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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背负著沉重而不堪的过去,练无伤只想在山间平静过日,
不想却受人重托,照顾所爱师兄的儿子凌烈!再度卷入红尘是非之中。
身怀灭门血仇的凌烈不知道,他对师叔无伤的感情何时变了质,
他只知道,无伤是他的唯一,那些藏在心底的情,让他对无伤的过去又妒又恨,
却说不出口也放不开手……
凌烈给练无伤的,是重的眷恋,同时也是沉重的磨难,
难道命中注定,练无伤要与他们父子纠缠一生?
第一章
「娘,还有多远?」
年轻的母亲抬头望望前面的山道,山道的那一头蜿蜒曲折,一直消失在浓荫。还有多远?打从天刚亮他们就进山了,一路走来,头上浓荫的缝隙间,直直射下的日影告诉她,现在已是晌午。而前路,却还不知有多长!
山路崎岖,她的裙脚已经被露水和污土弄得肮脏不堪,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鬓也已蓬乱,丰润的红唇黯然失色。她的肩膀因为长时间的负重而酸痛不堪,一双脚抬起来似有千斤重。有生以来,她就在众人的呵护下长大,几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可是,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萌生丝毫的退意,至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这样的征兆。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即使蓬头垢面,也难掩丽质天生。与她娇弱外表截然不同,却是她的眼神。从那眼中你可以感受到黑铁一般的冷邃与坚定:这样一个女人,只要她想做一件事,就绝对要做成!
问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张袭承自母亲的小脸清秀非常,只是神色恹恹的,雪玉的皮肤却隐隐透出幽幽的青色。此刻,他正伏在母亲的肩上,可以清楚地看见顺著母亲脸侧滚滚落下的汗珠。
「累了吗?」少妇回头笑笑,「那就先歇歇。」
少年点点头,任母亲将他放了下来。少妇打开随身带著的包袱,取出几张薄饼和一些干肉来,夹好了递给儿子。
少年咬了一口,只觉又干又硬,忍不住皱起眉头。
少妇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吃不惯这些东西,这山上荒凉,也没有打尖的地方,将就些吧。」
「娘,咱们为何一定要到这里来?」这是少年一直想问的话。
「傻孩子,自然是为你求医。」
「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大夫?真正好大夫还能到这里来?」少年一脸的不服气。以前家里没发生变故时,什么样的医生找不到?就是江湖上的第一名医,也是他爹爹一张帖子随叫随到。
「他不是大夫,可是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能治你的病,至少,现在是如此。」少妇悠悠叹了口气,「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求他。便是求他,他也未见得肯给你医治。」
少年心里暗暗不忿,心想这人好大的架子,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一阵寒意骤然从心头升起,瞬间如坠冰窟。手一抖,饼子掉落在地。
「啊……啊……」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战,他只呻吟得两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脸上青气毕现,现在是大暑天,他穿得也不单薄,却仍冻得全身发抖。
「烈儿,烈儿,难道寒毒又犯了?」少妇抓起儿子的右手腕,只见那小小的手掌心有一道暗青色的线,一直延伸到了手腕上,比昨日好像又长了些。她知道,一旦这青线通到心脉,就是儿子的死期!不,只怕还未到那时,爱子已经被这难以忍受的奇寒给折磨死了!
心中一痛,将儿子搂在怀里,接触到的身体宛如冰块,霎时间让她打了个寒噤。可她并不在意,只想给儿子多些暖意。
一个早已在心里转过千遍万遍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那人为烈儿医治。便是要我死也在所不辞!
****
日将西斜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终于到了山顶。
「就是这里呀?」少年看著眼前几间简陋的竹舍,心中不屑。什么「高人」?还没他家仆人住的好!
作母亲的哪有不知儿子心意?低声训诫:「烈儿,待会儿娘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乱说话。」
少年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说。不知怎的,母亲虽然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对她的畏惧却比父亲更甚。
少妇整整衣装,又将蓬乱的发髻归拢在耳后――在任何时候,她的骄傲都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失了仪态,尤其是那人。
清了清喉咙,她朗声叫道:「师弟,无伤师弟,出来见见故人!」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少妇又道:「无伤师弟,我是你师姐西门无双,我有急事要见你,请现身。」
仍然没人答应,西门无双有些沈不住气了,向儿子道:「你守在外面,我进去看看。」径自向竹舍内走去。
少年就一个人无聊的守在外面,闲闲的打量四周。
竹舍后面是他们来时的路,都被茂密的树荫盖住。小小的竹舍被几片疏篱围著,疏篱下面随意点缀著几丛小草。黄色的,紫色的,随著晚风轻轻摇曳,别有一番韵致。
前方不过几丈远的地方是一片悬崖,对面重峦耸翠,险峻非常,远远的可见一到瀑布飞流直下,宛如一条白练界破青山颜色。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壮美的景观,完全被吸引住了。
「你是谁?」
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发问,少年吃了一惊。这几日的流亡生活,使他有了种戒备的本能。他慌忙跳开几步,双掌护胸,这才定神打量来人。
身后站的,是个青年男子。他不能准确的判断出,这人有多大年纪,应该比父亲年轻吧?身上穿一件,嗯,是少年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月白色粗麻衣裳,肩上背一个箩筐,里面放的……应该是草吧。
平头老百姓,穷酸,土包子。少年立刻在心中作出判断。在他的印象中,有身份的人绝不会穿成这样。
本想别过头去不理的,可是这人的脸倒是真好看呢。其实他的眼睛也不特别的亮,嘴也不特别的完美,五官没有一样出众的,可是不知怎么,凑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一时别不开眼。
「我是凌烈。」糟糕!少年这才想起,母亲是不许他向别人透露姓名的,可是不知怎么,看见这人就全都说出来了。少年有些气恼,反问道:「你又是谁?」
「师弟!」西门无双这时也走出来,发现她要找的人就在门外。
青年见到她,神色霎时一变,脸上闪过种种情绪,最终归于淡然。他轻声道:「师姐……」这一声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
气氛有些尴尬。凌烈好奇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眼前陌生的男人,觉得他们之间说不出的奇怪。不防被母亲一把拉过去:「烈儿,这是你练师叔,快叫师叔。」
「娘……」他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师叔来?
听到这一声「娘」,青年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这是你和凌师哥的儿子?」随即悠悠一叹「他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真快!可惜我久在山中,几乎察觉不到。」
凌烈感觉母亲在扯他的手臂,只好上前施礼,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声「师叔」。
青年侧身避过,淡淡的道:「这我可承受不起,谁都知道,练无伤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这一点,还要拜师姐你所赐。」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看得西门无双有些心虚。
「怎会承受不起?师弟,你适才不是还叫我一声『师姐』吗?可见你心里还有几分香火之情。」
凌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定要低声下气,心想不叫就不叫,有什么大不了?能让他叫声叔伯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纵然现在今非昔比,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认作师叔。
练无伤语气仍是淡淡的:「在下一时不慎,唤错了称呼,还望凌夫人见谅。凌夫人堂堂昊天门主母,当代女侠,身分何等尊崇,不知驾临我这小小竹舍有何贵干?」
西门无双惨然道:「师弟,昊天门已经不在了。除了我们母子两个,其余的人都已死难。就连天门宫,也被一场大火烧成白地,什么都不剩。」
练无伤脸色微变:「那凌……凌……」
「外子也死于非命。」
练无伤全身一震:「什么人这样狠心?」
「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蒙著面。他们武功高强,半夜里趁人不备突然杀来,显然经过周密计划。」
凌烈在一旁听著,这时大声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一定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为爹爹和众位叔叔伯伯报仇!」
西门无双握住儿子紧紧的小拳头,心下黯然。现在连儿子这条小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还说什么报仇雪恨?
「凌夫人特地前来,总不会只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冷淡的口气让西门无双心凉了一截,本以为这样说会激起他同仇敌忾之心,想不到他竟不为所动,难道说他真的一点同门情谊都没有了吗?但是明知道没有希望,不试一试却怎么也不肯死心。只得硬著头皮道:「师弟,你来看。」拉开儿子的衣袖,露出那根青线来。
「阴风掌?这不是已经失传很久了吗?」看到失传已久的阴毒功夫,练无伤漠然的脸上也不禁有些动容。
「正是。当日偷袭我们的蒙面人中,有一个使的便是阴风掌。外子拼命救护我们母子逃出险地,可烈儿还是不幸中了一掌。师弟,你在昊天门这么久,也该知道只有咱们嫡传的明日神功才可化解。现在昊天门死伤殆尽,我是女子又练不得这门功夫,只有你能救得了他。你就在看在我爹和外……和你凌师哥的份上,救救他吧。」
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哀求之色,这样的委屈求全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答应吧。
可是对面的这个人,心却比铁石还硬:「师姐记性还真差,咱们还有交情可言吗?至于师父,的确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我也不会让你们逍遥的过了这些年。师姐,你现在来求我,不觉得可笑吗?」
西门无双脸色惨白,忽然双膝跪倒:「师弟,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只要你肯救我烈儿,要杀要剐都随你,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练无伤转过身去,悠悠的道:「已经发生的事挽回不了,就算你把命交给我又有何用?不要再白费心机,今天暂且住一晚,明日就下山去吧。」
凌烈一见母亲下跪,整个人就急了,叫道:「娘,你起来,咱们不求他,我才不希罕他救!咱们这就下山去!」
西门无双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惨然道:「师弟,你当然不肯救人?」
背对著脸,谁也看不见练无伤的表情,只见他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起步向竹舍走去。
凌烈仍在怒叫:「娘,你起来,我才不要他救!」他拽了几下,想不到母亲竟然真地跟著他起来,心中大喜。「娘,咱们回去吧。我就不信没人能治我的病。等治好了,我第一个回来找他算账!」
西门无双摇了摇头,拉著儿子走开几步。忽道:「烈儿,你要记得,将来学成了武功。一定要找出凶手来为咱们昊天门报仇。」俯下身子在儿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娘……」凌烈被母亲反常的举止弄得糊涂,无措的叫道。
西门无双转过身,向著要进屋的练无伤嘶声叫道:「师弟,你记恨著我,我便把命偿给你。这孩子,就求你好生照料了!」一句话说完,突然之间飞身而起,向著百丈悬崖冲了过去!
「你……」练无伤听出不对,起身去追。可两人之间实在相距太远,待他赶到崖边,只来得及抓住西门无双的一片衣角,眼睁睁看著她像落叶一般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娘!」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山谷。
凌烈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变惊呆了。待得奔到崖边,只见山壁陡峭如削,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
他兀自不死心,伏在崖边一声声地叫唤:「娘!娘!」可是任凭他声音再怎么哀切,叫得再怎么声嘶力竭,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他了。只有那悠悠的山谷,似乎也在为少年感到悲哀,将他的呼唤声远远送了出去。
凌烈叫了几声,终于明白母亲再不会回来,泪水浸湿了脸庞。
突然,他一跃而起,揪住呆立一旁的练无伤,嘶声道:「是你逼死了我娘,还我娘命来!」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练无伤微一皱眉,侧身避过,冷冷地道:「你冷静些。」
当此情况之下,便是个成人也难以「冷静」,何况凌烈一个孩童?心里只想著「这人便是杀我娘的凶手,一定要他偿命」,一味的乱踢乱打。他本学过几年功夫,可急怒之下,全然不成章法。
练无伤知他甫遭丧母之痛,心绪激荡,也不跟他计较。每当他拳脚过来只是轻轻避开,并不回击。
凌烈见怎么也打他不著,又急又怒,索性扑上去将他紧紧抱住,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就是一口。
练无伤吃痛,一挥手将凌烈甩落在地。抬手看自己被咬的地方,只见两排牙印宛然,已然殷红一片。
凌烈还想爬起来再战,突然之间打了一个寒噤。他心头一凛,果然,那股熟悉的寒意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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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好冷……
谁来帮帮我,我好冷。娘!
一股热流慢慢流入丹田,好舒服……
谁?是谁?记得他以前犯寒毒的时候,娘都点起火盆,再用被子紧紧将他搂住,然而那些并不能为他减轻多少痛楚,可这一不同,连四肢百骸都渐渐的活络起来。
凌烈张开眼睛,见练无伤正半跪在身前,一只手掌抵住自己的背心,那暖意便是从这手掌上传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出发生了什么,继而「腾」地坐起,一把推开练无伤:「走开,我不要你救!你逼死了我娘,我死也不要你救!」
练无伤冷冷地看著他,见他脸上青气尽散,知道暂时性命无碍,便站起身,说道:「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你娘将你交托给我,我不忍违了死者的心愿。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早晚运功为你驱毒,直至寒毒尽退为止。」
凌烈坐在地上,用力推他的双脚:「走开,走开,我娘都死了,你才来这里假好心,我不希罕!不希罕!我情愿跟我娘一起死了!」他在地上撒痴打滚,眼泪鼻涕尘土弄得满身,直是不可理喻。可是任他怎样推拉,眼前这双脚就好像牢牢钉在地上,始终不移开半步。
猛然间,他只觉后项一紧,身体升至半空,却是被练无伤揪住衣领提了起来。他又惊又怒,叫道:「你干什么!」手足乱舞,不断挣扎。
练无伤几步来到崖边上,将提著他的手伸出崖外。
凌烈身子悬在半空,只有衣领握在练无伤手中,顿时不敢再动。内已慌,色仍厉,一味叫嚣:「你这恶人,疯子!到底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练无伤似笑非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随你娘去?现在我便成全了你。怎么?又怕了?」
凌烈怒道:「谁怕了?」
「很好。」练无伤一抬手,将他的身子抛向半空。
想到身下就是渊,凌烈手脚一阵麻软,忍不住放声大叫。
眼看就要落入不见底的悬崖,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衣带将他倒转过去。
「如何?」练无伤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凌烈小脸吓得煞白,这一回惊魂甫定,再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愤愤地瞪了练无伤一眼。
练无伤将他放到地上,淡淡地道:「你娘为了救你,不惜以死相求,你的命可以说是用她的命换来的。你一心求死,岂不是对不起她?命是你自己的,你若决意要死我绝不阻拦。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径自回去竹舍,竟然真的丢下凌烈不管了。
愣了半晌,凌烈情不自禁的又向悬崖望了一眼,心头还是不争气的一跳。回想起适才被练无伤戏弄得颜面尽失,又忍不住「混帐」「臭贼」骂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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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凌烈的肚子开始叫了。从中午到现在,他也不过吃了一块薄饼而已。然而山之上,让他到哪里去找吃的?
正在发愁,只听「吱呀」竹门声响,练无伤走了出来,凌烈当即转过头去不理。哪知这回练无伤并没来找他,OO@@的不知在干什么。
凌烈竖起耳朵,只听练无伤轻声道:「来晚了,饿坏你们了吧?」
过了一会儿又道:「慢些,别抢。」
禁不住好奇,凌烈偷眼瞧去,只见练无伤正蹲在疏篱下一角,手中拿著几根青草。在他面前,两个白绒绒的小东西正在动来动去。仔细一辨,却是两只小白兔。
凌烈素来对小动物没什么好感,心中气恼:我还不如这小东西有饭吃!索性扭过头去不看。
喂罢了兔子,练无伤起身道:「饭已经煮好了,要不要来吃?」这一却是向著凌烈说的。
凌烈仍旧不理,心想少爷我便是饿死也不吃你的臭饭。
练无伤见他不理,也不强求,自顾自的进去了。
竹门一关,凌烈便跳起来,绕过竹舍,寻找来时的路。这时天色已然全黑,眼前一片片的尽是树影,根本分不清方向。黑暗中什么野兽的眼睛一闪一闪,发出悠悠绿光。凌烈打了个寒噤,心想若是没等寒毒发作,却先成了豺狼的食物,那多划不来?又退了回去。
他不肯进练无伤的竹舍,就坐在山顶。其时虽是盛夏,山中的夜晚还是凉得很。一阵阵夜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不过一刻,便熬不住在竹篱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蜷缩成一团。
月亮已经爬上半山巅了,不知何传来几声狼嚎,凄厉如鬼,凌烈害怕起来,又把身子缩了缩。
身后「啪嗒」一声响,吓得他一跃而起,心惊胆战的回头看时,却是一只宿鸟被惊起,展翅飞入谷中。
一只鸟也来欺负少爷!凌烈又羞又气,狠狠踢了篱笆一脚,随即颓然坐倒。想起父亲被杀,母亲跳崖,自己被困在这荒山之上,生死还是未知,悲从中来,抱著头哀哀地哭了起来。
起初他还压低了声音,后来哭开了性子,什么也不顾了。
直哭到嗓子哑了,这才撩起袖子擦拭眼泪。一抬眼,身前不知何时多了双脚,连忙止住哭声,站了起来。
练无伤淡淡地道:「跟我来。」转身先行。
凌烈定了定神,对著他的背影叫道:「我决定让你给我治伤了!爹爹的仇我还没有报,决不能这样就死了。等我伤好了,练成了武功,一定要把害过我们的人都找出来杀了,一个也不放过!第一个,就要找你!」
练无伤脚步一顿,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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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竹桌上一碗白米饭,上面冒著腾腾热气。菜是青菜豆腐,一点油水也挤不出来,若在平日,凌烈早就把碗摔出去了,可是这时吃在口里,却觉是平生罕见的美味,一口气连吃三大碗。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在练无伤眼里,不觉莞尔一笑。
当晚练无伤就把隔壁一间房收拾出来给凌烈住,干硬的竹床板让凌烈睡得极不舒服,想到今后都要过这样的清苦的日子,心中一阵气闷。
此后每日练无伤分早晚两为凌烈运功趋毒,每运功过后,凌烈都觉身体舒泰许多,寒毒发作的数也日渐减少。可是他对练无伤的敌意始终没有消退,平日里爱理不睬,即便有事,也是「喂」、「哎」的含糊相称,稍有不满,心里早已「臭贼」、「恶贼」的骂开了,出言顶撞更是家常便饭。
每运功过后,练无伤就会背著竹篓出去采药。凌烈自然不会跟他前去,无聊时就在附近山上闲逛。这一天,他无意中逮到一条小蛇,心念一动,将蛇带了回去。
傍晚练无伤回来,先是做好两个人的晚饭,便去理药材。凌烈端著饭碗,偷偷在后面瞄著,只见练无伤的手伸进竹篓,随即脸色一变,很快抽出来。他心中一喜,险些就要笑出声。
「怎么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凌烈还是装模作样的要问一问。
练无伤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山里面可是有很多蛇虫,一不留神,说不定会被咬伤呢。」
练无伤还是不理他,伸手在竹篓里一夹,正夹在那蛇的七寸上,拎了出来,淡淡一笑,「这种蛇的蛇胆是上好的药材,居然自己钻到我筐里来,实在好运气。」说著,双手一展,十指完好,哪里有什么伤口?
凌烈气得将饭碗撂在桌上,一甩手躲回自己的房间。
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练无伤出门,凌烈居然自动来到他跟前,笑嘻嘻的道:「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恶作剧。不如这样,我帮你一起采药吧。」也不等练无伤答话,背起药篓,当先出门了。
说是采药,凌烈哪里懂得什么药材,只远远的在一旁玩。练无伤知他小孩子贪玩,也不怎么理会。刚刚把一枚首乌扔到筐里,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回身看去,只见凌烈正在半山坡上,手中抓著一枚荆条。那荆条从山侧斜生出来,极其柔嫩,眼看就要折断了,凌烈还兀自在那里挣扎。
他吃了一惊,喝道:「别乱动!等我过去。」几个起落奔到近前,飞身抓住凌烈,瞅准了下面一条山藤十分粗韧,可作借力之用,一脚踏了上去。
才一落脚,只听「喀嚓」一声,山藤径自断了!练无伤暗叫不好,双臂一推,将凌烈稳稳地送了出去,自己却重重的跌落在地,脚踝传来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了。
「喂,你怎么样?」凌烈跑过来问询。
练无伤摇摇头,忽然注意到小鬼脸上诡异的笑容,心中隐隐有些了悟。
凌烈得意洋洋的掏出一把小刀,放在手中把玩。笑道:「真是对不住,我忘了告诉你,先前我见那条山藤很好玩,就用小刀割了几下,现在好像轻轻一拉就会折断。」
练无伤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漠然道:「没关系。」
凌烈嘻嘻一笑:「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你采药,回家去了。」将小刀往怀里一揣,一蹦一跳地去了。
等凌烈回去了好一阵,练无伤这才脚步微跛地回到竹舍。才在床边坐下,只听轻轻的扣门声,凌烈端著碗茶水从外面进来:「你的伤没事了吧?我沏了茶水给你喝。」他生的俊美可爱,这时脸上挂著纯洁无邪的笑容,刚才的坏事竟好像不是他做的。
练无伤点点头,看他把茶碗放下走出去,心想这茶水里又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咸味险些令他吐出来。却听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鬼在偷窥。
练无伤怔怔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对自己的敌意怎么也难以消除,留他在身边,日后可有的受了。
哎,师姐,师姐!我始终是斗不过你。便是躲在这山之中,也难以逃过你的法眼;你虽然已经死了,却还要留下无穷无尽的祸害让我承受。
轻轻掀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个青色的斑点。所谓的「趋毒」,并非真的是把凌烈身体内的毒驱散于无形,而是转嫁到自己身上。当初才执意不肯为凌烈治病,固然为了旧怨,更主要的原因却是这个,这一点西门无双也十分清楚,想不到她竟以死相逼!
一声苦笑,师姐,你果然还是一点没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至于别人会落到什么光景,你全然不会在乎。
寒意涌上心头,他浑身一颤,连忙运起神功抵御。这寒毒的发作一比一强烈,等到凌烈毒清之日,己身将受的苦楚不知要加重几倍。自己有神功护体,虽不会致命,一生一世却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煎熬!
可是,还是不能放下那孩子不管,不仅仅为了对师姐的承诺,也因为,那是师父的外孙,是,「他」的儿子呀!
第二章
经过这的事,凌烈体会出两点。第一,因为母亲的关系,练无伤绝对不会赶他走或者丢下他不管。第二,练无伤只当他是小孩子,就算他玩的再怎么过分,也不会当真跟他计较。
有了这两项认知,他有恃无恐,样恶作剧层出不穷。好在练无伤也在加意提防,两人交手,各有胜负,日子倒是不会单调。
又是一个漫长的午后,练无伤照例出门采药去了。凌烈无聊的躺在床上,也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窗外的蝉鸣鸟啾一声接著一声,忽然想到何不作个弹弓来打鸟?
高高兴兴的削好木杈,可是怎么找不到可用的牛皮筋。想了想,或许练无伤房里有也说不定,当下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
练无伤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就只剩下一个衣柜,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著洗好的干净衣服。凌烈一件件地拿起扔到一边,自然,每扔一件都要先唾弃一番。
忽然之间,他在柜子的角落里发现一支晶莹碧绿的玉箫。从小见惯了荣华绮绣,他对玉器古玩的鉴赏能力非同一般。这玉箫虽然质地不错,却算不上什么珍品。心想穷鬼就是穷鬼,也有不了什么好东西。
正想扔到一边,玉箫一头刻著的小字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咎」字,他父亲凌无咎的名字当中,也有这样一个字,顿时觉得格外亲切。东西也不找了,把玉箫放在手中反覆把玩,不知不觉竟摆弄了一下午,想起练无伤就快回来,胡乱收好东西,带著玉箫一溜烟躲进自己屋里。
果然,没过多久,练无伤就敲开了他的房门:「你可看到我的玉箫?」才问完,已经看清正在凌烈手中。
凌烈挥了挥玉箫,笑道:「这东西我很喜欢,给了我吧。」
练无伤脸上显出几分焦急,很快又平静下来,柔声道:「你若喜欢,我再找一支给你,这个不行,还给我。」说著伸出手去。
自凌烈出生以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人敢拂了他的心意。平生第一遭到拒绝,顿时怒气勃发,小脸涨得通红,冷笑道;「什么好东西,少爷才不稀罕,还你便还你!」眼珠一转,忽然「哎呀」一声,假作失手,将箫扔在了地上。
玉质脆弱,顿时碎为两截。他还不知忏悔,拍手笑道:「这下倒好,谁也不用争了。」一抬头,对上练无伤的眼睛,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练无伤的眼睛一眨不眨,慢慢的蹲下身去,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著箫身。
玉箫上仿佛还停留著那个人的温度,透过指间,传到心里。眼前仿佛又看到那青年把玉箫放到自己手上时的情景;青年脸上的笑容温柔的如同春风一般。可是现在,那个青年死了,玉箫碎了,十几年如一梦,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没事吧?」凌烈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心里有些害怕,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好像真的做得过分了些。「别这样小气,你这根烂箫又不值几个钱,大不了将来我赔你几支。」眼见练无伤身子一动,吓的慌忙后退。
练无伤抬起头来,向他扯出一个微笑:「算了,反正这也是早该丢掉的东西,摔碎了也好。」
碎在「他」儿子的手上,这算不算天意?天意借此告诉自己,不该幻想的莫去幻想,留不住的也终究留不住。
仔细的将两截断箫拾起,收在怀中,慢慢走了出去。
望著他离去的背影,凌烈忽然觉得心里很闷,他明明做了一件可以成功打击练无伤的事,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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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饭桌上照例摆好了饭菜,这是这一,吃饭的却只有凌烈一人。对著空荡荡的四面墙,饭菜似乎格外难以下咽。
半夜里,凌烈起床去茅厕,隐隐的看见悬崖边上站著一个人。月光如银,那人正是练无伤。
凌烈吃了一惊,暗想他不会要跳崖吧?若真是跳崖,自己该不该上去阻止?
只见练无伤站了半晌,缓缓的举起双手。凌烈看得清楚,他手上拿的便是那两截断箫。他的手一松,那断箫就跌入山谷之中。
扔了断箫,练无伤还停留在崖边不肯离开。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的头发衣襟不住的翻扬飞舞,他却恍如未觉。
凌烈不知他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困意袭来,偷偷溜回房间去睡了。恍恍惚惚中又梦到了母亲跳崖时的情景,他跑上去想拉住她,可那张脸一转过来,不知怎的,却变成了练无伤的。
****
那天以后,凌烈的恶作剧似乎少了,这一点不仅练无伤感觉出来了,连凌烈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每当这样想时,就告诉自己:我还等著他帮我治伤,总不成真让他赶出去吧?
侥是如此,两人还是时常有龃龉发生,自然,每一挑起事端的都是凌烈。
「啪」的一声,凌烈重重的摔下了饭碗。
「怎么了?」练无伤淡淡的抬眼看他。
凌烈指著桌上的饭菜,义愤填膺的道:「怎么了?你看看,左一碟青菜,右一碟豆腐,半个月了,我连点油星都没看到!你把少爷我当兔子养啊?」
「你现在的饮食当以素淡为宜,多吃青菜豆腐对你有好。」
「哼,好,好!」凌烈随手一扫,将一碟菜摔了出去,叫道:「你是小气,怕钱吧?」
伸手接过飞来的碟子,轻轻一转,停在掌心,连一滴菜汁也没有洒下,练无伤沉下脸:「你不喜欢没人硬逼著你吃。饭桌上的礼仪,你爹娘没教过你吗?」
凌烈怎么肯吃他的教训?一甩手,又赌气回房了。
这一他可有些失算,以前他是大少爷,不喜欢的,随手一扔,自然有人巴巴的送来更好的。可是练无伤却绝不会买他的帐。少年人正在长身体,一顿没吃,到下午已经饿得慌了。
偏生这天练无伤回来得又比往日迟些,凌烈越急越饿,越饿越急,心里暗暗嘀咕,这家伙不会真丢下我不管了吧?这么一想,就有些担心。可转念又一想,他算什么东西?少爷我为什么非要靠他?难道没他我就不能活了?
打定主意,自求多福,遂向厨房觅了过去,找来找去,不过几根青菜,一见就没了胃口。忽然之间,眼神向外飘,打起那两只兔子的主意来。
不是没有犹豫,练无伤好像很喜欢这两个小东西似的。不过,兔子养大了不就为了吃吗?吃到他嘴里也该算是死得其所,当下逮了兔子欢欢喜喜的进了厨房。
练无伤回来的时候,首先闻到一股焦糊味,顺著这味道一路找到厨房,只见那个小魔星正蹲在灶前,手上拿著冬天烧炭火用的火钳子,火钳的两头一边插著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那难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发出。
「你在做什么?」
一听练无伤问话,凌烈本能的一阵心虚,笑道:「你来的正好,这东西我一烤就糊了,你来帮帮我。」
「这是什么?」练无伤盯住那两团焦炭似的东西,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东西,莫非……
「就是你养的那两只兔子,我瞧它们也够肥了,正好来打牙祭。」
「你……」怒气直冲上头顶,练无伤抢上一步夺过火钳,摔在地上。「谁准许你这样做的?」
凌烈吃了一惊,灶里带出来的火星险些烧著他的衣裳,他连忙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道:「这么小气干吗?两只兔子而已,我又不是全都吃,有一只是留给你的。」
他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人感到无力,练无伤闭上眼,不知怎样才能跟这小魔星讲清楚,只能沉声问:「你不知道这也是两条性命吗?」
性命?凌烈越发的不服气:「两只兔子就算『性命』?你少假慈悲了。你逼死我娘的时候,怎么就一点也没见你心慈手软呢?」
「你说什么?」练无伤双目猛然睁开,两点寒星冷电一般直直射向凌烈。
凌烈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仍然不服软的叫道:「我说你假慈悲,逼死了我娘!」
「你再说一遍。」练无伤凝视著他,慢慢的举起手掌。
怎么?想打人?凌烈性子起来,顿时什么也不顾了,叫道:「我再说也是这样,有本事你打我呀?打死我算了。反正你逼死了我娘,再加一个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著,闭上了眼睛,当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正要瞧瞧究竟,只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脸上,刺得生痛。偷偷看去,只见练无伤一掌击在炉台上,青石板的炉台被震碎了一角,断角连著碎屑散了一地。
这一掌若真打在自己的小脑袋上,还哪有命在?想到此,心里一阵害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而出!
****
没头没脑的也不知跑了多久,凌烈赫然发现,他迷路了!四下望去,皆是雾蒙蒙一片树影,莫说是来时路,便是东西南北也便认不清。
起初凌烈还不断安慰自己,别怕,别怕,很快就能走出去。可是走来走去,除了树还是树,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色暗了下来,他的耐心、勇气也渐渐随著黑夜的到来而消失不见。几声夜枭的尖叫在阴惨惨的林中显得格外慑人,凌烈战战兢兢的向前走著,忽然,脚下被藤条一绊,跌倒在地。
一瞬间,饥饿、沮丧,还有强烈的恐惧一齐涌上,像洪水一般冲破了他内心的壁垒。爹,娘,你们在哪里?
他此刻格外真切的意识到,平时最依赖的两个人,这时已不可能再给他雌鸟护雏一般的照顾。无论再怎么回避,他已经是个孤儿了!
谁来救他?这时候脑海中不期然竟冒出练无伤的名字来!
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会不会出来找我?
哼,我才不希罕他呢!
才不希罕!呜――
凌烈――
心里一动,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好像是练无伤的声音!
不,不,不,他被我气死了,才不会来呢!
凌烈――
那声音又真切几分,凌烈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远远的,只见一点火光在林中游移。
是真的,是真的!他来找我了!慌忙的拼命挥手招呼:「我在这里,在这里!」
那火光渐渐移近,映出练无伤清俊的脸孔,在几个时辰之前凌烈决计不会想到,自己竟这样渴望见到这张脸!他忍不住就要迎上去。
「别动!」练无伤的脸色一沉,命令的语调及时制止住凌烈的动作。
怎么了?凌烈感到有些被刺伤。可是很快,他就察觉到身后有几道嗜血的目光正在自己背上逡巡!
脖子有些僵硬,他慢慢的回过头去……
「别回头!」
几道黑影闪电般的扑来,破空之声在耳边连连响起,他吓得忘记了躲闪,本能的抱住头,等待被利齿噬咬的剧痛。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接著,身体被一股大力带著,躲到了一副宽大的背脊之后。与此同时,掌击声、呵斥声、负伤野兽的惨嚎声接连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他悄悄的张开眼。
火把已经熄灭,黑暗之中,只依稀辨出几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狼群中穿梭游移,长发飞扬,衣袂挥洒,每一落掌,总伴随著一声惨嗥!
凌烈只看的惊心动魄,直到狼群负伤逃走,练无伤来到他面前问道「你没事吧」,他这才回过神来。
怔怔的道:「没……没事。」随即跳起来兴奋的大叫:「你好厉害,这么多狼都被你打走了!比我爹爹还厉害!不,跟我爹爹一样厉害!」
练无伤笑笑:「回去吧。」
少年心性总是崇拜英雄,这一场人狼大战忽然让凌烈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不那么讨人厌了。所以当练无伤拉他的手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只是觉得奇怪,他的手怎么越来越凉呢?
走过一段漫长坎坷的山路,竹舍的火光渐渐清晰。凌烈第一觉得,这火光是这样的温暖!
「到了,到了!」他欢呼著,冲上去打开门,回头叫道,「我们到家――」
语音未已,忽然顿住。
一丈以外,练无伤慢慢的倒在了地上。暗淡的灯光下,鲜血把他的衣襟染成了黑色。
****
「啊!」
睡梦中练无伤轻轻动了动身子,哪知这一动,却带来了一阵刺骨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
张开眼,赫然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床上,上半身倚在床头,大概是时间久了,脖子有些僵硬。目光渐渐下转,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猩红。
是了,昨夜为了寻找出走的凌烈,与狼群搏斗,肩头受了些伤,为了不让受惊的凌烈害怕,一路上强忍著,回到家的时候意识已经模糊了。难道说自己那时候还有本事理伤口然后爬回床上?
看了眼肩头伤,不禁一怔,那犹如捆粽子般的包扎手法决非自己所能,而那布条的颜色……很眼熟,跟凌烈的衣服倒有几分像。
脚步声响,凌烈走了进来,没料到练无伤会醒来,四目相对,他一脸愕然,吃吃地道:「你……醒了?」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硬著头皮走到床边。
「要不要吃粥?」
练无伤这才惊讶的注意到凌烈手中那碗稀浆般、上面浮著一块块焦黄发黑固体、不时散发出阵阵糊香的……粥。然后又发现他原本白白的小脸现在沾满了一道道烟灰,倒像个小猫似的。而他那漂亮的青缎衣衫的下摆,也已撕得零零落落。
自从相识以来,练无伤头一见他如此狼狈,虽然有些好笑,看起来却比平日顺眼得多。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少爷居然肯降尊迂贵来为自己煮粥,实在令人像想不到,练无伤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放心,这里面我什么都没放。」对于练无伤惊讶的眼神,凌烈很自然的想起以前的恶作剧,连忙澄清。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好像过于温和,对这家伙太好了,忙道:「我给你煮粥可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在你受伤可怜的份儿上。」
这就算礼尚往来吧。回到家里就看见客厅桌子上面放著一块蹄膀,忽然明白原来昨天练无伤回来得如此之晚,并不是生自己的气,竟是下山去给自己买这个。可惜自己太心急,才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不,不能怪自己,谁叫他都什么也不肯说!
练无伤颔首笑道:「我知道。」第一发现这小孩原来也有几分可爱之。不过,就算没有样,那碗「粥」他是说什么也不敢笑纳的。微微点头:「我现下不想喝,你先放在一边吧。」
凌烈有些失望,把粥碗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眼练无伤的伤口,忍不住问:「还疼吗?」
练无伤淡淡的道:「一些小伤,过些时候就没事了。」
「那……我出去了。」
「好。」
凌烈走了两步,又回头。
「有事?」
凌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走了出去。
不能否认,从这晚开始,凌烈对练无伤的看法有了些转变。这人虽然山野穷酸气十足,武功倒是不弱,他一再的不跟自己计较,那是心存宽让,倒不是一味胆小怕事。再者,虽然他总摆出一张讨人厌的死人脸,心肠还是不错。况且他为了救自己又受了伤,多少也要承他的情。所以,凌烈不再有事没事去找练无伤的麻烦,甚至于,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开始学著隐忍。
一切都是可喜的变化,有时练无伤看在眼里,倒觉得自己受这点伤也不是没有好,至少能过一段清静日子。
但是两人的相依然有著隔膜。凌烈依然别扭,而练无伤也不会刻意的去和别人建立感情。对凌烈,他只是尽力做到对西门无双的承诺。
两人偶尔也会有些正常的交谈,不再相对无言。最让凌烈感到好奇的莫过于练无伤有这样高明的武功,为何还要在山里过清苦日子呢?
「为什么?」练无伤笑笑,「这里很好呀。」
「有什么好?」凌烈反问。他不明白,这里又冷清又偏僻,吃不好,住不好,半夜里总是能听见狼叫,练无伤是从哪里看出的「好」来?
练无伤淡淡地道:「这里很清静。住久了,自然就会明白。」
凌烈忍不住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抬头望著远的连山,似有若无的轻愁从练无伤脸上掠过,他忽然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题:「你多大了?」
凌烈一怔:「十二岁了。」
练无伤笑了笑:「都十二岁了。我在这里也有十三年了吧。」
他明明是笑著的,可是那一瞬间凌烈却糊涂了,分不清他到底是笑还是在哭。十三年呀,凌烈忍不住打了寒噤,他才住了一个多月,就已经烦闷的要死,十三年又是怎样一段漫长的岁月呀。「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寂寞?」
「有什么好寂寞。人多了,烦恼纷争也就来了,这样很好。」
凌烈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理解,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么?这个人呀,恐怕是有些怪癖!
****
在练无伤早晚不断的运功之下,凌烈体内的毒素已清出十之六七,精神不再像以前一般容易萎顿,身体也强健多了。
他早就在盘算著,等到伤势痊愈,就要潜心修练武功,好为父母叔伯报仇。每天等到练无伤走了,便自己折了根树枝练习剑法。
他从七岁开始学武,至今已有五年,武功根基已自不弱。可是昊天门武学渊博,他只能说是还在门径摸索。不过他的母亲西门无双在家遭巨变之后,就已将一些武学精义传授给他,以便自己不在儿子跟前,凌烈也能自行修行领悟。
这份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只是凌烈毕竟年纪还小,要自行参悟哪有那么容易?一套剑法使来使去,怎么也使不对路,他越发急躁起来,终于把树枝一甩,闷闷回屋。
连续几天,凌烈终于失去了耐性。索性不练了,四游玩一天。可是晚间躺在床上,心情又复烦闷,暗想凌烈呀凌烈,你这般终日无所事事,什么时候才为爹娘报仇,重振师门声威?他本来沾床就著,这一晚竟辗转难眠。
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外面门声「咯吱」一响。
莫非是有贼?凌烈一惊坐起,随即哑然失笑,哪有贼会光顾这种穷地方?虽然这么想,还是扒著窗子看了一眼,借著淡淡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正自离去,瞧身形正是练无伤。
更半夜他要做什么?凌烈好奇心起,远远跟在后面。
只见练无伤闪入树林,来到林间一片空地之上。
凌烈偷偷地躲在大树之后窥视,见练无伤始终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心想他不会就这样站一晚吧?失望之余正想回去睡觉算了,林间忽然闪过的一道白光吓了他一跳!
凝神一瞧,只见原本站著不动的练无伤忽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动了起来!
是的,无与伦比!凌烈只看到一个身影在空中任意挥洒,轻灵敏捷的动作,飘逸从容的姿态,在身后明月的辉映之下,散发一种非尘世所有的奇异魅力,直似天外来人。而他手中的剑,时而隐去锋芒,时而白光乍现,仿佛一道收放自如的闪电,每一挥洒出去,便是惊天动地!
凌烈看得目眩神驰。其实练无伤使的剑法正是昊天门的嫡传武学,凌烈也曾见父亲使过,只是从练无伤手上使出来,情况又自不同。少了几分凝重,多了几许轻灵飘逸。而其中的变化,更是令人眼缭乱。
他目不转睛的看著,满脸都是兴奋之情,看到精彩之,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
忽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是个武学高人,这著实让凌烈兴奋了好久,一晚没睡好,熬出两个难看的黑眼圈来。早餐时偷偷摸摸的,生怕练无伤追问起来不好回答,哪知练无伤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采药去了。
练无伤的身影刚一消失不见,凌烈便急不可耐的找来树枝演示昨晚的剑法,却失望的发现,看别人使剑是一回事,自己使又是另一回事。高的剑法没有厚的功底相佐,根本施展不出。
凌烈这一的失望又甚于以往,有心请教练无伤,可是两人之前闹得水火不容,就算现在有些好转,也终究疏远,他怎能拉下这个脸?开了这个口?
再者,万一练无伤不答应,自己岂不白白的被他嘲笑了去。
左思右想,凌烈决定旁敲侧击:「我娘说你是我师叔,那你也是咱们昊天门的人了?为什么不留在天门宫,反而住到这里?」
练无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吃饭。「我说过,我已经被逐出昊天门了。」
这倒忘了!凌烈暗暗叫糟,这个头可开得不好。虽然好奇练无伤为何会被逐出师门――他看起来不像是十恶不赦之徒,可凌烈再怎么不通来由,也知道这话问不得。
气氛有些尴尬,凌烈低头费力地找话题。「这样说起来你的武功跟我爹爹是同一路数,不知谁更高明些?」
「你爹是大师兄,自然是他的高明。」练无伤的语气平静的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是呀,我爹爹的武功确实很高明。我记得以前有个武当派叫什么冲霄子的牛鼻子,号称是『苍穹神剑』,骄傲极了,非要向我爹爹挑战,结果没过百招就被他收拾了!」提起父亲,凌烈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说话更是滔滔不绝,全然忘了初时的目的。
练无伤停箸不食,轻声道:「那你爹爹一定很受人敬仰了。」
「那是自然。」凌烈一脸自豪,「江湖上的人都赞我爹爹是大侠,义薄云天。夸他不仅武功高强,更难得有一副侠义心肠!我爹爹自己也说他这一生从未负过一人。我将来就要作我爹爹那样的人!」
「是吗?从未负过一人?」轻轻重复这句话,练无伤不禁笑了。十几年前的情景异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威严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严厉又而痛心的看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一眼,又转头去看身旁一言不发的一男一女。其中青年的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而这一摇头也让少年几乎失去所有支撑的力气,当他心碎的闭上眼睛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有一只纤细美丽的手掌正紧紧握住青年的手。
从未负过一人。原来,自己在他心中连「被辜负」也算不上!
「你怎么了?」凌烈眉飞色舞地说完,才注意到练无伤脸色不对。
「没什么。」有些伤感地笑笑。别人都不放在心上了,自己念念不忘有什么用?「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啊?」凌烈傻了眼,该说的还都没说呢。
当晚,凌烈又偷偷跟著练无伤来到树林――那样精妙的剑法,只要是学武之人便舍不得错过。
空地之上,练无伤缓缓的抽出剑来,长剑轻轻一抖,在月下发出闪闪寒光。他信手挽了个剑,长剑灵蛇一般舞动起来。
凌烈看了几招,惊奇的发现,这一练无伤施展的不是昨晚的剑招,而是一套「开阳剑法」。这是昊天门中极简单的入门功夫,连凌烈也曾经学过。而且速度也慢了下来,连每一招中最细微的变化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凌烈越看越奇怪,随即心头一凛!难道他是发现有人偷窥,故意改变剑路,让偷学者一无所获?那他大可以将自己揪出来呀!
心中惊疑不定,凌烈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凝神细观,渐渐地竟被这些平凡无奇、熟得不能再熟的剑招吸引过去。暗暗惊讶,原来这样简单的剑法也可以有如此精妙的变化!
练无伤剑招连绵不断,一气呵成,忽然长吟道:「明月清风两不关,剑气随心任自流。凭他眼前千机变,我自来去不留痕!」
凌烈心头一震,这正是娘亲当初强迫自己记下的「剑诀」!一直都觉得晦涩难懂,这时对照练无伤的剑招,反覆的琢磨体会,渐渐的犹如一道清泉滋润进心底,顿时明晰起来!
原来,剑要这样使!
第三章
日,凌烈依照练无伤的演示练习剑法,果然大有进境。以后每晚,他都守在树林中偷学武功。说也奇怪,练无伤每练剑之时,总要念出剑诀来,刚好可以帮助凌烈理解剑意。
有时凌烈也想,莫非是他发现自己了?可是日里观察,练无伤的神情从无异常,对他也始终冷冷淡淡,即不刻意疏远,也不亲近。凌烈只好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人就有这个毛病,喜欢边念口诀边练剑,这叫作「怪人有怪癖」。
这一天晚上,凌烈照例去偷看,那套开阳剑法他已经练得精熟,而练无伤每晚施展的也换成了扫叶剑法。看到精妙之,凌烈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剑招比划起来,手背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微微一痛。
他向那树枝间扫了一眼,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
「蛇!蛇!我被蛇咬了!」
手忙脚乱的抄起一块石头,将挂在树枝上的蟒蛇惊走,再看自己的手,已然浮肿一片。他知道这是中毒之相,又急又怕,眼泪也流了出来。
「别动!」练无伤几步来到跟前,出手如风,封住了他半条手臂的穴道。
身体被抱起来,靠在一副温暖的胸膛里,耳边有人柔声道:「现在不要乱动,我带你去治伤。」
凌烈哽咽著问:「我会不会死?」
一只手抚摸上他的头:「傻孩子,有我在呢。」那手是那么温柔,让凌烈想起来死去的父亲。他抬起头,望著练无伤专注向前的脸,心里的恐惧奇迹般的一扫而光。
不错,有这人在,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就算是思想再怎么抵触,内心却早已将他看作了依靠,为什么还要别扭的不承认呢?
割开伤口放出脓血,然后上药、包扎,练无伤向他淡淡的一笑:「好了,回去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凌烈却不动弹,睁大双眼直勾勾的看著他,忽道:「你早就知道我在偷看对不对?」
练无伤愣了一下。
凌烈接著道:「你知道我在偷看,所以故意把剑诀念出来,故意从最入门的练起,你……你分明是想教我武功,为什么不直说?」
练无伤叹了一口气:「我若直说,你肯学吗?」
「我为什么不肯学?」
「可你不是讨厌我吗?」
「谁说我讨厌你!」
凌烈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个人都怔住了。练无伤呆呆地看著凌烈,凌烈则是红了一张脸:「我以前是很讨厌你,现在已经不会了……(忽然觉得说漏了嘴,连忙改口)不,现在还有一点……(又觉得这样说也太温和了,于是一扬脖子)哼,我就讨厌你,怎么样?要不是你在大半夜练功,我也不会跟出来,不会被蛇咬受了伤,所以你必须得教我武功,这是你欠我的!」
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实在好笑,练无伤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凌烈涨红了脸,这副模样应该叫做老羞成怒。
练无伤轻轻摇头:「好吧,反正我的武功得自昊天门,师父的这份恩情就还在你身上吧。」
「好啊!」凌烈一蹦三丈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板起小脸,「那你就赶紧睡吧,从明天开始教我,可不许晚了。」说完,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里。
练无伤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孩子或许很娇纵、很任性、很不可爱,但孩子本性中的纯真善良却不曾失去,只是缺一个人好好教导罢了。也许,他们真能好好相。
****
「无伤!你来看!」
练无伤正在房中整理药材,冷不防门被撞开,凌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他便走。时间真是很神奇,几年的朝夕相,让这原本有著层层隔阂的两人亲密许多,某种意义上,竟建立了一种亲人般的关系。
「你看,我种的梨开了!」指著一树雪一般的梨,凌烈笑的一脸得意。
真是没想到,竟然开了!一朵朵梨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身穿缟衣的凌波仙子。美得皎洁,美得脱俗。那一树的清香,回荡在风中,浸入心里。
两年前的一天,凌烈偶然问起练无伤喜欢什么,当时练无伤随口说是「梨」,也没在意,哪知凌烈竟上了心,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梨树苗,把屋前屋后都栽种了遍。可惜水土不服,只有一棵存活。练无伤说山上不宜木生长,还是算了吧。凌烈却不肯放弃,一直细心照料,历时两年,终于开了满树的梨。
本以为是个娇少爷,想不到倒是很有恒心,到底是西门无双的儿子。
想到这里,练无伤把目光从移到了身旁人的身上。少了病痛的折磨,凌烈比同龄的少年出落得更加高大健壮。记得他初来的时候,个头只及自己的胸口,短短五年过去,自己竟要仰视他了。还有他的手,刚刚被他拉著,才发现他的手那样大,几乎可以包住自己的手掌。如果不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真看不出他只有十七岁。
他的容貌更象母亲,只是添了些阳刚气,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不知要令多少少女怦然心动。只有眉宇间留著一些他父亲的影子,偶然一回眸,还是会令练无伤有片刻的恍惚。
「无伤,你怎么了?」凌烈回过头,意外的发现练无伤正在凝神自己,那带著雾气的眼睛,让他心里某轻轻一颤。
「不,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练无伤轻轻别过头。
「无伤」这个称呼,是凌烈一相情愿叫的。
凌烈说,你既然教我武功,总不成还是「哎」、「喂」乱叫一通吧?练无伤就笑笑说这样也不错。由于一些原因,他不喜欢凌烈叫他「师父」或是「师叔」。后来凌烈发觉「无伤」这个叫法不错,很上口,练无伤也没有反对,于是便决定这样叫了。
「给你。」
一只手伸到面前,掌心托著一支晶莹碧绿的玉箫。
「哪里来的?」练无伤一怔,尘封的往事忽又冒了出来。
「卖药的钱买的。」凌烈笑道,「这个还不算好,将来等我有了钱,再赔一个更好的给你。」
练无伤忽然想起,从两年前开始,凌烈就跟自己一起上山采药,本以为是贪玩,原来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看来他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呢。
「这是什么?」打量箫身,赫然发现,在同样的地方,也刻有一个字。一个「烈」字。
凌烈挤挤眼睛:「不认识?那是我的名字呀。既然这箫是我送你的,自然要刻上我的名字。」
才说他长大了,顽皮的性子可一点没变。练无伤只得摇头。
「我吹不好,你来试试音。」
见他满脸期待,练无伤也不忍推辞,拿起箫管,动人的曲子就从他唇齿间流泻出来。
这是凌烈第一听到练无伤吹箫,原来箫声可以这样清雅,这样好听!那悠扬雅致的箫声仿佛和淡淡的梨香气溶为一体,自然又和谐的充盈在空气之中,令人浑身舒畅,精神为之一振!
凌烈忽然跳起来,折下一枚枝,便在这树下、箫声里,尽情挥舞!
箫声如澜,凌烈的剑法却如绵绵江水,与箫声配合的丝丝入扣。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剑招似乎也受了箫声的引导,平时运剑时诸多不如意,这时竟可圆转自如。一套剑法使完,神清气爽。他吸了口气,带著幽寒的梨香直沁心脾。
兴奋地看向练无伤,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洁白柔弱的瓣承受不住激荡的剑气,翩翩飞舞在风中,象一群白色的粉蝶,那尽头,堆雪。雪下,一个白衣人悄然而立,长发飘飘,低眉垂首,碧盈盈的玉箫横在唇间,更衬得温润无暇。
一树梨一谪仙!
练无伤停住吹箫,淡然微笑:「你这套剑法可说得其中三味了。」
凌烈没有说话,痴痴地看著练无伤。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听到练无伤在说什么,完全被适才的美景迷惑住了心神。
怎么会有这样美的景象,那一瞬间的悸动,全不似在人间!
「凌烈?」练无伤这才意识到不对,凌烈的眼神很奇怪。
忽然被唤回神来,凌烈的脸迅速涨红,讷讷地道:「没……没什么,我练功去了。」慌慌忙忙地离开,留下练无伤一脸迷惑。
****
不一样了!凌烈自己就能感觉到,他对练无伤的感觉不一样了。
常常会不自觉追随他的身影,常常会因为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而失神,也常常会因为两人偶然间的肢体接触而浮想联想……
就像今天早晨……
「你这一招手势太低了。」经过练无伤的精心指导,凌烈武功进展神速,已经练到了昊天门的最高武学――归元剑法。不过,越高明的剑法越难练习,兼之凌烈内功修为还欠些火候,施展之时总觉得难尽人意。
「这样?」凌烈试著抬高一些。
「又高了。」指导不力,练无伤只好亲自来,他很自然的握住凌烈的手,轻轻下压直到满意,然后微微一笑:「要这样!」
凌烈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热得好像火炭一样,肌肤都要被烧著了,明明很难受,却又觉得很舒服,一阵颤栗从手掌传到身上,心底轻轻一哆嗦。
这种接触在凌烈习武的过程中是常有的,可是这的感受却明显不同。那双修长的、因为经常攀岩而生了老茧的,并不光滑的手,一如往常摩擦自己的手背,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
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从梨开了的那一天开始。
凌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能的不想把这种心情的变化告诉练无伤。但是随著天气越来越热,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这种烦躁体现在剑招里,连不善观察的练无伤也发现了。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一招剑法用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练成,凌烈急得满身大汗。收了剑,练无伤如是说道。
「为什么?天色还早呢。」
漠然回头:「你现在这样子,心浮气躁,哪能练好?练了也是白练。」
「我……」凌烈一时说不出话来。看著练无伤远走的身影,他突然很讨厌自己,忍不住把手中的树枝狠狠甩在地上,泄愤似的一脚一脚踩踏、碾转,直到树枝没入泥里。
无伤是不是生气了?无伤的性格沉静,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即使心中气恼,大多时候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事实上,他生气也是从这几年凌烈出现开始。
相久了,凌烈对练无伤的情绪波动几乎了如指掌。这一他能感到练无伤真的生气了。大概是为他不肯专心练武吧,无伤明明教得那么用心。
若在以前,练无伤越生气凌烈就越开心。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害怕练无伤生气了。因为他知道,练无伤淡漠的性格使然,不会因自己生气不理他而感到不自在,反过来,自己却绝对受不了无伤的冷落。
凌烈渐渐可以体会到,练无伤表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把他当作亲人来爱护。他甚至奇怪,自己以前怎会那样对无伤呢?母亲的死明明不能怪他呀!
其实凌烈不知道,当年他之所以和练无伤死命对抗,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失去呵护的小鸟,一心渴望找到另一双避风的羽翼。可是它又是那样脆弱多疑,那样小心翼翼,直到确定了值得信赖,才会心甘情愿的偎附在下面。
――明天一定要认真,不能再胡思乱想。
躺在床上,凌烈暗暗下了决心。
――我还是去找无伤,跟他下个保证,免得他心烦。
这个念头一起来,凌烈怎么也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来到练无伤的门前。
「无伤?」轻轻扣门,却没有回应。「我进来了。」
房间里点著灯,练无伤却不在里面。被子整整齐齐的叠著,看来他还没有准备入睡。
他去哪儿了?
四下巡视,目光扫过床头。顿住。
床头上,一支玉箫发出淡然的荧光。
自从把玉箫送给练无伤,凌烈就整日缠著他吹箫给自己听。喜欢听那幽咽的箫音,喜欢看无伤坐在石头上吹箫的样子,只要想到,那是自己送给无伤的,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心里就会甜丝丝的好像蜜糖滋润过一样。
当然,偶尔不免会想到,无伤以前的那支箫是谁送给他的?那上面刻的又是谁的名字?无伤那么珍惜它,有什么特殊的缘故?这样一想,心情又复低落。
随手将箫拿起,目光转到箫口上,俊脸突然一红。
――无伤吹箫的时候,嘴就会对准这里。
他的嘴唇很好看。大概久在山中的关系,颜色淡淡的,却不是一味的苍白。形状象菱角,嘴角微微翘起。他每吹罢一曲,就会回头向自己笑一笑,笑的时候,唇角微微上勾,勾出风致无限。
……无伤用过的箫。
这上面还残留著他嘴唇的余温。
嘴有些干涩,不自觉的,手慢慢抬起,抬起,嘴唇和箫口慢慢接近……
「凌烈?」
像做贼被抓到一样,凌烈大吃一惊,手一抖,玉箫滑落。还好他练了几年武功,身手敏捷,一个海底捞月抄住了。
「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练无伤认识的凌烈,无论做对事也好,做错事也好,总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从没见他如此心虚过,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没……没什么。无伤,我有话要跟你说。今天,我……我今天……」平生不会认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练无伤打断他的话,「你这一阵子心浮气躁,可是在山上住烦闷了?」
「我……」
叹了口气:「也难为你了,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怎受得了山上寂寞?这样吧,明天放你一天假,下山去玩玩。」练无伤边说边打开衣箱,挑出几件干净衣服,抱著往外走。
「你去哪儿?」凌烈大急,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烧了一桶水,准备洗澡。」练无伤回头一笑,「对了,你今天练剑练得满头大汗,要不要一起来?」
凌烈吓了一跳,双手连连摇摆:「我?不,不!」
「那我去了。」练无伤只道他少年面嫩,交待了一句,径自去了。
无伤他要去洗澡!
好久好久,凌烈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要去洗澡,去洗澡……
糟了!鼻头一热,黏黏腻腻的液体流将下来。凌烈暗叫不妙,捂住了脸,慌忙逃回自己屋里。居然流鼻血,实在丢人,还好没有被无伤看见!
收拾停当,凌烈躺回床上,轻轻舒了口气。
自己果然有些奇怪,下山去散散心也好。说不定就是因为在山上呆久了,才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自己听无伤要去洗澡,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还流了鼻血?当时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直贯上来,一直冲到头顶,脑中一片空白,血就流出来了。
――你要不要一起来?
练无伤临去前的一句话不经意跳入脑海里,顿时勾起遐想无限。凌烈眼前仿佛可以看到弥漫著氤氲水气的柴房里,练无伤的脸被热气蒸得嫣红,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妩媚。随著那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拨,衣襟自然滑落到脚边,露出前胸和后背的大片肌肤……
凌烈「腾」的翻身坐起,冲了出去!
半山腰有一条小河,他想也不想就跳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浸没了腰,奇异的驱散了身体的燥热,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惶惑不安!
天呀,他都在干什么?对方可是他的长辈,是个比他大上十几岁的……男人!
他居然会对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会幻想他洗澡的样子,幻想他的身体,甚至去抚摸,去亲吻……
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啊!」
凌烈忽然放声大叫,双手连连挥舞,不断的拍打水面。层层水溅湿了他的头脸衣襟,而他,却不肯停下。
水中的游鱼,树上的栖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起,游开的游开,飞走的飞的。
月色如银,片片洒落在水里。
而水中,年轻的困兽在无助的挣扎。
****
入夜时分,山下的镇子里来了一个少年,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神色迷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似乎曾被水浸湿,现在还未干透。
这少年正是凌烈,他在小河里面泡了半天冷水,仍然无法驱除心中的烦躁,心想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不知会对无伤做出什么来。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做出什么,都一定会被无伤厌恶!
向来无欲无求的无伤,在他心中仿佛不可染指的仙人,居然会有那样的绮念,连凌烈自己都禁不住讨厌自己。
不敢回山,只好来到山下。虽然这是镇子里最华的一条街,可入夜之后,人也少了很多。在这样空旷的街面上还能撞到人,除了故意找碴的,也只有神思不属的凌烈了。他满脑子里,只有他的无伤。
「小子,走路怎么也不看著,你撞到道爷了。」
――无伤,你知道吗?我现在好苦,我整天想的都是你,想你的脸,想你的笑,想你舞剑时的样子,吹箫时的风姿。白天想,晚上想,练剑的时候想,睡著了还想!
「怎么?撞了人,屁也不放一个,就想走?」
――我想握你的手,想抱著你,想……亲你的脸,想……可我又不敢想,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你一定会讨厌我,会不理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怎么能对你想这样的事呢?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
「喂,道爷跟你说话呢,别在这里装傻!」
――无伤,我想得你心都痛了。
「我看你是找揍!」一拳打过来,凌烈轻轻闪开。
――无伤,无伤……我该怎么办?你来教教我呀!
「啊呀,小子,身手不错,看来还练过两天功夫,那就别怪道爷手下无情了!」
「当啷」一声长剑出鞘,那一瞬的光亮闪了凌烈的眼,也终于让他回来了神。定睛一看,面前站著一个怒气冲冲的矮小道人,不禁茫然问道:「我得罪你了吗?」
那矮道人刚跟另一名道士从街边的酒楼出来,酒吃了不少,脾气也跟著见长。他不知凌烈是真的糊涂,只道他故意挑衅,气得浑身发抖:「好小子,存心跟道爷过不去,是不是?」
「我没有……」
话未说完,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寒风猝然袭来,凌烈吃了一惊,连忙抽身避闪。侥是他反应极快,胸前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衣衫破了,倒是没受伤。
凌烈又惊又怒,自己明明和这矮子无怨无仇,他却一上来就动了杀手,当真蛮不讲理。他本不是隐忍的人,有人刻意找麻烦,倘若不还以颜色,简直对不起学来的这一身武功。只是那矮道士一招占了先机,便不再停手,招式又狠又辣,不离凌烈的要害。凌烈手中无剑,不敢硬碰,只得以轻功躲闪。
酒楼里还有不少人,听到外面有人打架,都挤在门口看热闹,谁也不敢出去。只有那矮道士的同伴,在战圈外掠阵。
他见矮道士久战不下,也挺剑加入战团,形成合攻之势。比起矮道士来,他的剑术似乎稍逊一筹。
凌烈就等他来,双手轻轻一拨,也不知怎的,两支长剑就撞在了一起。
矮道士怒道:「你不是来帮我的吗?干嘛挡我的剑?」
那道士一脸迷惑:「不是,我明明是要去刺他的。哎哟!」手上一空,却是凌烈趁他分心时将宝剑夺了去。
一剑在手,凌烈精神一振,将学来的剑招一一施展开来,威风阵阵,杀气凛凛,顿时将两人逼得手忙脚乱。一记巧招刺中矮道士的手腕,他惊叫一声长剑落地。
大获全胜,凌烈却不肯停手,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旁观众人只见银光点点,亮似白虹,快若疾电,一时间眼缭乱。忽然,白光尽散,剑气全消,凌烈长剑指地,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再回头一看两名道士,顿时哄然大笑。
只见那两人全身衣服尽被剑痕划破,支离破碎的挂在身上,露出片片肌肤。那矮道士最可怜,大腿各被划了两下,连亵裤也划破了,露出一半屁股。
「不许看,不许笑!」矮道士面红过耳,双手捂住屁股,跳著脚向围观众人乱叫。
众人哪里理会他,笑得更凶了。
「再笑,再笑灭你们全家!知道道爷是谁吗?我们是崂山派的!」
一听到「崂山派」,众人都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凌烈虽出生在武林世家,毕竟离家时年纪尚小,于各门各派所知甚少,崂山派更是没听说过。只是见了众人的反应,心想这「崂山派」多半是此地一霸。暗暗叫糟,无伤最讨厌他到惹祸,此事若是让无伤知道,祸患不小。
只听那矮道士问道:「臭小子,你到底是哪一门哪一派?连咱们崂山派都敢惹!快快报上名来!」
凌烈哪肯说出真名,嘻嘻一笑:「我是太上老君门下逍遥派的,有本事找我师父报仇呀。接著!」随手把长剑掷回,施展轻功,一溜烟的去了。
第四章
莫名其妙的打了这一架,心中这股邪火倒是散去了一半。回到山上的时候,东方已透出鱼肚白。凌烈不敢惊动练无伤,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走进。
「无……无伤?」先自吓了一大跳。练无伤早已起身,正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等他呢。
「你的衣服怎么了?」首先注意凌烈裂成两片的前襟,练无伤不禁皱了皱眉。
凌烈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矮道士划破了。那可是无伤买给他的,顿时心疼不已。虽然他已经报了仇,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好几遍「臭牛鼻子」、「矮冬瓜」。
他不敢把自己下山胡闹的事说出来,一时间又想不出圆满的谎话,只得道:「我刚才出去练剑,被树枝刮的。」
「真的?」被练无伤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著,凌烈一阵心虚,硬著头皮点点头。
「好吧。」练无伤站起身,淡淡地道,「你也这么大了,做事也应该有自己的分寸。」
看了一眼那衣衫破;「坏得还不算厉害,等会儿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这是不是就算平安过关了?听见关门的声音,凌烈长长舒了口气。无伤真肯相信他的话吗?凌烈不敢确定。
被剑锋划破的裂口整齐平滑,跟树枝剐破的完全不同,无伤难道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没往想?凌烈不敢心存侥幸。他心里总有种感觉,很多事情无伤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不说出来,等著别人自己领会。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想到这里,凌烈冷汗直流。不会的,无伤那么高洁的人,怎么能明白那些龌龊心思?
既是龌龊的心思,就该藏在心底,永远不让它冒出头来,不然连无伤的身边也不能呆了。握紧拳头,凌烈暗暗下了决心。
****
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谎话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可凌烈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臭小子,你给道爷滚出来!」
听这嚣张的口气,再加上这一声「道爷」,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凌烈第一个反应是想拿块破布塞住这矮子的嘴!
好大的本事,一天功夫不到,就找到这里来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他却不知道,近几年开始他随练无伤下山送药,见过的人也自不少。他相貌又俊美非常,见过一就难以忘记,只需在镇子里留神打听,很容易查出来。
扒著窗子望外看,外面除了昨晚那一高一矮两个道士之外,又多了一个老道士。想必是他们的师父长辈,请来撑腰的。
有人撑腰也不怕,现在凌烈最怕的就是他们惊动了练无伤。可是,瞧这情形,想不惊动也很难吧?
「怎么回事?」匆忙来到外间,练无伤已经先到了。「这些人似乎是来找你的。」
「我……」凌烈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练无伤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该说实话了吧?」就知道这孩子会惹麻烦,却怎么不能放下他不管。
心里一跳,无伤果然知道他说谎。事到如今,实在容不得凌烈再隐瞒下去,当下就把昨晚之原原本本向练无伤交待清楚。
凌烈说完,头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去看练无伤的脸色,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试探著抬起头
外面还在叫嚣:「臭小子,快滚出来!你不会是怕了爷爷,要作缩头乌龟吧?」
凌烈哪受得了这份激?眉心一拧,正待出去。蓦地里一只纤长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无伤?」
「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凌烈自然点头。
「那好,待会儿我和你一道出去,你不许擅自说话或动手,一切要照我的眼色行事。你答不答应?」
也许是一直被他教导武功的缘故,在凌烈眼中,练无伤沉下脸时然透出一股威严,他哪敢不应?连忙点头。想想不对,又问:「那他们若是动手呢?」
练无伤微微一笑:「傻瓜,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打开门当先走了出去。
不知怎么,凌烈的脸突然红了。脑海中反反覆复是那一句「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只觉心里甜滋滋的。好一会才想到该跟出去,脚步兀自轻飘飘。
门外三人早已等得不耐,那矮道士性急,叫道:「这小子不会是从后门逃跑了吧?师父,让弟子闯进去看看!」
不等老道回答,抢上前正想一脚踢过去,不料房门已然打开,一个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神态悠闲的出现在门前。
他吃了一惊,脚又缩回来。
练无伤目光一扫,向那老道拱手:「道长。」
那老道见他神情自若,举止有礼,也不觉还礼:「阁下是?」
「臭小子,我就是来找你的!」看见练无伤身后的凌烈,矮道士立刻记起昨夜之辱,仇人相见,分外脸红,就要冲上去。
「矮冬瓜,看来你的道袍倒是不少,转眼又换了件新的。」凌烈哪里是肯示弱的主儿,笑嘻嘻的道。
「凌烈。」练无伤沉声一喝,凌烈乖乖住口。
「清虚,退下。」
矮道士清虚不敢违背师父,只得退到一边,一双小眼忿忿的瞪住凌烈,凌烈则是向他扮个鬼脸。
练无伤拱手道:「在下这侄儿生性顽劣,若是不慎得罪了几位道长,万望海涵。几位都是修道之人,参悟透彻,想来不会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这里有些薄银,给两位道长置办几套衣物,还请不要嫌弃。」掏出一锭银子,道,「凌烈,恭恭敬敬的给二位送去。」
「什么,我……」凌烈吃了一惊。听到练无伤要赔对方银子,他已经老大不愿意了,那都是无伤辛苦采药换来的,怎能轻易给人?而且还要他「恭恭敬敬」的送去,这口气更是咽不下。
「去,说『请道长笑纳,小子这厢赔罪了』。」
练无伤脸色一沉,凌烈顿时不敢再说。委委屈屈接了银子,来到老道面前,胡乱作了个揖,背书似的将练无伤教的话重复一遍。口齿含糊宛如念经,哪里有半分诚意?
那老道一直沉着脸,目光中闪烁的是老年人特有的算计,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气。」说著伸出手来。
凌烈只道他是接银子,也未在意,哪知老道竹枝似的手掌突然一翻,闪电般扣住了凌烈的手腕。
「啊!」凌烈被抓个正著,只觉那只手有如铁铸一般,根本挣脱不开,不由大惊失色。
老道笑道:「小兄弟莫怕,贫道只是想问你,你是何门何派?你师父是谁?」
情势突变,练无伤也吃了一惊,听那老道的问话,忽然明白,原来他此行并非只是为徒儿报仇那么简单,想必他是从徒儿的演示中发现了端倪,凌烈的身份只怕已经泄了底!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强自镇定:「道长,有话慢慢说,为难小孩子未免有失身份。」
老道笑道:「这位小兄弟机灵的很,慢慢说只怕他就不肯说了。」回看凌烈,「小兄弟,你还不肯说吗?」
凌烈只觉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道手上涌来,胸口郁闷难当,冷汗直冒。但仍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胜券稳操,老道也不著急,仍是笑嘻嘻的:「小兄弟,我看你就告诉了老道吧,这错骨手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眼前白影一闪,掌风扑面而来,他一惊之下搁掌抵挡,忽觉手上一空,练无伤早已带著凌烈退到一丈之外。
「站在我身后。」没有抚慰,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可凌烈却能感受到练无伤对他的爱护之。
既然跟在昊天门的后人身边,那老道早就料到练无伤不是普通人,但是对方的武功之高,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看不出是什么路数!当下长长吸了口气,单掌施礼:「无量寿佛,贫道崂山神犀子,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练无伤淡淡一笑:「山野村人,道长不必挂怀。倒是小侄得罪了道长,还望道长大人大量,不要追究才好。这孩子,在下回去必定好好管教。」
还是同样的话,这一回说出来分量却大大的不同。神犀子看一眼练无伤,又看看凌烈,虽然很想将这小子带回去,奈何技不如人,目光一闪,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原也算不了什么,既然他肯认错,那就算了吧。清虚,凌虚,咱们下山。」
那清虚不明情势,叫道:「师父,难道就便宜了这小子?」
神犀子脸一沉,喝道:「你自己学艺不精,丢了师门的脸,还说什么!」道袍一甩,径自下山了。凌虚紧随其后。
清虚见状,也只好跟了下去。
凌烈拍手笑道:「三位好走,恕不远送。山路险阻,小心莫跌交呀!」
清虚忿忿的举起拳头,却不料没看清山路,当真跌了一跤。凌烈笑得肚子疼:「无伤,你看……」
一瞥眼见练无伤面沈似水,默默走回屋里。
「无伤?」
凭直觉,凌烈知道练无伤生气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你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凌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涩声道:「为何要赶我走?因为我惹了祸?我保证决不再犯,还不行吗?」
练无伤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可记得我第一带你下山就告诫过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武功?」
凌烈一呆,想起是有这样一回事,急道:「我以后不会了!」
「晚了,晚了。」练无伤轻叹,「你可知适才那几人为何而来?」
还不是为了向自己寻仇?可是凌烈知道,既然练无伤这样问,就一定另有原因。
「那神犀子一个劲的追问你的武功,你道是为了什么?」
凌烈一惊:「难道他看出我是昊天门的人?难道……他就是我灭门的仇家?」
「不是。」练无伤很快否认,「崂山派虽然嚣张,在江湖上只算得二流货色,还没有胆子打昊天门的主意。他们要的是宝藏!」
「宝藏?」
「当年昊天门富可敌国,武功更是冠绝天下,江湖上哪个不想得到?而这宝藏的下落,定然是要著落在你这昊天门少主的身上。」从凌烈的年纪、武功路数不难推知他的身份。
凌烈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悄悄伏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心里突地一跳,沉默不语。
练无伤又道:「这只是第一批,消息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寻事。这些人当中既有昊天门的朋友,也有敌人,更多的人则打定了浑水摸鱼的主意。这山上就要热闹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平静的日子也许要结束了。
「那你呢?」
「我?」练无伤的目光慢慢从屋中扫过,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这地方呆久了,我舍不得走。」十几年的隐居生活,让他对山下的世界有著莫名的恐惧,想到人心之险,还是宁愿老死在山上。
凌烈急道:「那他们来了怎么办?」
「他们要找的是你,你不在,自然不会为难我。」
凌烈虽然涉世不,却也明白事情没这样简单,愣了半晌,道:「你不走,我也不走!」转身躲回房里。
若不能陪在无伤身边,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
闷头倒在床上,过了许久,耳边传来敲门声:「凌烈……」
凌烈翻身坐起:「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著想。可无伤,我走了谁来陪你呢?」
练无伤一怔,心里某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我知道,你需要的。」他知道,无伤其实并不喜欢寂寞,也许他不擅表达,但一个轻易就会对别人付出关切和爱护的人,怎会是天性冷漠?
凌烈清澄的目光看向练无伤,那里面有关心、敬慕、眷恋,还有难以言喻的缕缕情,像潺潺的溪水默默流进练无伤心中,慢慢的,慢慢的,有什么地方开始融化了。
「好,我和你一起走。」
凌烈大喜,当即收拾起衣物细软。天色已晚,为防有变,练无伤还是决定趁夜下山。出了门,想到今生也许再不能回来,两人都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一眼。
半晌,练无伤拉住凌烈的手:「走吧。」
没有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两人迈步走进树林,忽然,练无伤全身一紧,朗声道:「哪条路上的朋友,请现身吧!」
林中传来一声大笑:「果然是高手,好耳力。」
四个人一字排开,缓缓从林中走出来。峨冠,鹤氅,都作道家打扮,相貌各异,年龄却相仿。其中一个更是旧识。
「神犀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神犀子冷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的来意大家心知肚名,把这小子留下,阁下要去哪里随便!」
练无伤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战免不了。」手掌一翻,长剑出鞘。
几名道人互看一眼,分四个角站定。神犀子道:「这是我们崂山震山绝技『四象阵』,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练无伤不答,回头看凌烈:「等会儿你守在外面,不许进去。」
「不,我和你一起!」
练无伤皱眉道:「你不听我话了吗?」
「我……」凌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人家差得太远,硬要插手只会拖累无伤?可让他眼看著无伤为自己拼命,他却一点忙也帮不上,那滋味可比什么都难受。
可恨,为什么每一都要躲在无伤身后,要他来保护自己?为什么自己只有身体长得比无伤高,本事却那么不济呢?不,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最强的,成为无伤的依靠!
他心里胡思乱想,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住前方――那边已经开战了。
几个道人并没有吹嘘,这「四象阵」果然厉害。若论单打独斗,练无伤武功要高出四人许多,可是排成阵法,他竟久攻不下,还接连几遇到险招。
渐渐的,练无伤的力气似乎衰竭下来,身法不如以前灵活,剑招也呆滞许多。一名道人挺剑急刺,正中练无伤的肩膀!
「无伤!」
凌烈惊叫。与此同时,白光闪过,一道闪电直击而下,众人眼前都是一,紧接一声惨叫传来,有宝剑「当啷」落地的声音。一名道人倒在地上,其他三人则纷纷向后跃出。
「昊天剑法!他用的是剑法!」那受伤的道人忽然叫了起来。
其他几名道人一听,都是又惊又疑:
「昊天剑法?那不是昊天门的绝技吗?」
「昊天门不是都死绝了吗?」
一个个震惊地望著练无伤,不自觉地后退。
「无伤,你没事吧?」凌烈跳到练无伤身前,见他左肩鲜血兀自滴落,想也不想撕破衣襟为他包扎。
「无伤?你叫他无伤?」神犀子恍然大悟似的叫道,「他是练无伤!昊天门弃徒练无伤!」几个人看著练无伤,眼神奇怪已极。
凌烈怒道:「不许你们胡说!」
练无伤脸色苍白,长时间的打斗消耗了他元气,此刻又因对方的一句话而心神大乱,寒意正一点一滴凝上心头,寒毒怕是要发作了吧。
心中一阵恐惧,知道他是昊天门的弃徒,那,也该知道那段往事吧。抓住凌烈的手:「咱们走。」
凌烈感到练无伤的手在不住的颤抖,指尖更是冰凉,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哼哼,我们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认识练大侠?十几年前,练大侠闻名江湖的时候,我们还是无名小卒呢。」那话语中绝没有赞美,只有厌恶、鄙夷与幸灾乐祸。
凌烈更加吃惊,那时无伤的年纪只怕比自己还要小,怎么竟做出惊天地的大事来?不觉问道:「怎么回事?」
天上的闪电闪了几闪,映出练无伤的脸色更加凄厉。「走吧。」那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凌烈心头一软,既然无伤不想说,自己又何必苦苦逼他?「咱们走。」
神犀子哪肯放他们走?「小子,你一定是凌无咎的儿子吧?怪不得他肯收留你。」
凌烈不理,只是扶著练无伤前行。
「嘿嘿,勾引不了老的,勾引他的儿子也不错,聊慰相思嘛。」
凌烈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哼哼,十几年前,昊天门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练无伤始终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回剑急刺神犀子。这一剑又狠又快,若非他早在提防,险些就中招了。另外几名道人见状,连忙抢上救护同门。
凌烈想起练无伤受了伤,也拔剑加入战团。
神犀子一口气缓过来,又道:「这丑事便是,昊天门中有个弟子……自己身为男子,却不知廉耻的去勾引同门师兄,结果被他师父发现……逐出了师门。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昊天门也因此丢尽了脸面,成为江湖的笑柄……」
凌烈越听越是心寒,抖声道:「他的师兄是谁?」
「不要说!」练无伤急叫,方寸大乱之际,左肩又被划了一剑。
神犀子笑的狰狞,得意的看了眼练无伤的绝望凄迷,凌烈的失魂落魄,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凌、无、咎!」
****
「卡嚓」一声,一道惊雷击在头顶。
不知何时,雨落了下来。最初是几粒黄豆,很快就演变成倾盆之势。透过绵绵的雨幕,每个人的影像都变得模糊。
练无伤默默站在雨里,不敢去看凌烈。
平生最不愿意触及的、尚未愈合的伤口,被赤裸裸血淋淋的揭开在――最不愿意他见到的人面前!被揭开――在一个小辈,一个自己教养成人、爱如子侄的孩子面前!「他」的儿子面前!
情何以堪!
若此时山崩地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投进石流,将自己从此埋葬!从不曾如此后悔自己的存在,就算是在十八年前,在众人的鄙夷声中被逐出师门也不曾!
一柄长剑毒蛇般无声无息逼近后背,微痛袭来,武者的本能让练无伤身体微侧,躲开这致命的一剑。
然后回身,急刺!
悲愤之余下手再不留情,偷袭者倒地毙命。
痛感让神志刹那清醒,现在不是自伤自怜的时候,还有强敌在伺,还有人需要他的保护!
「凌烈!」
极目寻去,看到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凌烈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双手正要拍在他的身上!
不行!
「哧」的一声闷响,沉重的掌风击在背上,五脏六腑也跟著翻滚起来,练无伤忍住涌上喉间的甜意,一手护住一脸迷茫的凌烈,反手一掌挥出,扫中对方天灵盖。
一举杀死两人,神犀子和剩下的那名道人都惊得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练无伤受重伤,居然还有余力伤人!
头有些晕,身体沉重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可练无伤不敢让自己倒下去,他知道,以凌烈现在的状态,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凌烈,你清醒些,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凌烈!」
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震耳欲聋。凌烈却恨不得自己的耳朵真被震聋了,让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丑恶的事实。
练无伤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呀晃,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时竟格外陌生。
眼前的人真的是无伤吗?心目中那个孤洁、淡泊、善良,让自己敬重爱慕的无伤?
愣愣的开口:「他说的都是真的?」
练无伤一怔,脸上闪过耻辱、不堪,慢慢低下了头。
心里一阵揪紧,凌烈忍不住大喝:「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不要低头,看著我的眼睛!不要沉默不语,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告诉我他们在撒谎!
说话呀!
「是……真的。」练无伤闭上眼,觉得心也被这雨水浇透了。
静默!
周围只有潇潇的雨声,雨里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凌烈,你听我说,先不要管这些,现……」
「不!」
一声大叫打断练无伤的话,凌烈突然跳起来,一把推开他,掩面向山下急奔而去!
「凌烈!」本想追下去,可是一阵天旋地转让练无伤几乎站立不稳,以剑支撑身体,不住的喘息。
凌烈,回来!危险!
躲得远远的神犀子忽然向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同时飞起,一个扑向练无伤,而神犀子则向凌烈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风声过耳,练无伤立刻警觉,半眯的眸子猛然睁大:不行,绝不能让他追上凌烈!
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进攻,长剑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斜插过去,穿过肺部直达背心。
那道人抽搐几下,眼见是不活了。而这一剑也耗去了练无伤大半力气,动动剑柄,竟没有力气将宝剑拔出。
回头看,神犀子已在一丈之外,根本无法追上。
情急之下,练无伤抓过死去道士的长剑,用尽所有剩余力气掷出――
长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过雨帘,没入神犀子后心,带著他又向前飞出丈许,这才砰然落地。神犀子甚至都没有挣扎,便一动不动倒毙在泥里。
――这狡猾的道人最终害人反害己。
结束了。
心头一松,练无伤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喷出来,晃了几晃,慢慢倒在了地上。
****
雨滴敲在脸上的痛感让练无伤恢复了些许神志。茫茫然睁开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
这是哪里?凌烈呢?为什么身体这样难受,痛得厉害?
散乱的目光触及到草间横卧的尸体,整个人像被雷打中似的呆住。想起来了!
原以为这一生就此平静的度过,与世无争,终老山,可转眼间,风云突变,早该遗忘的往事重新被提起。十几年了,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在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练无伤!不知羞耻的……练无伤!
不再找凌烈,因他不会回来。忘不了那孩子眼中的震惊与愤怒,这样的过往,莫说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也难以接受吧?
不该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却忍不住想问问老天,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好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不仅肌肤被寒意浸透,就连心底也窜上冷气,寒毒又要发作了吧?
咬牙支撑著站起,只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软软的使不上力气。上身才离开地面,摇摇晃晃又即跌倒。
寒意越来越重,不行,呆在这里一定会冻死!
爬起,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很快又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因在泥中翻滚,已然污秽不堪,不复当初的洁白。
家园就在前方,平时几步就能到的地方,此刻却那么遥远。可是求生的意志依然支持著他,不断前行――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快了!
艰难地推开了门,却被低矮的门槛拌了个筋斗,重重摔在青石板的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再也爬不起来。
好冷,四肢都要冻僵了……有没有温暖的地方,让我靠一靠?
****
「师弟,别站在夜风里,会著凉的。」
男子的脸上是满满的关切,和煦的恍如三月的风。
「这样吧,咱们两个挨的近些,就不觉得了。」
男子的身体很热,隔著衣物也能感到丝丝热气,让人熏熏然。
「你若喜欢,让你靠一辈子又有何妨?」
男子的话语是那样的温柔,心从此陷落……
「大喜讯,大师兄和无双师姐要成亲了!」
「做了师父的成龙快婿,这门主之位看来早晚是大师兄的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师父,这一切都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弟子并不知情……
好冷,心也要冻僵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扑来,就这样陷落下去……
****
昏昏沉沈也不知过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久。奇寒渐渐退去,可是身体依然僵冷。
有什么在碰触身体,那热度吸引他情不自禁偎了过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身体被一双手打横抱起,宽大的手掌、坚实的胸膛,还有那温暖的体温,记忆中,只从一人身上感受过。
是他吗?嗯,不会是他,一定又是做梦吧,这样的温情只会出现在梦里,而这样的梦,却已好久没做过了。不愿让梦醒来,只想放纵自己再幻想一回,再奢望一回,去感受那难得的温暖。
那双手抱著自己,晃呀晃,然后身体被平放到床上。
不,别走,我好冷!感觉那仅有的一点暖意即将离去,慌乱的想要挽留,可是手脚便如灌了铅,沉重的无法抬起。
还好那手并未真的离开,又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是吗?怪不得明明寒毒已经发作完毕,还是这样的冷。
「我帮你把湿衣脱掉,顺便理伤口。」
被雨打湿的衣服紧紧黏在身上,真得很不舒服,于是温顺的点头,任由对方解开衣带。
肌肤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凉意更胜。左臂被抬起,涂上清凉的草药,再缠上绷带。那大手触及到的地方,总会引起不自觉的颤栗。
忽然,那指尖不经意滑过胸膛,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
「啊……」
那手一震,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正在茫然不解,那手突然摸到胸膛上来,轻轻的揉搓。
「不……别……」尽管意识模糊,依然知道这样不妥,挪挪身子想要避开,谁知却被紧紧的箍住,动弹不得。然后,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贴了上来,撩起更多火焰。
悚然惊醒,那是……唇!
「不要……师兄……不要……」
什么?他在叫谁?沉浸情欲中不能自拔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著眼前面色潮红,妩媚无限的人儿,俊美的脸上闪过错愕、震惊、不信……种种的情绪最终归结为愤怒!
「凌烈?」费力的张开眼,练无伤不由惊呼出声。心中一喜:「你回来了。」
凌烈阴沉着脸,没有说话。顺著他的目光看去,练无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不整,白的胸膛上还有几淡淡的红点。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不是懵懂的少年,那红点的意思他很清楚。那么,刚刚并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强烈的羞耻让练无伤满脸通红,慌乱的伸出手去为自己遮掩,不可思议的叫道:「凌烈,你做了什么?」
凌烈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变了几变,冷笑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又不是没做过,装什么?」
心忽然抽紧。凌烈回来并不是因为想通了,而是来――兴师问罪!
见他垂首不语,凌烈更加恼恨,大声道:「是呀,全天下都知道你练无伤是什么人,什么货色,只有我这傻小子被蒙在鼓里。傻傻的信你,把你当作这世上最高洁的人,以为你有多么宽宏大量,愿意不计较我的任性的收留我。你逼死了我娘,我还傻傻地为你找借口……」
说到这里,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凌烈踏上一步,指著练无伤的脸,道:「你其实就是存心逼死她!因为你恨她,嫉妒她,怨她抢走了我爹!你这个狠毒的人,怪不得我爹不肯理你,因为他早就看穿了你的蛇蝎心肠!」
「住口!」练无伤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义愤填膺的指控。然而这一吼却牵动了内伤,引起剧烈的咳嗽,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凌烈冷硬的脸上现出关切之色,几想过去扶住他,终于还是忍住没踏出一步。
练无伤喘著气:「不管你怎么想,我没有存心逼她去死,也不知道她会跳崖,的确,我对她有怨,可这样卑鄙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一切都已被揭穿,他的眼神为何还能这样清澈?他想伪装到什么时候?狂潮般的怒气彻底虏获了凌烈,他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这个顶著圣人嘴脸的男子欺骗了!而这个人带给他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乎颠覆了他整个世界,却还要摆出一副无辜的脸孔来!「你连男人的床都上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崇拜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信任的无伤竟是这样的人!年轻的心尚没有承受太多的准备,顿时失去了支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混乱了,混淆了。有一股奔腾的血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口,让他怎能不暴怒,怎么不疯狂?
所以当看到练无伤被刺伤的神情时,心痛内疚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报复的快感,仿佛去伤害练无伤,就能为自己狂奔不止的心换取一些平衡。
「我长得像他吗?你收留我是这个原因吧?呵呵,『勾引不了老子,就去勾引他儿子,聊慰相思』,说的真是形象。你在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俯下身子,贴近床上的人,无视于他的推避,凌烈眯起眼睛,危险的开了口:「你真贱!」
练无伤全身一震,脸色惨变,忽然抬起手来,恨恨地打了凌烈一记耳光:「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冷静些?坐下来听我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凌烈抚著被打痛的脸颊,笑了,「说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是那些人在诬陷你?说我娘不是因你而死,是被风刮下山崖的?冷静,我现在很冷静,从来都没这样冷静,也从来都没这样看清楚你!」
拿起床头横放的玉箫,轻谓:「我真傻,以前看到上面刻一个『咎』,居然都不知那是我爹的。我摔断了它,看你那么伤心,心里就一直惦著。后来跟你上山采药,被日晒雨淋,受了这一辈子从没受过的苦,因为我想买一支一模一样的哄你高兴。你呢,一定在偷偷笑我傻吧?」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却想著别人。你为我吹箫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温柔,你那时又在想什么?你曾经想过我吗?只有我傻瓜一样的自作多情!
罢了,罢了,这东西留有何用?双手用力一折,一声脆响,玉箫断为两截,甩手扔在床边。
练无伤吃了一惊:「凌烈,你做什么?」挣扎著起身,将断箫捡起,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根本不在乎的不是吗?」既然你不在乎我,何必做出这种姿态?让我死心不是更好?
他神情是那么楚楚可怜,苍白的嘴唇是那么诱人,凌烈突然扑上去,狠狠的攫住了那两片唇。
无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练无伤已经惊得呆了。凌烈,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在做什么?真的这样恨他?竟用这种手段来侮辱他?他以为,就算从没让凌烈叫自己一声师父,他们至少也有师徒的情分。凌烈,他怎能如此?
心霎时凉透,人,有些事情不能做错,不然一辈子别想翻身,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连苦心养大的孩子况且唾弃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练无伤使出全部力气推开凌烈,回身抽出床头暗藏的匕首,手一甩,流光划过,匕首直挺挺插在床边。
凌烈脸色一变,退开一步。「你想做什么?」
一连串过猛的动作让练无伤胸口一阵窒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慢慢的直起身,森然道:「既然你这样恨我,就杀了我吧。」
第五章
凌烈拔起匕首,见那刃泛著寒光,两面光华如镜,映出自己的脸――那脸上一片迷茫,心也一阵迷茫。
事情怎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难道我真的要杀了他?杀了无伤?向练无伤脸上看去,见他双目紧闭,神色中是惨烈的决然。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手不自禁的颤抖。
有个声音在低声说:杀了他一切就会结束,母仇可以得报,你也可以解脱了。
杀了他,就再不会烦恼恐惧。
杀了他,就再不会痛苦挣扎。
杀了他! 
可这世上若没了他,开的再美有什么用?夜风再温柔有什么用?
若没了他,活著还有什么意思?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触及对方脖颈的一刹那,忽然方向偏斜,「当」的一声钉在窗棱上。凌烈大叫一声,转身冲向门外。身子不小心撞在门框上,踉跄著退了几步,随即跌跌撞撞的跑开。
凌烈……
望著他消失的方向,练无伤知道,这一凌烈再不会回来了。心里霎时空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依托。手臂和腰脊再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慢慢滑倒。
好累,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想,合上眼,竟这样睡著了。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出现许多情景:刚到师门的时候;大家一起练功的时候;和大师兄一起巡夜的时候;孤苦伶仃来到这山上的时候;西门无双死的时候;凌烈送玉箫的时候……还有,他摔断玉箫的时候……
许多许多场景在头脑中交替变幻,没有完整的情节,片断式的,却那样真实,仿佛触手可及。时而欢乐,时而凄苦,时而温馨,时而惊悚。身子也是冷一阵热一阵,颤栗著,挣扎著,却怎么也逃离不了这无边无尽的梦魇。
再一醒来,是被几声鸟语唤起。不知何时,天光已然放晴,蔚蓝万顷。身上微感湿黏,大概是出了一夜的汗,烧倒是退了。身体也觉清减了些,恢复些许力气。
默默运功调息,真气运行到胸口时,微微一痛,一口鲜血喷出,四肢顿时瘫软。暗暗摇头,看来这伤势没有十天半月难以痊愈。倘若凌烈还在,倒可助自己疗伤,现在……罢了,人都走了,想有何用?
功力失散,耳目依然灵敏,远远的忽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凌烈回来了!
心头先是一喜,随即悚然一惊。那明明是两人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凌烈绝不会如此。若不是凌烈,那……就是敌人了。
只听一个声音道:「你看这门开著,好像没人,不会是逃了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是昨天跟随神犀子上山的小道士清虚的声音!
「他们若是逃了,师父师叔们又到哪里去了?咱们一路上山来,也没见到他们。」却是另一名小道士凌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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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虚道:「这样吧,我进去瞧瞧到底有没有人,你就到四周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糟糕,他们要进来了!练无伤挣扎著起身,可是急得满头大汗,身体还是瘫软著动弹不得。他知道,清虚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这小道士武功虽然低微,以自己现在的情形,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他们的师长皆为自己所杀,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势必饱受折辱。
怎么办?一瞥眼,见那支匕首兀自插在窗棱上。也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银牙紧咬,合身一扑,运力拔下匕首,藏在身前。用力过大,口一张,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与此同时,清虚也迈步进了来!
他显然没料到还有人在里面,愣了一愣,意识到那是练无伤,连师父都要忌惮几分的人,顿时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清、清虚,不好了,师父和几位师叔都、都被杀了!」凌虚神色仓皇的跑进来,见清虚呆呆的站著,他不明所以,心急的叫道,「你还不跟我来!还愣在那里看什么?」
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顺著清虚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
「糟糕!」清虚大叫一声,掉头就跑,那凌虚脑筋慢些,见到同伴落跑,也在后面跟著。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清虚忽然停住脚步:「等等。」
凌虚早就被弄糊涂了:「怎么了?」
清虚向里张望了一眼:「他……他没追出来。」
凌虚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还盼著他连咱们也杀了不成?」
摇摇头,清虚胆子似乎又大了一些,居然往回走了几步,终究还是不敢进屋:「你注意到没有,他脸色不对,好像受了伤。」
「好像……是吧?」
清虚笑得奸猾:「他不仅受了伤,而且伤还很重,否则怎能放任咱们两个进进出出?我刚才四下看看,那臭小子好像也不在,多半是下山给他寻医去了。」
凌虚一心只想逃命:「那更好,咱们赶紧溜。」
「没用的东西!」清虚狠狠给他后脑一掌:「他杀了师父师叔,总不成就这样算了吧。跟我来!」
两人又蹑手蹑脚的返回,扒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
只见练无伤正盘膝坐在床上,似乎知道他们回来,淡淡的道:「你们可是要为师父报仇?」
凌虚早被树林里的四具尸体吓破了胆,这时一见不对,脚也软了,心想:「完了,他正等著我们自投罗网呢。」转身想跑,却被清虚一把拉住。
清虚冷笑:「你还装什么?外面门开著,有人闯进来你也不管,以我看,只怕是伤得不轻,动弹不了吧?」
练无伤不答,叫道:「凌烈,你不过是到后面舀水,怎么这样久?」
凌虚一听,更是魂飞魄散:「那小子没走,咱们可不是他的对手!」
清虚也是暗暗心惊:「难道那小贼真的还在,只是我没有看见?落在这小贼手里可讨不了好去,不如先走为妙。」
暗暗挪动脚步向后退去,一瞥眼见练无伤神情中似乎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那臭小子在哪里?你最好叫他出来,道爷正想教训教训他呢。」果不其然,练无伤脸色一变。
两人若是论起年纪,自然是练无伤为大,可说到江湖阅历和那些尔虞我诈的伎俩,久在山的练无伤哪里是清虚的对手?兼之他又不善作伪,一试就露了马脚。
凌虚兀自看不出门道,急得直拉清虚的衣袖:「你疯了不成,那小子来了,可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清虚给了他一巴掌:「急什么?你看他叫了半天,那小子可有动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嘿嘿,看样子,他的伤势不轻。」
凌虚这才恍然大悟,到底还是害怕,躲在清虚身后。
练无伤冷冷的道:「我就算受了伤,对付你们两个还是绰绰有余,要不要上来试试?」
清虚不知浅,哪敢贸然去试?他对练无伤的武功还是极为忌惮,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水狗咬人也疼。可就这样离去,心里著实觉得可惜。
他鬼主意极多,眼珠一转,已然有了计较。笑道:「那好,我来了。」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碗,运力扔了过去。
这一扔没有任何巧,只要轻轻一避便可避过,练无伤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身子完全不听使唤,使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挪动半分。
「咚」的一声,茶碗正中额头,里面的茶水洒出来,和著鲜血,遮住了练无伤半面脸。他一阵晕眩,俯下身子,不停喘息。
连清虚自己也料不到居然能打中,一呆之下,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手中的时候!」
「别过来!」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胸前,练无伤抬起头,冷冷的看著他。
清虚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你动都动不了,还怎么伤人?歇歇吧。」
练无伤森然道:「就算杀不了你们,至少有一个人我绝对能杀得了。」
「谁?」
匕首向内,对准胸口:「我自己。」
清虚又是一怔:「你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们?荒唐,别忘了我们就是要你命的!」
「是吗?」练无伤轻轻一笑,「你那些师父师叔,半夜上山,所来为何,难道他们没对你说?」
清虚心中一凛,想起昨晚偷听几位长辈的谈话,隐隐好像有什么「昊天门」、「宝藏」之类的话……
「你知道什么,快说!」
练无伤慢慢直起身子,调息了一会儿,才缓缓的道:「昊天门当初号称武林第一家……不仅武功独步江湖,传说中更是富可敌国……虽然现在昊天门的人已不在,可是宝物却不会随著人死而消亡……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一段话他分了几才说完,实在虚弱以极。
「你知道在哪儿?」清虚被他说的心动,脱口问道,随即就想:这人和那臭小子都是昊天门的幸存者,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师父怎会大费周章的约集了几位师叔来为难他们?自己当初就觉得奇怪,可惜几个老头子嘴严得很,怎么也不肯透露口风。嘿嘿,现在怎样?不是都作了古,留个现成便宜给自己捡?
想到练无伤那身惊人的武功都是得自昊天门,自己若能得到秘笈,找个没人的地方修炼一番,日后定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可比在小小崂山做个无名小卒风光千万倍。更何况还有挥霍不尽的珠宝等著享用。他生性凉薄,听到巨利相诱,早将师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头看看凌虚,见他也是一脸热切。两人心意相同,都点点头。
清虚为人仔细,又问:「那臭小子呢?」见不到凌烈,他始终不放心。
练无伤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他走了。你们若要宝藏,我便可以带你们去,要他作舍?」
「自然是怕那小子来救你。」
「他……不会回来了。」心中一痛,五年的相,抵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清虚还不放心,心想那臭小子若是回来可大大的不妙。他明知练无伤是以利相诱,好慢慢谋得脱身之策,有心杀了他,可那秘笈宝藏实在充满了诱惑,令人难以拒绝,就算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眼见练无伤受伤甚重,若无人相助,个把月内决计难以痊愈,把心一横,富贵需向险中求,就冒这一险也罢。
当下扯开脸,微微一笑:「那还要请你带路了。」
****
烈日当空。此时已近黄昏,而太阳却宛如一个不肯退位的暴君,叫嚣著,疯狂的凌虐著它脚下的众生。毫无荫蔽的官道上,弯下身,仿佛就可以闻到黄土烧焦的味道。
这样的天气著实不宜出行,所以道上人也寥寥无几。
道旁大概四、五丈远的地方,有座小小的茶僚,原木搭建而成,十分朴素。这时没有客人,那店家就坐在个木凳上,手拿一把蒲柳扇,一面无聊的望著空荡荡的大道,一面拼命扇著风。
忽然,一辆马车闯入他的视线。这马车走的甚急,带起烟尘一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来到跟前。赶车人一勒缰绳,那马在路边停了下来。
店家吃了一惊,心想没有两把子力气,可不敢这样拉马。忍不住打量那车夫一眼,一看之下,更是希奇。本以为定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料身材比他还要瘦削些,身上穿一件随可见的蓝色粗布衫,头上斗笠压得低低的,罩住了脸。
只听他回身道:「师哥,这里有个茶僚,咱们吃些东西再走吧。」
马车内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也好,你买了送上车来。」话音之中,夹杂著几声微弱的咳嗽。
店家微觉奇怪,心想车里的人可是生病了?但说话声音明明又中气十足。他虽然好奇,但知对方不欲透露身份,也不敢过多打探。眼见赶车人跳下马车,连忙迎上去招呼。
赶车人命他将水囊装满,买了一些干粮,微一迟疑,又叫了碗热茶,撩开车帘,跨上车去。
车内包裹得密不透风,一上去,湿热之气迎面扑来,中者欲晕。车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名男子,左边的男子又矮又黑,盘膝而作,目不转睛地盯著他对面的人。汗珠从他脸上成串落下,他也不加擦拭。赶车人进来,他也毫不理睬。
另一名男子则要虚弱得多,无力的蜷缩在角落。面色苍白,挺秀的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极大的痛苦。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伤痕未愈,看来是近期所创,却没有包扎理。他的手上握有一把匕首,虽然半眯著眼睛,可四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匕首就会紧得一紧,显然在全神戒备著。
赶车人将两个馒头递到那矮者手中,又拿了一个馒头要给对面的男人,却被矮者拦下。那矮者将馒头掰成大小不等的两份,捡小的一份扔了过去:「接著。」
赶车人面有不忍:「清虚,这样不太好吧?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矮者瞪了眼睛,怪声怪气地道:「有什么不好?饿不死他不就行了。难道等他恢复了力气,来对付咱们不成?凌虚,你何时变得这样好心?」
这两人正是清虚、凌虚。他们被练无伤说动了心,师仇也不报了,崂山也不回了,直奔宝藏而来。
――练无伤说道,既然是昊天门的宝藏,自然在昊天门附近,两人一想有理,都信了。
他们还是怕凌烈半途追来,雇了辆马车,由凌虚亲自赶车。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都改作俗家打扮。日夜兼程,顾不得天气炎热,旅途辛劳。
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练无伤,他重伤未愈,又要颠簸赶路,体力固然大量消耗,伤势更有加重的趋势。何况有清虚虎视眈眈的在侧,更是匕首护身,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松懈,清虚就会趁机扑上来将他制住,到时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所以,伤再重,精神再不好,也始终警觉著。每当昏昏欲睡时,就用匕首在腿上轻轻一划,一天下来,又多了好几个伤口。
这是一场艰苦的耐力比拼,只要他能坚持不倒下去,就有出离生天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又是如此渺茫。
半个馒头握在手中,说是半个,实在高抬了,其实小的可怜。练无伤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对方不给他,他也吃不下。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车中闷热的气味几乎让他呕吐出来,吃饭也成了一项艰苦的任务。
可他又必须勉强自己吃下去,因为不吃就意味丢失体力,意味著死。吃饭现在只是求生的必需。
费力的把馒头咽下去,可干涩的喉咙却让这个动作显得极为艰难。同样的,他也有一天没喝水了。
在清虚眼中,练无伤的武功实在高得可怕。所以决不能留给他任何一点反击的机会,一应的生活必需降到最低,只要让他留口气,指点出宝藏的下落即可。
勉强咽下几口,喉咙一痒,咳了出来。一抬头,一杯茶水停在眼前。
凌虚道:「喝吧。」
练无伤一怔。只听清虚冷冷地道:「你对他倒真是不错,还有茶水。」
凌虚道:「再不给他水喝,他就真要死了。你也不希望吧。」
一杯热茶这时对练无伤来说无异于琼浆甘露,饮下去全身都是一爽,既是对方是敌人,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声「多谢」。
清虚瞧瞧练无伤,又看看凌虚,哼了一声:「不早了,赶路吧。」
****
一路风餐露宿,兼之清虚刻意刁难,实在辛苦异常,练无伤居然支撑下来了。到第三天傍晚,三人来到信州城外,再走不远,就是昊天门遗址所在。天色已然不早,清虚决定暂且歇下,明日再去一探究竟。
当晚三人就在一荒败的古庙里住宿,下了马车,练无伤几乎一个趔趄摔倒,两腿虚浮,根本撑不住劲。站稳了身子,眼前却是一片天旋地转。他紧紧地抓住大腿,告诉自己:不能昏倒,不能昏倒。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托住他的手臂,转头看时,却是凌虚。「我扶你走。」
见他表情诚恳,练无伤点点头。心想这人虽也算不得好人,到底有些人性。
清虚在一旁看了,只嘿嘿冷笑,并不理睬。
一进门,练无伤便寻了个角落倚在那里,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他不断地暗暗运功,可体内的真气便如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无法凝聚。现在这种情况,便是走路也十分艰难,何况从两名少壮男子手里逃脱性命?
在心里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到时候,除非有奇迹出现,自己难逃毒手。其实,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不到最后关头,总存著一丝希望,不愿轻言放弃。否则,早在十几年前他便已命赴黄泉。
夜晚其实不难挨,前两天练无伤总提防对方在自己熟睡时发难,现在却全然不必。每天半块馒头一杯水的饮食,让他时刻感到饥肠辘辘,想睡也难以入眠。
半夜里,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对面清虚凌虚睡著的地方传来细细索索声,心中一凛,握紧了匕首。
果然,一个黑影向这边摸过来,正想待对方靠近出其不意地刺出一刀,却听他轻唤道:「别动手,是我。」
练无伤一呆,认出是凌虚的声音:「做什么?」
「跟我走。」
「去哪儿?」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练无伤忍不住问道。
「趁我师哥睡著了,咱们离开。」不由分说,扶起练无伤便走。
练无伤起初还担心清虚会突然醒来,却听凌虚在耳边道:「我在饭菜里放了些安神草,就是药力太轻,咱们还得小心行事,别惊醒了他。」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外面,牵著马走出几步,回头看庙中没有动静,凌虚这才扶著练无伤上了马车,催马狂奔。走了一阵,确定清虚一时追不上来,终于停了下来。
练无伤心中疑惑:「你……为何要救我?」
凌虚叹了口气:「我这师兄生性阴狠,绝不会顾及什么情分。现在用得到我,自然对我还好,等他寻到了宝藏,我还哪有命在?自然要早作打算。至于你,就当是积些功德吧。就怕他发觉,追将上来,我可不是对手。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为上。」
向四下看了看,忽然「咦」的一声;「你看,那不是昊天门的庄院?咱们不如就去那里吧。」
练无伤摇头道:「这样不好。清虚正要往这里来,岂不被抓个正著?看天色,城门也快开了,不如到城中暂避,更不易被找到。」
凌虚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的一怔,强笑道:「这主意却也好,只是盘缠都在清虚手上,咱们身无分文,到城里怕无容身。不如这样,你不是知道昊天门的宝藏么,咱们不妨取出一些先用著。」
开始练无伤听他定要去昊天门,只是觉得不妥,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道:「宝藏不在昊天门里,去了也没用。」
「那宝藏在哪里?」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之后,凌虚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太急切,而练无伤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讷讷地道:「也罢,既然这样,咱们进城再想办法好了。」
这时练无伤心里已然雪亮,凌虚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独吞宝藏。他知道若是苦苦相逼,自己定然不肯说出秘宝的所在,于是用了这一招,既可以脱离清虚的掌握,又能骗得自己的信任,可谓一举两得。而他先前对自己的照顾,都是博取信任的手段。
哎,人心险恶,思之令人不寒而栗。若非他求宝之心太急,露了马脚,自己只怕到死还当他是好人呢,当真蠢极!
凌虚见练无伤脸色变幻,心知奸计不售,顿时目露凶光:「不错,我也是为了宝藏,识相些就说出来吧!」
练无伤闭目不语。
凌虚一脸狰狞:「你若不肯,可别怪我不客气!」他现在的境极为尴尬,师兄固然如豺狼紧逼在后,眼前的练无伤又何尝不是一只睡狮?不及早得到宝藏,怕会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思及此,不免有些狗急跳墙。
车后传来一声轻响,练无伤忽然一笑:「你若想对我不客气,最好快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凌虚一怔:「什么?」话音未落,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马车后面缓缓走出一人,五短身材,肤色黝黑,一双小眼凌厉已极,正如毒蛇一般盯住凌虚:「师弟,你好啊,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你了。」
凌虚万万想不到他来的这样快,抖声道:「清……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他边说边向后退,突然一转身,撒腿就跑。
清虚哪里容得他走?一个起落挡在他身前,手中长剑已然递出!凌虚不甘束手待毙,只得举剑相迎。
这两人生死相搏,斗得激烈,完全忽略了练无伤。在他们心中,练无伤已经只剩下半口气,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练无伤跑不了,马却能跑!而练无伤此时正在马车上!
这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机会!练无伤一咬牙,合身扑到车座上,挥起匕首,凝结全身力气向马的后臀扎去!
那马吃痛,狂嘶一声向前奔出!
练无伤双手紧紧抓住车沿,任凭身体随著马车上下颠簸。耳中听到惊呼声,谩骂声,最终渐渐远去,只剩下马蹄的「得得」声,马车的摇摆声,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逃出来了!车走到哪里已经不重要,自己会被带到哪去也似乎不重要。
上天,你若觉得我罪孽重,合该一死,就请让我死去。不然的话,就放我出离生天吧!
身子不断的被甩起然后重重落下,痛得渐渐麻木,只有手还不肯放松。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呵斥,马车陡然巨震,已近僵硬的双手再也无力应变,终于松脱,身子飞了出去。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一声:「车上有人!」
紧接著,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轻轻带落地面。张开眼,朦胧中看到一双带著关切的温柔眼睛,心中一松,就此昏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练无伤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素幔围著的床,干净雅致。屋里只有简单的家具陈设,没有太多装饰,色泽也极为素淡,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几年前在昊天门的住所。
心里轻叹,十几年了!
「你醒了!公子,他醒了!」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跳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好了,小乙,你想让整条街都听见不成?」这声音无奈中透著几分纵容,音质温柔飘逸的有如高天上的流云,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贵的气度,练无伤忍不住向来人看去。
无论从哪种角度去看,这都是一个称得上「俊美」的男子,尤其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更像三月的春风,可以吹动任何人的心弦。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穿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长衫,没有束腰,非但不显臃肿,反而多了几分飘逸。
他的眼神停留在练无伤脸上,那动人的笑容便又展露出来。「你终于醒了。」
练无伤想支撑著坐起来,却忘了左臂还有伤,一用力就牵动了伤,又倒回床上。
「哎,别动。」小乙连忙扶住他,「你伤还没好呢,千万别乱动。你也真是的,几乎全身都是伤,肩上、腿上,连额头上都有!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是吗?练无伤涩然一笑,那种情形之下,保住性命便是好事,受些伤又算什么。「是你们救了我?」
「是我家公子救了你。」小乙向后一指,不等他说什么,又道,「那天可真是千钧一发,那匹马就像疯了一样,一个劲儿的乱闯。当时城门刚开,老老少少正要出城,眼见著那马就闯过来,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有个老太太,躲闪不及,险些就要被马蹄踩死!」
见练无伤脸上露出吃惊之色,他故意顿了顿,得意地道:「放心,没事。这时候就要说我家公子机变敏捷,跳上前去,一掌击在马头,你猜怎么著?就把马给拦住了。然后我就瞧见一个人从车上被甩出来,我叫了一声『车上有人』,可是我叫得还没你飞得快呢。多亏我家公子眼明手快,一抄手就将你接住了。那时你昏过去了,全场可是掌声雷鸣,都夸我家公子英雄少年。」
这小乙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本就惊险的情节,被他一说,又险了十分。
那青年伸手给他一记栗爆:「好了,你这般替我吹嘘,也不怕人家笑话!」向练无伤道:「这小子说话有些夸张,兄台不要见笑。」
练无伤笑笑,暗自一运力,只觉气息顺畅,内伤竟已好了大半,不禁又是一惊。
那青年笑道:「救下兄台之后,我发觉兄台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便运功为你疗伤。可惜我功力有限,不能全然治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练无伤知道,学武者若要互相疗伤,除非两人所修行的内功路数相同,否则非要有高的内功不可,还要时时冒著功力反噬的危险。想到自己跟他非亲非故,他却鼎力相帮,不由心生感激。
小乙插口道:「对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身受重伤?是什么人伤了你?」
练无伤一呆,默默低下头。这事牵扯甚多,他不清楚这两人的来历,哪敢贸然相告?可对方于他又有救命之恩,也不便相瞒。
那青年见他面色犹豫,了然一笑:「这位兄台伤势未愈,不宜过多打扰,让他歇歇,咱们去看看白粥煮得了没有。」拉著小乙,一同出了房间。
两人来到外间,小乙心急的道:「公子,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他?咱们费尽心思救了他,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也不算过分吧。」
青年悠悠然坐下,道:「我看他的样子似有难言之隐,咱们又何必强人所难?」
小乙扁了扁嘴:「公子你就是心太好了,依我看这人吞吞吐吐的不是好人。」
「我倒觉得这人不错。」青年补充,「他有一双干净的眼。」
小乙搔了搔头,不明白「干净的眼」是什么意思,眼睛又不是脸,还有干净不干净之分?不过他家公子偶尔会说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也不必细问。于是道:「是是是,谁不知道『逍遥公子』慧眼如炬,不会看错了人。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有,给人家送去。」
青年点点头,嘱咐道:「到时候不要问东问西,他想说了自然会说。」
「遵命。」
小乙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厨房盛了粥,送到练无伤的房间。
「粥来了……公子,你快来,不好了!」
「怎么?」青年轻烟一般闪进门来。
小乙不说话,指著床。
床上被褥整齐,已是人去楼空。旁边窗子大开,微风从外面吹进来。显然,练无伤是从窗子走的。
小乙呆呆的道:「又没说让他报恩,他跑什么?公子,你这回可看走了眼。」
「你是没要人家报恩,可你连珠炮似的发问已经把人家吓跑了。」青年摇了摇头,一回身,只见案几上用灯台压著一张纸,走过去拿了起来。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小乙见那纸上空无一字,只有两点墨迹,先是大惑不解,继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公子,你救的这人还不识字!」
「是吗?我倒觉得无字胜有字呢。」青年指著那两点,念道,「大恩不言谢,点点在心头。这人倒也有趣。」
「公子怎么说都有理,人都跑了,姓名也没留下一个,报什么恩呢?」
青年抬起头来,望著敞开的窗户,那一抹微笑又挂上嘴角。「我有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
****
那青年猜得不错,练无伤的确是被吓走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问题,也不会撒谎,况且,他也不愿对一个有恩于己的人撒谎,只好选择离开。心理默默祝祷:好心之人,定然有万神保佑。
他寻了一僻静的地方,静心修养几日,伤势终于得以痊愈。起先还担心遇到那两名道士,转念一想不禁哑然,自己现在功力已恢复,何惧他们?实在是这几天吃这两人苦头太多,才会如此顾忌,想到此,心头微微一酸。
伤好之后,反不知该何去何从。依他的性子,自然愿意回到山上去。可想起凌烈此时不知流落何方,会不会有人找他麻烦?又想去寻凌烈。
但寻到凌烈又该如何?他不怕辛苦,却怕凌烈恶语伤人,那可比刀剑加身还要难过。
站在岔路口上,柔肠百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犹豫间,远远只听前方树林中传来打斗之声,心中一动,莫非是凌烈?
飞身上前,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一惊!
只见相斗的一方大概有五、六人,均是黑巾蒙面,手持钢刀。只有一名女子是作村妇打扮,手上一把柳叶刀。这几人武功似是一路,凌厉狠辣,招招俱是杀手。此刻他们正围成一圈,将中心的两人困住。
那被围困的二人却是旧识,正是救他的那青年和仆从小乙!
他们怎会在这里?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何要与他们为难?青年一手持剑,另一手却紧紧捂住肩头,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显然受了重伤。但他武功高强,一时之间敌人近不了身。
比较可虑的是小乙,他虽然没有受伤,功夫却差得远了,在两名蒙面人的夹击下,毫无招架之功,还要青年分心照顾于他。那些蒙面人看出门道,手中钢刀向青年去的少,反而都向小乙这边招呼。
小乙身逢险境,嘴头却不肯闲著,一个劲儿的叫骂:「卑鄙!公子,你别管我,自己先逃走吧!」
青年一剑格开砍向小乙的单刀。「又说傻话,对外人我尚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你?咱们自然要共同进退。」这人的神经也不知是什么铸成,当此凶险之境,居然神色还是一片恬静淡然,不知是无知呢还是胸有成竹。
小乙眼眶一热:「公子,你就是心太善了。这些恶贼便是看你好心,才会设下套儿来偷施暗算!喂,你们这些人,有种留下名来!」
那女子笑道:「中了我的计,是你们太蠢,怪得谁来?想要知道咱们的身份,留到阴曹地府去问阎罗吧。」说话间又是一刀。
「小乙,别废口舌了,他们若肯吐露身份,何必蒙面?」青年躲开斜里劈来的一刀,接著道,「不过从他们的武功行径上,倒不难猜出。」
「咦,公子,你知道?」
「江湖上近几年出现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武功既高,手段又狠。只要出的起钱,便是天王老子他们也敢杀,人称『夺魄』。」
显然他是猜中了,那女子面色一变:「逍遥公子果然不同凡响,你既已猜到,更留你不得!」
青年淡淡一笑:「我也听说过『夺魄』手下从无活口,我受了伤,恐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何人要害我性命,不知在下临死之前是否有幸得知?」
那女子咯咯娇笑:「逍遥公子胆色过人,奴家也很佩服,只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信誉最重,雇主的姓名万万不能透露,公子见谅。」她见青年说话客气,语气也缓和起来,只是手上的招式可丝毫不缓。
忽然那边小乙「啊」的一声惊呼,大腿被砍中,跪倒在地。
「小乙,你可还好?」青年想上去救援,却被几名杀手阻住,眼见小乙就要命丧人手,他焦急之余,招式也不禁乱了,顿时险象环生。
这当口再也容不得犹豫,练无伤飞身而起,几个起落来到场中,飞起一脚,正中一名蒙面人的手腕,一个旋身抄住对方脱手的单刀。横刀挥出,将另一名袭击的小乙的蒙面人击退。
这几下一气呵成,迅捷无比,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练无伤不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长剑霍霍,很快又有两名杀手的兵器被打落,练无伤上前一步,封住这两人穴道。
那女子见情势不妙,举刀迎了上去。两人兵刃相交,发出一声脆响,练无伤纹丝未动,那女子却不由自主退了几步,只觉手腕发麻,柳叶刀几欲脱手而飞。
她愣了一愣,啐道:「哪里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小乙却早已认出了人,喜极大叫:「喂,你不是上马车上那个人吗?你的伤好了?你是来帮咱们的吗?嘿嘿,我家公子说你是个好人,果然没看错。」
青年见来了帮手,精神一振,长剑挥舞开来,将余下诸人逼得节节后退。几名蒙面人眼见自己这方必败无疑,互相使了个眼色,四散而逃,同伴也不顾了。
那女子正在与练无伤酣斗,她武功本不如练无伤,一见自己人都已逃走,心下更是慌张,没过几招,便被练无伤制住。
己方大获全胜,小乙脸上笑开了,顾不得腿上有伤,一瘸一拐的过去:「喂,你们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快快招来?」
那女子神色惨然,一言不发。
「哼哼,别以为你是女人我们就不会对你怎样哦,我们降龙堡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实话。」
练无伤一直站在旁边,这时一愣:「你们是降龙堡的?」
第六章
小乙笑道:「正是,这位就是我们二公子,江湖上人称『逍遥公子』的便是。」
练无伤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还在昊天门的时候,就知道「降龙堡」的大名。十几年前,昊天门、降龙堡、凤凰山庄并称武林三大家,这其中,又以昊天门为首。有道是「龙飞凤舞,天下无双」。三家互有来往,关系也格外亲密。现在,昊天门败了,这两家不知怎样,就算没有往日的风光,也该余威尤在。
而他救的,竟是降龙堡的二公子!
这青年应该叫做任逍遥吧。练无伤还记得,师父五十大寿的时候,任堡主也曾带著他两位公子去拜贺,小辈之中,这位逍遥公子年纪最小,博得的称赞却最多,都说他将来成就必然超过乃父。
当年的小小孩童,已然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光阴如梭,令人唏嘘不已。
任逍遥上前见礼:「在下任逍遥,谢过兄台出手相助。」
明知对方绝对认不出自己,练无伤还是不自禁的将头转向一边:「你也曾救过我,咱们扯平了。我……」
他想找个理由走人,不料任逍遥脸色一变,叫道:「不好。」
只见任逍遥抢上一步,一把捏开那女子的下颚,手指伸进去,将一颗黑丸取了出来。他淡淡笑道:「这是毒药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两声轻响,被制住的那两名黑衣人倒落在地。揭开他们蒙面的黑巾,只见口吐白沫,已然气绝。
小乙咋咋舌头:「这些人也真是够狠的,杀不成人,就要自杀!还好公子你眼明手快,留下一个活口。」
那女子叫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
任逍遥叹了口气,伸手拍开她的穴道:「你走吧。」
那女子一呆:「你有什么阴谋?」
任逍遥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你宁死不说,我也不愿多伤人命,逃生去吧,日后莫再做不义之事。」
万料不到他竟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开,那女子愣了一下,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任逍遥一眼,随即快步跑入林中。
小乙叫了起来:「公子,你就这样放她走了?主谋是谁还知道呢。」
任逍遥叹道:「她死且不惧,又怎肯说?放她去吧。」
小乙冷笑道:「哼,其实她就是不说,这主使也不难猜出。公子你向来行侠仗义,人又谦和有礼,江湖上哪有仇家?人人喜欢还来不及呢。要我说,恨你、巴不得你死的,就只有大公子而已。他忌你比他强,怕你抢走了堡主……」
「小乙,不许胡说!」
「我可没胡说!过几天是老爷六十大寿,老爷说过,要在那天宣布谁是下任堡主。大公子什么都不如你,自然怕老爷不肯传位给他。杀了你,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任逍遥见他越说越离谱,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好了!」
这小乙随便惯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见任逍遥变了脸色,这才知道主子真动了怒,吓得不敢再说。
练无伤听他们谈论自家隐事,微觉尴尬。反正这对主仆已然安全,便欲悄然退场。
「兄台,留步。」任逍遥见状连忙追了上去,一拉他的衣袖,不料却有一物从练无伤袖间滚落出来,摔在地上。
「啊,对不住。」任逍遥暗责自己的莽撞,事实上,他这辈子很少如此冒失,全因为想要留住眼前这人之心太急。至于为何非要留住对方,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见那滚落之物是一支玉箫,已摔成了两截。
「不要紧,本来就是断的。」
下山的时候那么匆忙,还是将这两截断箫带了出来,看这它,就想起了凌烈,想起了他把玉箫送给自己时,神情是多么的诚恳真挚,想著想著,心里就暖了起来。他不怪凌烈,只要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收起断箫,练无伤淡淡的道:「此间事已了,我想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任逍遥忙道:「且慢,我知道兄台你不喜人打扰,不过有件事在下定要问一问,不知兄台是否曾经中过阴风掌之毒?」
见练无伤露出诧异的神色,他笑了笑:「其实在下早就想问,一直未得其便。在信州城为兄台疗伤时,在下隐隐觉得兄台体内有一股阴寒之气,正巧在下又对阴风掌有些研究,才会作此判断。」
练无伤也不隐瞒:「不错,我正是中了阴风掌。」
任逍遥没有问原因――他很清楚这些是练无伤不愿说的。「在下早年曾从天山带回一株『火琉璃』,据说用它的果实配以药材制成药剂,长期服用,便可根治寒毒――」
练无伤心中一动,他也曾听说这种草:「世上真有『火琉璃』?我以为只是传说。」
任逍遥微笑道:「若非亲眼得见,我也以为是书上写来骗人的。本来还说留著无用,现在正好给兄台疗伤。只是此物现下在降龙堡中,还要劳烦兄台跟我走一趟。」
练无伤一呆:「如此厚赠,我不敢接。」
任逍遥又是一笑:「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也有人倾盖如故。你我相见虽然不过两面,却已是过命的交情。在任某心中,早已将兄台看作了朋友,送给朋友的东西,明珠非重,鹅毛非轻。兄台这样说,太见外了。」他目光真挚,语音虽轻,却是发于肺腑,掷地有声。
从被逐出师门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当他是朋友了。练无伤心里一阵激动:「好,我随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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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降龙堡的人,一定会惊奇于这里建筑的雄伟,即使将之比喻为一座小型的城池也不为过。明明这是任逍遥自己的城堡、自己的家,可进城的时候,练无伤还是注意到了他脸上那一抹忧虑。
「寒山公子,请。」小乙笑著在前面带路。
这个「寒山」就是练无伤,他不愿吐露姓名,就让任逍遥叫他「寒山客」,因为他隐居的地方就叫「寒山」。
一进城,任逍遥就独自去拜见父亲,将练无伤交给小乙招待。练无伤明白这是任逍遥的体贴:知他不愿与生人相见。老实说,他很怕去见那位「任堡主」,十年前,他们曾在昊天门见过一面,难保不被认出。
自从练无伤上施以援手,小乙对他的态度就很热络,到客房这一路上东拉西扯说个没完。从他的唠唠叨叨中,练无伤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说,这客房就在任逍遥居室的隔壁,一般不会有人打扰;再过几天是老堡主六十大寿,所以堡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堡主夫人却已经过世了;任逍遥常年不回家,是为躲一位姑娘……
在客房安置好了,小乙又热情地招呼:「我家公子回来还早,寒山公子,不如我带你去园看看那株『火琉璃』吧。那里很清静,一般没什么人。」也不等练无伤出言拒绝,拉了他便走。
这降龙堡的园也大得出奇,奇异草,应有尽有,便是当年的昊天门,只怕也稍有不及。
「这边走,『火琉璃』在这里。」
练无伤随小乙沿著弯曲的石子路向丛走去,两边香扑面而来,无数只蝶儿流连飞舞,几如入了仙境。
海中,忽然传来一声娇嗔:「凌烈,这你总没见过了吧?」
「这有什么希奇,我家的园里应有尽有,岂止是这些?」接话的是个少年,语声中傲气满满。
「还什么『你家』、『你家』,昊天门败了好些年,杂草都爬上墙了,只有你还总挂在嘴边上。」
「你……」这话显然激怒了少年,他重重一哼,「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要重振昊天门的声威,让世人都知道,昊天门后继有人!」
少女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伤你,真的!哎,你等等我呀!」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迫近,一男一女从海中现身。少年低头走在前面,任身后的少女如何央求,也不肯慢下脚步。
练无伤举目看去,见那少年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不是凌烈是谁?他身后的少女却比这还要美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只专注在凌烈身上,两人就好像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人,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发现前面还有别人,也全不在意。
而练无伤却已呆住了。
事实上,在他听到那少女第一声唤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凌烈,真是凌烈!他怎会在这里?本该上去将他叫住,可是喉间像是哽住了,发不出声来。
那少女紧紧跟在凌烈身后,只顾得向前面的人作软赔不是,却没留神脚下。被翘起的石砖一绊,摔倒在地。「凌烈……好疼呀。」小嘴一扁,好像就要哭出来。
凌烈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一脸无可奈何,转身来到她面前:「伤到了哪里?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的脚好像扭伤了。」少女指指自己的脚踝,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可当凌烈真的蹲下身去查看她的伤势时,却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生我气。」
凌烈有些尴尬,红了脸:「你别胡闹,还有别人在呢。」抬头去那「别人」,不由也呆住了,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我了,我该不该去跟他相认?两人分开不过半月,可是练无伤历经了许多磨难,这一见面却有恍如隔世之感,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惊喜的看著凌烈,但见凌烈的俊美的脸上也是一片惊喜,仿佛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很快的,脸色一变,目光黯淡下来。
练无伤心里一凉,他知道凌烈在想什么,那个风雨交迫的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想忘也忘不掉,就像一把利刃,横在两人中间。看到这样的凌烈,他满腹要说的话都堵在心里,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谁也不肯先迈出一步,先说出一句话。
少女看的奇怪,偷偷拉凌烈的袖子:「你们认识?」
凌烈一震,收回了目光,低头道:「不,我不知道他是谁。」一瞥眼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脚踝上,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虽然早料到凌烈会这样说,练无伤心中还是微微作痛――曾经全心全意爱护的孩子,再见时却行同陌路,那酸楚之情又岂是几句话说得出的?自己这样的人,背负著不堪的过往,看来注定不该和人有什么瓜葛,注定孤独一生!
耳边听小乙问「寒山公子,你认得他」,黯然摇头:「不,只是和我一个熟人长得很像罢了,起初认错了,原来……不是。」
情不自禁又看了凌烈一眼,见他也正向自己看来,目中流露出怨怼之色,心中不解:明明是你先不认我,为何又这样看我,好像我说错了。
「咦?小乙,你回来了?那逍遥表哥……他……也回来了?」少女这才注意到小乙,开口询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小乙的神色也有些奇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公子早就回来了,堡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不知道的,恐怕只有表小姐你了。」说著,向凌烈看了一眼,「这位公子倒是面生得很。」
「他叫凌烈,是堡里的客人。」少女连忙解释,见凌烈起身要走,忙挣扎著站起来,「凌烈,你去哪里?你不管我了?」
凌烈冷冷看她一眼:「你还能站起来,伤应该也不重,我累了,要回去歇著。」再也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
「你等等我呀!」少女跺跺脚,一瘸一拐的跟了去。
远远只听她问道:「好好的怎么又闹脾气……」
练无伤望著这两人的背影,不禁有些心酸:凌烈已不是当初那个孤苦无依、寒毒缠身的少年,他身边有了别人,不再需要自己了!
兀自出神,忽听身边小乙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只会勾引女人的小白脸,脾气还不小!」
****
那「火琉璃」当真晶莹剔透,朱红的颜色,与其说是「琉璃」,毋宁说是玛瑙、珊瑚珠,十分惹人怜爱。医书上说,这种草药是天山火龙的龙涎灌濯长大,天生带有火性,所以才能在白雪覆盖的天山顶上生长。练无伤这些年以采药为生,精研医术,如今见到了这百年难遇的奇草,本当细细研究一番,可是心里满满装著凌烈之事,竟然没了心绪,匆匆看了一遭,便即回去。
任逍遥却直到用过了晚膳才回。两人商议起炼药的事,火琉璃若是离枝太久就会药效全失,所以任逍遥提议在堡中收拾出一间房子权充药房,留给练无伤自行配药。这事他早已在心中想好,每一细节都安排周到,练无伤自无异议。
商议完毕,事情交由小乙去办,小乙领了命,并不马上离去,只问:「公子,你可曾见著表小姐?」
任逍遥一怔,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没有。你问这做什么?」
小乙冷笑:「公子,你不把表小姐放在心上,总是躲著人家,现在可好,人家有了意中人,可全不稀罕你了。」
「她有了意中人?」任逍遥先是一怔,马上大感兴趣,「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一个毛头小子,一张脸生得跟个女人似的,我看也没多大本事。刚才我陪寒山公子去看火琉璃的时候,在园遇见了,他跟表小姐可不知有亲热呢。是不是,寒山公子?」
「的确在园见过。」练无伤想起园那一幕,不觉有些失神。
任逍遥想了想,抚掌笑道:「我知道了,是那位来堡中做客的凌公子,今天爹爹给我们引见了,我倒觉得一表人才。」
小乙愕然:「什么?公子见过他?他是什么人,怎么混到咱们堡里来的?」
「别胡说。」任逍遥喝住小乙,向练无伤解释道,「这位凌公子是我家一位世交之子,最近才来堡中做客。」
练无伤点点头,以昊天门和降龙堡的关系,凌烈举目无亲之际,投奔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公子,你未婚妻都要被人家抢走了,怎么一点也不担心?」任逍遥不急,小乙可是急坏了。他家公子这温吞水的脾气,可什么时候能改,这等大事居然不著急!
「原来那位表小姐是你的未婚妻。」练无伤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为何小乙对凌烈的态度如此不友善,原来跟凌烈要好的姑娘,已经先跟任逍遥定了终身!凌烈把人家的未婚妻给抢走了!这可怎么办?
在他心里,凌烈的事无异是他的事,心中不觉对任逍遥产生几分愧意,再看对方的时候,神色间也就多了几分歉意关切。
任逍遥却不知他的心意,见他目光神色,只道是关心自己,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暖意,笑著解释道:「寒山兄有所不知,我这位表妹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由我家代为抚养,家慈对她尤为钟爱,以至于在仙逝前为我们二人定了亲事。其实我和表妹年纪相差甚远,志趣也不甚相投,这门亲事实在有些草率。如今既然表妹另有良配,我自当成全他们。」
这些其实都是降龙堡的私事,犯不上对一个关系不的外人解释,可是任逍遥就是不愿练无伤误会,想对他说一说。
而以练无伤的性情,对别人家的隐事本不在意,只因中间涉及了凌烈,听得也是格外用心。
任逍遥吩咐小乙:「你这人向来管不住嘴,日后遇见了,可不许胡说八道,冷嘲热讽。」
小乙撇撇嘴:「知道了,这事和我小乙又没关系,连公子你都不在意了,我瞎掺和什么劲儿。」行了个礼,自行出去了。
任逍遥苦笑摇头:「这小子,平日被我纵容太过,一点规矩也没有。」走过去打开窗子,只见天色已然全黑,一轮明月在柳稍后面若隐若现,清风入怀,吹得人格外舒畅,赞道:「好夜色!」
回头笑道:「寒山兄,如此良夜,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练无伤一怔,见他兴致颇高,也不忍拂逆,缓缓点了点头。
从这房间出去,不远就是一片池塘。池岸上栽满垂柳,柳梢荡在水里,勾起层层涟漪。池塘里却满是荷,一枝枝随风摇曳,婀娜生姿,在那九曲回廊上走过一圈,早有暗香盈袖。
「好久没见过这样多的荷了。」练无伤不由低声感叹,当年昊天门也有一片荷池,就在他住的小院外,梦中也能闻见阵阵荷香。
「哦?不知寒山兄喜欢什么?」任逍遥随口问道。
――无伤,你来看,我种的梨都开了!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树雪白的梨和……下少年阳光般的笑脸,脱口道:「梨。」
「梨?」任逍遥若有所思,轻声吟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回头看一眼练无伤,似乎被什么惊住了,全身一震,神色忽然局促起来,慌忙的转过头去。「寒山兄,这个给你。」伸出手来,手上赫然又是一支玉箫。
任逍遥双手捧上,道:「上是愚弟莽撞,不慎摔断了寒山兄的玉箫,寒山兄虽然不放在心里,可小弟却著实过意不去,所以特地选了堡中最好的玉箫向寒山兄赔罪。」
「这……我说过那玉箫早就断了,与你无关。」万没想到,自己早就忘却了的一件小事,对方却放在了心上。
「寒山兄若不肯收,小弟实在心中难安。」
这事情之间曲折实在太多,任逍遥执意认定东西是他摔坏的,倒也不好解释。练无伤既不想收,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就僵在了那里。
任逍遥又道:「说来惭愧,堡中上上下下竟无精通音律之人,这箫在库房放置已久,却是无用,如今送与解音之人,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向前一送,递在练无伤手中。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托可就显得小家气。何况在练无伤心中,一两银子和千两黄金,原也没什么区别。见那玉箫色泽均匀,质地温润,实是上品中的上品。拿起来试试音,声音更是清越动听。
「好箫。」
任逍遥微笑道:「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像寒山兄讨教一二,也来做个解音之人。」
练无伤一笑,将箫递给他:「这样拿住。」见任逍遥有些迟疑,想起自己才口对口吹过的,于是用袖口擦了擦。
「我不是这个意思。」任逍遥面上一红,他想的却是另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
正要将箫放入口中,远远只听有人叫道:「公子,公子!」小乙一边叫一边向这里跑来。
「什么事?」
「昆仑派的高手来给老爷贺寿了,赶了好几天的路,这时辰才到。大公子那里忙不过来,要你帮忙招呼。」
堡主的寿辰已近,许多远道的贺客都提前到来。任逍遥身为降龙堡的一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咱们去瞧瞧。寒山兄,告罪了。」带了小乙匆匆离去。
练无伤当然不会阻拦,低头看看手上的玉箫,又从怀里摸出那两截断箫,怔怔的出神。
「啪」的一声,一枚石子落入水面,拉回他的注意,只听一人冷笑道:「既然有了新的,旧的还留有何用?趁早扔了吧。」
第七章
这声音……
练无伤蓦的转身,只见池塘边垂柳下不知何时站著一人,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正是凌烈。他慢慢走近,目光自始至终不离练无伤身上。
「凌烈……你怎会在这里?」
凌烈耸耸肩,冷笑:「怎么?只许你跟任家二公子在这里吟风弄月,卿卿我我,就不许别人到来了吗?」
「吟风弄月」到还没什么,这「卿卿我我」就著实刺耳了,练无伤脸上变色,叱道:「凌烈,你胡说什么!」
凌烈不理他,端详他手里的玉箫,啧啧赞叹:「好箫呀好箫,到底是中原第一大堡的东西,比我这穷小子几两银子买来的可要名贵多了。你还不把那烂东西扔了,还留著做什么,不嫌碍眼?」说著,伸出手去抢那两截断箫。
练无伤不知他要怎生置,可不敢就这样交给他,手肘一转,箫交右手,空出一只手来去点他虎口。
凌烈见状,手掌上翻,变抓为削,切向练无伤手腕。
两人使的都是昊天门最基本的小擒拿手功夫,平日里拆招过招不知有几百,往往一出手,便知对方下一步变化,这样打下去,自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这一番似曾相识的拆招,却好像旧事重演一般,把两人带回合乐融融的山中岁月,触动了心底某的柔软,就连凌烈也如有所动,几招过去,再没办法出手。
他不想打,练无伤自然更不想打,退开一步,柔声道:「凌烈,我知道你对我有许多不满,这箫若是交到你手中,多半扔了,可是我实在舍不得。任公子送我的箫虽好,我却并不喜欢,收下它实在是盛情难却。这两截箫虽断了,我还是要把它们带在身边,因为那是你――凌烈送给我的。」因为这箫里有你的一分心意,所以我才如此珍视。
他的目光是那样明澈,那样动情,比这月色更温柔,更叫人沉醉,凌烈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半晌才问:「那你怎么认识了任逍遥?又为何会到降龙堡来?」这个问题一日不问明白,他心里一日不舒服。
「我们在道上偶然碰到,很……谈得来,所以他邀我来堡中小住几日。」任逍遥半路遇袭之事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能对外张扬,而自己此来是为求抵御寒毒的火琉璃,寒毒之事他从未让凌烈知道,现在自然也不会说,只好胡乱搪塞。
自然,凌烈半点也不相信。在一起这些年,凌烈很清楚练无伤的性子,知他最爱清静,怎么可能主动和陌生人攀交?更别住进别人家中。
到底这些天他和那姓任的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连自己也不肯告知?凌烈只觉心里好像有条小蛇在啃噬,可他还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真的?那是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
他分明就不愿告诉自己!凌烈只觉一股火气上冲。再看练无伤,神色犹豫,言语吞吐,更不禁想到,他是不愿告诉自己,还是根本难以启齿呢?
忍不住冷笑:「没什么,不见得吧?我倒是很佩服你,短短几天就把降龙堡的少主给笼络住了,手段不减当年呀。」
这话说得著实阴毒,练无伤愕然:「凌烈,你胡说什么?」
「他家人还不知你的身份吧?多半不知道。练无伤大名这般响亮,他们若知道了,恐怕就不敢让你进门了。」
「凌烈,住口!」练无伤脸色苍白,胸膛不断的起伏,心中愤怒已极。
他越叫住口,凌烈就越是要说:「我就是讨厌你这副清高模样!才下山几天,你就勾引上了别人,你就是没男人不行……」
一道银光打断了凌烈的话,却是练无伤以箫代剑攻了过来。他一招占得先机,手中玉箫更是不停,横点竖戳,犹如满天星一般,使得正是「扫叶剑法」。
这套剑法凌烈也学过,可他一无兵器在手,二来练无伤出手实在太快,他才想到这是哪一招,那玉箫便已然攻到面前了。忽然右腿一痛,被玉箫戳中了「环跳穴」,不由跪倒在地。
「要杀便杀!」看著抵在颈上的玉箫,凌烈心里越发恼怒,「你用他送的东西来对付我,嘿嘿,你们两人倒真是一条心呢!」
练无伤暗暗吸了口气,才道:「凌烈,我知道你对我以前的事很不以为然,我不怪你,因为这本就有违伦常,为世俗所不容……」心下黯然,只是我当时早已意乱情迷,顾不得这些了,这……就是所谓「孽」吧。
凌烈冷哼一声,干脆偏过头去。
定定神,练无伤接著道:「你不肯谅解,也在情理之中。你有怨气,尽可冲著我来,反正……我早已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可任公子乃是一位至诚君子,待我如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你想的任何龌龊之事,你万万不可胡乱编排,毁人令誉,否则我决不饶你!」
凌烈冷冷看他一眼:「说完了?」
练无伤点点头,解开他的穴道,让他站起来,又道:「可能我的话,你已听不进去了,但有件事我还是要说。那位表小姐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你最好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这样对你不好。」定了亲在名义上就已是夫妻,或许任逍遥不在意,可降龙堡的余人却不见得都如他这般想,凌烈只是寄人篱下,凡事还是谨慎一些好。
――虽然恼恨凌烈出言不逊,练无伤却还是无法不关心他。
凌烈漠然道:「这么说,你打我,教训我,警告我不要接近长孙茜,都是为维护那位任公子的清名了?」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我,凌烈,一定要把长孙茜弄到手,就算历尽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要把她弄到手!」一甩手,扬长而去。
「凌烈!」练无伤还想叫住他,可心头的那种无力感却告诉他,凌烈恨他,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亲手养大的孩子最终却要恨自己,多讽刺!老天,你就这样来惩罚我的吗?
抬起头,那天幕却依然是黑沉沉的,一语不发。
****
在降龙堡的第一个夜晚,是一个无眠之夜。想到凌烈那倔强的面孔、不屑的表情、还有比刀剑还要伤人的言语,练无伤的一颗心好像被人揪紧了,狠狠的撕扯著。
倘若换了别人这样对他,他顶多置之一笑。毕竟十几年前离开昊天门的那段日子,这样的话听多了,这样的眼神看多了,多到百毒不侵。
若是五年前的凌烈这样对他,他也不会难过。因为那时的凌烈之于他,不过是「故人之子」罢了。
可五年的相,在练无伤简单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凌烈。这种相的情谊,奇异的渗入骨髓里,割舍不下。
然而,凌烈却不知道。或许知道了,更要用言语来刺伤他……
辗转反侧,到天将亮的时候,练无伤才浅眠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兴冲冲敲门的小乙吵醒了。
「寒山公子,药房已经布置好了,我家公子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咦?你的脸色很差,昨晚没睡好么?是不是床铺不合适?还是被子太薄了?咱们这降龙堡四面是山,气候稍微寒了一些,很多人刚住进来都有些不习惯……」
练无伤暗暗叹气,一晚没睡好,现在头更疼了。
一个馒头飞过来,正堵在小乙喋喋不休的嘴上;任逍遥端著一盘食物跨进门。「小乙哥,你知道为什么人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却只有一张嘴吗?」
小乙摇头。
「那是要你多看多听,少说废话。」
练无伤忍不住笑了,起身相迎:「怎么好意思你亲自送饭来?」
「那也没什么,昨晚将寒山兄一个人丢下,小弟特来赔罪的。」偷眼端详,只觉得他今天格外憔悴,是为了自己吗?自觉不太可能,却找不出其他答案。
用过早饭,三人一起去药房,远远的只见芍药架下站著一男一女。练无伤一阵眩晕,道:「咱们改道吧。」
任逍遥也觉见了面尴尬,点点头。
才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叫道:「任世兄,留步。」凌烈竟拉著长孙茜过来了。
小乙轻声道:「我还没见过这样不知羞耻的……哎哟。」却是任逍遥一撤肘,打在他胸口,警告他不许胡乱说话。
「任世兄。」
「凌公子。」
长孙茜红了脸,轻轻挣开凌烈的手,低声道:「表哥。」
凌烈也不理她,目光停在练无伤身上:「这位是……」
「哦,这位是寒山兄,在下的朋友。」见练无伤脸色苍白,任逍遥连忙答话。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凌烈和练无伤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氛。哎,或许是他多心了,他们明明不认识。
「姓『寒』名『山』?怎么听著像是化名?兄台,你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不敢吐露真名?」
练无伤心里一颤,凌烈呀,你何时才能学会隐忍宽容?何时才能真正长大?
他话中的讽刺之意很明白,任逍遥不知这少年为何要出口伤人,但他绝不允许有人当众欺侮他的朋友!「凌公子,你是降龙堡的贵客,这位寒山兄也是我的客人。降龙堡一向尊重客人,也请客人自重。」这已是他平生最不客气的话。
这位总是面带笑容的任公子拉下脸来倒真是不怒自威。凌烈眯起了眼睛:「看来,世兄和这位寒山公子交情匪浅呀。」
凌烈还是带著笑,可练无伤却知道他在生气。意气用事的凌烈,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哎,自己来这里,看来是来错了。
「凌公子叫住我们,不知有何见教?」任逍遥直觉的不喜欢这少年,他很少凭直觉去判断人物,这一回显然破例了。也许是因为这少年太锋利,太霸气,太自我。而更层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对他朋友的敌意太明显……
「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任世兄剑法超群,所以想向世兄讨教几招。」
「凌烈!」第一个叫出来的是长孙茜,她看看凌烈,又看看任逍遥,容失色,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任逍遥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爱上凌烈,只怕她今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他却没有看到,脸色惨变的又何只她一人!
凌烈,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再闹了!心里又急又气,可是练无伤却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凌烈只会闹得更厉害。
好在不省事的只有凌烈一个,任逍遥淡淡的道:「改日吧。在下和寒山兄还有事要办,改日定当候教。」
拱了拱手,回身要走,却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一人笑道:「看剑!」剑光一闪,直刺任逍遥左肩。
这一剑来得好急好快,任逍遥猝不提防,只得向旁一侧身,堪堪避过袭来的剑锋,衣襟却被划破了。他脾气再好,也难免动了火性,冷冷的道:「凌公子,这是何意?」
凌烈笑容不变;「实在是对不住,小弟急于要领略威震江湖的降龙剑法,得罪了。」
任逍遥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一架不打,凌烈决不会善罢甘休。「小乙,拿剑来。」
不用他说,小乙早就把宝剑递过去了,悄声道:「公子,给这狂妄的小子一点教训!」
练无伤明知任逍遥作事自有分寸,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声:「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他和任逍遥非亲非故,这话说得殊不妥当,说给凌烈还差不多。可惜就是说了,凌烈也不听。
凌烈站在对面,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想来就是练无伤叮嘱任逍遥要小心,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任世兄,请吧!」一招「白虹贯日」攻了过去。他的话与剑招,几乎同时而发。
这一比较,任逍遥的风度就显出来了,长剑一横,正是降龙剑法的起手式「开门拜山」,温文有礼,大气十足。
两人一动上手,顿时剑光飞舞,风云变色。
练无伤紧张的关注战局,既怕凌烈伤了任逍遥,更怕任逍遥伤了凌烈。
这任逍遥果然是位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招一式章法严谨,又不失灵动,已俨然有一方宗主的风范,降龙剑法在他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仿佛真能伏虎降龙!
反观凌烈,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勤奋,他的剑法已有小成。可惜,他却总不能将著心服气躁的毛病改一改,精妙有余,沉稳不足,跟高手对垒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漏洞。好在任逍遥并不急于求胜,他似乎想看看凌烈到底有多少本事,出手留了不少余地。
这点练无伤能看出来,身在其中的凌烈如何不知?越知道就越发恼怒,这姓任的恁的看不起人!忽然之间,剑锋急转,不理任逍遥迎面刺来的长剑,反削他小腹,竟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练无伤知这一招的厉害,暗叫:不好!若定要有人受伤的话,他宁愿那人是他!夺过小乙手中的剑鞘,飞身跃入战团,反掌将凌烈击开数步,握鞘的手向著任逍遥的宝剑一迎――长剑归鞘,竟是丝丝入扣!两人相视一笑,任逍遥赞道:「好功夫!」
凌烈定了定神,他何尝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可发现插手的是练无伤,一把无名怒火又燃了起来,踏上前去伸手一推:「谁要你充好人!」
这一推力道极轻,练无伤却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倒了下去。
长孙茜叫道:「血!他流血了!」
可不是?鲜血正顺著练无伤的腰侧流下来。凌烈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剑锋,那里殷红一片。
其实不奇怪,任谁闯入这满天剑雨之中,不受伤都很难。
「你……我……」血腥味儿让凌烈的脑子霎时混乱一片,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想,我伤了他!我竟伤了无伤!
「别动!」任逍遥抢到练无伤身侧,飞快地点住创口周围的穴道止血,随后将他横胸抱起。
「任兄。」练无伤意识还清楚,吃了一惊,不自在的想要挣开。
「别动,小心又流血。」
「二弟,凌兄弟,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这是……」一个人匆匆赶来,三十出头年纪,锦袍玉带,正是降龙堡的大公子任自在。他看见兄弟怀中抱著个陌生男子,十分诧异。
「大哥,这位就是寒山兄。」
「幸会,幸会。」任自在听兄弟提过堡中来了一位客人,性情腼腆,不愿见生人。这时趁机打量练无伤一眼,见他一副苍白文弱的模样,也不十分在意。「二弟,凌兄弟,凤凰山庄的聂庄主来了,爹爹叫你们去见见呢。」
「昊天门」、「降龙堡」、「凤凰山庄」位列中原武林之首,按照三家的交情,任逍遥和凌烈都应过去参拜。
「有劳大哥代我告个罪,寒山兄受了伤,小弟实在脱不开身。」
「放开他!」眼见任逍遥抱著练无伤要走,凌烈哪里肯依,当即大吼一声。
任逍遥冷冷的看著他:「我现在要带寒山兄去理伤口,凌公子如果还觉得不尽兴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在下定当奉陪!」
他凌厉的眼神让凌烈心中一震,后面的话竟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任逍遥的心中却满是恼恨。恼恨凌烈,也恼恨自己,居然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受了伤!若不是良好的教养在作祟,真想冲过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点教训!
小乙早就跟了过来:「公子,寒山公子怎么样?」
任逍遥摇摇头:「咱们回去。」
「我……我也跟你们去。」
凌烈看他们走远,这才慌忙的拔腿想跟上,任自在一把拉住他:「放心吧,有逍遥在,定然无虞。小兄弟,跟我去见聂庄主,他听见昊天门有后,开心已极,直嚷著要见你呢。」
「可是……」凌烈望著远消失的身影,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却终于还是被任自在连拉带拽的带走了。
第八章
「我没事,是任兄你担心太过了。走江湖的,哪有那么娇贵。」练无伤见任逍遥一脸严肃,忍不住说道。
伤口真的不,只在表皮上浅浅划了一下,没有触及内里,就是血流得有些吓人。比起以前受的伤,实在不值一提。偏偏任逍遥那么紧张,不顾别人眼光地硬是将他抱回来。哎,被凌烈看见,不知这孩子又要怎么想了。
「是我不好,照顾不周,害你受了伤。」任逍遥恨不得那伤口是在自己身上。适才情急之下将他抱起,才发现他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瘦弱,这分明是个需要好好呵护的人,上天却让他尝尽伤痛,每思及此,心中都是一颤。
练无伤摇摇头:「怪不得你。」真正凌烈要找麻烦的,其实是他,任逍遥才是受了池鱼之灾。
「任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又支开了小乙,练无伤猜想他是要说什么。
「我原不该问,但心中有个疑团未解,实在不舒服。」任逍遥正色道,「我想知道,寒山兄和那位凌公子到底有何关系?」
练无伤心头一惊:「任兄何出此言?」
「适才相斗,凌公子的剑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才想起,当初在信州城外寒山兄似乎也施展过这样的剑法。只是那时寒山兄用的是刀,所以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再加上我察言观色,总觉得寒山兄和凌公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所以我大胆推测,你们之间早就认识。不但认识,还很有关系。」
想不到这位谦和儒雅的任公子,眼光却如此锐利。练无伤苦笑了下:「你猜得不错,我的确认识凌烈,他十二岁上家遭变故,被我收留,他的武功也是我教的。」
「那他……」
练无伤知道他想问为何凌烈见了自己好似见了仇人一般,心里苦涩更浓:「你不问我是谁?『寒山客』不过是个化名,因为我不愿多惹是非。」他闭上眼睛,一字一字的道;「我姓练,我叫练无伤。」
这名字好像听过。任逍遥迅速在记忆中搜寻,突然倒吸了口凉气。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他的武功家数、凌烈的态度、他为何不肯透露真名,一切的疑惑,都随著这三个字迎刃而解!
其实「练无伤」这个名字,他只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人的口气往往伴随著轻蔑、鄙夷、不怀好意。而「练无伤」三个字,也总是和「不知廉耻」、「败类」、「人妖」之类不堪入耳的词语连在一起。
任逍遥不是一个会随风倒的人,对不知道的事物他从不妄加评判,所以偶尔听别人谈及,总是淡淡一笑,不萦于心。
可现在,这传说中妖魔一样的人,竟活生生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传说中的魅惑入骨,也不似传说中的肮脏下贱。相几天,任逍遥知道他是那么的纯净,善良,那么的坚强正直,像天上的浮云,像出水的白莲,像雨后的梨……
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竟是不平,不忿,还有满满的怜惜!
见他震惊的看著自己,练无伤只道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惨然一笑:「一直瞒著你,对不起,我告辞了。」咬牙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且慢!」那一闪而过的伤痛刺伤了任逍遥的眼。心在颤抖,这么入骨髓的悲哀,你曾经历过多少无知世人的唾弃!无伤,说是「无伤」,其实你早已满身是伤了吧?
「要走也要等药炼好再走!」
练无伤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还要自己继续留下炼药么?他不介意自己的身份吗?
踏上一步,任逍遥恳切的道:「寒山,不,应该叫你练兄。你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我看到的跟传说中的全然不同。我视你为友,是因为我与你意气相投,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可你这样一言不发就走,未免太小看了我吧?我是这样的浅薄之人吗?」
「你……」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练无伤不由呆住了。
「无伤,没人的时候,我能这样叫你吗?」任逍遥轻声询问,为他眼中的脆弱怜惜不已。
谁能拒绝这样诚恳的要求呢?「任兄,交到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练无伤轻轻的笑了。觅得良友,本就该笑,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
而任逍遥只是凝视这来之不易的笑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笑容守护住!
****
――你不用太难过,看今天的情形,凌烈依然很关心你。
――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难免想不开,等他再大一些、成熟一些,懂得用心去想,自然就会明白。
――你们相五年,这份情谊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轻易断开。
任逍遥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知道他的心结所在,还不遗余力的去安慰,让练无伤又一体会到了很久没有的感动。原来世上还有任逍遥这样的人,活得那么坦荡,那么宽厚,那么真诚!
他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睡梦中兀自带著一丝微笑。
夜已,几声乌啼暗示著月上中天。窗外,响起细琐的脚步声。很轻,宛如落叶飘坠,但练无伤还是从浅眠中惊醒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来降龙堡夜探?练无伤没有动,全身上下却戒备起来,只要贼人敢进来,他就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擒获。
出乎的意料的是,对方却开口了,站在窗外,隔著一面墙,开口了。
「无伤?」
心中一动,这声音,是凌烈!
「你睡了吗?」
他来做什么?为何要在这更半夜里?练无伤心里惊疑不定,想要答话,却因他后面的话而不敢出声。
「你睡了也好,面对你,有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出口。」
凌烈,你想说什么?
只听窗外凌烈悠悠叹了口气:「你伤的重吗?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很担心。」
他还担心我!练无伤心头蓦的一热。
「我不知道会伤了你,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决计不会这样做……从你被狼群抓伤的那天起,我就暗暗对自己发誓,再不让你因我受伤……可我总做不到,下山的那天是,这时,也是!」
练无伤很想跟他说不要紧,可又怕吓跑了他。
凌烈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伤,你为何不留在山上?为何要到这里来?为何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练无伤的手不由握紧:你不愿见我吗?
「我多想忘了你,可你偏偏又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永远也死不了心。其实,我知道我忘不掉你,就算看不到你,你也总在我梦里出现,我……」他似乎想表达什么,声音还是很轻,可语气却激动起来,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半晌,凌烈又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那晚在山上,我亲了你,并不是讨厌你,也不是报复我爹的事,我只是……想亲你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宛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练无伤惊得动弹不得。
凌烈,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相信,硬逼著自己不要想,只因,那实在太可怕了!
凌烈,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也许是自己误会了。也许……该找他问个明白!
再不迟疑,起身跃出窗外,却见月明星稀,好风如水,哪还有凌烈的影子?刚才的一切,竟不真实得好似一场梦。
****
练无伤下定决心要向凌烈问个明白,可凌烈却像是在躲他,一连两天都见不到人影,练无伤有时真不明白这孩子在想什么。
再有两天就是堡主的大寿之期,降龙堡显得格外忙碌,连看起来很闲的任逍遥也时常不在身边,偶尔见面,交待一两句便走,仓促之间更无暇询问凌烈的消息。
这天晚上,练无伤正准备入睡,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透过窗子看去,火光闪闪,人头攒动,分不清有多少人,也分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是人影。
脚步声渐渐清晰,更有些人向这里走过来了。
瞧这阵势,可是有事发生?练无伤心想任逍遥待自己至诚一片,若堡中真有变故,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这位平生唯一的知己。
上前开门,一群人也已来到门前,当先的正是任逍遥。
「无伤,你还没睡?」见他迎门,任逍遥微微一愕。
「怎么回事?」
任逍遥微一迟疑,低声道:「一点小事。无伤,你可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不曾。」
见他确是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任逍遥松了口气:「堡里闹了贼,怕他藏匿起来对大家不利,所以要搜一搜。」
借著火把,练无伤可以看到任逍遥发髻凌乱,神情憔悴,双眼更是微微红肿,显然曾经哭过。而他身后诸人,也是满面悲愤之色。心中半信半疑,若只是闹个小贼,何用大费周章至此?退开一步,让出道来。
众人当下四搜索,自然毫无所获。任逍遥拉著练无伤的手叮嘱道:「今晚情势太乱,你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等事情安定下来,我再找你解释一切。」说罢,匆忙离开。
这一晚,练无伤就在吵吵嚷嚷声中极不安稳的度过。他想等任逍遥来时问问清楚,可直到晌午,任逍遥也没露过面。莫说任逍遥,就连平时伺候用饭的丫环也不见来了。心中隐隐感到,降龙堡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左等右等,练无伤终于按捺不住,离开了房间。他想去寻任逍遥,便顺著藤萝架子搭成的小径往前走,才走到一株桂树下,忽听一人骂道:「那姓凌的小贼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翻遍了堡里也找不到人!」
姓凌的小贼?是谁?练无伤心中一凛,驻步倾听。
又一人狠狠地道:「这小贼穷途末路来投靠咱们,堡主带他有如亲生儿子一般。他却恩将仇报,反而害了堡主性命,良心都被狗吃去了!这小贼若落在我手里,一定将他碎尸万断,以祭堡主在天之灵!」
「请问,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练无伤再也按捺不住,从藤萝架后走了出来。
「什么人?」两名家丁见是生面孔,顿时警觉。
「别动手,是自己人!」远远的一声大吼,小乙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这位是二公子的客人。」
他将练无伤拉回房间,这才告知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夜任堡主同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在水榭喝酒,半夜才归。路经表小姐长孙茜的院子时,听到里面传来呼救声。任堡主当即进去查看,竟是凌烈对表小姐意图不轨!任堡主上前阻止,反被凌烈所杀。这凌烈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长孙茜,连夜逃亡。
「你们怎么就认定凌烈……凌烈是凶手?」练无伤心神激荡,声音也不禁微微发抖。
因为这时跟在任堡主身边的,还有一名贴身老仆。这老仆腿脚稍慢,跟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任堡主怒喝「凌烈,你这畜生!」跟著是一声惨叫,一个人影破门而出,跃上房顶逃之夭夭。那老仆进去一看,任堡主和表小姐已然双双毙命。
最后小乙道:「咱们昨晚搜了一宿,也没见那小贼。今天一早两位公子还有凤凰山庄的聂庄主便分头带人出去搜。二公子怕你惦念,叫我先回来。嘿,这小贼,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练无伤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一晚上的时间,天地都变色了。怎么会是凌烈呢?凌烈怎么会杀人?「人不是凌烈杀的!」
小乙一呆:「寒山公子,你说什么?」
练无伤不答,站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
练无伤头也不回。「去找你家公子!」
一定是弄错了!凌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绝不相信!
练无伤不知道任逍遥他们到哪里去了,只能站在降龙堡的入口等。等到日落时分,才有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的回来。
「无……寒山兄。」远远的任逍遥就看到了他,策马迎了上来,将他拉到一边,侧身一挡,避开众人的目光。
「我有事找你。」
「为了凌烈?」
「是。」练无伤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透过任逍遥向自己射来,他认得,那是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很久以前,他曾远远看过这人一眼,这人冷冽的目光给他的印象极。
任逍遥拉著他的手:「回去再说。」
****
「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杀人!」一进门,练无伤便激动地道。
任逍遥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情,可事实俱在。」
「就凭那老仆一面之词,怎能叫事实俱在?你也知道,以凌烈的武功怎么能杀死任堡主?」
「因为听家兄说……家父年事已高,前些年练功又走火入魔,功力只剩下不到三成……」任逍遥心中黯然,他离家太久,居然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练无伤低声道:「对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语气太过咄咄逼人。任逍遥新遭丧父之痛,自己却一味只想为凌烈平反,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实在不应该。只因事情涉及到了凌烈,才乱了方寸。
任逍遥扯出一丝笑容:「我明白的。」
在练无伤的要求下,任逍遥带他看了任堡主的遗体。「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任堡主的胸口有一道剑伤,练无伤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全身发抖。
天下的剑法招式大同小异,所区别者在于心法不同,所以造成的伤也有精微的差别。而这伤痕,正是昊天门人所创,决计不错。
「除了你和他之外,昊天门还有幸存者么?」
没有!
「不,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做这种事。」
任逍遥有些怜悯的看著他,轻声安慰道:「我也觉得凌烈性情虽然暴躁了些,但绝不致如此,这其中也许令有内情。他现在人不在,只有等找到他之后再问个清楚。我们已经下了武林贴,请求各大门派帮忙寻找,勿以生擒为要。」
而练无伤只是摇头:「凌烈不是凶手。」
****
降龙堡在第二天正式宣布老堡主的死讯,并开始治丧。家不可一日无主,由聂云飞做主,推选任自在为新堡主。任逍遥志不在此,也无异议。
发丧这天,练无伤也远远向灵堂拜了几拜,心中默默祷祝:「老堡主,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查出真正的凶手。」
他始终不信凌烈是凶手,私下里坚持不懈的寻找凌烈。他不想再给任逍遥添麻烦,看得出,家里横生变故已经让任逍遥心力交瘁。
但他也没离开昊天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凌烈并没有离开这里,他感觉得到!
但事实是,昊天堡大批人马找不到的,练无伤同样也不到。凌烈就好像融入江河的一滴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著凌烈的断箫怔怔的出神。凌烈,你到底在哪里?倘若你是被冤枉的,为何不现身为自己辩白?难道你不知道,这一走就成了畏罪潜逃吗?
门外忽然传来细悄的脚步声,练无伤心中一动,莫非是凌烈?那晚凌烈也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门外。当时若是将他拦住,也许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连忙将玉箫揣进怀里,从窗口跳出,夜幕中只模糊的见到一个黑影走在前方。
他轻轻叫了一声:「凌烈?」
那人没有回答,走的更快了。
练无伤又惊又疑,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倘若不是凌烈,那他潜入堡中有何目的?
只见那人影穿过园,闪进一道角门。练无伤想也不想,跟了进去。
角门后面仍是一个院落,院落中心有一座假山,黑衣人竟然躲进假山里,不出来了。
练无伤等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也跟著进了假山。只见这山洞里黑漆漆的,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黑衣人去了哪里?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总不成是遁地了吧?
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以前师傅讲过的江湖上的各种机关伎俩,于是伏在地上,轻轻敲了几下。
地下是空的!这个认知让他大喜过望。四摸索寻找,终于在石壁上找到了开关――
「吱吱」声响起,地面裂开了一道缝,下面是窄窄的一道台阶。
台阶尽头有人喝道:「什么人?暗号!」练无伤更不答话,飞身而下。
发话那人察觉不对,早已抄兵器迎了上来,但他哪里是练无伤的对手,被剑柄一戳,点中了昏睡穴,倒地不起。
练无伤著眼一瞧,原来这里是一间地牢。炉火熊熊,照的四一片明亮。铁栅栏里一个人静静的伏著,蓬头垢面,衣襟褴褛,不知死活。
「凌烈?是你吗?」
练无伤心跳不由加速。这个人是凌烈吗?为何如此狼狈?凌烈,你若还听得见,回答我呀!
一剑劈开铁锁,走进去将那人翻过身来,练无伤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嘴唇干瘪,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一探鼻息,微弱的几不可闻。但他,的的确确是凌烈!
练无伤的心刺痛起来,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感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体,凌烈开口发出破碎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凌烈,你醒醒,我是无伤!」
可凌烈却再没动静了。
当此险境,容不得耽搁,练无伤扶起凌烈:「振作些,我这就带你出去!」然而一抓凌烈的手腕,却让他大惊失色。
凌烈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的武功……被废了!
第九章
对方下手极狠,以重手法点了他的三手太阴经,这样一来,便是从新练起也没有可能。
习武之人失去武功如同失去第二生命,凌烈性情倔强刚烈,他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练无伤望著少年苍白失血的脸孔,又痛,又怜。他咬了咬牙,将凌烈背在肩上,快步出了密室。
现在该往哪里去?四周都是降龙堡的人,都想置凌烈于死地。而他却只有一个人,还要保护失去意识的凌烈,没有后援,更不知该相信谁!
可是,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凌烈必须离开这里!
练无伤躲在角门边上,看了看四下无人,飞身掠出。途经中庭,正逢夜巡的家丁走过,连忙闪到一棵树后。
眼看这行人渐渐走远,练无伤方舒了口气,背上却传来凌烈的梦呓声!
很轻,却足以暴露他们的藏身之!
「谁!」
「来人呢,有贼!」
一瞬间,无数道身影纷纷扑至。
练无伤背紧凌烈,纵身跃上房顶。房顶空阔,更能全力施展轻功,虽然背上多伏了一个人,练无伤的身影却象飞鸟一般敏捷,几个起落就将追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确定他们一时跟不上来,练无伤放慢身形,轻轻落下地面。这一闹,整个降龙堡一定都被惊动了,房顶虽然易于施展,但也容易被人发现行踪。眼前这个庭院落叶堆积,显然很久没人来过,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脚步踏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响声。响声很明显,因为四周很静,静得诡秘,静得让人可以感受到自己心底隐藏的惶恐。
然后,练无伤停住了。
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树下,大片树荫隐去了他多半个身子。「朋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有什么目的,跟我回去吧。」
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有如冠玉一般端正美好,他的气度更是沉稳从容,然而这种从容的气度在看清练无伤的脸后一扫而空,只剩下愕然:「无伤,怎么是你?」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练无伤神色冷然,缓缓放下凌烈,一抖手,长剑出鞘。
「你这是做什么?」任逍遥吃了一惊,目光一转,终于看清倚在练无伤身旁血迹斑斑的少年。「凌烈?他怎会在这里?」
「我在地牢里发现了他,你难道不知道吗?」
任逍遥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全明白了!为什么无伤的剑会指向自己。
所有人都说凌烈畏罪潜逃,离开了降龙堡,就连他这个主人也这么说,可现在,凌烈却从降龙堡的地牢里被发现了!
「你认为是我设计了凌烈?」
练无伤不答,这事情如此扑朔迷离,他实在不知该相信谁。
远传来鼓噪声,练无伤回头看去,黑暗中几条白影正向这里迫近,心里顿时一阵慌乱,猛然间手腕一紧,已被人拿住,不由惊呼:「啊……你做什么?」
怎么也想不到,任逍遥竟然趁机出手!练无伤心头一凉,终究错看了此人!握剑的手再不迟疑,向前一递――
任逍遥闷哼一声,却并不放手,反而将练无伤拉到自己身边。
「放手!」练无伤又急又气,本可以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想到这些日子的情谊,竟然下不了手。
忽然,一件器物被塞到手中,任逍遥的声音在耳边道:「从这里向前有个侧门,出了侧门往西是座山,沿山道走你会发现一间茅屋,把这玉佩交给茅屋的主人,他……他自会护你周全。」
练无伤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快走!」
练无伤只觉一道掌风将自己托起,连忙抓紧了凌烈,借势一跃,人已飞过高高的院墙,落在一条辅道之上。他不知任逍遥用意为何,愣了一愣。
隔著墙只听有人叫道:「二公子,你怎么了?来人呢,二公子被贼人伤了!」
然后是任逍遥微弱的声音道:「我没事,他们……他们从那边逃走了。」
练无伤再不敢迟疑,展开轻功疾行。可追兵的吆喝声越来越小,竟是向反方向追下去了。
一路行去,果然在尽头发现一道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一削便断,看来已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到这时候,练无伤心中再无疑惑,只剩下了悔愧。任逍遥始终是诚心以待,而自己却辜负了他的一片至诚。也不知他伤的重不重,自己那一剑,似乎刺得很……
哎,只怕伤得最重的,还是他的心吧。 
心里自怨自责,脚下可不敢停歇。行了一阵,前面地势渐高,一座山峰耸立在面前。更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山。
山路颠簸,练无伤虽然尽量让身形放平稳,凌烈还是感觉到了,呼痛出声。
「凌烈,你醒了?」
「无伤……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听到熟悉的声音,凌烈挣扎著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无伤,我好难受。」
「再忍忍,很快就安全了。」抬起头,一角屋檐从树丛中露出来,应该就是任逍遥所说的地方。
应门的是个猎户打扮的老者,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见了这狼狈的两人,先是一脸防备,可当任逍遥的玉佩,神色便温和下来。
「你们既是二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我也会护你们周全。」
茅屋很小,里外三间房,老者将他们带入里间。「老儿姓张,你可以叫我张猎户。」
练无伤点点头:「张老爹。」将凌烈安放在床上,帮他理伤口。
凌烈不安扭动著,轻声道:「无伤,我好冷,我的寒毒是不是又犯了?」
「傻瓜,你身上的寒毒早清了。」你不知道的是,那寒毒如今已经转嫁到我身上。哎,从那时候起,你我的命运就已连在一起。
张猎户插口道:「他是不是发烧了?」
练无伤一想不错,伸手去探凌烈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这可不妙,这荒郊野岭,又是半夜,哪里去请大夫?」
练无伤眉头紧锁,这时候降龙堡的人正在四搜索他们,出去无异自投罗网。
张猎户忽然想起,「我腊户间生了场风寒,还是二公子给请的大夫,当时的药还有一些,就不知能不能用。」
「带我去看看。」
练无伤久以采药为生,对各种草药的药性知之甚详,当下挑拣出一些来。虽然不全,多少有些效力。
「你陪著那位小哥,我去熬药。」
「多谢老爹。」练无伤真心感激这位仗义的老人。
老猎户哈哈一笑:「二公子对我有恩,我照顾好你们就是报答于他。你要谢,就谢他吧。」
练无伤想起任逍遥的一番相待之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时间不觉痴了。
****
火盆烧的极旺,身上也加了两条被子,可凌烈依然冻得发抖。他小声问:「无伤,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等烧退了,你就好了。」练无伤坐到床沿,轻轻握住他的手。少年的脆弱让他心怜,恨不得以身相代。
「你别骗我,我全身都象不是自己的,我一定是要死了。无伤,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等你好了再说吧。」
「不,现在不说……怕就没机会了。」
他目中流露出哀乞,看的练无伤心头一软:「好吧,你说。说累了,就歇会儿。」
凌烈叹了口气:「无伤,我这些日子对你很不好,你……生我气了吗?」
「不生气,就是有时会伤心,可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过,就不怨你了。」练无伤温和地道。都过去了,凌烈还是那个依赖自己、信任自己的孩子,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他眼中的慈爱却让凌烈心都冷了,摇摇头,惨然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无伤,我喜欢你呀。」
练无伤脸上一红,觉得这话不伦不类,但想凌烈正在生病,说不定是烧胡涂了辞不达意。这个别扭又死要面子的孩子,如此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情,想必是病中极度不安吧。于是微笑道:「我虽从不让你以长辈相称,但在我心里,你其实与我的子侄无异。」
他以为这样能宽慰凌烈,哪知凌烈却更加悲伤:「你根本就不明白!无伤,我喜欢你,不是晚辈对长辈、孩子对大人!我想抱著你、亲你,就像男人对女人一样,就像……你对我爹爹一样。」
啊!
「你……你说什么?」
这孩子在说什么?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练无伤现在的震惊,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全身一震,忽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正拉著凌烈的手,不由得想要松开,却被凌烈反手握住。
他不是正在发烧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道?练无伤无措的想著。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找个地方静一静。
凌烈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淌落下来。「我一直不敢说,因为说了你一定会讨厌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怎能对无伤有这种龌龊的想法?我一定是疯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说,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可我现在又后悔了。我这么爱你,你都不知道,我……要让你知道,就算你讨厌我也要让你知道……」
他说得太急,一口气憋得太紧,便喘不过气来,脸涨的通红。
练无伤心中不忍:「别说了,你累了,歇著吧。」
「不,你听我说。」凌烈抓紧他的手,「那天我听说了你和我爹爹的事,我心里真得很生气,觉得我被你们骗了!可……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那么小心翼翼的守护你,生怕玷污了你,你却已经爱上别人!那人还是我爹爹!……无伤,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因为我爹爹吗?你心里……还在想他吗?」
这问题若问在平日,练无伤断然不会回答。可现在看了凌烈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顿时软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前我收留你,一半是怜你孤苦,还有一半是看在你外公份儿上。我是个孤儿,你外公、也就是我师父,待我很好,可我一直没能报答他。我容忍你的任性,因为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只是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才总是竖起尖爪。」
发现凌烈目光中的不尽信,又道:「至于你爹爹,说我全然忘了他,也不可能,可是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多想也是无益。只是每当想起这段往事竟是如此收场,心里惘然罢了。」第一个教自己懂得情爱美好的人,也同时教自己知道了情爱的无常。现在那人的尸骨已经埋没在长草里,恨也罢,爱也罢,自然也随之淹没,剩下的只是唏嘘感叹。
凌烈垂下眼帘:「我逃离山上,心想再也不要见你了。见不到你,我就还是以前的凌烈……可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完了,根本没办法逃离你的掌控!而你还和那个任逍遥在一起,那么亲密!你怎能这样?你明明是我一个人的!」
他吸了口气:「所以我生气,对你发火,说些伤人的话。其实我不想,可我管不住自己。每一回去,我都恨死自己了,可再见面,我又忍不住……无伤,你一定讨厌我吧?那么任性不懂事。」
「没有。」练无伤的心思还沉浸在「凌烈喜欢我」这个可怕的事实当中,被震撼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药来了。」老猎户捧著药碗急冲冲的走进来。
「吃药吧。」练无伤扶起凌烈。
凌烈摇头:「我不吃。」
「别闹,不吃药你怎么能好?」 
「我就是不要病好,病一好,你就该走了。我知道,我的话让你害怕了。」病中的凌烈敏感而脆弱。
练无伤叹了口气:「乖乖吃药,我答应你不走。」 
再三的保证之后,凌烈这才安静的吃了药,躺在炕上睡著了。睡梦之中,他的手仍是紧紧的握住练无伤的。
老猎户笑道:「这位小哥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看,也只有相公你才受得了他。」摇头感叹了一回,推门出去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风,灯影却不停晃动,正如练无伤汹涌澎湃的心潮。他端详著熟睡中凌烈的脸孔,那脸上还残留几分凌无咎的影子。心头涌上一阵寒意,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跟这对父子纠缠一生?
****
凌烈的烧反反覆复,到第二天下午才退得干净,可他的外伤也不轻,只能躺在床上。
问起被抓的经过,凌烈只说半夜里仿佛中闻到一阵暗香,醒来时就身在地牢之中了。曾经有人追问他宝藏在哪里,这些人一直蒙著面,也看不出是谁。
「那任老堡主的死讯你也不知道了?」
凌烈一呆:「任老伯死了?怎么死的?」
「急病。」练无伤一时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凌烈伤感了一阵,又狠狠的道:「暗算我的鼠辈不知是什么人,等我伤好了,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们抽我多少鞭,我要加倍找回来!」
练无伤心头一酸,凌烈还不知武功被废的事。他心思都在报仇上,倘若知道武功已失,定然承受不住。现在只有瞒的一刻是一刻,等他伤好了再说。
「这是哪里?咱们为何离开降龙堡?」
「那里不安全,需要个僻静地方给你好好养伤。」练无伤说著,用一块湿手巾给凌烈擦脸。
手巾软软的、暖暖的,无伤的动作又那么轻柔仔细,凌烈开始觉得这些日子的苦不算什么了。
本以为那晚剖心置腹的告白会吓跑了无伤,当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用死的时候,著实后悔了半天。可大出意料的是,无伤非但没有离开,还悉心照料他,简直是因祸得福!
以前无伤对他也很好,可神色间总是淡淡的,从不把关心表现在脸上,哪如现在这般水一样的温柔――凌烈心中的原话。
少年人总爱自作多情,尤其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练无伤一反常态的温柔让凌烈不禁绮念横生:无伤难道也对我有意?难道他听了我的剖白动了心?
明知自己的想法太离奇,心思还是忍不住向那里飘去,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可靠性,有时半夜梦到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满足的叹了口气:「真舒服,无伤,你若肯永远这样照顾我,我情愿一辈子瘫在床上不起来了。」
「又在胡说。」练无伤低叱。想起凌烈孤苦的身世,如今的境,暗自代他难过。
凌烈可不知道练无伤的心思,他还在愉快的计划著将来:先报仇,然后借助降龙堡和凤凰山庄的力量重振昊天门,等那时候,他就要和无伤永远在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
第十章
降龙堡的人马始终没找到这里来,让练无伤松了口气。可一直惦念的任逍遥也没有出现,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练无伤想像不出当自己一剑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痛心?难过?还是失望?
可练无伤始终记得,离开前回望他的那一眼――青年因强忍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更多的是欣慰与包容。
那样的表情,无法不让人动容!
说到底,他和凌烈欠那人太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报。
凌烈的伤需服药才能好,药铺在市镇上,那里耳目众多,不便前往。好在练无伤自己就是行家,平时上山采药,留张猎户在家里照顾凌烈。借采药之便,他也顺手带回去一两头香獐、几只山鸡什么的,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这天练无伤在山涧边上发现一棵灵芝,这本是武学家奉为至宝、有调气养血功效的圣药,当下不顾艰险的采了来,早早回到茅屋。
「相公,今天可回来的早。」
老猎户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吓,好大一棵灵芝!给凌小哥采的吧,他可真有福,有你这么好的人照顾。」
练无伤笑笑:「凌烈呢?」
「出去了。」
「什么?」一手没拿稳,药筐摔落在地上,练无伤急道;「他能起床了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放他出去?」
老猎户尚不知情形严重:「我瞧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再不下床走走,只怕要憋出病来。他也没走远,就在后山说练练功……」
练无伤一阵眩晕,连忙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这么说,凌烈是该知道了,以那孩子的性情,若没人在身边,更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想到这里,飞身跑了出去。
****
茅屋后是一片树林,凌烈正站在树林间,仿佛在研究身前的那棵树。没有预料中的暴风骤雨,一切都平静得让人吃惊。
练无伤放慢脚步,轻轻的走过去。
凌烈发现自己武功尽失了吗?如果发现了,他不该这样安静才是,难道……他还不知道?
心里不知有多希望凌烈还不知道,可练无伤很清楚,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听到脚步声,凌烈回头,他的面容也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惊心动魄──凌烈的脸上可以出现任何表情,唯独不曾有过平静。
「你来了。」他冲练无伤笑了笑,然后又回头指著那棵树:「这样的一棵树,平时我只要一掌,最多两掌,就可以把它打倒了。可今天我打了十几掌它还是没倒,你说奇不奇怪?」
他一掌拍在树干上,那树干微微晃动了一下,连片树叶都没掉。
「为什么不倒呢?」凌烈说著,又拍出第二掌、第三掌……直到树干上留下斑斑血痕,他还不肯停手。
「够了!」练无伤忍无可忍,抢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但见掌心早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凌烈,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知道吗?你不只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呀。
「我的武功……被废了?是不是?」尽管心里已经十分明了,可把话说出口,凌烈还是费了不少力气。
「咱们先回去,我慢慢跟你说。」
「我不去!」凌烈大吼一声,甩开练无伤拉他的手,由于用力太猛,他自己反而承受不住的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见到自己如此没用,凌烈更是悲从中来:「我的武功没了!我是个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他发泄似的捶打身旁树干,涕泗横流。
「凌烈……」练无伤很想上去阻止他,可他不敢动,他知道这时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刺激到凌烈敏感的神经,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也可能让这骄傲的少年难以承受。
或许,发泄出来,是件好事。  
凌烈终于停下来,喘著气,狠狠盯著练无伤:「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让我下床走动,你怕我发现是不是?」
练无伤不知该说什么。「凌……」
凌烈忽然大笑了起来:「我真蠢,还想著伤好了去报仇,其实,我永远没有机会报仇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傻吧?」
听他如此曲解自己,练无伤又急又气:「你怎能这样想?」
「不错,我不该这样想。」凌烈目光柔和下来,「你心肠这么好,只会心疼我,可怜我。所以你刻意迁就我,精心照顾我,都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只有我这不明真相的傻瓜还在做美梦,以为你肯接受我了。哈哈,真好笑!我都是个废人了,还有什么脸想这样的好事?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给你什么幸福?凌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顾不暇了还在痴心妄想!真好笑,哈哈,哈哈!」
「啪!」一声响,打碎了凌烈的笑声。他捂著发痛的脸颊,惊奇的看著一脸冷厉的练无伤。
练无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凌烈,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不会劝慰人,而且事已至此,再怎么劝慰也于事无补。可我不许你这样自暴自弃!你要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始终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始终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凌烈慢慢重复这句话,似在细细咀嚼,他忽然抬起头:「如果我说,我要你呢?」  
练无伤吃了一惊:「你疯了吗?」
凌烈眼中的一簇火光迅速黯淡下来,喃喃的道:「不错,我是有些疯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
「放心。我不会做傻事。」他转过身去。
练无伤还是不放心,但也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你别耽搁太久,不要忘了,还有人在担心你呢。」走了两步,回过头去,见凌烈始终背站著,那背影被苍山翠木一映,更加显得孤独而绝望。
咬了咬牙,快步走树林,隐隐的只听林子里传来恸哭声,每一声都仿佛一柄大锤敲打著他的心,他握紧了拳,指甲狠狠刺入肉里,留下几道血印。
凌烈,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唯独这个……我真的不能!
****
练无伤的心整整悬到太阳落山,饭菜上桌,凌烈这才推门进来。
他眼睛红红的,还有些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但目光澄澈,神色清明,精神反而显得好了。练无伤知道,当一个人想通了一件事或者下了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有如此澄明的目光,凌烈当真这么快就想通了吗?
老猎户不明所以,笑著招呼:「小哥,你回来了,身体恢复得如何?」
练无伤生怕又勾起凌烈的伤心事,忙道:「凌烈,坐下吃饭吧。」
凌烈笑了笑:「老爹费心,我没事了。」
「我就说嘛,这人还是该多动一动,病才好的快。你不知道,下午练相公听说你出去练功,急得脸色都变了,放下药筐就跑,连他好不容易采来的灵芝都顾不得扔在地上,那可是好东西,糟踏了多可惜。」
凌烈看向练无伤,练无伤笑笑;「回头把它吃了,对身子有好。」
凌烈低头扒了两口饭,忽道:「算了吧,那么名贵的东西,给我吃了也是白糟蹋。」
「凌烈……」
「咳,咳,小哥,你怎能这么说?你生病的这些日子,练相公可费了多大的心血照顾你,就是骨肉之亲也不过如此,你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张猎户先打起抱不平来。他始终弄不清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练无伤的一片拳拳心意,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
凌烈忽然站起身,倒了杯茶,双手捧起:「无伤,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多谢你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我,我先敬你一杯。」
老猎户哈哈一笑:「这才对嘛。练相公,赶快喝了,你是当之无愧。」
练无伤接过茶喝了,心里的疑惑更甚,表现这么好,这么懂事反倒不像凌烈了。
凌烈的好表现一直持续著,安静的吃了晚饭,入睡前又听话地吃了灵芝,然后乖乖上床,不一会儿就睡著了。
听到轻轻的鼾声响起,练无伤这才放下心,在他身边躺下。这一阵子著实辛苦,只忙得心力交瘁,一倒下便扎进了黑甜乡。所以他不知道,凌烈打鼾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睁著的。
借著月光,凌烈贪婪的凝视练无伤沉静的睡颜,看得那么仔细,仿佛要牢牢印在心里。从有著长长睫毛的眼到端正小巧的鼻梁,每一分都不放过,目光最后停在那温润的双唇上。
长久以来,凌烈总在做一个梦,梦见无伤毫无防备的躺在自己身边,只要微微一欠身,就能吻到他。梦里那甜美的滋味,常常能让凌烈回味一整天。
现在,这梦竟然成真了,只要一低头他就能吻到心爱的无伤,他甚至能闻到从那淡粉色的双唇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凌烈的头凑了过去,慢慢的,慢慢的,然后……停住。
苦笑,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吻无伤呢?他只是个没用的废人而已!
轻轻的起身,下床,尽量不惊醒身旁的人儿。抱著衣物,留恋的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狠狠心,走了出去。
无伤,我走了。
你醒来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可我实在不能留下。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有两个。第一是练好武功,重振昊天门声威……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
第二是一生一世和你长相厮守。这个愿望比起第一个更像是异想天开,可是我始终不肯死心。我总想著只要练好了武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你早晚会是我的。可老天似乎也嫌这愿望太奢侈,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打碎了。
我本是个一无是的人,又没了武功,还能做什么呢?我知道你一定会守在我身边,可我怎么有脸再拖累你?
所以,我走了,没了我这个麻烦的家伙,你只会过得更好……
我走了,你保重!
无伤,我的无伤……
眼泪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
山路坎坷,让今非昔比的凌烈吃了不少苦头,等到了山下,已是旭日东升。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便朝著有人烟的地方走。
路上没什么人,偶尔三两个赶路的商客都是行色匆匆。凌烈满腹心事,也不会向旁人多看一眼。
身后传来马蹄声,两匹马很快从他身边过去,凌烈认得那身衣服是降龙堡的家丁所有,也全不在意。他现在已是个普通人,不想再与江湖扯上关系,更不想见到熟人。
哪知那两人却又转了回来,围著凌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小贼,可让咱们找到你了!」
凌烈一怔:「你说什么?」话音未落,身上早被狠狠抽了一马鞭,摔倒在地。
「你们做什么?」他挣扎著想要站起,冷不防又挨了一鞭,脸上留下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两人见他如此软弱,心生疑惑,一人轻声道:「这小子怎么这样不禁打?难道咱们认错人了?」
另一人道:「装的吧。再试试他。」提起鞭子,夹头夹脑打了下去,
凌烈想去抓住那鞭稍,可哪里抓得住?他护住头,急得大叫:「你们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凌烈!」
那两人嘿嘿冷笑,跳下马来:「爷爷找的就是你这小贼!」一人飞起一脚,将凌烈踹倒在地。另一人则跳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扭。
一阵生痛从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凌烈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尚不知为何自己会遭到这样对待,忍痛道:「我是你们堡主的朋友……」
话音被一个巴掌生生打落。「你还有脸提我家堡主,你这恩将仇报的东西,为何害他性命?」
「什么?」
「你见我们表小姐美貌,就动了色心,勾引不遂,便强行施暴。我家堡主阻止不成,反被你害死。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那人越说越怒,又是「啪啪」两记耳光。
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凌烈却顾不得这些。老堡主死了,长孙茜死了,而众人认定的凶手居然是他!
怪不得,那天无伤提到老堡主去世的消息时神色十分奇怪,原来如此!
他心头暗惊,大声辩解道:「我没做过,我没做过!」
「还敢狡辩!」迎面一脚踢过来,正中凌烈下颔。
凌烈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被踢得飞起,重重摔在地上。
耳朵嗡嗡的响,隐约还能听见交谈声:「真是怪了,这小子忒也不禁打,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管他呢,带回堡里再说。」
有人用力拽他的手臂,凌烈挣扎著,可怎么也挣不脱。
意识渐渐飘离,他终于昏了过去。
****
你这恶贼,为何加害堡主?
――不,不是我!
你强奸不遂,就杀人灭口!
――我没有!
不要听他狡辩,杀了他!
杀了他!
――走开,不是我做的,放开我!
拼命挥舞双手,想把眼前成千上万的敌人赶走,可却丝毫不起作用。他们狞笑著,一步一步的靠近,千万柄雪亮的钢刀向头顶罩落――
「啊!」
惨叫一声,凌烈翻身坐起。
「你醒了!」
练无伤欣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熟悉而自然。一瞬间,凌烈有种错觉,仿佛他从不曾离开,只是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他怔怔的道:「无伤,我做了一个梦,好多人要杀我,他们冤枉我杀了任老伯。」
多希望这只是梦,可满身的疼痛已经在适时的提醒凌烈,一切不是梦,而是事实!
比噩梦更可怕的事实!
他站起身,向外就走。
「你去哪里?你身上还有伤!」那两名降龙堡的家丁恨极了凌烈,下手极重,练无伤简直不敢想像若非自己及时赶到,他还要遭受怎样的折磨。
「我要去降龙堡,跟他们对质,告诉他们我是冤枉的!」
「回来!」练无伤连忙拉住凌烈。
「放开我,我不能这样被人冤枉!」凌烈几乎是大吼了。
「凌烈,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事发那天晚上,他们声称你杀了堡主后畏罪潜逃,可几天后我却在降龙堡的地牢里发现了你,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何要说谎?」
凌烈本来还在挣扎,听到这里,手慢慢放松了。
「你明明没杀老堡主,可他的尸身上却留有昊天剑法所创的伤痕!有人说,老堡主在死前叫过你的名字!」
「胡说,我那天在房里睡觉,根本没见过他!」
「不错,凶手不是你,你本可以出来交待清楚,可你偏偏失踪了。你说抓你的人是为了询问宝藏的下落,可你在堡里住了这么久,他们有很多机会下手,为何硬要选在老堡主遇害之时?因为他们想把杀死老堡主的罪名扣在你头上!」
凌烈全身一震。「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抓你,而你是降龙堡的客人,客人失踪了主人不会不闻不问,所以要给你造个合适的失踪理由。」
「若只是要陷害我,他们的代价不是太大了?」盛怒之中,凌烈还是很快找到了问题的关窍。他目光一凛:「难道……」
「老堡主应该也是他们的目标,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这个问题在练无伤在心里思量很久。到底谁能从这事上得到好?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敢肯定。「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一定是降龙堡里的人。你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手放开了,凌烈失了魂一般,喃喃地道:「难道我就连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练无伤柔声安慰:「现在敌暗我明,到有人在抓你,只好先躲一时,再找机会澄清一切。」
「澄清?怎么澄清?我这个样子,还有机会澄清吗?」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凌烈腿一软,坐倒在地。
为什么这样的事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没了武功,没了无伤,我认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不再乞求,不再奢望,可为何这样也做不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也罢,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吧!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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