粗气的。

秦央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沈晋眼皮子一掀,看着窗外的白云:「那个……谢谢了……」

垂下眼时,看到秦央还在看他,木木的,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

「切!」赶紧胡乱抓过一本书翻开,把脸埋进去,浑身上下比方才上课时还不自在。

沈晋发现,秦央这个人,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

秦央问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去帮沈晋?因为老师说过,同学间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班长尤其要起到带头作用。

不过,张老师凶起来真的很吓人的,布置下来的家庭作业也会很多很多,多到大家做到很晚都做不完。

反正,看到满头冷汗、颤颤巍巍的沈晋,秦央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秦央更想不到沈晋会跟他道谢,那个总是带头闹事,大祸小祸不断还从不知认错和悔改的沈晋。

当时,看着沈晋明显不自然的脸,秦央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看一个长得很像沈晋的怪物。

无论如何,至少,两个小家伙不再互不理睬了。

上学的路上,沈晋会问秦央:「昨天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题你做出来了没有?」

秦央歪过脑袋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头:「做出来了。」

「答案是多少?」

「我做出来的答案是3。」

「哦,我的答案也是等于3。」沈晋说。闷着头一边走路一边努力想着话题。

秦央也在想,想着想着,就开始冷场。

身边的伙伴聚拢过来,两人被各自的朋友簇拥着,渐行渐远。

放学时,沈晋会在校门口叫住秦央:「今天教的课文老师说要读多少遍?」

「五遍。」秦央走出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回过头,「老师说家长要在课文旁边签名的。」

沈晋和他的伙伴嬉闹着从秦央身边走过,勾肩搭背的,笑声很大,看来是没听见。

那个时候,方便面才刚刚入侵人们的生活,红烧牛肉面的辛辣香味狠狠地刺激着味蕾和食欲。一种叫被称为干脆面的东西则全面地占据了校门口的小店。那条长长的,坐落在新建成的立交桥旁的人行道上,一到黄昏时分,总是飘满了干脆面的咸香和胡椒粉的气味,美好而勾人食欲。

精明的商家每包面里都放入了一张五颜六色的卡片,上面画着各种浓眉大眼身体健硕的武将,水浒里的、三国里的、封神榜里的,耳熟能详的人物以日式漫画的风格呈现在眼前,不同人物的卡片上边上还煞有介事的标着不同的武力值、防御值、攻击值。

这成了孩子们疯狂收集的对象,谁都想集齐一整套,在同伴间好好炫耀一番,哪怕是拥有一张旁人不曾拥有的卡片也足够在整个班级甚至是年纪里风光上一整个月。

口味一成不变的面已经不再重要了,人行道旁常常可以看见一袋袋连面饼都不曾捏碎的包装袋,只是里面的卡片已经不见。

秦央也是万千卡片收集者中的一个,小家伙已经把连环画版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梦想着能把一整套三国武将收集起来。奈何商家是如此的精明,到最后,某些人物的卡片几乎大家都有,而有些人物的卡片却少之又少。秦央的卡片集了厚厚一沓,但是依旧不完全,闲暇时一张张翻看,免不了有几分失落。

沈晋也在收集,他的卡片比秦央还多,整个年级里他的卡片是最多的。在这样的事情上,学习上不见有多么积极的沈晋总不会甘心落在旁人后头。下了课,就可以看见他把卡片一张一张铺在桌子上显摆。

秦央垂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连环画,沈晋就在另一边对着卡片上的人物指指点点:「切,武力值才八十,低了。」

「关羽这么强!」

「小乔也不怎么漂亮嘛……」

秦央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评论,暗暗在心里摇头。

「喂!」沈晋忽然喊道,秦央从书本里抬起头,迟疑地看向他。

很好地继承了沈晋妈妈漂亮基因的面孔不自然地扭曲了起来,沈晋手指一弹,一张卡片滑到了秦央面前。

是甘宁,秦央苦苦寻觅的几位武将中的一名。秦央有些惊讶:「你干什么?」

「那个……上,公开课……」沈晋的眼睛又开始往大板上瞟,老师跟前伶牙俐齿胡编乱诌的口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运作了。

「我不能要的。」秦央知道,沈晋也就这一张。要想再收集,不知道又得吃多少袋干脆面。

「给你你就拿着!」沈晋的口气不耐烦起来,一副嚣张的小霸王样子。

秦央头一缩:「哦。」很小心地把桌上的卡片放进自己的书包里,心里不知不觉对沈晋生出几分好感。

「你真的拿啦?」沈晋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秦央伸进书包里的手。

秦央理直气壮地说:「你叫我拿的。」

「我以为你不会拿的。」语调低了下来,不过是想做个同桌友爱的样子摆摆噱头,没想到又失算。

「那我还给你好了。」秦央作势要从书包里把卡片拿出来还给沈晋。

「算了算了,说都说了。」话是这么说,两只眼睛恋恋不舍地瞄着秦央的书包,「送出去再要回来,笑死人了。」

秦央看着沈晋,沉默了半晌,从自己的卡片里抽出一张:「那我跟你换好了。」

说罢,把卡片递给沈晋,是一名沈晋正在寻找的武将,秦央也就这一张。沈晋接了过去,也小心地收进书包里。

两人互相偷偷瞅着对方的书包,一阵心痛。

拜两张互相交换的珍贵卡片所赐,沈晋和秦央的交谈话题终于可以不再只局限在昨大的数学作业或者今天的语文课文上了。

秦央邀请沈晋去他家做功课,偶尔秦央也去沈晋家。沈晋妈妈和沈晋爸爸总是不在家,秦央很羡慕沈晋家卧室里的大红地毯和那套欧式组合家具。秦央家的家具还是秦央妈妈和秦央爸爸结婚的时候,做木工的秦央爸爸和秦央的几个叔叔自己动手做的。不过,沈晋似乎很喜欢秦央家,他说秦央爸爸做的菜很好吃,比秦央还能哄秦央妈妈开心。

每到寒暑假,沈晋总是一早就捧着他那台小霸王游戏机来敲秦央家的门。一人一根盐水棒冰,在一台摇头电扇的吹拂下,两人在电视机前上窜下跳,从清早一直奋战到傍晚,连秦央奶奶来给他们煮饭都没察觉。

秦央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并肩上学的身影不无感叹:「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以前一见面就跟冤家一样,现在好得快变成亲兄弟了。」

一同吃饭的时候,又笑着说起,当初生秦央的时候,她和沈晋妈妈住同一间病房,床挨着床。秦央先出生,「白白胖胖,跟面团一样」,沈晋妈妈喜欢得不得了,开玩笑说要生个女儿,两家以后结亲家。没想到,几天后生下了沈晋,也是男孩,玩笑只能当玩笑。

两人同时用筷子一指着对方:「切!」齐刷刷背过头做呕吐状。

如沈晋许久之后的感慨:「那个时候,纯真得一塌糊涂。」

彼时,正式一生中真正的无忧年代。

秦央妈妈和秦央奶奶坐在桌边包馄饨,秦央趴在一边做作业。婆媳两个一边包着馄饨一边开谈,谁家的新媳妇恶待婆婆,谁家的孙女一举考上了大学,谁家的不孝子又在麻将桌上一夜输尽家财。

秦央奶奶低声对秦央妈妈道:「你听说了吗?沈家老三的生意做大了,有钱了……开始在外边养女人了……」

秦央妈妈便道:「我知道。前两天我还在路上遇到过他,身边带了个小秘书……妖里妖气的,没有丽萍好看。」

「丽萍啊……丽萍自己也不好……」秦央奶奶点着桌上包好的馄饨,「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先下两只给秦秦尝尝味道,今天我盐放得多,大概会咸。」

厨房里飘出排骨汤的味道,秦央妈妈喊:「秦秦功课做好了吗?吃饭了。」

秦央认真地在作业本上划下最后一笔:「哦。」

大人们总以为孩子是长不大的,殊不知,长大只是一夜之间,悄无声息。

秦央就从平日大人们的闲谈中清楚地知道,沈晋爸爸在家中排行第三,沈晋妈妈叫做丽萍。

电视机里的连续剧已近尾声,悲伤的童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爸爸一个家,

妈妈一个家,

剩下我自己,

好像是多余的……」

第二章

时光在刺耳的上下课铃声中静默地流逝。秦央和沈晋升入了中学。

半大不大的少年相继步入青春期,躁动不安而又蠢蠢欲动。

沈晋和秦央进入的这所中学校风不怎么好。放学时分,校门口三三两两地围着面带戾气的高大少年,指间往往夹一根点燃的烟。常听说某班的某某某被抢去了钱包,某班的某某又挨了一顿揍;课后时常有着规模不一的斗殴,四周围观人群的兴奋不下于当事人……

秦央妈妈为此担忧不已,每每切切地叮嘱着秦央:「我们只要好好读书,其它的就不要去管。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好了,不要跟他们牵扯不清。」

由于长时间的刻苦用功,秦央的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白皙清秀的少年越发显出几分温文尔雅,标标准准的老师心目中的模范生模样:「我明白的。」秦央安抚性地笑着,跨上自行车往学校而去。

沈晋家在原先房子的不远买了一新宅,一年前就搬了过去。两人再不能一同上下学。一个人骑车上学的路上,秦央觉得有些孤单。

犹记得入学时,沈晋指着贴在黑板上的名单笑得灿烂:「哟,又是一个班,你的学号就在我上面。」

熬夜看球换来的黑眼圈大大咧咧地挂在脸上。

只是,同班不同桌,两人的座位在教室的一左一右,遥遥相望。

失去了很多交流的机会,彼此顿觉生疏了不少。有时,秦央会放下手头的作业跑去沈晋那边:「喂!」

「嗯?」

「今天的英语作业你怎么没交?」

「哦,作业本忘记在家里了。」

秦央随手去翻他的语文书,干干净净,彷佛不曾打开过:「今天语文课的笔记记了吗?」

「没。」

「我借你吧。」

「好。」

寥寥交谈几句,秦央坐在沈晋身边,尴尬而茫然。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变得有些漫长。扭头望望窗外,天蓝风清,朵朵白云。

沈晋有越来越多的作业缓交、不交甚至交了也是空白一片,成绩随之一路下滑。秦史记得他第一测验时。尚是中上水平,及至初一结束时,已是门门不及格,唯有一门体育是优秀。满目红字的成绩册上,只此一个蓝色的优秀,鲜明得刺眼。

向以慈蔼面目示人的班主任终于在分析试卷时怒声呵斥「沈晋,你的作文居然是抄前面的阅读题!」

一片哄笑声中,自小就懂得在大人面前装乖卖好的沈晋大敞着校服外套,仰靠向椅背,细碎的流海遮住了眼睛,嘴角撇开,露出一个无意义的笑。

校运动会时,沈晋一举成名。当他第一个冲动三千米跑的终点线时,仿佛将所有心绪宣泄殆尽的少年兴奋得脱去上衣,一瓶矿泉水迎面浇下,湿漉漉的发丝遮掩下,一双总是上挑的凤眼傲视全场。

高挑劲瘦的身体和初显出俊美轮廓的面孔让多少女生红霞满面,心如鹿撞。

担任工作人员的秦央就站在跑道边,看着他一路遥遥领先,又看到他颊边刻意蓄起的长长的鬓角,猛然生出几许陌生。

暑假里,沈晋一也没有找过秦央,秦央踌躇再三,一路按照地址找到了他的新家。

刚站到门前就听到里头震天响的音乐声和喧闹声,秦央有一种飞奔回家的冲动。

门开了,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沁凉的冷气和节奏强劲的音乐,顶着午后的毒辣阳光一路赶来的秦央有一x那的失神,脑海里一片空白。面对着眼前一脸讶异的沈晋,秦央张口结舌。

直到指间的烟燃烧至滤嘴,手指被烫到,倏地松开,渐灭的烟头掉落到两人之间,沈晋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屋子里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喂,沈晋,谁啊?是不是猪头啊?他不是说他不来了嘛?」

「没……」沈晋语塞,匆忙地转过身,同样扯起嗓子喊回去,「靠,老子的家!你瞎嚷嚷什么?」

再面对秦央时,口气却又恢复了平和。沈晋把着垂到额前的发,隐隐泄露出一点局促:「那个……有事?」

「没、没事。」秦央急忙摆手,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冒失,起码要先打个电话过来的。

「哦,那我……」

「没事,你玩吧。」秦央退一步,举步要走。「下学期要换英语老师了,那十几张英语卷子不做也不要紧,新老师不会收的。」

「哦。」

身后的门扉缓缓合上,震耳的乐声渐轻,被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秦央突然回过头,门缝间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专注的,欲言又止。

他们说,有人在一间茶坊里看到沈晋爸爸和一个女人,神态亲密好似夫妻,可惜那个女人不是沈晋妈妈。

他们又说,曾见到沈晋妈妈在街边亲热地挽着某个男人的臂膀,可惜那个男人不是沈晋爸爸。

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满脸稚气的孩了一字一句记下。所有人都知道,沈晋家很有钱,连办公室里教其它年级的老师都知道,沈家夫妻不和,婚姻名存实亡。

秦央从报纸上学到一个词:泡婚,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却为了给孩子维持一个完整的家而迟迟没有离婚。

报纸上说,这样看似为孩子着想的行为,实则给孩子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秦央不知道沈晋怎么想,只看着他一又一被老师叫进办公室里训责,为了他跌落谷底的成绩,他不知所踪的作业,他漂染成黄色的头发,他宽大的两个裤腿问连着一根带子好似走路时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的裤子……

沈晋堕落了,沈晋和校门口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了,沈晋谈恋爱了,和隔壁那个号称「美女如云」的二班的班。他会每天用自行车去接她上下学,课间给她买零食,午休时两个人躲到顶楼的天台去聊天。

听说那女孩来例假时,沈晋特意溜出学校去给买她止痛片……一切都是听说。他们在放学后牵手、拥抱、接吻,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独自关进小房间里一两个小时没有出来……然后,他们分手。沈晋有了新欢,照旧用自行车接送着另一个女孩,课间买零食、买饮料、买止痛片……班一夜间憔悴了许多,上课时无声流泪,哭得双眼红肿如核桃。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秦央的同桌故作沉地评论道。

那是个胖胖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个性刁蛮,秦央一旦说错话,手臂上就被她掐得青紫。她掐完了笑嘻嘻地问秦央:「疼不疼?」

秦央抚着手臂道:「小姑娘太凶,将来嫁不掉的。」

小姑娘气得眼睛快瞪到地上。

第一见面时,她嘴里正含着一根棒棒糖,于是秦央叫她糖糖。

糖糖有时候却又很淑女,在老师跟前尤其如此。泼妇转眼变做大家闺秀,女儿远住外地的班主任简直把她当女儿看。

秦央低声咕哝一句:「两面三刀。」

她眉目含笑,指下再施三分力。秦央倒抽一口气,忍痛挣扎:「肯定嫁不掉了。」

糖糖除了爱好看闲书,就是喜欢聊八卦。秦央的武侠小说都来自于她,所有学校中的小道消息也呈源于她。

午休时,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抓紧时间做功课的学生。

糖糖拽了拽秦央的袖子,往窗边一努嘴:「喏,你看。」

秦央茫然地从一堆三角形圆形正方形里抬起头,一群女生正从秦央班前走过,莺声燕语,一口糯软的吴侬软语欢快地聊着柏原崇、古天乐。

「嗯?」

「那个,粉色头绳的那个。」

秦央按着糖糖的指点看去,是个娇小的女生,大眼,长发,活泼而可爱。

「沈晋的新女朋友,昨天定的。」糖糖闲闲地说道。

秦央转头去看教室的另一端,沈晋俯趴在桌上,头埋在双臂间,他身边的窗开着,窗外一排高大的水杉,苍翠欲滴。金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

昔日那个屡屡自作聪明又屡屡失算的沈晋一下子变得面目模糊。

期中考试期间是一人一张桌子,平日里挤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陡然变得空闲而宽敞。

秦央的身后坐的就是沈晋。

再跨进考场时,秦央就看到了他。沈晋似乎已经到了很久,正坐在座位上笑着对秦央招手。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他依旧倔强地留着那头半长的发,额前的几撮挑染成金色,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白色的校服衬衫,手里的圆珠笔似乎油墨快要用完。

他偏着头对秦央笑,笑容灿烂如同晨光。

秦央只觉得一阵恍惚,上一沈晋这样对他笑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我们前后座。」沈晋的表情很愉悦,每这小子又想要算计什么的时候,都是这样一副令人生厌的表情。

「嗯。」秦央在沈晋的桌前坐下,「复习好了吗?」

「呵……」沈晋失笑,手中的笔在指间飞快地转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就这个样子了。」

「……」秦央一时找不出话来,转过身默默地整理起桌上的东西,「今天的考试题要作图的,你圆规带了没有?」

「我?没事。」沈晋笑而不答,倾身过来与秦央更靠近些:「倒是你,加把劲啊。」

手指点向秦央的左前方:「怎么越念越比不上那两个小丫头片子了呢?」

秦央向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同班的茜茜和阳阳正凑在一起低声讨论着什么,两人的笔不停地在纸上图画,从零星传来的词句中看,似乎是在分析前两天老师讲的那道几何证明题。

若说考场如战场,那么,这两个清秀的女孩便可算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凭借与生俱来的聪颖与日复一日的勤勉,年级第一的宝座只在她们两人之间轮流回转,连那个一班的数学天才都无法染指。

「我怎么比得上?」秦央淡然。秦家的家教一贯宽松,既然已经达到了要求又何必费心费力,非要求夺个最好不可?只要成绩还在第一方阵里就行了,对于是否是第一,秦央并不挂心。

「你哟……」沈晋在秦央背后摇头,语气有些挫败,很快又恢复,「算了,有个年级前十在前面也够了。」

秦央不明白他的意思,回过头看他。

沈晋冲他神秘地一眨眼:「我们是老朋友了,对吧?多多照顾咯。」

容不得秦央多想,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走进教室,空落落的教室里顿时一派端肃的寂静。

考题不算太难,答题间隙,秦央偶尔抬起头扫视一眼,各人俱都奋笔疾书,茜茜桌上的草稿纸写得密密麻麻,阳阳就坐在秦央身边,嘴角边勾着浅浅的笑,糖糖在皱眉,这丫头的计算始终是个问题,粗心大意得常常不是漏看了一个小数点就是多写了一个零……

沈晋呢?秦央看不见,只觉得背后悄无声息,竖起耳朵听,那「沙沙」的书写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沈晋的?

继续低下头做自己的,一小部分心思仍频频分出去留意背后。直到答完最后一题,秦央长舒口气,靠上椅背。

椅子震动,有人在踢他的凳脚,是坐在他身后的沈晋。秦央背脊一僵,看到监考老师正站在门口抽烟。

「秦央、秦央……」圆珠笔轻轻地戳着秦央的背,沈晋在叫他。

秦央艰难地想要回过头。

「别、别回头。做完了没有?」

秦央点头。

「来,把卷子铺在桌上,你往边上让让。」

开考前,沈晋对他神秘地笑:「算了,有个年级前十在前面也够了。」

「我们是老朋友了,多多照顾咯。」

开考前的情景、卷子上的数字在脑海里不停地翻滚,真实感抽离,整个人昏昏沉沉彷佛是在梦中。

椅子震动得愈加厉害,「秦秦、秦秦……」沈晋在背后不断催促,「让让,你往边上让让,快点!」

秦央木然地坐着,满耳都是沈晋的声音:「秦秦、秦秦……」

他不怎么叫他秦秦的,少时彼此不对盘,他叫他一声「喂」就已算是勉强;以后结为好友,秦央妈妈总在沈晋面前叫他的小名,有时甚至叫他「囡囡」,那是对小婴儿的爱称,秦央足足被他取笑了三天。

沈晋恶劣地让秦央自己选择,是要叫秦秦还是囡囡,秦央百般无奈选了前者。以后每每有求于秦央时,沈晋便总叫他「秦秦」,用哀求又甜腻的调子,秦央听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总是无奈地答应,否则,人都快被他叫得抖散架。只是,长大之后,这称呼就和许多童年往事一起遗忘在记忆里了。

监考老师的烟快要抽完了,在门边闲闲地掸着烟灰。沈晋催促得更为急迫,秦央的椅子被他踢得震动不止,有人开始抬头往这边看。

「你的成绩,你自己考。」微站起身把椅子往前挪一些,秦央半侧过头低声对沈晋说到。

椅子狠狠一震,秦央努力别过眼,看到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里蓄满了怨气。

秦央还想说什么,「嗯哼……」监考老师低咳着走进教室开始巡视。

身后再没有传来呼唤,秦央听到塑料尺被掷在桌面上发出的尖锐声音,然后是笔尖重重在纸上点画。

监考老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在秦央身后顿了一顿后又渐渐走远。秦央静静地坐着,心跳声在耳膜里不断扩大再扩大。试卷的一角已经被捏湿。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异响,秦央尚未回过神,一只手已经越过了他的肩头将他手中的试卷抽离。

秦央旋身去夺,桌上的笔盒被手臂扫落到地上,「啪――」的响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引起所有人的注目。

「怎么了?」已经走远的监考老师猛地回过身。

沈晋已将卷子抓到了手中,此时不得下就势松手,白纸飘飘落地。

「没事。」秦央赶忙俯身去拾,直起腰时,沈晋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字说得森然:

「算你狠。」

之后几场考试,沈晋再没有找过秦央,秦央趁老师不注意回过头去看他,他正伏在桌上,压在臂膀下的卷子上胡乱填了几笔,其它都还是空白。

第三章

班里的风吹草动从来逃不过那位面容慈蔼又心思精明的班主任的耳目,谁在谁的课桌里放过粉红色信封的信啦,谁在课上看小说啦,甚至是谁哪门课抄的是谁的作业……

秦央在跨进办公室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李老师。」

神态、口气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话语间恰到好地带着一点疑惑。

「哦,你来。」相较于一脸坦然的学生,坐在办公桌后的班主任倒有些踌躇。

教秦央的那个矮矮胖胖的数学老师正巧吃完午饭,一步一晃地见进来,见了秦央,便凑了过来:「哟,秦央啊,不是一向很用功的嘛?怎么这考试有点小退步?晚上没睡好?」

秦央低下头,斟酌着词句。考试的时候,背后坐了个沈晋,又是踢椅子又是抢试卷,乱七八糟地一搅和,心思就散了,几个很明显的错误都没看出来。

「哈哈哈哈……」红光满面的数学老师抹着嘴笑开了,「没事,没事。你是最自觉的,这落了后,下再努力赶上。没事。」

秦央也跟着笑:「嗯。我下努力。」

秦央的目光回到班主任这边,一直没说话的班主任缓缓开口:「奈央,你一直是个优秀的学生,成绩名列前茅,对班级工作也认真到位,各科老师对你的印象都很好。」

秦央连连点头,笑容有些羞涩:「谢谢老师。」

放下手中的钢笔,班主任接着说道:「所以,不管是学习上还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老师说。」

秦央垂着头不说话,语文课代表茜茜推了门进来:「李老师,这是这背诵课文的情况,名单上的这些同学没背出来。」

「哦,放这儿吧。」

秦央趁机看了那纸条一眼,第一个名字就是沈晋。待茜茜走了,才对李老师道:「我现在都挺好的,谢谢老师关心。」

办公室里沉静了一会儿,矮矮胖胖的数学老师拿着水杯起身去了隔壁,不一会儿,隔壁就传来了女老师们的笑声。

李老师便索性挑明了话题。「我听监考你们数学的张老师说,考试的时候,沈晋……嗯……现在学校的校风确实还有些需要加强的地方,不过学校历来对考试作弊这种事还是很重视的。如果有明目张胆地抢同学试卷这种事,老师一定会严肃理。」

「没有这种事。」秦央面不改色,口气略显些抱歉地说道,「是我的东西掉到地上,影响同学们考试了。」

「哦。」伸手取过桌上的玻璃茶杯喝了一口菊茶,李老师看着秦央,道,「难道不是……」

「不是。」截断她的话,秦央正色道。

「好,你去吧。」李老师无奈,挥手道。

秦央躬身告退。

「跟老师告状这种事,你从小就干得利落。」

沈晋拦住秦央的去路。

秦央微皱起眉,看向他带着嘲讽的面容,缄默不语。

沈晋说:「秦央,你不够兄弟。」

秦央说:「让开。」

沈晋挑着眉:「凭什么?」有点挑衅的意思。

秦央笑得轻蔑,嘴唇掀起,露出一口细白的牙:「想教训我是不是?放学后,网吧门前,怎么样?」

不待沈晋回答,秦央转身离开。

看着那个背影逐渐远去,沈晋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秦央说的那家网吧就住校门右拐那条街上,走到街尽头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门面,沿着「嘎嘎」作响的木质楼梯弯弯扭扭地往上走,才能看到宽阔却并不明亮的大厅,里面荧光闪烁一片喊杀声,大老板在柜台后笑得合不拢嘴。

网吧边上是一条小巷,巷子另一边是墙,墙后是个建筑工地,那里多年前就开始造楼,到如今还是个水泥坯子。巷子很,曲曲折折地往里蜿蜒,越往走,两边的高墙便如要塌了般往里倾斜,只留细细一线天空。旁人一般不到这儿来,这里就成了少年们瞒着父母老师办出格事情的地方。

沈晋靠着巷口的墙站了一会儿,才见秦央徐徐地走来。残阳如血,沈晋觉得秦央的周身轮廓都被描上了一线金色,面目却模糊得看不清。忍不住把手遮上眉梢想要看得更真切些,秦央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干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找我单挑?」沈晋悻悻地放下手。

「跟我来。」秦央越过他,径自往巷子里走。

老师宝贝的优等生能干出些什么?沈晋想着,无声地笑了笑,也跟着他的脚步往里走。

「沈晋。」走了一段,估摸着巷口路过的人应该看不到里边的情形了,秦央回过身。

「嗯?」见秦央站定了,沈晋惯性地往前跨了一步。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撞上他的下巴,泛开一阵火辣辣的疼,尚不及反应,小肚子上也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沈晋痛得弯下腰,头顶上的声音冰冷地灌进耳朵。

「我最讨厌你的一点就是虚张声势。」

秦央抬高下巴睨着背靠着墙垂头不语的沈晋:「疼吗?很悲惨是不是?」

伸手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又随手丢弃在地上:「躲在厕所里抽烟很拽吗?」

沈晋略抬起头,透过长长的流海看着面前的秦央,夕阳西下,暗沉沉的阴影里只看到他齐整得能看到折痕的白色衬衫和冷冷翘起的嘴角。

「因为打架被通报批评很帅吗?」

疼痛蔓延,从下巴到小腹再到全身,眼前的人依旧站得悠闲,右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不带感情的冷漠话语一句接一句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交白卷很酷吗?」

「考试作弊很刺激吗?」

「初中毕业以后你想干什么呢?守在校门口收保护费?偶尔钓两个学妹做做爱打打胎?然后吃你老爸的用你老爸的?他不是不管你了吗?你不是不认他了吗?」

「秦央!」刻毒的问句下,沈晋缓缓地挺起身,「你……」

沈晋话未出口,秦央插在裤兜中的右手再挥来。沈晋左颊上痛得眼中泛起涩意。

秦央站回原地,目光中有着毫不掩饰地嫌恶:「叛逆很好玩吗?想一直玩到死吗?」

转身离去的一x那,手腕被沈晋牢牢抓住,施予对方的暴力被全数回报到自己身上,一样的位置,更凶狠的力道。秦央啐了一口唾沫,背部被逼着紧贴住墙角。

「秦央。」双手撑在他的头颅两侧,沈晋垂下头,一字一字说得鄙弃,「我最讨厌你的一点就是装腔作势。」

松开对他的压制,沈晋背过身。「好学生,有大道理放到作文里去说。考好了,你爸妈会夸你的。」

身后没有动静,面前只有斑驳的长着青苔的墙壁,光线愈加黯淡,巷口偶尔有行人路过时的谈笑声。身上的疼痛麻痹了神经,眼中的涩意越来越清晰,沈晋努力让自己撑大眼睛。

身后的秦央终于开口:「你又不信教,戴什么十字架?」

刚才就从他敞开的领口中看到他颈间的饰物,散发着淡淡光泽的银色挂件,做工粗糙,边角已经裸露出暗红的原色,一看便知是从街边小摊上八块钱一个买来的。

「你知道什么?」奋力压抑下去的酸涩因他的问题而又反弹上来,想要倾诉的欲望冲破喉咙,沈晋猛地旋过身,对上秦央打得失去了眼镜遮蔽的眼睛。

「你妈当着你的面被人骂过下贱?你爸隔三差五地换秘书?你家时常有人上门闹,不是说你妈勾引男人就是哭着说有了你爸的种?你爸妈三个月没回过一家?什么叫儿子,只要塞了钱就什么都不用管?给我请了个把名师就是关心我?笑话!凭什么他们自己丢人现眼就要我给他们挣面子?嗯?不及格怎么样?交白卷怎么样?老子就算不上学了又怎么样?她能骂我?他能打我?他们一个个上宾馆开房还来不及!我爸连我的教室在哪层楼都不知道!」

胸膛剧烈地起伏,眼眶周围不知不觉起了一圈红,褪去满不在乎的伪装后,激烈的吼声到最后却浸满苦涩和悲哀:「可怜我了,是不是?要安慰我了是不是?好学生秦央要不要每天放学后帮我补课?」

「原来你到现在还是这么幼稚。」昏暗的小巷里,秦央的声音异常清晰,「你爸不打你一顿就不知道悔改,你妈不夸你一句你就不知道要继续用功?」

衣襟被揪住,视线被迫上移,秦央平静地看着他赤红的双目:「沈晋,你果然废了。」

然后,屈膝,狠狠地顶上他的小腹,拳头精准地打上他姣好的右脸,揪着自己衣襟的人立时松了手,痛苦地倚着墙根蹲下。

秦央低下头,掸掸衣摆:「《故乡》最后四段,明天中午背给我听。那张英语卷子你连题目都没看吧?重做一份。」

沈晋只是仰起头瞪他,又立刻低了下去。

秦央捡起书包,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从书包里取出自己的听课笔记抛到他身边,口气倨傲:「别再让我知道你没有笔记。」

一直走到巷口,秦央回过头,墙根边的人还一动不动地蹲着,自己的笔记孤零零地躺在他脚边。

「沈晋。」秦央叫他,他没有抬头。

「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他们死了,你是不是跟着一起死?」

第二天中午,沈晋没有来背课文,一道几何题秦央做了足足一个中午,纸上的线段来来去去地描了一遍又一遍。

「你的作业本快要画穿了。」糖糖咬着棒棒糖冷眼瞥着他可怜的作业本。

放学没,秦央去车棚取车,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了一边。

「拿来!」脸颊肿得老高,下巴上也是一片青紫。事实证明,无论帅得多么惨绝人寰,一日被打成了猪头照样不会有帅得惊天动地的猪头。

秦央想,难怪他一整天都安安分地趴在桌上不肯见人。

「什么?」

「笔记!」

昨天扔给他的本子以同样不屑地姿态扔回秦央手中。

「你秦副班长就靠抄这个拿高分?」

秦央听出了他话里的挪揄,忙翻开手里的本子,入眼第一句:

「啊……嗯……好大……啊……慢点……嗯嗯……好棒好棒……」

昨天还傲然不可一世的脸霎时充血。

想起来了,糖糖有一本本子和他的英语笔记本一模一样,小妮子常埋头在本子上抄抄写写。很显然,常把自己的东西丢得到都是的姑奶奶错拿了他的,也或许昨天放学时手忙脚乱,所以……

秦央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会一时心软,没有干脆地把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奸诈的人打成傻子呢?

《故乡》的最后四段,沈晋每天中午拖拖沓沓地过来背一段,从断断续续语意含含糊糊到脱口而出倒背如流,好好一本语文书被他翻来覆去地揉成了一团烂咸菜。把书卷成卷筒状一下一下地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脑门:「……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坐也坐得个安分,身子后仰,仅用两条椅腿支撑着,一翘一翘地,他是坐得舒服了。秦央却看得难受,停了笔灿笑着对他说道:「沈晋,你再往后靠靠,再往后一些。」

沈晋明白了他的意思,重心前移,两条晃悠了许久的椅腿安安稳稳地着了地,一张方才还苦得能挤出汁来的脸转眼就洒了春雨获了新生,笑得痞里痞气:「我要是摔傻了,你养我?」

「我养你?」秦央挑挑眉,一支黑色水笔在指间转得不紧不慢,「好啊。我先去探探行情,这年头,一对眼角膜是个什么价?肾脏要是活取的话,是不是能更贵些?还有你这身膘,现在的猪肉是五块钱一斤,那咱大出血一回,三块钱一斤,怎么样?要是放从前,好歹也能放鼎里熬出碗肉糜吧?」

沈晋「帕――」地甩了书,哇哇叫着要扑上来掐他:「你小子真没义气?就这么对你兄弟?」

秦央扭身往后退去,笑笑地看着他淤青未褪的脸:「还有你这张脸,也不能留。得拿刀画了才行。否则,下辈子得继续祸害未成年少女。」

话是这么说,手里多出块创可贴,抬手就撕了封给沈晋贴了上去。

那天晚上,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带了一脸青青紫紫回家,头发乱了,嘴角肿了,衬衫扣子也掉了几颗。秦家妈妈大吃一惊,急忙丢了股票机,先跑到门边掀了秦央的衣服看他背上的胎记,确定是不是真的是自家儿子。又是找药酒,又是敷热毛巾,搂着儿子长得还不宽阔的肩膀把自己老公呼来喝去支使了大半天。

新好男人模范丈夫小声唠叨一句:「男孩子打架不是很正常的嘛?」

那边的太后大人听见了,眼睛往这里一横,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赶紧灰溜溜地往厨房跑:「我去看看水烧开了没有,呵呵……」

到了学校,班主任也吓了一大跳,下了课特意跑来表示关心:「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要不要紧?还有哪里有伤没有?」

沈晋斜着眼睛怪声怪气地说:「哟,太子爷,干脆去医院住个三年五载再出来吧。」

秦央看见他脸上肿了一圈,擦伤的地方完全没理过。

此时,下手却故意放重了一些,惹得沈晋闷声一哼:「喂,你轻点!」

秦央手指头就再用力一按:「活该!」

沈晋嘟着嘴咕哝:「还不都是你打的?现在才想起来赔礼……」

教室是两面通风的,窗明几净,凉风习习,楼下小园里种的水杉已经长到了三楼的窗边。这一阵功课还不紧,糖糖、茜茜几个早早就做完了作业,正围成一圈在教室另一边说笑。

秦央问沈晋:「你爸给你请的老师是哪儿的?」

「哦,J中的。」J中是本区最好的市重点高中。

「这学期上了几课?」

「嗯……八吧?」

「逃了几?」

「一去了网吧,一去玩滚轴,还有一陪那个……你知道的,那天她生日。」

「还有呢?」手指忍不住又往那块创可贴上戳。

沈晋咧嘴「嘶――」了一声,抱怨道:「疼!」

秦央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还有呢?」

「还有几睡过头了。」

「几?」

「两……两吧?」

「还有三呢?」

「去了。」

水笔在五指间转了个来回,秦央略一思索:「补课的时候继续睡?」

「嗯。」语文书被沈晋正过来卷成一卷,再摊开。反过来又卷成一卷。

「今天晚上有没有补课?」

「有。」

「你怎么打算?」

「你去我就去。」

把从他手里把惨遭蹂躏的书夺过来,秦央的眉尖不可抑制地跳动。「这是我的书?」

「是啊,你不知道?」很不知好歹地点头,沈晋贴着创可贴的脸颊边露出一朵堪称完美的无辜笑容,如果可以排除那个肿得好似屁股的下巴的话。

那边的糖糖无意间往这里扫了一眼,她看到她那个温润斯文常带着包容笑容的同桌的拳头正落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我发现哦,其实秦央真的蛮不错的。」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一脸「你刚知道啊」的表情。

等到帅帅的沈晋学长终于摆脱那张猪脸,重新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地出现在广大纯情小学妹面前的时候,糖糖不无感叹:「弱水三千,怎么尽往沈晋那只漏底瓢子里挤呢?」

漏底瓢子刚好踱了过来,拉着秦央坐到靠走道的窗边:「喂,你看阳台上那女生怎么样?」

「哪个?」秦央顺着他的手去看,阳台上站了一长排女生,三三两两地说着悄悄话。

「正对着窗口那个。挺漂亮的吧?」沈晋隔着窗户兴致勃勃地看,秦央转过头,这小子的两只眼珠子快亮过灯泡了。

起身从糖糖的桌上抽出块纸巾递给他。「喂,擦擦,你的口水滴到地上了。」

沈晋大笑着接过纸巾,凑到秦央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隔壁班的那个『四美』之一给你递了情书?写什么了?让兄弟瞻仰瞻仰。」

「瞻仰后面跟的一般是遗容。」秦央侧过身和他拉开距离,忽然翘起唇角笑得有些恶劣,「沈晋,你现在看上的这位,跟我递过情书。我记得我还留着,兄弟一场,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把上面我的名字换成你的,不用客气,大家是兄弟嘛。」

沈晋说:「我靠!」

这一年冬天,一贯湿冷的S市难得下了一场小雪,自小没有见过什么叫「雪漫天」的孩子在课上连连惊呼,视线都粘在蒙着水汽的窗玻璃上了,任班主任如何劝诱都劝不回来。从北方过来的班主任只能苦笑着摇头。

日子就是这般,平静祥和,偶尔一点波澜。解数学不等式、列化学方程式、再默物理公式,背厌了之乎者也,再背一会儿ABCD,各科老师的语气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凝重,要求越提越高,作业量越来越大,班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显出几分沉重。等楼上的那届初三毕业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懵懵懂懂的学生们第一认真地学着思考,我的目标在哪里?我想要什么?我的人生究竟是谁的?是为了谁活着?

虽然还是一副黄发长毛的吊儿郎当模样,考试成绩没有达到什么一跃而起一鸣惊人的效果,至少沈晋不再不交作业了,也开始上课做笔记了,放学后乖乖地跟着秦央一起去补课。正如从前秦央妈妈说的那样,沈晋这小孩一副聪明相,真要计较起来,脑瓜子转得远比秦央灵活,从前不过是不上心罢了。现在渐渐的,还是有几分起色的,起码学生手册不是那么难看了。

秦央指着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问:「怎么近视了?」

沈晋不好意思地耙了耙额前的流海:「从前就有了,一直没戴。」

于是秦央冷笑:「打游戏打的吧?」

沈晋摇着手指笑得神秘:「不是。」

秦央继续冷笑:「看你最近笑得特别淫*荡,看A片看的?」

不理会沈晋「我哪里笑得淫*荡,我那是笑得阳光」的抗议,回手把他的作业本扔给他:「同学,这道题,计算错误,你漏了一个。来,伸手。」

「怎么会?」沈晋忙低头拿着纸笔验算,最终无奈地把手放到了桌上。

秦央取过笔,低下头,仔细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手掌:「是上窗边那女孩儿的意思?」

沈晋笑了,笑得有点小甜蜜:「她说,这个样子比较适合我。」

确实,已经显出俊美模样的面孔,尤其是那双总是笑得带点痞味的狭长眼睛被玻璃略略遮挡住一些后,减了几分逼人的锐气,反添了些书卷气,透着点亦正亦邪的味道。

秦央抬头扫了他遗言,笔尖在他的手掌上划着。

「喂,你画小点啊!哎哟,秦央,秦央,你轻点……好,好,好,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起初是一个圆,然后是四条小腿,尖尖的脑袋,在上面用力戳两点就有了一对小眼睛,再添上条短尾巴,中间那个圆上草草地画两道斜线,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正趴住沈晋掌上对着他笑。

「整天都不许洗。」秦央命令。

沈晋没好气地答:「知道。」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眉毛不自觉地拧到了一起,这个秦央够阴损,每天查他的作业,一旦被逮到有什么粗心大意犯下的错误,立刻在他手上画乌龟,害的沈晋连和小女友拉手时都不得不小心。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个词。」秦央歪着头道。

「哦?是不是玉树临风?」沈晋胸膛一挺,脸庞微侧,唇角含笑,摆了个迷倒万千的姿势。

「斯、文、败、类。」秦央一字一顿。

沈晋一怔:「去死!」一脚朝秦央踹去。

有一篇作文,题目是「什么样的人生最精彩?」

沈晋见了,翻着白眼胡诌,「砍过人,吸过粉,站在街上亲过嘴。玩过鸡,蹦过迪,一身休闲夹个包,除了欠条就是(美)刀。」

秦央觉得,这样就挺好。上课时候传传字条,下了课一起说说笑,坐在窗边议论议论路过的漂亮女生,放了学陪着数学老师打打乒乓踢踢球,玩出一身热汗就坐在台阶上漫无边际地聊天,学校里的众生相,报上看到的新奇新闻,糖糖那边的道听途说,甚或,某人喜欢的某位女优,历任女友,过往情史……

天高云淡,意气飞扬。

第四章

时光在刺耳的上下课铃声中静默地流逝。1998年,当那场举世癫狂的华彩盛宴在法国落下帷幕时,秦央和沈晋升入了初中。

爱情鸟再也飞不回来,无论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还是那张过了期的旧船票都唤不回那个已披上鲜红嫁衣的女子。人们微蹙着眉头,无限哀怨地唱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半大不大的少年相继步入青春期,躁动不安而又蠢蠢欲动。就近入学的政策下,沈晋和秦央进入了这所校风不怎麽好的中学。放学时分,校门口三三两两地围着面带戾气的高大少年,指间往往夹一根点燃的烟。常听说某班的某某某被抢去了钱包;某班的某某又挨了一顿揍;课后时常有着规模不一的斗殴,四周围观人群的兴奋不下於当事人……

面对班里那些不学好的学生,除了批评教育记过分之外,老师们显然束手无策。九年制义务教育已经到了最后三年,就让他们尽快地跌跌撞撞地毕业吧,只要不出什麽大事就好。

秦央妈妈为此担忧不已,每每切切地叮嘱着秦央:“我们只要好好读书,其他的就不要去管。他们要钱就给他们好了,不要跟他们牵扯不清。”

由於长时间的刻苦用功,秦央的鼻梁上架起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白皙清秀的少年越发显出几分温文尔雅,标标准准的老师心目中的模范生模样:“我明白的。”

秦央安抚性地笑着,跨上自行车往学校而去。

沈晋家在原先房子的不远买了一新宅,一年前就搬了过去。两人再不能一同上下学。一个人骑车上学的路上,秦央觉得有些孤单。

犹记得入学时,沈晋指着贴在黑板上的名单笑得灿烂:“哟,又是一个班,你的学号就在我上面。”

熬夜看球换来的黑眼圈大大咧咧地挂在脸上。

只是,同班不同桌,两人的座位在教室的一左一右,遥遥相望。

交流的机会一下子失去了许多,彼此顿觉生疏了许多。有时,秦央会放下手头的作业跑去沈晋那边:“喂!”

“嗯?”

“今天的英语作业你怎麽没交?”

“哦,作业本忘记在家里了。”

秦央随手去翻他的语文书,干干净净,仿佛不曾打开过:“今天语文课的笔记记了麽?”

“没。”

“我借你吧。”

“好。”

寥寥交谈几句,秦央坐在沈晋身边,尴尬而茫然。十分锺的休息时间变得有些漫长。扭头望望窗外,天蓝风清,朵朵白云。

沈晋有越来越多的作业缓交,不交甚至是交了也是空白一片。成绩也随之一路下滑。秦央记得他第一测验时,尚是中上水准,及至初一结束时,已是门门不及格,唯有一门体育是优秀。满目红字的成绩册上,只此一个蓝色的优秀,鲜明得刺眼。

一向以慈蔼面目示人的班主任终於在分析试卷时怒声呵斥:“沈晋,你的作文居然是抄前面的阅读题!”

一片哄笑声中,自小就懂得在大人面前装乖卖好的沈晋大敞着校服外套,仰靠向椅背,细碎的流海遮住了眼睛,嘴角撇开,露出一个无意义的笑。

校运动会时,沈晋一举成名。当他第一个冲过三千米跑的终点线时,仿佛将所有心绪宣泄殆尽的少年兴奋得脱去上衣,一瓶矿泉水迎面浇下,湿漉漉的发丝遮掩下,一双总是上挑的凤眼傲视全场。高挑劲瘦的身体和初显出俊美轮廓的面孔让多少女生红霞满面,心如鹿撞。

担任工作人员的秦央就站在跑道边,看着他一路遥遥领先,又看到他颊边刻意蓄起的长长的鬓角,猛然生出几许陌生。

暑假里,沈晋一也没有找过秦央,秦央踌躇再三,还是一路按照地址找到了他的新家。

“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悦耳动听,却掩盖不住里头震天响的音乐声和喧闹声。站在门前的秦央有一种飞奔回家的冲动。

门开了,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沁凉的冷气和节奏强劲的音乐,顶着午后毒辣的阳光一路赶来的秦央有一刹那的失神,脑海里一片空白。面对着眼前一脸讶异的沈晋,秦央张口结舌。

直到指间的烟燃烧至滤嘴,手指被烫到,倏地松开,渐灭的烟头掉落到两人之间,沈晋的脸色才慢慢恢复。

屋子里又热扯着嗓子大喊:“喂,沈晋,谁啊?是不是猪头啊?他不是说他不来了嘛?”

“没……”沈晋语塞,匆忙地转过身,同样扯起嗓子喊回去,“靠,老子的家!你瞎嚷嚷什麽?”

在面对秦央时,口气却又恢复了平和,沈晋耙着垂到额前的发,隐隐泄露出一点局促:“那个……有事?”

“没,没事。”秦央急忙摆手,在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冒失,起码要先打个电话过来的。

“哦,那我……”

“没事,你玩吧。”秦央后退一步,举步要走,“下学期要换英语老师了,那十几张英语卷子不做也不要紧的,新老师不会收的。”

“哦。”

身后的门扉缓缓合上,震耳的乐声渐轻,被隔绝在了门的另一边。秦央突然回过头,门缝见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专注的,欲言又止。

年级里的留言越来越多,那个刚刚与我们擦肩而过的其貌不扬的女生就是那个考试总分年级第一的茜茜;那个矮小的镜片厚厚的男生就是备受年级组长宠爱的数学天才;这数学测验,三班的数学课代表没考好,差一点点不及格,考卷一发下来,老师还没开口,他就泪洒当场……

流传的更多的则往往带着点粉红色的暧昧的气息,上课时的字条,下课后的阳台,及至放学后的车棚前,谁喜欢谁,谁暗恋谁,谁与谁争风吃醋,谁和谁平静分手……捕风捉影,蜚语流长,传得绘声绘色。所有的“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要跟别人讲哦”都成了全年级皆知的秘密。安宁的校园里,名为“早恋”的暗流风起云涌。

他们说,有人在一间茶坊里看到沈晋爸爸和一个女人神态亲密好似夫妻,可惜那个女人不是沈晋妈妈。他们又说,曾见到沈晋妈妈在街边亲热地挽着某个男人的臂膀,可惜那个男人不是沈晋爸爸。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被满脸稚气的孩子一字一句记下,所有人都知道,沈晋家很有钱,连办公室里教其他年级的老师都知道,沈家夫妻不和,婚姻名存实亡。

秦央从报纸上学到一个词:泡婚。夫妻双方感情不和,却为了给孩子维持一个完整的家而迟迟没有离婚。

报纸上说,这样看似为孩子着想的行为,实则给孩子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秦央不知道沈晋怎麽想,只看着他一又一被老师叫进办公室里训责,为了他跌落谷底的成绩,他不知所踪的作业,他漂染成黄色的头发,他宽大的两个裤腿间连着一根带子好似走路时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的裤子……

沈晋堕落了,沈晋和校门口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了,沈晋谈恋爱了,和隔壁那个号称“美女如云”的二班的班。他会每天用自行车去接她上下学,课间给他买零食,午休时两个人常躲到顶楼的天台去聊天。听说那女孩来例假时,沈晋还特意溜出学校去给她止痛片……一切都是听说。他们在放学后牵手、拥抱、接吻;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独自关进小房间里一两个小时没有出来……然后,他们分手。沈晋有了新欢,照旧用自行车接送着另一个女孩,课间买零食、买饮料、买止痛片……班一夜间憔悴了许多,上课时无声流泪,哭得双眼红肿如核桃。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秦央的同桌故作沈地评论道。

那是个胖胖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个性刁蛮,秦央一旦说错话,手臂上就被她掐得青紫。她掐完了笑嘻嘻地问秦央:“疼不疼?”

秦央抚着手臂道:“小姑娘太凶,将来嫁不掉的。”

小姑娘气得眼睛快瞪到地上。

第一见面时,她嘴里正含着一根棒棒糖,於是秦央叫她糖糖。

糖糖有时候却又很淑女,在老师跟前尤其如此,泼妇转眼变做大家闺秀,女儿远在外地的班主任简直把她当女儿看。

秦央低声咕哝一句:“两面三刀。”

她眉目含笑,指下再施三分力,秦央倒抽一口气,忍痛挣扎着憋出一句:“肯定嫁不掉了。”

糖糖除了爱好看闲书,就是喜欢聊八卦。秦央的武侠小说都来自於她,所有学校中的小道消息也是源於她。

午休时,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抓紧时间做功课的学生。

糖糖拽了拽秦央的袖子,往窗边一努嘴:“喏,你看。”

秦央茫然地从一堆三角形圆形正方形里抬起头,一群女生正从秦央班前走过,莺声燕语,一口糯软的吴侬软语欢快地聊着柏原崇、古天乐。

“嗯?”

“那个,粉色头绳的那个。”

秦央按着糖糖的指点看去,是个娇小的女生,大眼,长发,活泼而可爱。

“沈晋的新女朋友,昨天定的。”糖糖闲闲地说道。

秦央转头去看教室的另一端,沈晋俯趴在桌上,头埋在双臂间,他身边的窗开着,窗外一排高大的水杉,苍翠欲滴。金色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

昔日那个屡屡自作聪明又屡屡失算的沈晋一下子变得面目模糊。

第五章

没有清早的学生专车,放学后的公交车总是比任何时候都拥挤,大家一起塞进闷热的铁罐子里,一根细细的立柱扶手上,白地不知道缠了多少只手。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照旧有人能前月下你侬我侬得毫无顾忌旁人的侧目。

沈晋一本正经地跟楼下不知哪个班的小美女胡侃,逗得那小美人不停地笑,声音娇若银铃,下车时还恋恋不舍地轻声说一句:「我早上乘七点这班车。」

这边立刻笑得温柔又体贴:「这样啊,那不是也来不及吃早餐的?明天我帮你带。」

把嗓子软得能掐出水来,一边的秦央狠狠地打了个寒颤,伸手去拍沈晋摸过来的爪子:「情圣,人家都走了,别笑了。看到车外边的了吗?快被你笑烂了。」

「哪里,哪里,咱们不是兄弟吗?」手还是不依不饶地探了过来,环上秦央的腰,「人家怎么说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了咱买新的,你这个手足要是断了,不是要疼死我?」

两人用的都是单肩的挎包,此时,沈晋的胸膛就贴着秦央的背。

「去!别闹。」一个扭身要挣开,另一个反而抱得更紧:

「腰这么细?」

说笑着,脸也挨了过来,车窗上隐约映出一双迭得密不可分的人影。

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沈晋微微侧过眼,声音减低:「站稳喽,不然,我们一起滚地上去。」

一个「滚」字说得暧暧昧昧,看似纯良,又似乎另有涵义。秦央只觉脸上「轰」地一声炸开,耳听得他低低的笑,震得心如擂鼓:「精虫上脑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沈晋哈哈地笑得大声:「龋这位同学,你想歪了。」

有人起身下车,沈晋硬拥着秦央一起坐了下去:「兄弟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秦央被他困在腿上动弹不得,扭头去看窗外:「是吗?明天先给我带份早点。」

「行,没问题。」

「你可别答应得太快,你昨天不是答应二班那个班长今天去等人家放学吗?人呢?」

「……」沈晋就说不出话来,「她啊,看着挺漂亮,一开口就『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弄得跟克林顿的老婆一样,谁吃得消?今天这个你看怎么样?可爱吧?」

秦央说:「沈晋,你就死在女人堆里吧。」

丹凤眼裹闪出灼灼的两朵桃,沈晋曲起食指来勾秦央的下巴:「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

忽然「哎哟」一声压着秦央一起弯下腰:「秦央,你又打我!」

闹了一阵,秦央才收敛起笑容:「我妈让你今天去我家吃饭。」

沈晋那对父母大半年也回来不了几,沈晋的日常起居都是由一个雇来的老阿婆打理。阿婆自己也有家人要照顾,打扫完了卫生,傍晚时再过来做顿饭就走,等沈晋回家时,饭菜早都凉了。

起先是秦央带着沈晋一起回他家吃。那小子肠子一肚子一肚子的,每回过去还要特地上店买把鲜带上,玫瑰、百合、康乃馨……虽说都是些俗烂的样,可对于秦央妈妈这样始终靠着琼瑶剧、偶像剧、家庭伦理剧和韩剧来保持一点少女情怀的中年妇女来说,就显得相当有心思了。每每见了沈晋就亲热有加,三五日不见就要开始想念:「晋晋最近怎么没有来?」

秦央看着同自家妈妈有说有聊的沈晋,就不禁想:这个人,上到八十,下到十八,老少通吃,无往不利。真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时光就如此这般缓缓流淌着,清早一起坐车上学,沈晋在车内打瞌睡,秦央在车外买早点,上课时一起窃窃私语两句,老俞越来越嗦,作业越来越多,放长假时,布置下十来篇古文翻译,所有人都惊呼:「放暑假了吧?」。

午餐不合胃口,就从校门外端同两碗「麻辣烫」,吃着吃着,沈晋就受不了他那碗重辣,筷子往秦央微辣口味的碗里伸,再到后来,干脆就合到了一个碗裹,回家时,还是一起,沈晋偶尔会缺席,他要去陪他不停变换的女朋友,秦央猝不及防时,他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两手环上他的腰,把他当成现成的扶手,两具年轻的身体随着车厢一起摇摆。

那只是午后一节普通的语文课,学生们昏昏欲睡,窗外连丝风都没有,树叶子一动不动好似已经凝固。老俞想上新课,照例用他缓慢的语速先读一遍课文……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人家对老俞的语文课是厌倦到了,麻木,底下打瞌睡的打瞌睡,做其它课作业的就装出个奋笔疾书做笔记的样子。秦央只是觉得老俞的语气比平时更低沉了些,其它也没太在意,专心致志地做着数学练习卷。

待到众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抬头观望时,老俞已泣不成声:「……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五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所有人都有些无措地看着这个平时总是絮絮叨叨,神色说不上俊朗反而有些怯懦的男人,他早已泪流满面,捧着书本的双手近乎颤抖。

瘦瘦高高的老俞就这样把自己的情感暴露在所有学生面前。及至再念不下去。室内鸦雀无声,只有老俞低低的哽咽声清晰入耳。

秦央看着这个双目通红的男人,手中的笔不由掉落。

「对不起……」老俞试图道歉,声音早已含糊。

课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平日对老俞的怨怼、不满甚至是鄙弃一下子都无法记忆起来,所有人都在心底小声问着:「老俞怎么了?」却没有人敢把疑问提出来。

这或许也是一种震撼,长久以后,秦央始终无法忘怀那个下午,阳光慵懒,老俞竭力压抑却制止不住泪水的滑落,以及,那一句低缓而悲凉的「意映卿卿如晤」。

「他们说,老俞其实是有老婆的,两三年前过世了,那时候他们才刚结婚不久。老俞很爱他老婆,一直没有办法接受。到现在,每年他老婆生日的时候,他都会买一个蛋糕回家……老俞这个人,其实蛮重感情的。」

一同上学的路上,秦央一反常态地多话,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老俞的种种。

沈晋起初有些兴致,到后来就变得有一搭没一搭:「那是他老婆死得早,如果是结婚二三十年后再死,老俞大概高兴都来不及。」

察觉到秦央的讶异,沈晋低笑一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就像我那对爹妈,早几年起早贪黑的,也算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现在呢?五十年才算金婚,他们才几年?人家至少面子上还能做个样子,他们是一年都不见一面了。」

放在腿上的书本一页一页无聊地翮过,身边坐的是秦央,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白皙而纤长,食指的关节稍稍有些肿起,那是长年提笔写字留下的:「不是说,爱情这种东西保质朋最多七年吗?总有一天要过期的。」

话题变得沉重,秦央徒劳地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沈晋,你太偏激,而且悲观。」

「是吗?」沈晋却笑可,身体猛地往秦央这边压来,「但我相信兄弟是永远不变的。」

秦央原本就坐在车窗边,被他这么一逼,整个人就被困在车窗和沈晋之间,忙伸手去推他:「最近闹SARS呢,你离远点。」

「怕什么。」沈晋看了看四周戴着口罩的人,说得豪气干云,「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我们到了病房也能做个伴。」

「原来做你兄弟就这点好?」秦央不由摇头,「沈晋,我觉得我还是不认识你比较好。」

「秦央,你刚知道?晚了」沈晋一脸得意,身体压得更近,「来,我们现在就来实践实践这种疾病的传播过程之一。」

那时候,晨光微明,车辆在道路上疾驶,一路绿柳快速地倒退后掠。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微微地一低头,秦央尚不及思考,眼瞳倏然扩大。

双唇相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嘴唇上的温热却一下子扩散到了全身。两人俱是一惊,脑海中一片空白。

沈晋忙往后挑开,脸上热得仿佛能烧起来,呼吸凝滞,好似要溺毙。

刚l还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成了闷葫芦。一个早就扭头看着窗外,固执地想要一辈子用后脑勺来面对旁人,脖子快要永远扭成那个角度,另一个手足无措,眼睛好像要把腿上的课本看穿。

好一会儿,耐不住这尴尬的气氛,沈晋艰难地开口:「你、你、你……你怎么不躲?」

那边仍然不回头:「谁知道你会真的……真的……」

却说不出口,亲来下?吻下来?那个什么下来?好像都不对。文科成绩很好的秦央第一词穷。

车窗边多出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嗯……还是刚出笼的。

SARS彻底成为一段回忆时,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学校组织补,家长强烈要求补,也有学生自觉自愿地补。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沈晋曾经在那边的课桌里摸出本《樱通信》,脸蛋清纯身材火爆的漫画女孩甚是提神,被秦央笑骂「什么样的人摸出什么样的书」;凹凸不平的老旧课桌上铺着白色挂历纸,密密麻麻地写满公式和各种咒骂教育体制的话语,秦央在五八门的潦草字迹里看到一封情书,典型的少女口吻,她说她喜欢上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他是英俊的、帅气的、斯文的、有大好前途的……一连串毫无逻辑的形容词。最后满怀憧憬地说,希望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沈晋笑说:「搞不好那男生就是指你呢。」

秦央隔着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晋,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

沈晋于是求饶:「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啊,明天情人节,你不能让人家姑娘和只猪头约会吧?」

高三过得比以往任何一个学期都飞快。

秦央家的新家已经搬进入住,家居的装潢让亲朋好友们众口一词地称好;秦央的成绩也一直稳定着,只要过了高考,考上一所好大学,然后毕业,找工作,女朋友可以在大学时就找好,也可以立了业再成家,无所谓了,反正孩子能让家长操心的事会越来越少。秦央妈妈觉得自己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减轻不少,夫妻两个开始筹划起今后的再度蜜月计划。

生活却总不会顺着人们的心,平地惊起丈高波澜。

秦央的外公突然过世。就在秦央生日的前一天。

老人走的那天,秦央在考试,亲戚里谁也没有通知他。秦央是在回到空无一人的家后才知道的。

秦央爸爸在电话里说:「秦秦,你外公走了,今天上午。」

秦央执着听筒,一言不发,隐约能听到那边秦央妈妈的哭声。

「爸爸妈妈最近会很忙,你自己的事你明白的,爸爸妈妈对你很放心。」秦央爸爸在那边继续说着,「饭菜都在冰箱里,你自己用微波炉热一热吧。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回不来……」

又交代了很多事,秦央静静地听着,说:「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时,手机铃声作响,沈晋的声音愉快地傅了出来:「喂,提早祝你生日快乐啊!够兄弟吧?你明天要请客啊!」

秦央说:「谢谢。」

呆呆地枉桌边站了很久,直到黑暗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弥漫开。

很多事,有些是可以去遗忘。比如那个晨光微明的早晨裹所说过的、听到的话和不小心发生的事,而有些却是不经意地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

对于老人家的去世,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肺癌晚期,总有这么一天的。但是,依旧太过匆匆,从入院确诊到逝世,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对孝顺的儿女们而言,始终快得难以接受。

「中午的时候,还能吃下去半碗粥的,气色也比前几天好。儿子们还在商量说,有种药治这个病根灵的,要去给他买来吃吃看。结果,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开始吐血,我拿了块毛巾去帮他擦,止都止不住……医生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老夫妻两住的小屋子里设下了灵堂,秦央外婆絮絮地向亲友们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鼻息间满是锡箔纸燃烧后的檀香味,《大悲咒》掩盖了人们交谈的声音,零星有只字词组傅来:

「还以为能撑过今年夏天的……」

「……抽烟、喝酒,他戒都戒不掉。」

「才六十九,七十岁都没到……」

秦央木然地坐着,亲朋好友祭奠完毕后,他就递给他们一杯水。满眼都是白麻布,各色帛料五彩斑斓地挂了一墙,影像忽而真实忽而模糊,双脚踏着地面,心却在半空中飘着。

有人踱过来攀谈:「秦秦还在读书吧?」

「嗯,高三了。」

「哦,那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好用功啊。孙儿辈里,你读书最好,老爷子最看重你。」

旁人也调过头来搭腔:「就是,老爷子从小就把你带在身边……你那个时候小,大概不记得了。」

秦央轻声说:「我记得的。」

话语被守在灵台前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埋没。

秦央可以说是那种家庭幸福的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俱在,无论是秦爸爸那边还是秦妈妈这边,兄友弟恭,姐妹和睦,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和乐而圆满。这是他第一失去至亲,曾经以为会有多么伤心难过,真正站到这里时,却仿佛在梦中,浑浑噩噩的,神智却清明得异常。

丧事办得很体面,跪下、磕头、烧纸,秦央跟着长辈做得一丝不苟,回到家里后,却翻来覆去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睁开的眼中总是白茫茫一片。凄楚的哭声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索绕。

与此同时,日历纸却一张一张毫不留情地撕落。

老俞在走廊里跟秦央说:「你的成绩很稳定,考试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不要太拼,太紧张了也下好。现在绷得太紧,恐怕到真正考试的时候反而会……嗯……总之,要注意休息。」

秦央说:「我知道的,谢谢老师。」脸色憔悴而苍白。

回家的路上,沈晋自背后环着秦央的腰埋怨作业太多,做到天亮也做不完,老师太严厉,那个教物理的,一点玩笑也开不起,还有,女生太少,他那个楼面全是物理班:「整个楼面的女生加起来,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数量就少,更不要说质量。」

沈晋揶揄秦央:「你是陷在了温柔乡里。」

秦央似听非听,偶尔发出一两声不知所谓的应和声。

沈晋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继续往下说,顿了顿,收紧环着他的手臂。「我怎么觉得你的腰有细了?」

「没有。」

沈晋扯开话题道:「我今天在办公室看到老俞了,手里拿着这么厚一摞卷子,他又用古文虐待你们?」

「啊,没有。」

「你这两天有没有睡过觉?」

「没有。」脱口而出。

泰央回过神,忙道:「睡了。」

「那你这对熊猫眼是睡出来的?」沈晋不依不饶,见他咬着嘴唇缄默不语,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就睡在你旁边,你有没有睡,我会不知道?」

秦家夫妻这几天搬过去陪伴秦央外婆了,秦央又恰好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时期,也不能有闪失,秦央妈妈干脆让沈晋住了过来,两个小孩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沈晋的口气隐隐泄漏出一些担忧:「秦央,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那个吗?初中的时候就笑得不阴不阳的,教训起我来比那个班主任李老师还有样子。

晚上,秦央还是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了殡仪馆,寿衣寿帽穿戴齐整的老者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周遭哀乐凄凉,悲声不止。

眼睛不知不觉睁开了,怔怔地瞪着空无一物的天板。夜半时分,万籁俱寂。

「明天是最后一模拟考,你打算去考场上睡吗?」身边并肩躺着的人忽然开口,一如既往的玩笑口吻,秦央听在耳裹莫名地觉得安心。

沈晋说:「秦央,我一直很想问你,那时候,那些话,你打了几遍草稿?」

那时候……傍晚,放学后,道路尽头那条狭窄曲折的小巷。清俊的少年横威立目,神色冷傲不可一世。

「三遍。」记忆很清晰,秦央回答,「叫你跟我走的时候,我还在心裹默念了一遍。」

放在裤于口袋里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沈晋的笑声在黑沉沉的房间里荡开:「你这个家伙……」

这是一件打死也不肯说的糗事,没想到还是毫无防备地被他套了出来。话匣子被打开。这些天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片段藉由杂乱的话语一一涌了出来:

「我哭不出来。」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泣,只有他始终静静地看着。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黑伞下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从前,群殴爸妈工作忙,没空带我。我一直跟着外公。我是他的第一个孙辈,所有晚辈里,他最喜欢我,他不让我叫他外公,我一直叫他爷爷。」

「他待我很好,我做错事,也不许我爸妈骂我。」

「优等生秦央也有挨骂挨打的时候?」沈晋轻笑着打岔。

秦央也跟着笑了起来:「小时候,谁一生下来就是这么听话的?」

话语依旧扯杂而破碎:「那个时候,你也知道,夏天也没什么冰淇淋之类的,有根大头娃娃雪糕就不错了,要不然就是一根盐水棒冰……他们厂里效益好,高温天会发沙冰。他每天带个保温瓶,盛回来给我吃。甜的,有牛奶的味道……我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就巴望着他快快回家。」

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叙述还在继续:「后来,他退休了,我要上学,忙。每隔很久才去看看他,他总叫我多去走走。我说好,忙了,就忘了……去了,跟他,也说不了几句……」

「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事做。喝酒、抽烟,还舍不得钱,总挑便宜的买……我爸妈买给他的,他总是藏着。时间长了,饭也吃不下了,身体也不行了,连下楼都没力气,都劝过他的,他说,戒不掉了。送到医院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妈回来后说,医生都怀疑我们待他不好。」

眼眶开始起了涩意,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秦央仰面躺着,声调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他这住院,一个多月,我一都没有去看过他。我上一去看他的时候,还是春节。就叫了他一声,什么话都没说……这两年,也就春节的时候去看看他……原本想等考完试厶医院陪陪他的……」

这样脆弱而哀伤的秦央,只有沈晋看得到。一如当年,无助又满腔伤痛的沈晋只出现在秦央面前。

沈晋翻过身,慢慢地伸出手,拥住他。相贴的脸颊碰触到一片冰凉:「我要是明天在考场上睡着了,你要拿多少杯奶茶赔我?」

有一位与秦央和沈晋出生于同一年代的少年作家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所谓爱情,就是当你看到那个人时,第一反应不是上床,而是拥抱。

第六章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大气时阴时雨。从题海文山里偶尔抬起头呼一口气,心底莫名升起几丝烦躁,厌倦漫上眉梢。

「紧张了?」秦央取过被他胡乱扔了一桌的试卷,展开、铺平,一张一张分门别类按照试卷号叠起来,「志愿填那么高干什么?」

「还好。」沈晋懒懒靠向椅背,看着他纤长的指在黑黑红红写满字迹的卷面上一一点过,「E师大龋爱在E师大。」

本市学生间有言:玩在F大,住在J大,吃在T大,爱在E师人。这四所院校合在一起便算是S使高校中所谓的「四大名校」,每年不知有多少高考生削尖了脑袋要住里赞。

手边的卷子上,字迹虽然潦草却做得认真,题目边上密密麻麻注满了解题过程。秦央想起初中时,沈晋那些总是空无一字的的作业本。现在虽说是年级前一百名,但是E师大对他而言还是有些不稳当。

「传说中的倩影,美女如云。」这边却说上了瘾,沈晋闭上眼睛,满脸享受,「我已经看到E师大在向我招手。」

「是吗?」把整理完的卷子夹进档夹里,厚实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活页夹兜头朝那张笑得痴的脸罩下,「它在跟你说,ByeBye!」

老俞说:「现任是关键时期,家长对考生要多多关心。药补不如食补。」

秦央年过七十的奶奶特地打电话来叮咛:「秦秦啊,你不要紧张,没什么好紧张的,千万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啊……」

秦央哭笑不得。

秦央妈妈去庙里求来两张平安符,虔心诚恳地捧着几瓶矿泉水跑去「仙人」跟前供了三天三夜,又是写符纸又是念经,做得一本正经,就差没把「仙人」叫来家里跳一大神。

秦央爸爸说:「这是封建迷信。」

回头又仔细地把那两瓶水放进了秦央包裹:「考试的时候,要是口渴就喝喝。」

东西里有一半是给沈晋的,沈晋握着秦央扔给他的平安符和水,一反常态地收起了笑脸,沉默半晌方道:「还是阿姨记得我。」嘴角翘得勉强。

秦央不习惯看他这样的表情,扭过脸道:「别想那么多。」

勾着他的肩一起进了考场。

走出考场时,秦央看到老俞正守在考场门口。平时大家都不喜欢跟老俞打交道,他太嗦,刻板又保守。这一,秦央却主动走了过去:「高老师,题目不难,基本都在你给的复习范围里,我感觉挺顺的。」

「哦,哦,那就好,回去好好休息、好好休息。」老俞凝着的脸明显放松了许多,镜片后的双眼笑[了一起来,陷下去几道皱纹。

秦央惊觉,眼前的男人其实尚不满四十,比自己父母都还要小得多。据说这是他第一作为班主任带高三,耗费的心力恐怕并不在他们这些学生之下。一时,竟有些开不了口。

远远传来秦央妈妈的招呼声,秦央只得匆勿道:「高老师再见。」

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高瘦的男人仍守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学生们说笑着从他身边经过。

轰轰烈烈的三天考试之后是三个月的漫长假期。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秦央和沈晋一起度过。踢球、上图书馆、闲聊或是漫无目的地四游走。在最终发榜前放纵挥霍,有些苦尽甘来后歇斯底里的意味。报纸上有专家给出的解题思路,网络上满满一屏幕满分作文范丈,一律视而不见,玩笑着互相问一句:「有这题吗?我怎么不记得?」

于是关了网页扔了报纸,在游戏中战得天昏地暗。

秦央问沈晋:「怎么会填E师大?」

那时,外头夏日炎炎似火烧,他们在沈晋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打游戏打出一身热汗,双双躺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精致的装饰吊灯在脱去了眼镜的眼中幻成了两个、四个、六个……

「你填的不也是E师大吗?」沈晋答道。胳膊相贴,秦央的体温总是有些偏低,夏天时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抱玩具一样去抱住,「只许你填,就个许我填?」

滚烫的热意从手臂上传来,一点一点覆盖了半身。秦央被沈晋拦腰抱住,任由热意从相贴的身躯上源源不断地向自己侵来:「你这家伙……」

几天后,高考发榜,录取通知书陆续寄出。沈晋在电话里兴奋地大喊:「秦央、秦央!我高了2分,E师大,软件学院!」

秦央在电话这头微笑,手中正拿着鲜红的信封:「我是管理学院,E师大。」

那边先是沉默,继而一阵大笑,爽朗欢乐:「我们还是同学。」

秦央说:「我们还是兄弟。」

曾经的某个早晨,在空旷冷清的公共汽车上,曾有人说,兄弟可以做一辈子。

三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下长。提着大包小包在校门口找到学院的摊位,再跟着学长去院办公室注册报到,领寝室钥匙。等到爬上位于三楼的寝室时,陪着儿子来校报到的秦央妈妈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房间是两室一厅的房型,四个人住一间,八个人共享一个小小的客厅。每人一套家具,下面是书桌和柜子,上面睡人。

小小的房里站满了人。擦桌子、挂蚊帐、铺床、整理带来的东西,秦家爸爸爬上爬下忙得满头大汗,秦家妈妈端坐在椅子上镇定自若地指挥。秦央被晾在一边插不上手,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四周,是几张同样挂着尴尬表情的年轻面孔相同样忙得脚不沾地的父母。

这一代,没有兄弟姐妹,不知饥饿寒冷,从小就被人们定义为「幸福的一代」。

「带这么多东西?」沈晋不知何时站到了秦央身后。

「嗯。」秦央问他,「你呢?东西理完了?」

沈晋顺手把竹竿递给正在挂蚊帐的秦央爸爸,道:「没有,他们正在弄。」

秦央猜这个「他们」应该是指沈晋的父母:「叔叔阿姨也来了?」

「嗯。」沈晋点头,笑容有些不屑,「说是没进过大学,要来看看,切!」

秦央曲起手肘去撞他:「开心就直说吧,又没人笑你。」

沈晋憋着的笑才不好意思地显了出来。

房间里的少年们起初还各自为营,坐在书桌前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一起去食堂吃了顿午饭,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那个穿了一身宽大球衣,打扮好似NBA巨星的小子睡在靠阳台的右侧床位,迷恋R&B很久,说话都卷着舌头,大家叫他小天王,睡在他对面的那位一脸稳重相,四个人里只有他在整理床铺时给爸妈搭了一把手,后来大家选他做了班长,以后所有人都叫他「老班」;秦央和老班睡一侧,睡在他对面的是个胖呼呼的男孩,笑起来异常憨厚而纯真,两条粗粗的眉毛像极了蜡笔小斩,大家玩笑着叫他小新。

等到一起去开班会时,四个人已经勾肩搭背,连各自在寝室的座都排好了。

班会上也无非是辅导员先发发言,然按大家轮流上台做自我介绍。

轮到秦央时,秦央说:「我叫秦央,秦晋之好的秦……」

「太液芙蓉未央柳的央。」

台下有人一身粉紫色淑女裙,面如春,巧笑倩兮。

糖糖。

秦央觉得阵恶寒自脚底升起。

糖糖说:「如果说女生是天空,帅哥是白云,那么,在师大里,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那时,秦央和她一同站在男生宿舍前的篮球场外。这是师大里少有的几个能看到成群男生的地方,场边用铁丝网围得严严实贪,被女生们戏称为珍禽馆。

秦央抱着手臂呵呵地笑开:「小姑娘嘴巴不要太毒,嫁不出去的。」

糖糖咬着棒棒糖来掐他的胳膊,这么些年,手劲一点不减,先前那截白白胖胖得好似藕段一般的手臂也没一点消瘦的痕迹。

秦央好脾气地任她来掐,伸手往女生围得最多的那边一指:「那边那个也不算白云吗?」

糖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口气立时变得不屑:「那是臭氧层的空洞,会把整个天空都侵占掉。」

秦央哈哈大笑。

那边的臭氧空洞似感应到这边行人在议论他,回过头,手裹的篮球越过了高高的铁丝网向秦央飞来:「一起!」

秦央摆摆手,依旧和糖糖一外说笑。

臭氧空洞热情好义出手大方,和秦央寝室混得很熟,九个人常凑在他那台手提计算机前兴致勃勃地看爱情动作片。

看着硬盘里一个个标着「日本」、「香港」、「欧美」的档夹和档夹下一长串按女优名字顺序排列的视频文件,众人无不佩服:「高!实在是高!」

沈晋两眼盯着屏幕上纠缠的男女,一手伸过来揽秦央的肩:「没什么,没什么。凡事都要讲个专业。」

秦央冷笑:「他的近视就是看这个看来的。」

都是十九二十正血气方刚的时候,看得都不想睡觉,躺回床上后还兴奋得没有一点睡意,不着边际地讨论着刚刚看到的场景。

沈晋也被留了下来,和秦央睡一起。这小子才上初中就知道给女朋友买止痛片,说起这些事来,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只听得旁人一愣一愣的,频频道:「哦,这样,这样的?」

直到秦央的手狠狠地捏上他的脸,沈晋吃痛,才就此打住,还不忘附到秦央耳边悄声怨句:「疼,你轻点。」

温热的气息直扑扑地喷在脸上,秦央剜了他一眼,抿着嘴不说话。沈晋笑了笑,就势抱娃娃一样抱住了秦央。

那边又起了话题,议论起了班里的女生。新生晚会上那个唱《Hero》的女生不错,皮肤很白,一头[野的卷发,有点歌后的架势。和歌后关系很好的那个瘦瘦的女生也很漂亮,瓜子脸,细腰身,像是西欧神话中的精灵……

老班轻声说:「和她一个寝室的那个小姑娘挺好看的。」

话语里藏着一点欲说还休的味道。秦央知道,那个是衣衣,和糖糖住一个寝室,头发长长的,脸小小的,个子比精灵略矮一些。那女孩的衣服多得衣柜里都堆不下,于是糖糖就叫她衣衣。

众人闻言:一起「哦――」了一声:「你看上人家了?」

正趋于平静的寝室里立刻喧闹了起来。

老班忙道:「没、没有……」

众人听而不闻,笑得更响亮。

老班急了:「人家一个小姑娘……你们不要乱说……」

这就更听出点意思了。

沈晋打趣道:「不错啊,兄弟,这么快就有目标了?下手也要快啊!」

老班那边再不肯多说一句,秦央他们见他窘迫,也不再闹他,真心地夸了两句:「那个小姑娘看上去挺好的,好好把握!」

老班那边才闷闷地传出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呢。」

众人轰然:「那就去把那撇撇上啊!」

小天王趁势问道:「都说实话,还有谁有目标没有?大家兄弟一场,有了目标就尽早说,千万不要有什么兄弟几个一起看上谁的事啊,伤感情的。龋我先说,我这个周末约了精灵。」

众人又是哗然,纷纷道:「你连手都下了?」

小天王在那边得意地笑。

小新期期艾艾地回答:「没、没有……」

他上学早,是寝室里年纪最小的,比起其它人更多了些质朴,大家都拿他当弟弟。现在听他的语调,怕是脸都红了。

秦央也说:「没有。」

众人不信:「以你的条件,中学里就该找好了吧?」

秦央淡淡道:「一直没找到。」

「那你要怎样的?」小新好奇地追问。

「人好就好。」

「切――」众人只当他敷衍。

老班用教训的口吻意味长地说道:「大学里,谈恋爱是专业必修课。」

秦央只是客套地赞同:「是啊。」

环着自己的手臂蓦然收紧,腰际一阵疼痛。

「松开。」秦央伸手去推沈晋,下身无意识碰到他的,秦央一惊,立刻缩身往墙边靠去。

沈晋却无事人一样,松松地拥着秦央,又和老班他们说笑了一阵,众人才睡去。

秦央一直不说话,见他不在意,也渐渐松了口气。

当寝室里渐渐恢复平静时,窗帘的缝隙间已隐隐泄出了晨光。

宿舍的单人床比不得家里宽大的双人床,两个大男生往上面一躺,手脚相迭,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秦央背贴着墙,紧紧地挨着沈晋。

睡在自己身边的大男孩有一张漂亮的面孔,这是遗传自许久之前见到的那个极漂亮的阿姨,可眉眼却不似那个阿姨般阴柔,精致中带着张扬。现在,他睡着了,眼梢那点玩世不恭的痞气褪得一干二净,反生出一些宁和。

秦央看得有些失神,看着微明的晨光在他脸上勾勒出细细的光线,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看着他的唇角微微翘起。

「看,还在看,再看,就把你吃掉。」跟广告里的小男孩一样顽皮的口气。

「是吗?」秦央丢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正要翻身,却被沈晋紧紧揽住。秦央感到搁在自己腰上的手正缓缓下移,然后,停住。

猛地倒抽一口气,秦央忙去抓沈晋的手,却被他的另一只手牵住,掌心触碰到一片火热。

起先不过是为了回应秦央的挑衅而开的玩笑,却在秦央僵住的时候,沈晋自己也呆了。身体触电般一颤,气血上涌,不知是先前的话题太过放纵还是其它,一个大胆的念头跳了出来。

「互帮互助一下吧。」半明半暗里,沈晋的眼睛暧昧地忽闪着。

之前看片看得有此情热,方才又是一通笑闹,身体摩擦着身体,光棵的双腿和秦央同样光裸的腿纠缠在一起,大腿贴着他微凉的肌肤……只是碍着面子才苦苦忍耐。躺在自己的身边的身体其实很熟悉,两人一起睡也是经常的事,可是在这样紧紧相依的情况下,沈晋忽然觉得也许可以更熟悉一些,比如……都是男人,一起纾解很正常吧?

不怀好意的手开始罔顾对方的意愿移动起来。狭窄的床铺因秦央的挣扎而产生轻微的摇动。脚边的老班忽然翻了个身,秦央不敢再动,压低声响咬牙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来。」

「那我怎么好意思?」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不妨继续做下去,而且感觉比一个人舒服很多,反正不是真的……,没有关系的吧?

覆在秦央下体的手慢条斯理地动作着,沈晋看着秦央紧张地绷起的脸,发出低哑的笑声,「你不是也要吗?」

「我……」一直慢慢挑逗着的手突然一握,下腹一紧,脸上烧开一片红云,秦央语塞,感觉到手下的火热更硬了几分。

「没事的,大家一起而已。」沈晋继续诱惑着,声音因渐生的欲望而变得暗哑。一时兴起的念头开始变成一种饥渴。

秦央的表情是压抑的,双眉蹙起,平日里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泛起水光,嘴唇因为语塞还鹊卣抛拧H滩蛔〈展脸去咬他半开的唇,先是轻轻地触碰,如那日在公交车上一般,才相碰就离开。然后,逐步加,用牙齿去咬啮,用舌尖去描绘,含在嘴里的唇很软,很干净,和记忆里一样的味道。舌头伸进他的口腔里,一颗一颗牙齿细心地扫过……对方的身体开始变得绵软,肆意地压上去,手指继续着套弄的动作,另一只手筛着他的手腕,带动他的手掌摩擦着自己愈加旺盛的欲望。

不是一时兴起,其实、其实,已经想了很久,动作熟练得仿佛自己已经悄悄预演了一遍又一遍。

「秦央、秦央……」

饱含着渴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身体开始发烫,握着下体的手掌仿佛带火,神智因亲吻而变得迷离,秦央任那双暗沉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茫然的、同样燃着火苗的眼睛,「没事的?」

声音是如出一辙的嘶哑。

回答他的是指尖霎时加快的速度和没顶的欲望。

主动去吻他,手掌脱离了他的引导技巧地去取悦他,让他和自己一样脸上布满情色的红晕,再一起拼命压抑住冲上喉头的呻吟。

快感攀升的那一刻,秦央想,失控了,胸腔里一片空荡荡。

欲望是洪水,一些打开了闸门,就再也无法自制。堕落是加速度的,随着入冬,薄被换成了两床厚被,已经不再需要什么询问或者暗示,一个眼神的暗示,厚厚的被子遮盖住两具纠缠的身体。

只是互帮互助,大家一起而已。

从前的高中同学发来一条短信:如有来世,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笨笨地相爱,呆呆地过日子,拙拙地依偎,傻地一起。如果你生病了,我就紧紧搂着你,喂你吃老鼠药。

秦央觉得挺有意思的,顺手转发给了沈晋。

到了晚上,室友们都睡去后,沈晋笑嘻嘻地凑过来吻他:「来,喂你吃老鼠药。」

秦央侧过脸避开他的亲吻:「我们是兄弟。」

冷静的语气让饥渴于欲望的沈晋有一瞬间愣怔:「是啊。」

秦央狠狠地吻住了他。

第七章

这一年年底,经年湿冷的S市飘飘洒洒地降下一场大雪。

秦央妈妈受某电视剧的启发,打算去弄件毛皮大衣。洞悉老婆心思如同蛔虫的秦央爸爸立刻抛出去一句:「那么多毛,远远一看跟猩猩一样。」

秦央妈妈的富太太梦就此破灭。

那时,圣诞刚过不久,空气中还残余着浪漫的气息,如同店家橱窗里尚未摘去的酬宾标志和瓶中正日渐凋谢却不见枯萎的玫瑰。

久居南方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奔上积起皑皑一片雪白的操场,跳跃、狂奔。有人举着手机拍照,有人打起雪仗。沈晋的肩头落满了溅碎的雪块。小新脚下一滑,在地上滚了一圈再爬起来,裹着羽绒服的胖胖身子上沾了一层细雪,边擦眼镜边憨憨地对着众人笑。

秦央在雪地里堆出一个小雪堆,沈晋趁人不备挪了过来:「乖,让哥哥疼疼你。」

那边的嬉闹声随风飘走,秦央只看到沈晋呵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烟,然后渐渐淡去。

冻得通红的手被握住,掌中的白雪簌簌抖落。沈晋的手指弯得很紧,彷佛握的不仅仅是他的手。蓦地后退半步,用力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秦央大骂:「疼我?比我还凉,到底是谁疼谁?」

「互相的。」沈晋眨着眼笑得嗳昧,又作势要扑过来,「互帮互助,嗯?」

秦央脸上一红,正要教训他两句,瞥见几个女生正往这边走来,说说笑笑地,看神色都是冲着最中间那个女孩。便收了笑,侧开一步,拉开和沈晋的距离,道:「找你的。」

沈晋闻言,顺势看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口气也变得有些不自在。「我去去就来。」

说罢就走了过去,女生们见他走近,笑声更响。就见沈晋在最中间那女孩面前站住脚说了什么,其它女生意义不清地笑了一阵就各自挽着臂膀三三两两地散了,独留下沈晋和那女孩在原地说答话,随后神态亲昵地往操场外走去。

秦央看着他们走远,背过身,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捧雪,压上脚边那堆堆得不成样子的小雪堆上。S市很少下雪,记忆里玩雪的数屈指可数,所以,到了这么大,想堆个雪人还堆得七扭八歪的。小雪人看不出来,倒是看起来有几分像小雪怪。

秦央看着手下的东西,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原来秦央手里也会做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小姑娘说话要委婉。」

秦央站起身,看到身前的糖糖时,不由「噗哧」一乐:「你裹着被子出门啊?」

小姑娘穿了一件长长的白色羽绒服,真正的从头裹到脚,衣摆快垂到了地上,既看不出腰身也看不到腿,活脱脱一条正不断蹦蹦跳跳的羽绒被:「我巴不得裹条被子出门呢。」

饶是如此,糖糖依旧冷得直打哆嗦,套着羊绒手套的手不停搓着,肉嘟嘟的脸不断地缩、缩、缩,恨不得缩进镶着毛边的帽子里。整个人边和秦央说话,边上上下下地跳着。一身白衣和漫天雪景化为了一色,远看似乎只有红色的围巾如火苗般跃动着。

秦央见她确实冷得厉害,便扯着她走到了操场的角落里避风:「冷成这样怎么还跑出来?」

糖糖吸着鼻子答得理所当然:「看雪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下雪了。上一下还是我高中的时候,早晨很早很早开始下的,才下了一会儿就停了,是我爸爸告诉我的。我醒来的时候,地上连片雪都没有。你有没有看到啊?」女孩亮闪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银装素裹的校园,好奇而兴奋。

「看到了。」

和沈晋一起。那天清早的公交车上安静而冷清。还没到发车的时间,司机和售票员在车外吃着早点,和早起的小贩聊天。沈晋靠在秦央的肩头补眠,秦央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无声地飘起白色绒,一时间,分不清童话还是现实,仿佛哈利波特第一见到霍格沃茨灯火辉煌的城堡。那个时候,低下眼,是沈晋宁静的睡颜。

「哎,我在过来的路上看到沈晋了。」糖糖道。

「哦。」

「他旁边又换人了?」语气开始八卦。

「大概吧。」记得上个月看到的那个女生似乎个子更高一点,听说是金融系的。

穿着一身白衣的女孩不禁翻了个白眼:「三年了,漏底瓢子还是漏底瓢子。」

秦央淡笑:「那就换个新的吧。」

却不料,说鬼鬼到:「说我什么呢?」

身后响起问声的同时,鬼爪也搭上了秦央的肩。

秦央没想到他会去而复回,道:「没什么。」

糖糖却开了口:「说你沈大少出落得越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人见人爱见开的。这要是现任还好,要是放到从前,多少个紫禁城也塞不下你那么些个红粉知己呀。」

小妮子眉梢轻挑,嘴角微撇,话里话外损着他。

秦央埋头闷笑不已,察觉到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越抓越紧。

「好说。」沈晋脸上不以为意,斜瞟着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好似雪球的糖糖,「大小姐你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么……嗯……珠圆玉润。」

「还好,还好,我这是不好动。」糖糖眼中一闪,笑道,「哪天我要是能跟你一样,一早捧盒牛奶到女生宿舍前候着,大半夜的提两笼小笼包来守着,一个不凑巧,过去式和现在进行式撞到了一块儿,挨两句骂,受两耳光,我再怎么心宽体胖

的人也变得下两大圈来。对了,前天晚上我又听见楼下吵吵嚷嚷的,刚要睡着呢,就被闹醒了。我就想,不会又是沈晋吧?上两个星期不是才闹过么,怎么没完没了的,实足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沈晋,不是你吧?」

「我……」沈晋想不到这丫头敢当面拿这种事问他,又见秦央憋笑憋得直抖肩膀,虽是否认,却显然底气不足,「不是我,你听错了。」

「哦……这样。」糖糖见他脸上难堪,青一块红一块的,忍不住想要逞口舌之快再奚落他两句,却听有人正大声喊她名字,回头一看,是衣衣几个。大概是也冷得受不住了,正招呼她一起回去。

秦央也听见了,看她虽裹得严严实实,却仍冻得站在原地时不时地跺脚,便道:「外面冷,你先回去吧。小心冷风吹多了感冒。」

糖糖的郁气出得也差不多了,点头「嗯」了一声,刚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对秦央道:「秦央,你知不知道?初中的时候,茜茜很喜欢你的。」

视线落到沈晋身上,说话又是夹棒带棍的:「她现在学医,某人将来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的,不妨去找她看看。老同学嘛,什么淋病性病柳病的,虽然见不得人。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反正都有脸做了,还能没脸去治病吗?」

沈晋脸上又是一僵。

看着某人僵硬得好似刷了一层浆糊的脸,有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糖糖心中不由一阵暗爽。雪后清凉的空气吸进肺里,浑身舒畅。

秦央强忍笑意送她:「糖糖小主慢走。」

围着红围巾的雪球这才志得意满地昂首走人,临走还不忘再瞟那个面子已经完全挂不住的人一眼。

「她嫁不出去了。」待糖糖一走远,沈晋改搂住秦央的腰,口气有点别扭,「茜茜是不是就是那个以前总是和她混在一起的小泼妇?」

「她们是好朋友,不过不是泼妇。」初中时,做班委的女孩子总比同龄的男孩子来得强势,不过就是追着他要了几天作业而已,难为他沈大少记恨记到现在,「她现在在F大,医学院,本硕连读。」

不愧是从小出类拔萃的女子,到哪里都是光芒万丈。

手臂收得更紧些,沈晋贴着秦央,口气不见缓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秦央温声道:「不多。上有同学聚会,见了一面。那你没去。」

好像是要陪谁逛街,还是哪个过生日?秦央轻轻皱眉,记混了。

「然后?」肩上一重,沈晋把下巴放了上来。

「然后……女大十八变。」

「认不出来了?」

秦央笑出了声:「认不出来了。」

「再然后?」

「留了手机号码,偶尔发条短信。」

沈晋就不说话了,夹着热意的白气从嘴中呼出,在冰凉的空气里慢慢消散。

秦央见他许久不开口,就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送她回寝室。切,就几步路,还特意跑来这里。」

看来,他的身边又要换人了。秦央暗自揣测,下一个会是怎样的,温婉如大家闺秀的,还是灵动聪颖的,或是时下流行的所谓野蛮女友?

天空中飘下几片雪,一场小雪随风而至。秦央不禁想起初春时节满城飘飞的柳絮。操场上的人们欢呼雀跃,纷纷张开双臂似要将整个天空都纳入怀抱,闪光灯的光芒在阴沉的光线里闪烁如星点点。秦央和沈晋站在操场的角落里静静地看:「喂。」

「嗯?」沈晋搂着秦央的手收得更紧。

「找个人定下来吧,总不能这样一直悬着的。」

「呵,我不是正在找吗?」

「……」

那位容貌美丽气质优雅的、有房有车有一切唯独没有丈夫的、被糖糖奉为人生终极目标的本校最年轻的女副教授在试卷的最后一题中写到,谈谈你心中的大学精神。

秦央的笔在雪白的卷画上顿住。大学精神,上了大才知道还有「套题」这么一说。

大群人高马大的学生把年近甲的老教授堵在狭小得只放得下两张办公桌的小办公室里:

「老师,有几道题我们还没搞懂……」

「老师,您抽根烟。」

「老师,您划的这个考试范围也太大了。」

这边是软磨硬缠,那边是半推半就。小老头点着书页说:「这一部分的内容很重要。」

狡猾的学生们「哦――」地一声连连点头,圆珠笔在开学时就买的、到现在依旧簇新的笔记本上游走如蛟龙。

平时冷冷清清的自习教室里开始聚集起人气,一大杯咖啡,一书包待背的专业书,还有身边一个怎么也舍不得分开的情人,窗外有寒风呼啸而过,室内没有安装空调,却照旧暖意融融。灯火通明的打印小店里,在影印机前忙碌了,一整天还不得闲的老板一边擦着额上的热汗一边偷偷在心里笑。

秦央和沈晋也挤在通宵供电的教室里,秦央埋着头看书,沈晋埋着头睡觉,手提计算机的屏幕上还闪着游戏的画面。

「题都套好了,还怕什么?」沈晋是这么说的。

秦央无余地摇头,看书看得乏了就出去走一圈,带回一杯奶茶。

「怎么去了那么久?」沈晋揉着眼睛起身,脸上突然一阵冰凉,反射性地往后一缩,睡意立时被冻去了不少,起身让秦央坐到他身边:「怎么这么冷的天还买冰奶茶?也好,提提神。」

说着,伸手想要去接。

横空里插进来一只白白胖胖真真当得起「凝脂」两字形容的「玉手」:「我的。」

语气里三分骄傲,三分得意,还有四分露骨的蔑视,一张笑靥灿若春,不是糖糖还能有谁?

「我、的。」再一字一顿重复一遍,糖糖笑意更盛,轻轻巧巧地从沈晋手里把杯子取走,「秦央帮我带的。」

沈晋一看是她,心中就是一沉,又听她这么一说,便扭过头去看秦央。

「刚刚在走廊里遇见她,就去后门走了走。」秦央答道,复又低下头翻起了书。

越看那嚣张的小丫头不顺眼,沈晋悻悻地拿起笔,凑过去看秦央手里的书:「秦央,这门是全校公选课,你的笔记借我看看。」

还不忘低声咕哝一句:「不是怕冷嘛?小心胃疼。考不了试的话,明年跟着学弟学妹一起上课也挺有意思的。」

「噗――」地一声轻响,在糖糖阴冷如刀的目光下,沈晋手一颤,仿佛那吸管不是插进了杯子里,而是捅进了他沈晋的胸膛。快、准、狠,不带半点毫犹豫,穿膛而过。

「啪――」,手中的笔记本应声落到了桌上。

「哎呀,这门课我也缺了很多笔记,让我看看。」糖糖拿起掉落在桌上的笔记本对秦央道,不待秦央点头就笑嘻嘻地坐到了两人的前面。

「我先借的。」沈晋试着争取。秦央抬头看了他一眼,糖糖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喝着奶茶发短信。

糖糖大小姐在前头坐镇,时不时转回身来:「秦央,这个理论的利弊是不是只有书上这几条?老师上课补充的要不要背?」

「秦央,管理原理的范围你划了吗?」

「秦央……」

沈晋瞬间有了种将这个女人大卸八块丢进本校那条著名的丽娃河里做莲肥料的冲动。

放在桌下紧握成拳的手被一股微凉的覆盖,赶紧翻过手掌,和秦央掌心相对,五指紧紧扣住。满心的郁闷这才有了些缓解。

那手却突然抽离了,秦央背靠着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把你的手洗干净了,到时候,挂一科,画一只乌龟。」

乌龟最终没钉画成,秦央有些失望。

糖糖在MSN上飞快地打出一行字:「原来你这么变态!」后面加了个小女孩楚楚可怜地缩在角落里不断发抖的表情。

秦央在屏幕这边微笑:「彼此彼此。」

小妮子说要换手机,还指明要「《天下无贼》里刘德华用的那个」。

她现在用的那款三星也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换的,真是,喜新厌旧的速度比起那个屡屡被她鄙视的某人来,也不见得慢到哪里:「那就去找刘德华要吧。」

屏幕上出现了一把带血的菜刀,刚才还在颤抖的小女孩手拿菜刀,面部表情极度扭曲,茶杯垫子一样大的眼睛里隐现凶光:「几天不见,你皮痒了是不是?」

秦央忙连声告饶,一遍调出了日历:「这个星期六,我陪你去买吧。」

「好。」这才有一张还算天真可爱的笑脸。

不过,一旦见到了真人,笑脸立刻又成了悍妇状。糖糖一路从地铁口喊到商场门前:「要死了!要死了!你居然今天叫我出来!今天!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几号?啊?今天!」

「十四号。」秦央耐心地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才平静地回答。

神情表现仿佛两个极端的两人成了商场门口的又一道风景,人们对他们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地铁口排了一长溜的红色玫瑰的注目。

「几月?嗯?现在是几月!几月!」糖糖见他一脸坦然,往日挂在嘴边的淑女风度闺阁风范全部扔进了塞满包装纸的垃圾桶裹,跳脚大骂,「故意的!秦央,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故意激我!」

「二月,今天二月十四号,星期六,情人节。天气,嗯,晴朗。」秦央淡淡答道,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无辜地看着正于暴走状态的女子,「你再不跟我进去,别人就要以为我很不厚道地在情人节甩了你,这样对你……不太好。」

情人节闹分手。过往情侣们的眼神无一例外地瞟向僵持不下的两人,同情的、谴责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受到众人可怜的大小姐一跺脚,旋身快步往里走,秦央摇了摇头,掏出手机看时间,屏幕显示收到一条短信,没有打开就大步追了上去。再不去拦着她,怒气冲冲的大小姐就要直接双脚一蹬跳上二楼了。

秦央几经让步许下一顿丰盛午餐和开学后一个月免费早点快递业务的承诺,糖糖大小姐总算被哄舒心了。

秦央陪着她一层一层慢慢逛。十一点整,秦央掏出手机对时间,短信数呈几何状不断增长,屏幕上下断跳跃着「储存已满」。

秦央抿了抿嘴,对糖糖道:「吃饭去吧,吃完陪你去买手机。」

楼下的餐厅门口早已排成了长龙,队伍绕着餐厅拐一个弯,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糖糖看到玻璃墙上贴着的某新品匹萨的海报时,嘴角一阵抽搐。

秦央见了,想起那天沈晋的话语,心中暗笑,嘴上却道:「换一家?」

「不用了。」糖糖一甩头,视线仍紧紧盯着那海报,胸膛剧烈起伏,「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这轮到秦央一阵无语。

排队期间有五、六拨半人高的小女孩小男孩来卖:「哥哥,给漂亮姐姐买朵吧。」眨巴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盯着你的钱包。

糖糖弯下腰去捏他们的脸:「乖,姐姐是很漂亮,不过不是哥哥的女朋友,他还不够格。」

众人回头,秦央接受道无数的同情与鼓励。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嗡嗡地震动,干脆切换成了静音状态,幽蓝的灯光在秦央手中跃动。

糖糖好奇地踮起脚尖来看:「谁啊?怎么不接?」

秦央把手机收进了口袋里:「不认识,大概打错了。」

回程的地铁上,有人挨个发广告,秦央仔细地把纸撕成正方形,边对边角对角,对折,迭几下,再对折,五指翻飞,一朵含苞欲放的纸玫瑰出现在糖糖面前。

「小姑娘在情人节出门,不能没有玫瑰的。」

糖糖接过了拿在手中把玩:「这种里胡哨的东西,不像你秦央的风格。」

秦央老实地回答:「沈晋那边学来的。」

「哦……」糖糖的眼神变得意味长。

秦央坦然面对。

目送糖糖扛着大包小包下车,秦央才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幽蓝的光芒还在不依不饶地闪动着,未接电话一个接一个。看了一会儿,灯光熄灭,然后又倔强地再亮起。

好耐性。秦央暗叹一句,按下了接听键:「情人节快乐。」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随后才幽幽地传来一句:「去哪里了?」

「糖糖要换手机,陪她逛了一圈。」也不算陪,不过就是大小姐负责试衣服掏钱,他负责扛。

那边又没了声音,半晌才道:「不要听她乱讲。」

「哦。」

沈晋的声音明显急了:「真的!」

「哦。」地铁靠站,很多人下了车,又有很多人涌了上来,吵吵嚷嚷的,大半是成双成对的男女,「今天怎么没出去?」

「没人。」

「呵……」

「真的没人。」

「上那个呢?」

「分了。」

「禽兽。」

身前站了个小女孩,红菱小嘴,目似点漆,粉离玉啄。秦央起身让座。年轻的妈妈忙拉着小女孩的手道:「快谢谢叔叔。」

秦央学着糖糖的样子,弯下腰和她眼对眼:「乖,叫哥哥。」

「谢谢哥哥!」清脆的童声让人心情大好。

那边已经沉默了很久:「我没有。」

「是吗?」

「就谈了几天,约出去聊了几,先前几个也是……谈不拢。」

「哦。」

「见鬼了,每都被她看见,靠!」语气开始激动。

「真的很巧。」秦央温声安慰,「有缘分。」

「真的。」

「我知道。」

可以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然后:「秦央!老子能不能出去开房你不是最清楚吗?」

最近跟糖糖新学了一个词,秦央在心里造句:华丽丽的沈晋华丽丽地爆发了。

那边的爆发还在继续:「从星期天晚上到星期四,五个晚上,我有几天是回去睡的?嗯?开房?我靠!你当我什么?拍片子的也没这么猛吧?还违章建筑,我连建材都没怎么碰过好不好?真的要是有违章建筑,先不要拆他,我自己先拆掉我自己!」

地铁再靠站。秦央下车、上电梯、出站,耳边两声「嘟嘟」的声响:「我手机没电了。」

「秦央!」沈晋叫得更急,彷佛要从手机里扑出来牢牢抓住他。

然后「嘟――」地一声长音,彻底静默。秦央看着手里的银色机器,嘴角一点一点扯了起来。

推开家门,秦家爸爸在厨房里忙碌,锅铲时不时发出「砰砰」的碰撞,吸油烟机降隆作响,秦家妈妈正电视机前为某个也许贤慧之极也许苦命之极也也许是敏感之极的女人抹泪:「晋晋打来好几电话了,好像找你有事。」

「嗯。他打我手机了。」打了一整天。

电话铃声随之响起。

秦央走进自己房间,脱下外套,拿起话筒:「同学,可以了,不要再嚎了,你们整撞楼都知道你还是只童子鸡,恭喜你,不容易的,继续坚持,再接再厉。」

笑意再也憋不住,秦央仰天大笑,盖过了客厅电视机里哀怨的哭腔。

「你是故意的……」那边还是嚎了起来,「你设计好的!秦央,你!你耍我!」秦央含笑:「是吗?」

已近黄昏,晚阳夕照,酱烧手肘的味道从厨房一直飘到卧房,甜腻浓郁。

去年的情人节过得不知不觉,忙碌的高三应付铺天盖地的考试和补课还尚且来下及,哪里有闲心去过节?不停地用手帕抹汗的数学老师终于说山一句:「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时钟已指向了晚上八点。

被拉开的大门涌进一股寒意,门外是苍茫的冬日夜色和沈晋疲倦却仍抖擞的笑脸。

因为是情人节,学校附近的小超市里也应景地推出了优惠活动。暖箱里孤零零地剩下了最后一罐奶茶,店员微笑着在结帐时递上了一小块巧克力。及至奔上最后一班末班车时,两人的玩笑还在围着那一小条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天有着特殊意义的黑色长条打转。

末班车上的人不少,大部分同校同级的同学,一个个疲惫地靠着车窗打着瞌睡。沈晋坐在靠窗的单人座上,膝上坐的是秦央。座位问的狭隘间距让彼此靠得更近,奶茶灼热的温度透过铝制的瓶身传递给指尖,继而遍及全身。

呼啸的寒风被隔绝在车外,秦央斜靠着沈晋,扭头看见路边五彩的霓虹被拖曳成细长的线段,夜色斑斓。

「你的姑娘呢?」想起来了,昨天补完课回家时,某人心心念念着今天和姑娘的约会。

「被姑娘的爸爸接走了。她是要考B大的。」那是全国的第一学府。沈晋的手指也捂上了瓶身,碰触到秦央的手指,温温的,不似往日的微凉,于是握得更紧,汲取他的温度,「她和我不是一条在线的。」

秦央不客气地揭穿他:「原来是被甩了。」

手背上的温度消失,鼻下香甜的味道勾引起饥饿许久的肠胃。

沈晋的手指再往前送一些就能碰到秦央的唇。秦央慢慢张口,目光穿过薄薄的镜片对上他的眼睛,那只形状漂亮的丹凤眼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晶亮异常。如果目光也能如剑,那么,秦央觉得,雪亮的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心口。齿下用力,浓郁的奶香味混合着一点苦味一起甜丝丝地在空腔中蔓延开来,广告中所承诺的那种丝般顺滑的口感。

「我觉得你咬的是我的脖子。」沈晋夸张地缩回手,张嘴咬下剩下的一半,「味道不错。」

秦央看到他的舌在自己的牙印上舔过,车外的炫衫光影投到他的镜片上,将一双眸子映得璀璨恍若琉璃:「下一,我会的。」

利刃穿心而过。

清闲的假期生活易使人变得越来越懒散,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越拖越晚的起床时间。有时候,明明已经醒了,但是被窝的温热实在太过叫人贪恋,挣扎了许久终于缴械投降,顺便暗怨一句,陪女人逛街真是一大酷刑。昨天陪糖糖买完手机回到家时,全身的骨头部酸疼得抗议着要散架。一夜酣眠睡到天亮时分,居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一年前的事。真是……

秦央自嘲地翘起嘴角,弧度刚划过一半,眉心微微蹙了起来。僵住、僵住、再僵住,嘴角僵在半途,眉头僵在眉心,房内的异样氛围和脸上痒痒的气息把徘徊不去的睡意强制驱逐开,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方镜片上自己倏然扩大的瞳孔,活活吓了一大跳,剩下的一半睡意魂飞魄散。

「懒猪,竟然敢起得比我还晚。」沈晋似乎高兴得很,丝毫不能把这张兴高采烈的笑脸和昨天那道暴跳如雷的声音结合到一起。真是强悍的复原能力,「嗯……昨天没有说,今天补说一,情人节快乐!」

上方的面孔贴得太近,笑容明晃晃地在眼前晃动,晃得秦央有些眼晕,神智和思维又蠢蠢欲动地往柔软的床铺里陷。好不容易被赶走的睡意不死心地一步一步好笑着爬了回来。晃眼的笑容渐渐模糊,忽近忽远。赶紧抓住一线残存的清明,秦央翻过身去摸放在床边的眼镜,带着余温的手在半途便被抓住。

「别忙。」

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被窝里的身体反射性的一抖。

「嗯?」秦央的脸上还是久睡后的迷茫。

「秦央……」低喃着,沈晋虚虚撑在上方的身体随之压下,手、脚、胸膛隔着棉被相叠。

手中紧握的一丝清明终于无可奈何地任它离去,秦央闭上眼,静谧的空气里,心跳咚咚犹如擂鼓。

秦央问沈晋:「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沈晋依旧压着秦央,交颈而卧的姿势:「聪明一点、温柔一点、大方一点、善良一点、独立一点、活泼一点、斯文一点、贤慧一点、嗲一点、漂亮一点、但是也不要太聪明、太温柔、太大方、太善良、太独立、太活泼、太斯文、太贤慧、太嗲、太漂亮。」

呼出的气息全数落到了秦央的颈间,秦央偏过头思索了一会儿:「有个人蛮符合的。」

「谁?」

「糖糖。」

颈间一痛,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挨了上来,感觉到皮肤被吮起,带着热意的软滑东西一再反复地舔舐着,窜起一身战栗。

细密的吻从颈间转移到双唇:「我觉得你挺合适的。」

「我不会去变性的。」秦央答道。

开学后的日子一如从前的堕落,上课、下课、逃课。

小天王和精灵的感情日趋稳定,情人节时,小天王送了她一大盒巧克力,虽然回校后被糖糖和衣衣瓜分去了一大半,寒假里,衣衣邀请了老班和她一起出去逛街,虽然老班的用就如同秦央之于糖糖,但是,也算是一种进步,沈晋依旧时不时地往秦央寝室跑,晚了就住下,暗夜里闪着一双情欲沉的眼睛把秦央吻了一遍又一遍……

辅导员召开了一名为情感教育的班会。他说的他的父亲是在桥边向他母亲求的婚,虽然那时候还没有求婚这么浪漫的说法。当时,他的父亲头向河裹扔下一块板砖,说:「我会好好待你,直到这块砖头浮起来。」

于是,他的母亲嫁给了他的父亲,简单而纯粹。相濡以沫,一起走过了无数风风雨雨。

辅导员让每人说一句关于爱情的感悟。有人说得煽情,前世的五百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擦肩而过。

老班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衣衣面前:「我知道我长得不帅,也没什么特长。但是大家都说我是个好男人,我也相信我是,能否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众人尖叫着鼓掌,衣衣垂首答应。

小新说,爱情就是在她口渴的时候为她拧开瓶盖。秦央说,爱情是要两个人一起努力的。

第八章

小新突然说要请大家吃饭,问他是为什么,他却又不肯说。秦央几个围在食堂里商议了半天,牛日、发财、得奖……种种猜测都想了一个遍,又一一否决掉。

直到见到他身边的女孩,众人才恍然大悟地扑上去在他肩头一通猛拍,「好啊你!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连女朋友都找好了?说,从哪里拐来的?」

小心一边招呼大家入座,一边在大家的催促下把那个女孩介绍给了众人。她是他的邻居,又是他的小学同学。一起走过了初中,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高考后,他来了E师大,女孩去了S大,联系却没有就此断开,在人手一部手机的大学校园里,两人居然给彼此写起了书信。十二年青梅竹马,半年鸿雁传书,终成正果。

女孩并下是那种令人惊艳的女子,样貌很普通,安静而柔顺,在师大的芸芸女生里,是很快就会被人忽略那种。她一直在小新边上浅浅地笑着,小新说话时,她就略偏过头,很专注地看着他,一句一句仔细地听,偶尔点一点头表示赞同。

糖糖大叫着:「这样不行的,男人就是要管的,哪里能样样都听他的?」

她低下头,小声说:「没事的。」

在座的男生们嫉妒得两眼发绿,连声夸赞:「这才是贤慧的好女人啊!」

敬向女孩的酒都被小新挡了下来,秦央看到小新体贴地起身为她夹远的菜,她的嘴角就羞怯地弯了起来,小新低头,她抬头,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柔情脉脉,感染了身边的旁观者。

糖糖拉了拉秦央的衣袖道:「蛮有夫妻相的。」神色间露出几分羡慕。

「嗯。」秦央点头,看到对面的女孩低声在小新耳边说了什么,脸上已淡淡地染了一层酡红的小新就放下丁手中的酒杯。

这一幕恰好也落入了其它人眼里,大家哈哈一笑:「这就对了,弟妹的话还是要听的。」

小新和女孩一起红了脸,不太好意思地在众人的玩笑中抿起了嘴。

有人感叹:「十一年,很不容易的。」

秦央暗道,走过的人才知道这一程走得有多艰难。

他看到小新在众人的起哄下轻揽起女孩的脸,温柔地在她脸上印下一吻。他听到糖糖她们缠着小新,再三要他承诺结婚的时候一定会请他们去喝喜酒。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脸色和口气都呈满含着羡慕和祝福的。

秦央回想起那沈晋拖长了尾音跟秦央撒娇:「秦央,去变个性吧,我娶你。」

秦央反问他:「为什么不是你去变,然后让我娶你?」

沈晋思考了很久:「因为生孩子很痛的。」

那一,乌龟画到了他那张引以为傲的帅脸上。

那女孩说,脾气温和犹如绵羊的小新曾经因为她而跑去和学校附近的不良少年狠狠地打了一架,结果被揍得鼻青眼肿。秦央想起晨光下,那张靠在自己肩头睡得安宁的漂亮面孔。小新已经找到了那个值得让他拧瓶盖的女孩,老班和衣衣凑得很近说着悄悄话,小天王和精灵小孩子般各执一只筷子正比剑。秦央一言不发地看着。

说不羡慕是骗人的,羡慕到妒忌。

糖糖扭过头问秦央:「听说南区的新校区已经造好了,有一批学院这学期就要搬过去,你知不知道?」

自始自终没有说话的秦央点头道:「我知道。」

出于这两年发展迅速,原先在市中心的老校区显然有些太过拥挤,于是E师大校方决定,在郊区另辟出一个新校区。目前工程已经完工,本学期就要开始大搬迁。

秦央悄悄问过老班:「哪些院系会搬走?」

老班两手一摊,道:「大部分都会搬走,不过我们学院一定会留下。」

他在校学生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知道的事情也比秦央这个院学生会的多一些。

「软件学院呢?」

「会吧。听说马上就会搬走。」

胸口一阵发堵,秦央觉得窗外那暗沉的夜色就如同初中抽毕业照时的阴暗天空。

手机铃响起时,秦央已有了些醉意。劝酒慢慢成了一种让自己喝酒的借口,到最后,几个男生都有了拼酒的意思。秦央起先只是住边上看热闹,不知不觉,酒进了别人嘴里,也流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糖糖好奇地四张望:「谁的手机响了?」

秦央这才意识到响声来自自己的口袋里,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你不接叫你不接叫你不接……」

专属于沈晋的来电铃声,是沈晋自己设定的,被秦央嘲笑为「你和他一样幼稚」。

声音很嘈杂,话语声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秦央……」

「嗯?」

「秦央……」声音含糊而急促,显出明显的醉意,看来沈晋喝得不比秦央少。

「什么事?」酒精给血液加了温,秦央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似乎要盖过电话中的杂音。

「秦央……」那边只是不断喊着秦央的名字。

秦央问他:「你在哪里?」

沈晋模糊地报了个名字,秦央对身边的糖糖道:「我出去一下就来。」

糖糖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秦央、秦央、秦央……」沈晋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秦央,夜风把酒意吹散了不少,秦央把手机按在耳边,心跳声跟着呼唤声一起起伏。

街上摩肩撞踵喧嚣甚于白天,滚滚的人潮里,秦央的世界里只有这一个声音。

在一家小饭馆里找到了他,在最里间的角落里,桌上堆着被压扁的易拉罐。秦央站到他身前,沈晋抬起了头,手机还放在脸颊边:「秦央……」

沈晋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直到笑容不能再扩大,秦央在他脱去了眼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因急走而有些泛红的脸:「他们离婚了……劳燕,终于分飞……」

「我带你回去。」秦央放下手机,伸手去搀扶他。伸出的手捞了一个空,腰际一紧,身体已被沈晋牢牢抱住。

小饭馆的生意很好,老板娘忙里忙外地端菜擦桌,路过这一桌时,脸上的笑容有些呆滞,秦央不以为意地对她一笑。

「他们终于离了,早该离了……」声音从胸前传来,话语是庆幸的,却听不出一点喜悦,「这几午,他们这个样子……离和不离有什么区别?呵……」

「每一见面就是吵架,要不是为了儿子早跟你离了……靠,为了我?我几年前就巴望着他们早点离……知道他们为什么现在才离吗?他们忘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该离的,结果忘记了……他们连自己还没离婚都忘记了。」

「哪里有这样的夫妻?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走在街上头一仰就当不认识。我就在边上,看着他们这样……就这样……陌生人一样……」

「你知道吗?我爸当年就是个穷小子,一穷二白,连自己都养活不起。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都是工人,条件比我爸家好多了,他们死活不同意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就半夜带着两件衣服搬去了我爸家。他们是这么在一起的,连桌喜酒都没钱办。为了这个,我妈不知道被街坊邻里说了多少年……这样总叫爱情了吧?多感人……可现在呢?」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带着嘲讽的语调。

秦央说:「沈晋……」

话未出口就被打断:「什么叫爱情?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结了离,离了再结。有什么意思?秦央、秦央,这世上谁会离不开谁?谁离了谁会不行?嗯?」

埋在胸前的头仰了起来,秦央看到沈晋醉红的眼睛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当年说得那么信誓旦旦那么好听,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什么今生唯一生生世世。才好了几年?不就是有了两个臭钱吗?不就是世界见得多了不甘寂寞了吗?不就是腻了累了不想一起过了吗?他们说一声啊!感情不和?我去他妈的感情不和!他们连感情都没有了,还哪里来的不和?」

「秦央、秦央……爱情算什么东西?啊?今天说说明天就忘。秦央,你说,连感情都会变,还有什么是不是会变的?嗯?既然是总有一天就会没有的东西,那我现在还要它干什么?」

爱情总会消失的,爱人总会离开的,世事变迁,谁都能离开他人一个人活下去,当年爱得轰轰烈烈却无法保证能一起看细水长流……沈晋不愿托付爱情亦不相信爱情。

一阵疲倦袭上心头,一直垂在两侧的手推上他的胸膛,将自己和他拉开,秦央看着沈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沈晋,我喜欢你。」

一直滔滔不绝的人诧异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秦央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开始是惊讶,随后是迷茫,最后变成无措。

「秦央……」

秦央转身离开。

第二天,秦央打开寝室门时,沈晋正站在门前,满脸踌躇。他还穿着昨天那身皱巴巴的衣服,脸色并不好,眼圈的,带着浓重的宿醉后的痕迹:「秦央,昨天晚上……」欲言又止。

秦央抢过话头:「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

软件学院搬去新校区那天,秦央正在帮糖糖搬家。

手里的箱子很沉,半透明的奶白色箱子依稀露出里头堆得整齐的书册。也不知道身后那个一身轻装咬着棒棒糖的小姑娘是怎么想的,那么大一个箱子,衣衣和精灵放的都是衣服,唯独大小姐她放的居然全是书。

秦央没走几步就觉得两臂酸疼,垂眼一看,箱盖下依稀露出几张色彩明亮的封面,无一例外的、美貌的、分不清男女的人物,或宽袍大袖或一袭劲装,或神色冷漠或俏皮可爱,嘴角便控制不住地抽搐,掉下一头黑线:「你还没看厌?」

身后的小站娘一抬下巴:「沈晋那张脸你看厌了吗?」

那张脸,以后大概就很少能看见了。秦央边走边想。

「你怎么不去送他?」糖糖出声问道。

秦央吃力地吐出一口气:「那谁来帮你搬箱子?」

糖糖就咬着棒棒糖诡异地笑:「我认识的沈晋和秦央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应该是什么样?」白色外墙的女生宿舍终于出现在眼前,秦央暗自咬牙,勉力提起一口气。

糖糖的眼睛月牙一样弯了起来:「反正不是现在这样。」

秦央也跟着笑了起来,手里的箱子终于重重地放到了糖糖新寝室的地上:「还有什么能为大小姐效劳的吗?」

「不用了,我让我老爸过来帮我了。」糖糖忽然歪过头一本正经地看着秦央,「秦央,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嫁给你的女人会很幸福,真的。」

「嗯……谢谢。」秦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视线落到她杂乱无章的新写字台上,不由又是一窘,「那个……收拾一下吧。」

走出房门时,毫不意外地听到身后「啊――」的一声尖叫,和乒乒乓乓的杂物落地声:「秦央!你看到了多少?」

没多少……秦央心里回答,赶紧快步离开台风现场。想起沈晋曾经的评论,外表大大咧咧的女孩也许内心很纯情,比如糖糖。

如果换作是沈晋的话,他会当场做出「很保守的款式啊」这样的评论吧?然后被暴怒的太后大卸八块剁碎了送去食堂作肉包。沈晋对糖糖总是很感冒,沈晋弄不明白为什么秦央会和她相甚欢,沈晋这个人其实很聪明,打游戏时功课一流的秦央堪堪只能和他并肩,沈晋这个人其实很笨,很脆弱,沈晋……

软院是最早搬走的学院,一大清早就能听到楼道里软院学生的交谈声和脚步声。脚步是纷乱的,谈话声也是飘忽不定的,秦央听到他们相互问候。「东西都打包好了吗?」

「发几点车?」

秦央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爬下床榻,打开房门,走到楼道边。那边站着一个人,周遭满脸干劲的人群忙碌地上上下下来来去去,他只是站在一边,背靠着墙,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光彩把他的身形剪成一个黑黑的剪影,孤单的,与周遭朝气蓬勃的人群格格不入。

秦央走过去将烟从他手里抽走,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一大早就抽烟,对身体不好。」

沈晋看着秦央因逆光而模糊不清的脸:「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

秦央笑着捶他一拳:「又不是再也见不到。」

「叫你不接叫你不接叫你不接……」突兀的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秦央平淡地说:「我知道你已经到了。」

沈晋说:「秦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把我扔在饭馆里?」

秦央有些发怔,阳光灿烂得刺眼,人们夹着书本疾步往各个教学楼里走去:

「好兄弟,下我会把你扔进河里。」

话题就此结束。沈晋说新校区设施很好,两个人住一间,有空调有热水器有大大的阳台,只是校区太大,人烟太少,没有老校区高大的梧桐也没有后门热闹华的夜市。

秦央含着笑静静地听:「不要让我知道你又祸害了哪家的姑娘。」

一如以往的玩笑口吻。那边一如以往地哈哈人笑。

似乎什么都是一如以往,只有两人明白,那晚萦绕在鼻间的酒气和那个门面不起眼的小饭馆成了一个不清不楚的灰色地带,沈晋想要尝试着提起,秦央却带着他小心翼翼的绕开。这些天,沈晋没有在秦央寝室留宿,每当夜幕降临,秦央便道:「太晚了,回去吧,你明天上午八点有课。」

沈晋迟疑地起身,秦央体贴地为他打开房门。

「秦央,你躲我。」

秦央失笑:「怎么会?」

对面的小新开始「咯吱咯吱」地磨牙,耳边的沈晋口气捉摸不定:「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秦央看着空无一物的天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暑假里,秦央和沈晋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Mr&Mrs。Smith》。一对同床异梦各自暗怀心事的夫妻。

银幕下,秦央坐在右边,沈晋坐在左边,中间坐着糖糖。看电影的提议是沈晋捉出的,糖糖是秦央带来的。

秦央还记得沈晋看到糖糖时的表情,惊讶,然后失落,和糖糖明亮的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影片渐入高潮,恩爱的夫妻齐心协力拆了亲手构筑的爱巢,秦央转过头,恰好对上沈晋正看向自己的眼睛。

银幕上反射出的银白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秦央看到他在向自己笑,笑容有些撒娇的意味,有点无奈,有点委屈。秦央神色不变,把视线调回到影片中,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却始终挥之不去。

「你做得也太明显了吧?」回程的车上,糖糖对秦央道。

久候不到的公车终于到站,原本好好的,三个人都候在后门边,秦央却忽然拉着糖糖挤上了前门。人头济济的车厢里,谁也顾不上谁,香水味、汗水味和汽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反胃的气味。

秦央没有回答糖糖的问话,伸长脖子往后门的方向看,前方那个裹着碎连衣裙的肥硕身体挡住了视线,再也看不见。

「喂!」糖糖见秦央不说话,便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秦央痛得一缩手,方才回过神:「嗯?」

「开学后,每天早上一个肉包一个茶叶蛋外加一盒牛奶送到我宿舍门口,肉包和茶叶蛋要热的,牛奶要温的,麻烦了。」小站娘仰起头毫不客气地开价,还是一脸拒绝杀价的表情。

「为什么?」秦央疑惑。

糖糖骄矜地翘起嘴角,眼中流露出同情:「本小姐的出场费很贵的。」

瞬即,嘴角却又慢慢弯了下来。

糖糖抬起头看着秦央,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孩眼神锐利逼人:「秦央,你总是很清楚你要什么,而且,你也很清楚怎样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秦央的神态依旧温和,镜片半遮住一双墨黑的眼瞳:「大小姐过奖了。」

「那么,那个呢?」糖糖往车厢的另一端瞥了一眼,「你要怎么办?」

秦央也把目光投进了拥挤的人群里:「凉拌。」

「凉拌什么?」

四周人潮涌动,钻出一张满头是汗的脸。身旁穿碎连衣裙的中年妇女夹着小包抱怨:「哎呀,挤什么挤?有什么好挤的?」

长相漂亮的男子赶紧笑着赔礼:「不好意思。」

复又转过脸来看着秦央:「在说什么?」

「没什么。」秦央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让去,避开了沈晋搭上来的手。

沈晋脸上划过一丝尴尬。糖糖无意义地笑了笑,扭过头,再没有说话。

下车后,糖糖的家和他们是相反的方向,她看着那两个背影相似的男孩,起初是一前一后,然后,后面那个追了上去,变成了并肩。地上被拖得长长的影子很相似很相似,只是一个略高,一个略矮。

人们说,夫妻两个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无论是容貌还是习惯、兴趣都会变得想象,这就是所谓的夫妻相。

开学后最轰动的新闻是老班要为某个白血病患儿捐献骨髓,全班皆惊。

大一的时候,学院里曾经有过号召,大家就一起去登记了。当时连负责给秦央他们采集血样的医生都说,匹配率很低。没想到世上竟真的会有这样巧的事。

老班乐呵呵地说:「也是缘分嘛。」

糖糖跑过去拍他的肩:「好男人!」脸上的的笑却是冲着衣衣的。

老班在开学后不久就住进了医院,听说需要体检,需要观察,需要……等等很复杂的程序。秦央他们趁着下午没有课。就一起过去看他。

按着老班给的房号找到病房,秦央正要举手敲门,身后一阵「嗒嗒」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混合着塑胶袋相互摩擦的声音,急切而凌乱。

众人齐齐回头,见有人正匆匆往这边奔来,手中鼓鼓囊囊拎了不少东西,知道的是来探望病人,不知道的还当是逃难的。

糖糖第一个叫出了声:「沈晋?」

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的沈晋也是一怔,停下脚步,一眼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秦央「你……你……你……」手指发颤地指向他,却弯下腰喘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气息因奔跑而显得紊乱,气喘如牛的人好容易才蹦出一句:「不是你?」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一会儿,「你」,一会儿「不是你」,众人被他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多多少少知道内情的糖糖却已明白,一遍敲开了老班的房门招呼众人进房,一边扔给秦央一个眼色,把两人拦在了房外。

「不是我。」

秦央带着沈晋下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等着就医的病人,两人不好意思占病人的座位,就坐到了院门前的坛边。

沈晋坐了一会儿,气也渐渐调匀:「找今天才听人说的……说是你们系的。我问是谁,他们说不知道,学校还没开始宣传。只知道戴眼镜的,挺斯文的,从前在老校区的时候住我们楼下。他们还问我,说是我兄弟,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以为,以为……靠!」

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出糗的表情,上一……上一是什么时候?记不清了。

「呵……」秦央笑出了声,「不是昨天晚上还跟你打电话吗?」

发来的短信秦央很少回,沈晋就天天打电话来。小新他们一群人挤在客厅里看片,秦央就窝在房里跟沈晋他胡扯。

偶尔,小新进来拿东西,看到秦央挂着笑容的脸,不由怀疑:「秦央,你谈恋爱了吧?」

秦央答不上话来,电话那边也听见了,嘻嘻哈哈地笑。

「我没顾上……一说是你,我就来了。」沈晋垂着头道,忍不住再骂一句:

「我靠!今天下午还有课……」

「那就回去吧。」秦央起身,手却被沈晋紧紧拽住。

「秦央……」

秦央回首,看道他猛然涨红的脸。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即便天天打电话给他,也只是他在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秦央只是听,安静地。有时候甚至会想,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这样的感觉很不好,原先不是这样的,而是……而是……

秦央却似乎并不了解沈晋的郁结,轻轻皱起眉:「不是还有课吗?这里到新校区也挺远的。你要迟到的。」

想要把手从他的掌中抽离,沈晋却握得更紧,一直嬉皮笑脸的面孔渐渐显露出茫然:「秦央……」

秦央平静地看着他。

沈晋忽然觉得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在秦央温和的目光下,说话异常艰辛:

「我们、我们还是兄弟吧?」

秦央一直很温柔的脸渐渐地浮上一层笑意:「兄弟?」

咀嚼着这个词,慢慢地俯下身,呼吸渐近,沈晋的眼中一闪一闪地亮着犹疑和无措。秦央笑了,嘴唇只是轻轻地碰到他的,就迅速离开:「什么样的兄弟会做这种事?」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你也明白的,不是吗?」秦央镇静地开口

怎么可能会一直不明白?在这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刚上幼稚园的小侄子就已经学会了抱住漂亮阿姨的大腿喊「美女」,念小学的孩子能写一手漂亮的情书,穿着初中校服的小情侣在公交车上旁若无人地接吻,何况这个幼稚固时就懂得笼络人心的沈晋?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借着兄弟的名义,谁也不敢正视。怎么敢正视?一直不敢相信爱情,然后在某天发现自己爱上的居然是个同性?

掌中一空,是秦央甩脱了他的牵绊,沈晋颓唐地低下头:「我……秦央……」语气局促。

一直刻意忽略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阳光之下,那夜喝醉时听到的告白亦不是自己的幻觉,退无可退。

「你以为能瞒一辈子?」、

总要说破的,哪里能暧暧昧昧过一辈子,自己不说破也总会有人撞破。逃不过的。再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责任都不用担,只要求个开心就好。家中的父母还在殷殷地等着抱孙子,已经有叔婶亲友在玩笑时期待「下办大事的时候,就是秦秦的喜事了」,哪里能绕得过去?到时候,一个新郎一个伴郎,自己还能做什么选择?

糖糖说过,秦央,你就是那种人,遇到困难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能不能绕着走,如果不能,你就会昂首挺胸迎难而上。

沈晋许久没有出声。

秦央背对着他,吸一口气,拦下一辆计程车:「沈晋,我们做不回兄弟了。如果想要和我一起,那么就是一辈子在一起,而且,不是兄弟间的。你自己想清楚再来找我吧。」

计程车里放着新闻:「本市离婚率又有上升……专家认为……」

开车的司机大叔热情地来攀谈:「怎么这样的面孔?跟女朋友吵架了?现在的小青年……」

秦央轻轻笑着摇头:「没有。」

第九章

「摊牌了?分手了?被甩了?痛苦了?想拜托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糖糖两手插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秦央,「我这边男的没有,美女一群,温柔贤慧的、端庄大方的、聪明伶俐的、野性性感的……这位公子你好哪一口?」

「你这一口。」被狠狠地瞪了一眼,秦央无奈地把手里的羊肉串递给她,「小姑娘说话不要太直接,嫁不出去的。」

糖糖不以为然地耸肩:「我嫁不出去也挺好,不是还有你来给我送夜宵吗?」

张嘴啃下一块肉,享受得眉毛都快掉下来:「后门右拐第一家的?」

秦央看她一脸享受的表情,不由失笑:「就是大小姐您钦点的那家。」

糖糖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肉串,把光秃秃的竹签子又塞回秦央手里:「想说什么就说吧。是不是连好兄弟都没得做了?」

秦央把玩着手里的竹签子,轻轻点头。

糖糖不屑地咬下一块肉:「舍不得就不要做那么绝。」

「他那个人……」竹签子在手里忽而松开忽而握紧。任意地调换着它们的顺序,秦央整理着词句,「他被甩的数多过他甩别人的数。」

「哦。」糖糖撇撇嘴,随即猛然回神,「哎?」

「理由都是一样的,没有安全感。」昏黄的灯光下,秦央看着手里的筷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情人之间分手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就像夫妻吵架最忌讳说离婚,有味说着说着,哪一天脑子一昏就真的离掉了。沈晋就是那种人,恋爱还没好好谈就已经随时随地地准备撤退。曾经有个女生跟我说,和他谈恋爱,感觉就像有今天没有明天一样。哪个小姑娘受得了?」

糖糖地眼睛睁得滚圆,秦央拿起放在一边的奶茶,插上吸管,递给她:「看他谈恋爱就像看你减肥一样,弄得所有人都知道,实际效果几乎一点都没有……嘶――」

「我和他不是一个档的,谢谢。」

胳膊被吃饱喝足的糖糖用力一掐,秦央暗暗后悔不该把她喂得太饱。

在糖糖催促的目光下,话题继续绕着那个人打转:「他也是个典型的S市男人。」

细致、温柔、体贴。每年的三八妇女节总是记得给秦家妈妈送束,偶尔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点小礼物,挂在提包上的小饰品、外形很精致的糖果、有时是一句「阿姨看上去老年轻的」,就可以把那个精明的、却还怀肓一颗少女心的S市女人哄得心怒放……他能烧一手好菜,虽然仅限于炒青菜和西红柿炒蛋;他不学无术,和秦家爸爸侃起体育或者军事来却头头是道,他在公交车上会给老人和孕妇让座,和糖塘一样喜欢去捏小孩子的脸,直到他们放声大哭。然后再把他们逗乐,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他也会给女朋友买止痛片。」糖糖坏笑着插嘴。一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竹签子理所当然地塞进秦央手里,「他那样的好男人适合观赏,你这样的好男人适合带回家。」

秦央抓着一把竹签子,把它们平均地分成两股,又合成一股:「谢谢夸奖。」

「不客气。」糖糖挑眉,转过脸来正对着秦央,「你就这么确定他一定会把你带同家?」

「为什么不是我把他带回家?」秦央起身把签子扔进楼前的垃圾箱里,语气笃定,「我确定。」

一生能有几个十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的萍水相逢,有的称兄道弟,但终是要一别珍重,能有多少人能陪着你,不离不弃,笑看这整整十年的日升月落?无论是他还是沈晋,这十多年的牵牵绊绊早已悄无声息地融进了骨血里,恩恩怨怨纠纠葛葛,早已算不清你我之间谁是谁非,怎会说断就断?

「呵……」糖糖笑着站到了秦央面前,神色挑衅,「秦央,你要真的那么确定,你就不会找我说这些了。」

秦央哑然,好似那个被阿姨认出来天天候在楼前的男生般垂首,掩饰性地去推鼻梁上的眼睛:「大小姐英明。」

大小姐大方地挥挥手进屋:「没事,你想说就说。今天的羊肉串不错,奶茶不行,要后门对面的居民区里的那家的,他们家的奶味浓。还有,明天记得早点来,我都饿疯了。」

糖糖的减肥计划彻底夭折。

手机上始终没有出现那个熟悉得能倒背的号码,秦央天天提着羊肉串和奶茶去犒劳可怜的、在新社会忍饥挨饿的糖糖。

夜晚的女生宿舍楼前灯火朦胧,偶有两声不经意放大的笑声。秦央坐在坛边和糖糖漫无目的地聊,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来,幼稚园时那个面目可憎的沈晋、小学时那个差点被吓哭的沈晋、初中时那个颓废的沈晋、高中时那个糖糖不曾见过的沈晋、沈晋、沈晋、沈晋……无往不利万事如意的沈晋。

脾气娇纵的大小姐终于忍耐不住:「那个漏底瓢子从来没有碰过钉子是吧?」

秦央认真地摇头:「不是。有过的。」

高中时,沈晋喜欢上了一个隔壁班的女生。那女孩很漂亮,有点像衣衣,个性文静,作文写得很好,会弹琵琶,色艺双绝。沈晋追她追了整整一个月,搭讪、攀关系、送礼物……使尽浑身解数,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终放弃。

糖糖好奇地问:「为什么?」

秦央抿着嘴愉快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那个女生暗恋我。」

秦家妈妈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晋晋怎么很久没来了?」

秦央坐在计算机前「啪啪」地写着报告:「他最近忙吧?」

万分确定的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可靠,上课时,秦央听着听着就慢慢走了神。

脾气很好的讲师在台上兢兢业业地讲,糖糖捅了捅秦央,一脸痴迷的模样:

「小宋同学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这位讲师姓宋,据说已经有了个女儿。他长着一张很显嫩的圆圆的娃娃脸,眼镜也是圆圆的,脾气又好,总是很为难又无奈地纵容学生们在底下胡闹,于是得学生们,尤其是女性学生们的喜欢,比如糖糖。每都在私底下没大没小地叫他「小宋同学」。十分容易逃课的这门技术课成了糖糖每必到的课,系主任亲自讲解的那门课也没见她上得这么勤快。

秦央无可奈何地掏出纸巾递给她:「把你的门水擦擦。」

糖糖作势要打,秦央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幽蓝的光芒,那个熟悉得能倒背的号码:「老子忙了一个月的作业,那个姓唐的教授居然判我不及格!」

秦央咬着嘴唇笑开。

糖糖抱起臂膀,身体后缩,一脸惊惧:「别笑了,很吓人的。我知道我今天晚上没有羊肉串吃了。」

秦央没有立即回复,放下了手机认真抄小宋老师的笔记。

糖糖在边上冷哼:「装腔作势。」

半个小时后,小宋同学说下课。秦央揣着手机第一个走出教室。在吊顶极高的大厅里,那座平时并不觉得怎样的某教育学家的半身雕像陡然间觉得和蔼可亲许多。

秦央说:「同学,你发错短信了。」口气平淡。

那边却哈哈地笑开:「我要是真的发错,你就不会特意打电话过来了。」

沈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带一点从小就改不掉的自作聪明和沾沾自喜:「秦央,你装酷从来没有装到底过。」

秦央握着手机的手指猛然收紧,其实仔细看看,大厅里这座雕像还是不怎么样。

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就再难更改。比如看到一部精彩的电影,满心都是感触,话到嘴边回过头,身边那个总是侧着头静静聆听的人却不在了。又比如秦央不在身边的沈晋,和沈晋不在身边的秦央。

自从上沈晋打来电话后,断了一个月的通讯便渐渐回复了。

秦央说:「这几天在陪糖糖看《电锯杀人狂》,就是那部惊悚片。」

沈晋说:「昨天晚上通宵看球,翘了上午那个姓唐的的课,这学期的出勤率快不够了。」

闲来无事,秦央边看CSI一边接沈晋的电话,没话找话就跟他描述剧情,自杀谋杀情杀,鲜血喷了一地,脑浆飞溅。秦央面不改色地吃着漂了一层红油的「麻辣烫」,沈晋在那边笑骂:「秦央,你越来越变态了。」

秦央闭口不提那个有没有想明白的问题,沈晋只字不谈到底有没有想过。

每天一早,秦央会收到沈晋的短信:「天冷,多穿件衣服。」

秦央坐在食堂里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按着手机:「记得吃早点。」

陡然间温柔体贴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谁要是先挑起话头,谁就是等得最惶恐,最迫不及待的那个,当然,那个谁绝对不能是自己。

糖糖翻着白眼不屑地评价:「打一顿棒子再给颗糖,切,怀柔政策。」

未了,再打个寒颤补一句:「还是相互的。」

回过头来剜秦央一眼:「不就是面子吗?」

秦央无辜地摊手:「不是我,是沈晋。」

糖糖[起眼:「明明你也是。」

烦心事也不是没有,院里新调来一位老师主管学生工作。该老师固执刻板,最看不惯学生们玩玩闹闹莺歌燕舞。秦央糖糖他们此时已是学生会的骨干,接连几活动策划都被她毫无道理地驳回,几个通宵的心血就此白费。好脾气的秦央郁闷得不是一点点。

沈晋听着秦央对那位老师的形容,枯黄的头发,蜡黄的脸,精瘦精瘦的身形,不由脱口而出:「不就是个巫婆吗?」

两人「噗哧」一笑,「巫婆」就成了两人私底下对那位老师的称呼,如同那个总是刁难沈晋的「姓唐的」。

沈晋神秘兮兮地告诉秦央:「我看到你们那个小宋同学坐在姓唐的的车里。」

秦央好心情地纠正他:「人家叫唐逸。」

那边就故意再重复一遍:「姓唐的。」

秦央身体后仰靠向椅背,一脚踩上他的尾巴:「沈晋,你越来越向糖糖靠拢了。」

「不要把我和那个八卦精托世的搞在一起!」

果然,炸毛了,秦央心满意足。

沈晋那篇被判不合格的作业又重做了一遍,姓唐的似乎有意跟他过不去,点名要他做课堂展示。沈晋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半夜三更在手机那边抱怨:「死老头!伪君子!难怪没老婆!难怪身边没女人!美国回来了不起啊?」

秦央迷迷糊糊地听着他讲:「他还不来,三十多,四十不到,有没有老婆是人家的自由。」至于受不受女人欢迎的问题……嗯……看看那个一提起唐逸就口水哗哗的糖糖就知道了。算了,这两个都是他的眼里针,不说了。

那边绵绵长长地喊着:「秦央……秦央……」

秦央揉了揉眉心抵挡睡意:「专业不对口,我帮不了你。」

于是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隔天还是逃了一下午的课又转了三部车跑去了新校区,看到讲台上的男子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副新世纪的精英模样,丝毫想象不到昨晚电话里那个不断喊着「秦秦」的孩子气的声音是出自他的口。

「哟,漏底瓢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同来的糖糖斜觑着讲台上的人,「哪里抄来的讲稿?」

秦央抱着臂膀浅笑:「他自己写的。」

糖糖狐疑地看着秦央:「你没插过手?」

「没有。」秦央顿了顿,「就是帮他改了些词语。」

他写得太张狂,天上地下就他一人明白似的,难怪教授会不让他过。

「切……」大小姐看沈晋的目光于是又贬了三分。

身边一阵掌声,沈晋捏着皱巴巴的讲稿径直往这边走来,脸上是惊喜的神色:

「你怎么来了?」

秦央指着糖糖道:「她想看看你们的唐副副授。」

沈晋脸上一阵挫败:「哦。」

明晃晃的幌子暗地里伸过手来狠狠地掐秦央的胳膊:「你们就装吧,掐死你们两个算了!」

两个校区距离很远,回家的路线也不一样。

许多人下车换乘,又有许多人上车。秦央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沈晋艰难地从人堆里挤了过来:「找我?」

「没有。」伸手接过他的包,秦央歪着头看沈晋,「算得很准啊。」

沈晋挤眉弄眼地炫耀:「天才的智慧。」

秦央把一直捂在手里的奶茶递给他:「来回乘了几遍?」

「喂,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好不好?」奶茶还是能暖手的温度,带着秦央的气息,沈晋咬着罐子,眼中隐隐闪过一丝羞涩,「五遍。」

上了车就从车头到车尾仔细找一遍,然后就赶紧下车返回,害得维持秩序的大叔以为他是在车上发小广告的,盯着他看了许久。

秦央垂着头不说话,这个人……上一是六遍,再上一也是六遍,第一是七遍……他是下午两点三十分下课,这家伙从两点起就开始频地在地铁站之间来回,真是……下整顿地铁秩序的时候,会不会把他和发小广告的、乞讨的、卖报的一起整顿了?

地铁上总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个车厢挨一个车厢地乞讨。跪在秦央身前的小女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早早失了稚气。

秦央掏出零钱放进她手里的破罐子里,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触感是温热的,熟悉而令人怀念。秦央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手指擦着手指,撩起一串悸动。

小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

秦央回给她一个笑脸,继续低着头,仿佛沈晋脚下那双球鞋更有研究价值。

「秦央……」尴尬的沉默之后,沈晋终于开口,声调有点低,期期艾艾的,

「我觉得……嗯……那个……」

秦央垂着头组需地听:

「南京东路站到了,请到站的乘客依从列车右边车门下车……」甜美的女声盖住了沈晋的迟疑,真是能挑时间。

秦央身边那个一直在打瞌睡的学生摇摇晃晃地起身下车,沈晋顺势坐了下来:

「上个月在忙那个姓唐的……就是唐逸的,那个唐逸的作业,他判我不合格。」

列车重新开门、启动。秦央道:「我知道,你说过了。」

沈晋顿了顿,继续支吾着:「那个……他说我没用心,我又看了看,是没用心。」

难得听他肯承认自己的错,秦央竖起耳朵听,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因为……那个因为……我老想别的。」人高马大的男生把脸涨得通红,两手怎么放都觉得别扭,喝剩一半的奶茶跟着车厢一起晃荡。

「谁叫你胡思乱想。」忍了半天没忍住,秦央轻声斥他。

沈晋就「嘿嘿」地笑,笑得好似偷了腥的猫。

坐在沈晋身边的中年大妈又招呼来一个大妈,只能坐六个人的长椅硬是挤进第七个人。

身体挨得更紧,沈晋顺势半搂半抱地揽住了秦央:「秦央、秦央、秦央,你不理我,我挺不习惯的。」腻得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秦央挺起腰杆,一肘击向他的胸膛,脱开他的怀抱:「久了就习惯了。」

你不说,我不说,彼此怀柔着,也被怀柔着,情不自禁,真心多于假意。意思都摆在明面上了,就缺了口头上那道程序。

糖糖无限哀怨地瞪着那双被她称为「刑具」的高跟鞋:「如果他打死也不说,你怎么办?」

「那么就我先说。」秦央笑道,镜片后的双眼犀利异常,「前提是让他先穿着这双鞋绕师大走一圈,然后我再说。」

糖糖无语望天:「那和他先说有什么区别?」

尾声

秦央妈妈在下班途中不慎扭到了脚,痛得坐在路边双泪涟涟。

那时候,已经放假在家的秦央和沈晋正窝在秦央家的客厅里看《断背山》。

影片才刚刚开始,木吉他的声音流水般响了一遍又一遍,画面定格在那段经典的黑屏上,黑糊糊的画面中偶尔传出两声粗重的喘息。

沈晋涎着脸凑过来问秦央:「你说,他们在干什么么?」仿佛口水滴答的大尾巴狼。

秦央[起眼睛瞟了他一眼,方要开口,手机先「乌达拉、乌达拉」地唱了起来,这是秦央妈妈的专属铃声,可怜又无奈的儿子在母亲闪闪发光好似电灯泡的眼瞳下做出的让步。

「秦秦啊……」尾音拐了十八个弯,哀怨凄楚,直追京剧里那个黑衣裳小寡妇。

医生看着核磁共振报告说,是跟腱断裂,要住院,要手术,要静养。偏巧这段时间秦央爸爸出差去了,所有的事宜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秦央头上。

秦央妈妈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可怜巴巴地瞅着儿子:「妈妈会不会变成瘸子啊?很难看的呀……」

秦央只能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会的,医生说是小伤。」

沈晋把他的手提电脑拿了过来,她才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津津有味地看徐长今一如既往地摇头哭泣:「不是的,不是的,娘娘……娘娘,不是这样的,娘娘……」

那是怎么样的,你快说啊……秦央和沈晋看出一头热汗。

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小区物业又找上了门。楼下邻居反应,最近卫生间漏水现象严重,紧靠卫生间的卧室墙壁湿了一大片,怀疑是秦央家的水管出了问题。

大总管出差在外,太后大人躺在医院里一问三不知,台子爷秦央对装修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来,找水管公司,找当初的装修队,找物业,再去楼下给人家赔礼……

「叫你不接叫你不接叫你不接……」手机在大衣口袋里乱蹦,沈晋的声音穿过汽车的鸣笛声落到秦央的耳朵里:「饭吃了没有?」

「还没。」

「外面冷不冷?」

「你出来走一圈就知道了。」

「水管的问题查出来没有?」

「还没,他们说后天来家里看看。」秦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即消失在了夜空里,「我妈呢?」

「还在看那个『娘娘、娘娘』的片子,我受不了了,逃出来透口气。」

沈晋的声音有些郁闷,秦央轻轻地笑了起来:「嗯,我妈……就先麻烦你了。」

十八岁就是成年人,就要担起责任了。尤其是男孩子,要是放在从前,这个时候都有一群娃娃围着他喊爹了。现在倒好,都二十出头了,这么两件事就能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华灯初上,满街灯红酒绿,溢彩流光。沈晋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笃定的、认真的:「放心,我把她当我妈呢。」

身体一旦太疲倦了,心就很容易被打动,三言两语就能掀起心中的巨浪滔天。一阵酸涩猛地冲上鼻端,秦央怔怔地握着手机:「沈晋……」

那边却先抢了话:「咱妈叫我了,我去看看。」

手机里「嘟嘟」作响,焦躁的心却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幸好还有一个沈晋,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候,身边至少还有一个沈晋作为依靠。幸好……

秦央妈妈跑遍了S市才相中的米色地砖被整块整块撬起,秦央苦笑着站在门边看,暗自庆幸自家妈妈还在医院里住着,不然,让她看到这副模样的家,恐怕又要心疼得唠叨上好几个月了。

漏水的症结找到了,找来的装修工人蹲在地上仔细地重新涂上防水胶水。

沈晋不知从哪儿摸出条烟,「阿叔阿叔」地招呼着他们。秦央妈妈找来了秦央外婆照顾,所以他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照顾病人也不是轻松的活,端茶倒水通宵陪夜的。秦家支系多,家族庞大,单单每天那些亲戚朋友、单位同事的迎来送往就累人得很,也难为他一个一个应付过来。

秦央看到沈晋的眼眶边已经起了黑眼圈,头发也有些乱,神色间隐隐泄露出一丝倦意。仔细想想,从秦央妈妈住院以来,他就一直留在医院里,没怎么休息过。

去探病时,在病房里闻到一阵梅香,秦央妈妈指着床头的瓶笑得好似怀春少女:「晋晋帮我从医院的小园里摘来的,香不香?」

递到手里的饭盒总是温热的;每跨进病房就先看到他的笑脸,疲倦的时候,靠着的总是他的肩膀。

沈晋,不但照顾着他的妈妈,也在照顾着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事时玩闹消遣,有事时分担解忧。谁都能离开别人一个人生活下去,可是总要有这么一个人,在冷风呼啸的寒夜里惦记着自己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穿暖。窝心得让人鼻翼抽动,好半天才撑起一张难看的笑脸。

似乎感受到秦央在看他,沈晋回过头对着秦央一笑:「快弄好了,等等我们一起去吃饭。」

将近年关,平素在路边摆摊的小贩都返乡了,只有一个卖什锦羹的小车还停住路边。那是用藕粉冲调出来的饮料,加进了薏米、生、山楂、葡萄干,口感酸酸甜甜的,不似奶茶一样起腻。

天空忽然明亮起来,绚丽的烟在半空「轰」地一声绽开。然后,接二连三地,有大团大团的朵出现在上万,火树银,照亮半边夜空。

秦央捧着微烫的饮料仰起头看,赤橙黄绿在眼前交替上升,再一起炸开,与底下闪烁的霓虹交映成趣,共同绘就一副斑斓夜。

身边的沈晋一直没有动作,他说:「秦央。」

「嗯?」秦央转过头,看到他同样被烟照射成五颜六色的脸。

「我喜欢你。」

秦央看到沈晋紧紧抿起了嘴,那双擅长吸引女生的桃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紧张而期待。

于是,秦央笑了,在漫天烟火下:「风太大,我没听清。」

春节前要洒扫庭除,把屋里屋外都收拾干净,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再怎样也要遵守住的。

出院回家修养的秦央妈妈举着那条石膏一路打到膝盖的腿坐在客厅正中央指挥若定,仿佛谈笑间就能樯橹灰飞烟灭。刚刚出完差的秦央爸爸领着秦央和沈晋忙里忙外,三个大男人被她活活剥掉了一层皮。

整理书橱时翻出一本老旧的相册,有秦家夫妻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有坐在童车里胖胳膊胖腿笑得露出光秃秃的牙床的秦央。

沈晋指着照片哈哈大笑,秦央回过头对自家母亲抱怨:「怎么这些照片都还留着?」

秦央妈妈不以为意:「不是拍得很好嘛?你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留着的。来,我翻给你看。」

把厚重的册子捧到手里,秦央妈妈看着自己从前的倩影,不禁满脸追忆:「哦哟,这张……这个时候还没有秦秦,我和他爸爸刚刚开始谈恋爱,是正在我娘家的门口拍的,现在那边的房子都拆掉了。」

沈晋不失时机地恭维:「这不失梁朝伟和张曼玉吗?」

秦央妈妈立时笑得合不拢嘴,连道:「不像的,不像的,衣服土得要死。放在现在,扔到马路上也没有人捡去穿。」

又翻过一页,秦央渐渐长出了牙齿,人也从坐在童车里变成了扶着门框……照片从黑白的变成彩色的,然后秦央上了幼稚园,然后,再翻过一万,白衣的王子相穿着蕾丝边红裙子的公主小仓鼠一样滚成了一团。

秦央妈妈说:「这张还是晋晋爸爸抽的,后来也给了我们一张。」

秦央「噗」地一声喷笑了出来:「这个穿裙子的是谁?我怎么不记得了?仔细看看,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就是不知道长大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了,来,转过来给我看看。」

沈晋梗着脖子打死也不肯转过来看一眼。

秦央妈妈微嗔道:「小鬼头不知道轻重,那个时候真的是吓死你们那个老师了,帮你们排戏排了这么久,你们倒好,存心拆她的台。」

秦央不好意思地笑:「是他先打我的。」把责任一股脑都推给了沈晋。

沈晋转过头:「谁叫你那个时候总是告我的状。

秦央妈妈听着他们互相推诿,不由好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以前一碰面就跟两只斗鸡一样,现在不是也挺好?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都在一起,也算是有缘分的。」

沈晋忙不迭地点头,慢慢绕到了秦央的身边。「我和秦秦缘分不浅。」

秦家姆妈玩笑着说:「那以后我们秦秦也要麻烦你照顾的。」

沈晋爽快地应下:「那是当然。」

秦央感到垂在身侧的手被他握住,掌心的温度热得吓人。手里的照片从指间飘下,秦央抬起头,看到沈晋线条分明的侧脸。

沈晋说:「阿姨,把秦秦交给我好不好?」

秦央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倏然收紧。

「那有什么不……」捧着相册的女子笑得轻快欢愉,视线落到两人相扣的手上,不由一滞,这样的亲昵的握法,这样严肃的表情。忽然眼前发现这个总是笑笑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并不是在开玩笑,「你……」

沈晋注视着神情呆滞的她,重复道:「阿姨,把秦秦交给我好不好?」

笑容冻结,一片一片地碎裂,自脸上掉落。

在厨房里忙碌的秦央爸爸忽然听不到来自客厅的任何声响,不禁探了出来:「怎么了?」

相册「哗啦」一声从膝头滑落,过往的逝水年华散做一地尘埃:「怎么回事?」

秦央想要开口,却被沈晋抢了先。

秦央听到沈晋说:「阿姨,我喜欢秦央,真的喜欢。」

至此,退无可退。

秦央问沈晋:「为什么你要告诉他们?」

沈晋回答:「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这个恶人当然要我来做。」

「为什么要这样告诉他们?」

「因为找就是这么想的。」

「你想了多久?」

「很久。」

秦央妈妈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说:「让我和你秦叔叔想想。」

情况好得出乎秦央的意料,气氛却压抑得让羞愧心不断抬头。秦家夫妻至此再不置一词,秦央坐在沈晋的床边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

「沈晋,我爸妈可能永远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沈晋说:「那我也不管。」

秦央说:「沈晋,我们会从学校毕业,然后可能一毕业就会失业。」

沈晋说:「就算去地铁上要饭我也要拉着你。」

秦央说:「生老病死我们谁也说不准。」

沈晋站起身,步步逼近:「秦央,我发觉我离不开你。」

秦央抬起头,看到他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沈晋,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一起去要饭?」

沈晋弯下腰,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秦央,你认了吧。你也离不开我。」

两手撑着床沿,秦央的嘴角弯了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温热的身体压了过来,秦央向后躺倒在床上,沈晋的面孔近在咫尺:「就凭我知道怎么让你脸红,还有……」

话语淹没在唇齿间,舌尖仿佛带火,烧遍全身。衣衫被猴急地扯开,沈晋俯下身,细碎的亲吻从唇瓣向下蔓延到锁骨,最后在胸前的红点上流连不止。

乳尖被含在温热的口腔里吮吸舔弄,阵阵异样的快感自下腹蹿起,秦央的呼吸渐渐加重:「沈晋,你是用你的下面想的?」

「呵呵……」沈晋只是笑,故意虚撑起身体让自己早已抬头的下身去蹭秦央的,「因为下面比较诚实。」

感受到滚烫如铁的东西挨着自己敏感的下身缓缓厮磨,颤栗加剧,秦央猛地倒吸一口气,脸上早已染上一层绯红。

凤眼中窜起两簇绿腾腾的邪火,沈晋的手慢慢下滑:「秦央,我要你。」

秦央的手紧紧地扣着沈晋的手腕,下体被隔着一层布料抚摸,指腹轻轻的压触感通过薄薄的布料形成一种异样的快感。秦央看到沈晋的眼睛渐渐转变成一种沉沉的暗色,姣好俊美的面孔泛起一层邪妄。

「这里……舒服吗?」沈晋的声音有些暗哑,手指沿着柱身不紧不慢地滑下。

「已经立起来了。」舌尖在秦央胸前划过,猛地一吸,发出「啧啧」的声响。

秦央闭上眼睛,下颚情不自禁地仰起:「哪里……哪……学来的?」

沈晋慢条斯理地揉弄着,两具年轻的躯体反复纠缠厮磨:「我选用得着学吗?」

「去……」腰杆腾地挺起,秦央难耐地摇着头,有些承受不住沈晋的磨人速度.五指用力,沈晋被扣住的手腕上多出了五个指甲印,「嗯……你……啊……」

「什么?」沈晋低低地笑出声,灼灼的桃眼戏虐地看着手中的体液,「这么敏感?」

「少废话!」秦央大口喘气,狠狠地剜了沈晋一眼,「躺平了,我帮你弄。」

作势要起身,却被沈晋压下。沈晋那双带着邪气的眼眸微微[起,乐得仿佛掉进米缸的老鼠:「都这时候了,你羞什么呀?咱又不是没看过片儿?」

秦央晕乎乎地有些发怔,腰被捞起,一个火烫的食物蹭着蹭着就蹭到了不该蹭的地方……

「痛!」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唔……秦秦,放松,这么紧,我也痛啊……」

「这个……好像不能够了。秦秦,我不动,你、你忍一忍……」

「嗯……哈……你……」秦央身躯扭动。

苦苦隐忍的沈晋跟着紧张:「怎么了?嗯……你别动……」

「你没吃饭是不是?」那个谁的脸快熟了。

另一个那个谁傻子一样地笑。

窗帘布的后面,有人在说:「沈晋,你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另一个人笑得彷佛终于爬上油台的老鼠:「技术是需要练习的。」

糖糖说,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且他们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低迷许久的股票打了鸡血一样一路飞涨,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做事谨慎的秦家爸爸小心翼翼地从股市里挣回两万块钱。从不知浪漫为何物的男人在老婆生日那天亲手为她戴上了一条水晶项链。恩爱得好似在一度蜜月的夫妻甚至开始筹划去补拍一套婚纱照。

秦央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秦央妈妈忽然回过头:「把晋晋也叫来吧。」

秦央半张开嘴,几徒劳地张开又合拢。

影楼里的小姐夸秦央妈妈保养得好,看上去好像三十刚出头。秦央妈妈看着镜子里皱纹都被掩盖的自己,淡然一笑:「还好。」

她和晋晋妈妈是手帕交,少女时代一起幻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自己飞上枝头嫁入豪门。结果后来去开儿子的家长会,老远就闻到昔日闺密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她记得的,她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前徘徊了许久都没舍得买的那一瓶。

老大没什么本事,自己也不是那样倾国倾城的美貌,儿子一直不让她操心,却在二十年后告诉她,要和一个同性在一起。这一年,她思来想去,夜夜不能成眠,第二天醒来眼睛哭得红肿。

老公揽着她的肩膀说:「儿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管不过来的。」

她也知道是这样,但是依旧忍不住哀怨。

不是她追赶不上时代的步伐而是这个世界实在变化得太快,邓丽君早已化蝶而逝,那个一直走苦情路线的琼瑶写出了一部疯疯癫癫的《还珠格格》,她的初恋费玉清居然和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周杰伦混到了一起,李安让两个牛仔在全世界面前谈恋爱,还春风得意地捧回一座小金人……

从头想想,老公是不会挣钱,但是温柔体贴,总是包容着她的无理取闹;她的婚姻是一杯白开水,但是白开水就不见得一定比不上糖水。她的儿子是这一辈里最值得夸耀的一个,斯文不输裴勇俊,样貌堪比泽类。

对比对比昔日好友那场始终被众人闲话的婚姻,她其实很幸福。她在众妯埋姑嫂面前风光了二十年,也该退下来让别人来显摆显摆。

那边两个穿着礼服的小子在你戳我一下我敲你一记地玩闹,她透过镜子看到他们的笑脸,或许,或许,或许某一天,让这样两个出众的儿子陪着她逛街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沈晋看着镜子里的秦央,玉树临风,文雅清朗:「秦央,从前都是先结婚后恋爱。」

正帮他整理领结的秦央白了他一眼:「是啊。」

沈晋伸手揽过秦央的腰,一双凤眼灼灼如桃:「我们是先同窗后同床。」

不知何傅来首老歌:

「时光一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 完 -

无语记(唐逸的,有人记得他不?)

"从概念的本质上说,教育技术与电化教育是相同的,两者都具有应用学科属性,目的都是要取得最好的教育效果,实现教育最优化……"

放学前的课效率总是最差的,尤其是当明天起就是五一长假的时候,学生们的心早就飞出了课堂,谁还有心思来听你一个小讲师念叨这些枯燥得只能考前死记硬背一交卷就忘记的东西?

宋泽一边念着讲义一边悄悄抬起眼打量着底下已经那些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一长溜的课桌都被他的大包小包堆满了,一副下课铃一响就直冲长途汽车站的架势;倒数第二排中间那个女生,一边和坐在身边的女生小声聊着天,手里的手机一闪一闪的,她也不接,任由金属键盘一下一下地闪烁着红光,她身边的女生说了句什么,她才不情不愿地掐了,嘴角浅浅地含着笑,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特有的那种甜蜜的娇俏;再往前两排,聊天的聊天,趴着打瞌睡的打瞌睡;坐第一排那个平时挺用功的男生倒还认认真真地记着笔记,不过看他时不时看表的样子想必也有些等不及了……十七八九二十出头,本来就是个爱玩爱闹的年纪,这不,那边那个总是穿一身宽大的球衣,头发剔得短短,打扮好似NBA巨星的小男孩儿都开始在座位上转起篮球了。

宋泽觉得自己有些羡慕底下这群学生,其实他的年龄也不大,还算是院里的中青年骨干,可是这份冲劲和好热闹的劲头却早早被岁月磨得精光,成天念着这些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的东西,人也不知不觉乏味了起来,难怪女儿昔昔也要嫌弃他:"爸爸讲故事不好听,还是唐逸爸爸好。"

小东西也不想想,她的唐逸爸爸多年轻啊,人家刚从活力四射的美利坚回来呢,平时看他和他的学生打球,奔跑、抢断、扣篮……那份狠劲,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不知道的都还以为他才二十来岁,球场外面那群尖叫的小女生就更别提了,上回刘翔来学校也没见她们兴奋成这样。

人呐,真是各有各的命,想他宋泽和唐逸一样是三十多,怎么他就活得跟个小老头似的,人家却还精力充沛得很,讲课、科研什么的不提,晚上,宋泽早就腰软得不行了,他还生龙活虎地压着宋泽……

一想到这个,宋泽就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烧,赶紧低下头去摆弄课件:"从概念的覆盖面来讲,教育技术的范围比电化教育广泛得多……"

讲了一阵,底下的学生们越发压不住了,说话声几盖过了宋泽的声音。宋泽上课一向松散,学生逃课他也不说什么,这个班的学生从大一起,每年都有他的课,这个长得很斯文的宋老师的好脾气他们都摸透了,在他课上更有些肆无忌惮。

宋泽无奈地看了看表,离下课也就两三分钟,已经能听到走廊里有了喧闹声,看来已经有别的班提早下课了,就合上了讲义,说:"那今天我们就讲到这儿吧。"

底下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最后一排那个男生迅速地提起了包裹,那个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女生更是提着小包蹬着高跟鞋"笃笃"地踩着小碎步走了出去,一边走还一边打着手机:"烦死了!烦死了!跟你说了,我马上到呀,侬哪能尬烦的啦?!(你怎么这么烦?)"

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千回百转,娇嗔的口气。看来是迫不及待要去赴男朋友的约会了。

第一排那个很用功的学生也破例没有捧着笔记本来向宋泽请教。宋泽暗暗吁了一口气,等学生们都走光了,才慢慢收拾好讲坛,拎着他的皮包走出教室。

早就有人在教室门口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到宋泽走出来,就忍不住出声抱怨:"怎么这么慢?人家生科院的李教授两点就放了。"

宋泽只是笑笑,看着他汗津津的脖子小声问他:"你今天不是没课么?又去和学生打球了?"

声音低低的,用这样的声音讲课,只怕第一排的学生都听不清。倒是正走过来的几个女生的声音更大些:"哎,软件学院的唐教授哎!那个呀……唐逸呀,你不知道啊?本校最受女生欢迎的教授哎!也是本校最年轻的副教授!"

虽然已经无数听到学生议论面前这个男人,宋泽还是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心慌,做贼被抓个现行似的。

倒是唐逸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从宋泽手里接过包,边走边道:"上午院里开会,反正等等也要一起去接昔昔,就先过来等你。"

宋泽"哦"了一声,憋了半天,等走廊里都没人了才压低了嗓子说道:"不是说好在学校里别太张扬的么?被学生知道了……"

"怕什么?"唐逸笑得不以为意,突然凑过来在宋泽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现在又没人。"

三十多的人了,调皮起来还跟三岁似的,越不让他干他就偏要反过来。宋泽微红的脸上"轰――"地一声炸开了:"唐逸!"

人还在学校里,随时就会不知道从哪个教室里钻出一两个学生来,宋泽涨红着脸低吼,伸手去拍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趁唐逸愣怔,从他手里抢过自己的包,兔子似地一下子蹿出老远。

满教学楼都是唐逸乱没形象的大笑声。直到走出校门,宋泽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唐逸说:"怎么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容易害羞。你平时怎么上课教学生啊?"

宋泽冷冷地睨他一眼:"你不害臊,你上课的时候亲个女学生我看看?"

唐逸说:"女学生不行,影响不好。我们换个男的行不行?比如说公共管理学院的宋泽老师?恩?"

昔昔念的幼儿园是师大附属的,就在学校门对面。车来车往的路口,绿灯的时间总是特别短,灯一亮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往马路对面跑,有人撞了唐逸一下,唐逸"哎呀――"一声顺势就往宋泽身上挨,宋泽一个措手不及,脸上又被他蹭了一下。宋泽赶紧一个转身,步子往侧边一迈,脚下用劲。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就听唐逸

"哎呦"一声惨呼,宋泽已经跟着人流走到了对面,这边的唐逸面对着转成红灯的指示灯跳脚:"宋泽,你怎么踩我呀!喂!宋泽,你等等我呀!宋泽……"

幼儿园今天也提早放学,等宋泽他们到达时,昔昔已经等在了门卫室里,一见到门口的宋泽,小丫头就立刻叫着"爸爸"扑进了宋泽的怀里。

小东西又长胖了,抱在手里都有些吃重。宋泽心想,再过一阵就该去请教请教院里教教育心理学的张老师了,昔昔到九月就该上小学了,是不是要提前做个心里适应的辅导之类的。

唐逸过来对着昔昔拍拍手,笑容满面地说:"昔昔怎么不理唐逸爸爸?"

说着就从宋泽把昔昔抱了过去,小东西跟唐逸很亲,一转到唐逸怀里就凑到唐逸脸上亲了一口,唐逸也顺势去捏她胖乎乎的小脸。唐逸个性开朗,和小孩子很合得来,有时候这一大一小亲热起来就跟亲父女似的,连宋泽这个亲爸爸都要嫉妒。

昔昔是宋泽与妻子凤琴的女儿,凤琴的身体一直不好,当年怀上昔昔时医生就建议过她等身体调养得更好些时再考虑生育,宋泽也劝过她,反正两人都还年轻,孩子的事不急在一时的。凤琴却始终坚持要生下昔昔,于是宋泽有了个活泼的女儿却失去了温柔的妻子。都说有所失才有所得,好性子的宋泽每每想起这句话时,总隐隐有些悲伤。

唐逸有时会拿昔昔来开宋泽的玩笑:"宋泽,你老实说,昔昔是不是你亲生的?昔昔多活泼啊,你看看你,才多大就活得比我们院院长还刻板,我们院长六十多了还偷偷上网玩网游,上回还送装备给人家小女生呢。"

宋泽一把把手里的讲义朝他扔去:"不是我亲生的,难道还是你亲生的?"

唐逸就"嘿嘿"地笑:"现在昔昔管我也叫爸爸,可不就是我生的么?"

昔昔的性子确实不像宋泽,也不像凤琴,活活泼泼的,还特别好动,鬼主意一会儿一个,精灵古怪起来,宋泽也拿她没办法。

宋泽去请教过院里教教育心理学的张老师。张老师说:"没事,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好动的小孩探索性和动手能力都比一般孩子强,好好引导就没事了。"

宋泽这才放了心。

这事后来被唐逸知道了,又被他大大地嘲笑了一通。

宋泽牵着昔昔回家,唐逸的手又腻了过来,贴着指尖就缠上了。宋泽一拍,唐逸一缩,没拍着。转眼又要贴过来,宋泽拍了几,唐逸凑到宋泽耳边说:"再拍下去就快成猪爪了。"

宋泽说:"活该!"

等他的手再贴过来时,却没再拍。唐逸眨着眼睛笑得一脸满足。

走着,走着,昔昔说:"明明说,五一的时候他爸爸要带他去张家界。"

"是吗?"唐逸和蔼地说,"这时候出去,到都是人,不好玩。"

昔昔又说:"超超说,他们一家要出国游,新马泰。"

"哦。"宋泽说,"五一的时候到哪儿都是人,等你放暑假了,爸爸再带你去旅游。"

唐逸也说:"五一的时候外面挤,唐逸爸爸租了好多盘片,这七天就让唐逸爸爸陪昔昔在家里看动画片儿吧。等等我们再去超市买些吃的,昔昔喜欢的薯片这两天又出了个新口味,我们去买袋尝尝。"

小东西嘟着嘴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佩佩说,她姐姐要带去漫展。"

宋泽没在意,随口说:"漫展里也人多。"

昔昔立刻来了精神,抬起头望着宋泽:"爸爸知道什么是漫展么?"

这一问就问住了宋泽,久居象牙塔的人对近两年的新生事物总有些迟钝,隐隐约约听过学生们提起过,可真要好好回答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答:"漫展就是……动漫展吧?"

电视里的广告似乎是这么说的,什么BJD娃娃,什么同人手办,什么COSPLAY的,拍出来的东西宋泽还真没怎么看懂,就看到屏幕里头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和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漫展可好玩了,佩佩上,就是寒假的时候就去过了,她说漫展可热闹了,有奥特曼和怪兽!电视里也说了!"

昔昔这么一说,宋泽才依稀想起来,这两天的电视里确实又有了动漫展的广告,就是那个老播动画片的频道,那段天书似的广告词里,也就"奥特曼"这个词宋泽听懂了,这还是拜他常陪着昔昔看动画片所赐。看的时候没怎么注意,没想到小丫头倒上心了。

"爸爸,我们去吧……"

宝贝女儿迂回了半天终于提出了要求,宋泽看着女儿闪闪的大眼睛,想拒绝又说不出口。学校刚结束了本科教学评估,所有卷子都重新改过,所有毕业论文都重新审过,讲义和课件也都推翻了重新制作,全校上下都累得人仰马翻,他和唐逸原本打算趁长假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反正到哪儿都是看人头,不如在家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可现在……宋泽不由为难地看向唐逸。自家女儿似乎更听别人的话,他这个爸爸当得还真是丢人。

唐逸接收到了宋泽的求救讯息,刚蹲下身想开口,小东西抢先诉起了委屈:"班里的小朋友都去过……"

一句话把宋泽和唐逸的大道理都堵回了肚子里,家家就这么一个宝贝,谁家舍得委屈他?更何况是人家都去了,能不带自家的宝贝儿去么?以后让自家宝贝儿在幼儿园里怎么混得下去?

虽然教教育心理学的张老师经常用一副极专业的口吻说:"纵容孩子是不对的。"

可是……

唐逸说:"就当是去见识见识吧。"

宋泽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低低地哀叹一声:"就当是吧。"

见识见识的后果就是震惊,漫长的七天亦无法恢复……

长假过后又正式上班,和宋泽一个办公室的雷老师来问宋泽:"宋老师啊,听说你五一的时候带昔昔去漫展了啊?"

宋泽青筋一跳,有些气馁地点了点头。

雷老师立刻凑了过来:"什么样子的啊?你不知道哦,我们家那个小家伙也缠着要去,烦都给他烦死了。"

"哎,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伐啦?现在这个时候哦,就是赚小孩子的钱,家长不掏又不行……"

"哎哎,宋老师啊,到底怎么样啦?好玩的么我就暑假也带我们家君君去看看。"

宋泽在心里再三地斟酌着词句:"那个……还是满长见识的……"

"是伐?"

"嗯。"无数的色彩在眼前晃悠着,各种各样的衣服飘来飘去,中式的、和式的、欧式的、混合式的……哦,对了,还有带着耳朵拖着尾巴的……宋泽亲眼看见两个女孩亲密地搂到了一起,大叫着"老公!""老婆!"。

跟着人潮一起去看表演,两个清秀的男孩子打着打着搂到了一起。

唐逸跟昔昔说:"他们是好朋友。"

昔昔似懂非懂地点头。

唐逸又扭过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宋泽:"是……好朋友……吧?"

昔昔也把头扭了过来,宋泽忙不迭地点头。

刚点了没两下,尖叫声响起,那两个"好朋友"……嘴对着嘴……亲上了……

一家三口无言地面面相觑……这个世界……怎么了?

那一天完全颠覆了宋泽刻板的、满是泛黄书卷的世界。

"那我下带小家伙去,再不带他去,我都快被他烦死了。哦哟,时间到了,我上课要来不及了……"

"哎,雷老师……"宋泽忙叫住了他,对着那张与他一样有着年轻家长痕迹的脸艰难地开口,"那个……等君君再大一点,带他去更好……"

真的……那个世界……还有家里被唐逸藏到床垫底下的那本画册……宋泽清晰地记得那张封面,底色是极鲜艳的红,画上画着两个人,古人的装束,一个坐在另一个腿上,两人的衣襟都是敞开着,正舌头缠着舌头接吻,坐在椅上的那个还用手摸着腿上那人的胸……然后,那两个人的胸,都是平的……

同样的画面被制作成了海报满满贴了半墙,学富五车的大学讲师宋泽就这样站在墙前,目瞪口呆。身旁就是卖画册的摊位,一群女孩挤在摊前争先恐后地掏钱。楼顶上刮风般响起一阵尖叫声,似乎要把房顶掀开。有几个女生一脸兴奋地从宋泽的身边走过:"亲了!亲了!我看到了,真的亲了!两个都是男生哎……值了!"

现在的小女生都在想什么?

站在讲台上,宋泽仍然有些晕眩。

于此同时,软件学院的课堂上,唐逸副教授一本正经地对学生说:"不要小看现在的女生,她们还是很有思想度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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