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月光很冷。
冷冷地映在雪地上。
两行像是小小黑梅点般的脚印在一座山崖前失去了踪迹。
“搜!哪怕是翻遍了这座山也要给我找到这小杂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怒火万丈的嘶吼中夹杂着一丝痛楚的颤音,捂着两腿间重要部位的胖官人被搀到了足迹消失的地方,咬牙切齿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显然与被他称为"小杂种"的那个人不共戴天,亟欲除之而后快。
“一定躲在这附近,逃不了的!”
追到这里,实在是逼狗入穷巷,本也无路可退。
四搜索了一番,连草根树洞都仔细地查找过后,明火执仗的凶徒们一无所获。
“怕不会是跳下山崖去了吧……”
一名家丁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寒风呼啸的山崖,意外地发现了拉着枯藤险险悬挂在山崖外的一个小小身影。
“这小兔崽子在这呢!”
那被追赶的孩子实在胆大,而且有计谋,竟然想出了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
也亏得他年纪小,身子轻,不然那枯朽的藤条也早经受不住重力断裂了。
若不是山风强劲,吹起他一角绯色红衣,恐怕别人要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若穿的是件白衣服就好了……”
被众人七手八脚拖上来的孩童咋了咋舌,苍白的小脸映衬着他身上绯红的衣服,映照成楚楚动人的颜色。
黑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惊恐,无血色的唇叫人怜惜地想到了夏初即将残败的樱瓣。
端丽的小脸上,就只有这一抹黑曜石般的眸与残褪的红唇点缀,已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妖异美丽,叫人移不开视线――这孩子才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就已经有了这等叫人心跳的邪诱魅力,若长大了那还得了。
“发什么呆呢?还不快把这死小鬼带回去!”
捉回去后一定要把这臭小子先奸后杀!
最先叫嚷出来的是那个胖官人,捂着下体的狼狈让他对这孩子有着切骨之恨。
“喔!”
在上司气急败坏的催促下才想起他们此行的任务,站得离那孩子最近的人犹豫了一下,放下兵器想去把他捉住。
“宋猪!”
姣好的唇微微一抿,吐出这两个字的咒骂后,那孩子向分成三面将他包围住的人们露出了一抹微笑,短暂的微笑残留在视线中竟有勾魂摄魄的绝艳,在别人为这一笑而有了瞬间的恍惚,还没有反应过来前,他突然飞快地向后一退,笔直地向那张着裂口的山崖坠去。
这孩子,竟然天生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艳红的身影在皑皑白雪的掩映下,像是一朵早夭凋零的,迸发出生命即将到尽头时的瞬间灿然。
“这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孩子,像什么话?”
在那抹红艳就要消失在众人眼前,坠入雪雾重重的山谷时,随着一个清朗但冷淡的声音响起,一片柔软的白绸如练般飞来,恰恰裹住了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横空出现的人动作倒是十分迅捷,几个跳纵化解了下坠的重力,把已经陷入晕迷的孩子抱到怀中后,借着横生在悬崖上雪松柔枝反弹,轻轻巧巧地回到了崖面上,冷冷地看着面面相觑的众人。
救人的人却是一个弱冠的少年,剑眉星目,只是眉宇间有着一股冷肃的气息,微皱起眉心,不屑地看着这群欺凌弱小的孬种。
“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众人身后响起了一声柔和但清亮的宣佛号声。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人不知何时到了现场,少年身形微微一晃,越过众人头顶站到老僧身旁。
老者盘膝坐在雪地上,包容睿智的目光从剑拔弩张的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低叹道:“各位施主何必这么重的杀气,须知得饶人且饶人。”
“那小孩是辽狗,我大宋子民人人得而诛之。听这和尚讲什么屁话,给我上!”
正在做坏事的时候被人捉包,面子上挂不住的胖官人掂量了一下双方的悬殊――那边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一个看起来武功不弱的少年顶多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胜算还是他们的大。
这里荒无人烟的,也方便毁尸灭迹,免得丑事传扬。
“……”
见到这群蛮不讲理的人打上前来,那少年只是扬起了眉,将怀里的孩子交由老僧人照顾,游鱼般地滑入了闪亮的刀丛中,尺素白布在他的巧妙运劲下竟像是自有生命的活物,劲力微吐,总有一两把兵器被沾到布上,最后那匹白绸如巨蟒般将敌人的兵器缠捆做一后,顺势一抖,乒铃乓啷一阵乱响,全给他扔下山去了。
这少年好俊的身手!
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连才刚刚从晕迷中醒转过来的孩子,也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神般屹立在冽冽寒风中的少年看。
“辽人也是人!若叫我再看到你这样的败类,我柳清云绝不轻饶。”
他冷冷地说着,言语中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天然威仪,叫人不敢小觑。
“撤!”
好汉不吃眼前亏,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对劲的胖官人见风使舵转得快。
本来还想撂下几句狠话充充场面的,但也不知怎地,被那少年冷冽的眼神一扫,竟是不由自主地噤声,一行丢了面子又没里子的人夹起尾巴静悄悄地溜走。
“师傅。”
那少年赶走了恶徒后,恭敬地走回老僧人身边垂手伺立。注意到了那小小孩童的视线后,投以他淡淡的一瞥。
“这孩子的确不简单,恐怕是辽人的皇族后裔。”
适才在他们打斗时一直闭目不语的僧人双眼微微一睁,神色凝重――刚才把孩子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好象并不放在心上,但却似有先知。
“可惜,他骨格虽然清奇,命运却多厄。犯的是天煞孤星,怕是不得善缘,虽天资聪慧但目光不正,如有人好好教导倒还罢了,若走上邪路,将来必会后患无穷。清云,人是你救的,是不是要救到底,三思而行。”
“……”
听得师傅头一用这般凝重的口吻提点自己小心一个人,少年本是平展的嘴角不自觉收紧,眉心蹙。
“我就是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你们要杀就来啊!”
那孩子并不能十分听懂老僧人的偈语,但却从少年的神色变化中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刚刚被人欺负也没觉得怎么,但被他这样冰冷的目光打量后突然觉得一阵心酸。索性把背脊一挺,大声说道。
好倔强的脾气!
柳清云反而有些喜欢他这样脾性。地注视着那彷佛在小脸上燃烧的眸,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救他。”
――命运的轮盘,就在那一年开始了异样的转动。
第一章
木扶疏的庭院,遍植着素色白梅。
时值早春,冰洁的梅开得正茂,清淡香气在月色黄昏下浮动,亭亭数枝在月晕下形成淡雅的剪影,皎如白雪,冰清玉洁,实在无愧于中君子的美称。

实际上,种植这些梅的主人,也是配得起这白梅的高洁人物。
刘汉青,这个年方二十有六的青年官员,虽然年纪轻轻,但在宋辽边界一带已是政绩显赫、民众拥戴的郡守。
他为人正直,居官清廉,秉公执法,勤政爱民。平素洁身自爱,从不近犬马声色,自从三年前自请来这塞北苦寒之地后,取代了先前与辽人勾结一气的官吏蒋有成,将辽国无数金银财帛、歌姬美人的引诱拒之门外,一心一意把从官府到民心都已脆弱不堪的危城一点一点重建起来。
在他的以身作则下,全城官兵上下一心,肃清了幽州城内诸多里通外国的奸细,重治了刑法,不遗余力地从保障普通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做起,终于挽回涣散的民心,这才稳住了面向北方狼虎之辽的一个重镇要塞。
即便取得了如此大的功绩,忧国忧民的刘大人依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自衙门回来后,还常常在自己的府邸工作到华灯初上,方才肯结束自己一天的政事。
这天,又是一如既往的忙日子。
“如此,刘大人,下官先告辞了!”
晕黄的月色下,远远传来的人声,细碎的脚步声自小径响起,这简洁官邸的主人、刘汉青送别了最后几位上门理政事的人后,依着门闭了闭眼,疲惫地揉揉额角,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劳力劳心的一天又已经过去。
一如例行公事般到植满白梅的后园闲庭散步,收拾自己的心境,刘汉青赏罢自己最爱的梅,正欲回房去挑灯夜读几卷书便早早就寝,突然听到有不同寻常的吟哦声自东边的园响起。
那声音柔媚入骨,一声声,夹着低低的喘息浪笑,婉转呻吟,竟有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令人魂销意软。
乍听如女子与人交好时的浅笑谑语,但细细听时,却又不尽然,只其中自有一番让人脸红心跳的邪魅诱惑,就算是素来不近女色的刘大人,也不禁觉得面上一红,心下暗暗着恼。
莫不是有哪个不守妇道的淫娃荡妇胆敢与人偷情偷到他郡守府来了?这对野鸳鸯好大的胆!
拨开梅枝,分开叶,仗恃着自己可直视赤裸娇娃而恒定如常的定力,刘汉青意欲给那淫乱官邸的人一点教训。
一步、一步,走向那邪恶声音的发源地,豁然开朗的一片小小空地上,纷落的梅瓣中,一幅惊人淫靡的春宫图就在他面前上演。
明亮如昼的月光中,一个身着大红色银线绣袍的少年衣衫半褪,星眸半张,正夹在一男一女两具赤裸的身躯中,粉白的俏臀挺起迎接身后男子粗大的凶器,前方微吐樱露的茎却时隐时现地在下方那妖媚女子丰腴的红唇中出没,那一声声销魂蚀骨的呻吟就是自他殷红的唇中发出来的。
三个人,共赴一场淫猥的飨宴。
“……”
刘汉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仍在忡怔间,那少年已回头,慵慵懒懒地挽了一把头发,樱唇浅浅勾出一抹摄人心魂的笑,美得,竟有如月下邪佞的妖魅。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零乱的衣服也不穿好,大红的衣服却愈发衬得他的肌肤白腻晶莹,微沁的汗珠流露着欢爱的气息,懒懒地向站在不远的刘汉青伸出手,似乎在做无声的邀约。
“嗯?”
刘汉青下意识地想逃,可是不经意间却慌乱地望进了他的眼。
那一双敛星沉月的眸子,流转着十二分的邪气,只这一眼,就已将旁人的三魂七魄镇收。
那一瞬间,那些代表着高洁情操的梅,那些极力想劝阻无边绮念的正统理念,都像雪片般地四散飞去,抓不回一点点残存的理智。
他一定是中邪了!
刘汉青这样想。
但即便在他这样想着的同时,眼睛也仍是舍不得离开那少年一分一瞬。
本来是匍伏在少年脚下的一男一女也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推着他,簇拥着他,将他领向那妖异的少年――令他吃惊的是自己竟然毫无反抗。
“跟着我,我可以带你下地狱。”
恍恍惚惚中,他到了少年面前,听到那少年这样对自己说,吐气如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过了那少年的手,然后,自己的手就彷佛有自主意识般地滑上了少年赤裸的肩,胸部,湿热的眼偷偷瞄向半掩半遮在宽大衣袍下的旖旎风光。
“嗤……”
他好象听到少年在嘲弄地取笑他的急色,不由得红了脸,他也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色令智昏的人。
“呀,你慢点儿……别急!”
他听到了自己衣衫撕破的声音,二十六年来从未如此灼烫的分身颤抖着滑进了一个未知的天地,一经温热的滋润,立刻凶狠地躁动着,沉醉地倾听那为自己发出来的喘息呻吟。
少年被他迫着靠到了树上,就这样以半站着扶向树枝的姿势在他身下扭动,似乎不堪忍受他的急切。可是,哀怜地诱哄着的唇是这样地妖娆,刘汉青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将自己的嘴堵了上去,苦苦地纠缠,抵死缠绵。
那自以为玉洁冰清的白,在如罂栗般诱人的红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刘汉青只想与他一起堕落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从此万劫不复。
“嗯……啊哈,咿――!”
虬枝剧烈地颤动,月下的梅影乱了、乱了……
洁白的瓣萎地化做污浊的残雪。
春尽夏来,临荷听雨。
滴滴嗒嗒的水声伴随着清幽的琴声,飘渺的水雾萦绕着湖心小筑,似幻还真。
“你在想什么?”
叮铮几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可惜直至他一曲终了,仍未换来依栏怔然出神的红衣人儿的回首一顾。
刘汉青叹了口气,走下琴台,走到那个凭栏远眺的人身后,自背后轻轻地将他拥住,把脸埋进他丰厚润泽的发中,低低地问。
房中掷了一地的荷叶,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据说以新鲜的荷叶卷杯品酒别有一番风味,素来惜之人不忍责怪自己心爱的情人,任由他将自己精心栽培的荷攀折。
可是,他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儿呢?
“呵……”
白玉般的手执着碧绿的荷叶杯,殷红的唇浅浅啜了一口碧澄色的酒后,回过头来,微吐丁香小舌,以唇将那酣醇的琼浆渡了过来。
“红儿!”
这人儿无心,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在挑逗他。
但为什么这样的若即若离也叫他心动?
冤孽!也许是前生欠过他的,在三生石上照过一眼,不忘至今。
咽下了他送过来的酒汁,却不舍得立刻放他离去,刘汉青噙着他的舌,细细地品尝着,竟有微微的醺然。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拖着长长的唾丝分开之后,刘汉青红了脸,几乎是着迷地看着他满不在乎地将唇边的残汁舔入口中,几乎是惊人淫猥的举动在他做来是那么地自然。
邪魅!
任何不道德的事他都做!如第一见他时,他在与一男一女同时交欢;如那一后到现在,他明目张胆地诱惑他。

但他的态度却是如此地自然潇洒,他的笑容亦一如既往地甜美坦然,彷佛这人天生带有一股邪恶的诱惑力,跟其它人不敢做的事,在别人面前羞于启齿的欲望,在他这里得到了最原始的引发。
“又想要了?嗯?”
现在,这个邪魅的人儿依在自己怀中,欲起身却被自己拉住,跌回自己怀里。似乎要着恼,但却一笑回头,带着浓浓的鼻音的那个"嗯"字,像一阵炙热的风,吹起一种暧昧的热。
“我就想这样抱着你,好好看看你。刚刚我弹给你的琴好不好?”
不是这妖媚的人儿在跟他撒娇,而是他这个郡守在向他乞求更多一点的关爱。他什么也没问他要过,一切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我不是君子。”
红衣人儿皱了皱眉,淡淡地答。
适才刘汉青所奏的那曲《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是他的曲调。
“你也念过诗经?”
刘汉青倒有一丝意外与惊喜。他隐约察觉这邪美人儿非我族类,可是却没想过他也能闻弦而知其雅意。
“不,我没学过。什么诗、什么经、什么礼、什么义,我都不感兴趣!比起来,我对你下面抵住我的这根东西更有感觉?”
面上的黯然一闪而逝,一口饮尽荷叶杯中的酒。
邪笑的美人儿握住了面上胀红的刘汉青胯下那一管玉萧,主动地将自己的唇迎上,又一场鱼水欢宴在这小小水阁中上演。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当刘汉青接到接二连三的书表,怒斥因他的失职而使边关粮草供应成虞,前线连连失利,举朝震惊、龙颜大怒的消息时,一点也没有吃惊。
他不管做什么事都没有避开过那个邪魅的少年。他可以在他的官邸各出入自如,前线战事图、往来的书信,所有的东西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甚至,他还曾经干过在书房里一边写奏章一边与他下半身紧紧相连、抵死缠绵的荒唐勾当。
消息是从哪里走漏出去的?不言而喻。
更何况,那个人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他的身份。
他的"红儿",复姓耶律。
辽的国姓。
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
小院里,风萧萧。
以前往来忙碌的景象是否从来没有出现过?
饮下一杯苦酒,刘汉青独自坐在自己曾经最爱的梅树下。
将他革职查办的文书已经下了,明日他就将被押解还京。
现在还能坐在这里,仅仅是因为押送他的人是他昔日当郡守时提拔上来的狱吏,念着旧情也敬重他,所以才没将他收押监审。
烛一爆,灯影下多了个笑语晏晏的人。
绮玉貌,一双狡黠的眼睛看着他,自唇角勾起一个邪气的笑。

“风起了,你还坐在这儿,不怕着了凉?”
彷佛不知道此间主人的重重心事因何而起,耶律洪笑着,给他披上一件外裳,神色间竟然是温柔的。
“明天,我就要走了。”
刘汉青反手握住他的手,舍不得放开。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嗯,你要走了,我也得走了。”
他笑,衣裳云霞般地颤动,喜气洋洋的红,没有一点悲戚的样子。
顺手拿过桌上的青玉小壶,倒了一杯酒,递到刘汉青面前,漫声而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月光倒映在杯中,一明,一暗,幽幽地荡漾开去,那酒也如血一般的红。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你明明对中原的诗书礼仪熟悉得不得了,却偏偏喜欢做出粗陋鄙俗的样子,好象还生怕别人不误会你似的。”
刘汉青接过了他的酒,心情竟然难得的宁静,以前很多想问却不敢问的话,这时也像与多年老友对话般自然地问出口。
“我讨厌这些东西。它们强制性地告诉大家,什么是对的,什么的错的。把所有它们认为不合理法的东西,统统都打成邪门歪道。“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修长的指头无意识地把玩着桌边的流苏,耶律洪显然也在仔细地思考着回答,“比如说现在,大家都会告诉你,你做错了。”
“呵,错了……”
从遇上他的那一天起,就错了。
可是为什么回不了头?
因为自己遇上了。害怕失去后,再也无法适应原来那片无欲无求的白。
刘汉青大笑,在他的注视下饮尽了他为他倒的最后一杯酒。
“我不悔。”
眸子里瞬间反射出沉如碧青色琉璃的光,刘汉青梦呓般地低低索求最后一个答案:“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那道冰冷的酒液流过,带来的都是炙伤般的疼,丝丝缕缕的血自他的耳孔、鼻孔沁出,可笑的是,这将死的人犹自不弃不舍,去苦苦追索一个渺茫的希望。
耶律洪冷冷地立在当地,不动,也不说话。冰冷的视线,像一把利刃,刺向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鲜红的血浆自胸腔迸裂出来,酸涩、浓烈、甘苦,平生第一这样品尝自己血液的滋味,那血是从他心上流出来的。原来,心碎的滋味,就是这般――比死亡还难受的痛楚。
幸亏已经有了死亡的仁慈救赎。
刘汉青叹了口气,目光完全地黯淡下去。
一朵乌云悄悄地遮掩了月光,彷佛明月也无法指引一个痴心的灵魂归。
耶律洪伸手轻轻抚合了他的眼睑,顺手把一朵鲜红的罂栗别在他的衣襟。
月光再皎然时,院内已经失去了那抹红得夺目的身影。尸首像是睡着般安静地躺在梅丛中,鲜红的罂栗瓣映衬得刘汉青的脸也如他曾经最爱的白梅一般洁白。
谁也没有留意,在刚刚那一瞬完全黑暗的静默中,那个绝情的人儿彷佛说了一句最痴情的答案――
“除了他,我谁都不爱!”
只可惜逝去的人永远也听不到了。
微微的风穿过屋檐的空洞,一声、两声,竟又像是《淇奥》的琴音。

如落般幽怅的叹息。
远长的古道,一匹青骢马拉着一辆朴素的马车,风尘仆仆地踏入了幽州边境。
“的的"的清脆蹄声,停止在一幢大门紧闭的宅院前。
马上轻衫骑士微皱了下眉,跳下马来,伸手叩响门上的拉环。
这骑士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简朴的衣冠并没能把他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尊贵之气削弱分毫,相当俊朗的脸上,眉宇间有一线隐忧,紧抿的嘴角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比较可惜的是惯常保持着一副严肃的表情,不言笑。不过,若别人知道他的身份,倒也一定觉得他保持这样的冷淡与严肃是必然的。
柳清云,当朝兵部尚书之子,据传闻师承少林寺院僧,步入仕途后,曾在刑部任职。他能力卓绝,武功高强,无论多疑难的案子,多棘手的大盗遇到他也唯有乖乖束手就擒,江湖人称"铁面玉郎”。
升任两江知事后,仍以公正执法闻名于世,倒是个难得的好官。
他这远赴幽州,却是来上任的。
前任郡守刘汉青犯事后幽州城重又吃紧,柳清云自认接替知交好友上任,义不容辞。
在敲了门后半天都没听到响应的情况下,柳清云的眉锁得更紧了。
大白天的还把门关得这么紧,莫不是这里出了什么事?
强烈的不祥预感袭上心头,手下叩门的举动愈发急促。正当他准备强行闯入的时候,院子里踢踏的脚步响起。
“谁啊?”
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迎向萧条的院门,被一个憨憨笑着的小姑娘扶出来的老者探出来张望打量的眼竟是惊恐而惶然的。
“陈总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汉青呢?叫他出来见我。”
见有人出来,松了一口气,柳清云也顾不上客气,急着要先找多年来相契的老友刘汉青问明一件事。
“柳大人……刘大人他……他已经去了!”
白衣老者跪倒尘埃,放声大哭。
数日来的担惊受怕,此时如见了亲人般地将所有委屈尽诉。
“他们说刘大人是畏罪自杀,我拼了这身老骨头也要守着刘大人的尸首,就等有人来还他一个清白。刘大人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官啊!怎么可能里通外国,通敌叛变?”
“什么?”
柳清云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震惊仍是在所难免。
把手上的缰绳一丢,身影一闪晃过老者,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里穿入,直奔内堂而去。
“柳大人……”
被他鬼魅般的身法吓到,再回想起这近年来宅子里传出过的鬼影传说,陈老总管不由得浑身机灵灵打了个冷颤,腿脚发软。
“陈老伯,您别怕,相公是太担心刘大人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适时地安抚了他的惊惧,柳清云载来的青篷小车上,两根春葱玉指挑开了一角软帘,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温暖与理解的光芒,柔和的目光无形中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刘汉青与柳清云本是同侪,又是知交,是以即便在三年前就已随少主人远赴边疆的陈总管也知道,车上坐着的必是柳大人之妻。
柳夫人闺名温倩,字婉仪,原是翰林医官温佳霖之女,温柔婉约,心细如尘。在一意外遇险中为将军世家的柳清云所救,英雄救美的佳话后,缔结连理的两人倒也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她虽然算不上绝顶美女,可是身上那一种温柔可亲的气质,叫人不由自主地倾倒。这样的女子温柔如水,沉醉其中也只是微醺,叫人全然安心的存在。

冷冰冰的柳大人身边是得有这样一个可亲可敬的夫人,才不会让人望之生寒呢。
在那两道柔和的目光安抚下,陈总管觉得自己好象在温水里泡过一泡似的,略定下了神。
片刻后,刚刚一闪而入的柳清云已经铁青着脸又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伸手将自己的夫人扶了下来,顺手接过了她怀里的孩子,肃穆的神色吓得刚刚睡醒的孩子想哭又不敢哭。
“乖,小杰不哭,爹爹带你去拜奠一个很好的叔叔。”
为丈夫的体贴嫣然一笑,见到他的神色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柳夫人柔声安抚了儿子后,这才扶起地上的老人家进去了。
简洁的室内,供桌上两根素烛,三柱檀香吐着幽幽的青烟,几上一些鲜供品也无,想是平素与刘汉青相厚的官员们都怕担上关系,不敢前来拜奠。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柳清云肃了肃面容,把自己的儿子放到地上,自己颔首三拜的同时低声命他道:“给你刘叔叔磕头。”
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却甚为乖巧,努力地把自己胖敦敦的身子跪好,正要磕下头去时,却发现桌底石板的缝隙间掉落了一朵红,当下玩心大起,爬到桌下把那朵捡了出来,笑嘻嘻地递给他爹爹看。
柳清云不好当着人对一个无知小儿太过计较,皱着眉接过时不禁讶然:“这是罂栗?”
那朵殷红的虽然已经枯萎,可仍红得火一般,不难想象这若在全盛时期会是多么的耀眼夺目。
“这是原来插在刘大人衣襟上的,可能是老奴搬动时掉落了……唉,刘大人生前结交无数,身后就只得别人送过这一朵。”
耳目不聪的陈老总管叨唠着,想伸手把这放到供桌上去。
“陈总管,这可能是一个线索,先别忙着放回去,回头我还有话问你。”
柳清云仔细地把那朵枯收起来,淡淡地道:“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叨扰一段时日了。
第二章
空气中有一种细细的甜味,如兰似蕙,可是细细分辨起来,却什么都不是,带了一种甜腥气味的香,自有一种动人之,竟是中人欲醉。
在这有着天然地热温泉的山谷,热气氤氲中,泉边石旁,金黄的砂砾上遍植着同一种血色红。盛放的海如血海,让人看了只觉心头一悸,像快呼吸不过来的颤栗。
偏偏那却又艳丽无匹,轻薄微褶的萼姿态葱秀,迎风飞舞俨如蝶翅,喷红流彩,叫人神为之夺。
海里隐隐传来人声。
初上的弦月将温泉后方一座离宫点缀得美仑美奂,雾似的薄纱扬起,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人间地狱。
弥漫着淡蓝色烟雾的大厅里,烛光下,一个坦着白肉的男子正在鞭打一个被捆绑起来的美丽少年,乌黑的鞭子灵蛇似地纠缠着少年白嫩的肌肤,挣扎扭动的年轻胴体上除了鞭痕外,还有着滴蜡的痕迹,但奇怪是不管是打人的人,还是被打的人,脸上都是一副迷醉的神情,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少年脸上似笑非笑,眼神麻木而空洞,好象根本没有痛觉似的。
以这带着邪恶欲望的表演为中心,四周扩散开去,丑态毕露的达官贵人们追逐着穿著暴露的少男少女们,嬉戏声、浪笑声、嗲语媚态勾人心魄。
更有不少人懒懒地躺在一座喷吐着搦溺轻烟的香鼎旁,惬意地将那淡蓝色的烟雾地吸入鼻腔,脸上皆是一副飘然欲仙的神色。
“哼。”
夜风习习的室外,独立在丛中的人冷眼看着那浮华靡丽的宫殿,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冷哼,仰头饮下杯中的酒。
微微的风吹起他身上宽松的红袍,赤足踏在沙地上,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竟已经有一种妖异的诱惑力。
这种魅惑不是来自他艳丽的脸、含笑的眸,甚至不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
仿佛是他只要往那里一站,周围的空气就自然地形成这样一种魅惑的漩涡。
让人心甘情愿地被吸引,全然不由自主。

“主子。”
微带衣袂破风声响起,一个黑衣劲装武士自海中掠出,跪倒在他面前,“果然不出您所料,柳清云在幽州住下了。”
“哦……”
他淡淡地应着,仿佛对这个消息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一瞬间眼睛闪烁起的光芒灿若明星,引来跪在地上的武者爱恋的目光。
“主子,属下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关注他的事,甚至不惜精心设计……”
武者的话并没能说完,因为站在丛中的耶律洪已经冷冷地瞪过来了,过分端丽的面容上,锐利的眼神让人打从心底泛寒。
“吃醋?好象还轮不到你!呵呵……”
冷笑着,这传闻中笑着杀人也不眨眼的小魔头走了过来,武者抖了两抖,也不敢避开。
所幸,耶律洪只是走近前来,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并没打算进一步惩戒他的样子,却也已经把跪在地上的男子吓出了一身冷汗。
“主子,小人只是……怕六王爷对您起疑心。”
这个满身是毒的邪魅美人端的叫人又爱又怕,令人胆战心惊,但……却又偏偏有着叫人不自觉沉溺其中的魔性美丽。
武者因为他的逼近而面上红了红,低下头去。
“哦,“对下属的关心似乎浑不在意,耶律洪漫不经心地开口道:“赵卫,我听说你私下将罂栗中提练出来的『烟霞膏』送到大王子和二王子,这你倒不怕六王爷起疑心了?”
“这……“突然发现自己自以为很保守的秘密根本就让别人洞悉无遗,那跪在地上的武者,赵卫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一咬牙道:“是,我是送了。这也是为主子您着想,六王爷现在虽然摄政称王,权重一方,但毕竟年事已高,将来的王位迟早得归还到大王子或是二王子的手上,现在主子有六王爷做靠山,自然没有人敢动您的主意,但也得为将来长远做打算。”
“呵,赵卫,你知不知道我最不喜欢你的一点,就是婆婆妈妈,杞人忧天。“轻笑着说完这两句话后,耶律洪脸上神色转而沉,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静默了一响,淡淡道:“下去吧,柳清云的事,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你想六王爷会怎么置一个背着他投靠二位王子的奴才?”
“属下知道。属下告退!”
这又毒又狠的美人儿,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的多事,明明知道他私下与大王子二王子接触是为了他今后的利益做打算,却掉过头来拿这件事威胁一个对他耿耿忠心的下属。
这种寡廉鲜耻的事在他做来,竟是最自然不过,就算他明明知道别人对他的好,却偏偏将那一片心掷在地上践踏而毫不可惜。
赵卫心里又酸又苦,再行了个礼,黯然退下。
耶律洪呷一口冷酒,目光飘远,竟是向着幽州方向怔然出神。
夜色更浓。
“洪儿……”
华丽宫殿里的淫靡之舞更为炽热了,风中似乎传来一声声苍老的呼唤。
耶律洪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并没有响应那召唤他的华服老者,反而悄悄地自海的另一边逃逸了出去,赤着足,踏在崎岖的山路上,有一种自我放逐的痛快。
明月如霜。
皎皎的月光照在一抹枯槁的残艳上,竟是来得分外动人。
柳清云左手捻转着那朵本不合时令的,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这种不祥的,总会叫他不自觉地自心头浮现出一个人影。
太过惊人的巧合!
思及一个叫自己头痛的人物,额上的纹线,皱得更了。

“相公……夜了,担心着凉。”
温柔的语调在背后响起,一双纤素柔荑把一件披风披到他的肩上,体贴的柳夫人还带来了一壶热气氤然的茶,无言地替自己的夫君撤换掉桌上的冷酒。
“你还在想刘大人为什么要自杀?”
温柔的目光落在那朵上,夺目的红,极度让人不安的颜色。
“他绝不会自杀……依汉青的性子,就算真的做错了事,也一定会等到一个公正的裁决,而不是像懦夫一样地选择死。”
一切问题的终结:一个意志坚强、将来仍大有作为的男子怎么可能选择自绝之路?
柳清云绝不相信仵作轻易就判下的"自杀"死因。
“那么,可是有人投毒?”
坐到丈夫对面,温倩看了看还在思中的柳清云,轻轻地开口问道。
“不,他被下的毒是『一萼红』,色泽鲜艳,若被下在酒中,不可能让人看不出来。如果有人真要存心暗杀他的话,应该选用无色无味的毒酒。”
有些诧异自己的夫人还未去休息,柳清云也没在意太多,一径任由自己的思路沉浸在那桩离奇命案上――刘汗青一向是个细心的人,思虑慎密,绝不会大意上别人的当。
“那,会不会是当时刘大人已被拘禁,贼人强行将毒酒灌入他喉中?”
“我已经仔细地查看过尸体……他身上并无任何挣扎,淤伤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说,刘大人明明知道那人送来的酒里有毒,还是喝下去了?”
“是,所以说他是自杀,也不无道理……”
柳清云长叹,这正是他想不明白的原因。
温倩讶然,半晌,喃喃道:“可会是刘大人的情人?所以,他才会这样的不加防备……或者,心甘情愿。”
“不可能!汉青不是儿女情长的人。甚至应该说,他重视社稷安危更甚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情人。”
情人?柳清云摇摇头否定自己夫人太过旖旎的想法。
“『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到死心如铁』……夫君,也是这样的人呢。”
温倩低吟着这首大丈夫豪气十足的词,语意间无限幽怨,后一句几已是细不可闻。
柳清云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幽怅,起身道:“你先回房去吧,晚上不用等我了。我再找找有可能找到的线索。”
“夫君……”
温倩追着他的步子走了两步,又忍耐地停下,自幼学到的女诫,一切当以丈夫的事业为重。
可是成婚三年,他上任归家的日子屈指可数,本应是世间最亲密的夫妻聚少离多,夜夜孤枕的闺怨,那个铁心男儿可知否?
“对了,“柳清云走出了十尺开外,突又回头,伸手将妻子给自己披上的披风取下,轻轻地覆盖到她身上,低声道:“婉如,你也别着凉了,早些歇息。”
微微一笑,如冰雪消融,这惯常严肃的冰冷男子偶尔流露出感情的样子竟是叫人无力抗拒。
温倩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只觉得自己脸上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火细细延燃,如回复到当初被他救了性命后,怦然心动的情丝萌发。
也许,自那之后一直追随着他,也就仅仅是为了他瞬间流露的温情吧。
院内,目光痴迷的女子依梅而眺,直到再也望不到自己良人的身影。

如此良宵如此夜,为谁痴立宵中曙?
小院的墙头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艳红的身影,一双闪烁着护火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依然沈浸在夫君温情里的女子,修长的指揉碎了一地落。
日子像是自指缝涓涓流淌过的溪流。
当细草自雪层下萌出了嫩黄的草叶,褪尽的白梅绽出第一抹新绿,边城的春天姗姗而来。
几只燕子飞回曾筑有泥巢的屋檐,啾啾的鸟鸣声唤来了美好的清晨。
辗转醒来的温倩睁开了眼睛,看着身边又已是空了一夜的床榻,微微叹了口气。
“娘、娘~我要尿尿……”
突来的烦躁之意让她有些不悦,微一推开被子,惊醒了身边的小娇儿,柳胤杰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来要娘亲抱。
“小杰乖,娘亲抱!”
洗漱完毕,喂儿子吃完早点,温倩这才发现一夜未归的丈夫其实是依在外厢睡着了,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疲惫地一笑道:“婉如,近日辽人突然在大宋边界增兵五万,这些天恐怕我都要巡视边城,回得太晚会吵到你,我这阵子在衙门里住,回来跟你说一声就走。”
本是俊朗的面庞爬满了青色的胡青,柳清云面上的忧色与日俱增。至边疆后,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辽军的兵临城下使得他调查前任城守死因一事耽搁了下来,极度的忙让他无暇陪伴初离家随他上任在外的妻子,柳清云不是不内疚的。
“……国事要紧,相公也要保重身体。这里有小杰陪我,应该还好。”
温倩低了一会儿头,抬起头来时淡淡地笑着,努力让自己坚强起来,好让丈夫放心。
“婉如,辛苦你了。”
柳清云把妻子的手紧紧握了一握,低声吩咐陈老总管和他的哑孙女要照顾好夫人,收拾好简单的衣物出门。
“小杰,跟爹爹说再见。”
温倩忙拉出躲在自己身后的儿子叫他跟自己爹爹道别,可是刚睡醒的孩子拧扭着就是躲在她身后不肯出来。
若再不跟着丈夫上任,孩子都快认不得爹了。
唉,太宠这孩子了,小小人儿一点也不怕秉性温柔的娘,百般管教不听的情况下,还是公公下了强压才让丈夫带着她远到边疆赴任的。
“没事,孩子也就劳你一个人多费心了。”
柳清云在门边站了站,等不及她哄好儿子出来道别,歉然一笑上马去了。
再依门送别丈夫的温倩一直望到再也看不到丈夫的身影,这才怅然地领着孩子回房。
“杰儿,娘继续教你昨日背的三字经好不好?”
又只得自己一个人了。
这荒凉又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实在无趣,加上因为知道丈夫不喜欢人多,她连贴身小婢都没带,这里只有一个又老又病的陈老总管和他的哑巴孙女儿服侍着,晚上会有两个粗使的女仆上门帮忙浆洗衣物,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实在漫长。
温倩索性拿出了出嫁时父亲送的嫁妆书之一哄孩子学习,一是也让自己解解闷;二是……至少希望孩子能有一点点像他外公,温文儒雅,满腹经纶。
“好!”
对新鲜事物总有着好奇感的孩子答应得爽快。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娘,蝴蝶!”

可惜,答应得爽快并不代表小人儿一定能做到,才坐了不到一刻钟,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过窗棂,立刻就吸引了柳胤杰的全副注意力。
“小杰!”
真是的!做娘的跺了跺脚也追了上去,终于在后院逮住儿子圆滚滚的身子。
“好漂亮的蝴蝶飞进去了!”
白胖的小手犹自不死心地指着园边角一座尘封的小门。虽然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大锁,但破烂的门板却掩不住里面满园的春光。
看起来……像是别有洞天的光景呢。
温倩走近几步,想透过门上裂开的大缝仔细地张望一下里面到底通向何,刚从后巷买菜回来的陈老总管看到她在这小门边张望就紧张地跑过来了。
“柳夫人,您千万别到后园去!那地方……被妖魅看上了,闹鬼呢!”
脸色苍白的老陈赶紧把她拉离静谧得近乎诡异的小门,虽然柳大人两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就已经闯进去检查过了,但柳大人本事高强啊!就算是鬼见了他也要怕三分的。柳夫人可是手无寸铁的弱质女流。
“哦……“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想进去,看老人家紧张成这样,温倩笑了笑,柔声道:“那我不去就是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传出闹鬼?”
“不知道,听说是一只红狐大仙,总是穿红衣服在里面做祟,刘大人说他不信鬼力乱神说,又独爱那里面的白梅,经常一个人进去一坐就是好半天,我们劝他也不听。这样后来过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没了,真的很邪……”
说着,就觉得脑后似乎刮起了一阵阴飕飕的凉风,陈老总管打了个突,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好了,老人家,您别担心,我不会进去的。您忙去吧!”
这老人家虽然眼耳背,有时候又唠叨得紧,但的确是个老好人。温倩笑着推他去做自己的事。
好不容易待得那个忧心仲仲的老人走远了,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儿子不见了,而刚刚本是关闭得紧紧的角门开了一线,刚好是可以容一个三岁的孩子爬进去的样子。
“小杰!”
这顽皮的孩子,难不成是趁大人说话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溜进去了?
温倩不由得大急。故且不论陈老总管说的红妖狐作祟是真是假,一个小孩子独自离开大人的视线总是不妥,咬咬牙推开腐朽的门板,提起裙角跨上青苔石阶,一路寻进了茂密的梅林。
“小杰,你在哪?不要吓娘啊!快出来!”
不知为何,这里的梅树竟长得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茂盛,大片的梅林带来摇曳不定的绿荫,看起来阴森森的,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小杰!”
现在又不是玩捉迷藏的时候!温倩不由得气结,这孩子的确是该好好管教了。
很仔细地辨听了一会儿树丛里传来的呼吸声,温倩也放轻了步子,悄悄地向那边掩去,打算给那个人小鬼大的顽皮孩子一个出奇不意。
果然,向左绕过了几棵树就看到一株半掩在长草中的古树后有数茎发丝随风飘扬,温倩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见找到了儿子,适才惊惶不安的情绪也稳定下来,童心大起,蹑手蹑足走过去,伸出手向前拥去笑道:“我捉住你了!”
“痛……”
不料,手上传来的触感并非孩童小小软软的身体,而且被她拥住的人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哼。
“……”
温倩又羞又窘,急忙撒开手转过去看时,半倚在树下却是一个满身泥泞的男子,低垂着头也看不清他的面目,披散的头发如黛草,乌亮中又带着几分蓝紫色光泽,鲜红色的衣裳回异于宋人的大袖襦衫,乍一眼看去,奇装异服的打扮和发髻纷乱的可怖造型,实在很像陈老总管嘴里形容的狐仙妖魅。
“啊……”
温倩掩唇惊呼,第一反应就是要奔出去叫人。

“别吵……不然就杀了你儿子……”
这人不晓得因什么而受伤,只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本来是森冷的威胁听起来却像是在哀鸣,温倩这才注意到,在离那人和儿子约百米远的树下,有一个硕大的马蜂窝显出狰狞的一角,在那人的身周却奇异地散落了为数不少的蜂尸,以那一圈黄黑交错的蜂尸为界限,竟是再也没有一只马蜂敢越雷池一步,被惊扰的群蜂兀自在远远的草丛嗡嗡嚷嚷。
想是追逐着蝴蝶而来的柳胤杰不小心惊扰了蜂群,却不知怎地将这奇怪的人也牵连了进去,反倒被他所救。
惊骇莫明的温倩只想察看儿子是不是也在不慎中中了蜂毒,但那小小的身子被那个陌生人紧紧箍在怀内,一时间也看不真切,此刻正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向自己看过来。
“你先放了孩子!”
儿子看起来好象没事……放下了一半心的温倩打量了那人几眼后,又开始紧张起来。很明显此人非我族类,虽然现在随时可能不支倒地,但毕竟孩子还小,万一一个不小心,有了损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哼……”
那人在她靠近时往回勒紧了手,虽然隔着丝丝缕缕的头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奇怪的是,在看到孩子粉嫩的小脸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竟然是柔和的。
“痛,痛痛喔……吹痛痛!”
天真的孩子又是最敏感的,他能直觉地从别人对他的神色中察觉那人对他的态度,小胤杰伸出短短的小手去努力地安抚他红肿的肩头,鼓起了小腮帮子靠近伤口给他吹气。
“小杰!”
温倩又惊又怕,这孩子倒是胆子大得很。
“你很好,不像你爹……”
也知道是不是她的幻听,仿佛听到那个人奇怪的嘟哝了这样一句话后,手就渐渐从孩子的颈项上松开,然后,晕过去不省人事了。
“娘亲,这个大哥哥痛痛喔!”
从他身上爬下来的孩子皱着硕大脑袋上淡淡的眉毛,很担忧地说道。
要不要救这个人呢?
温倩打不定主意,但见被自己搂到怀里的孩子不时看她再转头看地上的人,善良的天性使得她到底还是不忍舍这重伤者而去,取出手帕在一旁汲了水,给他被马蜂叮得红肿的伤做了简单理。
虽然父亲贵为医官,但温家的医术传子不传女,即便大哥不愿研习医术继父亲衣钵,她却颇有这方面天份又得父亲宠爱,也无法得父亲亲授医术真传,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是不多的基本救护而已。
好不容易敷完了药,顺手取了水给那人擦去脸上的污垢之后,温倩这才能打量到这不速之客的真面目,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虽高但看得出来仍未完全脱去少年的体态,现下因为痛极晕倒而面色苍白。
淡淡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下来,跳跃的光线闪烁在他微带茸毛的脸颊边,形成了一团柔和的黄色光晕,看久了,也不知道这光是来自太阳的光辉,还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这人就算憔悴不堪,却仍是一个美少年,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我是辽人,别让其它人知道我在这里……”
在她取了清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拂拭的过程中,那少年微微醒转,挣扎着低声恳求了她这一句话后又晕了过去。无意识间握住了她裙摆的一只手苍白无力,端的叫人怜惜。
温倩咬了咬下唇,心里也知道在这两国对峙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之际,让别人发现这里潜藏了一个辽人,他的下场定是凄惨无比。
“虽然听别人说辽人都是穷凶恶极之徒,但他却肯在危难时救了自己的儿子,应该不是大坏蛋。”
这样说服了自己后,温倩决定还是先把人救了再说,当下忙碌地取来树枝草叶在他身周搭了个简易的草棚,避免过大的太阳让不适的人眩晕,心想也只有等他能走动才能扶着他转移地方了,将清水等物放置在他身边,再三叮嘱儿子不能对任何人――尤其是他那个一板一眼的父亲――说起这里藏着个受伤的大哥哥的事后,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前院厢房去了。
第三章
四月的细雨,忽晴忽落,把空气涤荡得清新如许。
盛放了一冬的白梅竟结了累累的青实,此刻,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在树下打着那果实的主意,忙得不亦乐乎。
“我要那边那枝的!”

满头是汗的柳胤杰小脸蛋红扑扑的,还不忘在树下颐指气使。
“好!等着!”
微微一笑把衣摆撩起束进腰带,爬上去的少年危险地伏在柔枝上的举动吓坏了端着甜点进来的温倩。
“小杰!红弟!你们两个别玩了!”
“哎哟!”
却是因为她这一出声,树上的少年一回头,结果却踩岔了树枝直挺挺地摔了下来,坐在树下龇牙裂嘴地呼痛。
“叫你别太宠小杰了,他只是个小孩子,又不懂事,你的伤才刚好,好生调理着才是……”
赶紧把东西放一边,温倩赶到了两人身边,看着那自报家门为叶红的少年把俊脸皱成一团频频呼痛,不由得出声抱怨道。
“没事,别责怪小杰。”
拉过柳胤杰抱在怀里,小胤杰喜欢扯着他额前柔顺的前发把玩,而叶红却最喜欢捏着小胤杰嫩嫩的脸蛋,拉动他的面皮做出各种表情来。
“你们两个!”
温倩看着相对做鬼脸的两人又好气又好笑。
打从救了这少年起,藏他在此疗伤,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的相以来,发觉这少年实在是叫人打从心底疼出来的乖巧人物。
虽然他是辽人,但知书达理,知情识趣。跟他说话妙趣横生,半点也不觉得闷。难得的是,他不嫌弃陪着妇人与孩子做一些对于大男人来说,根本不层为之的琐碎小事。
从小就因为父亲总是忙于公事,没空陪着玩的小胤杰黏他黏得紧,他好象也相当喜欢这个虽然长像酷似父亲,但内里却温柔体贴的孩子。
正是因为这样,原本只是数天才过来照看他一的温倩渐渐地也向这里跑得勤了,母子俩都很有默契地保守住他的秘密,忙无比的柳清云只是偶尔回家,竟一点也不曾察觉过这里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过来吃点心吧!”
真好,做出的东西有人大口大口地吃得狼吞虎咽赞不绝口。
看着一大一小抢东西吃的两个人,温倩抿嘴一笑,取出自己赶工的一方绣帕,坐在一边不紧不慢地飞针走线。
“上多两只双飞的蝴蝶才好看呢。”
叶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后,看着她手上的活计,一笑开口道。
“呃……我很笨的,没有实物可以放在面前参照的东西,就是绣不好。”
儿本来就是静止的,摘一下朵来放在眼前,该用几许丝浅红都一目了然,但时刻翩飞的蝴蝶,要捕捉住它的神韵谈何容易?
温倩歉然地婉谢了他的提议。
“谁敢说我倩姐笨的?不但人心肠好,还心灵手巧,做的东西又好吃!”
说着,叶红咂了咂嘴,显是对刚刚吃下的绿茶糕意犹未尽。
“你呀,就这嘴甜!”
温倩回头把一根尖尖玉指戳到他额头上,突又发现自己这一举动似乎太过亲密了,脸上一热,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虽然他年纪比自己要小,可也该算是个青年男子,怎地在他面前就忘了女子应时刻谨记的矜持?一定是因为他太过温和了,自己不自觉地像对待亲人一样对他宠溺与纵容。
“小杰,我们去看看前天梅树下搬家的那窝蚂蚁搬回来了没有。”

似乎察觉了她的不自在,善察言观色的叶红一笑拉起柳胤杰的手出去了。
温倩微笑地看着园子里相携奔跑的身影,若是哪天她的夫君也能这样,抛下公事与孩子一起和和美美玩上一天多好。
眼睛追逐着和那少年一起在春光中飞舞的蝶影,温倩怅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知道自己还是绣不成一对双飞蝶。
烦闷的心情突地涌上,百无聊赖地小坐片刻后倦意上涌,想来那钻到林子里的一大一小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索性放下湘帘,就在小筑内斜依着梨木椅静默睡去。
梦中。
似乎又听到了辘辘的车轮声,碰撞着石块,转得那么急、那么急,仅带着温家一个侍婢进香的她,竟然在归途遇上了劫匪。马夫弃车而逃,受了惊的马怎么也拉停不下来,拖着车厢里面色惨白的她向山上狂奔,剧烈的颠覆使得她几乎想吐,后面依稀传来贼人追赶的蹄踏声更叫她惊惶失措、无所适从。
未知的险途让人望而怯步,追逐者丑陋狰狞的面孔更叫人胆战心惊。
也许,左右今日不过是一死罢了。
不被赶上,迟早会被惊惶的马儿拖下断崖;被赶上了,让贼人玷污了名节的她也就只有一死。
生路,几已断绝。
她才十六岁,正是一朵般的年纪,如果还有选择,她真的不想就这样死去。
车厢内惶然无助的她,用最虔诚的心祈求上苍,直到……上苍真的派下了那个天神般的男子来拯救生死悬于一线的她。
一只手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揽缰,在她头晕目眩地跌出车外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挽扶起她的腰,腾云驾雾般的几个起落过后,本来在后面恶形恶状追赶着她的十数名恶人全做了滚地葫芦,抱着不知是不是碎了腕骨的手臂呻吟不已。
当全身虚软的她终于脚踏实地,确认自己已经再无危险时,几乎以为是再生为人。
朦胧泪光中见到救自己于危难中的是一位冶逸绝尘的俊俏郎君,饱受惊吓后的她,再也顾不得什么闺女应有的矜持,伏在那人的肩头大哭起来。
沈默着一路护送她回家的男子什么也没说,但她身为翰林大学士的爹爹却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柳将军府上的大公子,柳清云。
在那的意外事件后的第二年,她便嫁做了柳家妇。
虽然无可否认,丈夫的本性是冷漠严肃了点,但好在她也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秉性温柔,对新婚一个月即走马上任远赴蓉州的丈夫虽然依依不舍,但从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生下了小杰后,一连三年都再无子息。半是担心孙子从小没父亲管教多少还是有些缺憾,半是想让他们少年夫妻多多亲近再给柳家添枝加叶的公公这才责令一向以公事为重的儿子携眷上任。
不过……在这幽僻的边城一晃眼也待了近四个月了,虽然近在咫尺,但丈夫依然跟出任在外一样,在理完重的公务之余,无暇给小心讨好的她更多一些的顾惜,现在因为边疆战事吃紧,比原来更忙碌了十倍。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候!
为何这样的闺怨日渐加?
少女时的她,对未来婚姻的幻想,就是能找一个跟爹爹一样温文儒雅、知情识趣的男子相伴终身。歌咏相和,比翼双飞。
不过,对现在的生活也应该知足了吧!
丈夫没有什么可指谪的地方,唯一让她有所微言的,就是他的冷淡,不过,从第一天认识他起,他便已是这样的脾性。虽然说也并不是不体贴的,若这样的丈夫能再温柔一点,简直十全十美,再无缺憾。
回忆前尘往事种种,怅然梦里不知身在何方。
似睡似醒间,突然察觉到有一只手在用力拉扯着自己的衣袖,温倩睁开眼看时,却见一脑袋都是汗的儿子露着敞出两颗小虎牙的大大笑容,献宝似地把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一件东西递到她眼前。
“小红叔叔说送你的!”
没大没小的孩子总想叫人家哥哥,后来才勉强同意了叔叔的称谓,不过非要在前面加个"小"字,证明他才是跟那个美丽叔叔玩得最铁的同伴。
“这是……什么?”

揉了揉昏睡未明的眼睛,温倩定睛看时,不禁讶然出声。
本是挂在阁楼里的水磨半透明牛角纱灯罩,现在已经被人擦洗干净并除去了烛台灯蕊,取而代之的,一双硕大绚丽的蝴蝶在那半晕半明的瑰丽空间里上下翩飞,万千姿态尽显眼前。
好独具匠心的礼物!好别出心裁的馈赠!
送这蝴蝶,是因为她说没有实物放在眼前参照,就无法在她的绣作上绘出双飞吗?
心里一动,温倩抬头看去,叶红远远地站在小杰身后,带了一个温柔的笑微微欠身,像是知道她会对这件礼物惊奇与满意。
背光而立的少年,全身都裹在光影里,只觉光华灿烂,端的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叫人忘了年龄与性别的存在。
“这……”
礼不重,但这份心意却叫人感动。可是她这已为人母的女子又怎能接受另一个男子的"心意"呢?
温倩面上一红,急急推拒道:“这礼物太精巧了,我不能收!”
“你若不收,这礼物就没有意义了。”
如火骄阳中,少年走近身来,唇角的笑动人心魄。
推拒间,他的手无意中握住了她的,无间隙的掌心相叠,温热的接触,燃起了暧昧难明的火焰,温倩怔了一怔,猛然醒悟过来不妥,赶紧像是被火烫着了一样收回手来,不敢再与他争执,面上瞬间涌起了红霞。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可是……你却放开了我的手。”
叶红并没有抬头,甚至这话不像是对着她说的。只是望定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平淡地陈述这样一个事实,不知为何,这淡淡的语调却有让人一种的悲怆孤寂自心头泛起。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天色不早了,我该带小杰回去了!”
看到他的脆弱,温倩竟然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冲动:如果握住他的手,就能让他觉得安慰的话,那么就与他执手又如何……
为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温倩面上燥红。赶紧找了个借口,拉过在一边混混沌沌的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绿意满盈的庭院,竟然在匆忙中也将那只装了蝴蝶的灯笼带了出来。
回到卧室后才发现的温倩又不好再送回去,思虑百转下,还是将那份"礼物"放在了寝居桌上的小灯旁,趋光的习性让灯影里的两只蝶飞舞着,不住地撞向透进光亮的那一壁――它们竟然也有着飞蛾扑火、纵使焚燃自身也在所不惜的决然。
吹熄了烛火把脸贴在熟睡中的儿子苹果似的小脸上,虽然有着绵涩的倦意,却总是不能安心入眠。
那一整个晚上,温倩似乎都在听到蝶儿扑翅的声音,心里也扑腾得慌。
庄周曾经有一梦,梦中,化做了栩栩的蝶。
那么入她梦中的,又是哪一只蝴蝶幻化的魅影?
伴着蝴蝶睡了一夜,怀着莫可名状情绪的温倩再也没有和儿子一起踏入后院梅林。
每天,只是独自在厢房内,绣蝶。
有了活生生在眼前、美丽地飞舞着却不会瞬息消失的样本,似乎没有了绣不出的借口。
针针相扣,线线相连,了半个月的时间后,缠绵的丝线终于勾现出春光中沐风而舞的双飞蝶。
靛蓝、腥红、青黛的颜色刺就的蝶,竟是那么地鲜艳妖异,仿佛只要吹上一口气,那绣死的蝴蝶就能挣脱束缚它的锦帕,自由地在田野里飞翔。
飞翔,一对对,一双双,与她双飞的,应是谁呢?
那冰冷高洁的男子是天上的神祗,是让人膜拜与崇敬的对象,却没有凡人的感情;这笑语晏晏的少年是人间的绝色,是可亲可爱可共挽手画眉的憧憬,却也是……会将她焚燃殆尽的地狱之火。
发现自己竟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将丈夫与那少年做比较,温倩的脸上红了又白,却怎么也制止不了这像是着了魔的想法。几欲将那太过张扬的蝶绣毁去,却终是下不了手。柔肠百转,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窗外鸟鸣啾啾唤醒她的迷思,偶一回眸,看到一对靛蓝色的蝴蝶随风回舞,不觉竟有些痴了。
半个月了,她一步也没再踏入后园,但,并不代表她曾有一天忘记过那会陪她赏渔林晚景,歌咏相和、温文可亲的少年。
他送她的蝶摆在她的眼前,绣在她的帕上,甚至……闯入她的心里。
在心里,对他的牵挂竟是比离别了一个多月来未见一面的丈夫更来得思念悠长。
这种强烈而炽热的感情是什么?
她怎么可以在嫁作柳家妇四年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对丈夫的崇敬并不是爱?
爱,远要比崇敬要来得更炽烈、更火热、更……义无反顾!
也许……那个冷淡的丈夫并不是无情,但若要能叫那冰石一般的男子冰雪消融,怕是得用比生命更炽烈的火去靠近他,焚烧他――绝不是她这种温吞水的热度能够化得开的。
她的愿望并不是想做长伴神前、得到万人敬仰的洁白莲;她情愿做一只生命短暂,却能幸福地在春光里双宿双飞的彩蝶。
镜里的影打破了冰冷的镜面,绣成的蝴蝶展翅欲飞。
温倩把绣成的双飞蝶贴在心口,也不理自己头发蓬乱,铅华末施,面颊上燃烧着比胭脂更红的炽情,全身唯一的装饰是她那双果决得比星星更明亮的眼睛,一步、一步走向召唤她入魔的梅林。
傍晚时分,一骑双乘轻悄地从郡守府后邸的梅林里逸出,红衣男子轻拥着身前素色衣衫的女子,抖开缰绳,向着辽国的边界急驰而去,急骤的马蹄声如暴雨惊雷,把故国旧土一寸寸抛在身后。
“拦住他们!”
血红色的马打了个圈儿,竟是想直接从大末的城关突围,引得城上将士纷纷警戒,甚至惊动了议事厅内的官员们。
“发生什么事了?”
冷淡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万众敬仰的郡守柳清云一出现,就极大地安稳了军、心。
“柳大人,好象是……柳夫人想出城……”
一个老兵期期艾艾地禀报着,不敢看上司的脸色。
而城下因为一是忌惮误伤郡守夫人,二是马上的红衣男子的毒粉实在厉害,竟然让他们自重重包围冲出一个缺口,策马飞驰。
“……”
柳清云在百忙中惊鸿一瞥,发现马上的骑士竟然像一个他本应十分熟悉的故人,面色一峻,不打二话。三两步踏上城墙,自墙头一跃而下,夺了一匹骏马扬鞭直追。
红马与白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连,把省悟过来后才纷纷上马追赶的众人远远抛在身后。
“他追来了……”
温倩紧紧地握住那只执缰的手,握得指节发白。语意仓惶,六神无主。
“嗯。”
叶红只是以一个淡淡的微笑来响应她,似乎半点儿也不担心。
“他……很厉害的,我们恐怕会逃不掉了。”
他们……这应该算是私奔?温倩不敢去想该如何面对丈夫。
“不,我不逃。”
奔马转过了一个山麓,将追赶的身影都摒弃出视线外后,突然停了下来,温倩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经被放到了地上。

在她面前正前方,便是她丈夫柳清云的白马,可是,将她抛下马来的,却是身后的红衣少年。
她的位置,尴尬地在两人之间,进退两难。
“果然是你!”
柳清云低沉的声音,微显他的怒火,但他第一时间沉声发问的对象却不是叛逃的妻子。
“云哥哥,好久不见了。”
轻快的语调自她身后传来,在这沉重的气氛中,愈发显得主人心情很好。温倩不敢置信地回眸,自己的情人竟然与丈夫是旧识,而且看来还交情匪浅。
“你要把婉如带到哪去?”
注意到了羞愧难当的妻子,柳清云叹了口气,不忍看她,转头怒斥一脸没事人状的红衣少年。
“不过想跟你玩玩就是了,她要到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带回去就带回去。你知道的,没有男人我不行的,所以她没事。”
暗藏荤话的痞调子让柳清云的眉皱得更,温倩的脸刷得更白。
“洪儿,为什么你会变得这么坏?”
柳清云语调低黯,不是不痛心疾首的。
“很容易啊,把你原来教我的都反过来做就是了!"――所以原来的师傅老和尚教的药理全变成了毒经,而他违反一切道德规范的行为却会让所有循规蹈矩的正人君子迷惑。
邪气地绽开一个笑,如奇初放,夜色中魅惑诱人,一直注视着他的温倩突然惊恐地察觉一个呼之欲出的事实。
这少年从头到尾,动心的对象都不是她,而是……
震惊的目光回望,面色凝重的丈夫冷峻如昔。
这少年爱上的竟然是她的丈夫――绝对不会错的,那种闪烁着希冀、期盼与痴迷的目光,如她执了他的手,答应要跟他一起走的不悔与决然。
“耶律洪,你到底想怎么样!?离开这里,滚得离我妻子越远越好。”
看到妻子目光一直痴痴地看着那少年,面上变换着震惊、伤心、与不敢置信的神情,柳清云怒意暗生。
谁能想到,当年一念之仁救下的小小孩童,今日竟然是间接杀死他好友,掳走他妻子的人?
“……”
听到他这句话,化名叶红的耶律洪脸色白了白,随即转做蛮不在乎的微笑,“时候到了不用你赶我也会走的。你以为你是谁?别人很稀罕留在你身边吗?”
“你……”
柳清云还想说什么,但侧耳听到风中有动静后,不想让妻子更为难堪,忍气吞声,缄口不语,只是跳下马来,扶起一直坐在地上,伤心欲绝地凝望着耶律洪的温倩。
不多时,纷乱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除却大宋方面追来的人马,对面的山坡上竟然现出无数剑拔弩张的辽军。
柳清云无言地解下外氅把妻子罩住,护在怀里,遮去她的面目,不欲在众人面前与耶律洪清算旧帐。
“要杀了我吗?杀人也好,掳掠也好,凡事要讲求证据,不然柳大人是想让辽宋提前开战?”
耶律洪冷冷地笑着,丝毫不把性命放在眼里的样子,竟然也没有立刻逃逸回辽军的阵容里去。
“滚!”
再让他说下去,那张嘴还不知道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感觉到妻子在怀里瑟然发抖,本来擒向他的手转而劈断了一棵古树。再被他挑拨下去,柳清云也没把握还能再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呵,后会有期,尊夫人还请看好了,别让她再跟着野汉子跑。”
耶律洪一笑,头也不回地跳上马,催马一溜小跑地向对面山坡跑去。
目光一直死死盯住一点的温倩这才像是被牵动了线的木偶一样回神,咬着惨白的唇看着那鲜红的背影。
这少年,到底是人?还是恶鬼?
他竟然能这般完美地做出温柔多情的假像,到头来却又对她不屑一顾,径自离去。
他让她萌发了幻想,却更残忍地将她意欲飞翔的翅膀撕碎。
不,就算丈夫相信她的清白,但经此一事,她的名节尽毁,悠悠众口会把这丑事传得何等难堪?茫然的目光回望,丈夫身后的将士表情各异:鄙夷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同情者有之,种种暧昧难明的目光几乎将她焚毁。
是,那邪恶的少年是故意的,恶意玩弄的背后本意也许不过出自妒忌,想让她成为柳家的下堂妇。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对待?
交出了心的结果竟然换来用血也洗不尽的羞辱与折难,更难堪的,竟然是败在一个男人手里。
她爱上的人,爱上的是她的丈夫。
这是怎样的捉弄?
她都是虔诚奉献出的心意――对丈夫温柔的忍让与忍耐的付出,得到的是疏淡有礼的体贴与尊敬,那个丈夫的爱意永远隐藏在责任之下,她看不见,摸不清;为这勾动自己所有情愫的少年燃烧,赤诚如火的心奉上了,却是被狠狠地抛弃,甚至当着众人面前将她一片心意践踏。
她并不是贪心的人啊,只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心愿而已。却为什么总也找不到相契的人呢?
没有比得到希望再陷入绝望更痛苦的事。
被遗弃的爱,足以让一个温和柔顺的女子化身为罗刹。哪怕是用上了性命,她也要报这遗弃之仇。
温倩盯着那一也没有回顾的火红色背影,目光从绝望渐渐变得怨恨。
耶律洪!
他,太小看她了。
嘴角泛起了一丝冷冷的微笑,温倩优雅地回转身,面对众人,脸上的笑容圣洁而美丽,退后一步,对丈夫盈盈一拜,轻声道:“相公,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妾身的清白,以死明证。”
一扬手,早备下的一根乌黑的绣针笔直地刺入了心房。柳清云发觉不对时想阻止她的手晚了一步,迅速晕出的黑血染上怀中绣帕,痴洒斑斑血泪,绣蝶永远成为锦帕上艳丽的蝶尸。
“该死的女人!”
耶律洪听到身后有惊呼声发起时,回头正好看到温倩慢慢倒到丈夫怀里的身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立刻奔回,从怀里掏出一颗紫红色丹药送入那苍白的唇中,却已是回天乏术。
转爱为恨的可怕,竟是叫人不惜放弃生命也要报复。
耶律洪怔怔地看着这个几天前还叫他"红弟"的温柔女子,僵冷的面上带了一个恬静的笑,竟然是无比的讥讽,突然明白了她最后一举的意。
她若活着,错的人在她,必将无颜面对丈夫与家中父老;她若死了,柳清云却一定会自责平常自己对她不够关切,同时……更厌恶他。
这是她最后的报复!
――对他而言也是最恶毒的报复!
狂怒的耶律洪几乎没想扬着她的耳光把她扇醒。
“不准你再动她!”

臂上一痛,却是眼睁睁看着妻子气绝身亡的柳清云一把拽开了他的手,不允许他再践踏亡妻的遗容。被握住的手劲大得几乎可以让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沈冷的声调一字字地问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只有这样,他才肯握住他的手罢!
耶律洪痛得面色苍白,嘴角却慢慢绽出一丝苦涩中带着幸福的笑意,轻声道:
“我要你就算恨我,也要恨上――一辈子。”
第四章
时光荏苒,两年岁月弹指即过。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城守夫人私奔一事,现在也已自饭馆酒肆的闲谈中消失。
辽与大宋这两年来过得倒还平静,辽国的大王子耶律阮到底还是在一兵变中推翻了摄政王叔的统治,新旧更替使得大辽国内动荡,这才无暇与外纷争。
不过,随着新王政权的逐步巩固,辽国再蠢蠢欲动,边界峰烟再起。宋征民夫十万,授帅印予柳老将军二子柳逸轩,挥师北上,外御强敌。
临出发前夜,京城内低唱着离别的愁曲。
新婚的小妻子拉着丈夫的手,折下江岸边的青青柳枝插到他的帽上、襟边,多少孤灯挑尽未成眠。
柳将军府的后院里也不能免俗地摆了一桌家宴,三巡已过,将酩酊的柳老将军送回房后,面对面坐着的柳家两兄弟这才能好好地说说话。
柳清云看着少年得志,踌躇满志的弟弟,无言地替他多倒了一杯酒。
“大哥,可惜今天三弟不在,不然我们叉可以听他吟诗了,什么『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之类的。”
对着夜空圆满的明月,微带酒意的柳逸轩有点可惜远在南方的弟弟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不过……爹还是不想看到他的脸吧。”
长相与性格都酷似母亲的柳儒生,五岁就被送到武夷山跟神医杜子房学医,自从母亲出走后,就再也没被接回来。
倒是柳清云与柳逸轩会时不时上山看他,兄弟三人的感情十分融洽。
“嗯。”
面对着话多起来的二弟,柳清云显得心事重重。
“大哥,别担心,我跟随爹爹这么多年征战在外,可不是混的,就等我好消息吧!”
以为大哥在为明日的出征担心,柳逸轩不由得出声安慰。
唉,自从大嫂过世后,大哥就更闷了,一个人在家经常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
“你这去,要小心提防一个人。”
不料,似乎一直在犹豫的大哥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了让他意料之外的话。
“谁?”
“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
“他?我听说那不过是个……以色事人的弄臣。”
柳逸轩面上显出不屑的神情,本想直接说那不过是个靠卖屁股得宠的庶生王子,数年前在军中听闻过有关他的流言不堪之至,话到嘴边,看了大哥一眼,到底还是转成比较文雅的说法,但意思仍是清楚地表达出来了。
柳清云的眉皱得更,叹了口气,苦笑道:“莫小看了此人。他心计沉,使毒的本领高明,稍有疏忽,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
“大哥难道跟他打过交道?”

柳逸轩微感讶异,他从没听过本领高强的大哥用如此忌惮的口吻提起一个人。
“是,交锋两场,一败涂地,我甚至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自己亲手救的孩子,视之如亲弟,幼年时也是曾蒙自己悉心教导出来的人,为什么与他之间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思及曾经在那幽远边城发生过的封尘往事,柳清云面色一黯,转头看向园一角为妻子设立的蝶冢――温家认为女儿有辱门风,无颜让她葬入柳家祖坟,执意要将她迁出。由于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固执的温翰林,柳家只好答允他们将温倩的遗体葬至温家故乡的要求。于是,柳家只留一座葬了绣蝶血帕的空坟。
“大哥,其实那件事你不必再自责的……大嫂只是一时胡涂,并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这实在不能怪大哥没有尽早体察到大嫂长年寂寞的闺怨。自打他们母亲抛夫弃子离家找寻自己的自由与幸福后,他们的爹一气之下,整个家有七八年连女人的身影都见不着,直到娶儿媳妇过门后这种现象才有所改善。
阳气过重的柳家习惯了只有男人的存在,谁明白那些心思细腻的女人家到底想的是什么啊?
哄得也累,近了又烦,真真是应了孔老夫子那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柳逸轩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提起这在两年后仍是禁忌的话题,想开导总对此有着罪恶感的大哥。
唉,大哥就是太有责任感了,总把一切的担子往自己身上压。
母亲出走的时候,自己年纪还小,但到现在仍鲜明地记得追出去的大哥当时拼命自责的神情。
独自一人回来后,大哥不吃也不睡,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地练功,直到不支倒地。这种情形在他醒来后继续――大哥一定是怪自己的武功不够好,才没能追上母亲。
无法可想的父亲只好把他师傅请来,那佛法高的老侩人将他带离了柳府,到少林一住就是六年,再回来的大哥俨然已是不世出的高手,言谈举止间也比数年前要沉稳了不少,不再是原来那个还有些许浮躁稚气的少年,真正成为一个负责任肯担当的男子汉了。
“嗯。”
柳清云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过柳逸轩也当然知道这没什么用。
若他大哥不是这样固执,就不算是他大哥了。
冷淡与严肃只是他的表像,但有谁去理解他压在重重责任之下,其实也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大哥,若遇到合适的女子,你也该续弦了。小杰还是有母亲照顾比较好。”
他还记得两年前,大哥毅然决定亲自抚育小侄儿的情形。跟惯了大嫂的孩子对父亲很是生疏,那个做父亲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七尺多的大男人看着眼前身高不及二尺的小娃娃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绝顶的武林高手,被三岁的娃娃闹得手忙脚乱的,就差没连师门绝学都用尽了来服侍一个会哭会闹的小娇儿。
这种事情除了他大哥,恐怕也没别的男人会这样做了。
“……算了,还是别耽搁了别人姑娘的好。“其实对发妻,他已是尽可能地体贴,但最后仍换得那样的结局,柳清云实在是没有信心去面对新的婚姻,更害怕……他生命中的第三个女子,也如前两个这般,最终选择的都是弃他而去。
见柳逸轩嘴一张似乎还想劝说什么,柳清云苦笑着摆手,“这个下再说吧。你也该休息了,若有需要,我可再请调至幽州为任,助你一臂之力。”
“大哥你也早些休息吧……”
言尽于此,再说下去,恐怕临出征前的一场家宴也要不欢而散。
自认自己没有大哥那种干杯不醉的功力,柳逸轩带着微醺的醉意回房去了。
柳清云独自一人坐在月影下,摇了摇还有着大半满的酒坛子,突地一笑,索性拍碎了泥封,将口对着坛子口喝它个酣畅淋漓――其实,他之所以不醉,并不是因为高的内力,而是因为他无法体察到"醉"的感觉。
为什么只他不醉?正常人能敏感洞察的感情,正常人会拥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正常人会⒘司苹岽笞泶笮Φ姆从Γ他统统都没有。或者说,他对任何感觉的体验,都像是隔了一层纱布,等他能体察到的时候,往往已超越了太多人忍耐的极限。
温倩……如果真的对自己不满,寂寞得宁愿选择离去的话,为什么没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前,把一切都跟他说出来呢?虽然他不算是个重情重爱的好丈夫,但他起码会尽力做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而……耶律洪,这个算是自己曾悉心养育的孩子,他所做的种种,又为的是什么呢?
宁愿叫自己恨他一辈子也不肯放手的怨气,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难解的谜题!
那个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柳清云毫无知觉地把冰冷的酒液倒入喉中,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这般憎恶自己的特殊体质,就连想一醉……都如此难求。
“云……云哥哥……”
恍恍惚惚的,仿佛有嫩稚的童音自云端传来。
还记得,那个孩子被救回来的时候,瘦小柔弱得像一只小山猫。即便如此,他少见的殊艳却仍是惊动了平静的寺庙。
毕竟,在无任何娱乐可供消遣的寺院里,稍有一点点的变化都算是天大的事,刚开始因为听说救回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蜂拥而来而来的僧人们兴致勃勃。可惜,小美人儿警惕的眼盯着屋里的每一个人,执意地把自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无论如何不肯让人查看他的伤势。稍靠近一点还会遭到他用尖利的牙齿和指甲攻击。
百宝出尽仍未哄得这孩子放下戒心后,大家渐渐开始觉得无趣了。
人潮终于散去后,只剩下柳清云和那个依旧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这本是他的房间,他与师傅云游到幽州后,就一直挂单在师傅好友枯叶禅师任主持的云渡寺里。
“……”
看了一眼那个不吭声的孩子,柳清云虽然不喜欢让别人跟自己待在一起,但现在夜已了,也不能就这样赶他出去,顺手把一瓶金创药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再把一条毯子扔到他身边,示意他冷了自己盖上,柳清云径自除去外衣到床上睡下,不再理他。
下半夜,突然察觉轻微的声响,警醒的柳清云睁眼看时,却是冷得受不了的孩子很小心翼翼地蹭到了他的床上,伏在他脚边蜷成一团。感觉――好象他曾经养过的猫,冬天里就是这样在他的脚下缩起来,像是一团柔软的小毛球。
心底,就这样好象有一团柔软的茸毛伸延开了,稍稍化解他自生母离开后,便排斥与人太过亲近的隔阂。
“……”
柳清云无言地掀开了一半被子,示意他可以睡过来,那小小人儿很警惕地看着,为自己爬上他的床、并且还被发现了有那么一瞬间的羞愧,在他以为他根本就不要进来,正准备重新盖上被子睡好的时候,那孩子飞也似地钻了进来,因为动作太快,挺翘的小鼻子还一头就撞上了他坚实的胸肌,姣好的小脸倾刻间皱缩成一团的滑稽像逗乐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柳清云,知道自己被嘲笑了的孩子嘟起嘴背对着他躺下,小小的身子还盈不满他侧身时撑起的偌大空间。
“会冷?”
关心的询问没有得到回答,彷佛是故意般很快就发出沉的呼吸。不过,借着室内幽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前方尖尖的小耳朵竖立着,似乎可以看到无形的颈毛在他后脖子上竖直――从他紧张的程度来看,那个不吭声的孩子根本就没睡着,并且是相当警醒地关注着自己的举动。
心计多多的小鬼!柳清云看着他柔软的后发,倒是想起自己的三弟来。以前,娘还在的时候,弟弟也最爱挤到自己床上来蹭暖。不过……娘走后三弟也就立刻被送走,以前兄弟和睦的景象恐怕是很难重现了。
叹了口气,柳清云把关注的目光重新回落到面前的小娇客身上,揉了揉他的头发,从背后一下子将他拥在怀里,那小人儿不适应地挣扎了两下,在舒适的体温渐渐化解了他的僵硬后,不多时便有轻微又均匀的呼吸声在室内响起,劫后余生的耶律洪安恬地睡着了。
第二天居然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结着冰晶的松枝被初阳一映,叮当做响的冰棱如水晶般剔透晶莹。
早起已经练过内功的柳清云无声地加入到清扫积雪的僧人中去,注视着在扫帚下轻轻飞旋回舞的雪片,脑中回想起的却是前日师傅传授的"飞云流袖"心诀,不觉间已微微入神。
蓦地,突然感觉有一种重量坠住了他挥舞得流畅无比的轨道,柳清云很自然地生出了内力将突然增加出来的东西弹开,听到众人的惊呼时猛然惊醒,这才发现,被他弹出去的竟是昨天被自己救回来的孩子。
他白着小脸倒在台阶前,脚上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想是醒来后发现房里只剩自己一个人,到底只是个孩子的耶律洪害怕起来,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出来了。
“痛,还是冷?”
生出了一点内疚的柳清云忙放下扫帚,本来只是打算扶他起来,但见到他细嫩的小脚冻得通红,心下不忍,索性把他抱了起来,单手把他冰冷的裸足裹在掌心里,微微运功,助他的血液流畅。
“……”
本来似乎要生气的孩子最后只是摇了摇头,咬着唇低声说"没事”。
“这娃娃好可爱!”
见这美丽的孩子不像昨夜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立刻就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瞧着他白玉般的小脸,很有想捏一捏这粉妆玉琢的小娃儿的欲望――结果却被狠狠一瞪。
似乎除了柳清云外,对其他人都很忌惮的耶律洪干脆把脸埋到柳清云肩上,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不肯出来――虽然这个大哥哥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给他的感觉却是异常的温暖。

幼小的心灵刻地铭记着他救了他的那一刻,这个如同天神般叫人心折的男子,是他流落到大宋吃尽了苦头后,第一个罔顾他的身份给予他保护的人。
“什么嘛,只跟云师弟亲!”
这下子连漂亮的小脸都看不到的师兄弟们有人鼓噪起来了,一向不会是别人亲近对象的柳清云也不自在得很。
“清云,明天我们启程回少林,这孩子你打算怎么置?”
相携而入的两位老禅师见此情形,赶紧咳嗽了一声,将场面弹压下来。
“我?”
柳清云愕然看向自己怀里的小孩子。这可是个人,又不是小猫小狗,可以随意抛弃。救他是理所当然,救了之后还给孩子的父母就算完成任务,要如何养育孩子,从来没在柳清云考量的范围内。
“嗯,你救的人,当初我就已经问过你,是不是要救他到底。”
见到埋头在柳清云怀里的孩子听到有关自己的事后,微微探出脸来,一双眼睛骨碌直转,老禅师宣了一声佛号,凌空弹指,用柔和的力道将他点晕。
“师傅?”
只是一个孩子,听到他们的谈话有什么打紧?
柳清云微有些诧异。
“这孩子是辽国的王子,现在年纪幼小,还不懂事。若是能与宋人亲近,化解他的戾气,日后也许可以做改变辽宋战局的一颗好棋。”
遣散了众人后,无相大师这才跟柳清云细细商量与自己的好友、松渡寺的方丈枯叶大师讨论了一夜的结果。
“但是……”
就这样让一个年龄幼小的孩子背井离乡,失去父母的爱宠,这样妥当吗?
“柳师侄,别忘了,你爹爹可是宋的将军!再则,这孩子再怎么说也是辽人,辽王再怎么有狼虎之心,虎毒不食子,日后若有危难,他也可算是一个人质。”
见柳清云久久拿不定主意,性子火爆的枯叶禅师怒气勃发。
“师傅的意思是?”
自己的师傅一向睿智,先知先明,柳清云没有被枯叶大师的佛门狮子吼吓住,只把眼望定自己的师傅,听候他的发落。
“大丈夫者,做大事舍小节,以天下苍生为念。说不得,这孩子要委屈了……”
明白自己徒弟在担心什么,本来并不是太赞同枯叶做法的无相大师,是在早上亲眼瞧见了那孩子对柳清云的依恋后,才断然改变了决定的。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扭转辽宋大局的重要机会,那孩子是辽国的王子,虽然现在因为母妃不再得宠而颇受冷落,但却也是辽国王族正统的继承人之一,他日大权在握时,只要他对大宋有一分依恋,必不会将两国的关系弄到非战不可的地步。
能避战祸,避免千千万万无辜民众生灵涂炭,即便是要因此负起被那孩子怨恨一世,死后堕入阿鼻地狱的罪责,他也是甘心承受的。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柳清云看着低宣佛号的师傅,心中一凛,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不仅仅如枯叶看得这般肤浅,只是拿这小王子做人质,而是想得更、更远。
但是……即便是为了国家和民族,也不应就此轻易把一个无辜孩子的一生牵扯进来。
日后,若这孩子与大宋感情厚,辽国的铁蹄践踏大宋疆土时,他要如何面对自己的族人?若这孩子重返辽国,王命难违不得不征讨宋国时,又怎能向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宋人下得了手?
里外不是人的抉择最是叫人难熬,这孩子……能承受下他将来的命运吗?
虽然点下了头,柳清云仍担忧地注视着怀里孩子的小脸,还是觉得于心不忍。

天真的孩子当然不会想到这许多。
被他们带走的耶律洪在头几日发现他们的行程离辽国边界愈来愈远时哭闹过几场,渐渐熟稔后,也就放下了戒心。对自己崇拜的偶像柳清云尤其亲近,身前身后跟得很紧,当着人也不忌讳地亲热。
当急切呼唤"云哥哥"的童稚嗓音叫得少室山的一草一木都耳熟能详后,已是四年的时光飞逝。
初来时只能听或说少数宋语的耶律洪已经将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大宋的戒律法规也朗朗上口,看起来完完全全与正常的大宋子民无异。所差的,只是他那个标志着辽国皇族的姓氏而已。
“云哥哥,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辽人?山下的叶公公一家本来都对洪儿很好的,听说洪儿是辽人后,就不理我了,叶公公打回来的鱼也不再偷偷塞给我吃了……”
十二岁的耶律洪,受到了委屈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到总是在闭门练功的柳清云身边,等他练到告一段落后有时间搭理自己。
“因为辽国一直想侵犯大宋的疆土,此举不仁。前儿个教你的书上不是说:『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械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虽然辽国国势强盛,但仁者方能得民心,得天下。”
这孩子相当聪明,若不是不准他学武功,他早该文武全才,饶是如此,师傅教他的医学药理可是一点就通,对各家各派的学说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柳清云早把这个年龄与个性都与自己三弟相似的孩子看作自己的亲弟,更何况这孩子除了聪明伶俐外,还懂得察言观色,真正是个烫慰到人心坎上的小人儿,不由得别人不喜欢。
“但是……如果有一件东西,很想要很想要,靠正常的方法都得不到的话,当然是要找其它更有效的方法去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他在辽国的时候,有听过父王的政论:强者才是能统御天下的霸主,当时以为然。可是在这里学到了不少的儒家理论与佛学经义,说来说去都不外乎一个"仁"字。虽然也不是说"仁者无敌"没有道理,但要做到从民心上让人信服需要费的时间却是太长太长,远不及短期又有效的"力量"来得痛快。
“只要有心,想得到的,总有一天会被感动。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就应选择放弃,不再强求。有一句俗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不该是你的东西,强行得到了,就是犯贪戒。违了天命,会遭天惩。”
师傅说得没错,辽人从小的教育果然就是充满了霸气,可是……宋人的以德报怨,却到底能有多少收效呢?
二十岁的柳清云也陷入了沉思。
山中的岁月,无争也无忧,除了偶尔的佛法辩论让耶律洪觉得有些意思外,最大的乐趣就是缠着渐渐开始协助江湖义士做一些铲奸锄恶义事的柳清云,让他叙说自己下山的经历。
“云哥哥,也带我下山玩好不好嘛,在山上闷死了,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无聊……”
从锦衣玉食的皇宫到了只有清茶淡饭的寺庙,虽然耶律洪当着人前从不叫苦,可是对着可以供自己撒娇的柳清云时,却是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枯燥无味的生活厌烦至极的心态。
“我下山,不是去玩。你又不懂武功,遇到危险很麻烦的。”
他能有这种匡扶正义的心是很好,可是在斗大拳头说话的江湖,没有武功那就是秀才遇兵,有再强的辩才机智都没用。
柳清云有时候也不是不反省当初强行灌输他的一些有的没的理论,在实际应用中仍是有着多多少少的差别。
“我有学啊,你教我的那一招『流云飞袖』我练得很好呢!”
眼珠转来转去的耶律洪难得地没有鬼扯当初他教之谆谆的"仁者无敌"来驳倒他。刚刚一时失言说出的武者至上的理论――想是从他的脸色上已经看出了他的尴尬。
“……再说吧。”
这小鬼头就是这一点贴心!知道已经辩不过他的自己不用努力地引经据典去说服他时,松了一口气。柳清云倒是认真开始考虑他的提议。
当初还是因为被他缠不过,才勉强教了那时救他所用的那一招。
柳清云也不是不知道耶律洪闲来无事的确将那一招练得出神入化、无懈可击,但是……只会一招,这样的"少林弟子"站出去真会笑掉别人大牙的。
嗯,也许等到自己确认接到的是一个不太具有危险性的任务的时候,再带上闷得大叫无聊的他下山看看好了。
机会的来临是半个月之后。
尽管这的任务是一个连说出去名头都不甚光彩的缉拿采大盗,但柳清云的首肯仍是让被困在山上五年有余,从未下山一步的耶律洪笑眯了眼。
“你在这里等我,人是在这里失去踪迹的,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发挥了超人一等跟踪本领的柳清云在即将进入一片密林前失去了那恶名昭彰的采盗盈楷的身影。
说起这淫盗盈楷,江湖上的人提起来都忍不住想叹气。
这人明明长得一表人才,斯文秀气,本也是武林的世家子弟,却偏偏做了让人齿冷的采大盗,做了"卿本佳人,奈何为贼"的典型示范,还洋洋得意地自讶为"窃心贼”。
他眼界甚高,手段狡猾,近几年来虽然有无数武林正义人士欲将其缉拿归案,最后却仍是被他逃脱。此再度引起别人重视,是因为这他掳走的是平湖县的秀女。
皇帝未来的老婆他都敢染指了,怎不叫官府为之震怒,打听得军部尚书柳毅昆之子就在少林研习,几层关系托下来,让柳清云欲拒无门,只好再度出山。
“云哥哥,你也要小心!”
头一见这种场面的耶律洪很担心地拉着他的衣袖。
“你别乱跑就行了。”
柳清云笑一笑,闪身追进去了。
耶律洪想跟进去又怕反而造成他的麻烦,只好坐在大青石上无聊地等他出来。过得半刻,坐在石头上的耶律洪突地觉得脚下一麻,一个人笑嘻嘻地从他臀下坐着的石头里钻了出来,一双似笑非笑的桃眼斜睨着他,面庞生得不是不英俊的,只是轻佻浮华太过,显得极不端庄。
“真蠢,连我蝴蝶公子最拿手就是五行遁术都不知道。”
一伸手先捂住了耶律洪的嘴,钻出来的那人――盈楷顺着他的目光向林中张望,低笑着嘲弄了一句。
“呸,只会逃跑的功夫有什么了不起的,云哥哥可比你正大光明多了!”
本来是有些害怕这个人的,但是听到他瞧不起柳清云的说法,耶律洪怒气上涌,马上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先要跟他争出个结果来。
“正大光明?呵呵,那种师傅叫站着死不敢坐着死,什么事都一板一眼的正人君子有什么好的?一个人一生只活一辈子,短短几十年都不为自己做点什么,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被一个小毛头怒斥,他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笑一笑,将放到林中的目光收回,这才好好打量这个跟自己叫劲儿的小鬼。
“啧啧,仔细看,你长得真不错!比那个什么号称湖县第一美人的女人要好多了!“轻佻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那种标准色鬼的打量方法让耶律洪耳根都热起来了,才要察觉不好想大叫时已经被他点了哑穴。
“跟在那种死板板的人后面有什么意思?你想要的,在他身上永远得不到。不如跟了我吧?绝不会叫你失望的。”
低低地附在他的耳边倾吐着恶魔的诱惑,盈楷的手也不老实地向他的衣襟探去,摸索着少年缎子般柔滑的肌肤。
“……”
耶律洪又惊又怒,但是奇怪的,他的身体却对男人的挑逗毫无抵抗之力,在他越滑越下的抚弄中,股间的灼热渐渐发烫昂挺,意识也开始薄弱起来。
“还没有过男人吧?还是说,你连女人都没有过?”
爱抚着股间的手指滑到了尚是坚硬闭合的穴口,轻轻地在上面搔弄着,引来耶律洪倒抽气的惊喘。
“真难得,你这应该引起无数人窥视的美丽孩子,在这种地方竟然是意外地纯洁呢。”
盈楷轻笑着,不放弃手下的动作。
刚开始还是紧张得一动也不动的耶律洪在他身下渐渐舒展开了身子――他只是不适应,身体却没有完全的排斥,随着男人的动作,两腿之间的战栗感延伸到了背脊上,盈楷只是手下加劲,很轻易地就让耶律洪缴械而出。强烈的快感形成一个奇异的漩涡,残留在他茫然的短暂空白中。
是不是,他的身体根本就在等待那样一双雄性的手的爱抚?
即便这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但,就在被一个号称是采大盗的男人骚扰的同时,从心底叫嚣出的畅快感让耶律洪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下意识的选择。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不过一刻钟或是更短,听到有吃惊的声音从林里传来时,耶律洪吃力地半抬起身子,看进的,是柳清云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眸子。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的耶律洪惊慌地蜷起了身子,但他暴露在空气里的绯红的肤色,与身周散发出情爱过后的气息都不折不扣地说明了这里刚刚发生的事实。
“你居然对他下手!?”

男人?可是洪儿也是男的啊!
本来以为把耶律洪一个人放在这里就是安全的柳清云眼中写满了震惊与愤怒,他从没想过,一个男人也会被"采大盗"凌辱。
“你的小朋友似乎还未经人事呢。真可惜,下再调教他吧。”
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沾上少年初精的手指,盈楷在柳清云即将捉住自己之前突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枚紫丸往地上一掷,落地炸裂开来的圆球使得方圆百米之内瞬间迷漫满了紫色的烟雾,恐其中有毒的柳清云在闭住了自己呼吸的同时还得兼顾瘫软在一边的耶律洪,就这么被拖缓一下,盈楷早就遁得不见踪影,想来他曾至东洋学习"忍术"的传闻是真的,五行藏身,迷烟逃遁,实在是神出鬼没,叫人防不胜防。
“云哥哥……”
耶律洪小心翼翼地拉上柳清云的衣袖,害怕他会因为刚刚的事对自己不屑一顾。
柳清云下意识想挣开他的动作在看到那双乞怜的眸子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地问道:“他除了……对你那样之外,还有没有伤害到你其它什么地方?”
“……”
耶律洪无言地摇头,颤抖的手指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
柳清云却误以为他是害怕自己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到底还是不忍心让自己从小当亲弟弟一样养大的孩子在惊惶不安中,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低声安抚道:“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是我的错,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
听他提起刚刚的难堪,耶律洪却抖得更厉害了,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柳清云的手,像是怕就此失去了一个凭依。
“对了,这几枚烟火给你,这是江南霹雳雷火堂特制的,以后要是遇到危险就放出一个,我就尽快赶过来救你!不会再让你遇到这种事了,我发誓。”
知道他的确是受了极大惊吓的柳清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着火红封漆的圆筒――刚刚盈楷的迷烟弹提醒了他,若是在遇险的情况下有个讯号,也不至于救护不及。
见他还是一如往常般对自己,终于放下心来的耶律洪破涕为笑,把那代表着誓言的三枚小圆筒紧紧地攥在手心,转开头在衣服上蹭去了泪,大声道:“云哥哥真好,我最喜欢云哥哥了。”
“……”
那双如火般炽热的眸子,似乎写着太多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拥有的情愫,柳清云心中一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斥了一声:“小傻瓜!“便率先向来走去。
一年后,柳清云要成亲的消息很是突兀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耶律洪终于等到柳清云自京城的家重返少林后,连山门也没让他进,就直接在山脚拦住了风尘仆仆的柳清云。
“你要成亲了?”
为什么只是问出这样的话而已,心尖就好象被细针锥刺般的难受,仅存的一线希望在说一不二的柳清云点头给予肯定的答复时,好象胸腔里有一地方突地炸裂开了,和着血液从心底的那个洞中流出去,粗砺的碎片磨擦着细嫩的伤口。
“你喜欢……那个人?”
虽然柳清云飞鸽传回的喜帖上有着女方的名字,但耶律洪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提及。
“我想……应该可以喜欢上的吧。”
二十二岁的柳清云目中微露一丝茫然之色,但很快就把那毫无把握的心态收起,笑道:“她是翰林医学士的女儿,知书达礼,家世什么的也配,我想我能对她尽好做丈夫的责任的。”
冷静地分析过了自己的婚姻,一脸淡然的柳清云倒也不是不幸福的。既然男女之大欲,婚姻大事,年岁到的时候,遇上一个门当户对的,成亲也没什么不好。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怎么认识她的?”
见到他这种神色就已经知道绝无更改的可能,快要站不住的耶律洪紧握住身边的树枝,手心被扎破了也毫无知觉。强行按捺下在喉头翻涌的腥甜感,强笑着问道。
“我救了她。”
并不欲多说自己曾做过的善事,柳清云只把与未来妻子的相识相遇淡淡一笔带过。

“你也……救过我呢。”
用轻得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说着这句话,但显然没有得到急着上山将婚帖分发众人的柳清云的注意,耶律洪只好让到一边,茫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找不回自己散出窍外的魂魄。
“洪,你最喜欢的云哥哥给你讨嫂子了,又多一个人疼你,记得那天一起去庆祝啊!”
烫手的大红喜帖最终还是被其它的师兄弟塞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耶律洪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在柳清云大婚的那一天,男方迎宾的队伍里有两个身穿大红衣着的男子。一个,是今天要当新郎宫的柳清云――一向偏爱素净白衣的他,着上大红的吉服后化解了眉宇间的严肃,看起来真有几分喜气洋洋的味道:另一个,却是脸色苍白的耶律洪――换下了灰扑扑的缁衣,大红的服色与他苍白的俊脸竟是出乎意料的合契,本就叫人惊叹的美丽中又带了一分凄艳,一双星熠灿烂的眸子亮得令人发怵。
“洪儿,大红的衣服在今天只有两个人能穿,你换件其它颜色的吧。”
平常没见过耶律洪有这般神色的众人在惊艳的同时,却总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着上了红衣的耶律洪实在太美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忙有一个师兄低声告诫不懂规炬的他,在大婚吉日,能穿正红的只有新人,旁客司仪为表喜庆,顶多也只是着紫红、或是绛朱,耶律洪今天的打扮显然犯了正色。
“我就高兴这么穿!”
十三岁的孩子,倔脾气一发起来,看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众人拿这个平素甚得大家宠爱的孩子没办法,好在一向淡然的柳清云本身并不太计较,打点妥当后,一行人仍是浩浩荡荡地迎回了嫁辇。
就在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被搀入门,一对新人即将拜堂之时,不远的树林里突然有一道璀灿的火光冲天而起,一看而知应是江湖上门派间救急的信号。
正准备跪拜下去的柳清云微微一怔,抬眼看向那枚拖着耀眼红光的火星,这才注意到本来是跟在队伍最后的耶律洪不见踪影。而,现在这枚求救信号正是自己一年前送他的三枚烟火其中的一枚。
难道,他不小心脱离了队伍,又遇险了?
柳清云微一踌躇,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马上赶去救人。
新郎倌这一犹豫,喜娘连汗都出来了,赶紧上前低声催请着,喜乐也在一边连连催促。
到底还是不好意思让大家干等的柳清云低声交待武功仅于自己的师弟前去照看后,这才安心把琐的婚庆礼节一一完成。
直到月上中天才总算能抽身出来的柳清云急急赶往发出求救信号的那块林中空地时,只见到了一脸怪异神色的师弟,和一件被撕得稀烂、挂在树上随风飘荡的大红衣裳。
“洪呢?”
难道真的遇险了?连少林武功甚高的棍僧也救不回来?柳清云大惊失色。
“他?喔,我赶到的时候,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叫他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只是在这里坐着,说要等你来。我看他神色很不好,怕他有事,只好在这里陪他,可是在等了两个时辰后,他就突然开始大哭,哭够了,把衣服脱下来践踏成这个样子后走了。他到底怎么了?”
这孩子一向乖巧,今天迥异于寻常的行径实在叫从小在少林寺长大,心思单纯的僧人直犯嘀咕。
“走了?”
一个年仅十三岁,又不会武功的孩子一个人能走到哪里?
柳清云跃上树顶,可是再怎么极目远眺也找不到耶律洪的身影。
从柳清云大婚那天后,那个美丽又骄傲的孩子就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只有被他脱下来,挂在树枝上的大红衣裳在孤清月色下分外鲜艳夺目,如蛹化时遗留下的残蜕。
一别,经年。
第五章
晨方破晓,急急的马蹄声惊破了城中人的好梦。
不少柴星那牡卮蚩又掩上,期盼中混合着害怕,惶恐那前方传来的战报带着噩耗停在自己门前。

踢踏的马蹄声停在仅开了一扇角门的柳府门前。上的骑士滚下鞍来,连气也来不及透一口,直奔内堂而去。
“柳大人,前方战事告急,柳将军他……失踪了。”
急急抢入的人顾不上什么礼节,拜倒在才刚刚练完内功的刑部左侍郎柳清云面前放声大哭。
“失踪了?”
柳清云倏地站了起来,他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焦躁地在房内来回踱步,柳清云决定还是亲自到辽宋边境走一趟――虽然他实在不想回幽州那片伤心地,但到底还是不能放下心来。
兄弟手足,手足连心。万一真有个差池,便是叫人追悔莫及了。
跟爹爹和突然回家的二弟商量过后,柳清云收拾简单的行囊,只身远赴幽州去了。
一路行,一路思,越靠近边城,心情就越为沉重。
数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几乎都不像是真的。
他养大的孩子,引诱他心爱的妻子走上了不归路,亲手毁灭了他的家。
洪,到底在想什么呢?
小时候,那个像娇宠的猫儿一样撒娇地依赖着他的孩子,他越长大,自己就越不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
跨下的大宛良驹似乎也察觉了主人的心境,走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柳清云叹了一口气,肃然的神色几乎成为了脸上的铁面具。
洪,生得太美了。
这么多人,包括自己,原本对他的保护心态,到底是出自于什么呢?从小就是这样,他不会对他做的任何事生气。甚至,他毁了他的家,也……很难恨他。
但是,好象自己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反而更惹恼了他似的。
师傅一早说过,像这样的人,若是女子,便是红颜祸水,可即便身为男子,他惹来的劫难却只多不少。
旧日相识的守城人看到柳清云的一马一骑后,赶紧开了城门,柳清云的目光却顿时被门内一个身着大红衣衫的人所吸引。
“小人赵卫,奉我家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时,可否请柳大人借一步说话?”
那红衣男子长身玉立,笑容可掬,但面貌却是陌生。
微带着辽语的口音让柳清云心底打了个突,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他的身份。
不置可否地带路前行,柳清云走向城西僻静的一家小小酒铺――他在此做城守时最喜欢这里的清静,常在忙完政务后到此小酌。
那位男子似乎比他更热门熟路般将他迎向他最常生的座位,桌上早备下了一笼热腾腾的杂菜肉包,及一小壶竹叶青,几个家常精致小菜――也全是他爱吃的。
“你是他派来的?”
叹了口气,柳清云不必多问已知此人身份,索性单刀直入:“你们到底把我弟弟怎么样了?”
不知为何,知道柳逸轩的确是落到了他手里后,柳清云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想来自己弟弟虽然可能受到屈辱,但性命此刻是无忧的。“怎么样了?“殷勤地给柳清云添酒布菜,看着他吃下了一口肉包子后的男人突然笑得阴侧侧
“难道你还没尝出来,今天的包子特别鲜美吗?习武之人,肉质特别丰腴滑嫩,柳将军武艺高超,是不是更应特别?”
他笑嘻嘻地说着叫人毛骨悚然的食人事件,很有趣地仔细盯着柳清云的脸瞧,似乎想看他一口吐出来。
可惜柳清云神色未动,整张脸就如铁铸的,哪怕将鼻子贴到他脸上,也感觉不出一丝神经颤动。

慢慢将一整个包子咽下去后,柳清云才淡淡道:“上等牛肉做的肉馅,虽然少放姜葱,血腥味过重,还算差强人意。”
“呵呵,铁面玉郎果然名不虚传,柳大人铁石心肠也是闻名天下。”
不无失望地发现自己的诡计已被人不动声色地识破,赵卫重振精神,句句含讽。
柳清云神色微黯,熟知他的人当知他名号的来由,也应知他最忌被人当面如此称呼――这却要说到十年前了,当时柳清云初下少林,经由父执之辈推荐,入仕为官,恰好经手了一件盗官印的案子。明查秋毫的柳清云识破贼人伪装,盗印之人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不过愤慨县官所为,才借着一个契机盗印开仓借粮赈灾,虽是情有可原,但铁面无私的柳清云仍是秉公办理,将假冒之人捉拿归案。至夜,那熟读宋律的秀才知道自己论律逃不过一死,思付自己虽然于法有亏,但却非情理不容,苦苦哀求一夜,柳清云不为所动,最后那秀才为求全尸自尽狱中。第二天,身怀六甲的秀才娘子见丈夫尸首后,只含泪说了八个字:“铁面无私,铁石心肠”,也一头撞死堂上,从此"铁面玉郎"之号便被江湖好事者传了开去,柳清云无法后悔自己所为,但却对那一家人无比内疚。
“即便突闻令弟噩耗也能神色不动,明辨是非。如此冷酷,心如坚石,难怪令夫人也难耐寂寞,琵琶别抱。”
见柳清云微微变容,赵卫愈口没遮拦起来,意欲激怒他。可是柳清云只除了最初微露出过一点情绪,其后又是不动声色,莫测高。
“如果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事,那柳某不再奉陪。”
耶律洪既然派人来,肯定别有用意,但这小人也不知怎地,故意与自己为难,柳清云心下不喜,直截了当。
“敝主人有一信函着小人奉上,请柳大人拨冗一晤。”
这下不敢怠慢,赵卫双手将一大红拜贴奉上,似乎甚为忌惮自己会误了主人的正事,躬身侍立一旁,不再说话。
柳清云这才展开那细金描线的大红拜贴,寥寥几行潇洒的笔迹跃然纸上:
“故人久别,思之甚念。弟备薄酌,盼至蓟县北郊一晤。”
下方却没有署名,只画了一朵小小的婴粟。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柳清云仔细地把信看完,沉默良久,力道:“转告你家主人,后日申时,柳清云必赴此约。”
“这样最好,柳大人一诺千金,我家主人可放心等待。小人就此告辞。”
完成了任务的赵卫也松了一口气,正想闪身离去时,不知怎地,本来在他背后一直坐着没动的柳清云却已搁在他面前。赵卫微微一愕,却不甘心显示自己武功输于他人,疾射而出的身形丝毫未缓,快至柳清云面前时右手微抬,手肘急撞而出,这一招连消带打,不但要逼柳清云让道,还极有可能给他一个难堪。可惜他遇上的是柳清云,也没见着别人有怎样的动作,赵卫推出去的手肘上微微一麻,已是半身酥麻,还在惊疑不定间,收不住脚的身子仍是向前,左脸恰恰迎上柳清云不知何时候在那方的手掌却像是他自己凑上去找打,重重地挨了一个耳括子。
“这是你对我妻子出言不逊的教训。”
还没等人清醒过来,早又回到座位上的柳清云只给了这样一句淡淡的解释,捂着半边红肿面颊的赵卫恨恨地盯着柳清云看了半晌,方才一跺脚,怒冲冲地去了。
北方的十月,寒冬来得特别的早。
江南尚有最后一抹绿意未离梢头,燕幽大地早覆盖了皑皑白雪。
柳清云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轻灵的身法竟然没有在雪上留下一个足迹,但是心情,却是越接近目的地,就越为沉重。
上自燕幽一别,又过了三年。
这三年来,竟是一日地无法忘记他当日的所作所为,所说的话。
“就算是你恨我,也要恨上一辈子"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
那个以"罂粟"这种邪恶又美丽的为代称的少年,这三年来,为辽国做的事可不少,虽然每一件都不正大光明,但每一件,却都是举足轻重。
当年的悉心教导,到底还是养虎为患,已逝去的师傅,是不是只能在九泉下叹息,这无可更改的命运。
快接近与耶律洪相约的山洞时,本打算一掠而入的柳清云在看到有一名身着辽国皇族才能穿著的黑貂裘衣的男子怒冲冲地冲了进去时,微微一征,下意识地闪到一边,这一下倒是不好立刻闯入。
“是你?”
隐隐约约地,洞中传来说话的声音,那一个佣懒又带着些许柔媚的嗓音似乎与抢在他前面进去的男子起了小小争执,柳清云担心耶律洪的安危,思付着要不要一闯而入时,内里的气氛突然一变,不多时竟有轻轻的吟哦声响起,好象有人在里面做那苟且之事。

面上变色的柳清云以为耶律洪又是因他过分美丽的容颜而招此横来奇祸,终于不再做非礼勿视的君子,可是才进洞口,就听到自己耳熟至极的声音甜得似蜜里调油地与人调笑道:“你还等什么?哥哥,亲亲,过来呀!”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他曾悉心照顾、关心呵护的孩子坦埕着洁白的肌肤,在另一具男子的身体下妖娆地扭动着,比最不堪、最下贱的妓女犹胜。
“洪……”
熟悉的名字在喉头似乎噎住了,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来。比起亲眼目睹的震惊与不屑,痛心的感觉先涌上了心头。
这些年来他究竟经历过了什么?会让一个本是温柔体贴的孩子堕落至此。
柳清云征征地看着翻滚着纠缠在一起的一双人影,心中五味杂陈。
“好哥哥,轻点儿……”
耶律洪把脸偏了一偏――过于娴熟地――让那饿虎扑羊的男子把急切的吻烙到他的脖子上、胸膛上,一边悄悄地拉锦垫的一角掩住自己的口鼻,微蹙着眉忍受男人粗暴的爱抚与啃咬。
被他早先似有意若无意到火里的腰带焚烧后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紫烟,柳清云警觉地觉得不对劲,才闭住了自己的呼吸时,本来脸上一脸柔媚表情婉转承欢的耶律洪脸色突然变了。
他冷冷地扼住了压在自己身上那男子的脖子,以一种毫不留情的冷静与残酷渐渐加劲。
“你!”
陡然间也发觉了不对,中了他的毒后全身瘫软地伏在他身上的男子惊骇莫名地瞪视着耶律洪英得愈发甜美的面容,嘶声道:“为……为什么?”
“下地狱再去问我吧!”
耶律洪冷笑着手下加劲,颈骨折断的声音"喀喀――“作响。不多时,那个贪恋色的辽国二王于已经作了风流鬼。
“呼――”
确认身上的男子已经死亡,耶律洪这才松了口气。皱了皱眉,把那具逐渐变冷的身躯推下自己的身子,拍拍手四寻回自己散落一地的衣物。
洞口投入的月光静静地照在那完美无瑕的裸体上,被粗暴爱抚后的嘴唇嫣红肿胀,白皙的身躯上点点红斑殷红如血,绯色的皮肤鲜活红润,如同饱吸了人血的罂粟,焕发出异样的美丽。最叫人胆颤心惊的是他杀了人后,嘴角不自觉噙着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宛若是来自地狱的俊美恶魔,又如嗜血的修罗魔君,浑身散发出魔一般妖魅的气息。
邪魅!
第一见到八岁的他时,已然能感受到的气息,至今已全面发挥了出来,当年那个柔弱无助的孩子已经成长为一个比恶魔更可怕的人物。
在没有亲眼看到他所做的种种时仍存在心头一线挽回的希望嘎然断裂,柳清云的眉锁得更紧,在眉宇间形成了一道的沟痕。
“你来了?”
忙碌着收拾衣物的耶律洪迟了片刻后看到来人,眼中的笑意在那一瞬间灿若烟火。
“你私约我出来做什么?你到底把我二弟弄到哪里去了?我打听得他最后是落到你的手里。”
旧日的情分,早该斯绝的。
现在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而是一条张着毒牙,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妖孽。
面对一个妖娆美人也面不改色,柳清云冰冷的话语一出口,氤氲在洞内暖洋洋的春意立刻消淡。
“小杰……好吗?很久没见他了呢,应该又长高了?”
彷佛没看到他的冷淡和不屑,耶律洪咬了咬唇,仍是笑着问候起与自己曾有过数月相的小知己来。
“你不配再提他。”
柳清云听到他当自己的面提起自己六岁的儿子,眼中的警惕之色一闪而过。

“你怕什么?我会对他下毒?他比你可爱多了,我都有点想把他掳来自己养,看看以后是不是可以养出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但是比你可亲可爱一百倍的小娃娃。”
彷佛没看到别人的冷脸,耶律洪依然笑语晏晏。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害死了自己的妻子,杰儿的母亲,却能依旧笑着问他与他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发现这人脸皮之厚,无人能及,柳清云索性沉下脸来,不再跟他扯这些有的没"如果不是用你弟弟当借口,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见我?”
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很久,始终得不到答复,耶律洪数了一口气,终于稍稍收敛了一点在柳清云看来太过碍眼的笑容,黯然道。
“十年前我根本不该救你!”
诸多事端,若是只为当初一念之仁,柳清云实在是宁愿选择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谁叫你多事呢?”
耶律洪本来一直在笑的脸在这一瞬间白了白,他最珍藏的记忆,是这个男人完全想抹杀掉的存在。
十年,改变了多少的事?
他后悔救了他……这个想法刺痛他的心。
“说,你到底把逸轩藏到哪去了?”
眸色一冷,柳清云却没有再关心他瞬间惨白的面色,只是径自地想逼出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我杀了他!不单只是他,两年前你老婆也是我故意害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我看了就不顺眼,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如果十年前,他没有救过自己,那自己早该死了吧。
那个人给的生命,到现在仍是一片虚无。为什么这样的自己还活着呢?
“你去死吧!“恍惚间,幼时,因为自己过分的丽色吸引去了父王的目光,那一年,母亲状若颠狂地扼住了自己脖子的情景重现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自己仍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7
耶律洪淡淡地笑着,狠狠地揭开留藏在两人心底的那道伤痕。
“你……”
柳清云耸然动容,虽然隐约想过他可能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但是听到他提及妻子自己心中永远的隐痛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终于还是变了。出手似电,一伸手扣住他纤细的头,冷然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机会,告诉我二弟的下落?”
“我已经说了,我杀了他!只要是你关心的人我统统都要杀掉,谁叫你好死不死,没经过我同意就教了我?活在这世上也是白受累。”
早已经知道的答案,还要再一一地从验证中受到伤害,死亡倒也是解脱。
就像那一天的刘汉青最后的选择。
感觉到扣在自己喉头的手渐渐收紧,耶律洪却真的像是一心要把自己的命送在他手里似的,既不挣扎也不逃命,只拿倔强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这男人的脸。
“你!”
拿这人儿没办法,听到他口口声声说杀了自己的亲人,虽然最初还有些许怀疑,但思及现在这个人的行为已不是可用常人的理性判断的,就算真下此毒手也不无可能,惊怒交加下柳清云的确有杀他以绝后患的决心。
“我的命是你给的,你拿回去…也好……”
被紧扼着喉头的手箍到快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胸腔都因呼吸不到空气而产生一种快要爆炸的郁闷,耶律洪渐渐感觉到生命的远离,但是却奇怪的根本不痛苦,只有即将解脱的欢悦。

云……无声地以唇形念着这个名字,耶律洪缓缓地自嘴角绽出一丝极为甜美的微笑,衬着他憋得通红的脸,显得说不出的怪异。
“……”
真的要……杀了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吗?
只差最后一线,便可断绝耶律洪的生机时,柳清云却犹豫了。
不经意的眸对上耶律洪一瞬不移的眼睛,那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有着太多大多不为人知的情绪,却独独没有乞怜。
杀,还是不杀?
时间,在这一瞬变得好长。
一片静默中的气氛,沉重得像是一条绷得过紧的弦,只要再加一丝压力,就会嘎然而断。
此时,本应只有他们两人的洞内却传来一声极低的驾呼,柳清云空着的左手一拂,一招穿云裂石掌将洞内左方的一丛乱石劈开,赫然在洞内现身的,竟然是自己遍寻不获得二弟柳逸轩,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憨厚男子。
两人手拉着手自石后站了起来。
“二弟?”
柳清云一愕之下,终于松开了紧扼住耶律洪的手,抢着掠了过去查看自己弟弟的情形。
“咳咳……”
刚刚自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耶律洪委顿在地下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急剧地起伏――他真的险些丧生此地。
“你为什么?……”
看到自己的弟弟安然无恙,柳清云回头怒斥那个险些害自己误杀了他的耶律洪。
“真可惜,只差一点点……”
万般怜惜地抚摸着自己颈上被扼出来的指痕,耶律洪寂寥地笑着,咬着牙把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轻声问道:“如果这我死在你手里,你是不是,就能记得我一辈子?”
他得不到这男人,宁愿设计让他杀了自己,日后他知道是误杀后,依他的性子,就算依旧无法对他产生情凄,但也势必要内疚一生。
温倩能做到的,他有什么不能做到?
不管是爱还是恨,他要这男人永远记得他!
亮如星子的眸出卖了他隐藏的感情,面对着彷佛整个人都在燃烧般的耶律洪,柳清云沉默着,终是避开脸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其实……不该怀疑他的。刚开始听到弟弟是落在他手里时,柳清云第一个反应是放下了一半心,知道他虽然性情大变,但却很少有不为自己着想的时候,逸轩的性命在他手中应该是可以保住的,顶多活罪难饶。
可是刚才却在他的激怒下失去了理性,差点误杀了人。这种汹涌而出的愧疚,几乎可以算是他近二十年来情绪涌动最激烈的一――却是对他。
愧疚之意在心头翻涌着,柳清云扭过脸去冷然道:“你走吧!”
就算他知道,不趁这机会除掉这辽国的一员大将,对宋而言会是多大的损失,但仍是无法下手。
“你一定会后悔的!”
耶律洪痴痴地凝视着柳清云没有丝毫动容的脸,恋栈的目光渐渐转变为怨毒。丢下了这句话后,转身自地上拾起外袍裹住自己已经冻得冰冷的身子,拔足冲了出去,转瞬间消失在皑皑雪原。
“大哥……”
明显察觉了他情绪上的波动的柳逸轩张了张嘴,劝阻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二弟,随我回去,先治好你的伤再回营去查奸细吧。”
吸了一口气稳定下自己的情绪,柳清云马上将接下来的工作分配得井井有条。
“喔……”
探究的目光在自己大哥面上扫了又扫,柳逸轩到底还是不敢间大哥和耶律洪究竟是什么关系。没等他再追问这件事,他身边那高大的男子已经很小心地撬扶着他出去了。
好不容易寻得神医杜子房解了二弟身上奇怪的毒,前方军情再告紧。
临危上任的柳家兄弟马不停蹄地再赴边城。
“二弟?“在柳逸轩即将走入岔路前及时出声提醒,柳清云担忧地看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弟弟。
他们这重返军营,除了要想办法解决宋军目前的危急形势外,还担任着查奸细的重任。自己弟弟这种精神状态,实在是叫人放心不下。
打从那个老实的高大男人被驱离了逸轩身边后,他就经常有这样不自觉的恍惚。
那个舍命也要救逸轩的男人,和自己弟弟之间,到底已经发展到何种关系?
柳清云暗下揣测着,却不敢往想。
“大哥,我没事。”
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他们转过这个山头便已到驻守边关的宋军军营,柳逸轩重见自己的旧部下后,终于精神一振,总算恢复了几分神武大将军的风采。
见自己弟弟重坐大帐指挥调走后,柳清云与急于查明真相的柳逸轩悄悄溜了出来,打算到数月前的出事地点去查探一番,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
快速地勘查完了整片雪林后,柳逸轩陷入了沉思,努力地回想着当时的种种,不欲干扰他的柳清云仍打算再仔细地四查探一番,在他向左方前行,在即将接近一片断崖时,突地瞧见左方有红影一闪,那红衣人影化成灰他也认得,正是毒如蛇蝎的耶律洪。
柳清云苦笑,与他还真是无不相逢。
不过……他既然会在这里出现,说明了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悄悄儿蹑在那道绯色人影身后,见他到林中空地里埋下了什么,左右看看无人后,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朝辽军军营返回。
柳清云一直跟到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军营的一个小帐蓬里不再出现,这才返回先前他埋藏东西的地点,去打算掘出他埋下的秘密。
就着薄雾微掩的月光,柳清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块挖动过的雪地。
对浑身是毒的耶律洪不能不防,柳清云担心坑中会有他布下的陷井,顺手拗了一根树枝来挖掘,不欲亲手碰到那极可能表面上涂了毒的东西。
内力运上后,再坚实的土地都有如腐土,更何况是被重踩回去后并不太结实的雪地?
柳清云没几下就掘到了他藏物所在,正小心翼翼地想以树枝将其挑出来时,突然那坑中之物发出"嗤"一声轻响,好象有一个表皮极薄的气囊破裂开来,散发出一种如兰似嗅的香气,柳清云大惊之下方待闭气掩息,却已来不及了,只觉得身子一麻,小腹内空空地提不起劲来,勉力支撑着才没一跤摔倒。但在此时,本应已空寂的树林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出现。
“云哥哥,我们又见面了。”
幽幽的语调,摇曳的树影下,脸上的神色也变幻莫测的人妖媚入骨,不是已经回营的耶律洪是谁?
“耶律洪,果然又是你的诡计!”
竟然又着了他的道儿,柳清云暗骂自己的不留心。但脸上却做得淡淡的,暗付自己绝不能让他看出自己已经全然提不起内力。
“你以前都叫我洪儿的……”
缓缓地从林中走出来,在他面前不远坐下,耶律洪幽的眸子如被薄云掩着的月,眸光游移、阴睛不定。
“现在的你,还是以前的洪儿吗?”

冷冷地答他的话,柳清云一边暗自将真气一丝一缕集中,想先将他点倒再说。不料才刚刚一动气,立时腹痛如绞,脸色发自,汗淌了下来,眼见是瞒不住了。
“云哥哥,你肚子痛?”
坐在不远的耶律洪好象还是很忌惮他的武功,没有过来,但却担心地问。
“还好,不碍事,至少还可以用劈空掌劈倒一两个人。”
心里更为着急,但嘴里头依然谈笑自若,柳清云只盼他是真的没看出破绽,不要走过来。
“云哥哥,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他这几句话问得温柔之极,在月光下看来,他脸上的神色平和,柔情胜水,哪里有一点阴险狡诈的样子?
“你最好别过来,不然我一掌就先劈了你!”
柳清云强笑着说,一边奇怪自己一直在大声地说话,柳逸轩若是听到了,焉有不赶过来之理?
惊急之下,那疼痛来得更加厉害了。
“你别急,不过是小小的『兰黯消魂』而已,虽然毒性有点烈,不过只要你不老想着催动内力就不会痛了……”
柳清云只觉得额上一凉,自己已经被耶律洪抬了起来舒适地枕在他膝上,用一块柔软的丝巾拭去他额上的冷汗。
以温柔的语调说着这让人无比愤怒的阴谋,耶律洪脸上的神色不改,笑嘻嘻地揭了底。
“你……”
他一早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药,刚刚却在故意寻他开心,柳清云认清这一事实后,更是生气。他本就不喜与人玩笑,这一下索性沉了脸,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不去看近在眼前的笑靥。
“你不想知道你弟弟怎么了?”
用指头轻轻地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调皮地戏弄着,见他就是忍得下性子不理自己,耶律洪眼珠一转,就想出了另一个不得不让他出声的办法。
“你敢把他怎么了?”
果然,虽然拿定主意对他的戏弄视而不见,但重视自己家人的柳清云还是不得不沉声喝问。
“也没怎么,不过是用了我引你过来的同样方法把他引到北边而已。”
如愿以偿的耶律洪笑吟吟地顺手将一颗梅子糖塞进他的嘴里,倒也不故意卖关子为难他。
“然后呢?”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柳大将军既然要捉奸细,奸细也正想除掉柳将军,我只管负责帮看扬子。你赌谁会赢?”
“你!”
那个宋军的奸细果然与他逃不了干系,柳清云空自着急,可是却毫无办法。耶律洪却淡淡地笑道:“柳将军也不是一个七岁的奶娃儿了,如果事事都要大哥出面,那他还有什么颜面统帅三军?”
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耶律洪笑吟吟地接二连三把梅子糖塞进柳清云嘴里。
“你干什么?”
这种甜得发腻的东西只有三岁小孩才会喜欢,他没事用这种奇怪的方法折腾自己干什么!?
柳清云本待不理他,可惜半边身子还是麻木不仁,欲拒无从拒。
“……因为这个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呀!”

以前只要柳清云下山,就一定会带回来给耶律洪解馋的小小礼物。听得他完全不再有吃梅子糖的记忆,耶律洪脸色一黯,随即又狡黠地笑了,低低地附在他耳边道:“这糖里混了解药,等你吃完了这些,身上的毒就解了!”
因为太过忌惮柳清云的武功,他下的药量实在太大,自己都不敢担保会有什么后遗症状,所以还是快快将解药喂他才好但又不能让他一下子就马上好起来,所以把解药裹在有一定硬度的梅子糖里让他慢慢地合化,至少得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
并不真想让自己最喜欢的云哥哥有事的耶律洪不管做什么事都小心周密。
“如果逸轩有事,你以为我会饶了你?”
唔,甜得他的头都要痛起来了。
如果日后有人知道柳大公子一生中最厌恶的事,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树林里被人强塞了一嘴的梅子糖而烦腻欲死,会不会贻笑人间?
“他不会有事的……”
话犹未了,却听得有几声受伤的痛呼声在不远响起,那声音非常熟悉,正是柳清云的弟弟柳逸轩。
“放我起来!”
柳清云脸色一变,在不知道吞下了多少粒梅子糖后,他麻痹的手指终于可以小小地活动了。
见他真的着急了,耶律洪也不敢再嬉闹下去,一边心里奇怪着明明那奸细的武功比不上柳二公子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边赶紧搀柳清云起来,心里暗喜于他过于着急下也没甩开自己。
这一边,柳逸轩的确也是碰到了几乎是生死存亡于一线的危机。
他用心地推算着当天的情景,还在努力地回想当初谁是最有可能对自己下手的奸细时,意外的偷袭自林中发起。
没防备之下险些中了一箭,右臂挂彩后与偷袭自己的蒙面人缠斗在一,难分胜负。
惊悉了潜伏在宋军中的奸细便是自己视同手足兄弟的十二近卫之一的李朝时,柳逸轩心中百感交杂,却迟迟下不了重手。
“二弟,将他拿下送往枢秘院,枢秘院自会还他一个公正。”
眼见得自己的弟弟在犹豫中几错过良机,忘了自己目前还身形不便的柳清云大声疾呼。
“大哥小心!”
激斗中一个失控,又听得柳清云直呼要将他缉拿归案,杀红了眼的奸细直向这边冲来。
柳逸轩一个回护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柳清云在危急中只来得及推开扶着自己的耶律洪,自己却被撞得踉跄倒地,直向斜坡尽头的断崖坠去。
“不要!”
忙乱间抓不住柳清云的耶律洪紧追了几步,看着自己跟不上,挥手飞出一条珠索使出救命绝招"流云飞袖"缠上离自己最近的一株小树,当下整个人也滚了下去,想以最快的方法将柳清云下坠的身形拉住。
“大哥!”
柳逸轩来不及去想为什么武功卓绝的大哥为什么会这样不堪一击,当务之急是先将那已状若颠狂的奸细制住再说。
“云哥哥,你怎样了?”
紧跟着向山崖滚去的耶律洪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柳清云拉住,两个人险险地挂在悬崖外,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耶律洪赶紧先将绳子缠在他身上牢牢地打了两个死结,这才放下心来,紧紧地抱着他,一边查看有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可是这片冰壁平滑如镜,连个踏脚都没有,单凭他的本事要想爬上去比登天还难,只好等到柳逸轩制服了敌人后,再来相救了。
挂在悬崖外的两人面面相觑,呼吸可闻。
若不是他设计害他功力尽失,哪会有这等狼狈。柳清云神色恨恨,冷然道:“把最后的解药给我……”
他只差一点就能让被封的真气流畅,但那种要命的软麻却还没有退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那个美丽又恶毒的人还没将全部的解药赠予。

“我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啊……”
笑吟吟地将那个一脸不情不愿的人搂得更紧,耶律洪知道在自己一个松手就会掉下去的情况下,他就算不愿意也还是会让自己抱着的。
把头埋进柳清云怀中,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又恢复成了那八、九岁的孩子,耶律洪只盼望上面能打得再久一点,挂在悬崖外,冷风呼呼地自脸上刮过所带来的冻麻和痛楚都不算什么了。
“李朝!”
可惜这片刻的安详没能持续多久,只听得头上传来一声惊骇的呼叫,随即伴随着"喀哧――“一声巨响,山崖上又滚下一个人,并且好死不死地捉住了耶律洪的小腿,猛然加大的重力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耶律洪向下一坠,幸得柳清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左手,才没让耶律洪随着那后来坠下的人一起向下滑落。
“大哥!”
柳逸轩赶紧拉住迅速下滑的蝇头,下方沉甸甸坠着三人重量早把那救命的树枝折断,滑不溜丢的悬崖边上没有了凭借,柳逸轩也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危险地抵住崖边一颗突出的大石。
“二弟!”
看到在负荷过度的重量下,石头与周围的冰土发了"吱嘎、吱嘎"的声音,并有缓缓下滑的趋势,心知如果弟弟再不放手,势必得和他们三人一起摔下山崖,柳清云急呼道:“你放开我们!自己上去,别管我!”
他已经做好了为亲人牺牲的准备,可不想连弟弟也一块陪葬。
“大哥……不行,我不能放……手…”
白了脸死命撑着,但是柳逸轩不得不绝望地感觉到了石头的摇动。
“我还不想死……救我!”
下面糖葫芦般连成一串约三个人中,最下方的李朝握紧着被他拉住的耶律洪,听得鬼啸般的风自自己耳边呼啸而过,不由得心胆俱裂,抱得更紧了,任耶律洪怎么挣扎都死不放手。
这种情势下,能救一个是一个了。
再三提气还是无法如愿,柳清云叹了一口气,对自己的死生看得甚淡。
“二弟,你放手!你放手的话起码能救你自己,不放手的话大伙都活不成!”
“我不可以……”
兄弟如手足,手足情。
柳逸轩已是硬撑到眦目欲裂,却还是不肯松手。
眼见得再这样下去,他们四人都势必要葬身雪谷,耶律洪沉思了片刻,突地淡淡一笑,将握在手里最后一颗裹着解药的梅子糖塞进柳清云手里,轻轻地道:“云哥哥,如果来世有缘再相见,你再请我吃梅子糖罢!”
言毕,用怀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向被柳清云紧握住的手上齐腕一划,带着犹坠在自己脚下的李朝,在众人的齐声惊呼中,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向不可测的壑谷落下,绯红的衣角时隐时现,不多时就已经被云雾吞噬。
“洪!”
十年前,他自崖上救了他;十年后,他竟是为了自己又从悬崖上坠了下去,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那个恶毒却又美丽的辽国王子,对自己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耶律洪――!”
还被紧握在自己手里的断手,鲜血大量地自失去了手臂的腕口涌出,瞬间苍白的肢体如一朵在风中凋谢的。
柳清云向下怆呼着,可是已经全然没有了响应。
在最上方的柳逸轩突然觉得手上一轻,少了两个人重量的珠索微弹回荡,他赶紧不失机地将连系着大哥的索身用力猛提,随着被借力的巨石向下滚动,发出轰然巨响,筋疲力尽的柳家兄弟破空跃上了雪地,逃出生天。
“大哥,你怎么样了?”

好半天才惊魂初定,柳逸轩看着一向冷峻严肃的大哥似乎有那么一瞬像是魂魄俱失的样子,不由得担心。
“我没事……”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柳清云强压下胸臆间那股似乎防措不及的疼痛,缓缓地坐了起来,又怔了一回,方自将耶律洪最后塞到自己手中的解药送进嘴里。
那洁白的糖衣混合着浓浓的血腥,本是甜到让人头痛的梅子糖,现在竟然是苦涩得难以下咽。
“大哥……”
看到远远有几簇火把向这边移来,心知是这场大骚乱惊动了正在休憩的两方人马,柳逸轩赶紧拉着自己神色灰败的大哥就想先离开这里。
“二弟,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待一会,我没事了,他们捉不住我的。”
那解药十分有效,稍一闭目运功便可见成效。武功逐渐开始复原的柳清云倒是不担心向这边涌来的兵勇。
“大哥?”
劝不住大哥,又怕自己以将军之尊再独自一人出来冒险会让将士们更担心。柳逸轩只好先行回营,免得来找自己的人与辽军发生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弟弟离去后,独自一人坐在崖边的柳清云怔怔地凝望着那不可测的崖谷――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洪竟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曾是被他视为儿戏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终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但是他的人呢?
他的人却消失到了何方?
把不知何时蒙上了泪光的视线调回还被自己紧握在掌中的残臂,柳清云知道,从此那一抹绯艳的红将长驻自己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第六章
寒风呼啸。
扰攘的火把,已经在雪谷下燃烧了三天三夜。
知道有一位重要的皇亲从自己手上失踪,辽军的将领也不敢断然放弃寻找的希望。
而,一双冷然的眼睛,也已经跟在这一支搜查大队三天了。换班的辽人累了会去休息,可这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却一瞬也没合拢过。
时间涓涓流逝,希望一分一分渺茫。
这些天里,柳清云想了很多。
但思绪的最终,还是回到了耶律洪身上。
这三天来,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抹灿烂的红,不停地在自己面前坠下。坠下,带来眩晕的失落感。
那孩子是认真的。
就算自己欲作视而不见,他的感情依然如火一般的燃烧。
离别后,每见他,他总是强调地说这样一句话:“我要你就算恨我,也要恨上――一辈子。”
“一辈子”,他不止一从耶律洪口里听到这个词了。
一辈子到底能有多久?
悠扬的童音入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时候的耶律洪,总以为"偕老"便是一辈子的事,就算被别人笑他傻,也绝不更改。
有一种感情,它一旦发生,就注定了要纠缠一世,至死方休!

耶律洪,他隐藏的感情呢?
是爱,还是恨?
爱上这样一个毫无知觉,冷漠严肃的男人;还是恨一个遵从了师命,将稚幼的他连根拨起,强硬地改变他命运的人?
他,分不清那双邪气的眸子里蕴涵的感情。
“啊,这里这里!”
前方传来了一惊呼,原来是搜索的辽人竟然在一陡破下有了发现。惊呼声唤回了柳清云不知何时又陷入迷茫中的沉思――自耶律洪自断一臂从崖上掉下去之后,他经常会出现这种短暂的思绪飞离――来不及再想任何事情的柳清云袖子一拂,扫起了满天的雪尘扰人视线后,扑上去抢夺仰卧在雪地上的一抹残艳。
“别让贼人劫走了三王子!”
惊呼声,怒喝声转瞬间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宛如足不沾地般飞掠丛林的柳清云牢牢地抱紧那僵冷的身子,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可惜怀里的人不但僵冷而且毫无气息,难免让他短暂的欢喜瞬间转为担扰。
“洪……”
找到一天然避风的石湾,柳清云这才停下来,放下毫无生命反应的耶律洪,很仔细地查探他的情况,不肯放过有可能存在的一丝生机。
虽然有着柔软的雪层缓冲了他下坠的重力,但从高跌落时身上仍不可避免地布满了大小伤口。齐腕而断的左手早已被冰雪冻凝了血液,本是艳丽的面庞苍白如雪,胸口毫无起伏的迹象,就算柳清云再怎么伸手试探他的鼻端,也无法从那里感受到一丝呼吸吐纳。
躺在他面前的洪、三天前还是会说会笑会惹人生气的洪,就像一朵最美丽的罂粟,凋落成最美的尸首。
“洪……”
叫也不会再有反应,怔了好一会儿的柳清云无法可想,咬咬牙还是决定先把他冻坏的左腕再截肢,避免伤口继续恶化――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恶化"这种现象出现了。
手起刀落,本是凝固的血液大量喷涌,还带着腐臭的黑色血块,流到地上的血很快就把雪地蚀成了一个小血洼,奇怪的是,用力绑紧他上臂理伤口的柳清云却意外地在这毫无呼吸与心跳的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
几乎是不敢置信的柳清云手下不停,手却不敢怠慢地换诊到耶律洪未受伤的右手,好不容易,几乎过了一刻钟,才又给他捕捉到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很奇怪的,维持着一种极度缓慢的频率,微弱得随时有可能停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只有这一丝近乎渺茫的迹象证明他离死亡还有一步之遥。
“洪?”
把那具僵冷的身子抱在怀里,小心地揉搓着他的四肢关节,希望自己的体温能给他带来稍稍的暖意。柳清云无法理解出现在耶律洪身上的怪异现象,想了想后,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当即盘膝在雪地,将耶律洪勉力扶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双掌按住他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他体内――这本是江湖上救急内伤常用的法子,柳清云知道他就算不死也受伤极重,病急乱投医的情况下,能想得到的法子都是得试一试的,只要能令他保住一口气,暂缓数日,再行寻医觅方,如是运气好,还能找到不久前在幽州救治过自己二弟的神医杜子房,生还的机率就又大了几分。
过得一顿饭时分,端坐雪地的柳清云头顶冒出丝丝白气,已是全力而为。
这么连续不断的行为,隔了数个时辰后,耶律洪虽然仍是无知无觉,但脉音却比前时微微加强,得到了一丝希望的柳清云更不敢放手,即便起身行走左手仍是按在耶律洪背心,源源不绝的输以真气,脚下更是尽量平稳,只是想着:就算自己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绝不能放手。
“柳大人,我也知道你着急,但老夫实在是无能为力!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病症我都无法诊出,恕老夫才疏学浅,请柳大人另请高明!”
摇着头匆匆而去的大夫,已经是第十六位了。
脾气好一些的大夫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无能为力,坏一些的嘀咕招自己来给一个死人看诊的柳家兄弟是不是有病。
柳逸轩担扰地看看坐在内室,手掌一瞬也未离开那垂死之人的柳清云。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路上走了几天才回来,但从见他到现在,才仅仅四天而已!四天就让一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像烧蜡烛一样地憔悴下去。若说耶律洪是一盏快燃尽的灯,那么自己大哥现在则成了提供他微弱火焰得以燃烧下去的灯油。不管蓄备了多少的能量,总有灯尽油枯的时候。
“大哥,你歇会,换我来接手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谁也不知道杜神医在幽州神龙一现后又云游到哪儿去了,请来的大夫不是摇头就是叹气,真怕大哥没撑到找回杜神医的那一天就已经陪着耶律洪枉死了。
“……”
柳清云微微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左手接过弟弟送来的参汤,右手仍与耶律洪紧紧相连。
小心地将参汤哺喂进耶律洪嘴里几口,大量的汤汁双沿着他的嘴角流出,也不知道他喝进去的能有几滴,柳清云摇了摇头,拭干净了他的嘴边淋漓的汤汁后,将怀里剩余的参汤一口饮尽。

他也委实累了,不得不服从弟弟要他也及时进补的意见,少言、少动,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以便能将耶律洪的生命之火维持得更久一点。
从他为保自己性命自断一臂坠崖昏迷至今,已经十天了。
柳清云也知道,一个身受重创,又从高崖上摔下在雪地里冻了三天的人,至今未死已是奇迹,不知道先前耶律洪用了什么法子在那冰天雪地的情况下保命,现在他一脉未熄则完全是靠他的真气和参汤吊着一口气,若想回天则是千难万难。
“大哥,我已经派人四查找杜大夫的下落了,也请总兵在各城镇贴了求医榜。但,如果再过三天没有消息的话,你还是……“放弃他吧!
柳逸轩唇动了动,剩下的四个字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大哥的秉性,他认定的事,说什么也不会回头。说不得,到时候就算敲晕他也得将他拖离已无生望的耶律洪身边了。
“……”
也不知有没有把弟弟的话听进去的柳清云不言、不动,早又进入抱元归一的内息状态去了。
柳逸轩叹了一口气,掩上门出去了。
光线幽暗的静室里只燃着一盏灯。半昏半明,微弱的光裹着淡淡的温热,随时有可能消逝在黑暗里的光明。
“将军,不行呀!末将下不了手呀!”
又是三天的时光在在焦心的期盼中一晃就过去了,被柳逸轩密谋叫来的一个武将为难地看着手里老粗的棍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大胆冒犯房里的柳大人。
“再不动手就麻烦了!快一点,一进去你就把他敲昏,我拖他走。”
透过窗缝可以看到柳清云白得已经带了一种可怕青气的面庞,这是他第一出现气血告罄的预兆。大哥经营活动的是少林龙象般若功,佛家讲究九九归一,若这种青气出现九,他一身功力尽废,那可是救都救不回来的了。
“你敢违我军令?”
为了兄弟,柳逸轩什么也顾不得了,面一板起来肃杀之气立现,为人属下者不敢不从。
“呼――”
老粗的棍子在落下时还带着些许犹豫,但即将打到地上盘膝端坐的人时,却猛然间被一股反击的力量弹出来,完全没想到会遭到抵搞的偷袭者腿一软,顿时跪下了来,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二弟,出来吧。”
一直不动不开口的柳清云说话了,十数天不会开口说话,声音干涩得像是粗砺的沙石摩擦,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大哥……”
好象自己的多事反而害大哥多浪费了一些真气。
柳逸轩讪讪地出来,兵士的黑脸唱不成,自己的红脸当然完全无望了。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大不了一身功力赔给他就是了,送不了命的。”
柳清云的意思很明显,怎么说耶律洪也是舍命救了自己一,若在救治他这件事上不尽心尽力,他一定会已愧疚至死。但他的救助也仅在以功力耗尽为限,还不至于傻到赔上自己一条性命。是以叫弟弟不用担心。
“可是……”
对武者来说,武功不啻自己的第二生命,更何况长兄曾经缉拿过这么多的奸臣贼子,焉知他们有没有同党余孽,他的武功若是没了,性命脉旦夕不保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柳逸轩虽然看得出大哥心意已决,但总是担心。
两兄弟的目光齐齐落到耶律洪身上。也许是他感应到了这样的忧心,无意识的手指动了一动,像是想握住柳清云的袖子。他似乎在也在努力地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放弃生存的希望。
当神医杜子房终于被宋军从一个小村庄里找到时候,几乎没被所有人当成是救星。
虽然没人认为那个又邪恶又残酷的辽国王子值得救,但是柳家兄弟的精神令人感动。柳大人是仁义为先,不记私怨;柳将军则是兄弟情,任劳任怨。

“他的情形的确很怪!”
二话不说先救人要紧的杜子房先搭过了耶律洪的脉,在检查完他全身后,眉头也地蹙了起来。
眼前这人毫无呼吸心跳,却仍是一脉未断地顽强活着,虽然有听说经营活动过"龟息大法"的武林高人可以将自己的呼吸完全摒弃数天之久,但柳清云明明说这美丽少年不会武功,瞧这情形,倒像是曾听人说过的海外异士、印度高僧,在"瑜珈"之术入定后进入了假死状态。
但,这少年小小年纪,不会有如此高的定力吧?
疑惑不解的目光落到了耶律洪乌黑的右手指甲上才明白了过来,面色一变从他的指甲缝里扫出不少药屑的杜神医嗅了嗅被清扫出来的屑末,叹了口气,对柳清云道:“你这位朋友非但是一个用毒的高手,而且心思细密,聪明绝顶。”
“他到底如何?”
还是不敢放开手的柳清云听到这样的评价,奇怪地睁开眼睛。凹陷的双颊爬满了胡须,哪里还有一点丰神俊朗的模样。
“他竟然用毒把自己逼成假死的状态,将所需耗费的体能降低至最低,这样才撑了过来,幸亏又能被你及早发现了,运功护他心脉不死,不然他也顶不过十天。”
难怪,他还以为连他这样的医术都看走了眼,没细心地发现耶律洪特意留下的线索的话,就算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么说,他还有救?”
柳清云的眼前一亮,口气里全是喜不自胜的欢悦,明显到了连柳逸轩都投以诧异的一瞥,心里嘀咕着这位从来不在面上表现出任何形式的关切的大哥什么时候转了性。
“若只是要解除他的假死状态倒是好办,注入解药后好生调理一阵子就没事了。这孩子真的很聪明,其实连解药都自己备下了,只要遇到一个细心又精通医术的人都能保他性命无碍,麻烦的是……“说着,杜子房将耶律洪翻了个身子,指着他脑后一微凸起的硬块,口气里无比婉惜:“他摔下来的时候伤了后脑,又被冻了几日,脑中积血已成了淤血块,现在已经很不好理,发作起来,一样是随时会送命的隐患……可惜啊!这孩子天生注定是个薄命的。”
不然他倒想再收一个聪明伶俐的徒弟!杜子房频频叹息。
“杜神医,您先救他再说,其它的伤患,慢慢再想办法也不迟。”
见兄长又露出忧色的柳逸轩赶紧插嘴,医理药论什么的,跟他们说也没用,当务之急先让哥哥能中断这种几乎是无止境的内力外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年青人就是性子过急!”
没好气地白了柳逸轩一眼,杜子房还是觉得三兄弟中只有柳儒生对自己的胃口,虽然就连自己也经常被他气得直跳脚,说起来,他也开始想念自己那个远赴西夏去的徒弟了呢!
唉……不知道这少年醒来后会不会愿意多拜一个师傅?不过看起来也是个古灵精怪的主儿,他还是不要好了……免得以后的死法真的是被徒弟气死。
脑子里想着事情的杜子房手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俐落,把银针沾上了从耶律洪怀里找到的解药后,一枚一枚地插入他僵冷的身躯,以艾火点烫活络了他的血脉后,已经被大家当成死人的耶律洪竟然开始有了细长的呼吸。
“没事了,清云你要是还有力气就多给他推几遍血过宫,躺太久了,让解药尽快散发也好。接下来就是慢慢让他进食一些人参燕窝调理好身子。可惜,他的脑袋里那块淤血我没办法治了。”
唉,运用思考也是一种无形的"力”,除非那孩子一直不想任何东西,这样倒是不会发生血阻脑栓的凶险,可是……叫一个聪明人不思考,那不是比叫他去死更难过?
为难啊,唯一听说过一种可以化解体内积血的"五绝针"偏偏又是师门对头温家的不传之秘,让他连窥探和研究的兴趣都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管用就是了。
想了想后,留下一个锦囊权充日后妙计的杜神医又飘然而去,北方那个流行着瘟疫的小村庄还在等他回去找根治的方法呢。
第七章
“云……云哥哥……”
怯怯的手紧紧地抓着柳清云的衣袖,把整张脸都藏在别人身后不敢出来面对士兵凶狠目光。
耶律洪渐渐开始会说话的时候,只会含糊不清地吐着这几个字,象牙牙学语的小孩。在最初醒来的那一段时间,他好象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但奇怪的,却记得柳清云的模样。
“别怕,你不用急着想东西,免得头又痛,我先给你上药。”
示意兵士把食物和药品放下离开后,柳清云这才把躲到自己身后的耶律洪捉了出来,目光中有一点温柔,他那种怯然羞涩,全身心依赖着他的情形,仿佛是时光倒转,回溯到十年之前。
“手手……”

乖巧地伸出手来让柳清云帮上药,爱美的耶律洪在最初看到自己光秃秃的左腕时,大闹了一番,在柳清云的百般哄劝下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了。
“还痛不痛?”
柳清云却是无比内疚,每上一遍药,就觉得自己欠他一份情。更何况现在耶律洪神智不清了,他一定要负起责任来,好好照顾到他痊愈为止。
“……”
含着眼泪的耶律洪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那强忍痛楚的倔强模样看得人心软。
“乖乖的,把汤喝完,然后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
见到耶律洪一副吃药吃到怕的样子,柳清云叹了口气,轻轻地舀起一勺汤来吹凉了喂他喝下去。
这孩子,这能捡回这条命已属不易,断了左手,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十多的伤口休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起色,并且连脑子也撞坏了,完全记不得以前的种种往事。
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个新生的好机会吧?
毕竟柳清云更乐于见到一个天真烂漫的"洪儿"多过见到一个心机沉的辽国王子。
喂过了药后,不忍推拒他的柳清云任由耶律洪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窝好,这才抱起那轻巧的身子从窗口掠了出去,施展轻功将他带到一向阳的山谷。
“云……云哥哥不要离开洪儿……”
含含混混的声音,害怕的眼神和警惕地牢牢捉住他衣服的单手,让准备将耶律洪放下的柳清云迟疑地停了手。
耶律洪是最近才知道分辨自己与他的身份的,对这个连自己都忘记了却还记得他的孩子,柳清云心底最柔软的一部分被他触动,犹豫了一下也不忍推开他,只是帮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背靠进自己的胸膛。
“好舒服……”
虽然仍是冻得死人的北国之冬,但在这迎风向阳的山坡,豁然开阔的视野又是另一番景色。
延绵的白色山脉像玉雕成一般的柔和曲线,被风吹得轻轻迎风而舞的雪像是风中的小精灵,翩然的舞姿带来的不是寒意,而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
放眼过去,群山银装素裹,雪松如白珊瑚枝般俊秀挺拔,映着暖暖冬阳,又有一点微黄色的光从琉璃似的冰晶中折射出来,灿烂得叫人不敢逼视。
“云哥哥…………”
伸出左臂才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左手,耶律洪赶快把那只丑陋的手收回去,换了右手指向树桠上莹光灿然的一束。这小小的举动看得柳清云心酸。忙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却是不远的松枝上,被冻凝的冰晶也不知是出于何等鬼斧神工的巧妙,竟结成一朵冰莲的模样,透明的莲办映日折射出七彩的光芒,难怪会一下子就吸引了耶律洪的注目。
“你想要?”
柳清云二话不说,自身边抓起一片冰棱略加整理,弹指疾射。弯弯的冰梭削断了雪枝后带着冰回旋,恰恰缓缓地落到耶律洪面前。
“……”
兴高采烈的耶律洪拿起那朵冰,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在掌心里,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消失在眼前。
然而,过不了多久,那朵冰在他掌心里渐渐融化开去,化成沁人的冰水,自耶律洪指缝间溜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是不是幸福也会这样?
不管握得多紧,多小心呵护,却总是会溜走,连一点点痕迹也留不下。
柳清云低下头,看到的是耶律洪眼角的泪。
“怎么哭了?是不是冷了?”
指尖沾到的泪是一片冰凉,大惑不解地柳清云只好脱下外衣更尽职地把耶律洪包紧。

“云哥哥,不要离开我……、水远不要……”
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柳清云的手,确认这不会像那朵冰般消失的耶律洪把脸靠了上去,贴在他的手里摩擦着,然后亲吻他粗糙的掌心。
“洪儿!”
大感尴尬的柳清云想收回手,但见他那种近乎虔诚的亲吻不带半点挑逗,倒像是家养的小猫对主人表示亲昵,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也只好由他去。
“云哥哥,喜欢洪儿吗?”
轻柔的吻,一个一个,烙在冶冶的掌心,渐渐变得炽热起来,柳清云极不自在地想把手收回来,却被耶律洪梦呓般的话语阻止。
“洪儿,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面对他乞求的目光,柳清云直接到了嘴边的答案犹豫着出不了口,只好换了个话题吸引开他的注意力。
他的生硬的转折是那么的明显,以至于耶律洪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抱怨道:“从以前就是这样!你一直……”
“以前?”
柳清云怔了怔,接上他似乎是无心的话语。耶律洪面上瞬间露出茫然之色,喃喃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的?我头好痛……”
看着他又不像作假的痛苦模样,柳清云只好把这疑窦藏在心里,扶起他赶向回程。
“大哥,温御使来了……好象听说我们藏匿了一个辽人的样子,前来查证。”
柳清云刚回军营,就被弟弟拉到了一边,一脸为难之色的柳逸轩瞧起来欲言又止。
说起这温御使,柳清云倒也不是不熟,因为他就是自己亡妻的大哥,温大人的长子温方。
遭受幼女早天这一变故的温大人虽然已经辞官返乡,虽然儿子温方不愿继父亲衣钵为医官,却也是考武状元出身的当朝御史。
痛失爱女的温大人可谓是对辽人恨之入骨,尤其是引诱自己女儿走上不归路的耶律洪,这温御使有备而来,想必是已经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去见他……”
柳清云一语未了,门口已有人接声:“不敢有劳柳妹夫大驾,实际上,愚兄已在此久候了。”
喝退下人的温方看起来面色不善得很,目光落到还怯然缩在柳清云怀里的耶律洪时更是愤怒得快要喷出火来。
“温大人,一切好商量,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柳逸轩心中有气,本来他急着来拦劫大哥的用意就是兄弟俩先打个商量,应该是把这样的耶律洪是交还是藏,可没想到身为三品御使的温方竟然全然不顾礼节,长驱直入,摆明了不信他前面拦驾的说辞,更是没把他这大将军放在眼内。
这一下被他拿了个正着,一时间倒是不好交待。
“许久不见,温大人风采依旧,宫威更甚从前。一
柳清云轻拍微微有些发抖的耶律洪,嘴里冶冶地与来人客套,静观其变。
“不敢。只是愚兄惊闻有人藏匿辽国奸人在此,不敢置信下先来查证,没想到竟然大有收获。柳妹夫,如果我没记错,这位便是害死小妹的辽国王子耶律洪,父亲每每思之,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不料却先被妹夫捉获,想必妹妹的仇大恨雪报有日了,真是可喜可贺。”
温方在虽是世家子弟,但与秉性温柔的小妹却是无话不说,自妹妹亡故后,每每见得父亲为了小妹之事悲啼思忆,怎能不对带来这一切祸端的耶律洪恨之入骨?
“我们是打算将此人早日送交刑部,听候三师会审发落。”
看了一眼面色沈的柳清云,柳逸轩赶紧抢着说话,生怕大哥一时固执,说出什么难以转圜的话。
“那正好,就不必劳两位柳大人亲自送往京师了,区区小事,交由我这三品御使来做,我想两位还应该放心吧?”

笑话,他可不是顺便来查探的,他根本就是专程来将这家仇大恨之人绳之以法的。
温方一使眼色,示意自己的手下上前拿人。
“慢着!现在的耶律洪不能跟你们走。”
一仲一格,极快地架开了衙役的铁链,柳清云带着耶律洪向后疾退十余步,电光石火间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他的抵抗令得当场两个人脸上变色。
第一个脸上变色的是柳逸轩,暗叫声:“糟了!“所谓知兄莫若弟,他一看大哥这样就知道他绝不放人,这一场灾祸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另一个脸色大变的是温方,没想过会受阻的他面罩寒霜,当下沉声开口道:
“哦,我以为妹夫与我们一家都应同仇敌忾,誓要将此人正法以祭小妹在天之灵。”
“他现在记忆全失,也等于说,现在的他并不是以前的耶律洪,即便将他捉拿归案也无从审起,现在拿人言之过早。”
露了一手武功艺惊四座的柳清云却没有下一步举动,只是淡淡地述说着自己保护他的理由。
“笑话!凶手就是凶手,难道说他一辈于都没办法回复记忆,我们就得让一个凶手寿终正寝?就算他本人无法认罪,也一样可以有人指证他的罪行,他只是失去记忆,并不等于别人也失去记忆,他的罪行更不会就因此而不存在。”
温方脸色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暗忖这妹夫对妹妹冷淡无情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不然他怎么可能这般袒护杀妻仇人・想到这里,对柳清云的好感又减了几分,二日不和,怒气勃发地亲自动手拿人了。
“……就算他是真的有罪,我也绝不能让这样的他被你们带走。”
回护住脸色苍白的耶律洪,柳清云只用一只手便架开温方的独门兵器九曲剑,在对方过分轻敌的情况下出奇不意地反让那剑架上了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肯让别人自自己手上拿了人去。
“这么说,柳大人是诚心想妨害公务的了?”
见得他敢执凶要挟,温方倒是不急了,双手一背,两眼望天,口气里是无比的惋惜与揶揄:“在下赴此地多日,曾有听闻,柳大人迟迟不肯将这一朝廷重犯送审,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私心。今日下官亲自验证,果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少年果真生得颠倒众生,虽是个男儿身,颠鸾倒凤的事也不知做过多少,柳大人若是为这假凤虚凰而妨害公务,就算你不为了我那可怜的亡妹着想,也该为你自己的清誉着想啊!”
这温大人虽是武夫,却是好辩才。伶牙俐齿地娓娓道来,语句里不带一个脏字,却已将柳清云回护耶律洪的用意说得极其不堪。
柳清云与柳逸轩两人各自面上变色,沉不住气的柳逸轩拳头捏得死紧。这下子,他不但是诋毁大哥清誉,还暗暗给他们两兄弟下了沆瀣一气,窝藏朝廷钦犯的罪名。
温方倒也不怕他们,硬着脖子站在那里,就等还有人敢扑上来打,好给他们下了"执凶要挟"后再添个"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
“二弟,身正不怕影斜。今天温御使也该累了,我们兄弟恕不远送。”
用眼色制止二弟的愤怒,柳清云慨然下了逐客令。
认真考量过当前形势,明白自己的确是拿不到人也讨不了好的温方捡起自己的兵器,怒气冲冲地走了。
“大哥,要是他回朝大肆宣扬……”
柳逸轩不得不担心温方当面讨不了好去后,会在背后向各方散布谣言的可能。
“要来的躲不掉,由他去!”
柳清云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反正他心坚如石,任何的流言都无法撼动就是了。
突然觉得怀里的耶律洪半天没动静了,低头看时,不由得大惊。刚刚只顾得跟温方明争暗斗,一时半会没注意到怀里的人儿,此刻他面色煞白,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颅,好象里面有两个小鬼争着要将他的脑袋锯开来一样,死咬的下唇早破裂出血,左腕的伤口因为按压得太用力,也是一片血红。
“洪儿,你怎么样?”
柳清云赶紧把他的伤手拉开,一手帮他按揉着头部,一边右手早传了一道真气过去,希求能解他苦楚的万分之一。
“我没事……只是一想东西……就头痛……”
颤抖着安抚柳清云的耶律洪想勉力挤出一个笑,可惜巨大的痛楚让他无法控制好脸部的肌肉。

“别想了!洪儿,先歇着,什么也别想了,以前的事情想不起来就当它没发生过。”
一定是刚刚温方义正词严的说辞激起了他某些回忆,但又不得其所以然,这才会拼命地想回忆起曾经发生过的事。
若是他一辈子都好不了,什么也都不能想,不能回忆,那跟废人有什么区别?任何人都有难舍难忘的过去,他却是一切都得重头再来,并且一开始就是这般的艰辛崎岖……柳清云不禁心下恻然。
“我想帮你骂那个坏蛋……云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你不可以不要我……”
扁着嘴的耶律洪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委屈的,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好了,头没那么痛的话我叫人给你送个燕窝粥,喝了就早点睡吧。”
柳清云不忍拂了他的意思,这孩子,已经这样了还念兹念兹生怕自己抛弃了他。
跟在他们身后的柳逸轩听到这句对话后,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盯到那扇门合拢。
午夜梦回,星子无光。
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房间,本是高卧在床上的主人却立刻有所警醒,沉声喝问:“谁?”
“我。“微弱的火折子照上一张严峻而秀美的脸,却是神武大将军柳逸轩。
“逸轩哥哥,这么晚不睡找我有事?”
耶律洪怔了一下,随即摆出一脸灿然的甜笑,现在的他在柳清云的悉心教导下,已经能认出谁是谁了。
“别装了!你那见鬼的失忆根本就是骗人的!今天你的头痛是因为你想帮大哥解决窘境,并不是要回忆过去――事实上,我们人人都在为恢复你的记忆而想方设法的时候,你本人却根本从未把这当成一回事,因为那些记忆根本就在你的脑海里,没有失去的东西,有什么回想的必要?”
柳逸轩却不为所动,一针见血。
“逸轩哥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头又要痛了……”
“撒娇这一套对我没用!你以为大哥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他只是关心则乱,迟早会看出你有问题的。任你的演技再怎么高明,总会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刻,今天我能看出来,他日你耽的时间越长,破绽肯定越多,叫一个聪明人装白痴,也太委屈了!”
“我听不懂……”
耶律洪仍是喃喃地以一种无助的表情作为对柳逸轩的唯一响应,但眼中却渐渐有锐意像一根针般透出。
“你这样拖下去有什么好?大哥会被你累得更惨!今天他为你击退了前来拿人的官吏,难道明天你想看到他在两难的选择中在公堂与审问你的三司对抗?你会毁了他的!”
也不知道是下是大哥前世欠他的,只要遇上耶律洪的事,没一件是能有所善终、全身而退的,但……思及大哥今天对耶律洪不遗余力的回护,柳逸轩不得不考虑这样一种可能――也许心细如尘的大哥并不是看不出耶律洪的破绽,只是宁愿选择看到了也当作视而不见,这样的意识控制下,只要耶律洪有心,骗大哥一辈子也不是不无可能的事。
想到这件事情后果的严重性,柳逸轩打了个冶颤,沉声对坐在床上不知想些什么的耶律洪道:“听着,我不管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自己离开,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只说你是被突然想起能救你的方法的杜神医带走了,大哥永远不会知道你欺骗了他的事:二是我会在大哥面前直接揭发你,到时候看是你的演技能瞒天过海,还是大哥对我的信任胜过你一切魍魉之计!虽然两个选择都不是我所愿,但为了大哥着想,不慎让犯人逃脱的罪责远比将来的违旨抗令要来得轻了!你自己想想清楚,明天我等你的答复!”
说完,也不管面上瞬间又露出痛苦之色的耶律洪是头痛还是故意装听不懂,柳逸轩如来时一般,又悄悄隐退。
第二日。
如以这数月来的每一天一样,一早走进耶律洪房间的柳清云只看见大开的窗户迎进了满屋的风雪。
桌上的茶杯压着杜子房留下的那个小小锦囊,并无只字词组。
而耶律洪却早已人去房空,踪迹沓无。
第八章
春天到了,姹紫嫣红的野放肆地盛开了满山遍野。
夏天来了,如翡翠般碧绿澄明的湖面荷叶亭亭如盖,粉的、红的、白的荷铺满一湖的旎旖。

秋天近了,稚黄的菊在东篱下灿烂地笑着,翦翦秋风,舞动的香酿就一秋的醇厚。
隆冬将至,含苞的白梅在绽放前便已透出沁人的冷香!不招颠狂的蜂蝶,只醉了有心的游人。
寒暑三易,改变的事情有很多。
对京城里风光不再的柳府而言,不久前最大的新闻就是凯旋归来的神武大将军柳逸轩放弃了即将高攀上的金枝玉叶、公主新娘,称病装疯后与一个高大憨厚、一无所长的男人远走天涯,虽然外界知道这一真相的人少之又少,但痛失当皇亲良机的柳老爷却因这变故而一病不起。
柳家的长子柳清云也因父病而告假,衣不解带地服侍老父,就连柳家终日游荡在外的三子柳儒生也千里迢迢从西夏赶了回来,特地看看打从自己出生就不对盘至今的老爹这是不是真的要嗝屁了。
柳清云静静地站在后园里,看着满园怒放的梅。
因他素爱洁净,园中种植的多是白梅,但奇怪的,诸多白梅树中,却有一株,色做朱丹,半点也不受旁边同伴的影响,不羁怒放,映衬在雪地白梅中,一树丹红如火燃烧。
当初植梅的匠明明说了梅亦有着群趋性,若其它植侏都是白梅,单有一株红梅是不会开的,要不就受其它的影响,亦会开做白色。
但这一棵不慎被选中的红梅却是奇怪。已经三年了,它年年怒放,却不改丹心本色,傲然做那一片素雅中的唯一夺目亮色,有点像……他。
柳清云怔了一怔,猛然间醒悟自己又在思念一个人。红,邪魅、妖艳、奔放、凄美,却端的让人移不开目光的绚丽。那个一直一直说"不要离开"的人儿离开了,这三年来,过得好吗?除了无法再续的左手之外,他的病是否得到了根治?
杜神医的确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名医,一别三年,什么音讯也没有,空余让人无尽忧虑的想象空间。
不远的后厢传来大吵,依稀可以听见他老爹用颤危危的声音怒骂:“你这不肖子,你是专门回来气我的!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从柳儒生回家以来,这样的大吵几乎是每天都有一。不过说来也奇怪,从第一天柳儒生回家,还故意带了个西夏将军情人来气得老爹当场呕出数升黑血之后,他爹爹的病症反而轻了几分,现在更是越吵越精神,所以柳清云也只好把三弟这种故意跟老爹找气受的举动当成一种奇怪疗法,不去管他。
“大哥,在这里想什么呢?”
笑嘻嘻从老爹房间里逃出来的柳儒生到园遇上大哥,赶紧停下了脚步,毫不客气地从桌上拿起大哥的茶杯喝了一口,顺顺自己跑得好喘的气息。
“这几年来,你有没有见过你师傅?”
对自己小弟这种不羁的举动只报以无可奈何的宠溺微笑,柳清云无意识间,却把刚刚自己看着红梅一直挂念的事情问出了口。
“有啊,要不是他到西夏救了我和成武的小命,不然他就要失去我这个天下第一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好徒弟了!”
回想起为了揭穿西夏王族谋反叛逆的阴谋而险些间接害了成武的命一事,柳儒生现在还有害怕。
那该死的毒,到底是什么人想出来的啊?这样的巧妙,阴谋策划得无懈可击。导致他们在已知悉情况下揭开西夏王摔死的秘密还是惊险百出。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他身边带了一个断了左手的少年?“柳儒生竟然在近年内有看到过杜子房!柳清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忙强行按耐住那份过于渴盼的焦急,急急地向三弟询问自己一直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消息。
“没有啊,我师傅那怪老头一向只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怎么可能带别人在身边……啊,糟了!”
话说了大半截的柳儒生猛然间想起二哥一年前谆谆交待的事:“如果大哥有问起一个断手少年的事,千万别说实话,宁可说不知道此事混过去也好。“但时日已久,加上大哥突袭式的问话来得太突然,他一时间忘了要帮二哥圆谎。
“呵呵,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要去厨房看一下给爹做的药膳,顺便看一下成武
那个呆头鹅到底有没有买回我要的东西,我先走一步……”
情况不对,脚底抹油!柳儒生飞窜逃避的身影被面色沈冷的柳清云拦下。
“其实,你师傅根本就没有提过那个断手少年的事对不对?”
“啊,呵呵,你知道的,我师傅是天下第一名医嘛,他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怎么会每个都记得这么清楚呢……”
柳儒生眼睛乱转地打着哈哈。
柳清云却不为所动,静默了一晌,想是已经想通了三年一刖耶律洪自动出走的其相,表情复杂地抓着弟弟的手站了一会儿后,又默然放开。
“大哥……那个人,很重要吗?我听二哥说,他不是好人……”

非但如此,他怀疑数年前策划西夏国叛变阴谋的主犯之一便是此人。那种巧妙的连环毒计,除他外不做第二人想。
“三弟,我们兄弟几个,你最像娘的性子,敢爱敢恨。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做很多很多的坏事引起了你的注意,让你恨得咬牙切齿,他却笑着告诉你:要恨他也得恨上一辈子。
在得到了你的关注后,他狡猾地利用自己当时的条件,装疯卖傻也不想离开,却在知道你有危急时不声不响就拖着病重的身子离开了,让你忧心不已。
这个人,到底是恨你入骨的仇人,还是一个傻瓜?”
十三年的往事,一一泛上心头,令人惊诧的是如此熟悉,没有丝毫淡漠遗忘。柳清云缓缓道来,神在游思外。
“那么,恐怕那个人是爱你入骨的傻瓜。”
因为,换了他也会这么做的。
聪明如他,生性高傲、倔强。但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没有任何的办法。如果自己所爱的人不爱自己的话,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烦恼,让他注意自己,希冀有一天这曲折的心意能让人明了。如果无人能解,那么,就把这种感情当做是恨吧!爱与恨,本就是人世间执念最强大的两种感情,相生相长,不管哪一种,一日一产生了,便都是一生一世的痴缠。
“爱……吗?“柳清云喃喃重复着这个稀奇的字眼。
“如果有一件东西,很想要很想要,靠正常的方法都得不到的话,当然是要找其它更有效的方法去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我最喜欢云哥哥了……”
“我要你就算恨我,也要恨上―一辈子。”
“云哥哥,如果来世有缘再相见,你再请我吃梅子糖罢!”
爱……那个人曾经似有意似无意间说过的话,现在可以瞧出一点端倪。
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他怅了今生再盼来世?
又是怎么样的绝望,让一个活人直感今生无望唯盼来世?
若说,满溢出来的爱,带来的是伤害,为什么不在溢出来之前,给他一个足够的容器,去容纳呢?
因为性别、国籍等等陈规旧俗,选择完全忽略他的感情,把他逼到这步田地的人,正是自己!
――却可笑地自以为一再地救助了他。
“大哥?“看见柳清云面上阵青阵白,以为他一时不慎乱了内息的柳儒生慌乱起来。
“我没事……三弟,谢谢你。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去理顺,但我想我一直最为渴盼的东西已经被我得到了。”
只是他没有去珍惜,甚至连多一点时间与心思去理解的付出也没有做过。
那个人,经历了多少的艰辛才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靠近?费了多少他看不见的苦心去化解他被生母遗弃的不甘?不管他怎样的冷漠推拒,他的爱意即便在遥远国度里仍如火燃烧,幽幽地,似微弱的火光照进他的心里。就算他视而不见,但仍可以感觉得到,所以总是不由自主地对他手下留情。
也许有人会因为爱得不够,所以为感情之外的一些东西而远离;但也会有人因为爱得太,却因无法把握命运而远离。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使得已不在一起的两个人彼此思念,所能做的选择都只有两个:一是淡漠;二是追回。
他,想在时间慢慢淡化的过程中,试着去寻回那曾一度离去的真爱。
“大哥,你要去哪?喂,爹怎么办?你不可以丢下我和他单独相的啦!“柳儒生的哀叫声转瞬被风吹得消散无迹,等柳清云清醒过来时,他已身赴往边城的远长古道。
也罢,他这生前半辈子已经墨守太多太多成规,做人并没有一丝一毫为自己打算过,偶尔的一轻狂,也当算是他应得的、生命中少有的出轨。
夕阳向晚。如火的夕阳照在满谷绯红绝艳的上,静静地,带了一种即将消逝的美。
“咳咳……“淡蓝色的烟幕迷乱了宁静殿堂。

一角落地长窗微微透进昏暗光线,从早到晚,亘古不改。这里彷佛是没有时间与季节转换的奇异空间,有的,只是一朵夜以继日焚燃的幽冥鬼火,吐喷着淡蓝色的毒烟。
“药……给我药……”
炉子旁边的人几乎已经完全削瘦得脱离了一个"人"的形状,干裂的嘴里轻轻地发出这样的呻吟,俯近看去,他苍白的脸只徒然剩下两只的眼睛,斜飞上扬,看得出有一点点妩媚的影子。
“想要药来缓解痛苦?可以,先把『僵尸散』的配方想出来给我!”
可惜,旁边一个狰狞的侍者非但没有顺从主人虚弱的要求,反而如戏鼠的恶猫,
不紧不慢地自怀里摸出一小包白色的药粉拿在手里把玩着,就是不给目光中透出渴求那人送去。
“我……头痛,想不起来……”
微弱的声音,低沉地陈述着自己的不适,哀求许久没有得到一丝关切的人突然开始发抖,整个人缩成一团,紧闭着双目鼻冀擤动,全身抽搐。再过得一会,颓然张开的眼睛瞳孔已经放大,全然无神。
“啧,这这么快就发作了,赵卫,我看你家主子早不行了,趁早准备后事吧!”
毫无同情心的人扔下那一小包药末,丢下一句"明天我会来拿『僵尸散』的配方"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这时,远远站在门口不忍看这一幕的侍者才赶紧走了过来,拾起别人扔在地上的药,半扶起主人,见他像拘一样扑上去舔食那麻醉人神经的药粉时,不由得一阵心酸。
“赵卫,我连累你了。”
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的人淡淡地笑着,嘴角在这样的牵动下就已经干裂出血,隐隐带了一层像是擦不干净的灰色面庞正是吸食"五石散”、“云霞膏"度中毒的迹象,目光落到自己疼痛间无意识挣扎得露出袖子的左腕,忙把那光秃秃的丑陋残肢收起,又是一阵大咳才顺过气来,摇了摇头道:“我早知道靠这些东西撑不了多久的,现在要的量越来越大了,想必他们很快就不会再需要我了……赵卫,我是不是很没用,想不出毒计来的脑袋,对别人来说就是废物了……”
“主人别想这些有的没有的,担心又头痛!”
见他服药过后,有一瞬间的清醒,说了几句比较清楚的话后神情又渐渐遥远,知道他在药物控制下开始进入幻境的赵卫叹了口气。才扶着他躺下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后,舒了一口气的人慢慢半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欢欣的笑意,像是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看到什么绚丽多姿的奇景,情形诡异莫名。
“云哥哥,你来看我了……”
也只有这药物的幻觉作用能让他开心,所以才这般地饮鸠止渴,在那个世界里有他的快乐。
赵卫痴痴地凝望着那不是睡着,却又不是清醒,在半迷茫状态下飘然欲仙的主人,不知道自己是该叹息;还是该狠下心来让他在这样的快乐中脱离一切痛苦。
躺在这里的那人,在数年前,曾经有过显赫一时的身份,在辽国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他是以奇兵毒谋出名的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
经历了数度王权政变,仍然能凭借自己一身本领一一化解,风光霁月的邪魅美人儿,如今却落得这副模样。
美丽固然是无法可说的了,无时无刻发作的头痛恶疾折磨他,落井下石的小人们羞辱他,为了抑制痛苦而吸入的罂粟烟,服下的五石散、烟霞膏更是腐蚀了他的神经,吞噬着他的肉体。
即便是这样屈辱地活着,他还忘不了那个人。
那个冷口冷面,没心没肝的"救命恩人”,柳清云。
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就他曾经见过一面的了解,那只不过是个循规蹈矩毫无情趣的普通男人,充其量就武功比较高一点。
但……赵卫无可奈何的目光回望,想起耶律洪有一陷入晕迷后无意识答他的话:“喜欢就是喜欢,如果说得出理由的话,那就不叫喜欢了。”
主人的执拗让他无可奈何,但是这样的苦恋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呢?
真的要不舍不弃,至死方休?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抚摸着现在才可以为他尽情拥有的苍白面庞―多半在幻觉中的耶律洪会以为那是柳清云的爱抚而高兴吧赵卫更想为自己叹气。
“喜欢就是喜欢"这种固执的脾气怎么会从主人身上传给了下属?明知道陷入这邪气眸子的漩涡会不得善终,为什么仍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呢?
“云……“才这样想着,那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眸子又睁开了,虽然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光彩,却有一种叫他心酸的力量。
“我帮你去找他来……好不好?“被他盯着,赵卫赶紧讪讪地收回自己的手,赔小心的话自然地说出口。

“不用了……我现在的样子,不看好过看。“自嘲地打量了一下自身的情形,虽然没有铜镜,但耶律洪就手掌能摸索到的触觉也知道自己现在跟以前天差地别。
“赵卫,扶我出去走走。”
这里原是他为六王叔营建的罂粟谷,六王叔的摄政专制被大王子推翻后,这里便成了他的另一行宫,多年来他在此为辽王训练死士、培养奸细,用罂粟中提炼出来的烟霞膏使不服从的人意志软弱,为他所用。
这片藉由地热之便,长盛不衰、茂然怒放的罂粟海里,掩藏了多少尸体?埋藏了多少罪恶?
赤着足踏在沙地上,耶律洪只觉得地下像是要伸出手来将自己拖向那无底的渊去。也许,是到了要回去的那一天了。
“王子小心!”
一直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的赵卫见他踏上一块一局石,又似站立不稳滑跌下来,忙扶了他"把。
“赵卫,你说皇上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杀我?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供他榨取的东西了。”
耶律洪心情倒好,笑一笑坐下后,迎着风抚弄自己已经不再光滑茂密的发丝,像是闲聊一般与目前唯一与自己亲近的下属说起这迟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祸事。
“三王子……别这么说……”
虽然这已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自从知道二王子是真的死在耶律洪手上后,虽然和总跟自己争王位的二弟感情也马马虎虎,但目前辽的皇帝耶律阮到底也会念及那是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即便当时没有发作,挑个适当的时机治耶律洪的罪也已是所有人的共识。
“我想……”
耶律洪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轻浮的声音打断了。“哟,这不是我们美丽动人的三王子洪吗?啧啧,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笑嘻嘻从丛里钻出来的人是接替他掌管禁药的四堂弟和他的一帮随众,这位不学无术的贽裤子弟闹着要出仕,想必辽皇也无比头痛后才给了他这么一个闲职。可别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也硬是抖了起来。
“赵卫,这里讨人厌的蚊蝇太多了,我想我累了,回去吧。“不想多说的耶律洪笑笑不响应别人的挑衅,这完全轻视的态度更令人气恼。
“呸,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卖屁股得宠的庶生野种吗?看看你今天的模样,狗都不来啃你的骨头!竟然敢说我们是讨人厌的蚊蝇?!告诉你,今天皇舅母的四十大寿要在行宫里设宴也都没你的份,你的风光早不在了,还拽什么拽!”
说起来就让人生气,他们才是有正宗血统的王族后裔呢,没来由让一个偏妃生的野种在头上作威作福这么久!
可惜他气急败坏的吼叫被人当狗吠,虽然他随众中的世家子弟有不少的确不爽于耶律洪的态度,但毒郎君的威名犹在,尽管现在看上去耶律洪已经是一个病恹恹风一吹就要倒的人,骂归骂,还是没人敢上前碰他们一根指头。
“听到了没有,要在我的地方摆宴呢……”
回到了偏于一角的小寝殿里,耶律洪好象才回想起刚刚别人说的内容,微笑着复述刚刚听到的消息。
“三王子,您别生气……“唉,做得太明显了,这里正经的主人还没死呢,就已经有人欺上头来了。赵卫不知道面带微笑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只好低声宽慰几句。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早视我为眼中钉,不过……这具臭皮囊要不在了,那不
是什么人都一样了?”
耶律洪一径冷笑,眼中闪过许久未出现的狡黠光芒。
在偏宫里三年暗无天日的岁月,他第一要来了镜子,揽镜认真梳洗,专注的表情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原来我瘦了这么多,头发也快掉光了。”
蹙着眉,耶律洪把一切打点停当后穿上自己最喜爱的红衣,回过头来,展颜一笑间依稀有几分恢复往日风采。
“三王子,您可是要出席寿宴?这个……不必跟他们赌一口气而去"自取其辱。
看主人一副盛装的打扮,赵卫心里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可是又说不出那代表着什么。
“我是要给到场的人一个惊喜。赵卫,你相信一个人许下的承诺,在十年后实现的可能有多大?”

不听劝告的耶律洪对别人的阻止不置可否,却在一笑间转移开了话题。
“十年?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了……“赵卫怔了怔,就自己对人性认知坦言而答。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的愿望早就过了可以实现的期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说着,耶律洪从怀中摸出自己一直妥贴保存在怀里,就连睡觉都舍不得离开的
白布小包,打开来看时,里面不过细心地以油纸包里了两枚朱红色的烟火。“走吧,今天来的人应该不少才对,四舅妈一向爱大排场,会是一场盛宴呢!”
若说此刻笑靥如的耶律洪已不似凡人,那他一定是鬼,来自九重地狱的恶鬼,将一切蚍蜉生灵统统拖入地狱的邪魅修罗!
陡然间明白了他要做什么的赵卫只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迟疑着不敢追随他的脚步。
“后山全是石子路,烧不起来的,你一会儿就往那儿逃。“回过头来看他的耶律洪也不强求,笑笑说了这句话后,以优雅的步子走出大门,――罢了,一切都是由他开始的罪与孽,这个地方,也由他亲手终结罢!
一场为着显示皇威赫赫的盛宴发生了意外,数十名在辽举足轻重的辽国重臣焚死当场,这最后的礼物,云哥哥你可会喜欢?
耶律洪坐在与行宫只有一个温泉之隔的白石上,静静地看着穿梭来往的人群,摩挲了许久的烟火仍舍不得拿出来,都在掌心捂暖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要让命运来挑他,不如让他自己先去挑命运。皇兄想让自己死,那么,让他的重臣子侄们也都来陪葬吧―.
嘴色噙着一个冷笑,耶律洪冷静地点燃了火折子。当初将行宫盖在这含有丰富硫磺矿物的温泉之上,本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这里的水,如油,不是用来灭火的。先前只是设想若有一天上罂粟谷已为人所不容时,一举焚毁,干手净脚,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冲天而起的烟火绚丽多彩,欢宴中的人无不以为那是为了祝寿的兴余节目,还依在窗口、栏边指手划脚、评品鉴赏。可是当天上的烟带着火星落下来,着地便腾起一片火海时,所有人才慌了手脚,有人去舀廊外的水来灭火,可是伴随着硫磺散发的焦臭,那火反而烧得更旺了。
耶律洪满意地笑了么样盛大而华丽的火焰,适合做他的葬礼。
四周都是炎热的空气,难得的是他的意识竟然是清明的,没有服用迷药后的茫然,也不似脑部淤血发作时的晕懵。放眼望去,身边一片火红,简直叫人分不清那是还是火。
但……那都无所谓了吧!
十三年前他送给他三枚烟火,许了他三前来相救的承诺。第一,他没有及时赶来,让自己从此万劫不复;然后,他再也没有勇气去做第二的尝试 没有什么比全身、心依赖着、相信着的那个人最终还是背叛承诺的事实更叫人心碎的事了。既然已经不再抱希望,这索性一举用光了仅剩的两个愿望,加上了双倍贪心的同时,是不是还在私心底存了一丝小小希冀?
他唯一想要的,至少能再见他一面。
不过,就算他在千里迢迢之外真能看到这求救的烟火,要赶到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他生未卜此生休!
端坐在石上的耶律洪静静地看着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苗攀着藤向自己这边蔓延,蒸腾的烈焰让他有一种随时欲破空飞去的错觉。
“洪儿――”
席卷了半个天空的烈焰中似乎隐隐传来熟悉的呼唤,以为自己因为思念太甚产生幻觉的耶律洪本待不理,但那呼喊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更接近,最近的一竟似彷佛就在身旁。
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去的耶律洪看见一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在火焰中时隐时现,在他身前引路的是本已离开此间的赵卫。
真的是他们来了?耶律洪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我在这儿……“突然觉得喉头一甜,一阵腥甜涌上,转瞬间不省人事了。
第九章
耶律洪不知道自己是病了,还是在做梦。
过度的惊吓和忧心,加上时不时发作的头痛顽疾和毒瘾,他浑身发烫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灌他汤汤水水,温柔地喂他喝苦涩的东西。
偶尔艰涩地睁开眼睛,总可以看到他梦寐以求的身影,有时会倦得靠在床边睡着了,不然就寂寥地站在窗边。

但不管何时,只要他在床上发出一点点响动,就会有一双厚实的干燥又温暖的手握住他的,带来安心的感觉,让他放心地继续昏睡。
这一定是个梦吧?
他知悉了一切后仍这么温柔地对他。
不骂他做过的种种坏事,不因为他又害了人而气得想亲手了断他。
让他有一点适应不过来的颤栗。
颤栗?
“呕――”
等耶律洪察觉自己开始有意识时突发的毒瘾让他把刚喝下去的汤药一口气全呕到了洁净的被褥上。
“洪儿,你怎么样了?”
第一个冲过来的是柳清云他顾不上嫌脏赶紧将全身颤抖得像是风中落叶般的耶律洪搂在怀里。
“药……给我药!”
喉咙像是有小鬼掐着似的,耶律洪拼尽了全身力气吐出那几个字。
“洪儿,你不能继续服用那个,一定要戒掉。有什么事云哥哥帮你想办法,忍一忍,好不好?”
对他哭着求药的言辞怔了一怔,醒悟过来后,柳清云坚定又果绝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头……头好痛……我要五石散……烟霞膏……好难受……”
要求得不到满足的耶律洪毒瘾发作得比昏睡时要厉害多了,全身像打摆子一样地不停发抖,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手更是抱着疼痛不已的脑袋想去撞墙――却被柳清云一一阻止。
为了防止他在极度痛苦下再做出自伤行为,柳清云索性把他牢牢地困在怀里,任他撕咬打骂也绝不还手。
“你根本就不要我了,干嘛还管我?放开我,放开我,给我药……”
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着,耶律洪把所有的委屈都尽情发泄出来,被他指责得无话可说的柳清云拼命捉住力气大了好几倍的人,手缠着手,脚缠着脚,死命把他压在床上,见他仍在竭力嘶声的叫喝已然使得喉咙充血,索性用嘴堵上了他的嘴,彻底地杜绝一切可能会让他受伤的行为。这过分亲密的举止让耶律洪惊诧得忘了痛苦,注意力稍稍从毒瘾发作的痛楚中离开,种种难以忍受的症状就减轻了很多。
他的吻,就像麻药一样……
闹了半晌后平静下来的耶律洪无力地伏在柳清云怀里,为自己刚刚的行为羞愧着。
更在意的,是那个虽然不是正规用途,却仍是不折不扣的吻。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亲密的一接触。
“你……不要对我太好。”
那是比一切麻药都更容易叫人上瘾的毒。
哽咽了半天,耶律洪自觉自己这种大吵大闹、如同泼妇骂街般的行为后,整张脸浮肿的样子会是多么丑陋,赶紧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避开柳清云诧异的目光。
“我想对你再好一点……”
求自己别对他太好?
洪,是用怎样的心情说这句话呢?明明想要自己对他的好,却拼命忍耐了下来。
为什么以前都没有发现他其实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呢?
柳清云轻轻扳回那张哭得鼻子红通通,眼角也红通通的小脸,坦言着自己的感受,不意外地,看到耶律洪惊跳起来的肩膀。

“乖,不怕。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用等到你燃烟火叫我救你了。”
迎着耶律洪怔然凝注的眼神,一向沈冷不动声色的柳清云竟微微有些脸红,冷心冷面的他从未说过绵绵情话,允诺对一个人好,与一个人一直在一起不分开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了。
“你是说?”
反嚼了他的话良久后,好象有点明白过来的耶律洪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整个气氛都很奇怪,仿佛刚刚他不是在说话,而是从嘴里跑出了一头牛。
怪不自在的柳清云搭讪着去撤换掉弄脏的床单,那份奇异的、似才萌芽的微妙情绪好象还是没有消失,随着耶律洪一瞬不离的视线牢牢地扎根在他身上,叫他颇感有些手足无措的狼狈。
“……”
毫无情趣的石头男人!
被大吵声惊动过来,一直在门口得不到两人注意的赵卫无奈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悄悄把攥在掌心里,本打算救急的毒品收了回去,赵卫虽然对自己主子似乎开始决心迈出了不必依赖药物的第一步是高兴的,但对他挑人的品味只有"不敢苟同"四个字。
但是,马上就得到了耶律洪警告的一瞥。
不敢坏主子好事的他只好上前接过柳清云手中的铜盆,顺便把那个表明了心迹后反而不知所措的男人推到床边。
第一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彼此的两人像是相亲一样红了脸到底还是比较有经验的耶律洪先反应了过来。
“你……是从什么时候……我的?”
巨大的喜悦冲击下,就算在情场身经百战如耶律洪,也禁不住喉头发干,声音打颤。
这点也点不醒的石头郎君啊!害他以为今生已然无望唯盼来世了呢。
太靠近他,怕他推拒;想故意设计去陷害他让两人既成事实,怕他那比石头还难以回转的脑袋因为不能接受这种事实而自裁以谢天下;更害怕的,是他根本对他毫无感觉,任他痴心尽付也枉然。
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会有这么多的害怕,直至他终于娶了妻,他以为此生无望后选择了自暴自弃。
但思念的煎熬之火却一日也未曾停息过,爱到心都痛了的感觉,那是宁愿叫他恨他,也绝不要仅只做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别问了。”
面上又是一红,柳清云才想闪避这比高手对阵更让他冒冷汗的对话,耶律洪适时的一声:“我头好痛……“像鞭子似地又把他赶回了床边。
“你……“急切欲安抚痛楚的手被一把抓住,耶律洪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容他再有任何的躲避。
“你看着我:现在的我,是一个手足不全的废人:是一个染上了毒瘾,患着恶疾随时有可能会发作的废人;而且我还是一个男人,曾经是辽国的三王子耶律洪!沾上我,惹来的只有无尽的麻烦,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耶律洪牢牢地捉住他的手,一字一字地把自身的状况为他一一说明,眼睛一瞬也不敢离开他的面庞,生怕看漏了一丝厌恶与退避的表情。
他,等了这许久才等来的这份感情,他一定要向他确认清楚。
其实他不需要他太多的承诺,只要他想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后能肯定地点点头,他便可放心将自己一生托付。
因为他懂他――像这样的男人,不会轻易爱上,但万一爱上了,那就是雷霆万钧,生死相许。
“我知道……“柳清云停了一停反而握住了他仅存的手淡淡灶接下去道:“我会陪着你,不离开。”
短短八字,重逾千斤。
不说屋内的耶律洪早红了眼眶,投身入怀,就连在门房换了水后无意间偷听得他们对话的赵卫都觉得鼻子酸酸的。
唉,都说缘份是前世结的仇怨。瞧这情形看,这两人结的冤孽比他多了,希望,别再有太多的磨难去为难这对阴差阳错离合了十三年后才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情人了。
痴长二十年来,他头一如此诚心地祈求老天。

可惜世事总难从人愿。
三月的瘦西湖,草长莺飞,烟波浩瀚。有人却因要赴一场鸿门宴而闷闷不乐,满心烦郁。
“洪儿,别闹了,乖乖的,记得一定要认错。”
柳清云眼疾手快地制止他在烦躁之下,打算往湖里洒一把毒粉茶毒生灵的举动。
唉,这小魔头,不羁惯了,就算与自己情意笃,但有些行为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如果你逞一时意气坏了事的话,我要罚你,往后一个月我不进房和你睡!”
“不睡就不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耶律洪悻悻地说着,手却死命地拉着柳清云的袖子不放开。
唉,说起来真是丢脸,前一阵子在柳清云连哄带逼的劝戒下,他好不容易把依赖药物逃避头痛的毒瘾戒掉了,可是从那之后却上了另一种瘾――以前他头痛时寻求的是毒药,现在找寻的却是情人温暖的胸怀,和,他淡如春风的亲吻。
淡淡的、温和的,他做梦都希求的温暖。
其实……戒掉毒瘾很容易,戒掉他,很难。
回过头看进柳清云忧虑的眼,耶律洪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此行全是为了他。从他再侥幸地自阎王眼皮底下捡回小命之后,柳清云分外关注他的健康,强行逼他戒了毒。
但是看着耶律洪隔三差五闹头痛的痛苦模样,柳清云恨不得能以身代受。在耶律洪又一惊险万状的发作过后,一夜未眠的柳清云突地忆起三年前杜子房曾有一个锦囊留下,急忙打开时,那已色作微黄的雪浪纸上却只写着六个字――
“欲除根,温家针。”
轻飘飘的六个字,在两人眼里却重逾千斤。
那字的背后,缀着一抹轻地飘过两人生命、却又以最惨烈的死亡做了一切终结的幽魂。
刚刚才从来势汹汹的疼痛中抒缓过来的耶律洪咬着牙去撕那张纸,却不敢看柳清云瞬间涌现了复杂神色的脸。
温、倩。
他的罪孽。
他的心结。
没有人敢去揭开过去的创疤,尤其是耶律洪。
他一直害怕着,自己争不过那个女人。看着柳清云默然了半晌拿起撕碎成一地的碎纸残骸面无表情地离去的背影,耶律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地哭着倒在床上,直到一双温暖如昔的有力臂膊把自己自湿漉漉的床褥中捞了出来,才惊觉自己的身子冷得如同被浸到了暗无天日的海底渊。
“没事了。”
一脸淡然的柳清云是这样安慰着他。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触及任何旧事――尤其是有关温家的一切,直到他半月前因一空前的发作痛到晕厥。
再醒来,看到的是柳清云苍白的脸。望定他,半晌,缓慢却又坚定地说:“我要去求他们,救你。”
然后,他就被包裹上厚厚的冬衣,坐在舒适的马车里被拖着一路南下。
弃了车再换船,到了现在这个离温家庄不到一里水路的鬼地方。
他,为了他,终是宁愿低头去乞求别人的救助,接受将耶律洪恨之入骨的老丈人一家赤裸裸的羞辱――也许历尽万难也还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谅解。
“咿呀――“的船橹摇动水面,所有的景物都在水中模糊成一片黯淡的影,如他们看不明朗的前程。

这十三年来他一直苦苦挣扎着想逃避,却仍无法舍弃的"毒”。
第十章
低垂的相竹软廉才取代了厚重的冬毡,水气氤氲出的暖意便自小阁内暖暖地透出来。碧纱笼外的旧巢迎回了呢喃重归的燕子,这些对人有着相当高警觉性的小生灵在这里竟然完全不怕人,自在地在梁间穿梭出入,由此可见此间的主人一定是位宅心仁厚、、温文儒雅的善长仁翁。
阵阵微风吹来,带来的清香,涤荡着苔痕的石阶。这里几以是忘却一切人间哀苦与仇恨的人间仙境。
突地,一声悲愤而苍老的嘶吼惊破了这份空灵的平静,侯在厅外的仆众面面相视着,不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一向宽容有度的老主人如此大发雷霆。
“畜生!十年前我怎么会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这个畜生!你有胆子在我面前再说一遍,你怎么对得起我那死去的女儿!”
还在太师椅上气得发抖的温老太医鬓发结帐、双目尽赤,显是悲愤之极,不能自给。
“岳父大人,不孝女婿恳请您不计前嫌,施针救治……聊国王子耶律洪,恩同再造。”
缓慢但是坚定的声音,清晰地又重复了一边刚刚让温老太医气得脑充血的请求,座下并肩而立的两个男子的躬身而拜,面上皆是歉然之色。
“你……你!我们温家没有这样的女婿!你忘了倩儿是怎么死的?你不手刃仇人也就罢了,竟然……竟然还敢将他带上门来要我施救?”
快喷出火来的眼睛死盯着座下的一抹艳丽的红影,那人的长像自那一天后,被无数人口口相传,化成灰也认得的熟稔。若不是此人的成心勾引,他的女儿,他那乖巧又温柔的女儿怎么会成为一个败德丧行的妇人,因无颜面对父老而走上了自残之路。
“原来三年前的犯人不是不慎走失,而是柳大人暗渡陈仓了啊!当时无法追究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带上门来了。接下来怕不是要给我那可怜的妹妹多继一个连女人都不是的『姐妹』?好一个公正无私德刑部侍郎,好一对不知廉耻的余桃之士!”
三年前得到密报前去捉拿耶律洪,却在柳清云手下受挫的温方凉凉着吹着杯里的茶末,含沙射影地冷嘲热讽,挑拨着父亲的怒火。
“清云……惭愧!婉仪再生之日,的确是我不够细心体贴,但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耶律洪之前虽做过很多错事,但如今已痛改前非。为救清云兄弟失却一臂已是可怜;为此已无家可归,望岳……温大人医者仁心,过去种种,既往不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今日上门,受辱已是必定,柳清云咬牙忍受,不去理会旁人的鄙薄言辞,只是苦苦哀求,望能求得向来在朝中有老好人称谓的温佳霖一时心软。
将不清不愿的耶律洪一拉,柳清云磕下头去,在他而言,除对父对师外,从未行过如此大礼。
“喷,好一个情意中的柳大人!可惜我那福薄的妹妹在世时怎么都没有得到过如此重视的礼遇啊!”
在座众人已经是个个皆惊,毕竟柳清云亦是口碑颇佳、得民众爱戴的朝廷命官,当朝天子都敬重他们柳氏一门忠烈,常常当面赐予免跪,现在行这般大礼,已是将尊严弃之不顾,足见他的委曲求全。
人人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只有温方依旧极尽嘲讽本色,三下两下又轻易地将本是感人的局面扭曲。
耶律洪咬牙怒视着口口声声不断提起自己妹妹的温方,心知他是故意与他们为难,是以不断地提起温佳霖心目中最的伤痛,激起他的仇恨之心,不肯答应他们谦躬的求助。
但……看了一眼极力忍耐的柳清云,想到他是为了自己这般委曲求全,突觉心中的郁气进取,大度地不与别人计较,逞口舌之力,把面上的愤怒之色一收,诚恳地跪地三拜,恳求道:“温大人,过往之事,千错万错在耶律洪一人,若能留得这副残躯苟存于世,当日日为温小姐念佛诵经,祈她能早日脱离苦海,下一世富寿延绵、永享安康。”
与不善言辞的柳清云相比,耶律洪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标志人物。此刻一番道歉的言辞情真意切地娓娓道来,从经历了六年伤痛沉淀的温老太医目前只盼女儿能早日超生的心态出发,加上他本人现在又是一手残废、瘦弱不堪的可怜模样,有不知前情的人就已经比较倾向于同情他的境了。
“冤孽!我女儿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会遇上你们这两个煞星!”
听到这迟来了六年的道歉,想起自己的女儿,温老太医老泪纵横,顿足长叹。
这两人,一正一邪,却皆是人中龙凤。虽然温佳霖存心想偏袒自己女儿,却也不得不承认,所谓知女莫若父:不管女儿是不是曾经做过坏了纲常的丑事,当时这两人都一定是让她难以取舍,各有其吸引之。
他总共只得一子一女,长子温方素来狂傲不听管教,所以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小女儿是最的他疼爱的。更何况不知怎的,长子成婚虽有多年,但却一直无子息,他可爱的外孙柳胤桀是他的心头肉,柳清云在没出事之前也一向是他所看重的佳婿半子,若非今日他带来之认是与温家结怨极的耶律洪,恐怕不必他在多言半句,早已设法相救了。
“你们走吧,莫怪老父见死不救。老夫子爱女逝世后,悲痛过度,导致心脉损伤,若情绪一旦失控,便会手足颤抖,已拿不得五绝针。”
他之所以辞官返乡,伤心爱女早逝是一个原因,最根本的原因便是这手颤的恶疾,身为医官,若在施针术之时发生这种现象,那便是亡故人命。
拭干了面上泪痕,温佳霖背过身去,冷冷地说明了这一事实。就算他已经心软,但面对着间接害死女儿的仇人,情绪焉能控制?
他不愿承担心胸狭窄、故意接诊治之际害死仇人的恶名,是以狠心送客。

“温大人……”
空自着急的柳清云也无法可施,望着缓缓合拢的大门,明白即便是温佳霖原谅了他们,但亦只能爱莫能助。
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数年前他们各自亏欠了温倩一份情意,如今报应的时候到了,谁也帮不了他们。
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满是歉意与悲绪的柳清云几乎不敢看耶律洪的眼睛,左边的袖管确有一股温热传来。回过头去,却看到耶律洪灿然如的笑脸。
“云哥哥,我好高兴。你知道吗?刚刚你竟然肯为我这样做,我终是相信你心里有我了。命不长有什么关系呢?人活一天快了一天就好。我们从现在开始,珍惜相的每一天,知道……我就算因为突发的脑疾猝死,我也一定会笑着走的。”
把仅存的右手紧紧地与柳清云五指交缠,耶律洪的笑容里当真是一派明灿,殊无悲意。
这随时有可能如残烛消逝风中的人反倒安慰其别人来,柳清云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洪儿……我欠你太多,若是我能早一点……”
“云哥哥,那些别说了,想想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说起来,长年听得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都既然都已经南下,怎么可以不顺道去拜访那里的名山秀水?”
很快地打断柳清云的自责,耶律洪看起来像是第一出远门的孩子般兴奋。
“好,你说去哪儿就是哪儿罢,我总陪着你。”
淡淡一笑把他放在自己手心的手儿握紧,柳清云也唯愿他在生一日,便快乐一日。
手拉着手的两人竟像是真的将生死存亡抛诸脑后,四目凝视,相对一笑,千言万语尽在执手中。
“好温柔,好体贴!”
突地,不远的柳荫下却铲来冷嘲声,沉陷在柔情里浑然忘了周遭事务的两人愕然看去,却是刚刚在庄里一直对他们诸多刁难的温方不知何时站在树下,此刻正阴阳怪气地大力鼓掌,却不知他追出庄来又有何阴谋。
柳清云紧觉地将耶律洪挡在身后。
“爹既然说不会救他了,你还担心我会对付一个死人做什么?“温方的乌鸦嘴一开口就没好话,“不过……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也许救活他也不是没有希望……”
可是下一刻从他嘴里却吐出了让两人为之心动的言辞。
与耶律洪对忘了一眼,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柳清云却不肯放弃任何的可能,略一迟疑便以沉声开口道;“你待如何?”
温方等的就是他的这句话!
冷冷一笑开口道:“三年前我大意轻敌,竟在柳大人手下一招都未走完,现在不过想以我所学崆峒派的绝学八卦游龙椿向柳大人讨教,若输得心服口服……嘿嘿。”
“那又如何?“柳清云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却一定要他亲口证实。
“呆子,我是我爹的儿子,温家医术传子不传女,就算我再怎么无心向学,多少在耳濡目染下也得到一点我爹的真传,虽然比不得国手,但施五绝针救个人这种小事嘛,到还是绰绰有余。”
自认是武学天才的温方上一招未过便败在柳清云手下,直认为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裕向柳清云讨回这一公道已经很久了,可惜一直无机会。此刻柳清云既送上门来,这一个大好的机会在眼前,怎能不好好把握?更何况,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找他们出这一口恶气。
他说得轻巧,柳清云虽是半信半疑,但也宁可信其有。
常下不顾耶律洪在背后猛拉他衣袖的阻止,兴和温方击掌为定:后日午时必至君山赴这场比武之月,生死各安天命。
“洪,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回到打尖的客栈,柳清云见刚刚因为他不听自己劝阻而大发脾气的耶律洪还沉者个脸,不由得柔声安抚。
“他一定是有阴谋,不会好好跟你比武的……我从刚刚开始就有很不好的预感……”
因为自己常要以小人之心度人的缘故,耶律洪对这等奸诈之徒的想法倒是能摸得很准。

温方早恨他们二人入骨,才不会巴巴儿送上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上门来救助。若是无必胜把握的比武,他也不会轻易提出。而这般心急地在比试之前就立下生死状,那就是说明了,温方不但只是要求胜,还有想在比武中置柳清云于死地的打算。
“洪儿,你别想太多,小心又会头痛。“柳清云把闹别扭的耶律洪扶到床边,安顿他做好,凝视了他半晌,突地轻轻一笑道:“能打赢,总是一分希望。就算是真的不敌,也没什么好丢脸的。逃不过的,就认命。我说过我会陪你,不管是逛西湖、游杭州,还是下地狱,游黄泉。”
后面一句他说得一派轻松,可是听在耶律洪的耳里却像打了一个焦雷。
他从不知道柳清云竟有与他同生共死,决不独活的打算。此时淡淡道来,比起在温家大堂上为他一跪却来得更叫人吃惊。
耶律洪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鼓胀起来,只胀满了胸口,喉头也像是噎住了,发不出声音。半晌才嘎声道:“你真么这么傻?”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小傻瓜比我更傻。“柳清云含笑看进他带泪的眸,“如果我在比武时横死当场,你也决不会活着走下君山,对吧?那我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妥呢?总之我不离开你。”
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握着自己的手祈求不离开,却偏偏无法达成这一愿望。他们之间的误解太多太多,他们之间的恩怨太太。如今放下了一切芥蒂,却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爱着彼此,就算想否认、想逃避,用尽一切道义成见责任来阻止,那一脉微弱的情苗仍断不了根,反而越扎越,结果导致埋的情种一旦萌发,便茁壮无比,谁也无法将它摧毁。
“云哥哥!“耶律洪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爱哭得人,泪如雨下投到柳清云怀里,哽咽着环住柳清云的颈项,用尽力气揽紧,低声道:“抱我。”
柳清云微微一笑,也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耶律洪在此时轻轻推开他的手,除却了衣衫,将自己的身躯赤裸裸地袒呈在他面前,大胆地道:“不,我不是要你像平常那样抱我。我想让你能和我结成一体的抱我。别说担心我身体太虚弱会受不了,云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天来,你一直很温柔地陪着我,可是却从不抱我。我一直害怕,你担心我身体只是借口,其实你根本还是没办法真正地跟男人的我一起生活。”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想得快要发疯!“闭上眼睛,轻轻地在柳清云耳边说出这样痴狂爱语后,耶律洪基和不顾一切地埋首到情人胯间,以自己的唇去描绘那里的形状――他一向不会压抑自己的肉欲感官,也会因为欲望而或多或少地引诱别人,但对上了自己真正心爱的人时,却站站可可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这一不迈出去,原来的温柔表像就会成为泡影,怕自己包裹在衣服下丑陋的男性躯体会激起柳清云的厌恶。他肯培在他身边,在他疼痛是搂着他说说话,在他故意装着疼痛时任他予取予求地索求亲吻已经是他所能梦想到的极限。
也许是被负惯了,在今天之前,他,从未相信他也会这般地爱他。
“洪……别玩火,你的身体……”
柳清云迟疑的劝阻被打断在自己的分身突然被从裤子里取出来,纳入一个温柔的小口后。
该死的!虽然他定力过人,几年来没有人在他身边也并不太苛求房事上的满足,但久违的官能快感激射到脑海时,却差点没疯狂了他的意志。
“别管我的身体,我只要你抱我,就算今天死了也是值得的。”
梦般地说着这样的话,就算是只在服侍自己心爱的人,耶律洪自己竟然也觉得无比兴奋。将情人已经昂起头的分身纳入口中。万般爱怜地轻舔,吮吸,贪婪地吞到根部,用喉咙的温暖和湿润区挑逗他,然后又慢慢地退出,几乎是虔诚地伸出舌头膜拜着那昂听得全部。从紫红色的顶端轻轻旋转,到靠近腿根部沉甸甸下垂的两颗坚果重重吮吸,似重还轻的啃咬让那肉剑更为饱满挺拔。
“洪……嗯!你先放开……”
柳清云的呼吸很快变的粗重起来,他从来不是这样重肉欲的人,甚至还可以说相当的冷感,可是在这直接又大胆的爱抚下,竟然险些一个不察便宣泄而出,大感狼狈的他赶紧退后了一步,把快要不争气的分身抽离耶律洪的嘴边,迷惑的望着那沾染上情Se气息后大增妖艳的唇,受诱惑般地吻了上去,他还是比较习惯以温和的方式一步步进行。
“云哥哥……”
唇舌交缠的吻也回异于平常点到即止的亲昵,从来不知道仅仅是唇瓣的厮磨也会带来让人难以忍耐的高热。浓烈的吻过后,柳清云轻轻将唇压在耶律洪微红的眼角上,吮去他的泪。
“那个……我跟男人是第一,你不要怪我……”
轻轻把耶律洪放倒在床上,柳清云除下了碍事的衣衫覆了上去,手指沿着他的细白的颈慢慢下滑,唇却吻上了他胸前红色的突起。
“呀……”
耶律洪细细的抽气,胸部却自动自觉地挺向前迎接情人的爱抚,他一点儿也不想逃开着期盼已久的拥抱,只愿在他的亲吻中沉沦。
“洪……”
柳清云仔细地品尝着那小小红豆粒,不同于女人有着丰腴的Ru房,却奇怪地更加敏感。只要轻轻一舔就会有甜美的呻吟响应,舌尖在左右胸尖上轮流转动、吸吮、偶尔的啃咬,就已经让那具年轻又细瘦漂亮的身体染上了美丽得嫣红。
“云哥哥……”
不知觉想伸出双手去拥抱情人在自己胸上起伏的头颅,直到再也无法抓住任何东西的左手只传来难堪的失落感时,才惊醒自己已失去左臂的事实,羞怯地想把那丑陋的肢干藏起来,却才惊觉自己全身光溜溜不着一物,竟已是藏无可藏。
“还会痛吗?”

柳清云却不容需他刻意的躲避,轻轻抚摸着那一截如同失去了朵仅剩下光秃秃丑陋枝丫的残臂,就算是伤口已经愈合了,失去与自己皮肉相连的器官那种痛楚却残留在记忆,永不消逝。
柳清云低下头,吻他被凭空截短了一截的断壁,耶律洪竦竦发抖着。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都展示在他面前,意外地没有被遗弃的心酸涌了上来,那久已失去神经未稍的肢解竟然也颤抖着,产生甘美的疼痛。
“接下来……摸我这里……”
赶紧转移开他注意力地主动进行诱惑,引导着他的手下挂到自己小腹,支起膝盖,羞涩地将自己在他面前完全打开。
“别急……”
柳清云好奇又有些担心地注视着那小小的密蕾,那里看起来是这么的紧窄而又娇嫩,闯进去不会受伤吗?他简直不能想象自己将会埋身其中。
“嗯……”
天知道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久?耶律洪把柳清云修长的手指含在口中,细细地含舔着,给予它足够的润滑。
“洪儿……”
当沾满了他唾液的手指再造访他的股间,意外的那小小的洞口竟然没有任何阻碍力的任他滑入长而炙热的痛道,耶律洪轻轻叫了一声,像猫一样卷起身子,羞红的脸埋到了仅存的手掌下,迎接了他探索的地方颤抖着,向未经开垦的Chu女地。
“洪儿……”
停了一会儿后,埋在双股间的手指开始微微抽动,在滑滑的液丝助力下,于那只热紧窄的信道中通行无阻。
“别看!”
偷偷地从指缝间张望情人的行为,却发现他因为仍是担心这样的进入会给他带来伤害,此刻那双邃的眼睛正仔细地观察着他羞的情况,在爱抚下渐渐媚红的菊穴,手指插入之中后不自觉紧缩又舒展开的皱折,一切的一切,尽落入他的眼眸。
被他注视着――只要想到这儿,耶律洪明明不是第一接受欢爱的身体就传来一阵强烈的抽搐,体内更加燥热,欲望更为强烈。
“为什么不?你好美!”
柳清云微笑着把因为羞耻又开始闹别扭的人拥入怀中,吻他的眼睛,吻他的眉梢,鬓角,鼻子,唇……柔和地吻着他的一切。
怀中不安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了,渐渐适应了插入行为的后穴也开始舒缓了过分紧张的状况,把另一根在他穴眼轻轻打转的手指也一并伸了进去,从内部按揉着那湿热的地方。
“唔……你……啊!”
被轻柔地打着转的手指突地碰到体内最敏感的一点,耶律洪不小心发出了尖锐的叫喊,怕一向比较保守的情人会觉得不悦,赶紧按住了自己的口。
“别在藏着了,你的表情,你的声音,我想听……”
他一直是最直接,支热烈给他响应的人。他不需要他的掩饰,喜欢他这赤诚的真。
“唔……别……别玩了,进来,我可以的……”
织长的腿难耐地夹上了那精硕的腰,与其让他看着他一个人的快乐,他更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带给他两人的极乐。
“洪……”
修长的手指拖着细长的液丝,缓缓地自他体内退离。出乎耶律洪意料的,柳清云竟然俯身吻上那人有些微微洞开的后蕾,细致地,耐心地,给予那里体贴的滋润。
“啊!”
几乎是惊跳起来的耶律洪竟然羞涩到慌乱地想逃开,却被柳清云自背后抱住了他的腰,强行把他拖了回来。
“你逃不掉了……”
微含着欲望的低沉声音这么说着,柳清云在那颤抖的肩头印下亲吻,昂挺的欲望之剑强硬却又不失温柔地破门而入。

“啊啊……”
慢慢沉进来的肉体,具有惊人热力与强力的力量,耶律洪伏在枕上,剧烈的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却是在与他想望了十三年的云哥哥合为一体。
苍白的身躯便染邪魅的绯红,不停掉着眼泪的耶律洪拼命地扭转过织细的脖子,向在自己身后的情人索求无止境的亲吻。
属于两人的夜正悠长,在时日无多的情人眼里,只希望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令人厌恶的阳光让仍恹恹欲睡的耶律洪眯起的眼睛,虽然体贴的情人叫他好好休息即可,但他却固执地一定要陪着他前来赴约。
慢慢爬上正午的日头一点一点地把树荫浓缩,柳清云准时地在午时一刻赶到了与温方相约的梅林。
只有这疏朗绿叶的梅树中间有片丈许见方的空地,此刻,这里布上了数百根姿态各异的木椿,以奇特的方位看似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令人胆战心惊的事,八尺高的木椿下,地面上尽是刀锋向上的明亮尖刀――也就是说,如果比武的人一个不慎从椿上摔下来,落得的下场必定是百孔千疮,体无完肤。
耶律洪至少有一点料对了,温方约他们前来,名曰比武,其实却然抱着不肯轻易然他们好过的决心。
“哼,男子汉大丈夫,赴个约也拖拖拉拉,我还以为你害怕得不敢来了呢!”
早侯的不耐烦的温方吐出嘴里嚼着草根,厌恶的眼睛落到不知为何比昨日更显殊艳的耶律洪身上时,呼之欲出的恨意几乎让暖阳冻凝。
“抱歉,劳温兄久候。”
柳清云不动声色地挡在耶律洪面前,心里只想叹气。
这过分疼爱自己小妹的大哥仍未放弃『耶律洪是害死自己妹妹元凶』的想法,现在更是连带将自己也恨上了,这才与他们为难。
“哼!免得看脏了我的眼睛。”
因为柳清云对耶律洪的袒护而更为愤怒,温方重重地呸了一口,仍过一块布条,“虽然这木椿是我叫人布下的,现在任你移动这些椿子的位置,然后我们大家一起蒙上双目上椿比武。公平比武,胜死各按天命。”
自付自己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温方倒也没有托大。每一步都计划仔细,精心策划,务必在讨回公道的同时伺机为妹妹报仇。
“……”
顷刻间及下数百根木椿的位置谈何容易?柳清云面上微微变色,虽然明知自己与熟悉椿法的温方相比已是吃了暗亏,但为了耶律洪仅存的一丝希望,他决不能退缩。
依言入阵除去了十数根木椿,默记了一刻钟后温方与柳清云都蒙上双目,分左右两旁跃上椿阵最边缘的柱子。
“对了,我们还要有一条,这场比武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若有旁人出声开口提醒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都算输了!”
聪明如他,早把仆众遗到远远的一边去了,而过分关心赛事的耶律洪就坐在椿阵周边的树下。关心则乱,若那人一开口,柳清云也一样前功尽弃,这场比试不仅仅是武功与智能上的较量,还微妙地对两人进行最煎熬的考验。
“一切以你便是。”
向耶律洪那边看了一眼,虽然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柳清云相信他一定能接收到自己无言的要求。
“废话少说!”
闻声辨出柳清云的方位,温方不打二话,足下一点,已如飞鹰搏兔般凌空扑下,声势惊人。
柳清云听风辨位,身子向有一斜险险避开后,平平向右放飞掠了五根柱子,稳稳地落在了第六根柱子上。
“哪里走!”
温方也反应奇速,旧招未老新招徒生,九曲剑化作一道青虹如影随形。
二人展开所学,在横七竖八的木椿上飞腾闪挪,条合疾分,劲风呼呼,险象环生。远远观看的众人只觉惊险十分,就近在椿下的耶律洪死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只牢牢地望定柳清云,不敢有瞬间稍离。
“咄!”

空中交错而过的两人无眼胜似有眼,就在身形相叠的那一霎那,温方左掌一翻,一招『海底捞月』疾攻向柳清云小腹。
他竟是射剑不用而出掌,这一招大出人意料,排山倒海的掌风来势汹汹,远观的众人齐齐惊呼,耶律洪煞白了脸,可是柳清云却在间不容发的空隙间猛地勾足盘身,右足尖往木椿上一点,整个人自椿顶上斜斜又倾,活像一缕流云,险到几无可避的一招顿时走空,擦着衣角而过。竟然还有暇还了一招『云龙出轴』借力使力,反而将温方逼退了数尺。
“哼,看招!”
温方实在不是好惹的货色,被一招逼退倒腾了四根木椿后,脚点异位,猛一旋身,暗运丹田真力,一式『青云蔽日』带起赫赫剑光卷土重来。
“撒剑!”
柳青云一声清叱,一步换椿,避其正锋,一探右臂,并起双指向那使得如同一泓碧水的剑影中夹去。此招在有眼睛瞧着的人看来,实在是险到了极,眼见那两根手指直直刺向那一片青光剑影,随时有可能要被利剑削断。
却不知温方在习惯使然下使出这一式以虚招扰人视线的招数来对付仅用耳朵听风辨位的柳清云,简直是锦衣夜行,根本不看那虚虚实实剑影的柳清云二指一夹,便恰是拿住了蛇的七寸,漫天剑气消逝无踪。
这运上了大力金刚指力的两根手指一夹上去,那柄造型奇特的九曲剑便如在他手上生了根,温方除了撒剑一途,实在也无招可用。
大感颜面全无的温方一声不吭,右手按在剑炳上不用力回夺,反而向前施力猛推,左掌由自己右臂下穿出,一式『单推掌』,照着柳清云右肋便打。
“好招式!”
柳清云即便目前略占上风,也不得不佩服温方的应变能力。武艺较量,胜者不外有三:一是有高绝的实力;二是有精妙的招式;第三点,也是最难能可贵的一点,却是在正是动手是有绝佳的应变能力。
难怪他对三年前一招大意败在自己手下这般耿耿于怀,他的确是颇有武学天分的奇才。
微一侧身,避过那疾如闪电的一掌,柳清云一口真气浊了,只得顺温方的推势放开夹在指间的利剑,那口宝剑虽然是依柳清云之言被撒下了,却落不在谁手里,像是被温方自己使力掷出去一般『咯嚓』辟倒一根木椿后,远远地插在地上。
听到那声音传来,场中两人脸上都微微变色。更麻烦的是,现在两人都已蒙上双目,谁也不知道断掉的那一根木椿到底在哪里,若是一个不慎一脚踏空,从椿上跌落的下场便是万劫不复。
“下去!”
知道情形不妙应速战速决,温方右足向后一探,,半悬半落,双掌齐出,一招『排山倒海』,直往柳清云上身攻去。
要是在平地之上,柳清云绝对可以硬答硬拚接着掌力强劲的一式,可是在这动辄受制的木椿上,倒不敢十分托大,所以听闻风声强劲的这一招迫在眉睫,猛地向下一跪,那架着劲风的一招便自他头顶打过。
温方一招再落空,料得柳清云必定是缩起肩项屈居与自己之下,一声不哼地刹住下去势,猛然改变方向向下一压。任柳清云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在身躯下位的时候施展轻功避开他双掌所罩下的罡劲掌风,不下椿便等着立毙在温方掌下。
这种重手法一施出,全场为之震惊。耶律洪已顾不上什么『开口便算输』的禁令,张口疾呼:“云哥哥小心!”
听得掌风呼呼在自己头顶上盘旋而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清云右足一曲,『唰』的一声,整个身体向后翻倒。顿失目标的温方虽然因为使岔了力道而踉跄前行,但嘴角却噙着得意的笑,心道这一回不管柳清云再怎么武功盖世,成为自己手下败将一事已是定局。
地上,闪亮的剑道眼看就要比直刺入倒在落下的柳清云的头顶,耶律洪连叫都叫不出来,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见太阳的颜色。
但就在这险到毫端的一霎那,柳清云的下坠之势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险险地停留在离刀尖不及一寸的上空,左脚单足反挂着木椿的边缘,头下脚上凌空悬挂在那颤危危的木椿上――他刚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竟然如此大胆地险中求胜,虽然惊心动魄,却只是有惊无险。
倒是不得不笔直前进化解自身力道的温方,在双目不能视物的情况下看不到前方便是被自己宝剑削断的木椿空域,一脚踏空,直直地自空中摔了下来。
惊呼声又起,不过这回却变成了『大少爷小心!』这一下兔起鹘落,变故徒生。远水就不得近火的温家仆役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笔直向插在地上得刀摔落,徒呼奈何。有几个胆小的甚至掩起双目,不敢看一会儿血流成河的惨剧。
“温兄!”
听得情形不对,已自行揭开眼布的柳清云回头恰见这惊险的一幕,不假思索,平平就低空飞掠了过去,捞起温方堪堪触及刀尖的身体,足下连蹬,借了数根木椿的助力后,终于勉强脱离了椿阵中的危险地带,满身是血地掉落在泥地上――却是因为他救人心切,被温方下落的重力坠了身形,自己倒让地上的尖刀划出了老长的血口,及数寸,血流如注。
“云哥哥!”
到现在还觉得腿软的耶律洪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急急地查看柳清云的伤势,见那最一道伤在胸腹,再得寸许便是开膛破腹的伤口,差点当着众人的面就要落下泪来,赶紧撕下自己的衣摆为他包裹伤口。
“你……救了我?”
兀自喘息未定的温方有好一阵子还没恢复过来。待得已跳出喉咙口的心脏重回胸腔,回想起刚刚警醒的一幕,这才迟疑地看向伤痕累累的柳清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自己一心欲至之于死地的男人,竟会对自己舍身相救。

“刀剑无眼,比武随时有可能发生意外,此时不提也罢。只求温兄能助人为善,就耶律洪一命,愚弟顿首百拜。”
柳清云苦笑着,强忍伤痛,仍是不忘日前温方所言;他能用五绝针救耶律洪的承诺。
“我……“温方支吾半晌,面上躁红,心一横索性说了实话:“实话告诉你,我生性不喜欢岐黄之术,只爱舞枪弄棒,家父虽曾多逼劝,但我无法沉心静气去做五绝针的衣钵传人,我说我能治病救人什么的,不过是为了让你中计与我比武,现在温某的命是你救的,我骗了你,要杀要刮悉随尊便!”
“……”
柳清云大惊坐起,仔细查看温方面色,知他所言非虚。这最后一线希望竟然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心中虽是悲愤,却也无话可说。过了半晌,望定自己身边的耶律洪叹气道:“罢了,命里无时莫强求!洪儿,我们走吧。”
耶律洪一声不响地撑扶着他强行站起,两人相视一笑,已是心意相通,不再管场内众人,相扶持着并肩前行,竟是不回首一顾。
“你们要去哪?”
温方看着他们的背影,这觉得一种无言的悲伤欲满溢而出。
他们,做错了什么?
也许,知是相爱。
那份感情是诸多阻扰、重重煎熬下好不容易盼到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却是随时会天人永隔的命运。
若说相爱,只因为是两个男人的相爱便是罪的话,那么这两个罪人的所作所为,却为何让自己感卑劣并自惭形亏?
妹妹……他那可亲可爱、温柔善良的妹妹。可是,若泉下的妹妹当日一步踏错,以死来阻隔在他们中间,现在在泉下可是已后悔?会不会懊悔自己因一时的执迷与忌恨,犯下轻生的错而无法成佛?
因仇恨而变得丑恶的自己,延续着这样的错误,违背良心在作者最卑劣的事,用尽一切办法去折磨那两个好不容易走到一起,以最大的诚意向生者和已逝者补救错误的人。
对自己交待不过去的温方只觉得若不能做些什么来弥补的话,简直无面目苟活在这世上。
思了片刻,忽地想到了一个办法的温方,赶紧向快要融入夕阳中的背影追去。
“柳妹夫,五绝针只传温家人,现下我无子可继父亲衣钵,你与我妹妹的孩子便是我温家唯一的嫡亲血肉。妹妹生性聪明,从小对医理一点就通,她的孩子资质当不在其母之下。如果你放心的话,把小桀交给我,假以时日他就是温家五绝针的第三代传人……”
话说出口,温方这才突地想到:要达成这个愿望,所需耗费的时日并不是三日五日。突然又开始觉得这个主意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美妙,温方讪讪住了口。
不过,前方到底还是把这渺茫的希望听进去的柳清云为驻了下足,转头看向身畔的红衣邪美郎君,低声道:“洪儿,你说呢?”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努力活到能让小桀就我的那一天。”
耶律洪淡淡地笑着,牢牢握紧掌中温暖安定的大手,有这一刻他以心满意足,不再刻意强求过多的奢侈。
过了今天,也许明日他就会死去;也许他还能拥有许多个明天,但不管如何,明天又是另一个拥有着崭新希望的开始。
尾声
小小竹舍,坐落在风光秀丽大明湖畔。
简洁但舒适房间里,即便已经是春寒解冻,这屋子的窗棂上仍细心地塞着挡风的棉纸,浓浓药香弥漫一室。
看得出来,这屋子里虽然有病人,但这个病人却得到最悉心的照顾。
“小洪叔叔都已经同意让我试着施针了,爹为什么还老拦着我!”
一道尚带着少年变声期嘶哑的大嗓门不耐烦地发出这样的抱怨,看着病榻上虽然削瘦但神色安恬的红衣人,嘴上没毛的少年郎对父亲的不信任跳脚到极点。
“你既下心浮气躁,至少要休养三日才能下针。”
不为所动,拿过桌上一碗清淡稀粥一口一口细心喂入床上人口中的男子目光中掠过一丝隐忧,语气里是不容忤逆的严厉。

“什么嘛!亏人家还为了能早一天过来日夜赶路!”
眷恋的目光停驻在红衣人嘴角那一抹邪美的微笑上,因为父亲冷淡的回绝而大大不满。
柳清云也不说话,冷冷的目光看向满面胀红的儿子。目光里清楚地表明了:“就是因为知道他肯定是日夜兼程,所以才不允许他在体力与精神都没恢复到最佳状态的情况下施针救人。”
“可是我担心嘛!”
知道自己理亏而有一点气馁的孩子兀自嘴硬。
“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早点回房休息!”
完全不体恤儿子苦心的冷面老爹开始赶人。
“臭老爹!小洪叔叔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以前救过他有什么了不起,我很快也会是他的救命恩人!”
三下两下被扫地出门的少年吼得惊天动地。
沉着脸关上门的爹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相当不悦,半晌才无奈地说:“这孩子,真是!”
“我看小杰很好啊!”
懒懒斜依在床上的红衣人轻笑着,小杰还是那么有活力呢,真好!
“脾气跟你完全不一样,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
说了半天的话听不到响应,耶律洪惊讶地抬头寻找房里的另一个身影时,唇却被人狠狠地吻住了。
“云哥哥?唔……”
怎么,他的需求突然变得这般地迫切?顺从地响应着情人的索吻,像是想到了什么的耶律洪嘴角挂上了一丝狡滑的微笑,如水容光映衬下,流露着十二分邪气的眸子,像是有着魔性的吸引。
“云哥哥,小杰长得跟你很像呢。”
不怀好意的小恶魔偷偷扔下第一枚醋溜炸弹。
还是不说话的柳清云脸色更沉了。
“他好象很喜欢我,你说是不是?”
那种热烈的目光,瞎子才看不出这孩子对他的迷恋。
“……你要是累了就好好休息,我想去看看小杰这几年的长进。”
虽然想再故做淡然,但显然很不成功。气闷的老爹开始考虑出去找儿子练拳。
“噗――”
在临出门前一回头,看到的竟然是笑得趴倒在床上、肩头耸动的情人。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的人脸色更臭地回来,见他笑得有点咳喘,忙急着给他抚胸顺气。
“云哥哥,“顺势倒在他怀中的情人笑得一脸的满足与狡黠,低声嘲弄他适才的举动:“你不会是在吃小杰的醋吧?呵呵。”
这五年来,那个原是冰冷如石的男子情感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开发,一直被压抑着的快乐、愤怒、悲伤、痛苦等等情绪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不再是对情感毫无洞察能力的冷面郎君,而完完全全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快乐会痛苦的人。相守五年的时光,几乎补偿尽了两人之前十余载的空缺遗憾。
“我才没有!“被道破心事的人开始有一点点恼羞成怒,不过还是记得强调:“总之就算他救了你,你这辈子也只属于我了。”
“是是是!“唉,让这冷面郎君完全拥有了正常人的感情也不见得都是好事。至少在妒忌这件事情上,再冷静的男人都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我早说过,这辈子不管是爱或恨,我都誓要与你一生与共。”

轻轻地笑着,把残存的右手放到情人温暖的掌心,耶律洪衷心希望明天的自己能走出这个房间,实现与心爱的人携手同游人间的愿望。
许诺的亲吻落在唇畔,化做浅浅荡漾在唇边的微笑。耶律洪安心地枕靠到那具五年如一日――将来也能十年、二十年如一日给自己护佑的胸膛上,恬然入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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