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离歌

歌尽离殇胭脂泪,痴情莫笑红尘醉。

楔子

第一见到玉离歌时,我八岁。

那时候母妃仙逝,父王只有在头七的最後一天夜里,到飞流宫来站了一会。
我躲在奶娘的身後,看到了父王身後的那个苍白男子。
憔悴如纸,脸上没有一分颜色,却带著一种惊人的美丽。是那双眼。他把所有的生命,都藏在了眼里。
悲哀愉悦,欢喜苍凉。
父王一直牵著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蜷在父王的掌中,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感受到那透心的温暖。
那是我从来没在父王身上获得过的温暖。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母妃不过是一个政治的工具,父王对她好,也不过是对她身後的庞大家族的安慰而已。
就连我,也只是这安慰之下的一个小小意外。
三洲夙容,第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我的母妃,因为把一个人推下了三月的寒潭,被父王让人生生逼死了。
那个人大病了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所以,我的母妃为此补上了一条性命。

那个人,叫玉离歌。

第二见到玉离歌,是我九岁的生辰。
还是飞流宫中冷清无人的殿里,他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一如初见时的苍白。一如初见的美丽。

他开始整天整天地逗留在飞流宫中,在母妃生前那个房间遥对著的那个小阁里。
我一直觉得,只要他在,父王就会到这里来。

可是没有。
飞流宫里的丫头太监都不喜欢他,无人使唤,他便每日自己下厨,整顿出饭菜来,吃过了,又依旧回那小阁里去。整日整日地不出来。
後来奶娘幸灾乐祸地抱著我说:“小主子啊,那个祸胎终於有孽报了,他害了娘娘,娘娘的魂也不肯饶他。”
我这才知道他是被父王遣到飞流宫来的。

我应该恨他。
飞流宫里每一个人都那麽说,因为他勾引父王,父王才会冷落後宫里的各色粉黛,包括我的母妃;因为他告状,父王才会生生让人把我的母妃逼死。
如果没有他,大家都会过得很好。
每个人都细细地嘱我,我应该恨他。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确实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不对他笑,见了他便板起脸来,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昂首离开。
而每一,他都微微笑著,低头说:“二皇子慢走。”温顺而谦恭。
渐渐的,就让人觉得,那些凶狠,没有丝毫道理。
後来,我就再也没有这麽做过了。每看到他,便绕过一路,当作看不见。

我跟他,不过是飞流宫里两道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日复一日,背道而驰地蔓延。

入了秋,父王终於踏进了飞流宫。
我还来不及见到他,他已经走进了玉离歌住的那个小阁。
那天晚上,奶娘一直抱著我,捂著我的耳朵,不住地哄我睡。
我闭著眼一直到了半夜,始终无法入睡。奶娘已经睡过去了,放松的手还在我的耳边,却已经无法掩盖任何东西。
我听到了玉离歌的惨叫。
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叫得含糊,却让人惊惶。
我听著那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低了没了,又复惨烈,终於慢慢地沈入了梦乡。

梦里,初见时的那个苍白而美丽的男子,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对著我微微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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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时,父王已经离开了。
我吃过早饭,想起前夜里的惨叫,便提了剑跑到後院去。
奶娘从来不会看我练剑的。

在後院胡乱地练了一会剑,奶娘的身影终於在回廊尽头消失,大概是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了。
我这才放下了剑,一溜小跑地跑到了从前母妃住的院落里。
玉离歌住的小阁,也在那里。
除了打扫,飞流宫的人从来不会到这里来,即使是有什麽必须过来,也从不停留。
我走到小阁外,才发现门是开著的,半掩上。
一侧身走了进去,楼梯下的小间里空得让人发慌。
我顺著楼梯走上去,听著楼梯在脚下发出低沈的闷响,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楼梯走尽,就能看到二楼的摆设。
简单得不像宫里该有的摆设,一张圆桌,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张床,就是全部。
玉离歌在床上。
安静地躺著,身上盖著半旧的薄被,似是睡了。
我走近去,就看到了他脖子上一片一片的淤青,还有,合上的眼下,淡淡的水痕。
下意识地伸过手去拭那水痕,我根本没想过他会突然睁开眼来。眼和眼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映著相似的无措。
如同过去很多的那样,他微微地笑了,蹙著眉笑得很勉强,却是真的微笑。
“二皇子。”他低低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隔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来,捉住了我的指头。
我看到了他手上沾著的血迹,一阵惊慌。
“我……我去叫太医……”心跳快得让人想逃,只是我一转身,他却死死地拉住了我的手指。
“别去。”他笑了笑,“不会来的。皇上……不会让他们来的。”
我站在床边,突然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那是第一,我心里有了疼痛的滋味。为了眼前这个害死我母妃的人。
“如果你有空,”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低低地开口,灰白的脸上有著一抹浅淡而怯涩的笑容,“陪我一会好麽?”
不是平时恭恭敬敬地那样叫我二皇子,话语里有一丝的亲密,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见到他眼中微微亮起,才反射地跳开了一步,不知所措。
他却笑得更了,我有点茫然,不懂地望著他。
“我有一个孩子,快满三岁了。”玉离歌突然说出这句话时,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错愕地叫了一声,望著那个人让人沈醉的双眼。
那一个孩子,也跟这个人一样,有著这样的一双眼睛麽?
玉离歌像是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应他,只是自说自话:“我希望他能学武,将来到边关去。像我从前那样……”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眼中黯淡,我记得奶娘说过,玉离歌从前是很厉害的将军,连那个世代将帅的芷家当家都曾经当众称赞过他。只是後来“堕落”了。
我不明白什麽算是堕落,只是我知道玉离歌这些年一直跟著父王,一直留在宫里,没离开过一步。
“他一定可以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我只能本能地去安慰他。
玉离歌却笑了,似乎摇了摇头:“不。”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压抑著什麽,“他现在在东宫宫女长那里养著。如果我能活久一点,也许他能安然长到成年,将来说不定还有一天能到宫外去,只是如果我死了,他大概只能净了身,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留在这里不好麽?这样的话我不敢问,只是听到他说净身,我突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如果那个孩子,也像他这般模样,我不愿……
“我还来不及给他起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玉儿。我上一看到他时,他刚刚学会叫爹,每开口,都会害羞地笑著,是个很漂亮的娃娃。”
“上一?”我听得有点不舒服了,不是说已经三岁了麽,上一见到却只是学会叫爹,居然是个笨蛋?
玉离歌敛了眼:“那时候才刚入宫,皇上心情好,开了恩让我去见他,之後,就再没见过了。真想,再看一眼啊……”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那微微的沙哑里透著伤心,叫人听得难受。
我皱了皱眉,不喜欢这样的男子。f
想象里,他应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意气,谈笑风生,才不负了他那眼里的辉煌。
来不及回上一句话,就听到他低声道:“二皇子,如果你到东宫去,有机会的话……去见见他,好麽?”
“我一定会的。”几乎还来不及想,我已经答应了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
玉离歌笑了,不像平时浅淡得像是描上去的一般,很灿烂很灿烂,像是无声地在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美丽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

终於我去见了那个叫玉儿孩子,在东宫下人住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小柴房里。
三岁了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男孩,披头散发的,脸色灰白灰白,有几抹可疑的污渍,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可以,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尘埃的味道──倒也不是发臭,却也不是让人喜欢的味道,一张脸上,除了那双眼睛还勉强算得大以外,没有任何特色,眼里总是一片呆滞,找不到玉离歌的一丝影子。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一边拼命地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我刚走过去,他就整个人跳了起来,向後跌了下去,脚撞上了地上那个破碗,碗里的东西就全倒出来了,他满眼心痛的,迟疑著就想伸手去抓地上的食物。
我吓得什麽都来不及说就一脚蹄了过去,他又一跌坐在地上,顾不上抚那痛,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我厌恶地看著他,半晌才把那厌恶压下去,走过去一点,尽量轻声地问:“你就是玉儿?”
他抬起头看著我,说是看,其实也许只是脸朝著我,眼里也看不出什麽东西来,好半晌,他才迟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地上的食物。
不是他?我愣了愣,刚才的宫女明明说了就是他啊……我左右看了几眼,看不见有别的相似的小孩。
“那你是谁?”我问他。
“喂。”想了很久,他应了我一个单音。
我怔了怔,压住不耐烦:“我问你你是谁啊。”
他傻傻地看著我,半晌才开口,还是一样的内容,语气坚定:“喂。”
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就是玉儿,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这里的人只会叫他“喂”。
想起了小阁里的玉离歌,我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了。就是这麽个小鬼,居然让那个人一直一直念在心里。
我正想得出神,那玉儿大概是以为我没看他了,就偷偷地伸手去抓地上的食物,一边紧张地想往嘴里塞。我吓了一跳,连忙捉住了他的手,大概是力度控制得不好,他哇的一声叫了出来,眼里都有泪水了,却居然没有哭出来。
“别哭别哭,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我居然开口安慰了他起来,玉儿傻傻地看著我,任我把他拉起来往外走都没有挣扎。
很小很小的孩子,不过到我腰上再高一点点,握在手里的小手,虽然很脏,捏著却软软的,小小的。
那些人虽然很奇怪,但好歹也知道我是二皇子,并没有对玉儿做出什麽来,我让人去拿点心,玉儿就听话地坐在桌子旁边,一动不动,像个小木偶似的,对房间里漂亮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根本不像一个三岁的小孩。
只是他身上很脏,在这房间里,分外突兀。我实在忍不住,叫了个人来,要把他拉出去洗干净了再放进来吃东西,他也乖乖地跟了那人去了,只是出门时,回过头来看我,眼里似乎多了一丝像是不舍的情绪。

洗过了,换上了一件新衣服,玉儿被人领进来时,我差点以为换了个人。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大大的,呆滞无神,擦洗干净的脸上虽然说不上可爱或是美丽,至少也精致得讨人喜欢,我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他,像晚上抱住棉被一样。
软软的身子在我怀抱里一动不动,还透著淡淡的清香,让我心里欢喜,我拉开一点,见他脸上还是呆呆的,也呆得可爱,便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自从母妃仙去,我再没有对谁这样做过了。
玉儿似乎是被我吓到了,脸上越是呆滞得厉害,连下人碰著香喷喷的甜粥走进来,他也没反应。
“好了,吃东西吧。”我又捏了他粉嘟嘟的脸一把,拉著他走到桌子旁,见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才把一碗盛好的甜粥推了过去。
他只是贪婪地看了那碗粥一眼,又低下头去,居然不敢动。
“吃啊,怎麽不动了?你不饿麽?”我又推了推。
他还是不动,我反射地看了周围一眼,侍卫宫女太监站了一屋子,全部眼睛都往玉儿身上看,大概这小鬼是害羞吧?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去,见玉儿还是不动,终於有点不耐烦了:“他们也走了,你快吃啊。”
“真的可以吗?”他怯生生地问我,这是我第一听到他说出一整句话来,声音稚嫩清脆,非常悦耳。
“当然,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玉儿还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半晌突然一把捉过那碗,凑过嘴去就吃。
“啊,小心热啊!”我叫出口时已经来不及了,玉儿眼汪汪地看著被自己摔倒的碗和倒在桌子上的甜粥,微微抖了起来。
我一手把他拉过来:“笨蛋啊你,粥流下来会掉在身上的。怎麽样,烫著了没?”
他使劲摇了摇头,唇上却红得厉害,显然是刚才烫的,我迟疑了一下,凑过去舔去了他唇边的一点甜粥,叹了口气:“你怎麽笨手笨脚的啊。”
“我……对不起,二殿下。”玉儿只是拼命低著头,小声地道。
奇怪了,怎麽突然就知道我是谁了?我明明没告诉过他啊……
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不忍心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再装一碗就是了,别哭。”
他有点错愕地抬头看我,有了情绪的双眼似乎多了一点点的漂亮。
也还是比不上玉离歌一分。
“还有,不要叫二殿下了,叫我夙容吧。”
“夙容哥哥。”他乖巧地叫了一声,听得我笑了起来。
“来,坐我这,这一大碗甜粥都是你的,慢慢吃,别急。”
“谢谢夙容哥哥!”这一声更是响亮,那双大大的眼睛,也像是会发亮一眼,很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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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飞流宫,我管不上奶娘说些什麽,就兴冲冲地跑到玉离歌的小阁去。
他身体大致已经好了不少,正坐在窗边怔怔地不知想著什麽,披著一件单薄的白衣,漂亮得像是故事里的仙人。
“喂,我见到你的孩子了。”心里虽然兴奋,我还是装著随意地说。
玉离歌却是全身一震,猛地回过身来,跑到我面前,一把捉住我的肩:“你见到他了?他怎麽样了?长高了吗?过得好吗?身体好吗?有……”
他问得喋喋不休,我的肩膀被他捉得发痛,脸上大概也有点白了:“放,放开我,好痛!”

“啊,对不起!”玉离歌连忙放了手,脸上微微有点发窘了。
“他还好啦,不过还是个小不点,吃东西倒吃得很多……”我想起了玉儿最後吃了两大碗甜粥和一大盘的饺子,“不过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玉离歌似乎愣了愣,像是迟疑了很久,才终於开口:“那麽……像我麽?”
“不像不像,你比他好看多了!”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先发窘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却看到玉离歌笑了起来。
“谢谢二皇子夸奖。”他笑了笑,“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皇上……至少没有骗我。”
我猛地一震,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并不是想我去看看他的孩子,他是想要确认,玉儿是不是还活著。
心里难受得连自己都找不出理由,我发狠地踢了他一脚,头也不回地跑了下楼。

接连好多天,我都没再去找玉离歌,他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有时不经意地看到那小阁楼,心里就会有口闷气,怎麽都吐不出来。
某天突然想起了在东宫里的玉儿,不知那个流著玉离歌的血的孩子现在又是怎麽个光景呢?
还是蹲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麽?
只要动了念头,我就坐不下去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刻都没停留就往东宫里跑。

结果我没有看到玉儿蹲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
他只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身上穿的还是那天我让人给他换上的衣服,已经很脏了。
我有点仓皇地走过去,久久不敢弯腰去确认他是不是死了,脑海里不住地浮起玉离歌的脸和想象中他悲痛欲绝的表情,就更不敢走近去了。
地上的人却动了一下,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地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半晌才发出声叫人过来。
也不知道玉儿倒在那多久了,发热加上平时积压下来的小病,让太医看了整整大半个月,才算是整个人清醒了起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上更是呆滞了。
那时候我刚好走进去,他就突然抱著我的大腿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什麽都没说,只是不断地叫著“夙容哥哥,夙容哥哥”,叫得我心里发酸。
自那天之後,下了武术课後到东宫里走一转,成了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东宫里的那些人,看在我的面上,即使对玉儿还是不冷不热,也至少不会亏待他了。
玉儿对我愈发亲近了起来,每天傍晚就乖乖地守在门口等著我,一看到我就扑过来又是抱又是亲的,眼里满是崇拜,看得我心里得意。
父王到飞流宫的数也渐渐多了起来,经常是直接就上了玉离歌的小阁里,偶尔心情好了,才会把我叫到跟前,问几句功课,有时玉离歌心情好,父王也会跟著心情好地让人带来些小物件赐予我,或是揉揉我的头,笑著说一两句亲密的话。
这都是从前不会有的事。
只是因为玉离歌开心,那些关心,那些亲近,都只是因为玉离歌,只是因为那个人,所以分予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我在宫里的地位,也渐渐跟著高了,我该欢喜,然後感激。只是每看著玉离歌笑著吻上父王的唇,就会让我心情一直一直地糟糕下去。
去见玉儿时,也跟著笑不起来了。
相起来,玉儿的双眼便渐渐地跟玉离歌的眼相像了起来,被那样的双眼注视著,追逐著,就会让人无端烦躁。
有时控制不住,我会对著玉儿大吼,第一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流著泪,一脸委屈地缩到角落里去,第二天我再去时,他就不敢像平时那样跑过来了。

不过是个小鬼,你爹却因为你而利用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你爹施舍予我的。
这麽想著,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一天,习惯地到东宫里去,还没到门口就想折回,玉儿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脸讨好地拉著我叫“夙容哥哥”。
我也便照旧每天地去,心情好时也会哄哄他,真的气头上来,骂出口,他也乖乖地站在一旁挨下,等我气消了,依旧讨好著走过来。
他自然是知道我能保他过得好,宫里讨好我的人也不只他一个。

到了七夕那天,父王带著玉离歌出宫,我在飞流宫里坐立不安了大半个晚上,偷偷跑到东宫里去,把早早爬上了床的玉儿给挖了起来。
他揉著眼看我,半晌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夙容哥哥,你来了……”
“想不想出去玩?”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嗯?”玉儿应得有些迷糊了。
我一把拉过他的衣服要他穿上:“我们溜出宫去,现在宫外正热闹著呢。”
想著父王和玉离歌两个人像其他百姓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我心里就像有什麽在磨,一个人偷跑出去还会被罚,可是玉儿也去呢?玉离歌总不至於看著他被罚吧?父王最近越发地宠他了,只要他开口,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墙角根下有个洞,可以爬出宫外。知道这些事我本以为一点用也没有,只是到这种时候才发现,这样的洞还是必须存在的。
玉儿笨手笨脚地卡在洞口,我手脚并用地拽才把他拉了出来,看他一脸狼狈的,心情就禁不住地好了起来。
京城的大街上确实很热闹,我拉著玉儿的手一直走,渐渐地也被街上的华吸引了过去。
宫里太规矩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平日里大家跟著父王笑的热闹,也不过是装样子。
玉儿被人挤得跌跌撞撞,好几差点摔在地上,被我死死拽著才没跌得厉害,饶是这样,他还是兴奋得一路叫个不停,口齿不清地追著我问这问那。
我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他,到後面,也懒得理会他了,自顾一边看一边拽著他往前走。
拐进一条街,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两边都挂起了橙白灯笼,很多人挤在灯笼下,不知说笑著什麽。
我正想过去看,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玉离歌,吓得我一下子愣在了当场,玉儿有点不安地摇了摇我的手,叫了一声:“夙容哥哥?”
我顾不上回他的话,拉著他就往那边跑,那边的人也走动了起来,灯笼掩映,怎麽看也还是玉离歌。
“啊!”跑出不到两步,玉儿就大叫一声往前栽了下去,连带著我也被扯了一把。
好不容易爬起来,再去看时,那个很像玉离歌的人已经不见了影踪了。
玉儿还是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一直一直地叫:“夙容哥哥,夙容哥哥!”
“烦死了!”我一把甩开他,转过身四张望,再也见不到了。
早知道挨骂也好,为什麽偏要把这累赘带出来?r
有点失望地蹲了下去,对玉儿的怒气也越大了。幸好他也没再喋喋不休地在一旁叫了,不然……
我突然仓皇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时,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周围依旧人来人往,那些人站在灯笼下谈笑著。
我惊惶地向周围寻去,看到的却还是人,人,人。满眼都是陌生的人。
玉儿已经不见了。

我在大街上逗留了近一个时辰,看到京城卫队从面前经过都不敢声张。
从华的灯市一路找到偏僻的小巷,还是见不到玉儿的踪影。
我也一样是个孩子,为什麽偏偏只要玉儿呢……
是的,从我紧张地捉著旁边卖灯笼的大娘的手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岁孩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找得到。
她说,这个时候的热闹,正好让人贩子有机可乘。
一个三岁的小孩,捉去能干什麽呢?
一个什麽都不懂的小鬼,能有什麽作为?
那个除了鼻子眼睛还算是端正,连漂亮都算不上的玉儿,捉去了又能值多少钱?
可是我……可是,我要怎麽样跟玉离歌说,我把他的孩子弄丢了?
丢在宫外了,怎麽找都找不到了,关在宫里的玉离歌该怎麽办?
我该怎麽办……
我无措地蹲在地上,再也不想管什麽皇子风度,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旷的小巷里显得有点凄惶,像是从另一个人口里传出来一般。

把我自己也弄丢了就好。

可我终究回到了宫里去。
谁都不知道我曾经出去,谁都不知道我带著玉儿出去了。
谁都不知道玉儿被我弄丢了。

那天晚上玉离歌的小阁楼里一整晚都没有亮过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实在睡不著,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巴到窗边往阁楼里张望,才看到父王抱著玉离歌走回来,两人耳鬓厮磨,旁边跪了一地的奴才们眼中的鄙贱。
玉离歌的眼里没有一丝在乎。
那双承载了他整个生命的眼里,凝住其中的只有一个人。
我往後缩了一下,抱著腿坐在地上,不知为什麽就流下了眼泪来。
始终哭不出声音来。

之後又是两年,玉离歌始终留在飞流宫里,待我极好。
我一直迟疑,始终不敢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有几已经到了口边,看到他脸上淡若云烟的浅笑,就突然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偶尔我会装著样子到东宫去,故意让他知道,他也不会来问我玉儿怎麽样怎麽样,就像他已经忘记了有这一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知道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这两年父王与他的关系也是反反复复,我渐大了,对他们之间的事就明白得更多了,宫里宫外,朝中上下,任一个人提起玉离歌,都只有一个表情。
世俗的人都厌弃他,父王就是他的全部。
只是他们两人好时极好,坏的时候,总是要死要活的,起初我还怕著哪一天玉离歌被父王整得咽下最後一口气就那麽去了,後来才渐渐发现,这两个人,是谁都离不了谁,哪怕伤得再痛,他们也还要在一起。
两年里他们吵得最激烈的一,玉离歌整整半个月没下过阁楼,父王每要上去,没走上一半,就被上面的东西给砸回来了,最後父王只能让人整天守著他,就怕他出个什麽状况。
半个月後的一个晚上,我忍不住爬上阁楼,一个盘子摔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往旁边一闪,也看清了站在楼梯边上的玉离歌。
人还是整整齐齐的,想来是照看的人的功劳,只是有的东西,是怎麽样都盖不住了。
“喂……”我张了张口,低低地唤了一声,说不出的别扭。
玉离歌微微一颤,抬眼看来,半晌眼中才慢慢出现了微微的光。
“二皇子……”他的话像是半途中断,突然就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看守的人被我赶到了外头去,阁楼上就剩下我和玉离歌了,狭小的屋子里,静得两个人的呼吸都能分得清楚。
他的脸上是死一样的绝望。e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也并不说话,空气里的死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捏了捏手心,笑了笑:“我昨天去了东宫……”
这世上若还有什麽能牵动这个人的心,那一定是玉儿。
只是我没想到我只说了开头,玉离歌就突然尖叫了起来。
细长尖锐,破碎的声音叫人惨不忍听。
“喂,喂,你干什麽那?”我强作镇定地问。
他却停了下来,忽忽地笑著,疯子一般。
“喂……”一个单音出口,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哪怕是一个敬称也没有。心虚地停了下来,直直地望著玉离歌,我不知道我那时眼中有多少的恐惧和失措。
“孩子……”过了不知多久,玉离歌突然低低地开口,我猛地跳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麽。“孩子……他杀了他,他害了他……他害了我的孩子……他……死了,死了……”断断续续叫人根本听不明白的话,玉离歌说著说著,就突然扑到我身上,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干什麽……放,放开我!”我艰难地挣扎,他的力度太大,我根本挣脱不了。
“他杀了玉儿,我杀你了……那就扯平了,就扯平了……”玉离歌又哭又笑,脸上已经一塌糊涂,叫人看得神伤。
我全身一震,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
他说什麽了?

他杀了玉儿,我杀你了……那就扯平了,就扯平了……

他究竟……说什麽了?
就在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晕过去时,脖子上的力度突然慢慢消失了。我一咬牙用力推开了玉离歌,这才看得清楚,父王正站在玉离歌的身後,死死地抱著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激烈生动,一个人的表情。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的表情。
“离歌……”
我听到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低声叫他的名,温柔低楚,卸去了尘世的一切威严尊贵,卑微而凄婉。
有泪慢慢地从玉离歌的眼角划落,一滴一滴,连成了线,始终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玉离歌的手慢慢地抱住了环在腰间的手,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打落下来。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杀了他……为什麽你容不下他……我可以装作不记得他,为什麽你就不能放过他……为什麽……”
一声一声,父王眼中浮起的神色,我居然懂了。
那是心痛和无力。
一整夜,我跌坐在一旁地上,看著他们。
玉离歌一遍一遍地问为什麽,父王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错的人却是我。
我却始终不敢承认。
连眼泪都不敢流出来了。

我以为我终有一天会跟玉离歌说出真相,哪怕他的笑容再不会在我面前出现,哪怕他说出“恨”这个字来。
我以为我长大後,会有足够的勇气说出真相。
我以为。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麽一天,我还没有说出口,他却已经听不见了。

皇奶奶带著人闯进飞流宫时,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叫了过去。
我看著站在一旁的舅舅,心里就莫名地升起一抹不安来了。
後宫里的争斗,我并不是没有见过……
他们在上面说了些什麽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跟著舅舅站在阁楼下,直到上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随後又是一阵陶瓷掼碎的声音传下来时,我恍惚明白了些什麽,脑海里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往前冲了上去了。
舅舅从後面追上来一把捉住了我,两个人在楼梯间纠缠著,我拼命伸著脖子,也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半情景。
玉离歌被人反钳著手架在那儿,脸上是浅浅的冷笑。皇奶奶和两个嬷嬷,都只能看到後脑勺在说话时微微晃动,什麽都看不见了。
“皇上出宫时,玉离歌就料到了,太後想要看玉离歌惊慌失措,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声音很小,看著玉离歌的唇,我才勉强听个明白,突然就意识到,他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见我慢慢不再挣扎了,舅舅还是不放手,只是声音软了下来:“傻孩子,舅舅知道那个人很会讨好你,所以你就别看了。这种人,害了你娘,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不是的……明明是母妃害他不成赔上了自己的命,跟他有什麽关系?
我拼命摇头,心里越渐惊惶,又开始挣扎了起来。
上面的皇奶奶突然动了动,一个嬷嬷就走到了玉离歌面前,嬷嬷的身影挡住了他,我也看不到她要干什麽,只知道玉离歌也突然挣扎了起来。
“太後,您现在杀了我,皇上回来你拿什麽跟他交代?您会後悔的!太後,太後……您想想皇上……太後,太後……”
後面还说了什麽,我也听不到了,脑海里只是不断重复著,“您现在杀了我”。
皇奶奶要杀玉离歌。e
我死命地挣扎,武术师傅教的拳脚终究还是抵不过舅舅的力量,他死死地钳著我的手,像是根本不管会不会把我的手扭断,只为了不让我冲上去。
“皇奶奶!皇奶奶!”慌乱地叫著,我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
“夙容,你别去,你别护著那妖孽了,他害了你娘,他只是骗你的,他只是骗你的,你别护著他……”舅舅一边捉住我一边劝。
不是的,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他骗我,他那些笑容也好,那些话语也好,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讨好谁对於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他早就骗过我了,在我第一去见玉儿之前,他就已经骗过我了。
我都知道。
可是这都没关系啊,我不想他死,我不想玉离歌死。
护著他有什麽不对?
……护著自己喜欢的人有什麽不对?

“不要,不要!”我扯著嗓子竭尽全力地吼,却还是眼睁睁地看著那两个嬷嬷死死压著玉离歌把什麽东西灌进了他的嘴里。
全部,一点都没有漏下来。
看著玉离歌从那些人手里一点一点的滑落下去,我也整个人跟著他软了下来,心里已经说不上惊慌还是恐惧,只是空空的,空得让人想死。
皇奶奶带著人走下来,听在我身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正要说话,阁楼下的门就被人“砰”地一声撞开了。
我跟著其他人一样,麻木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站在那儿低低喘著气的父王。
楼上楼下,一时间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父王!”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异常突兀。
父王只是看著皇奶奶,双眼已经有点红了,带著吓人的气势,什麽话都没有说,大步跑了上来。
他和皇奶奶对峙著,两个人都没说话,那两个嬷嬷已经已经抖成了一团,皇奶奶却还是镇定自若地昂首而立,没有一丝要让路的意思。
父王又逼上一步,舅舅下意识地扯著我往一旁让了让,父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上去了。
我怔了半晌,猛地往後一撞,挣开了舅舅的束缚,追著跑了上去。

天子不跪凡人。
这时的我,却看到父王跪在地上,颤抖著把玉离歌抱起来,还没抱到怀里,眼泪就先落下来了。
“离歌……离歌……”一声一声,叫得人寸断柔肠。
我站在楼梯边上,再动不得一丝,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就怕一声呜咽,打碎了眼前的这一幕。
“离歌,我在这里,你张开眼看看我啊……离歌……不要玩了,离歌……我说过回来就带你出宫去,我们去江南,我们去扬州,你答应过陪我去的……离歌……离歌,离歌……”
到最後只是无休止地低喃,一遍一遍地叫著相同的名字,一遍一遍轻轻地吻著怀里的人,唇上,脸上,鼻尖,眉头,额上,眼泪落下来,又沿著玉离歌的脸慢慢滑落,到最後就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了。
好象玉离歌还活著,好象玉离歌也哭了。
只不过上楼下楼的时间,那个人居然已经不在了。
父王伏在玉离歌身上,低声啜泣,慢慢地就如同再也抑止不住般嚎啕大哭起来。
再不管身份,再不管他人。
我也终於慢慢松开了手,任那一声压抑了好久的呜咽释放出来。
“玉离歌……”
只不过三个字,却是我第一叫出他的名字。
从他第一在灵堂上幽幽地看著我,从他在回廊曲桥上对我淡然一笑,到此时此刻,我才终於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却永远都听不到。

那天之後,父王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般,每日临朝,没有人会再想起,飞流宫那个小阁里那个苍白的男子。
只是我知道,父王每天晚上,都要独自一人在床上坐很久很久,才会睡下。
他不再到後宫妃嫔那里去。有时他会批著批著奏折,或是在朝上说著说著,甚至是在宫道上走著,都会突然不知所措地仓皇奔跑起来,跑到飞流宫来,躲在那个小阁里,不断地灌下一壶又一壶的梨酿,放声大哭,或是低声呢喃轻笑。
如此一晃多年,这样的事情渐渐少了,宫里人都说,皇上终於忘记了那个叫玉离歌的妖孽了。
只有我知道,玉离歌一直都在,从来没有从他的心里离开过。
父王和玉离歌,他们谁都离不了谁。
所以父王在飞流宫时,我就会觉得,玉离歌一定也在,在飞流宫的某一个角落里,只有父王知道,我们谁都见不著。

我弱冠那年,父王立了我为太子,立储大殿上,父王过早衰老的脸上含著淡如云烟的浅笑,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对著我笑著唤我二皇子的人。
我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越是长大,越是想要忘记那个人,却原来,越想忘记,记得越。
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这些年慢慢地培养著自己的势力,我不间断地让人去打听玉儿的下落,小心翼翼地躲著不让父王知道,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只是始终没有音信。
从京城,一路南下,怎麽找,都找不到。
也许在很多年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不在世上了。玉离歌终会见到他,然後知道真相。
知道是我把他的孩子弄丢了,知道我拿玉儿出气,知道我的懦弱,知道我年幼无知的心事。
可我始终相信玉儿还活著,被人贩子带到了这个天下的某,或艰难或安顺地生活著。
我想找到他。
不知道长大後的玉儿,会不会像玉离歌呢?

南甸叛军日益猖狂,父王却让芷老将军的小孙子只带著三万兵马就去镇压了。
说是为了惩罚那个叫芷清炎的小子不识时务不肯娶我唯一的妹妹惜阳,可是,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父王是相信芷清炎的能力,才放手让他去的。
我真不明白,芷家虽然是世代武将,可是这位小少爷不过是自小流落在外,芷老将军近半年才刚认回来的孙子,而且还是出身低俗之地,为什麽父王会这麽相信他?
大军上路那天,回报的人说,芷清炎带著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两个“童年玩伴”一同上路了。
扬州秦楼,到过扬州的人都知道的相公馆,芷清炎本是卖作了那里的下人,後来回家,把里面的两个相公带回来了。
只是童年玩伴麽?我忍不住想笑,若是信他,三洲夙容就不是三洲夙容了。
难为芷家老三芷清倦,被弟弟抢了头,委屈作了副帅,知道这事真不晓得是什麽反应了。

我在京城里日夜准备,就等著南甸传来败阵消息就把人荐上去,却没想到等来了一个朝野都大吃一惊的消息了。
南甸没有战胜,甚至没有战败。
是不战而降了。
不知道那芷清炎用的什麽方法,居然让南甸就此俯首称臣,难道,父王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能力了麽?

大军回京那天我还在城外,当晚匆匆回到宫里,就被父王召了去,说是让我第二天亲自去把芷清炎和他身边一个叫微泫的人接到宫里来。
我应承了下来,一边也想好好见见这芷清炎,不知那个已经快被朝里的人传作神话的人是怎麽一个模样。

我见到了芷清炎,也见到了他身边那个叫微泫的男子,可惜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心情去打量他们了。

只是惊鸿一瞥,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想。

芷家门内有人往外探望,我察觉地望过去,他就猛地往里一躲,我就像是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我看到了,玉离歌。c

很像很像,就像玉离歌又站在了面前,穿著从前不曾穿过的衣裳,脸上是从未显露的表情。
芷清炎几人一直看著我,我只能跟著他们客套,一边将人引上马车。
马车动起来时,我坐在里面,微微摇晃著,仿如梦中。
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灰心。
那麽多年过去,那个人的容貌,记忆里居然没有丝毫褪色。

还是忍不住打发了人去查,宴席之上,各人尽欢了,我也就不著痕迹地退出来,不死心地跑到芷家去。
我想再确认一下。
天色已暗,我在芷家屋顶上窜来跃去,一边怕著被人发现,一边又匆匆地扫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
最後我终究在一个偏院里见到了欲。
那个芷清炎从扬州千里迢迢带到京城里来的“童年玩伴”。
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子里,微仰著头眼里有一点苍茫。
承载了他整个生命的双眼。清冷的浅笑。
恍惚间就像是玉离歌,那麽多年弹指间,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就那样怔在了屋顶上,直到属下发出了警示,我才惴惴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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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宴还没散,我又坐了下来,看著芷清炎坐在显眼,别人的木古哪个都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过一人。
微泫。
那麽欲又置於何地呢?

派出去的人把可以搜集的情报都交到了我手上。
自小被人贩子拐走,五六岁左右卖到扬州的秦楼里,一直被当作相公地培养长大。
与芷清炎相好,所以在芷清炎回家时,也一并带上了他。
望著那薄薄的纸笺,我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著。

我也许,找到玉儿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世上相似的人很多,一事一事,恰巧碰在一起了,就让人忍不住地幻想。
没有办法证明欲究竟是不是当初那个三岁孩童,只是他有一张酷似玉离歌的脸,他与玉儿一般大,我想要他,哪怕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还是想得到他。
他也不过是芷清炎不要的东西而已。

宴席散後,我截下了芷清炎,直接地问他要欲,芷清炎一口拒绝了。
明明不要,为什麽不肯让出来呢?
他的无谓却又让我隐约地不忍起来。
不忍也只是一瞬间,他不是父王,我也不再是那时候的孩子,现在的我,有足够的能力从他手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惜我终究没有得到他。
父王让人在打听关於芷清炎的事情时,发现了欲的存在。
过程中有些什麽事,我根本无从探听,只知道三天後,欲自愿进了宫。

我已不在飞流宫居住,一直闲置的飞流宫终於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在欲入宫後十日,我才终於找到了借口到飞流宫去。
父王坐在中庭里,怀中抱著那个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脸上带著淡淡浅笑,眼里只有一人。
已经分不清是玉离歌还是欲了。
但是,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比玉离歌要年轻一点,脸上还有一丝未去的稚气,眉间唇角,哪怕再努力掩饰,还是抹不去那与生俱来般的柔媚。
那是在烟之地经年积累的姿态,怎麽样都无法洗去的。
我突然没由来地厌恶起这个人来。
他顶著玉离歌的脸,笑面迎人,以色相侍,那是怎麽样的一种亵渎?
手里还捏著要给父王看的周折,我终究没有走进中庭,转身离去。

第一和欲面对面相遇,是在离飞流宫不远的荷池边上。
他就站在池边上,他的面前是半年前父王新立的静贵人。
欲垂眼不语,静贵人盛气凌人,再看两人站的位置,就该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当然,这只是说如果什麽都不知道的话。
入宫一月,害死一位才人,逼疯了一个宫女,让两个月前还风光无限的一个贵妃独守冷宫,恐怕除了他,再找不出别人了。
那些侯门宫里的女子,确实是比不上自小在烟之地打滚的的人。
那边说的什麽我也听不清,只不过一眨眼,事情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明明没有一个人碰到欲,他却突然间双膝一曲,整个人站立不稳地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过去了。
静贵人已经站在那儿呆掉了,随後跳下去的宫卫拽著欲走出荷,他仅仅抬眼看了看我,便推开了那个宫卫,跌跌撞撞地越过静贵人走去。
“站住。”迟疑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欲停在那儿,没有回过头。
反而是周围那些人全都扑通著跪了下来。
“原来是太子殿下啊。”他低低笑了笑,没再管我,又自走了起来,依旧跌跌撞撞,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似的。
我挥退其他人,追到他面前:“谁准你走了?见到本宫也不行礼,是仗著父王宠你麽?”
他微一挑唇:“欲只是以为殿下会原谅一个全身湿透的人无礼。”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麽一跌,身上已经全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显示出过分瘦削的身段,脚上微微弯曲,因为衣服的缘故,怎麽都无法遮掩住脚上的颤抖。
“你的脚怎麽回事?”我皱了皱眉。那样的颤抖不是能装出来的。
“没什麽。”他淡淡回了一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收在身後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身上也渐渐出现了不自然的僵硬。
“你……喂!”我刚伸出手去想要捉他的肩,他就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整个人扑倒了下来。
我接住他时,心口有著巨大的惊恐。
就像那时候,就像在那个阁楼上,只是上楼下楼的时候,玉离歌慢慢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了。
“啊。”怀里的人却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有多少情绪,半晌才推了推我,像是想要我放手。
我心里一动,手一弯把他抱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往飞流宫走去。
“殿下,请把我放下来。”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在一个人的怀里。
我也没去看他,我不敢看。
“没人的时候,本宫允许你叫本宫的名字。”他没有回应我的话。我下意识地抱紧一点,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露出任何破绽来,“我叫夙容。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他似乎沈默了一会,直到我渐渐有了慌乱,才听到他低低地发出声音来。
“夙……容?”
像是疑问,又像是不确定,带著一丝丝的被我理解成怯涩的的东西,只是一声,他就再没说起他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希望,玉离歌终有一天会叫我的名。
叫我夙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无尽依赖地看著我,一声声脆脆地唤著,夙容哥哥,夙容哥哥。
玉离歌已经死了。
玉儿也已经被我弄丢了。

欲靠在我怀里,仔细地念那两个字。
熟悉而陌生。

我一直一直,把他当作玉儿,那个我弄丢的孩子,玉离歌的孩子。

很多年後我终於把他找回来了,他在我怀里,依旧叫我的名字。

可是,他不是我的。

我把欲一路抱回飞流宫,路上宫人看见了,眼里都是隐约的迷惑,我只当看不到。
欲乖乖地靠著我,微垂著眼,乖巧得跟传言里的人相差甚远。
到了飞流宫,父王吩咐下来伺候欲的人就匆匆地迎上来了,我正要遣人去叫御医,就看到他们熟练地端热水,熬药,显然对欲的事很是明白。
等欲被人扶到房间里去,我才拉过一个丫头,低声问:“他是怎麽了?”
那丫头诚惶诚恐地看著我:“回太子的话,公子的脚小时侯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偶尔就会闹痛,痛起来很折腾人的,皇上让人来看,也没办法根治。”
我点了头应去,站在院子中央,看著欲房间里影影绰绰,本想挤出点心酸来,却反而什麽都感觉不到了,一旁候著的丫头一个劲地偷看我,心里隐约地不喜欢,干脆一挥袖转身就走。

自那之後又是好久,欲的事一直没间断地在宫里传,越吵越烈。
我自顾理著自己的事,也找不到空子到他宫里去。c
冬至那日芷将军的孙子芷清倦入宫找我,正事之余有意无意地打听著欲的事,我想他大约是替那芷清炎打听的,说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从芷清炎手上把欲要过来,也许父王也不会发现欲……至少不会那麽早发现。
现在欲是不可能出宫了,那麽片言只语,聊以安慰也算得了施舍。
想起从前,便问芷清倦:“以前欲住你们家里,他脚上的病,你也知道罢?那时候有用上什麽方子麽?”
芷清倦也是聪明人,笑著答:“是有个他自小在吃的方子,难道没说麽?”
我摇头:“宫里为他那点毛病都闹得人仰马翻了。”
“我以前帮他张罗过,还记得方子上的用药,如果殿下愿意,清倦现在就记下来送去。”
我让他用纸笔誊抄好,才道:“反正也来了,有这方子,也不怕父王动气,你要去见见他麽?”
芷清倦笑得灿烂,一揖道:“谢殿下。”

父王因事这两天都在御书房里,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跟欲厮混在一起,我带著芷清倦大摇大摆地走进飞流宫,先把手上的药方给了飞流宫的管事,吩咐了几句,见欲慢吞吞地迎出来,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明明眼里还有一分焦急,偏偏动作又慢条斯理的,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人。
“见过太子殿下。”他施施然地行了礼,对一旁的芷清倦视若无睹。
“天气越来越冷,听父王说你脚上的病发作得频,刚好今天清倦进宫,说起你以前有个药方,就让他写下了带过来。你也是的,既然有好的药方,为什麽不告诉下人?真是白受苦了。”
欲一挑眉微微笑了:“殿下就不许欲耍一点小小的苦肉计麽?”
“你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见他那模样,我反而不觉得生气。指了指芷清倦,“你以前在芷家颇久,今天难得清倦进宫了,好好聚一会吧。”

我向芷清倦打了个眼色,转身就想走。
“夙容!”欲突然叫住了我。
不是“殿下”,而是“夙容”,叫得分外亲热。
我全身一震,回过头去,看到芷清倦眼中的震惊,和欲带著意的浅笑。
“夙容,不留下来麽?”周围的人早就被我挥退,欲这一句,说得更是自然。
仿佛是情人之间一般。
一旁芷清倦的震惊已经藏起来了,看向欲的目光也微微地变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

欲知道芷清倦一定会回去把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出来。
没有人会指望宫里的生活平静安乐。
何况是如此尴尬的身份。
父王宠爱他,朝中上下皆知。但是这样的宠爱不够。这样的宠爱也只是一种祸害而已。
除非他还有其他的支持。

“不了,我先转一转,你们聊吧,等会我再来。”迟疑了半晌,我便笑著如了他的愿。
欲回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不再说话。
我想这就足够了,转身走了出去。

约莫半个时辰,见芷清倦从院子里走出来,我才放下手中的茶,笑著问:“真是让你见笑了。”
芷清倦低头:“殿下言重了。”
我看了他一眼,装著样子长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也曾经想要欲,可惜父王看上了他,那是他的福分,大概,也是灾难吧。他一个人在宫里,无依无靠,我也只能多顾著他点,别让他吃太大的亏就好。”
“有皇上厚爱,又有殿下顾惜,是欲的福气。”
我想芷清倦也大概明白了,两人虚假地客气几句,我让人把他送出去,迟疑了一下,才避了人走进後院里去。

欲一身白衣地靠著角落的大树席地而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居然只是漫不经心地对著我笑了笑,又回过去仰头看著,没有起来。
冬天地上一直湿寒,我差点想跑过去把他拉扯起来,一转念,就打住了。
“你想芷清炎麽?”
欲有点意外地看向我,又是笑了笑,摇摇头。
我愣了愣,一下子不知该怎麽接下去好了。

“我想年年。”欲笑得微微眯起眼,一脸顽皮。
“年年?”z
“嗯……以前他叫年年。”欲靠著树,不看我。“年年是我的,芷清炎是微泫的。”
我皱起眉头,不都一样麽?
“年年是我的,芷清炎是微泫的……李四也是微泫的……”他又低低地补了一句,“连名字都争不赢。”
我越听越糊涂,见他眼里隐约有一抹出神,只能伸出手去:“好了,先起来吧,地上又冷又湿,要是得了病,又有得折腾的了。”
欲微微仰头看我,渐渐地笑了起来,又看了看我的手,终於伸过手来,借力站了起来。
我正要缩回来,他却死死地捉住我的手不肯放。
我望了望交缠在一起的两只手,挑了挑眉:“怎麽?勾引本宫麽?”
“夙容。”欲只是软软地唤。
我心里一动,一边调整著脸上的表情:“还不放手?”
“夙容。夙容夙容夙容。”欲不迭声地叫,眼角有淡淡的笑。
我叹了口气,放松下来任他牵著,跟著他走进屋子里。
进去了坐下来,欲还是死死捏著我的手,像是在捏面团,眼角噙著笑意,一边呵呵地低声笑著。
“好了,疯够了。”我忍不住低喝了一声。受不了他一脸痴迷。
欲便乖乖地松了手,趴在桌子上偏过头来看我,枕在双臂上的头就像是小孩子的脸。
我试探著伸过手去揉他的头,他也并不反抗。
我的动作也慢慢放松了下来,一下一下地顺著他的发。“你就这麽难受麽?”
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出来後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糟了。
欲却没有一动,依旧任我揉他的头,好久才低低地呜呜哼了两声,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我收了手:“这是你从前学的手段麽?”
欲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著我。
我居然被他看得有点心慌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服,微一偏头,唇就堵了上来了。
我这年龄也接触过不少女子,更激烈的事情也做过了,很快便反应过来,原该马上把他推开,手上却像是有什麽束缚住了一般,动不了。
唇齿相交,算不得热烈,却带著让人不舍的缠绵,叫人忍不住沈醉。
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我才一个激灵把他推了开来,张眼看著他时,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欲也张著眼看我,双眼很黑很亮,如同包含著他的整个生命。窒息的美丽。
仿佛千年,我终究忍不住,一伸手拉过他,又吻了上去。

这是我伸的手。这是我主动伸的手。
怨他不得了。

这一吻极自然,只是与刚才不同。
草草罢休,我迟疑地放开欲,才看到他合上的眼下有著淡淡的水痕。
似乎也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微微侧过脸,低哑地挤出一句:“别看我。”
突然就心痛得连自己都意外,我几乎仓皇地抬手去,轻拭过他的眼上时,手上还能看得到颤抖。
他却突然笑了出来了,张开眼来看我。
“你没听过表子的眼泪都不值钱麽?”他吊起眼角看我时,刚才的脆弱早就消失了。
“你不是表子。”我只应了一句,心里还是觉得难受。
欲似乎愣了一下,笑著推开我,走过一边:“叫殿下见笑了。”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夙容。”
“欲担当不起。”
“我说可以就可以。”
“谢殿下厚爱。”笑著出口的话,带著明显的挑衅。
我也忍不住动怒了,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违逆我的话。
冷哼一声,我道:“现在再来推辞,也未免太矫情了吧?刚才不是夙容夙容地叫得亲热呢?还是说,那些都是你撩拨人心的伎俩?”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欲倒是不为所动,微微仰头轻笑,竟是分外地撩人。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把他扣著双手压在了床上:“装模作样也是你的手段麽?还是说这叫欲拒还迎?”
“你干什麽?”欲失声叫了出来。
我一抬手扯下了他的棉裤,露出白皙的大腿上还有著星星点点欢爱的痕迹。
忍不住就越是恼火。
欲微微一缩,我就用力地压了上去:“反正你早跟父王做过了吧?也用不著给芷家那小子守身。”
“你就不怕皇上麽?”欲死死地看著我,只有眼睛,才能看到隐约的惊惶。
我连半分迟疑也没有,反而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
他就抿了唇不再说话了。
我低下头舔他的後颈时,他全身一震,又猛烈地挣扎了起来:“放开我,我叫人来,我会叫人……唔……”
“傻瓜,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替身。你不知道麽?”我笑著缓下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吻著他,看著他脸上难耐的表情,心里竟是难得的痛快。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不迭声地应,细碎的声音像爪子一般在我心头挠。

“你谁都不是,你不过是一个替身,你不过是玉离歌的替身,你只不过是玉离歌的替身,你不是他,你不是他!”越说越是畅快,欲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任我压在他身上,分开他的双脚。
即使我就这麽进入他的体内,他也只是低低地闷哼一声,张著嘴无声地喘著气,死死地闭著眼不再看我。
我只是越觉得恼火,心头的不悦无发泄,根本顾不得身下的人,只是一又一地进出,用力地顶著他,甚至刻意地在他身上的那些痕迹上划下一道道新的伤痕。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退出他的体内,疲惫地翻过身躺在他旁边,身上的衣服都还在,只是凌乱不堪。
房间里诡异的安静,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火烧般弹起来,才看到欲像个破碎布偶似的躺在那儿,双目紧闭,唇已经被咬破了,一缕血丝挂在唇边,脸色苍白如雪,却并不狼狈,反而带著悲仓的美丽。
真是了不起。
我抬手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脸,模糊地想著。心里阵阵失神。
要怎麽样的教导,才会有这样的欲?只是想著,就足以让人心寒。
一直到周围渐暗了下来,我才恍惚明白了自己刚才干了什麽。
明明知道今天冬至,父王不可能过来。可心里还是感到难以压抑的罪恶和失措。
“嗯……”
忽然一声低吟,我吓了一跳,就看到欲的眼睫轻微地动了动,我连忙伸过手去,摇了摇他:“喂?”
“嗯……”他又低低哼了一声,头动了动,慢慢张开眼来,慢慢看向我,然後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我心头一紧,他的眼中还没有神绪,却已经会笑了。
我和那些到扬州秦楼上买下他一夜的客人又有什麽不同?
“对不起。”对不起很无力,却是我这辈子说出口的第一句道歉。
欲似乎愣了愣,看著我的眼已经有了笑意:“我是不是该说没关系?”
我说不出话来。
欲见我不说话,也没什麽不满,半晌才又开口:“殿下也把我当成玉离歌麽?”
我猛地抬头看著他,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异样,笑得很平淡。
眼角轻微吊起,很细微,却是与玉离歌最明显的不同。
我摇了摇头,突然就觉得很累。无论怎麽否认,有很多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

一如欲不是玉离歌的事实。一如我一直喜欢著玉离歌的事实。

欲有点意外,微微挪了挪身体,懒懒地问:“那麽我在殿下心里,又是谁的替身?”
玉儿。r
曾经这是多麽明显的答案。可是现在却是我最不想承认的答案。
我不再愿他是那个我弄丢了的孩子。

不愿他是玉离歌的孩子。
对著我亏欠的人,对著我仰慕的人的孩子,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太不堪。
“欲……就是欲。”说不清有几分真假,我看著他,微微一笑。
他沈默了很久。
“那麽,殿下喜欢玉离歌麽?”
我迟疑了一阵,终於点了点头。
“很喜欢?现在还喜欢著?哪怕他比你年长许多?哪怕他已经死了?”
我又点了点头。有种第一全身裸露在别人眼前的感觉。
欲没再问下去了,过了很久,才轻笑一声,宛如叹息:“真可惜啊。”
听不出是可惜什麽。
“你要跟父王说就说吧。我不会否认,也不会逃避。”
似乎已经没什麽可以说了,我小心地躲过他下了床,整了衣服,走向门口。
一切都很平静,只有心脏在猛烈地跳动著。
“那麽,还会再来麽?”
很低很低地问话,听在我耳里却如雷声。
我转过头去,就看到欲微微偏著头笑著看我:“你还会再来麽?夙容。”

自那之後,我只要找到机会,就会到飞流宫去。明著去,暗著去,半夜翻墙的事情也做了不少。
只是很少会去碰欲,更多的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不点灯火,小孩子似的靠在一起小声说话,或是不哼一语。
我说我年少时的秘密,说玉离歌,说玉儿,说之後很多年的思念和寻觅。他说他的罪过,说他小时侯在人贩子手里的生活,逃亡,说他胆小的背叛,隐瞒,秦楼里的生活。说得最多的,是年年。
我们常常一句玉离歌,一句年年地说下去,然後各自沈默,一直到天亮。接吻,然後分别。
隐晦却甜蜜。

我并不相信父王会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他一直没有说什麽,对欲也好,对我也好,对待并没有变化,仿佛他真的被蒙在鼓里。
我也没有明目张胆地挑战他些什麽,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我们都只是秘密地见面。

新年很快就到了,宫中上下都忙了起来,我也只能跟著不同的人在宫内宫外地奔走,捉著机会到飞流宫,也只能逗留一会儿,顾不上其他。
宫里欲的事依旧传得很多,知道皇後到飞流宫里闹事被父王训了一顿,知道他有惹了哪些哪些人,知道父王又为他折腾了些什麽。
这人像是一刻都不肯安分下来一般。

只是我日渐忙了,年三十起,连到飞流宫的时间都找不到了,只有一些家宴上看到欲坐在角落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著各方的嘲讽,我也不敢多加偏帮,怕更惹起大祸,只好看著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心痛难耐。
一直到正月初八,我才终於找到了机会到飞流宫去。
欲没有我的喜悦,只是浅浅笑著,任我鱼肉。
两人亲热了一阵,他也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我慢慢安静了下来,像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盘冷水似的。
“欲?”
“夙容,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像想玉离歌那样想我麽?想那麽久,记得那麽清晰。”
我皱了皱眉,把他拉到面前:“大新年的说什麽晦气话!你气我一直不来麽?”
他摇了摇头,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看著我。
我愣了愣,看著他无悲无喜的脸,心中一动,笑著欺身过去:“难道你吃玉离歌的醋了?”
欲还是摇了摇头,我的兴致就更是冷了下来。
就像我无法忘记玉离歌,他心里,始终只有芷家的小少爷。他又怎麽会为了我吃醋呢?
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把他和玉离歌区分开来,告诉他我没有把他当成任何人的替身,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忘记过去。
过去喜欢过一个人,并不代表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哪怕怎麽都忘不掉过去,难道就连现在的权利都失去了麽?
大约是看到我的失落,欲笑了起来,凑过来小猫一样地亲我:“我只是一时感触而已,你别生气。”
我佯怒地别过脸,他又凑过来一点,半个人趴在我身上:“这麽难得才见了面,你忍心就这麽不跟我说话麽?”
我心头酥麻,一回身把他压了下去,笑著装狠:“看我怎麽惩罚你!”
是的,他连我的心都捉住了。
我是不忍心,不忍心生他的气,不忍心不跟他说话,不忍心他受委屈。即使我能做到的只是很少很少。

有些事情不捅破,日子才能过下去。

过年时兄弟间的来往也频了起来,惜阳,我唯一的妹妹,父王亲封的成阳公主居然也频频到我这里来。
最後一,语出惊人。
“夙容哥哥,你是不是跟欲在一起了?”
我望著她,什麽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尴尬一笑:“说什麽呢,丫头少开你哥哥玩笑。那是父王的人,谁敢碰他啊。”
“我说认真的,夙容哥哥,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了?”
我看著她的脸,迟疑了很久,终於道:“为什麽这麽问?”
“如果是的话,你把他要回来好不好?宫里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吓人,很可怕……”
我笑了,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不想把他要来麽?我是被父王半路把人拦了去。

“而且,如果欲真的喜欢上你了,微泫也可以安心一点。”
我忍不住皱了眉:“什麽意思?安心?欲随便喜欢上什麽人都可以吗?哈!”真是滑稽。抢了别人的东西,还想要安心麽?
即使我是庆幸芷清炎放弃了欲而喜欢微泫,可是那两个人也算不上好人。
“夙容哥哥!”惜阳叫了一声,“不对不对,是我说错了,是我觉得他可以安心一点。”
“那你就告诉他,欲一直只想著年年,为此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我丢下一句话,起身就想送客。
惜阳心软,只会同情微泫,那麽又有谁会怜惜欲?
惜阳连忙追上来:“夙容哥哥!”m
我看著她,好久才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去见他?我可以带你去。”
“我有什麽好去……”她半路改了口,“好!”

惜阳是公主,自然不能随便到欲那里去,只有我带著,她才能进出飞流宫。那也没逗留多久,只是惜阳私下跟欲说了些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担心惜阳又说出那种欲喜欢上我了微泫就能安心的话来,只把惜阳送出飞流宫,就匆匆地回去找欲,他只是坐在房间里等著我,一见我走进去,就先笑起来了。
“就知道你会紧张地回来。”他站起来,我却看到他的肩膀慢慢地放松下去。
说紧张,谁更紧张呢?
只是我却不知道他紧张什麽。
“你……还好吧?”
“有什麽不好?”他眯著眼问我。
我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道:“刚才惜阳,没说什麽不该说的话吧?”
欲连连摇头:“当然没有,都是我在说,她能说些什麽呢?”
我愣住了:“你说了什麽?”
“说我喜欢上你了。”欲说得大大方方,我却一瞬间愣在了当场。他凑过来张著眼饶有趣味地看我,我就像被人紧紧定在了地上,动也不敢动。
“夙容你真有趣。”他笑眯眯地看著我,伸过手来搂住了我的脖子。

说我喜欢上你了。
夙容你真有趣。

明明比我小,他却把我当作了孩子一般。
像当年的玉离歌,拍著我的头轻笑著唤二皇子,开我玩笑,却丝毫没把我放在心上。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什麽样的感受。我用力地拍开了欲的手,不去看他的表情,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那一夜辗转反恻,始终睡不著,我终究忍不住,一个人悄悄地溜到飞流宫去。
何苦跟他怄气,他肯那麽说,也已经是一种让步了。不管是玩笑还是真实。
他记著芷清炎也无所谓。
我也一样有忘不了的人。
大家都是一样的。
立在欲房间顶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移动一步。
低低续续的呻吟声从房间里传来,间杂著暧昧的低语,听不出一丝痛苦。
父王在房间里。

我以为我今天的离开至少会让他难受。
可是现在他却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在我父王身下,低浅吟哦,极尽欢娱。

那一夜後,我再没去飞流宫了。
不过三天,就开始忍不住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至少等过一个月,一个月就好。
我不想,陷得太。
他不过是一个男宠。我父王的男宠。

只是世事永远比你预料的要出乎意外。
第二十一天,宫里闹了起来。
皇上从早朝上突然走开,直奔飞流宫。传了太医,说是飞流宫里有人在饭菜里下砒霜,飞流宫的主子吐血了。
谁都知道,这意味著什麽。
吐血是大凶的兆头。
早朝散了,我不停歇地往飞流宫里跑,心一直猛跳,很辛苦,很辛苦。
只到了欲房间门外,就被父王的贴身随从拦下了。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我知道。
为什麽偏要这个时候才告诉我要认清事实?我只不过想越过这一扇门,见那个人一面而已。
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里面传来,听不清楚,偶尔捉到一两个字眼仿佛是“夙容”,也听不真切。但我想我的脸上一定非常狼狈,因为看著我的人眼中已经有一丝异样了。
过了不知多久,门突然被人拉开,父王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著我。
我只能仓皇地回望著他,不愿离开。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皇位也好,身份也好,性命也好,都失去也无所谓,让我见见他。

见见欲。
不是玉离歌,不是玉儿,只是欲。
“你……留下来,送他吧。”过了很久,父王低低地说出一句话,不再看我,从我身旁越了过去。
我心里一阵剧痛,甚至还来不及回话,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欲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比起上一见面时,已经消瘦了很多。
我走进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针上,刺痛得让人难以支撑。
刚到床边,才发现欲似乎是醒了,缓缓睁开眼,茫然地张眼看了一会,目光停在了我身上,轻轻地笑了。
“欲。”我低唤了他一声。j
“你终於……来了。”他有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哑,几乎只听到气音。手微颤著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
我紧张地捉起他的手:“我在,我在!”啪嗒一声轻响,我愣了愣,低下头去,看到被褥上湿了一小块,慢慢地在扩大。
好久才意识到是自己哭了。
“不要哭啊……” 欲的手慢慢地反握著我的,没有力,只是艰难地贴著。
我咬著牙,只能紧紧地握著他的手。
如果我没有闹脾气,如果我没有生他的气,如果我能再早一点来,每天都来,他不会这样的。
“不要哭啊……以前,小时候,你从来不哭的……我记得……”
心里咯!一下,像有什麽被生生地扯断了。我抬眼看上欲苍白的脸,他的眼中一片迷离,找不到焦距。
眼泪还是无法遏止地落下,我却忍不住想笑。
原来,他把我当成芷清炎了啊。
已经没有办法去争了。
芷清炎也罢,我不想他失望。
“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说……喜欢……”他断断续续地说著,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後来……爱上了别人……你生我气麽?你生我气麽?”
“不会。”我看著他,握著的手无论如何用力还是渐渐地变冷,心里再怎麽痛,也无法解脱,我只能笑著连连摇头,泪水把眼前模糊了,欲的面目都有点看不清了。
明明是爱上了别人的芷清炎错了,为什麽你到了此刻,还念著他?我就,不行吗?
欲的另一只手慢慢伸向枕头,却无论怎麽努力地摸不到,我伸手过去,从他枕头下摸出来几张信笺。
每张信笺上都写著相同的字:年年收。
“每年生日……才……不要忘记我……好不好?爱上别人也可以,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求求你……不要……”
後面的话听不见了,他的手慢慢地软了下去,只要轻轻松开,就从掌心一路滑下。
只有那一声声的哀求,凝在空中,久久不散。
不要忘记。

我看著手上的信,站在原地。
我不会让他忘记你的。
欲,你的年年不会忘记你的。

芷清炎的生日,却是欲的忌日,真是讽刺。
他在那边大张旗鼓地请客庆祝,这边却只有一声声“不要忘记我”。
等一切安排好,已经是晚上了,我牵了马直出皇宫,到了将军府,找到了微泫。微泫只是一路沈默地听著我说,最後把信笺接了过去。

欲,他们都会记著你的,谁都不会忘记你。

半月之後,欲被葬在了太子府,父王亲自命人选了地方,立了坟,事事都过问於我。
我只是困惑,直到惜阳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为什麽要把那些信笺交给微泫?”惜阳一上门就是责问,我只是不理她。她却不肯放弃。“为什麽你要给他?那些信笺都是给你的,你为什麽要给他?”
我冷笑一声:“上面写著年年收,我想,我并不叫年年。”
“你还不懂吗?”惜阳转到我面前,“那麽多的信,是要你每一年亲自去送,是要你一直好好地活下去,每一年亲自去送!”
我全身一震,仿佛刚才的话都没有听到一般。

太後,太後……您想想皇上……

当年玉离歌的话恍惚地在耳边响起,我一直以为那是他求饶的话。现在却似乎有点明白了。
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夙容哥哥,你为什麽要把信笺给微泫?你以为欲想的还是芷清炎吗?他想的是你!从头到尾他只是想著你!”
“你胡说!”像被踩到了痛,我想也不想便吼了她一句。“你回去!回去!谁准你来这里胡闹!你回去!”
“我没有胡说,欲想的是你,喜欢的也是你!只有你,一直把他当作替身!”
“胡说!胡说……”我慢慢捂著耳朵,不想再听。
胡说,我没有把他当作替身,是他一直忘不了芷清炎。
“父王说了,他死之前一直叫著你的名字,你还不肯相信麽?”

我猛地抬头看著惜阳,半晌又生生笑了起来:“开什麽玩笑,那个时候,他一直在叫著芷清炎,他一直把我看作了芷清炎,我什麽都争不过,一分都赢不了!”
谁都争不过。小时候争不过父王,现在争不过芷清炎。我想要的也不过这麽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为什麽现在还要来嘲笑我的失败?
“是他亲口说的,那天我到飞流宫去,他亲口说的,这也不可能吗?”惜阳不死心地继续道。
“不可能!”我一口咬定,那个时候,最後的最後,他叫的还是芷清炎。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谁……可是……”惜阳踟躇了一下,终於抬起头来。“如果他是玉儿呢?那也不可能吗?”
“不可能!”
话说完以後,我才像被雷一下子击中了般,再无法一动。
惜阳终於没再说话,看了我一眼,失望而去。
只有我站在原地,慢慢地,慢慢地跌跪了下去。

如果他是玉儿呢?

不要哭啊……以前,小时候,你从来不哭的……我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说……喜欢……
可是,後来……爱上了别人……你生我气麽?你生我气麽?
不要忘记我……好不好?爱上别人也可以,不要忘记我……

不要忘记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