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荫 by 流水无情
(一)
“娘,还有多远?”
年轻的母亲抬头望望前面的山道,山道的那一头蜿蜒曲折,一直消失在浓荫。还有多远?打从天刚亮他们就进山了,一路走来,头上浓荫的缝隙间直直射下的日影告诉她,现在已是晌午。而前路,却还不知有多长!
山路崎岖,她的裙脚已经被露水和污土弄得肮脏不堪,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鬓也已蓬乱,丰润的红唇黯然失色。她的肩膀因为长时间的负重而酸痛不堪,一双脚抬起来似有千斤重。有生以来,她就在众人的呵护下长大,几曾受过这样的苦楚。
可是,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萌生丝毫的退意,至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这样的征兆。
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即使蓬头垢面,也难掩丽质天生。与她娇弱外表截然不同,却是她的眼神。从那眼中你可以感受到黑铁一般的冷邃与坚定:这样一个女人,只要她想做一件事,就绝对要做成!
问话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一张袭承自母亲的小脸清秀非常,只是神色恹恹的,雪玉的皮肤却隐隐透出幽幽的青色。此刻,他正伏在母亲的肩上,可以清楚地看见顺着母亲脸侧滚滚落下的汗珠。
“累了吗?”少妇回头笑笑,“那就先歇歇。”
少年点点头,任母亲将他放了下来。少妇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袱,取出几张薄饼和一些干肉来,夹好了递给儿子。
少年咬了一口,只觉又干又硬,忍不住皱起眉头。
少妇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吃不惯这些东西,这山上荒凉,也没有打尖的地方,将就些吧。”
“娘,咱们为何一定要到这里来?”这是少年一直想问的话。
“傻孩子,自然是为你求医。”
“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好大夫?真正好大夫还能到这里来?”少年一脸的不服气。以前家里没发生变故时,什么样的医生找不到?就是江湖上的第一名医,也是他爹爹一张帖子随叫随到。
“他不是大夫,可是普天之下只有他一人能治你的病,至少,现在是如此。”少妇悠悠叹了口气,“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求他。便是求他,他也未见得肯给你医治。”
少年心里暗暗不忿,心想这人好大的架子,正想说些什么,却不料一阵寒意骤然从心头升起,瞬间如坠冰窟。手一抖,饼子掉落在地。
“啊……啊……”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战,他只呻吟得两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脸上青气毕现,现在是大暑天,他穿得也不单薄,却仍冻得全身发抖。
“烈儿,烈儿,难道寒毒又犯了?”少妇抓起儿子的右手腕,只见那小小的手掌心有一道暗青色的线,一直延伸到了手腕上,比昨日好像又长了些。她知道,一旦这青线通到心脉,就是儿子的死期!不,只怕还未到那时,爱子已经被这难以忍受的奇寒给折磨死了!
心中一痛,将儿子搂在怀里,接触到的身体宛如冰块,霎时间让她打了个寒噤。可她并不在意,只想给儿子多些暖意。
一个早已在心里转过千遍万遍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那人为烈儿医治。便是要我死也在所不辞!
***
日将西斜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终于到了山顶。
“就是这里呀?”少年看着眼前几间简陋的竹舍,心中不屑。什么“高人”?还没他家仆人住的好!
作母亲的哪有不知儿子心意?低声训诫:“烈儿,待会儿娘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乱说话。”
少年还是不服,可也不敢再说。不知怎的,母亲虽然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对她的畏惧却比父亲更甚。
少妇整整衣装,又将蓬乱的发髻归拢在耳后――在任何时候,她的骄傲都决不允许自己在别人面前失了仪态,尤其是那人。
清了清喉咙,她朗声叫道:“师弟,无伤师弟,出来见见故人!”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少妇又道:“无伤师弟,我是你师姐西门无双,我有急事要见你,请现身。”
仍然没人答应,西门无双有些沉不住气了,向儿子道:“你守在外面,我进去看看。”径自向竹舍内走去。
少年就一个人无聊的守在外面,闲闲的打量四周。
竹舍后面是他们来时的路,都被茂密的树荫盖住。小小的竹舍被几片疏篱围着,疏篱下面随意点缀着几丛小草。黄色的,紫色的,随着晚风轻轻摇曳,别有一番韵致。
前方不过几丈远的地方是一片悬崖,对面重峦耸翠,险峻非常,远远的可见一到瀑布飞流直下,宛如一条白练界破青山颜色。少年从未见过这样壮美的景观,完全被吸引住了。
“你是谁?”
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发问,少年吃了一惊。这几日的流亡生活使他有了种戒备的本能。他慌忙跳开几步,双掌护胸,这才定神打量来人。
身后站的,是个青年男子。他不能准确的判断出这人有多大年纪,应该比父亲年轻吧?身上穿一件,嗯,是少年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月白色粗麻衣裳,肩上背一个箩筐,里面放的……应该是草吧。
平头老百姓,穷酸,土包子。少年立刻在心中作出判断。在他的印象中,有身份的人绝不会穿成这样。
本想别过头去不理的,可是这人的脸倒是真好看呢。其实他的眼睛也不特别的亮,嘴也不特别的完美,五官没有一样出众的,可是不知怎么,凑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一时别不开眼。
“我是凌烈。”糟糕!少年这才想起,母亲是不许他向别人透露姓名的,可是不知怎么,看见这人就全都说出来了。少年有些气恼,反问道:“你又是谁?”
“师弟!”西门无双这时也走出来,发现她要找的人就在门外。
青年见到她,神色霎时一变,脸上闪过种种情绪,最终归于淡然。他轻声道:“师姐……”这一声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
气氛有些尴尬。凌烈好奇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眼前陌生的男人,觉得他们之间说不出的奇怪。不防被母亲一把拉过去:“烈儿,这是你练师叔,快叫师叔。”
“娘……”他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师叔来?
听到这一声“娘”,青年的脸色又是微微一变:“这是你和凌师哥的儿子?”随即悠悠一叹“他都这么大了,日子过得真快!可惜我久在山中,几乎察觉不到。”
凌烈感觉母亲在扯他的手臂,只好上前施礼,心不干情不愿地叫了声“师叔”。
青年侧身避过,淡淡的道:“这我可承受不起,谁都知道,练无伤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这一点,还要拜师姐你所赐。”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看得西门无双有些心虚。
“怎会承受不起?师弟,你适才不是还叫我一声‘师姐’么?可见你心里还有几分香火之情。”
凌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定要低声下气,心想不叫就不叫,有什么大不了?能让他叫声叔伯的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纵然现在今非昔比,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认作师叔。
练无伤语气仍是淡淡的:“在下一时不慎,唤错了称呼,还望凌夫人见谅。凌夫人堂堂昊天门主母,当代女侠,身分何等尊崇,不知驾临我这小小竹舍有何贵干?”
西门无双惨然道:“师弟,昊天门已经不在了。除了我们母子两个,其余的人都已死难。就连天门宫,也被一场大火烧成白地,什么都不剩。”
练无伤脸色微变:“那凌……凌……”
“外子也死于非命。”
练无伤全身一震:“什么人这样狠心?”
“不知道,所有的人都蒙着面。他们武功高强,半夜里趁人不备突然杀来,显然经过周密计划。”
凌烈在一旁听着,这时大声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一定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为爹爹和众位叔叔伯伯报仇!”
西门无双握住儿子攥紧的小拳头,心下黯然。现在连儿子这条小命也不知能不能保住,还说什么报仇雪恨?
“凌夫人特地前来,总不会只是要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冷淡的口气让西门无双心凉了一截,本以为这样说会激起他同仇敌忾之心,想不到他竟不为所动,难道说他真的一点同门情谊都没有了吗?但是明知道没有希望,不试一试却怎么也不肯死心。只得硬着头皮道:“师弟,你来看。”拉开儿子的衣袖,露出那根青线来。
“阴风掌?这不是已经失传很久了么?”看到失传已久的阴毒功夫,练无伤漠然的脸上也不禁有些动容。
“正是。当日偷袭我们的蒙面人中,有一个使的便是阴风掌。外子拼命救护我们母子逃出险地,可烈儿还是不幸中了一掌。师弟,你在昊天门这么久,也该知道只有咱们嫡传的明日神功才可化解。现在昊天门死伤殆尽,我是女子又练不得这门功夫,只有你能救得了他。你就在看在我爹和外……和你凌师哥的份上,救救他吧。”
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哀求之色,这样的委屈求全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答应吧。
可是对面的这个人心却比铁石还硬:“师姐记性还真差,咱们还有交情可言么?至于师父,的确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我也不会让你们逍遥的过了这些年。师姐,你现在来求我,不觉得可笑么?”
西门无双脸色惨白,忽然双膝跪倒:“师弟,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只要你肯救我烈儿,要杀要剐都随你,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练无伤转过身去,悠悠的道:“已经发生的事挽回不了,就算你把命交给我又有何用?不要再白费心机,今天暂且住一晚,明日就下山去吧。”
凌烈一见母亲下跪,整个人就急了,叫道:“娘,你起来,咱们不求他,我才不希罕他救!咱们这就下山去!”
西门无双一动不动的跪在那里,惨然道:“师弟,你当然不肯救人?”
背对着脸,谁也看不见练无伤的表情,只见他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长叹一声,摆了摆手,起步向竹舍走去。
凌烈仍在怒叫:“娘,你起来,我才不要他救!”他拽了几下,想不到母亲竟然真地跟着他起来,心中大喜。“娘,咱们回去吧。我就不信没人能治我的病。等治好了,我第一个回来找他算账!”
西门无双摇了摇头,拉着儿子走开几步。忽道:“烈儿,你要记得,将来学成了武功。一定要找出凶手来为咱们昊天门报仇。”俯下身子在儿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娘……”凌烈被母亲反常的举止弄得糊涂,无措的叫道。
西门无双转过身,向着要进屋的练无伤嘶声叫道:“师弟,你记恨着我,我便把命偿给你。这孩子,就求你好生照料了!”一句话说完,突然之间飞身而起,向着百丈悬崖冲了过去!
“你……”练无伤听出不对,起身去追。可两人之间实在相距太远,待他赶到崖边,只来得及抓住西门无双的一片衣角,眼睁睁看着她象落叶一般从悬崖上坠落下去!
“娘!”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山谷。
凌烈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变惊呆了。待得奔到崖边,只见山壁陡峭如削,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
他兀自不死心,伏在崖边一声声地叫唤:“娘!娘!”可是任凭他声音再怎么哀切,叫得再怎么声嘶力竭,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他了。只有那悠悠的山谷,似乎也在为少年感到悲哀,将他的呼唤声远远送了出去。
凌烈叫了几声,终于明白母亲再不会回来,泪水浸湿了脸庞。
突然,他一跃而起,揪住呆立一旁的练无伤,嘶声道:“是你逼死了我娘,还我娘命来!”一拳朝他脸上打去。
练无伤微一皱眉,侧身避过,冷冷地道:“你冷静些。”
当此情况之下便是个成人也难以“冷静”,何况凌烈一个孩童?心里只想着“这人便是杀我娘的凶手,一定要他偿命”,一味的乱踢乱打。他本学过几年功夫,可急怒之下,全然不成章法。
练无伤知他甫遭丧母之痛,心绪激荡,也不跟他计较。每当他拳脚过来只是轻轻避开,并不回击。
凌烈见怎么也打他不着,又急又怒,索性扑上去将他紧紧抱住,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就是一口。
练无伤吃痛,一挥手将凌烈甩落在地。抬手看自己被咬的地方,只见两排牙印宛然,已然殷红一片。
凌烈还想爬起来再战,突然之间打了一个寒噤。他心头一凛,果然,那股熟悉的寒意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好冷,好冷……
谁来帮帮我,我好冷。娘!
一股热流慢慢流入丹田,好舒服……
谁?是谁?记得他以前犯寒毒的时候,娘都点起火盆,再用被子紧紧将他搂住,然而那些并不能为他减轻多少痛楚,可这一不同,连四肢百骸都渐渐的活络起来。
凌烈张开眼睛,见练无伤正半跪在身前,一只手掌抵住自己的背心,那暖意便是从这手掌上传过来。
用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出发生了什么,继而“腾”地坐起,一把推开练无伤:“走开,我不要你救!你逼死了我娘,我死也不要你救!”
练无伤冷冷地看着他,见他脸上青气尽散,知道暂时性命无碍,便站起身,说道:“我并不想救你,只是你娘将你交托给我,我不忍违了死者的心愿。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早晚运功为你驱毒,直至寒毒尽退为止。”
凌烈坐在地上,用力推他的双脚:“走开,走开,我娘都死了,你才来这里假好心,我不希罕!不希罕!我情愿跟我娘一起死了!”他在地上撒痴打滚,眼泪鼻涕尘土弄得满身,直是不可理喻。可是任他怎样推搡,眼前这双脚就好像牢牢钉在地上,始终不移开半步。
猛然间,他只觉后项一紧,身体升至半空,却是被练无伤揪住衣领提了起来。他又惊又怒,叫道:“你干什么!”手足乱舞,不断挣扎。
练无伤几步来到崖边上,将提着他的手伸出崖外。
凌烈身子悬在半空,只有衣领握在练无伤手中,顿时不敢再动。内已荏,色仍厉,一味叫嚣:“你这恶人,疯子!到底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练无伤似笑非笑:“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随你娘去?现在我便成全了你。怎么?又怕了?”
凌烈怒道:“谁怕了?”
“很好。”练无伤一抬手,将他的身子抛向半空。
想到身下就是渊,凌烈手脚一阵麻软,忍不住放声大叫。
眼看就要落入不见底的悬崖,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衣带将他倒转过去。
“如何?”练无伤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凌烈小脸吓得煞白,这一回惊魂甫定,再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愤愤地瞪了练无伤一眼。
练无伤将他放到地上,淡淡地道:“你娘为了救你,不惜以死相求,你的命可以说是用她的命换来的。你一心求死,岂不是对不起她?命是你自己的,你若决意要死我绝不阻拦。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径自回去竹舍,竟然真的丢下凌烈不管了。
愣了半晌,凌烈情不自禁的又向悬崖望了一眼,心头还是不争气的一跳。回想起适才被练无伤戏弄得颜面尽失,又忍不住“混帐”“臭贼”骂了半天。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凌烈的肚子开始叫了。从中午到现在,他也不过吃了一块薄饼而已。然而山之上,让他到哪里去找吃的?
正在发愁,只听“吱呀”竹门声响,练无伤走了出来,凌烈当即转过头去不理。哪知这回练无伤并没来找他,细细索索的不知在干什么。
凌烈竖起耳朵,只听练无伤轻声道:“来晚了,饿坏你们了吧?”
过了一会儿又道:“慢些,别抢。”
禁不住好奇,凌烈偷眼瞧去,只见练无伤正蹲在疏篱下一角,手中拿着几根青草。在他面前,两个白绒绒的小东西正在动来动去。仔细一辨,却是两只小白兔。
凌烈素来对小动物没什么好感,心中气恼:我还不如这小东西有饭吃!索性扭过头去不看。
喂罢了兔子,练无伤起身道:“饭已经煮好了,要不要来吃?”这一却是向着凌烈说的。
凌烈仍旧不理,心想少爷我便是饿死也不吃你的臭饭。
练无伤见他不理,也不强求,自顾自的进去了。
竹门一关,凌烈便跳起来,绕过竹舍,寻找来时的路。这时天色已然全黑,眼前一片片的尽是树影,根本分不清方向。黑暗中什么野兽的眼睛一闪一闪,发出悠悠绿光。凌烈打了个寒噤,心想若是没等寒毒发作,却先成了豺狼的食物,那多划不来?又退了回去。
他不肯进练无伤的竹舍,就坐在山顶。其时虽是盛夏,山中的夜晚还是凉得很。一阵阵夜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不过一刻,便熬不住在竹篱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蜷缩成一团。
月亮已经爬上半山巅了,不知何传来几声狼嚎,凄厉如鬼,凌烈害怕起来,又把身子缩了缩。
身后“啪嗒”一声响,吓得他一跃而起,心惊胆战的回头看时,却是一只宿鸟被惊起,展翅飞入谷中。
一只鸟也来欺负少爷!凌烈又羞又气,狠狠踢了篱笆一脚,随即颓然坐倒。想起父亲被杀,母亲跳崖,自己被困在这荒山之上,生死还是未知,悲从中来,抱着头哀哀地哭了起来。
起初他还压低了声音,后来哭开了性子,什么也不顾了。
直哭到嗓子哑了,这才撩起袖子擦拭眼泪。一抬眼,身前不知何时多了双脚,连忙止住哭声,站了起来。
练无伤淡淡地道:“跟我来。”转身先行。
凌烈定了定神,对着他的背影叫道:“我决定让你给我治伤了!爹爹的仇我还没有报,决不能这样就死了。等我伤好了,练成了武功,一定要把害过我们的人都找出来杀了,一个也不放过!第一个,就要找你!”
练无伤脚步一顿,慢慢的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等着。”
(二)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竹桌上一碗白米饭,上面冒着腾腾热气。菜是青菜豆腐,一点油水也挤不出来,若在平日,凌烈早就把碗摔出去了,可是这时吃在口里,却觉是平生仅见的美味,一口气连吃三大碗。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在练无伤眼里,不觉莞尔一笑。
当晚练无伤就把隔壁一间房收拾出来给凌烈住,干硬的竹床板让凌烈睡得极不舒服,想到今后都要过这样的清苦的日子,心中一阵气闷。
此后每日练无伤分早晚两为凌烈运功趋毒,每运功过后,凌烈都觉身体舒泰许多,寒毒发作的数也日渐减少。可是他对练无伤的敌意始终没有消退,平日里爱理不睬,即便有事,也是“喂”“哎”的含糊相称,稍有不满,心里早已“臭贼”“恶贼”的骂开了,出言顶撞更是家常便饭。
每运功过后,练无伤就会背着竹篓出去采药。凌烈自然不会跟他前去,无聊时就在附近山上闲逛。这一天,他无意中逮到一条小蛇,心念一动,将蛇带了回去。
傍晚练无伤回来,先是做好两个人的晚饭,便去理药材。凌烈端着饭碗,偷偷在后面瞄着,只见练无伤的手伸进竹篓,随即脸色一变,很快抽出来。他心中一喜,险些就要笑出声。
“怎么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凌烈还是装模作样的要问一问。
练无伤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山里面可是有很多蛇虫,一不留神,说不定会被咬伤呢。”
练无伤还是不理他,伸手在竹篓里一夹,正夹在那蛇的七寸上,拎了出来,淡淡一笑,“这种蛇的蛇胆是上好的药材,居然自己钻到我筐里来,实在好运气。”说着,双手一展,十指完好,哪里有什么伤口?
凌烈气得将饭碗撂在桌上,一甩手躲回自己的房间。
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早上练无伤出门,凌烈居然自动来到他跟前,笑嘻嘻的道:“昨天是我不对,我不该恶作剧。不如这样,我帮你一起采药吧。”也不等练无伤答话,背起药篓,当先出门了。
说是采药,凌烈哪里懂得什么药材,只远远的在一旁玩。练无伤知他小孩子贪玩,也不怎么理会。刚刚把一枚首乌扔到筐里,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回身看去,只见凌烈正在半山坡上,手中抓着一枚荆条。那荆条从山侧斜生出来,极其柔嫩,眼看就要折断了,凌烈还兀自在那里挣扎。
他吃了一惊,喝道:“别乱动!等我过去。”几个起落奔到近前,飞身抓住凌烈,瞅准了下面一条山藤十分粗韧,可作借力之用,一脚踏了上去。
才一落脚,只听“喀嚓”一声,山藤径自断了!练无伤暗叫不好,双臂一推,将凌烈稳稳地送了出去,自己却重重的跌落在地,脚踝传来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了。
“喂,你怎么样?”凌烈跑过来问询。
练无伤摇摇头,忽然注意到小鬼脸上诡异的笑容,心中隐隐有些了悟。
凌烈得意洋洋的掏出一把小刀,放在手中把玩。笑道:“真是对不住,我忘了告诉你,先前我见那条山藤很好玩,就用小刀割了几下,现在好象轻轻一拉就会折断。”
练无伤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漠然道:“没关系。”
凌烈嘻嘻一笑:“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你采药,回家去了。”将小刀往怀里一揣,一蹦一跳地去了。
等凌烈回去了好一阵,练无伤这才脚步微跛地回到竹舍。才在床边坐下,只听轻轻的扣门声,凌烈端着碗茶水从外面进来:“你的伤没事了吧?我沏了茶水给你喝。”他生的俊美可爱,这时脸上挂着纯洁无邪的笑容,刚才的坏事竟好像不是他做的。
练无伤点点头,看他把茶碗放下走出去,心想这茶水里又不知动了什么手脚。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咸味险些令他吐出来。却听门外传来一声轻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小鬼在偷窥。
练无伤怔怔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对自己的敌意怎么也难以消除,留他在身边,日后可有的受了。
哎,师姐,师姐!我始终是斗不过你。便是躲在这山之中,也难以逃过你的法眼;你虽然已经死了,却还要留下无穷无尽的祸害让我承受。
轻轻掀开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个青色的斑点。所谓的“趋毒”,并非真的是把凌烈身体内的毒驱散于无形,而是转嫁到自己身上。当初才执意不肯为凌烈治病,固然为了旧怨,更主要的原因却是这个,这一点西门无双也十分清楚,想不到她竟以死相逼!
一声苦笑,师姐,你果然还是一点没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至于别人会落到什么光景,你全然不会在乎。
寒意涌上心头,他浑身一颤,连忙运起神功抵御。这寒毒的发作一比一强烈,等到凌烈毒清之日,己身将受的苦楚不知要加重几倍。自己有神功护体,虽不会致命,一生一世却也摆脱不了这样的煎熬!
可是,还是不能放下那孩子不管,不仅仅为了对师姐的承诺,也因为,那是师父的外孙,是,“他”的儿子呀!
***
经过这的事,凌烈体会出两点。第一,因为母亲的关系,练无伤绝对不会赶他走或者丢下他不管。第二,练无伤只当他是小孩子,就算他玩的再怎么过分,也不会当真跟他计较。
有了这两项认知,他有恃无恐,样恶作剧层出不穷。好在练无伤也在加意提防,两人交手,各有胜负,日子倒是不会单调。
又是一个漫长的午后,练无伤照例出门采药去了。凌烈无聊的躺在床上,也不知该如何消磨时间。窗外的蝉鸣鸟啭一声接着一声,忽然想到何不作个弹弓来打鸟?
高高兴兴的削好木杈,可是怎么找不到可用的牛皮筋。想了想,或许练无伤房里有也说不定,当下毫不客气的闯了进去。
练无伤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床和一套桌椅,就只剩下一个衣柜,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洗好的干净衣服。凌烈一件件地拿起扔到一边,自然,每扔一件都要先唾弃一番。
忽然之间,他在柜子的角落里发现一支晶莹碧绿的玉箫。从小见惯了荣华绮绣,他对玉器古玩的鉴赏能力非同一般。这玉箫虽然质地不错,却算不上什么珍品。心想穷鬼就是穷鬼,也有不了什么好东西。
正想扔到一边,玉箫一头刻着的小字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咎”字,他父亲凌无咎的名字当中,也有这样一个字,顿时觉得格外亲切。东西也不找了,把玉箫放在手中反复把玩,不知不觉竟摆弄了一下午,想起练无伤就快回来,胡乱收好东西,带着玉箫一溜烟躲进自己屋里。
果然,没过多久,练无伤就敲开了他的房门:“你可看到我的玉箫?”才问完,已经看清正在凌烈手中。
凌烈挥了挥玉箫,笑道:“这东西我很喜欢,给了我吧。”
练无伤脸上显出几分焦急,很快又平静下来,柔声道:“你若喜欢,我再找一支给你,这个不行,还给我。”说着伸出手去。
自凌烈出生以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人敢拂了他的心意。平生第一遭到拒绝,顿时怒气勃发,小脸涨得通红,冷笑道;“什么好东西,少爷才不稀罕,还你便还你!”眼珠一转,忽然“哎呀”一声,假作失手,将箫扔在了地上。
玉质脆弱,顿时碎为两截。他还不知忏悔,拍手笑道:“这下倒好,谁也不用争了。”一抬头,对上练无伤的眼睛,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练无伤的眼睛一眨不眨,慢慢的蹲下身去,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着箫身。
玉箫上仿佛还停留着那个人的温度,透过指间,传到心里。眼前仿佛又看到那青年把玉箫放到自己手上时的情景;青年脸上的笑容温柔的如同春风一般。可是现在,那个青年死了,玉箫碎了,十几年如一梦,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没事吧?”凌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心里有些害怕,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好象真的做得过分了些。“别这样小气,你这根烂箫又不值几个钱,大不了将来我赔你几支。”眼见练无伤身子一动,吓的慌忙后退。
练无伤抬起头来,向他扯出一个微笑:“算了,反正这也是早该丢掉的东西,摔碎了也好。”
碎在“他”儿子的手上,这算不算天意?天意借此告诉自己,不该幻想的莫去幻想,留不住的也终究留不住。
仔细的将两截断箫拾起,收在怀中,慢慢走了出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凌烈忽然觉得心里很闷,他明明做了一件可以成功打击练无伤的事,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傍晚的时候,饭桌上照例摆好了饭菜,这是这一,吃饭的却只有凌烈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四面墙,饭菜似乎格外难以下咽。
半夜里,凌烈起床去茅厕,隐隐的看见悬崖边上站着一个人。月光如银,那人正是练无伤。
凌烈吃了一惊,暗想他不会要跳崖吧?若真是跳崖,自己该不该上去阻止?
只见练无伤站了半晌,缓缓的举起双手。凌烈看得清楚,他手上拿的便是那两截断箫。他的手一松,那断箫就跌入山谷之中。
扔了断箫,练无伤还停留在崖边不肯离开。一阵山风吹来,吹得他的头发衣襟不住的翻扬飞舞,他却恍如未觉。
凌烈不知他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困意袭来,偷偷溜回房间去睡了。恍恍惚惚中又梦到了母亲跳崖时的情景,他跑上去想拉住她,可那张脸一转过来,不知怎的,却变成了练无伤的。
***
那天以后,凌烈的恶作剧似乎少了,这一点不仅练无伤感觉出来了,连凌烈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每当这样想时,就告诉自己:我还等着他帮我治伤,总不成真让他赶出去吧?
侥是如此,两人还是时常有龃龉发生,自然,每一挑起事端的都是凌烈。
“啪”的一声,凌烈重重的摔下了饭碗。
“怎么了?”练无伤淡淡的抬眼看他。
凌烈指着桌上的饭菜,义愤填膺的道:“怎么了?你看看,左一碟青菜,右一碟豆腐,半个月了,我连点油星都没看到!你把少爷我当兔子养啊?”
“你现在的饮食当以素淡为宜,多吃青菜豆腐对你有好。”
“哼,好,好!”凌烈随手一扫,将一碟菜摔了出去,叫道:“你是小气,怕钱吧?”
伸手接过飞来的碟子,轻轻一转,停在掌心,连一滴菜汁也没有洒下,练无伤沉下脸:“你不喜欢没人硬逼着你吃。饭桌上的礼仪,你爹娘没教过你么?”
凌烈怎么肯吃他的教训?一甩手,又赌气回房了。
这一他可有些失算,以前他是大少爷,不喜欢的,随手一扔,自然有人巴巴的送来更好的。可是练无伤却绝不会买他的帐。少年人正在长身体,一顿没吃,到下午已经饿得慌了。
偏生这天练无伤回来得又比往日迟些,凌烈越急越饿,越饿越急,心里暗暗嘀咕,这家伙不会真丢下我不管了吧?这么一想,就有些担心。可转念又一想,他算什么东西?少爷我为什么非要靠他?难道没他我就不能活了?
打定主意,自求多福,遂向厨房觅了过去,找来找去,不过几根青菜,一见就没了胃口。忽然之间,眼神向外飘,打起那两只兔子的主意来。
不是没有犹豫,练无伤好像很喜欢这两个小东西似的。不过,兔子养大了不就为了吃么?吃到他嘴里也该算是死得其所,当下逮了兔子欢欢喜喜的进了厨房。
练无伤回来的时候,首先闻到一股焦糊味,顺着这味道一路找到厨房,只见那个小魔星正蹲在灶前,手上拿着冬天烧炭火用的火钳子,火钳的两头一边插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那难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发出。
“你在做什么?”
一听练无伤问话,凌烈本能的一阵心虚,笑道:“你来的正好,这东西我一烤就糊了,你来帮帮我。”
“这是什么?”练无伤盯住那两团焦炭似的东西,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东西,莫非……
“就是你养的那两只兔子,我瞧它们也够肥了,正好来打牙祭。”
“你……”怒气直冲上头顶,练无伤抢上一步夺过火钳,摔在地上。“谁准许你这样做的?”
凌烈吃了一惊,灶里带出来的火星险些烧着他的衣裳,他连忙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道:“这么小气干吗?两只兔子而已,我又不是都吃,有一只是留给你的。”
他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人感到无力,练无伤闭上眼,不知怎样才能跟这小魔星讲清楚,只能沉声问:“你不知道这也是两条性命么?”
性命?凌烈越发的不服气:“两只兔子就算‘性命’?你少假慈悲了。你逼死我娘的时候,怎么就一点也没见你心慈手软呢?”
“你说什么?”练无伤双目猛然睁开,两点寒星冷电一般直直射向凌烈。
凌烈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仍然不服软的叫道:“我说你假慈悲,逼死了我娘!”
“你再说一遍。”练无伤凝视着他,慢慢的举起手掌。
怎么?想打人?凌烈性子起来,顿时什么也不顾了,叫道:“我再说也是这样,有本事你打我呀?打死我算了。反正你逼死了我娘,再加一个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闭上了眼睛,当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正要瞧瞧究竟,只听“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打在脸上,刺得生痛。偷偷看去,只见练无伤一掌击在炉台上,青石板的炉台被震碎了一角,断角连着碎屑散了一地。
这一掌若真打在自己的小脑袋上,还哪有命在?想到此,心里一阵后怕,“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夺门而出!
***
没头没脑的也不知跑了多久,凌烈赫然发现,他迷路了!四下望去,皆是雾蒙蒙一片树影,莫说是来时路,便是东西南北也便认不清。
起初凌烈还不断安慰自己,别怕,别怕,很快就能走出去。可是走来走去,除了树还是树,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色暗了下来,他的耐心、勇气也渐渐随着黑夜的到来而消失不见。几声夜枭的尖叫在阴惨惨的林中显得格外慑人,凌烈战战兢兢的向前走着,忽然,脚下被藤条一绊,跌倒在地。
一瞬间,饥饿、沮丧,还有强烈的恐惧一齐涌上,象洪水一般冲破了他内心的壁垒。爹,娘,你们在哪里?
他此刻格外真切的意识到,平时最依赖的两个人,这时已不可能再给他雌鸟护雏一般的照顾。无论再怎么回避,他已经是个孤儿了!
谁来救他?这时候脑海中不期然竟冒出练无伤的名字来!
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会不会出来找我?
哼,我才不希罕他呢!
才不希罕!呜――
凌烈――
心里一动,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好象是练无伤的声音!
不,不,不,他被我气死了,才不会来呢!
凌烈――
那声音又真切几分,凌烈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远远的,只见一点火光在林中游移。
是真的,是真的!他来找我了!慌忙的拼命挥手招呼:“我在这里,在这里!”
那火光渐渐移近,映出练无伤清俊的脸孔,在几个时辰之前凌烈决计不会想到,自己竟这样渴望见到这张脸!他忍不住就要迎上去。
“别动!”练无伤的脸色一沉,命令的语调及时制止住凌烈的动作。
怎么了?凌烈感到有些被刺伤。可是很快,他就察觉到身后有几道嗜血的目光正在自己背上逡巡!
脖子有些僵硬,他慢慢的回过头去……
“别回头!”
几道黑影闪电般的扑来,破空之声在耳边连连响起,他吓得忘记了躲闪,本能的抱住头,等待被利齿噬咬的剧痛。
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接着,身体被一股大力带着,躲到了一副宽大的背脊之后。与此同时,掌击声、呵斥声、负伤野兽的惨嚎声接连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他悄悄的张开眼。
火把已经熄灭,黑暗之中,只依稀辨出几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狼群中穿梭游移,长发飞扬,衣袂挥洒,每一落掌,总伴随着一声惨嗥!
凌烈只看的惊心动魄,直到狼群负伤逃走,练无伤来到他面前问道“你没事吧”,他这才回过神来。
怔怔的道:“没……没事。”随即跳起来兴奋的大叫:“你好厉害,这么多狼都被你打走了!比我爹爹还厉害!不,跟我爹爹一样厉害!”
练无伤笑笑:“回去吧。”
少年心性总是崇拜英雄,这一场人狼大战忽然让凌烈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不那么讨人厌了。所以当练无伤拉他的手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只是觉得奇怪,他的手怎么越来越凉呢?
走过一段漫长坎坷的山路,竹舍的火光渐渐清晰。凌烈第一觉得,这火光是这样的温暖!
“到了,到了!”他欢呼着,冲上去打开门,回头叫道,“我们到家――”
语音未已,忽然顿住。
一丈以外,练无伤慢慢的倒在了地上。暗淡的灯光下,鲜血把他的衣襟染成了黑色。
(三)
“啊!”
睡梦中练无伤轻轻动了动身子,哪知这一动,却带来了一阵刺骨的疼痛,让他闷哼出声。
张开眼,赫然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床上,上半身倚在床头,大概是时间久了,脖子有些僵硬。目光渐渐下转,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猩红。
是了,昨夜为了寻找出走的凌烈,与狼群搏斗,肩头受了些伤,为了不让受惊的凌烈害怕,一路上强忍着,回到家的时候意识已经模糊了。难道说自己那时候还有本事理伤口然后爬回床上?
看了眼肩头伤,不禁一怔,那犹如捆粽子般的包扎手法决非自己所能,而那布条的颜色……很眼熟,跟凌烈的衣服倒有几分象。
脚步声响,凌烈走了进来,没料到练无伤会醒来,四目相对,他一脸愕然,吃吃地道:“你……醒了?”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走到床边。
“要不要吃粥?”
练无伤这才惊讶的注意到凌烈手中那碗稀浆般、上面浮着一块块焦黄发黑固体、不时散发出阵阵糊香的……粥。然后又发现他原本白白的小脸现在沾满了一道道烟灰,倒象个小猫似的。而他那漂亮的青缎衣衫的下摆,也已撕得零零落落。
自从相识以来,练无伤头一见他如此狼狈,虽然有些好笑,看起来却比平日顺眼得多。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少爷居然肯降尊迂贵来为自己煮粥,实在令人象想不到,练无伤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放心,这里面我什么都没放。”对于练无伤惊讶的眼神,凌烈很自然的想起以前的恶作剧,连忙澄清。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态度好像过于温和,对这家伙太好了,忙道:“我给你煮粥可没别的意思,只是看在你受伤可怜的份儿上。”
这就算礼尚往来吧。回到家里就看见客厅桌子上面放着一块蹄膀,忽然明白原来昨天练无伤回来得如此之晚,并不是生自己的气,竟是下山去给自己买这个。可惜自己太心急,才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不,不能怪自己,谁叫他都什么也不肯说!
练无伤颔首笑道:“我知道。”第一发现这小孩原来也有几分可爱之。不过,就算没有样,那碗“粥”他是说什么也不敢笑纳的。微微点头:“我现下不想喝,你先放在一边吧。”
凌烈有些失望,把粥碗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眼练无伤的伤口,忍不住问:“还疼么?”
练无伤淡淡的道:“一些小伤,过些时候就没事了。”
“那……我出去了。”
“好。”
凌烈走了两步,又回头。
“有事?”
凌烈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走了出去。
不能否认,从这晚开始,凌烈对练无伤的看法有了些转变。这人虽然山野穷酸气十足,武功倒是不弱,他一再的不跟自己计较,那是心存宽让,倒不是一味胆小怕事。再者,虽然他总摆出一张讨人厌的死人脸,心肠还是不错。况且他为了救自己又受了伤,多少也要承他的情。所以,凌烈不再有事没事去找练无伤的麻烦,甚至于,遇到不顺心的事也开始学着隐忍。
一切都是可喜的变化,有时练无伤看在眼里,倒觉得自己受这点伤也不是没有好,至少能过一段清 静日子。
但是两人的相依然有着隔膜。凌烈依然别扭,而练无伤也不会刻意的去和别人建立感情。对凌烈,他只是尽力做到对西门无双的承诺。
两人偶尔也会有些正常的交谈,不再相对无言。最让凌烈感到好奇的莫过于练无伤有这样高明 的武功,为何还要在山里过清苦日子呢?
“为什么?”练无伤笑笑,“这里很好呀。”
“有什么好?”凌烈反问。他不明白,这里又冷清又偏僻,吃不好,住不好,半夜里总是能听见狼叫,练无伤是从哪里看出的“好”来?
练无伤淡淡地道:“这里很清静。住久了,自然就会明白。”
凌烈忍不住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抬头望着远的连山,似有若无的轻愁从练无伤脸上掠过,他忽然问了个全不相干的问 题:“你多大了?”
凌烈一怔:“十二岁了。”
练无伤笑了笑:“都十二岁了。我在这里也有十三年了吧。”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是那一瞬间凌烈却糊涂了,分不清他到底是笑还是在哭。十三年呀,凌烈忍不住打了寒噤,他才住了一个多月,就已经烦闷的要死,十三年又是怎样一段漫长的岁月呀。“你一直一个人 住在这里?不寂寞?”
“有什么好寂寞。人多了,烦恼纷争也就来了,这样很好。”
凌烈怔怔地看着他,不能理解,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难道不好么?这个人呀,恐怕是有些怪癖!
***
在练无伤早晚不断的运功之下,凌烈体内的毒素已清出十之六七,精神不再像以前一般容易萎顿, 身体也强健多了。
他早就在盘算着,等到伤势痊愈,就要潜心修练武功,好为父母叔伯报仇。每天等到练无伤走了,便自己折了根树枝练习剑法。
他从七岁开始学武,至今已有五年,武功根基已自不弱。可是昊天门武学渊博,他 只能说是还在门径摸索。不过他的母亲西门无双在家遭巨变之后,就已将一些武学 精义传授给他,以便自己不在儿子跟前,凌烈也能自行修行领悟。
这份用心不可谓不良苦,只是凌烈毕竟年纪还小,要自行参悟哪有那么容易?一套剑法使来使去,怎 么也使不对路,他越发急躁起来,终于把树枝一甩,闷闷回屋。
连续几天,凌烈终于失去了耐性。索性不练了,四游玩一天。可是晚间躺在床 上,心情又复烦闷,暗想凌烈呀凌烈,你这般终日无所事事,什么时候才为爹娘报仇,重 振师门声威? 他本来沾床就着,这一晚竟辗转难眠。
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外面门声“咯吱”一响。
莫非是有贼?凌烈一惊坐起,随即哑然失笑,哪有贼会光顾这种穷地方?虽然这么想,还是扒着 窗子看了一眼,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可见一个人影正自离去,瞧身形正是练无伤。
更半夜他要做什么?凌烈好奇心起,远远跟在后面。
只见练无伤闪入树林,来到林间一片空地之上。
凌烈偷偷地躲在大树之后窥视,见练无伤始终静静的站在那里, 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心想他不会就这样站一晚吧?失望之余正想回去睡觉算了,林间忽然闪过的一道白光吓了他一跳!
凝神一瞧,只见原本站着不动的练无伤忽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动了起来!
是的,无与伦比!凌烈只看到一个身影在空中任意挥洒,轻灵敏捷的动作,飘逸从容的姿态,在身 后明月的辉映之下,散发一种非尘世所有的奇异魅力,直似天外来人。而他手中的剑,时而隐去锋 芒,时而白光乍现,仿佛一道收放自如的闪电,每一挥洒出去,便是惊天动地!
凌烈看得目眩神驰。其实练无伤使的剑法正是昊天门的嫡传武学,凌烈也曾见父亲使过 ,只是从练无伤手上使出来,情况又自不同。少了几分凝重,多了几许轻灵飘逸。而其中的变化,更是令人眼缭乱。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满脸都是兴奋之情,看到精彩之,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
忽然发现自己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是个武学高人,这着实让凌烈兴奋了好久,一晚没睡好,熬出两个难看的黑眼圈来。早餐时偷偷摸摸 的,生怕练无伤追问起来不好回答,哪知练无伤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采药去了。
练无伤的身影刚一消失不见,凌烈便急不可耐的找来树枝演示昨晚的剑法,却失望的发现,看别人使剑是一回事,自己使又是另一回事。高的剑法没有厚的功底相佐,根本施展不出。
凌烈这一的失望又甚于以往,有心请教练无伤,可是两人之前闹得水火不容,就算现在有些好转, 也终究疏远,他怎能拉下这个脸?开了这个口?
再者,万一练无伤不答应,自己岂不白白的被他嘲笑了去。
左思右想,凌烈决定旁敲侧击:“我娘说你是我师叔,那你也是咱们昊天门的人了?为什么不留在天门宫,反而住到这里?”
练无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吃饭。“我说过,我已经被逐出昊天门了。”
这倒忘了!凌烈暗暗叫糟,这个头可开得不好。虽然好奇练无伤为何会被逐出师门――他看起来不象是十恶不赦之徒,可凌烈再怎么不通世故也知道这话问不得。
气氛有些尴尬,凌烈低头费力地找话题。“这样说起来你的武功跟我爹爹是同一路数,不知谁更高明些?”
“你爹是大师兄,自然是他的高明。”练无伤的语气平静的就好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是呀,我爹爹的武功确实很高明。我记得以前有个武当派叫什么冲霄子的牛鼻子,号称是 ‘苍穹神剑’,骄傲极了,非要向我爹爹挑战,结果没过百招就被他收拾了!”提起父亲,凌烈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说话更是滔滔不绝,全然忘了初时的目的。
练无伤停箸不食,轻声道:“那你爹爹一定很受人敬仰了。”
“那是自然。”凌烈一脸自豪,“江湖上的人都赞我爹爹是大侠,义薄云天。夸他不仅武功高强,更难得有一副侠义心肠!我爹爹自己也说他这一生从未负过一人。我将来就要作我爹爹那样的人!”
“是吗?从未负过一人?”轻轻重复这句话,练无伤不禁笑了。十几年前的情景异常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威严的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严厉又而痛心的看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一眼,又转头去看身旁一言不发的一男一女。其中青年的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几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而这一摇头也让少年几乎失去所有支撑的力气,当他心碎的闭上眼睛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有一只纤细美丽的手掌正紧紧握住青年的手。
从未负过一人。原来,自己在他心中连“被辜负”也算不上!
“你怎么了?”凌烈眉飞色舞地说完,才注意到练无伤脸色不对。
“没什么。”有些伤感地笑笑。别人都不放在心上了,自己念念不忘有什么用?“我吃饱了,你慢慢吃。”
“啊?”凌烈傻了眼,该说的还都没说呢。
当晚,凌烈又偷偷跟着练无伤来到树林――那样精妙的剑法,只要是学武之人便舍不得错过。
空地之上,练无伤缓缓的抽出剑来,长剑轻轻一抖,在月下发出闪闪寒光。 他信手挽了个剑,长剑灵蛇一般舞动起来。
凌烈看了几招,惊奇的发现,这一练无伤施展的不是昨晚的剑招,而是一套“开阳剑法”。这是昊天门中极简单的入门功夫,连凌烈也曾经学过。而且速度也慢了下来,连每一招中最细微的变化都可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回事?凌烈越看越奇怪,随即心头一凛!难道他是发现有人偷窥,故意改变剑路,让偷学者一无所获?那他大可以将自己揪出来呀!
心中惊疑不定,凌烈更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是凝神细观,渐渐地竟被这些平凡无奇、熟得不能再熟的剑招吸引过去。暗暗惊讶,原来这样简单的剑法也可以有如此精妙的变化!
练无伤剑招连绵不断,一气呵成,忽然长吟道:“明月清风两不关,剑气随心任自流。凭他眼前千机变,我自来去不留痕!”
凌烈心头一震,这正是娘亲当初强迫自己记下的“剑诀”!一直都觉得晦涩难懂,这时对照练无伤的剑招,反复的琢磨体会,渐渐的犹如一道清泉滋润进心底,顿时明晰起来!
原来,剑要这样使!
***
日,凌烈依照练无伤的演示练习剑法,果然大有进境。以后每晚,他都守在树林中偷学武功。说也奇怪,练无伤每练剑之时,总要念出剑诀来,刚好可以帮助凌烈理解剑意。
有时凌烈也想,莫非是他发现自己了?可是日里观察,练无伤的神情从无异常,对他也始终冷冷淡淡,即不刻意疏远,也不亲近。凌烈只好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人就有这个毛病,喜欢边念口诀边练剑,这叫作“怪人有怪癖”。
这一天晚上,凌烈照例去偷看,那套开阳剑法他已经练得精熟,而练无伤每晚施展的也换成了扫叶剑法。看到精妙之,凌烈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剑招比划起来,手背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微微一痛。
他向那树枝间扫了一眼,只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
“蛇!蛇!我被蛇咬了!”
手忙脚乱的抄起一块石头,将挂在树枝上的蟒蛇惊走,再看自己的手,已然浮肿一片。他知道这是中毒之相,又急又怕,眼泪也流了出来。
“别动!”练无伤几步来到跟前,出手如风,封住了他半条手臂的穴道。
身体被抱起来,靠在一副温暖的胸膛里,耳边有人柔声道:“现在不要乱动,我带你去治伤。”
凌烈哽咽着问:“我会不会死?”
一只手抚摸上他的头:“傻孩子,有我在呢。”那手是那么温柔,让凌烈想起来死去的父亲。他抬起头,望着练无伤专注向前的脸,心里的恐惧奇迹般的一扫而光。
不错,有这人在,自己绝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就算是思想再怎么抵触,内心却早已将他看作了依靠,为什么还要别扭的不承认呢?
割开伤口放出脓血,然后上药、包扎,练无伤向他淡淡的一笑:“好了,回去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凌烈却不动弹,睁大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忽道:“你早就知道我在偷看对不对?”
练无伤愣了一下。
凌烈接着道:“你知道我在偷看,所以故意把剑诀念出来,故意从最入门的练起,你……你分明是想教我武功,为什么不直说?”
练无伤叹了一口气:“我若直说,你肯学么?”
“我为什么不肯学?”
“可你不是讨厌我么?”
“谁说我讨厌你!”
凌烈冲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两个人都怔住了。练无伤呆呆地看着凌烈,凌烈则是红了一张脸:“我以前是很讨厌你,现在已经不会了……(忽然觉得说漏了嘴,连忙改口)不,现在还有一点……(又觉得这样说也太温和了,于是一扬脖子)哼,我就讨厌你,怎么样?要不是你在大半夜练功,我也不会跟出来,不会被蛇咬受了伤,所以你必须得教我武功,这是你欠我的!”
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实在好笑,练无伤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凌烈涨红了脸,这副模样应该叫做老羞成怒。
练无伤轻轻摇头:“好吧,反正我的武功得自昊天门,师父的这份恩情就还在你身上吧。”
“好啊!”凌烈一蹦三丈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板起小脸,“那你就赶紧睡吧,从明天开始教我,可不许晚了。”说完,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里。
练无伤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孩子或许很娇纵、很任性、很不可爱,但孩子本性中的纯真善良却不曾失去,只是缺一个人好好教导罢了。也许,他们真能好好相。
(四)
“无伤!你来看!”
练无伤正在房中整理药材,冷不防门被撞开,凌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他便走。时间真是很神奇,几年的朝夕相,让这原本有着层层隔阂的两人亲密许多,某种意义上,竟建立了一种亲人般的关系。
“你看,我种的梨开了!” 指着一树雪一般的梨,凌烈笑的一脸得意。
真是没想到,竟然开了!一朵朵梨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身穿缟衣的凌波仙子。美得皎洁,美得脱俗。那一树的清香,回荡在风中,浸入心里。
两年前的一天,凌烈偶然问起练无伤喜欢什么,当时练无伤随口说是“梨”,也没在意,哪知凌烈竟上了心,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梨树苗,把屋前屋后都栽种了遍。可惜水土不服,只有一棵存活。练无伤说山上不宜木生长,还是算了吧。凌烈却不肯放弃,一直细心照料,历时两年,终于开了满树的梨。
本以为是个娇少爷,想不到倒是很有恒心,到底是西门无双的儿子。
想到这里,练无伤把目光从移到了身旁人的身上。少了病痛的折磨,凌烈比同龄的少年出落得更加高大健壮。记得他初来的时候,个头只及自己的胸口,短短五年过去,自己竟要仰视他了。还有他的手,刚刚被他拉着,才发现他的手那样大,几乎可以包住自己的手掌。如果不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真看不出他只有十七岁。
他的容貌更象母亲,只是添了些阳刚气,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不知要令多少少女怦然心动。只有眉宇间留着一些他父亲的影子,偶然一回眸,还是会令练无伤有片刻的恍惚。
“无伤,你怎么了?”凌烈回过头,意外的发现练无伤正在凝神自己,那带着雾气的眼睛让他心里某轻轻一颤。
“不,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练无伤轻轻别过头。
“无伤”这个称呼,是凌烈一相情愿叫的。
凌烈说,你既然教我武功,总不成还是“哎”“喂”乱叫一通吧?练无伤就笑笑说这样也不错。由于一些原因,他不喜欢凌烈叫他“师父”或是“师叔”。后来凌烈发觉“无伤”这个叫法不错,很上口,练无伤也没有反对,于是便决定这样叫了。
“给你。”
一只手伸到面前,掌心托着一支晶莹碧绿的玉箫。
“哪里来的?”练无伤一怔,尘封的往事忽又冒了出来。
“卖药的钱买的。”凌烈笑道,“这个还不算好,将来等我有了钱,再赔一个更好的给你。”
练无伤忽然想起,从两年前开始,凌烈就跟自己一起上山采药,本以为是贪玩,原来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看来他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呢。
“这是什么?”打量箫身,赫然发现,在同样的地方,也刻有一个字。一个“烈”字。
凌烈挤挤眼睛:“不认识?那是我的名字呀。既然这箫是我送你的,自然要刻上我的名字。”
才说他长大了,顽皮的性子可一点没变。练无伤只得摇头。
“我吹不好,你来试试音。”
见他满脸期待,练无伤也不忍推辞,拿起箫管,动人的曲子就从他唇齿间流泻出来。
这是凌烈第一听到练无伤吹箫,原来箫声可以这样清雅,这样好听!那悠扬雅致的箫声仿佛和淡淡的梨香气溶为一体,自然又和谐的充盈在空气之中,令人浑身舒畅,精神为之一振!
凌烈忽然跳起来,折下一枚枝,便在这树下、箫声里,尽情挥舞!
箫声如澜,凌烈的剑法却如绵绵江水,与箫声配合的丝丝入扣。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剑招似乎也受了箫声的引导,平时运剑时诸多不如意,这时竟可圆转自如。一套剑法使完,神清气爽。他吸了口气,带着幽寒的梨香直沁心脾。
兴奋地看向练无伤,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洁白柔弱的瓣承受不住激荡的剑气,翩翩飞舞在风中,象一群白色的粉蝶,那尽头,堆雪。雪下,一个白衣人悄然而立,长发飘飘,低眉垂首,碧盈盈的玉箫横在唇间,更衬得温润无暇。
一树梨一谪仙!
练无伤停住吹箫,淡然微笑:“你这套剑法可说得其中三味了。”
凌烈没有说话,痴痴地看着练无伤。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听到练无伤在说什么,完全被适才的美景迷惑住了心神。
怎么会有这样美的景象,那一瞬间的悸动,全不似在人间!
“凌烈?”练无伤这才意识到不对,凌烈的眼神很奇怪。
忽然被唤回神来,凌烈的脸迅速涨红,讷讷地道:“没……没什么,我练功去了。” 慌慌忙忙地离开,留下练无伤一脸迷惑。
***
不一样了!凌烈自己就能感觉到,他对练无伤的感觉不一样了。
常常会不自觉追随他的身影,常常会因为他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而失神,也常常会因为两人偶然间的肢体接触而浮想联翩……
就像今天早晨……
“你这一招手势太低了。” 经过练无伤的精心指导,凌烈武功进展神速,已经练到了昊天门的最高武学――归元剑法。不过,越高明的剑法越难练习,兼之凌烈内功修为还欠些火候,施展之时总觉得难尽人意。
“这样?”凌烈试着抬高一些。
“又高了。”指导不力,练无伤只好亲自来,他很自然的握住凌烈的手,轻轻下压直到满意,然后微微一笑:“要这样!”
凌烈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热得好像火炭一样,肌肤都要被烧着了,明明很难受,却又觉得很舒服,一阵颤栗从手掌传到身上,心底轻轻一哆嗦。
这种接触在凌烈习武的过程中是常有的,可是这的感受却明显不同。那双修长的、因为经常攀岩而生了老茧的并不光滑的手,一如往常摩擦自己的手背,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
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从梨开了的那一天开始。
凌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本能的不想把这种心情的变化告诉练无伤。但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他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这种烦躁体现在剑招里,连不善观察的练无伤也发现了。
“今天就练到这里吧。”一招剑法用了一个多时辰还没练成,凌烈急得满身大汗。收了剑,练无伤如是说道。
“为什么?天色还早呢。”
漠然回头:“你现在这样子,心浮气躁,哪能练好?练了也是白练。”
“我……”凌烈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练无伤远走的身影,他突然很讨厌自己,忍不住把手中的树枝狠狠甩在地上,泄愤似的一脚一脚踩踏、碾转,直到树枝没入泥里。
无伤是不是生气了?无伤的性格沉静,很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即使心中气恼,大多时候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事实上,他生气也是从这几年凌烈出现开始。
相久了,凌烈对练无伤的情绪波动几乎了如指掌。这一他能感到练无伤真的生气了。大概是为他不肯专心练武吧,无伤明明教得那么用心。
若在以前,练无伤越生气凌烈就越开心。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害怕练无伤生气了。因为他知道,练无伤淡漠的性格使然,不会因自己生气不理他而感到不自在,反过来,自己却绝对受不了无伤的冷落。
凌烈渐渐可以体会到,练无伤表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把他当作亲人来爱护。他甚至奇怪,自己以前怎会那样对无伤呢?母亲的死明明不能怪他呀!
其实凌烈不知道,当年他之所以和练无伤死命对抗,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失去呵护的小鸟,一心渴望找到另一双避风的羽翼。可是它又是那样脆弱多疑,那样小心翼翼,直到确定了值得信赖,才会心甘情愿的偎附在下面。
――明天一定要认真,不能再胡思乱想。
躺在床上,凌烈暗暗下了决心。
――我还是去找无伤,跟他下个保证,免得他心烦。
这个念头一起来,凌烈怎么也躺不住了,翻身坐起,来到练无伤的门前。
“无伤?”轻轻扣门,却没有回应。“我进来了。”
房间里点着灯,练无伤却不在里面。被子整整齐齐的叠着,看来他还没有准备入睡。
他去哪儿了?
四下巡视,目光扫过床头。顿住。
床头上,一支玉箫发出淡然的荧光。
自从把玉箫送给练无伤,凌烈就整日缠着他吹箫给自己听。喜欢听那幽咽的箫音,喜欢看无伤坐在石头上吹箫的样子,只要想到,那是自己送给无伤的,那上面有自己的名字,心里就会甜丝丝的好像蜜糖滋润过一样。
当然,偶尔不免会想到,无伤以前的那支箫是谁送给他的?那上面刻的又是谁的名字?无伤那么珍惜它,有什么特殊的缘故?这样一想,心情又复低落。
随手将箫拿起,目光转到箫口上,俊脸突然一红。
――无伤吹箫的时候,嘴就会对准这里。
他的嘴唇很好看。大概久在山中的关系,颜色淡淡的,却不是一味的苍白。形状象菱角,嘴角微微翘起。他每吹罢一曲,就会回头向自己笑一笑,笑的时候,唇角微微上勾,勾出风致无限。
……无伤用过的箫。
这上面还残留着他嘴唇的余温。
嘴有些干涩,不自觉的,手慢慢抬起,抬起,嘴唇和箫口慢慢接近……
“凌烈?”
像做贼被抓到一样,凌烈大吃一惊,手一抖,玉箫滑落。还好他练了几年武功,身手敏捷,一个海底捞月抄住了。
“你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练无伤认识的凌烈,无论做对事也好,做错事也好,总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从没见他如此心虚过,脸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没……没什么。无伤,我有话要跟你说。今天,我……我今天……”平生不会认错,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练无伤打断他的话,“你这一阵子心浮气躁,可是在山上住烦闷了?”
“我……”
叹了口气:“也难为你了,这个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怎受得了山上寂寞?这样吧,明天放你一天假,下山去玩玩。”练无伤边说边打开衣箱,挑出几件干净衣服,抱着往外走。
“你去哪儿?”凌烈大急,他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烧了一桶水,准备洗澡。”练无伤回头一笑,“对了,你今天练剑练得满头大汗,要不要一起来?”
凌烈吓了一跳,双手连连摇摆:“我?不,不!”
“那我去了。”练无伤只道他少年面嫩,交待了一句,径自去了。
无伤他要去洗澡!
好久好久,凌烈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要去洗澡,去洗澡……
糟了!鼻头一热,黏黏腻腻的液体流将下来。凌烈暗叫不妙,捂住了脸,慌忙逃回自己屋里。居然流鼻血,实在丢人,还好没有被无伤看见!
收拾停当,凌烈躺回床上,轻轻舒了口气。
自己果然有些奇怪,下山去散散心也好。说不定就是因为在山上呆久了,才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
可是,为什么自己听无伤要去洗澡,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还流了鼻血?当时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小腹直贯上来,一直冲到头顶,脑中一片空白,血就流出来了。
――你要不要一起来?
练无伤临去前的一句话不经意跳入脑海里,顿时勾起遐想无限。凌烈眼前仿佛可以看到弥漫着氤氲水气的柴房里,练无伤的脸被热气蒸得嫣红,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妩媚。随着那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拨,衣襟自然滑落到脚边,露出前胸和后背的大片肌肤……
凌烈“腾”的翻身坐起,冲了出去!
半山腰有一条小河,他想也不想就跳入河中!
冰凉的河水浸没了腰,奇异的驱散了身体的燥热,却怎么也驱不散心头的惶惑不安!
天呀,他都在干什么?对方可是他的长辈, 是个比他大上十几岁的……男人!
他居然会对一个男人想入非非,会幻想他洗澡的样子,幻想他的身体,甚至去抚摸,去亲吻……
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啊!”
凌烈忽然放声大叫,双手连连挥舞,不断的拍打水面。层层水溅湿了他的头脸衣襟,而他,却不肯停下。
水中的游鱼,树上的栖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起,游开的游开,飞走的飞的。
月色如银,片片洒落在水里。
而水中,年轻的困兽在无助的挣扎。
(五)
入夜时分,山下的镇子里来了一个少年,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神色迷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似乎曾被水浸湿,现在还未干透。
这少年正是凌烈,他在小河里面泡了半天冷水,仍然无法驱除心中的烦躁,心想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不知会对无伤做出什么来。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做出什么,都一定会被无伤厌恶!
向来无欲无求的无伤,在他心中仿佛不可染指的仙人,居然会有那样的绮念,连凌烈自己都禁不住讨厌自己。
不敢回山,只好来到山下。虽然这是镇子里最华的一条街,可入夜之后,人也少了很多。在这样空旷的街面上还能撞到人,除了故意找茬的,也只有神思不属的凌烈了。他满脑子里,只有他的无伤。
“小子,走路怎么也不看着,你撞到道爷了。”
――无伤,你知道吗?我现在好苦,我整天想的都是你,想你的脸,想你的笑,想你舞剑时的样子,吹箫时的风姿。白天想,晚上想,练剑的时候想,睡着了还想!
“怎么?撞了人也屁也不放一个,就想走?”
――我想握你的手,想抱着你,想……亲你的脸,想……可我又不敢想,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你一定会讨厌我,会不理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怎么能对你想这样的事呢?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
“喂,道爷跟你说话呢,别在这里装傻!”
――无伤,我想得你心都痛了。
“我看你是找揍!”一拳打过来,凌烈轻轻闪开。
――无伤,无伤……我该怎么办?你来教教我呀!
“啊呀,小子,身手不错,看来还练过两天功夫,那就别怪道爷手下无情了!”
“当啷”一声长剑出鞘,那一瞬的光亮闪了凌烈的眼,也终于让他回来了神。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矮小道人,不禁茫然问道:“我得罪你了么?”
那矮道人刚跟另一名道士从街边的酒楼出来,酒吃了不少,脾气也跟着见长。他不知凌烈是真的糊涂,只道他故意挑衅,气得浑身发抖:“好小子,存心跟道爷过不去,是不是?”
“我没有……”
话未说完,眼前白光一闪,一股寒风猝然袭来,凌烈吃了一惊,连忙抽身避闪。侥是他反应极快,胸前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衣衫破了,倒是没受伤。
凌烈又惊又怒,自己明明和这矮子无怨无仇,他却一上来就动了杀手,当真蛮不讲理。他本不是隐忍的人,有人刻意找麻烦,倘若不还以颜色,简直对不起学来的这一身武功。只是那矮道士一招占了先机,便不再停手,招式又狠又辣,不离凌烈的要害。凌烈手中无剑,不敢硬碰,只得以轻功躲闪。
酒楼里还有不少人,听到外面有人打架,都挤在门口看热闹,谁也不敢出去。只有那矮道士的同伴,在战圈外掠阵。
他见矮道士久战不下,也挺剑加入战团,形成合攻之势。比起矮道士来,他的剑术似乎稍逊一筹。
凌烈就等他来,双手轻轻一拨,也不知怎的,两支长剑就撞在了一起。
矮道士怒道:“你不是来帮我的么?干嘛挡我的剑?”
那道士一脸迷惑:“不是,我明明是要去刺他的。哎哟!”手上一空,却是凌烈趁他分心时将宝剑夺了去。
一剑在手,凌烈精神一振,将学来的剑招一一施展开来,威风阵阵,杀气凛凛,顿时将两人逼得手忙脚乱。一记巧招刺中矮道士的手腕,他惊叫一声长剑落地。
大获全胜,凌烈却不肯停手,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旁观众人只见银光点点,亮似白虹,快若疾电,一时间眼缭乱。忽然,白光尽散,剑气全消,凌烈长剑指地,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再回头一看两名道士,顿时哄然大笑。
只见那两人全身衣服尽被剑痕划破,支离破碎的挂在身上,露出片片肌肤。那矮道士最可怜,大腿各被划了两下,连亵裤也划破了,露出一半屁股。
“不许看,不许笑!”矮道士面红过耳,双手捂住屁股,跳着脚向围观众人乱叫。
众人哪里理会他,笑得更凶了。
“再笑,再笑灭你们全家!知道道爷是谁吗?我们是崂山派的!”
一听到“崂山派”,众人都变了脸色,一哄而散。
凌烈虽出生在武林世家,毕竟离家时年纪尚小,于各门各派所知甚少,崂山派更是没听说过。只是见了众人的反应,心想这“崂山派”多半是此地一霸。暗暗叫糟,无伤最讨厌他到惹祸,此事若是让无伤知道,祸患不小。
只听那矮道士问道:“臭小子,你到底是哪一门哪一派?连咱们崂山派都敢惹!快快报上名来!”
凌烈哪肯说出真名,嘻嘻一笑:“我是太上老君门下逍遥派的,有本事找我师父报仇呀。接着!”随手把长剑掷回,施展轻功,一溜烟的去了。
***
莫名其妙的打了这一架,心中这股邪火倒是散去了一半。回到山上的时候,东方已透出鱼肚白。凌烈不敢惊动练无伤,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走进。
“无……无伤?”先自吓了一大跳。练无伤早已起身,正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等他呢。
“你的衣服怎么了?”首先注意凌烈裂成两片的前襟,练无伤不禁皱了皱眉。
凌烈这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矮道士划破了。那可是无伤买给他的,顿时心疼不已。虽然他已经报了仇,还是忍不住在心里 骂了好几遍“臭牛鼻子”“矮冬瓜”。
他不敢把自己下山胡闹的事说出来,一时间又想不出圆满的谎话,只得道:“我刚才出去练剑,被树枝刮的。”
“真的?”被练无伤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凌烈一阵心虚,硬着头皮点点头。
“好吧。”练无伤站起身,淡淡地道,“你也这么大了,做事也应该有自己的分寸。”
看了一眼那衣衫破;“坏得还不算厉害,等会儿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
这是不是就算平安过关了?听见关门的声音,凌烈长长舒了口气。无伤真肯相信他的话吗?凌烈不敢确定。
被剑锋划破的裂口整齐平滑,跟树枝剐破的完全不同,无伤难道没有注意到?还是注意到了没往想?凌烈不敢心存侥幸。他心里总有种感觉,很多事情无伤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从不说出来,等着别人自己领会。
那么,他知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思?想到这里,凌烈冷汗直流。不会的,无伤那么高洁的人,怎么能明白那些龌龊心思?
既是龌龊的心思,就该藏在心底,永远不让它冒出头来,不然连无伤的身边也不能呆了。握紧拳头,凌烈暗暗下了决心。
***
俗话说, 纸里包不住火,谎话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可凌烈万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臭小子,你给道爷滚出来!”
听这嚣张的口气,再加上这一声“道爷”,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凌烈第一个反应是想拿块破布塞住这矮子的嘴!
好大的本事,一天功夫不到,就找到这里来了,自己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他却不知道,近几年开始他随练无伤下山送药,见过的人也自不少。他相貌又俊美非常,见过一就难以忘记,只需在镇子里留神打听,很容易查出来。
扒着窗子望外看,外面除了昨晚那一高一矮两个道士之外,又多了一个老道士。想必是他们的师父长辈,请来撑腰的。
有人撑腰也不怕,现在凌烈最怕的就是他们惊动了练无伤。可是,瞧这情形,想不惊动也很难吧?
“怎么回事?”匆忙来到外间,练无伤已经先到了。“这些人似乎是来找你的。”
“我……”凌烈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
练无伤叹了口气,柔声道:“现在你该说实话了吧?”就知道这孩子会惹麻烦,却怎么不能放下他不管。
心里一跳,无伤果然知道他说谎。事到如今,实在容不得凌烈再隐瞒下去,当下就把昨晚之原原本本向练无伤交待清楚。
凌烈说完,头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去看练无伤的脸色,好一会儿没听到动静,才试探着抬起头
外面还在叫嚣:“臭小子,快滚出来!你不会是怕了爷爷,要作缩头乌龟吧?”
凌烈哪受得了这份激?眉心一拧,正待出去。蓦地里一只纤长的手掌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无伤?”
“你肯不肯听我的话?”
凌烈自然点头。
“那好,待会儿我和你一道出去,你不许擅自说话或动手,一切要照我的眼色行事。你答不答应?”
也许是一直被他教导武功的缘故,在凌烈眼中,练无伤沉下脸时然透出一股威严,他哪敢不应?连忙点头。想想不对,又问:“那他们若是动手呢?”
练无伤微微一笑:“傻瓜,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打开门当先走了出去。
不知怎么,凌烈的脸突然红了。脑海中反反复复是那一句“有我在,还能看你被欺负了”,只觉心里甜滋滋的。好一会才想到该跟出去,脚步兀自轻飘飘。
门外三人早已等得不耐,那矮道士性急,叫道:“这小子不会是从后门逃跑了吧?师父,让弟子闯进去看看!”
不等老道回答,抢上前正想一脚踢过去,不料房门已然打开,一个身穿月白衣裳的男子神态悠闲的出现在门前。
他吃了一惊,脚又缩回来。
练无伤目光一扫,向那老道拱手:“道长。”
那老道见他神情自若,举止有礼,也不觉还礼:“阁下是?”
“臭小子,我就是来找你的!”看见练无伤身后的凌烈,矮道士立刻记起昨夜之辱,仇人相见,分外脸红,就要冲上去。
“矮冬瓜,看来你的道袍倒是不少,转眼又换了件新的。”凌烈哪里是肯示弱的主儿,笑嘻嘻的道。
“凌烈。”练无伤沉声一喝,凌烈乖乖住口。
“清虚,退下。”
矮道士清虚不敢违背师父,只得退到一边,一双小眼忿忿的瞪住凌烈,凌烈则是向他扮个鬼脸。
练无伤拱手道:“在下这侄儿生性顽劣,若是不慎得罪了几位道长,万望海涵。几位都是修道之人,参悟透彻,想来不会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这里有些薄银,给两位道长置办几套衣物,还请不要嫌弃。”掏出一锭银子,道,“凌烈,恭恭敬敬的给二位送去。”
“什么,我……”凌烈吃了一惊。听到练无伤要赔对方银子,他已经老大不愿意了,那都是无伤辛苦采药换来的,怎能轻易给人?而且还要他“恭恭敬敬”的送去,这口气更是咽不下。
“去,说‘请道长笑纳,小子这厢赔罪了’。”
练无伤脸色一沉,凌烈顿时不敢再说。委委屈屈接了银子,来到老道面前,胡乱作了个揖,背书似的将练无伤教的话重复一遍。口齿含糊宛如念经,哪里有半分诚意?
那老道一直沉着脸,目光中闪烁的是老年人特有的算计,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客气。”说着伸出手来。
凌烈只道他是接银子,也未在意,哪知老道竹枝似的手掌突然一翻,闪电般扣住了凌烈的手腕。
“啊!”凌烈被抓个正着,只觉那只手有如铁铸一般,根本挣脱不开,不由大惊失色。
老道笑道:“小兄弟莫怕,贫道只是想问你,你是何门何派?你师父是谁?”
情势突变,练无伤也吃了一惊,听那老道的问话,忽然明白,原来他此行并非只是为徒儿报仇那么简单,想必他是从徒儿的演示中发现了端倪,凌烈的身份只怕已经泄了底!
最担心的还是来了!
强自镇定:“道长,有话慢慢说,为难小孩子未免有失身份。”
老道笑道:“这位小兄弟机灵的很,慢慢说只怕他就不肯说了。” 回看凌烈,“小兄弟,你还不肯说吗?”
凌烈只觉源源不断的内力从老道手上涌来,胸口郁闷难当,冷汗直冒。但仍咬紧了牙关,不肯开口。
胜券稳操,老道也不着急, 仍是笑嘻嘻的:“小兄弟,我看你就告诉了老道吧,这错骨手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眼前白影一闪,掌风扑面而来,他一惊之下搁掌抵挡,忽觉手上一空,练无伤早已带着凌烈退到一丈之外。
“站在我身后。”没有抚慰,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可凌烈却能感受到练无伤对他的爱护之。
既然跟在昊天门的后人身边,那老道早就料到练无伤不是普通人,但是对方的武功之高还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甚至看不出是什么路数!当下长长吸了口气,单掌施礼:“无量寿佛,贫道崂山神犀子,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练无伤淡淡一笑:“山野村人,道长不必挂怀。倒是小侄得罪了道长,还望道长大人大量,不要追究才好。这孩子,在下回去必定好好管教。”
还是同样的话,这一回说出来分量却大大的不同。神犀子看一眼练无伤,又看看凌烈,虽然很想将这小子带回去,奈何技不如人,目光一闪,笑道:“小孩子家胡闹,原也算不了什么,既然他肯认错,那就算了吧。清虚,凌虚,咱们下山。”
那清虚不明情势,叫道:“师父,难道就便宜了这小子?”
神犀子脸一沉,喝道:“你自己学艺不精,丢了师门的脸,还说什么!”道袍一甩,径自下山了。凌虚紧随其后。
清虚见状,也只好跟了下去。
凌烈拍手笑道:“三位好走,恕不远送。山路险阻,小心莫跌交呀!”
清虚忿忿的举起拳头,却不料没看清山路,当真跌了一跤。凌烈笑得肚子疼:“无伤,你看……”
一瞥眼见练无伤面沉似水,默默走回屋里。
“无伤?”
凭直觉,凌烈知道练无伤生气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你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凌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涩声道:“为何要赶我走?因为我惹了祸?我保证决不再犯还不行么?”
练无伤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可记得我第一带你下山就告诫过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武功?”
凌烈一呆,想起是有这样一回事,急道:“我以后不会了!”
“晚了,晚了。”练无伤轻叹,“你可知适才那几人为何而来?”
还不是为了向自己寻仇?可是凌烈知道,既然练无伤这样问,就一定另有原因。
“那神犀子一个劲的追问你的武功,你道是为了什么?”
凌烈一惊:“难道他看出我是昊天门的人?难道……他就是我灭门的仇家?”
“不是。”练无伤很快否认,“崂山派虽然嚣张,在江湖上只算得二流货色,还没有胆子打昊天门的主意。他们要的是宝藏!”
“宝藏?”
“当年昊天门富可敌国,武功更是冠绝天下,江湖上哪个不想得到?而这宝藏的下落,定然是要着落在你这昊天门少主的身上。”从凌烈的年纪、武功路数不难推知他的身份。
凌烈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悄悄伏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心里突地一跳,沉默不语。
练无伤又道:“这只是第一批,消息一旦传出去,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寻事。这些人当中既有昊天门的朋友,也有敌人,更多的人则打定了浑水摸鱼的主意。这山上就要热闹了,所以你非走不可。”平静的日子也许要结束了。
“那你呢?”
“我?”练无伤的目光慢慢从屋中扫过,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这地方呆久了,我舍不得走。”十几年的隐居生活,让他对山下的世界有着莫名的恐惧,想到人心之险,还是宁愿老死在山上。
凌烈急道:“那他们来了怎么办?”
“他们要找的是你,你不在,自然不会为难我。”
凌烈虽然涉世不,却也明白事情没这样简单,愣了半晌,道:”你不走,我也不走!”转身躲回房里。
若不能陪在无伤身边,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六)
闷头倒在床上,过了许久,耳边传来敲门声:“凌烈……”
凌烈翻身坐起:“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无伤,我走了谁来陪你呢?”
练无伤一怔,心里某仿佛被触动了一下,半晌才道:“我不需要人陪。”
“不,我知道,你需要的。”他知道,无伤其实并不喜欢寂寞,也许他不擅表达,但一个轻易就会对别人付出关切和爱护的人,怎会是天性冷漠?
凌烈清澄的目光看向练无伤,那里面有关心、敬慕、眷恋,还有难以言喻的缕缕情,象潺潺的溪水默默流进练无伤心中,慢慢的,慢慢的,有什么地方开始融化了。
“好,我和你一起走。”
凌烈大喜,当即收拾起衣物细软。天色已晚,为防有变,练无伤还是决定趁夜下山。出了门,想到今生也许再不能回来,两人都情不自禁的回头看了一眼。
半晌,练无伤拉住凌烈的手:“走吧。”
没有月,天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雨。两人迈步走进树林,忽然,练无伤全身一紧,朗声道:“哪条路上的朋友,请现身吧!”
林中传来一声大笑:“果然是高手,好耳力。”
四个人一字排开,缓缓从林中走出来。峨冠,鹤氅,都作道家打扮,相貌各异,年龄却相仿。其中一个更是旧识。
“神犀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神犀子冷笑:“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的来意大家心知肚名,把这小子留下,阁下要去哪里随便!”
练无伤叹了口气:“看来这一战免不了了。”手掌一翻,长剑出鞘。
几名道人互看一眼,分四个角站定。神犀子道:“这是我们崂山震山绝技‘四象阵’,你若后悔还来得及。”
练无伤不答,回头看凌烈:“等会儿你守在外面,不许进去。”
“不,我和你一起!”
练无伤皱眉道:“你不听我话了么?”
“我……”凌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人家差得太远,硬要插手只会拖累无伤?可让他眼看着无伤为自己拼命,他却一点忙也帮不上,那滋味可比什么都难受。
可恨,为什么每一都要躲在无伤身后,要他来保护自己?为什么自己只有身体长得比无伤高,本事却那么不济呢?不,总有一天,他要成为最强的,成为无伤的依靠!
他心里胡思乱想,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住前方――那边已经开战了。
几个道人并没有吹嘘,这“四象阵”果然厉害。若论单打独斗,练无伤武功要高出四人许多,可是排成阵法,他竟久攻不下,还接连几遇到险招。
渐渐的,练无伤的力气似乎衰竭下来,身法不如以前灵活,剑招也呆滞许多。一名道人挺剑急刺,正中练无伤的肩膀!
“无伤!”
凌烈惊叫。与此同时,白光闪过,一道闪电直击而下,众人眼前都是一,紧接一声惨叫传来,有宝剑“当啷”落地的声音。一名道人倒在地上,其他三人则纷纷向后跃出。
“昊天剑法!他用的是剑法!”那受伤的道人忽然叫了起来。
其他几名道人一听,都是又惊又疑:
“昊天剑法?那不是昊天门的绝技么?”
“昊天门不是都死绝了么?”
一个个震惊地望着练无伤,不自觉地后退。
“无伤,你没事吧?”凌烈跳到练无伤身前,见他左肩鲜血兀自滴落,想也不想撕破衣襟为他包扎。
“无伤?你叫他无伤?”神犀子恍然大悟似的叫道,“他是练无伤!昊天门弃徒练无伤!”几个人看着练无伤,眼神奇怪已极。
凌烈怒道:“不许你们胡说!”
练无伤脸色苍白,长时间的打斗消耗了他元气,此刻又因对方的一句话而心神大乱,寒意正一点一滴凝上心头,寒毒怕是要发作了吧。
心中一阵恐惧,知道他是昊天门的弃徒,那,也该知道那段往事吧。抓住凌烈的手:“咱们走。”
凌烈感到练无伤的手在不住的颤抖,指尖更是冰凉,忍不住问:“怎么了?你认识他们?”
“哼哼,我们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认识练大侠?十几年前,练大侠闻名江湖的时候,我们还是无名小卒呢。”那话语中绝没有赞美,只有厌恶、鄙夷与幸灾乐祸。
凌烈更加吃惊,那时无伤的年纪只怕比自己还要小,怎么竟做出惊天地的大事来?不觉问道:“怎么回事?”
天上的闪电闪了几闪,映出练无伤的脸色更加凄厉。“走吧。”那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凌烈心头一软,既然无伤不想说,自己又何必苦苦逼他?“咱们走。”
神犀子哪肯放他们走?“小子,你一定是凌无咎的儿子吧?怪不得他肯收留你。”
凌烈不理,只是扶着练无伤前行。
“嘿嘿,勾引不了老的,勾引他的儿子也不错,聊慰相思嘛。”
凌烈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哼哼,十几年前,昊天门出了一件天大的丑事……”
练无伤始终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回剑急刺神犀子。这一剑又狠又快,若非他早在提防,险些就中招了。另外几名道人见状,连忙抢上救护同门。
凌烈想起练无伤受了伤,也拔剑加入战团。
神犀子一口气缓过来,又道:“这丑事便是,昊天门中有个弟子……自己身为男子,却不知廉耻的去勾引同门师兄,结果被他师父发现……逐出了师门。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昊天门也因此丢尽了脸面,成为江湖的笑柄……”
凌烈越听越是心寒,抖声道:“他的师兄是谁?”
“不要说!”练无伤急叫,方寸大乱之际,左肩又被划了一剑。
神犀子笑的狰狞,得意的看了眼练无伤的绝望凄迷,凌烈的失魂落魄,慢慢地吐出三个字:
“凌、无、咎!”
***
“咔嚓”一声,一道惊雷击在头顶。
不知何时,雨落了下来。最初是几粒黄豆,很快就演变成倾盆之势。透过绵绵的雨幕,每个人的影像都变得模糊。
练无伤默默站在雨里,不敢去看凌烈。
平生最不愿意触及的、尚未愈合的伤口,被赤裸裸血淋淋的揭开在――最不愿意他见到的人面前!被揭开――在一个小辈,一个自己教养成人、爱如子侄的孩子面前!“他”的儿子面前!
情何以堪!
若此时山崩地裂,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投进石流,将自己从此埋葬!从不曾如此后悔自己的存在,就算是在十八年前,在众人的鄙夷声中被逐出师门也不曾!
一柄长剑毒蛇般无声无息逼近后背,微痛袭来,武者的本能让练无伤身体微侧,躲开这致命的一剑。
然后回身,急刺!
悲愤之余下手再不留情,偷袭者倒地毙命。
痛感让神志刹那清醒,现在不是自伤自怜的时候,还有强敌在伺,还有人需要他的保护!
“凌烈!”
极目寻去,看到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凌烈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双手正要拍在他的身上!
不行!
“哧”的一声闷响,沉重的掌风击在背上,五脏六腑也跟着翻滚起来,练无伤忍住涌上喉间的甜意,一手护住一脸迷茫的凌烈,反手一掌挥出,扫中对方天灵盖。
一举杀死两人,神犀子和剩下的那名道人都惊得呆了,他们万万想不到,练无伤受重伤,居然还有余力伤人!
头有些晕,身体沉重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可练无伤不敢让自己倒下去,他知道,以凌烈现在的状态,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凌烈,你清醒些,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凌烈!”
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震耳欲聋。凌烈却恨不得自己的耳朵真被震聋了,让他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丑恶的事实。
练无伤焦急的脸在眼前晃呀晃,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此时竟格外陌生。
眼前的人真的是无伤吗?心目中那个孤洁、淡泊、善良,让自己敬重爱慕的无伤?
愣愣的开口:“他说的都是真的?”
练无伤一怔,脸上闪过耻辱、不堪,慢慢低下了头。
心里一阵揪紧,凌烈忍不住大喝:“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不要低头,看着我的眼睛!不要沉默不语,告诉我这一切不是真的,告诉我他们在撒谎!
说话呀!
“是……真的。”练无伤闭上眼,觉得心也被这雨水浇透了。
静默!
周围只有潇潇的雨声,雨里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凌烈,你听我说,先不要管这些,现……”
“不!”
一声大叫打断练无伤的话,凌烈突然跳起来,一把推开他,掩面向山下急奔而去!
“凌烈!” 本想追下去,可是一阵天旋地转让练无伤几乎站立不稳,以剑支撑身体,不住的喘息。
凌烈,回来!危险!
躲得远远的神犀子忽然向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同时飞起,一个扑向练无伤,而神犀子则向凌烈离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风声过耳,练无伤立刻警觉,半眯的眸子猛然睁大:不行,绝不能让他追上凌烈!
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进攻,长剑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斜插过去,穿过肺部直达背心。
那道人抽搐几下,眼见是不活了。而这一剑也耗去了练无伤大半力气,动动剑柄,竟没有力气将宝剑拔出。
回头看,神犀子已在一丈之外,根本无法追上。
情急之下,练无伤抓过死去道士的长剑,用尽所有剩余力气掷出――
长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穿过雨帘,没入神犀子后心,带着他又向前飞出丈许,这才砰然落地。神犀子甚至都没有挣扎,便一动不动倒毙在泥里。
――这狡猾的道人最终害人反害己。
结束了。
心头一松,练无伤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喷出来,晃了几晃,慢慢倒在了地上。
***
雨滴敲在脸上的痛感让练无伤恢复了些许神志。茫茫然睁开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
这是哪里?凌烈呢?为什么身体这样难受,痛得厉害?
散乱的目光触及到草间横卧的尸体,整个人象被雷打中似的呆住。想起来了!
原以为这一生就此平静的度过,与世无争,终老山,可转眼间,风云突变,早该遗忘的往事重新被提起。十几年了,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在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声名狼藉的练无伤!不知羞耻的……练无伤!
不再找凌烈,因他不会回来。忘不了那孩子眼中的震惊与愤怒,这样的过往,莫说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也难以接受吧?
不该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却忍不住想问问老天,为何要如此捉弄自己?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好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不仅肌肤被寒意浸透,就连心底也窜上冷气,寒毒又要发作了吧?
咬牙支撑着站起,只觉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软软的使不上力气。上身才离开地面,摇摇晃晃又即跌倒。
寒意越来越重,不行,呆在这里一定会冻死!
爬起,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很快又跌倒。再爬起来,再跌倒。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因在泥中翻滚,已然污秽不堪,不复当初的洁白。
家园就在前方,平时几步就能到的地方,此刻却那么遥远。可是求生的意志依然支持着他,不断前行――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快了!
艰难地推开了门,却被低矮的门槛拌了个筋斗,重重摔在青石板的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不住的颤抖,再也爬不起来。
好冷,四肢都要冻僵了……有没有温暖的地方,让我靠一靠?
“师弟,别站在夜风里,会着凉的。”
男子的脸上是满满的关切,和煦的恍如三月的风。
“这样吧,咱们两个挨的近些,就不觉得了。”
男子的身体很热,隔着衣物也能感到丝丝热气,让人熏熏然。
“你若喜欢,让你靠一辈子又有何妨?”
男子的话语是那样的温柔,心从此陷落……
“大喜讯,大师兄和无双师姐要成亲了!”
“做了师父的成龙快婿,这门主之位看来早晚是大师兄的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师父,这一切都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是无伤师弟一相情愿,弟子并不知情……
弟子并不知情……
好冷,心也要冻僵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扑来,就这样陷落下去……
***
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者更久。奇寒渐渐退去,可是身体依然僵冷。
有什么在碰触身体,那热度吸引他情不自禁偎了过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身体被一双手打横抱起,宽大的手掌、坚实的胸膛,还有那温暖的体温,记忆中,只从一人身上感受过。
是他吗?嗯,不会是他,一定又是做梦吧,这样的温情只会出现在梦里,而这样的梦,却已好久没做过了。不愿让梦醒来,只想放纵自己再幻想一回,再奢望一回,去感受那难得的温暖。
那双手抱着自己,晃呀晃,然后身体被平放到床上。
不,别走,我好冷!感觉那仅有的一点暖意即将离去,慌乱的想要挽留,可是手脚便如灌了铅,沉重的无法抬起。
还好那手并未真的离开,又搭在他的额头上。
“你发烧了。”
是吗?怪不得明明寒毒已经发作完毕,还是这样的冷。
“我帮你把湿衣脱掉,顺便理伤口。”
被雨打湿的衣服紧紧粘在身上,真得很不舒服,于是温顺的点头,任由对方解开衣带。
肌肤赤裸裸的暴露在空气中,凉意更胜。左臂被抬起,涂上清凉的草药,再缠上绷带。那大手触及到的地方,总会引起不自觉的颤栗。
忽然,那指尖不经意滑过胸膛,带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忍不住轻轻呻吟出声……
“啊……”
那手一震,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正在茫然不解,那手突然摸到胸膛上来,轻轻的揉搓。
“不……别……”尽管意识模糊,依然知道这样不妥,挪挪身子想要避开,谁知却被紧紧的箍住,动弹不得。然后,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贴了上来,撩起更多火焰。
悚然惊醒,那是……唇!
“不要……师兄……不要……”
什么?他在叫谁?沉浸情欲中不能自拔的少年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面色潮红,妩媚无限的人儿,俊美的脸上闪过错愕、震惊、不信……种种的情绪最终归结为愤怒!
“凌烈?”费力的张开眼,练无伤不由惊呼出声。心中一喜:“你回来了。”
凌烈阴沉着脸,没有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练无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不整,白皙的胸膛上还有几淡淡的红点。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他不是懵懂的少年,那红点的意思他很清楚。那么,刚刚并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
强烈的羞耻让练无伤满脸通红,慌乱的伸出手去为自己遮掩,不可思议的叫道:“凌烈,你做了什么?”
凌烈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变了几变,冷笑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你又不是没做过,装什么?”
心忽然抽紧。凌烈回来并不是因为想通了,而是来――兴师问罪!
见他垂首不语,凌烈更加恼恨,大声道:“是呀,全天下都知道你练无伤是什么人,什么货色,只有我这傻小子被蒙在鼓里。傻傻的信你,把你当作这世上最高洁的人,以为你有多么宽宏大量,愿意不计较我的任性的收留我。你逼死了我娘,我还傻傻地为你找借口……”
说到这里,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凌烈踏上一步,指着练无伤的脸,道:“你其实就是存心逼死她!因为你恨她,嫉妒她,怨她抢走了我爹!你这个狠毒的人,怪不得我爹不肯理你,因为他早就看穿了你的蛇蝎心肠!”
“住口!”练无伤忍无可忍,打断了他义愤填膺的指控。然而这一吼却牵动了内伤,引起剧烈的咳嗽,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凌烈冷硬的脸上现出关切之色,几想过去扶住他,终于还是忍住没踏出一步。
练无伤喘着气:“不管你怎么想,我没有存心逼她去死,也不知道她会跳崖,的确,我对她有怨,可这样卑鄙的事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来?”一切都已被揭穿,他的眼神为何还能这样清澈?他想伪装到什么时候?狂潮般的怒气彻底虏获了凌烈,他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这个顶着圣人嘴脸的男子欺骗了!而这个人带给他这样沉重的打击,几乎颠覆了他整个世界,却还要摆出一副无辜的脸孔来!“你连男人的床都上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崇拜的父亲竟是这样的人!信任的无伤竟是这样的人!年轻的心尚没有承受太多的准备,顿时失去了支点。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混乱了,混淆了。有一股奔腾的血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口,让他怎能不暴怒,怎么不疯狂?
所以当看到练无伤被刺伤的神情时,心痛内疚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报复的快感,仿佛去伤害练无伤,就能为自己狂奔不止的心换取一些平衡。
“我长得象他吗?你收留我是这个原因吧?呵呵,‘勾引不了老子,就去勾引他儿子,聊慰相思’,说的真是形象。你在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俯下身子,贴近床上的人,无视于他的推避,凌烈眯起眼睛,危险的开了口:“你真贱!”
练无伤全身一震,脸色惨变,忽然抬起手来,恨恨地打了凌烈一记耳光:“你不是小孩子,能不能冷静些?坐下来听我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凌烈抚着被打痛的脸颊,笑了,“说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是那些人在诬陷你?说我娘不是因你而死,是被风刮下山崖的?冷静,我现在很冷静,从来都没这样冷静,也从来都没这样看清楚你!”
拿起床头横放的玉箫,轻哧:“我真傻,以前看到上面刻一个‘咎’,居然都不知那是我爹的。我摔断了它,看你那么伤心,心里就一直惦着。后来跟你上山采药,被日晒雨淋,受了这一辈子从没受过的苦,因为我想买一支一模一样的哄你高兴。你呢,一定在偷偷笑我傻吧?”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却想着别人。你为我吹箫的时候,表情是那么温柔,你那时又在想什么?你曾经想过我吗?只有我傻瓜一样的自作多情!
罢了,罢了,这东西留有何用?双手用力一折,一声脆响,玉箫断为两截,甩手扔在床边。
练无伤吃了一惊:“凌烈,你做什么?”挣扎着起身,将断箫捡起,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
“何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根本不在乎的不是吗?”既然你不在乎我,何必做出这种姿态?让我死心不是更好?
他神情是那么楚楚可怜,苍白的嘴唇是那么诱人,凌烈突然扑上去,狠狠的攫住了那两片唇。
无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练无伤已经惊得呆了。凌烈,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在做什么?真的这样恨他?竟用这种手段来侮辱他?他以为,就算从没让凌烈叫自己一声师父,他们至少也有师徒的情分。凌烈,他怎能如此?
心霎时凉透,人,有些事情不能做错,不然一辈子别想翻身,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连苦心养大的孩子况且唾弃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练无伤使出全部力气推开凌烈,回身抽出床头暗藏的匕首,手一甩,流光划过,匕首直挺挺插在床边。
凌烈脸色一变,退开一步。“你想做什么?”
一连串过猛的动作让练无伤胸口一阵窒息,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他慢慢的直起身,森然道:“既然你这样恨我,就杀了我吧。”
(七)
凌烈拔起匕首,见那刃泛着寒光,两面光华如镜,映出自己的脸――那脸上一片迷茫,心也一阵迷茫。
事情怎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难道我真的要杀了他?杀了无伤?向练无伤脸上看去,见他双目紧闭,神色中是惨烈的决然。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手不自禁的颤抖。
有个声音在低声说:杀了他一切就会结束,母仇可以得报,你也可以解脱了。
杀了他,就再不会烦恼恐惧。
杀了他,就再不会痛苦挣扎。
杀了他!
可这世上若没了他,开的再美有什么用?夜风再温柔有什么用?
若没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匕首慢慢向前送出,触及对方脖颈的一刹那,忽然方向偏斜,“当”的一声钉在窗棱上。凌烈大叫一声,转身冲向门外。身子不小心撞在门框上,踉跄着退了几步,随即跌跌撞撞的跑开。
凌烈……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练无伤知道,这一凌烈再不会回来了。心里霎时空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依托。手臂和腰脊再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慢慢滑倒。
好累,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想,合上眼,竟这样睡着了。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出现许多情景:刚到师门的时候;大家一起练功的时候;和大师兄一起巡夜的时候;孤苦伶仃来到这山上的时候;西门无双死的时候;凌烈送玉箫的时候……还有,他摔断玉箫的时候……
许多许多场景在头脑中交替变幻,没有完整的情节,片断式的,却那样真实,仿佛触手可及。时而欢乐,时而凄苦,时而温馨,时而惊悚。身子也是冷一阵热一阵,颤栗着,挣扎着,却怎么也逃离不了这无边无尽的梦魇。
再一醒来,是被几声鸟语唤起。不知何时,天光已然放晴,蔚蓝万顷。身上微感湿黏,大概是出了一夜的汗,烧倒是退了。身体也觉清减了些,恢复些许力气。
默默运功调息,真气运行到胸口时,微微一痛,一口鲜血喷出,四肢顿时瘫软。暗暗摇头,看来这伤势没有十天半月难以痊愈。倘若凌烈还在,倒可助自己疗伤,现在……罢了,人都走了,想有何用?
功力失散,耳目依然灵敏,远远的忽听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凌烈回来了!
心头先是一喜,随即悚然一惊。那明明是两人的脚步声,鬼鬼祟祟,凌烈绝不会如此。若不是凌烈,那……就是敌人了。
只听一个声音道:“你看这门开着,好像没人,不会是逃了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是昨天跟随神犀子上山的小道士清虚的声音!
“他们若是逃了,师父师叔们又到哪里去了?咱们一路上山来,也没见到他们。”却是另一名小道士凌虚。
清虚道:“这样吧,我进去瞧瞧到底有没有人,你就到四周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糟糕,他们要进来了!练无伤挣扎着起身,可是急得满头大汗,身体还是瘫软着动弹不得。他知道,清虚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这小道士武功虽然低微,以自己现在的情形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他们的师长皆为自己所杀,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势必饱受折辱。
怎么办?一瞥眼,见那支匕首兀自插在窗棱上。也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银牙紧咬,合身一扑,运力拔下匕首,藏在身前。用力过大,口一张,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与此同时,清虚也迈步进了来!
他显然没料到还有人在里面,愣了一愣,意识到那是练无伤,连师父都要忌惮几分的人,顿时呆立当场,动弹不得。
“清、清虚,不好了,师父和几位师叔都、都被杀了!”凌虚神色仓皇的跑进来,见清虚呆呆的站着,他不明所以,心急的叫道,“你还不跟我来!还愣在那里看什么?”
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顺着清虚的目光看去,这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
“糟糕!”清虚大叫一声,掉头就跑,那凌虚脑筋慢些,见到同伴落跑,也在后面跟着。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门外,清虚忽然停住脚步:“等等。”
凌虚早就被弄糊涂了:“怎么了?”
清虚向里张望了一眼:“他……他没追出来。”
凌虚没好气的白他一眼:“你还盼着他连咱们也杀了不成?”
摇摇头,清虚胆子似乎又大了一些,居然往回走了几步,终究还是不敢进屋:“你注意到没有,他脸色不对,好像受了伤。”
“好像……是吧?”
清虚笑得奸猾:“他不仅受了伤,而且伤还很重,否则怎能放任咱们两个进进出出?我刚才四下看看,那臭小子好像也不在,多半是下山给他寻医去了。”
凌虚一心只想逃命:“那更好,咱们赶紧溜。”
“没用的东西!”清虚狠狠给他后脑一掌:“他杀了师父师叔,总不成就这样算了吧。跟我来!”
两人又蹑手蹑脚的返回,扒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
只见练无伤正盘膝坐在床上,似乎知道他们回来,淡淡的道:“你们可是要为师父报仇?”
凌虚早被树林里的四具尸体吓破了胆,这时一见不对,脚也软了,心想:“完了,他正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呢。”转身想跑,却被清虚一把拉住。
清虚冷笑:“你还装什么?外面门开着,有人闯进来你也不管,以我看,只怕是伤得不轻,动弹不了吧?”
练无伤不答,叫道:“凌烈,你不过是到后面舀水,怎么这样久?”
凌虚一听,更是魂飞魄散:“那小子没走,咱们可不是他的对手!”
清虚也是暗暗心惊:“难道那小贼真的还在,只是我没有看见?落在这小贼手里可讨不了好去,不如先走为妙。”
暗暗挪动脚步向后退去,一瞥眼见练无伤神情中似乎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动,哈哈大笑:“那臭小子在哪里?你最好叫他出来,道爷正想教训教训他呢。”果不其然,练无伤脸色一变。
两人若是论起年纪,自然是练无伤为大,可说到江湖阅历和那些尔虞我诈的伎俩,久在山的练无伤哪里是清虚的对手?兼之他又不善作伪,一试就露了马脚。
凌虚兀自看不出门道,急得直拉清虚的衣袖:“你疯了不成,那小子来了,可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清虚给了他一巴掌:“急什么?你看他叫了半天,那小子可有动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嘿嘿,看样子,他的伤势不轻。”
凌虚这才恍然大悟,到底还是害怕,躲在清虚身后。
练无伤冷冷的道:“我就算受了伤,对付你们两个还是绰绰有余,要不要上来试试?”
清虚不知浅,哪敢贸然去试?他对练无伤的武功还是极为忌惮,心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落水狗咬人也疼。可就这样离去,心里着实觉得可惜。
他鬼主意极多,眼珠一转,已然有了计较。笑道:“那好,我来了。”伸手拿起一旁桌上的茶碗,运力扔了过去。
这一扔没有任何巧,只要轻轻一避便可避过,练无伤心里虽然这么想,可身子完全不听使唤,使尽全身力气,也不能挪动半分。
“咚”的一声,茶碗正中额头,里面的茶水洒出来,和着鲜血,遮住了练无伤半面脸。他一阵晕眩,俯下身子,不停喘息。
连清虚自己也料不到居然能打中,一呆之下,哈哈大笑:“ 想不到你也有落在我手中的时候!”
“别过来!”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胸前,练无伤抬起头,冷冷的看着他。
清虚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你动都动不了,还怎么伤人?歇歇吧。”
练无伤森然道:“就算杀不了你们,至少有一个人我绝对能杀得了。”
“谁?”
匕首向内,对准胸口:“我自己。”
清虚又是一怔:“你用你自己的命来威胁我们?荒唐,别忘了我们就是要你命的!”
“是吗?”练无伤轻轻一笑,“你那些师父师叔,半夜上山,所来为何,难道他们没对你说?”
清虚心中一凛,想起昨晚偷听几位长辈的谈话,隐隐好像有什么“昊天门”、“宝藏”之类的话……
“你知道什么,快说!”
练无伤慢慢直起身子,调息了一会儿,才缓缓的道:“昊天门当初号称武林第一家……不仅武功独步江湖,传说中更是富可敌国……虽然现在昊天门的人已不在,可是宝物却不会随着人死而消亡……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一段话他分了几才说完,实在虚弱以极。
“你知道在哪儿?”清虚被他说的心动,脱口问道,随即就想:这人和那臭小子都是昊天门的幸存者,自然是知道的,不然师父怎会大费周章的约集了几位师叔来为难他们?自己当初就觉得奇怪,可惜几个老头子嘴严得很,怎么也不肯透露口风。嘿嘿,现在怎样?不是都作了古,留个现成便宜给自己捡?
想到练无伤那身惊人的武功都是得自昊天门,自己若能得到秘芨,找个没人的地方修炼一番,日后定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可比在小小崂山做个无名小卒风光千万倍。更何况还有挥霍不尽的珠宝等着享用。他生性凉薄,听到巨利相诱,早将师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头看看凌虚,见他也是一脸热切。两人心意相同,都点点头。
清虚为人仔细,又问:“那臭小子呢?”见不到凌烈,他始终不放心。
练无伤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他走了。你们若要宝藏,我便可以带你们去,要他作甚?”
“自然是怕那小子来救你。”
“他……不会回来了。”心中一痛,五年的相,抵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清虚还不放心,心想那臭小子若是回来可大大的不妙。他明知练无伤是以利相诱,好慢慢谋得脱身之策,有心杀了他,可那秘笈宝藏实在充满了诱惑,令人难以拒绝,就算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眼见练无伤受伤甚重,若无人相助,个把月内决计难以痊愈,把心一横,富贵需向险中求,就冒这一险也罢。
当下扯开脸,微微一笑:“那还要请你带路了。”
***
烈日当空。此时已近黄昏,而太阳却宛如一个不肯退位的暴君,叫嚣着,疯狂的凌虐着它脚 下的众生。毫无荫蔽的官道上,弯下身,仿佛就可以闻到黄土烧焦的味道。
这样的天气着实不宜出行,所以道上人也寥寥无几。
道旁大概四、五丈远的地方,有座小小的茶僚,原木搭建而成,十分朴素。这时没有客人,那店家就坐在个木凳上,手拿一把蒲柳扇,一面无聊的望着空荡荡的大道,一面拼命扇着风。
忽然,一辆马车闯入他的视线。这马车走的甚急,带起烟尘一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来到跟前。赶车人一勒缰绳,那马在路边停了下来。
店家吃了一惊,心想没有两把子力气,可不敢这样拉马。忍不住打量那车夫一眼,一看之下,更是希奇。本以为定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不料身材比他还要瘦削些,身上穿一件随可见的蓝色粗布衫,头上斗笠压得低低的,罩住了脸。
只听他回身道:“师哥,这里有个茶僚,咱们吃些东西再走吧。”
马车内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也好,你买了送上车来。”话音之中,夹杂着几声微弱的咳嗽。
店家微觉奇怪,心想车里的人可是生病了?但说话声音明明又中气十足。他虽然好奇,但知对方不欲透露身份,也不敢过多打探。眼见赶车人跳下马车,连忙迎上去招呼。
赶车人命他将水囊装满,买了一些干粮,微一迟疑,又叫了碗热茶,撩开车帘,跨上车去。
车内包裹得密不透风,一上去,湿热之气迎面扑来,中者欲晕。车上左右两边各有一名男子,左边的男子又矮又黑,盘膝而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对面的人。汗珠从他脸上成串落下,他也不加擦拭。赶车人进来,他也毫不理睬。
另一名男子则要虚弱得多,无力的蜷缩在角落。面色苍白,挺秀的眉头拧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额头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伤痕未愈,看来是近期所创,却没有包扎理。他的手上握有一把匕首,虽然半眯着眼睛,可四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匕首就会紧得一紧,显然在全神戒备着。
赶车人将两个馒头递到那矮者手中,又拿了一个馒头要给对面的男人,却被矮者拦下。那矮者将馒头掰成大小不等的两份,捡小的一份扔了过去:“接着。”
赶车人面有不忍:“清虚,这样不太好吧?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那矮者瞪了眼睛,怪声怪气地道:“有什么不好?饿不死他不就行了。难道等他恢复了力气,来对付咱们不成?凌虚,你何时变得这样好心?”
这两人正是清虚、凌虚。他们被练无伤说动了心,师仇也不报了,崂山也不回了,直奔宝藏而来。――练无伤说道,既然是昊天门的宝藏,自然在昊天门附近,两人一想有理,都信了。
他们还是怕凌烈半途追来,雇了辆马车,由凌虚亲自赶车。为了掩人耳目,两人都改作俗家打扮。日夜兼程,顾不得天气炎热,旅途辛劳。
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练无伤,他重伤未愈,又要颠簸赶路,体力固然大量消耗,伤势更有加重的趋势。何况有清虚虎视眈眈的在侧,更是匕首护身,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知道,只要他稍有松懈,清虚就会趁机扑上来将他制住,到时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所以,伤再重,精神再不好,也始终警觉着。每当昏昏欲睡时,就用匕首在腿上轻轻一划,一天下来,又多了好几个伤口。
这是一场艰苦的耐力比拼,只要他能坚持不倒下去,就有出离生天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又是如此渺茫。
半个馒头握在手中,说是半个,实在高抬了,其实小的可怜。练无伤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对方不给他,他也吃不下。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车中闷热的气味几乎让他呕吐出来,吃饭也成了一项艰苦的任务。
可他又必须勉强自己吃下去,因为不吃就意味丢失体力,意味着死。吃饭现在只是求生的必需。
费力的把馒头咽下去,可干涩的喉咙却让这个动作显得极为艰难。同样的,他也有一天没喝水了。
在清虚眼中,练无伤的武功实在高得可怕。所以决不能留给他任何一点反击的机会,一应的生活必需降到最低,只要让他留口气,指点出宝藏的下落即可。
勉强咽下几口,喉咙一痒,咳了出来。一抬头,一杯茶水停在眼前。
凌虚道:“喝吧。”
练无伤一怔。只听清虚冷冷地道:“你对他倒真是不错,还有茶水。”
凌虚道:“再不给他水喝,他就真要死了。你也不希望吧。”
一杯热茶这时对练无伤来说无异于琼浆甘露,饮下去全身都是一爽,既是对方是敌人,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声“多谢”。
清虚瞧瞧练无伤,又看看凌虚,哼了一声:“不早了,赶路吧。”
(八)
一路风餐露宿,兼之清虚刻意刁难,实在辛苦异常,练无伤居然支撑下来了。到第三天傍晚,三人来到信州城外,再走不远,就是昊天门遗址所在。天色已然不早,清虚决定暂且歇下,明日再去一探究竟。
当晚三人就在一荒败的古庙里住宿,下了马车,练无伤几乎一个趔趄摔倒,两腿虚浮,根本撑不住劲。站稳了身子,眼前却是一片天旋地转。他紧紧地抓住大腿,告诉自己:不能昏倒,不能昏倒。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托住他的手臂,转头看时,却是凌虚。“我扶你走。”
见他表情诚恳,练无伤点点头。心想这人虽也算不得好人,到底有些人性。
清虚在一旁看了,只嘿嘿冷笑,并不理睬。
一进门,练无伤便寻了个角落倚在那里,以减少体力的消耗。
他不断地暗暗运功,可体内的真气便如脱缰的野马,怎么也无法凝聚。现在这种情况,便是走路也十分艰难,何况从两名少壮男子手里逃脱性命?
在心里叹了口气,明天就要到达目的地,到时候,除非有奇迹出现,自己难逃毒手。其实,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只是不到最后关头,总存着一丝希望,不愿轻言放弃。否则,早在十几年前他便已命赴黄泉。
夜晚其实不难挨,前两天练无伤总提防对方在自己熟睡时发难,现在却全然不必。每天半块馒头一杯水的饮食让他时刻感到饥肠辘辘,想睡也难以入眠。
半夜里,正在闭目养神,忽听对面清虚凌虚睡着的地方传来细细索索声,心中一凛,握紧了匕首。
果然,一个黑影向这边摸过来,正想待对方靠近出其不意地刺出一刀,却听他轻唤道:“别动手 ,是我。”
练无伤一呆,认出是凌虚的声音:“做什么?”
“跟我走。”
“去哪儿?”被他奇怪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练无伤忍不住问道。
“趁我师哥睡着了,咱们离开。”不由分说,扶起练无伤便走。
练无伤起初还担心清虚会突然醒来,却听凌虚在耳边道:“我在饭菜里放了些安神草,就是药力太轻,咱们还得小心行事,别惊醒了他。”
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外面,牵着马走出几步,回头看庙中没有动静,凌虚这才扶着练无伤上了马车,催马狂奔。走了一阵,确定清虚一时追不上来,终于停了下来。
练无伤心中疑惑:“你……为何要救我?”
凌虚叹了口气:“我这师兄生性阴狠,绝不会顾及什么情分。现在用得到我,自然对我还好,等他寻到了宝藏,我还哪有命在?自然要早作打算。至于你,就当是积些功德吧。就怕他发 觉,追将上来,我可不是对手。咱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为上。”
向四下看了看,忽然“咦”的一声;“你看,那不是昊天门的庄院?咱们不如就去那里吧。”
练无伤摇头道:“这样不好。清虚正要往这里来,岂不被抓个正着?看天色,城门也快开了,不如到城中暂避,更不易被找到。”
凌虚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明显的一怔,强笑道:“这主意却也好,只是盘缠都在清虚手上,咱们身无分文,到城里怕无容身。不如这样,你不是知道昊天门的宝藏么,咱们不妨取出一些先用着。”
开始练无伤听他定要去昊天门,只是觉得不妥,听到这最后一句,心中一动,看了他一眼,道:“宝藏不在昊天门里,去了也没用。”
“那宝藏在哪里?”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之后,凌虚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太急切,而练无伤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讷讷地道:“也罢,既然这样,咱们进城再想办法好了。”
这时练无伤心里已然雪亮,凌虚救自己并非出于好心,而是为了独吞宝藏。他知道若是苦苦相逼,自己定然不肯说出秘宝的所在,于是用了这一招,既可以脱离清虚的掌握,又能骗得自己的信任,可谓一举两得。而他先前对自己的照顾,都是博取信任的手段。
哎,人心险恶,思之令人不寒而栗。若非他求宝之心太急,露了马脚,自己只怕到死还当他是好人呢,当真蠢极!
凌虚见练无伤脸色变幻,心知奸计不售,顿时目露凶光:“不错,我也是为了宝藏,识相些就说出来吧!”
练无伤闭目不语。
凌虚一脸狰狞:“你若不肯,可别怪我不客气!”他现在的境极为尴尬,师兄固然如豺狼紧逼在后,眼前的练无伤又何尝不是一只睡狮?不及早得到宝藏,怕会腹背受敌,死无葬身之地。思及此,不免有些狗急跳墙。
车后传来一声轻响,练无伤忽然一笑:“你若想对我不客气,最好快些,晚了就来不及了。”
凌虚一怔:“什么?”话音未落,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马车后面缓缓走出一人,五短身材,肤色黝黑,一双小眼凌厉已极,正如毒蛇一般盯住凌虚:“师弟,你好啊,原来我一直都小看你了。”
凌虚万万想不到他来的这样快,抖声道:“清……师兄,你听我解释……我……”他边说边向后退,突然一转身,撒腿就跑。
清虚哪里容得他走?一个起落挡在他身前,手中长剑已然递出!凌虚不甘束手待毙,只得举剑相迎。
这两人生死相搏,斗得激烈,完全忽略了练无伤。在他们心中,练无伤已经只剩下半口气,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练无伤跑不了,马却能跑!而练无伤此时正在马车上!
这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机会!练无伤一咬牙,合身扑到车座上,挥起匕首,凝结全身力气向马的后臀扎去!
那马吃痛,狂嘶一声向前奔出!
练无伤双手紧紧抓住车沿,任凭身体随着马车上下颠簸。耳中听到惊呼声,谩骂声,最终渐渐远去,只剩下马蹄的“得得”声,马车的摇摆声,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逃出来了!车走到哪里已经不重要,自己会被带到哪去也似乎不重要。
上天,你若觉得我罪孽重,合该一死,就请让我死去。不然的话,就放我出离生天吧!
身子不断的被甩起然后重重落下,痛得渐渐麻木,只有手还不肯放松。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呵斥,马车陡然巨震,已近僵硬的双手再也无力应变,终于松脱,身子飞了出去。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一声:“车上有人!”
紧接着,身子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扣住,轻轻带落地面。张开眼,朦胧中看到一双带着关切的温柔眼睛,心中一松,就此昏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练无伤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素幔围着的床,干净雅致。屋里只有简单的家具陈设 ,没有太多装饰,色泽也极为素淡,一瞬间让他想起十几年前在昊天门的住所。
心里轻叹,十几年了!
“你醒了!公子,他醒了!”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跳到他跟前,看了一眼,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好了,小乙,你想让整条街都听见不成?”这声音无奈中透着几分纵容,音质温柔飘逸的有如高天上的流云,自然而然流露出尊贵的气度,练无伤忍不住向来人看去。
无论从哪种角度去看,这都是一个称得上“俊美”的男子,尤其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更像三月的春风,可以吹动任何人的心弦。他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穿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长衫,没有束腰,非但不显臃肿,反而多了几分飘逸。
他的眼神停留在练无伤脸上,那动人的笑容便又展露出来。“你终于醒了。”
练无伤想支撑着坐起来,却忘了左臂还有伤,一用力就牵动了伤,又倒回床上。
“哎,别动。”小乙连忙扶住他,“你伤还没好呢,千万别乱动。你也真是的,几乎全身都是伤,肩上、腿上,连额头上都有!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我都担心你醒不过来了。”
是吗?练无伤涩然一笑,那种情形之下,保住性命便是好事,受些伤又算什么。“是你们救了我?”
“是我家公子救了你。”小乙向后一指,不等他说什么,又道,“那天可真是千钧一发,那匹马就像疯了一样,一个劲儿的乱闯。当时城门刚开,老老少少正要出城,眼见着那马就闯过来,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有个老太太,躲闪不及,险些就要被马蹄踩死!”
见练无伤脸上露出吃惊之色,他故意顿了顿,得意地道:“放心,没事。这时候就要说我家公子机变敏捷,跳上前去,一掌击在马头,你猜怎么着?就把马给拦住了。然后我就瞧见一个人从车上被甩出来,我叫了一声‘车上有人’,可是我叫得还没你飞得快呢。多亏我家公子眼明手快,一抄手就将你接住了。那时你昏过去了,全场可是掌声雷鸣,都夸我家公子英雄少年。”
这小乙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本就惊险的情节,被他一说,又险了十分。
那青年伸手给他一记栗爆:“好了,你这般替我吹嘘,也不怕人家笑话!”向练无伤道:“这小子说话有些夸张,兄台不要见笑。”
练无伤笑笑,暗自一运力,只觉气息顺畅,内伤竟已好了大半,不禁又是一惊。
那青年笑道:“救下兄台之后,我发觉兄台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所以便运功为你疗伤。可惜我功力有限,不能全然治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练无伤知道,学武者若要互相疗伤,除非两人所修行的内功路数相同,否则非要有高的内功不可,还要时时冒着功力反噬的危险。想到自己跟他非亲非故,他却鼎力相帮,不由心生感激。
小乙插口道:“对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身受重伤?是什么人伤了你?”
练无伤一呆,默默低下头。这事牵扯甚多,他不清楚这两人的来历,哪敢贸然相告?可对方于他又有救命之恩,也不便相瞒。
那青年见他面色犹豫,了然一笑:“这位兄台伤势未愈,不宜过多打扰,让他歇歇,咱们去看看白粥煮得了没有。”拉着小乙,一同出了房间。
两人来到外间,小乙心急的道:“公子,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他?咱们费尽心思救了他,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也不算过分吧。”
青年悠悠然坐下,道:“我看他的样子似有难言之隐,咱们又何必强人所难?”
小乙扁了扁嘴:“公子你就是心太好了,依我看这人吞吞吐吐的不是好人。”
“我倒觉得这人不错。”青年补充,“他有一双干净的眼。”
小乙搔了搔头,不明白“干净的眼”是什么意思,眼睛又不是脸,还有干净不干净之分?不过他家公子偶尔会说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也不必细问。于是道:“是是是,谁不知道‘逍遥公子’慧眼如炬,不会看错了人。我去看看粥好了没有,给人家送去。”
青年点点头,嘱咐道:“到时候不要问东问西,他想说了自然会说。”
“遵命。”
小乙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厨房盛了粥,送到练无伤的房间。
“粥来了……公子,你快来,不好了!”
“怎么?”青年轻烟一般闪进门来。
小乙不说话,指着床。
床上被褥整齐,已是人去楼空。旁边窗子大开,微风从外面吹进来。显然,练无伤是从窗子走的。
小乙呆呆的道:“又没说让他报恩,他跑什么?公子,你这回可看走了眼。”
“你是没要人家报恩,可你连珠炮似的发问已经把人家吓跑了。”青年摇了摇头,一回身,只见案几上用灯台压着一张纸,走过去拿了起来。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小乙见那纸上空无一字,只有两点墨迹,先是大惑不解,继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公子,你救的这人还不识字!”
“是吗?我倒觉得无字胜有字呢。”青年指着那两点,念道,“大恩不言谢,点点在心头。这人倒也有趣。”
“公子怎么说都有理,人都跑了,姓名也没留下一个,报什么恩呢?”
青年抬起头来,望着敞开的窗户,那一抹微笑又挂上嘴角。“我有预感,我们还会见面的。”
***
那青年猜得不错,练无伤的确是被吓走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问题,也不会撒谎,况且,他也不愿对一个有恩于己的人撒谎,只好选择离开。心理默默祝祷:好心之人,定然有万神保佑。
他寻了一僻静的地方,静心修养几日,伤势终于得以痊愈。起先还担心遇到那两名道士,转念一想不禁哑然,自己现在功力已恢复,何惧他们?实在是这几天吃这两人苦头太多,才会如此顾忌,想到此,心头微微一酸。
伤好之后,反不知该何去何从。依他的性子,自然愿意回到山上去。可想起凌烈此时不知流落何方,会不会有人找他麻烦?又想去寻凌烈。
但寻到凌烈又该如何?他不怕辛苦,却怕凌烈恶语伤人,那可比刀剑加身还要难过。
站在岔路口上,柔肠百转,一时拿不定主意。
正在犹豫间,远远只听前方树林中传来打斗之声,心中一动,莫非是凌烈?
飞身上前,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一惊!
只见相斗的一方大概有五、六人,均是黑巾蒙面,手持钢刀。只有一名女子是作村妇打扮,手上一把柳叶刀。这几人武功似是一路,凌厉狠辣,招招俱是杀手。此刻他们正围成一圈,将中心的两人困住。
那被围困的二人却是旧识,正是救他的那青年和仆从小乙!
他们怎会在这里?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何要与他们为难?青年一手持剑,另一手却紧紧捂住肩头,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显然受了重伤。但他武功高强,一时之间敌人近不了身。
比较可虑的是小乙,他虽然没有受伤,功夫却差得远了,在两名蒙面人的夹击下,毫无招架之功,还要青年分心照顾于他。那些蒙面人看出门道,手中钢刀向青年去的少,反而都向小乙这边招呼。
小乙身逢险境,嘴头却不肯闲着,一个劲儿的叫骂:“卑鄙!公子,你别管我,自己先逃走吧!”
青年一剑格开砍向小乙的单刀。“又说傻话,对外人我尚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你?咱们自然要共同进退。”这人的神经也不知是什么铸成,当此凶险之境,居然神色还是一片恬静淡然,不知是无知呢还是胸有成竹。
小乙眼眶一热:“公子,你就是心太善了。这些恶贼便是看你好心,才会设下套儿来偷施暗算!喂,你们这些人,有种留下名来!”
那女子笑道:“中了我的计,是你们太蠢,怪得谁来?想要知道咱们的身份,留到阴曹地府去问阎罗吧。”说话间又是一刀。
“小乙,别废口舌了,他们若肯吐露身份,何必蒙面?” 青年躲开斜里劈来的一刀,接着道,“不过从他们的武功行径上,倒不难猜出。”
“咦,公子,你知道?”
“江湖上近几年出现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武功既高,手段又狠。只要出的起钱,便是天王老子他们也敢杀,人称‘夺魄’。”
显然他是猜中了,那女子面色一变:“逍遥公子果然不同凡响,你既已猜到,更留你不得!”
青年淡淡一笑:“我也听说过‘夺魄’手下从无活口,我受了伤,恐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何人要害我性命,不知在下临死之前是否有幸得知?”
那女子咯咯娇笑:“逍遥公子胆色过人,奴家也很佩服,只是做我们这一行的,信誉最重,雇主的姓名万万不能透露,公子见谅。”她见青年说话客气,语气也缓和起来,只是手上的招式可丝毫不缓。
忽然那边小乙“啊”的一声惊呼,大腿被砍中,跪倒在地。
“小乙,你可还好?” 青年想上去救援,却被几名杀手阻住,眼见小乙就要命丧人手,他焦急之余,招式也不禁乱了,顿时险象环生。
这当口再也容不得犹豫,练无伤飞身而起,几个起落来到场中,飞起一脚,正中一名蒙面人的手腕,一个旋身抄住对方脱手的单刀。横刀挥出,将另一名袭击的小乙的蒙面人击退。
这几下一气呵成,迅捷无比,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练无伤不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长剑霍霍,很快又有两名杀手的兵器被打落,练无伤上前一步,封住这两人穴道。
那女子见情势不妙,举刀迎了上去。两人兵刃相交,发出一声脆响,练无伤纹丝未动,那女子却不由自主退了几步,只觉手腕发麻,柳叶刀几欲脱手而飞。
她愣了一愣,啐道:“哪里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小乙却早已认出了人,喜极大叫:“喂,你不是上马车上那个人吗?你的伤好了?你是来帮咱们的么?嘿嘿,我家公子说你是个好人,果然没看错。”
青年见来了帮手,精神一振,长剑挥舞开来,将余下诸人逼得节节后退。几名蒙面人眼见自己这方必败无疑,互相使了个眼色,四散而逃,同伴也不顾了。
那女子正在与练无伤酣斗,她武功本不如练无伤,一见自己人都已逃走,心下更是慌张,没过几招,便被练无伤制住。
己方大获全胜,小乙脸上笑开了,顾不得腿上有伤,一瘸一拐的过去:“喂,你们到底受何人指使,还不快快招来?”
那女子神色惨然,一言不发。
“哼哼,别以为你是女人我们就不会对你怎样哦,我们降龙堡有的是手段让你说实话。”
练无伤一直站在旁边,这时一愣:“你们是降龙堡的?”
(九)
小乙笑道:“正是,这位就是我们二公子,江湖上人称‘逍遥公子’的便是。”
练无伤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还在昊天门的时候,就知道“降龙堡”的大名。十几年前,昊天门、降龙堡、凤凰山庄并称武林三大家,这其中,又以昊天门为首。有道是“龙飞凤舞,天下无双”。三家互有来往,关系也格外亲密。现在,昊天门败了,这两家不知怎样,就算没有往日的风光,也该余威尤在。
而他救的,竟是降龙堡的二公子!
这青年应该叫做任逍遥吧。练无伤还记得,师父五十大寿的时候,任堡主也曾带着他两位公子去拜贺,小辈之中,这位逍遥公子年纪最小,博得的称赞却最多,都说他将来成就必然超过乃父。
当年的小小孩童,已然长成玉树临风的青年。光阴如梭,令人唏嘘不已。
任逍遥上前见礼:“在下任逍遥,谢过兄台出手相助。”
明知对方绝对认不出自己,练无伤还是不自禁的将头转向一边:“你也曾救过我,咱们扯平了。我……”
他想找个由头走人,不料任逍遥脸色一变,叫道:“不好。”
只见任逍遥抢上一步,一把捏开那女子的下颚,手指伸进去,将一颗黑丸取了出来。他淡淡笑道:“这是毒药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两声轻响,被制住的那两名黑衣人倒落在地。揭开他们蒙面的黑巾,只见口吐白沫,已然气绝。
小乙咋咋舌头:“这些人也真是够狠的,杀不成人,就要自杀!还好公子你眼明手快,留下一个活口。”
那女子叫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
任逍遥叹了口气,伸手拍开她的穴道:“你走吧。”
那女子一呆:“你有什么阴谋?”
任逍遥淡淡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你宁死不说,我也不愿多伤人命,逃生去吧,日后莫再做不义之事。”
万料不到他竟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开,那女子愣了一下,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走出几步,回头看了任逍遥一眼,随即快步跑入林中。
小乙叫了起来:“公子,你就这样放她走了?主谋是谁还知道呢。”
任逍遥叹道:“她死且不惧,又怎肯说?放她去吧。”
小乙冷笑道:“哼,其实她就是不说,这主使也不难猜出。公子你向来行侠仗义,人又谦和有礼,江湖上哪有仇家?人人喜欢还来不及呢。要我说,恨你、巴不得你死的,就只有大公子而已。他忌你比他强,怕你抢走了堡主……”
“小乙,不许胡说!”
“我可没胡说!过几天是老爷六十大寿,老爷说过,要在那天宣布谁是下任堡主。大公子什么都不如你,自然怕老爷不肯传位给他。杀了你,他就可以高枕无忧……”
任逍遥见他越说越离谱,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好了!”
这小乙随便惯了,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一见任逍遥变了脸色,这才知道主子真动了怒,吓得不敢再说。
练无伤听他们谈论自家隐事,微觉尴尬。反正这对主仆已然安全,便欲悄然退场。
“兄台,留步。”任逍遥见状连忙追了上去,一拉他的衣袖,不料却有一物从练无伤袖间滚落出来,摔在地上。
“啊,对不住。”任逍遥暗责自己的莽撞,事实上,他这辈子很少如此冒失,全因为想要留住眼前这人之心太急。至于为何非要留住对方,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见那滚落之物是一支玉箫,已摔成了两截。
“不要紧,本来就是断的。”
下山的时候那么匆忙,还是将这两截断箫带了出来,看这它,就想起了凌烈,想起了他把玉箫送给自己时,神情是多么的诚恳真挚,想着想着,心里就暖了起来。他不怪凌烈,只要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就什么都可以原谅了。
收起断箫,练无伤淡淡的道:“此间事已了,我想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任逍遥忙道:“且慢,我知道兄台你不喜人打扰,不过有件事在下定要问一问,不知兄台是否曾经中过阴风掌之毒?”
见练无伤露出诧异的神色,他笑了笑:“其实在下早就想问,一直未得其便。在信州城为兄台疗伤时,在下隐隐觉得兄台体内有一股阴寒之气,正巧在下又对阴风掌有些研究,才会作此判断。”
练无伤也不隐瞒:“不错,我正是中了阴风掌。”
任逍遥没有问原因――他很清楚这些是练无伤不愿说的。“在下早年曾从天山带回一株‘火琉璃’,据说用它的果实配以药材制成药剂,长期服用,便可根治寒毒――”
练无伤心中一动,他也曾听说这种草:“世上真有‘火琉璃’?我以为只是传说。”
任逍遥微笑道:“若非亲眼得见,我也以为是书上写来骗人的。本来还说留着无用,现在正好给兄台疗伤。只是此物现下在降龙堡中,还要劳烦兄台跟我走一趟。”
练无伤一呆:“如此厚赠,我不敢接。”
任逍遥又是一笑:“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也有人倾盖如故。你我相见虽然不过两面,却已是过命的交情。在任某心中,早已将兄台看作了朋友,送给朋友的东西,明珠非重,鹅毛非轻。兄台这样说,太见外了。”他目光真挚,语音虽轻,却是发于肺腑,掷地有声。
从被逐出师门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当他是朋友了。练无伤心里一阵激动:“好,我随你去。”
***
初到降龙堡的人,一定会惊奇于这里建筑的雄伟,即使将之比喻为一座小型的城池也不为过。明明这是任逍遥自己的城堡、自己的家,可进城的时候,练无伤还是注意到了他脸上那一抹忧虑。
“寒山公子,请。”小乙笑着在前面带路。
这个“寒山”就是练无伤,他不愿吐露姓名,就让任逍遥叫他“寒山客”,因为他隐居的地方就叫“寒山”。
一进城,任逍遥就独自去拜见父亲,将练无伤交给小乙招待。练无伤明白这是任逍遥的体贴:知他不愿与生人相见。老实说,他很怕去见那位“任堡主”,十年前,他们曾在昊天门见过一面,难保不被认出。
自从练无伤上施以援手,小乙对他的态度就很热络,到客房这一路上东拉西扯说个没完。从他的唠唠叨叨中,练无伤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说,这客房就在任逍遥居室的隔壁,一般不会有人打扰;再过几天是老堡主六十大寿,所以堡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堡主夫人却已经过世了;任逍遥常年不回家,是为躲一位姑娘……
在客房安置好了,小乙又热情地招呼:“我家公子回来还早,寒山公子,不如我带你去园看看那株‘火琉璃’吧。那里很清静,一般没什么人。”也不等练无伤出言拒绝,拉了他便走。
这降龙堡的园也大得出奇,奇异草,应有尽有,便是当年的昊天门,只怕也稍有不及。
“这边走,‘火琉璃’在这里。”
练无伤随小乙沿着弯曲的石子路向丛走去,两边香扑面而来,无数只蝶儿流连飞舞,几如入了仙境。
海中,忽然传来一声娇嗔: “凌烈,这你总没见过了吧?”
“这有什么希奇,我家的园里应有尽有,岂止是这些?”接话的是个少年,语声中傲气满满。
“还什么‘你家’、‘你家’,昊天门败了好些年,杂草都爬上墙了,只有你还总挂在嘴边上。”
“你……”这话显然激怒了少年,他重重一哼,“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要重振昊天门的声威,让世人都知道,昊天门后继有人!”
少女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伤你,真的!哎,你等等我呀!”
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迫近,一男一女从海中现身。少年低头走在前面,任身后的少女如何央求,也不肯慢下脚步。
练无伤举目看去,见那少年剑眉星目,俊美无俦,不是凌烈是谁?他身后的少女却比这还要美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只专注在凌烈身上,
两人就好像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人,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发现前面还有别人,也全不在意。
而练无伤却已呆住了。
事实上,在他听到那少女第一声唤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凌烈,真是凌烈!他怎会在这里?本该上去将他叫住,可是喉间象是哽住了,发不出声来。
那少女紧紧跟在凌烈身后,只顾得向前面的人作软赔不是,却没留神脚下。被翘起的石砖一绊,摔倒在地。“凌烈……好疼呀。”小嘴一扁,好像就要哭出来。
凌烈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一脸无可奈何,转身来到她面前:“伤到了哪里?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的脚好像扭伤了。”少女指指自己的脚踝,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可当凌烈真的蹲下身去查看她的伤势时,却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生我气。”
凌烈有些尴尬,红了脸:“你别胡闹,还有别人在呢。”抬头去那“别人”,不由也呆住了,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见我了,我该不该去跟他相认?两人分开不过半月,可是练无伤历经了许多磨难,这一见面却有恍如隔世之感,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该说什么。
他惊喜的看着凌烈,但见凌烈的俊美的脸上也是一片惊喜,仿佛也想说些什么,可是很快的,脸色一变,目光黯淡下来。
练无伤心里一凉,他知道凌烈在想什么,那个风雨交迫的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想忘也忘不掉,就象一把利刃,横在两人中间。看到这样的凌烈,他满腹要说的话都堵在心里,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肯先迈出一步,先说出一句话。
少女看的奇怪,偷偷拉凌烈的袖子:“你们认识?”
凌烈一震,收回了目光,低头道:“不,我不知道他是谁。”一瞥眼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脚踝上,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虽然早料到凌烈会这样说,练无伤心中还是微微作痛――曾经全心全意爱护的孩子,再见时却行同陌路,那酸楚之情又岂是几句话说得出的?自己这样的人,背负着不堪的过往,看来注定不该和人有什么瓜葛,注定孤独一生!
耳边听小乙问“寒山公子,你认得他”,黯然摇头:“不,只是和我一个熟人长得很象罢了,起初认错了,原来……不是。”
情不自禁又看了凌烈一眼,见他也正向自己看来,目中流露出怨怼之色,心中不解:明明是你先不认我,为何又这样看我,好像我说错了。
“咦?小乙,你回来了?那逍遥表哥……他……也回来了?”少女这才注意到小乙,开口询问,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小乙的神色也有些奇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公子早就回来了,堡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不知道的,恐怕只有表小姐你了。” 说着,向凌烈看了一眼,“这位公子倒是面生得很。”
“他叫凌烈,是堡里的客人。”少女连忙解释,见凌烈起身要走,忙挣扎着站起来,“凌烈,你去哪里?你不管我了?”
凌烈冷冷看她一眼:“你还能站起来,伤应该也不重,我累了,要回去歇着。”再也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
“你等等我呀!”少女跺跺脚,一瘸一拐的跟了去。
远远只听她问道:“好好的怎么又闹脾气……”
练无伤望着这两人的背影,不禁有些心酸:凌烈已不是当初那个孤苦无依、寒毒缠身的少年,他身边有了别人,不再需要自己了!
兀自出神,忽听身边小乙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只会勾引女人的小白脸,脾气还不小!”
***
那“火琉璃”当真晶莹剔透,朱红的颜色,与其说是“琉璃”,毋宁说是玛瑙、珊瑚珠,十分惹人怜爱。医书上说,这种草药是天山火龙的龙涎灌濯长大,天生带有火性,所以才能在白雪覆盖的天山顶上生长。练无伤这些年以采药为生,精研医术,如今见到了这百年难遇的奇草,本当细细研究一番,可是心里满满装着凌烈之事,竟然没了心绪,匆匆看了一遭,便即回去。
任逍遥却直到用过了晚膳才回。两人商议起炼药的事,火琉璃若是离枝太久就会药效全失,所以任逍遥提议在堡中收拾出一间房子权充药房,留给练无伤自行配药。这事他早已在心中想好,每一细节都安排周到,练无伤自无异议。
商议完毕,事情交由小乙去办,小乙领了命,并不马上离去,只问:“公子,你可曾见着表小姐?”
任逍遥一怔,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没有。你问这做什么?”
小乙冷笑:“公子,你不把表小姐放在心上,总是躲着人家,现在可好,人家有了意中人,可全不稀罕你了。”
“她有了意中人?”任逍遥先是一怔,马上大感兴趣,“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
“一个毛头小子,一张脸生得跟个女人似的,我看也没多大本事。刚才我陪寒山公子去看火琉璃的时候,在园遇见了,他跟表小姐可不知有亲热呢。是不是,寒山公子?”
“的确在园见过。”练无伤想起园那一幕,不觉有些失神。
任逍遥想了想,抚掌笑道:“我知道了,是那位来堡中做客的凌公子,今天爹爹给我们引见了,我倒觉得一表人才。”
小乙愕然:“什么?公子见过他?他是什么人,怎么混到咱们堡里来的?”
“别胡说。”任逍遥喝住小乙,向练无伤解释道,“这位凌公子是我家一位世交之子,最近才来堡中做客。”
练无伤点点头,以昊天门和降龙堡的关系,凌烈举目无亲之际,投奔这里也在情理之中。
“公子,你未婚妻都要被人家抢走了,怎么一点也不担心?”任逍遥不急,小乙可是急坏了。他家公子这温吞水的脾气可什么时候能改,这等大事居然不着急!
“原来那位表小姐是你的未婚妻。”练无伤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为何小乙对凌烈的态度如此不友善,原来跟凌烈要好的姑娘已经先跟任逍遥定了终身!凌烈把人家的未婚妻给抢走了!这可怎么办?
在他心里,凌烈的事无异是他的事,心中不觉对任逍遥产生几分愧意,再看对方的时候,神色间也就多了几分歉意关切。
任逍遥却不知他的心意,见他目光神色,只道是关心自己,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暖意,笑着解释道:“寒山兄有所不知,我这位表妹自幼父母双亡,一直由我家代为抚养,家慈对她尤为钟爱, 以至于在仙逝前为我们二人定了亲事。其实我和表妹年纪相差甚远,志趣也不甚相投,这门亲事实在有些草率。如今既然表妹另有良配,我自当成全他们。”
这些其实都是降龙堡的私事,犯不上对一个关系不的外人解释,可是任逍遥就是不愿练无伤误会,想对他说一说。
而以练无伤的性情,对别人家的隐事本不在意,只因中间涉及了凌烈,听得也是格外用心。
任逍遥吩咐小乙:“你这人向来管不住嘴,日后遇见了,可不许胡说八道,冷嘲热讽。”
小乙撇撇嘴:“知道了,这事和我小乙又没关系,连公子你都不在意了,我瞎掺和什么劲儿。”行了个礼,自行出去了。
任逍遥苦笑摇头:“这小子,平日被我纵容太过,一点规矩也没有。”走过去打开窗子,只见天色已然全黑,一轮明月在柳稍后面若隐若现,清风入怀,吹得人格外舒畅,赞道:“好夜色!”
回头笑道:“寒山兄,如此良夜,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练无伤一怔,见他兴致颇高,也不忍拂逆,缓缓点了点头。
从这房间出去,不远就是一片池塘。池岸上栽满垂柳,柳梢荡在水里,勾起层层涟漪。池塘里却满是荷,一枝枝随风摇曳,婀娜生姿,在那九曲回廊上走过一圈,早有暗香盈袖。
“好久没见过这样多的荷了。”练无伤不由低声感叹,当年昊天门也有一片荷池,就在他住的小院外,梦中也能闻见阵阵荷香。
“哦?不知寒山兄喜欢什么?”任逍遥随口问道。
――无伤,你来看,我种的梨都开了!
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树雪白的梨和……下少年阳光般的笑脸,脱口道:“梨。”
“梨?”任逍遥若有所思,轻声吟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回头看一眼练无伤,似乎被什么惊住了,全身一震,神色忽然局促起来,慌忙的转过头去。“寒山兄,这个给你。”伸出手来,手上赫然又是一支玉箫。
任逍遥双手捧上,道:“上是愚弟莽撞,不慎摔断了寒山兄的玉箫,寒山兄虽然不放在心里,可小弟却着实过意不去,所以特地选了堡中最好的玉箫向寒山兄赔罪。”
“这……我说过那玉箫早就断了,与你无关。”万没想到,自己早就忘却了的一件小事,对方却放在了心上。
“寒山兄若不肯收,小弟实在心中难安。”
这事情之间曲折实在太多,任逍遥执意认定东西是他摔坏的,倒也不好解释。练无伤既不想收,又不知该如何拒绝,就僵在了那里。
任逍遥又道:“说来惭愧,堡中上上下下竟无精通音律之人,这箫在库房放置已久,却是无用,如今送与解音之人,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向前一送,递在练无伤手中。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托可就显得小家气。何况在练无伤心中,一两银子和千两黄金,原也没什么区别。见那玉箫色泽均匀,质地温润,实是上品中的上品。拿起来试试音,声音更是清越动听。
“好箫。”
任逍遥微笑道:“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能像寒山兄讨教一二,也来做个解音之人。”
练无伤一笑,将箫递给他:“这样拿住。”见任逍遥有些迟疑,想起自己才口对口吹过的,于是用袖口擦了擦。
“我不是这个意思。”任逍遥面上一红,他想的却是另一层说不出口的意思。
正要将箫放入口中,远远只听有人叫道:“公子,公子!”小乙一边叫一边向这里跑来。
“什么事?”
“昆仑派的高手来给老爷贺寿了,赶了好几天的路,这时辰才到。大公子那里忙不过来,要你帮忙招呼。”
堡主的寿辰已近,许多远道的贺客都提前到来。任逍遥身为降龙堡的一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咱们去瞧瞧。寒山兄,告罪了。”带了小乙匆匆离去。
练无伤当然不会阻拦,低头看看手上的玉箫,又从怀里摸出那两截断箫,怔怔的出神。
“啪”的一声,一枚石子落入水面,拉回他的注意,只听一人冷笑道:“既然有了新的,旧的还留有何用?趁早扔了吧。”
(十)
这声音……
练无伤蓦的转身,只见池塘边垂柳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人,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赤红如血,正是凌烈。他慢慢走近,目光自始至终不离练无伤身上。
“凌烈……你怎会在这里?”
凌烈耸耸肩,冷笑:“怎么?只许你跟任家二公子在这里吟风弄月,卿卿我我,就不许别人到来了么?”
“吟风弄月”到还没什么,这“卿卿我我”就着实刺耳了,练无伤脸上变色,叱道:“凌烈,你胡说什么!”
凌烈不理他,端详他手里的玉箫,啧啧赞叹:“好箫呀好箫,到底是中原第一大堡的东西,比我这穷小子几两银子买来的可要名贵多了。你还不把那烂东西扔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嫌碍眼?”说着,伸出手去抢那两截断箫。
练无伤不知他要怎生置,可不敢就这样交给他,手肘一转,箫交右手,空出一只手来去点他虎口。
凌烈见状,手掌上翻,变抓为削,切向练无伤手腕。
两人使的都是昊天门最基本的小擒拿手功夫,平日里拆招过招不知有几百,往往一出手,便知对方下一步变化,这样打下去,自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这一番似曾相识的拆招,却好像旧事重演一般,把两人带回合乐融融的山中岁月,触动了心底某的柔软,就连凌烈也如有所动,几招过去,再没办法出手。
他不想打,练无伤自然更不想打,退开一步,柔声道:“凌烈,我知道你对我有许多不满,这箫若是交到你手中,多半扔了,可是我实在舍不得。任公子送我的箫虽好,我却并不喜欢,收下它实在是盛情难却。这两截箫虽断了,我还是要把它们带在身边,因为那是你――凌烈送给我的。”因为这箫里有你的一分心意,所以我才如此珍视。
他的目光是那样明澈,那样动情,比这月色更温柔,更叫人沉醉,凌烈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半晌才问:“那你怎么认识了任逍遥?又为何会到降龙堡来?”这个问题一日不问明白,他心里一日不舒服。
“我们在道上偶然碰到,很……谈得来,所以他邀我来堡中小住几日。”任逍遥半路遇袭之事在真相未明之前,不能对外张扬,而自己此来是为求抵御寒毒的火琉璃,寒毒之事他从未让凌烈知道,现在自然也不会说, 只好胡乱搪塞。
自然,凌烈半点也不相信。在一起这些年,凌烈很清楚练无伤的性子,知他最爱清静,怎么可能主动和陌生人攀交?更别住进别人家中。
到底这些天他和那姓任的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连自己也不肯告知?凌烈只觉心里好像有条小蛇在啃噬,可他还是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真的?那是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
他分明就不愿告诉自己!凌烈只觉一股火气上冲。 再看练无伤,神色犹豫,言语吞吐,更不禁想到,他是不愿告诉自己,还是根本难以启齿呢?
忍不住冷笑:“没什么,不见得吧?我倒是很佩服你,短短几天就把降龙堡的少主给笼络住了,手段不减当年呀。”
这话说得着实阴毒,练无伤愕然:“凌烈,你胡说什么?”
“他家人还不知你的身份吧?多半不知道。练无伤大名这般响亮,他们若知道了,恐怕就不敢让你进门了。”
“凌烈,住口!”练无伤脸色苍白,胸膛不断的起伏,心中愤怒已极。
他越叫住口,凌烈就越是要说:“我就是讨厌你这副清高模样!才下山几天,你就勾引上了别人,你就是没男人不行……”
一道银光打断了凌烈的话,却是练无伤以箫代剑攻了过来。他一招占得先机,手中玉箫更是不停,横点竖戳,犹如满天星一般,使得正是“扫叶剑法”。
这套剑法凌烈也学过,可他一无兵器在手,二来练无伤出手实在太快,他才想到这是哪一招,那玉箫便已然攻到面前了。忽然右腿一痛,被玉箫戳中了“环跳穴”,不由跪倒在地。
“要杀便杀!”看着抵在颈上的玉箫,凌烈心里越发恼怒, “你用他送的东西来对付我,嘿嘿,你们两人倒真是一条心呢!”
练无伤暗暗吸了口气,才道:“凌烈,我知道你对我以前的事很不以为然,我不怪你,因为这本就有违伦常,为世俗所不容……”心下黯然,只是我当时早已意乱情迷,顾不得这些了,这……就是所谓“孽”吧。
凌烈冷哼一声,干脆偏过头去。
定定神,练无伤接着道: “你不肯谅解,也在情理之中。你有怨气,尽可冲着我来,反正……我早已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可任公子乃是一位至诚君子,待我如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没有你想的任何龌龊之事,你万万不可胡乱编排,毁人令誉,否则我决不饶你!”
凌烈冷冷看他一眼:“说完了?”
练无伤点点头,解开他的穴道,让他站起来,又道:“可能我的话,你已听不进去了,但有件事我还是要说。那位表小姐是任公子的未婚妻子,你最好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这样对你不好。”定了亲在名义上就已是夫妻,或许任逍遥不在意,可降龙堡的余人却不见得都如他这般想,凌烈只是寄人篱下,凡事还是谨慎一些好。
――虽然恼恨凌烈出言不逊,练无伤却还是无法不关心他。
凌烈漠然道:“这么说,你打我,教训我,警告我不要接近长孙茜,都是为维护那位任公子的清名了?” 他忽然笑了:“你放心,我在这里对天发誓,我,凌烈,一定要把长孙茜弄到手,就算历尽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一甩手,扬长而去。
“凌烈!”练无伤还想叫住他,可心头的那种无力感却告诉他,凌烈恨他,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亲手养大的孩子最终却要恨自己,多讽刺!老天,你就这样来惩罚我的么?
抬起头,那天幕却依然是黑沉沉的,一语不发。
***
在降龙堡的第一个夜晚,是一个无眠之夜。想到凌烈那倔强的面孔、不屑的表情、还有比刀剑还要伤人的言语,练无伤的一颗心好像被人揪紧了,狠狠的撕扯着。
倘若换了别人这样对他,他顶多置之一笑。毕竟十几年前离开昊天门的那段日子,这样的话听多了,这样的眼神看多了,多到百毒不侵。
若是五年前的凌烈这样对他,他也不会难过。因为那时的凌烈之于他,不过是“故人之子”罢了。
可五年的相,在练无伤简单的世界里,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凌烈。这种相的情谊,奇异的渗入骨髓里,割舍不下。
然而,凌烈却不知道。或许知道了,更要用言语来刺伤他……
辗转反侧,到天将亮的时候,练无伤才浅眠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兴冲冲敲门的小乙吵醒了。
“寒山公子,药房已经布置好了,我家公子请你去看看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咦?你的脸色很差,昨晚没睡好么?是不是床铺不合适?还是被子太薄了?咱们这降龙堡四面是山,气候稍微寒了一些,很多人刚住进来都有些不习惯……”
练无伤暗暗叹气,一晚没睡好,现在头更疼了。
一个馒头飞过来,正堵在小乙喋喋不休的嘴上;任逍遥端着一盘食物跨进门。“小乙哥,你知道为什么人有两只眼睛,两个耳朵,却只有一张嘴吗?”
小乙摇头。
“那是要你多看多听,少说废话。”
练无伤忍不住笑了,起身相迎:“怎么好意思你亲自送饭来?”
“那也没什么,昨晚将寒山兄一个人丢下,小弟特来赔罪的。”偷眼端详,只觉得他今天格外憔悴,是为了自己么?自觉不太可能,却找不出其他答案。
用过早饭,三人一起去药房,远远的只见芍药架下站着一男一女。 练无伤一阵眩晕,道:“咱们改道吧。”
任逍遥也觉见了面尴尬,点点头。
才走出几步,却听身后有人叫道:“任世兄,留步。”凌烈竟拉着长孙茜过来了。
小乙轻声道:“我还没见过这样不知羞耻的……哎哟。”却是任逍遥一撤肘,打在他胸口,警告他不许胡乱说话。
“任世兄。”
“凌公子。”
长孙茜红了脸,轻轻挣开凌烈的手,低声道:“表哥。”
凌烈也不理她,目光停在练无伤身上:“这位是……”
“哦,这位是寒山兄,在下的朋友。”见练无伤脸色苍白,任逍遥连忙答话。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凌烈和练无伤之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气氛。哎,或许是他多心了,他们明明不认识。
“姓‘寒’名‘山’?怎么听着象是化名?兄台,你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不敢吐露真名?”
练无伤心里一颤,凌烈呀,你何时才能学会隐忍宽容?何时才能真正长大?
他话中的讽刺之意很明白,任逍遥不知这少年为何要出口伤人,但他绝不允许有人当众欺侮他的朋友!“凌公子,你是降龙堡的贵客,这位寒山兄也是我的客人。降龙堡一向尊重客人,也请客人自重。”这已是他平生最不客气的话。
这位总是面带笑容的任公子拉下脸来倒真是不怒自威。凌烈眯起了眼睛:“看来,世兄和这位寒山公子交情匪浅呀。”
凌烈还是带着笑,可练无伤却知道他在生气。意气用事的凌烈,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哎,自己来这里,看来是来错了。
“凌公子叫住我们,不知有何见教?”任逍遥直觉的不喜欢这少年,他很少凭直觉去判断人物,这一回显然破例了。也许是因为这少年太锋利,太霸气,太自我。而更层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对他朋友的敌意太明显……
“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任世兄剑法超群,所以想向世兄讨教几招。”
“凌烈!”第一个叫出来的是长孙茜,她看看凌烈,又看看任逍遥,容失色,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任逍遥同情的看了她一眼,爱上凌烈,只怕她今后的日子不太好过。他却没有看到,脸色惨变的又何只她一人!
凌烈,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再闹了!心里又急又气,可是练无伤却什么也不能说,说了,凌烈只会闹得更厉害。
好在不省事的只有凌烈一个,任逍遥淡淡的道:“改日吧。在下和寒山兄还有事要办,改日定当候教。”
拱了拱手,回身要走,却觉身后一道劲风袭来,一人笑道:“看剑!”剑光一闪,直刺任逍遥左肩。
这一剑来得好急好快,任逍遥猝不提防,只得向旁一侧身,堪堪避过袭来的剑锋,衣襟却被划破了。他脾气再好,也难免动了火性,冷冷的道:“凌公子,这是何意?”
凌烈笑容不变;“实在是对不住,小弟急于要领略威震江湖的降龙剑法,得罪了。”
任逍遥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一架不打,凌烈决不会善罢甘休。“小乙,拿剑来。”
不用他说,小乙早就把宝剑递过去了,悄声道:“公子,给这狂妄的小子一点教训!”
练无伤明知任逍遥作事自有分寸,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声:“点到为止,切莫伤了和气。”他和任逍遥非亲非故,这话说得殊不妥当,说给凌烈还差不多。可惜就是说了,凌烈也不听。
凌烈站在对面,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想来就是练无伤叮嘱任逍遥要小心,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焦躁:“任世兄,请吧!”一招“白虹贯日”攻了过去。他的话与剑招,几乎同时而发。
这一比较,任逍遥的风度就显出来了,长剑一横,正是降龙剑法的起手式“开门拜山”,温文有礼,大气十足。
两人一动上手,顿时剑光飞舞,风云变色。
练无伤紧张的关注战局,既怕凌烈伤了任逍遥,更怕任逍遥伤了凌烈。
这任逍遥果然是位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招一式章法严谨,又不失灵动,已俨然有一方宗主的风范,降龙剑法在他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仿佛真能伏虎降龙!
反观凌烈,天资聪颖再加上刻苦勤奋,他的剑法已有小成。可惜,他却总不能将着心服气躁的毛病改一改,精妙有余,沉稳不足,跟高手对垒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漏洞。 好在任逍遥并不急于求胜,他似乎想看看凌烈到底有多少本事,出手留了不少余地。
这点练无伤能看出来,身在其中的凌烈如何不知?越知道就越发恼怒,这姓任的恁的看不起人!忽然之间,剑锋急转,不理任逍遥迎面刺来的长剑,反削他小腹,竟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练无伤知这一招的厉害,暗叫:不好!若定要有人受伤的话,他宁愿那人是他! 夺过小乙手中的剑鞘,飞身跃入战团,反掌将凌烈击开数步,握鞘的手向着任逍遥的宝剑一迎――长剑归鞘,竟是丝丝入扣!两人相视一笑,任逍遥赞道:“好功夫!”
凌烈定了定神,他何尝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可发现插手的是练无伤,一把无名怒火又燃了起来,踏上前去伸手一推:“谁要你充好人!”
这一推力道极轻,练无伤却象是承受不住一般倒了下去。
长孙茜叫道:“血!他流血了!”
可不是?鲜血正顺着练无伤的腰侧流下来。凌烈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剑锋,那里殷红一片。
其实不奇怪,任谁闯入这满天剑雨之中,不受伤都很难。
“你……我……”血腥味儿让凌烈的脑子霎时混乱一片,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只想,我伤了他!我竟伤了无伤!
“别动!”任逍遥抢到练无伤身侧,飞快地点住创口周围的穴道止血,随后将他横胸抱起。
“任兄。”练无伤意识还清楚,吃了一惊,不自在的想要挣开。
“别动,小心又流血。”
“二弟,凌兄弟,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这是……”一个人匆匆赶来,三十出头年纪,锦袍玉带,正是降龙堡的大公子任自在。他看见兄弟怀中抱着个陌生男子,十分诧异。
“大哥,这位就是寒山兄。”
“幸会,幸会。”任自在听兄弟提过堡中来了一位客人,性情腼腆,不愿见生人。这时趁机打量练无伤一眼,见他一副苍白文弱的模样,也不十分在意。“二弟,凌兄弟,凤凰山庄的聂庄主来了,爹爹叫你们去见见呢。”
“昊天门”、“降龙堡”、“凤凰山庄”位列中原武林之首,按照三家的交情,任逍遥和凌烈都应过去参拜。
“有劳大哥代我告个罪,寒山兄受了伤,小弟实在脱不开身。”
“放开他!”眼见任逍遥抱着练无伤要走,凌烈哪里肯依,当即大吼一声。
任逍遥冷冷的看着他:“我现在要带寒山兄去理伤口,凌公子如果还觉得不尽兴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在下定当奉陪!”
他凌厉的眼神让凌烈心中一震,后面的话竟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任逍遥的心中却满是恼恨。恼恨凌烈,也恼恨自己,居然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受了伤!若不是良好的教养在作祟,真想冲过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点教训!
小乙早就跟了过来: “公子,寒山公子怎么样?”
任逍遥摇摇头:“咱们回去。”
“我……我也跟你们去。”
凌烈看他们走远,这才慌忙的拔腿想跟上,任自在一把拉住他:“放心吧,有逍遥在,定然无虞。小兄弟,跟我去见聂庄主,他听见昊天门有后,开心已极,直嚷着要见你呢。”
“可是……”凌烈望着远消失的身影,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却终于还是被任自在连拉带拽的带走了。
(十一)
“我没事,是任兄你担心太过了。走江湖的,哪有那么娇贵。”练无伤见任逍遥一脸严肃,忍不住说道。
伤口真的不,只在表皮上浅浅划了一下,没有触及内里,就是血流得有些吓人。比起以前受的伤,实在不值一提。偏偏任逍遥那么紧张,不顾别人眼光地硬是将他抱回来。哎,被凌烈看见,不知这孩子又要怎么想了。
“是我不好,照顾不周,害你受了伤。”任逍遥恨不得那伤口是在自己身上。适才情急之下将他抱起,才发现他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瘦弱,这分明是个需要好好呵护的人,上天却让他尝尽伤痛,每思及此,心中都是一颤。
练无伤摇摇头:“怪不得你。”真正凌烈要找麻烦的,其实是他,任逍遥才是受了池鱼之灾。
“任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又支开了小乙,练无伤猜想他是要说什么。
“我原不该问,但心中有个疑团未解,实在不舒服。”任逍遥正色道,“ 我想知道,寒山兄和那位凌公子到底有何关系?”
练无伤心头一惊:“任兄何出此言?”
“适才相斗,凌公子的剑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才想起,当初在信州城外寒山兄似乎也施展过这样的剑法。只是那时寒山兄用的是刀,所以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再加上我察言观色,总觉得寒山兄和凌公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所以我大胆推测,你们之间早就认识。不但认识,还很有关系。”
想不到这位谦和儒雅的任公子,眼光却如此锐利。练无伤苦笑了下:“你猜得不错,我的确认识凌烈,他十二岁上家遭变故,被我收留,他的武功也是我教的。”
“那他……”
练无伤知道他想问为何凌烈见了自己好似见了仇人一般,心里苦涩更浓:“你不问我是谁?‘寒山客’不过是个化名,因为我不愿多惹是非。”他闭上眼睛,一字一字的道;“我姓练,我叫练无伤。”
这名字好象听过。任逍遥迅速在记忆中搜寻,突然倒吸了口凉气。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他的武功家数、凌烈的态度、他为何不肯透露真名,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这三个字迎刃而解!
其实“练无伤”这个名字,他只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人的口气往往伴随着轻蔑、鄙夷、不怀好意。而“练无伤”三个字,也总是和“不知廉耻”、“败类”、“人妖”之类不堪入耳的词语连在一起。
任逍遥不是一个会随风倒的人,对不知道的事物他从不妄加评判,所以偶尔听别人谈及,总是淡淡一笑,不萦于心。
可现在,这传说中妖魔一样的人竟活生生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传说中的魅惑入骨,也不似传说中的肮脏下贱。相几天,任逍遥知道他是那么的纯净,善良,那么的坚强正直,象天上的浮云,象出水的白莲,象雨后的梨……
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竟是不平,不忿,还有满满的怜惜!
见他震惊的看着自己,练无伤只道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惨然一笑:“一直瞒着你,对不起,我告辞了。”咬牙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且慢!”那一闪而过的伤痛刺伤了任逍遥的眼。心在颤抖,这么入骨髓的悲哀,你曾经历过多少无知世人的唾弃!无伤,说是“无伤”,其实你早已满身是伤了吧?
“要走也要等药炼好再走!”
练无伤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还要自己继续留下炼药么?他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么?
踏上一步,任逍遥恳切的道:“寒山,不,应该叫你练兄。你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我看到的跟传说中的全然不同。我视你为友,是因为我与你意气相投,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可你这样一言不发就走,未免太小看了我吧?我是这样的浅薄之人么?”
“你……”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练无伤不由呆住了。
“无伤,没人的时候,我能这样叫你吗?”任逍遥轻声询问,为他眼中的脆弱怜惜不已。
谁能拒绝这样诚恳的要求呢? “任兄,交到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练无伤轻轻的笑了。觅得良友,本就该笑,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
而任逍遥只是凝视这来之不易的笑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笑容守护住!
***
――你不用太难过,看今天的情形,凌烈依然很关心你。
――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难免想不开,等他再大一些、成熟一些,懂得用心去想,自然就会明白。
――你们相五年,这份情谊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轻易断开。
任逍遥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知道他的心结所在,还不遗余力的去安慰,让练无伤又一体会到了很久没有的感动。 原来世上还有任逍遥这样的人,活得那么坦荡,那么宽厚,那么真诚!
他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睡梦中兀自带着一丝微笑。
夜已,几声乌啼暗示着月上中天。窗外,响起细琐的脚步声。很轻,宛如落叶飘坠,但练无伤还是从浅眠中惊醒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来降龙堡夜探?练无伤没有动,全身上下却戒备起来,只要贼人敢进来,他就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擒获。
出乎的意料的是,对方却开口了,站在窗外,隔着一面墙,开口了。
“无伤?”
心中一动,这声音,是凌烈!
“你睡了吗?”
他来做什么?为何要在这更半夜里?练无伤心里惊疑不定,想要答话,却因他后面的话而不敢出声。
“你睡了也好,面对你,有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出口。”
凌烈,你想说什么?
只听窗外凌烈悠悠叹了口气:“你伤的重么?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很担心。”
他还担心我!练无伤心头蓦的一热。
“我不知道会伤了你,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决计不会这样做……从你被狼群抓伤的那天起,我就暗暗对自己发誓,再不让你因我受伤……可我总做不到,下山的那天是,这时,也是!”
练无伤很想跟他说不要紧,可又怕吓跑了他。
凌烈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伤,你为何不留在山上?为何要到这里来?为何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练无伤的手不由握紧:你不愿见我么?
“我多想忘了你,可你偏偏又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永远也死不了心。其实,我知道我忘不掉你,就算看不到你,你也总在我梦里出现,我……”他似乎想表达什么,声音还是很轻,可语气却激动起来,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半晌,凌烈又道:“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那晚在山上,我亲了你,并不是讨厌你,也不是报复我爹的事,我只是……想亲你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宛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练无伤惊得动弹不得。
凌烈,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相信,硬逼着自己不要想,只因,那实在太可怕了!
凌烈,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也许是自己误会了。也许……该找他问个明白!
再不迟疑,起身跃出窗外,却见月明星稀,好风如水,哪还有凌烈的影子?刚才的一切,竟不真实得好似一场梦。
***
练无伤下定决心要向凌烈问个明白,可凌烈却象是在躲他,一连两天都见不到人影,练无伤有时真不明白这孩子在想什么。
再有两天就是堡主的大寿之期,降龙堡显得格外忙碌,连看起来很闲的任逍遥也时常不在身边,偶尔见面,交待一两句便走,仓促之间更无暇询问凌烈的消息。
这天晚上,练无伤正准备入睡,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透过窗子看去,火光闪闪,人头攒动,分不清有多少人,也分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是人影。
脚步声渐渐清晰,更有些人向这里走过来了。
瞧这阵势,可是有事发生?练无伤心想任逍遥待自己至诚一片,若堡中真有变故,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这位平生唯一的知己。
上前开门,一群人也已来到门前,当先的正是任逍遥。
“无伤,你还没睡?”见他迎门,任逍遥微微一愕。
“怎么回事?”
任逍遥微一迟疑,低声道:“一点小事。无伤,你可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不曾。”
见他确是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任逍遥松了口气:“堡里闹了贼,怕他藏匿起来对大家不利,所以要搜一搜。”
借着火把,练无伤可以看到任逍遥发髻凌乱,神情憔悴,双眼更是微微红肿,显然曾经哭过。而他身后诸人,也是满面悲愤之色。心中将信将疑,若只是闹个小贼,何用大费周章至此?退开一步,让出道来。
众人当下四搜索,自然毫无所获。任逍遥拉着练无伤的手叮嘱道:“今晚情势太乱,你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等事情安定下来,我再找你解释一切。” 说罢,匆忙离开。
这一晚,练无伤就在吵吵嚷嚷声中极不安稳的度过。他想等任逍遥来时问问清楚,可直到晌午,任逍遥也没露过面。莫说任逍遥,就连平时伺候用饭的丫环也不见来了。心中隐隐感到,降龙堡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左等右等,练无伤终于按捺不住,离开了房间。他想去寻任逍遥,便顺着藤萝架子搭成的小径往前走,才走到一株桂树下,忽听一人骂道:“那姓凌的小贼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翻遍了堡里也找不到人!”
姓凌的小贼?是谁?练无伤心中一凛,驻步倾听。
又一人狠狠地道:“这小贼穷途末路来投靠咱们,堡主带他有如亲生儿子一般。他却恩将仇报,反而害了堡主性命,良心都被狗吃去了!这小贼若落在我手里,一定将他碎尸万断,以祭堡主在天之灵!”
“请问,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练无伤再也按捺不住,从藤萝架后走了出来。
“什么人?”两名家丁见是生面孔,顿时警觉。
“别动手,是自己人!”远远的一声大吼,小乙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这位是二公子的客人。”
他将练无伤拉回房间,这才告知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夜任堡主同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在水榭喝酒,半夜才归。路经表小姐长孙茜的院子时,听到里面传来呼救声。任堡主当即进去查看,竟是凌烈对表小姐意图不轨!任堡主上前阻止,反被凌烈所杀。这凌烈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长孙茜,连夜逃亡。
“你们怎么就认定凌烈……凌烈是凶手?”练无伤心神激荡,声音也不禁微微发抖。
因为这时跟在任堡主身边的,还有一名贴身老仆。这老仆腿脚稍慢,跟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任堡主怒喝“凌烈,你这畜生!”跟着是一声惨叫,一个人影破门而出,跃上房顶逃之夭夭。那老仆进去一看,任堡主和表小姐已然双双毙命。
最后小乙道:“咱们昨晚搜了一宿,也没见那小贼。今天一早两位公子还有凤凰山庄的聂庄主便分头带人出去搜。二公子怕你惦念,叫我先回来。嘿,这小贼,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练无伤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一晚上的时间,天地都变色了。怎么会是凌烈呢?凌烈怎么会杀人?“人不是凌烈杀的!”
小乙一呆:“寒山公子,你说什么?”
练无伤不答,站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
练无伤头也不回。 “去找你家公子!”
一定是弄错了!凌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绝不相信!
练无伤不知道任逍遥他们到哪里去了,只能站在降龙堡的入口等。等到日落时分,才有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的回来。
“无……寒山兄。”远远的任逍遥就看到了他,策马迎了上来,将他拉到一边,侧身一挡,避开众人的目光。
“我有事找你。”
“为了凌烈?”
“是。”练无伤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透过任逍遥向自己射来,他认得,那是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很久以前,他曾远远看过这人一眼,这人冷冽的目光给他的印象极。
任逍遥拉着他的手:“回去再说。”
***
“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杀人!”一进门,练无伤便激动地道。
任逍遥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情,可事实俱在。”
“就凭那老仆一面之词,怎能叫事实俱在?你也知道,以凌烈的武功怎么能杀死任堡主?”
“因为听家兄说……家父年事已高,前些年练功又走火入魔,功力只剩下不到三成……”任逍遥心中黯然,他离家太久,居然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练无伤低声道:“对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语气太过咄咄逼人。任逍遥新遭丧父之痛,自己却一味只想为凌烈平反,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实在不应该。只因事情涉及到了凌烈,才乱了方寸。
任逍遥扯出一丝笑容:“我明白的。”
在练无伤的要求下,任逍遥带他看了任堡主的遗体。“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任堡主的胸口有一道剑伤,练无伤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全身发抖。
天下的剑法招式大同小异,所区别者在于心法不同,所以造成的伤也有精微的差别。而这伤痕,正是昊天门人所创,决计不错。
“除了你和他之外,昊天门还有幸存者么?”
没有!
“不,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做这种事。”
任逍遥有些怜悯的看着他,轻声安慰道:“我也觉得凌烈性情虽然暴躁了些,但绝不致如此,这其中也许令有内情。他现在人不在,只有等找到他之后再问个清楚。我们已经下了武林贴,请求各大门派帮忙寻找,勿以生擒为要。”
而练无伤只是摇头:“凌烈不是凶手。”
***
降龙堡在第二天正式宣布老堡主的死讯,并开始治丧。家不可一日无主,由聂云飞做主,推选任自在为新堡主。任逍遥志不在此,也无异议。
发丧这天,练无伤也远远向灵堂拜了几拜,心中默默祷祝:“老堡主,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查出真正的凶手。”
他始终不信凌烈是凶手,私下里坚持不懈的寻找凌烈。他不想再给任逍遥添麻烦,看得出,家里横生变故已经让任逍遥心力交瘁。
但他也没离开昊天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凌烈并没有离开这里,他感觉得到!
但事实是,昊天堡大批人马找不到的,练无伤同样也不到。凌烈就好像融入江河的一滴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着凌烈的断箫怔怔的出神。凌烈,你到底在哪里?倘若你是被冤枉的,为何不现身为自己辩白?难道你不知道,这一走就成了畏罪潜逃么?
门外忽然传来细悄的脚步声,练无伤心中一动,莫非是凌烈?那晚凌烈也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门外。当时若是将他拦住,也许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连忙将玉箫揣进怀里,从窗口跳出,夜幕中只模糊的见到一个黑影走在前方。
他轻轻叫了一声:“凌烈?”
那人没有回答,走的更快了。
练无伤又惊又疑,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倘若不是凌烈,那他潜入堡中有何目的?
只见那人影穿过园,闪进一道角门。练无伤想也不想,跟了进去。
角门后面仍是一个院落,院落中心有一座假山,黑衣人竟然躲进假山里,不出来了。
练无伤等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也跟着进了假山。只见这山洞里黑漆漆的,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黑衣人去了哪里?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总不成是遁地了吧?
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以前师傅讲过的江湖上的各种机关伎俩,于是伏在地上,轻轻敲了几下。
地下是空的!这个认知让他大喜过望。四摸索寻找,终于在石壁上找到了开关――
“吱吱”声响起,地面裂开了一道缝,下面是窄窄的一道台阶。
台阶尽头有人喝道:“什么人?暗号!” 练无伤更不答话,飞身而下。
发话那人察觉不对,早已抄兵器迎了上来,但他哪里是练无伤的对手,被剑柄一戳,点中了昏睡穴,倒地不起。
练无伤着眼一瞧,原来这里是一间地牢。炉火熊熊,照的四一片明亮。铁栅栏里一个人静静的伏着,蓬头垢面,衣襟褴褛,不知死活。
“凌烈?是你吗?”
练无伤心跳不由加速。这个人是凌烈吗?为何如此狼狈?凌烈,你若还听得见,回答我呀!
一剑劈开铁锁,走进去将那人翻过身来,练无伤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嘴唇干瘪,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一探鼻息,微弱的几不可闻。但他,的的确确是凌烈!
练无伤的心刺痛起来,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感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体,凌烈开口发出破碎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凌烈,你醒醒,我是无伤!”
可凌烈却再没动静了。
当此险境,容不得耽搁,练无伤扶起凌烈:“振作些,我这就带你出去!”然而一抓凌烈的手腕,却让他大惊失色。
凌烈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的武功……被废了!
(十二)
对方下手极狠,以重手法点了他的三手太阴经,这样一来,便是从新练起也没有可能。
习武之人失去武功如同失去第二生命,凌烈性情倔强刚烈,他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么?
练无伤望着少年苍白失血的脸孔,又痛,又怜。 他咬了咬牙,将凌烈背在肩上,快步出了密室。
现在该往哪里去?四周都是降龙堡的人,都想置凌烈于死地。而他却只有一个人,还要保护失去意识的凌烈,没有后援,更不知该相信谁!
可是,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凌烈必须离开这里!
练无伤躲在角门边上,看了看四下无人,飞身掠出。途经中庭,正逢夜巡的家丁走过,连忙闪到一棵树后。
眼看这行人渐渐走远,练无伤方舒了口气,背上却传来凌烈的梦呓声!
很轻,却足以暴露他们的藏身之!
“谁!”
“来人呢,有贼!”
一瞬间,无数道身影纷纷扑至。
练无伤背紧凌烈,纵身跃上房顶。房顶空阔,更能全力施展轻功,虽然背上多伏了一个人,练无伤的身影却象飞鸟一般敏捷,几个起落就将追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确定他们一时跟不上来,练无伤放慢身形,轻轻落下地面。这一闹,整个降龙堡一定都被惊动了,房顶虽然易于施展,但也容易被人发现行踪。眼前这个庭院落叶堆积,显然很久没人来过,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脚步踏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响声。响声很明显,因为四周很静,静得诡秘,静得让人可以感受到自己心底隐藏的惶恐。
然后,练无伤停住了。
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树下,大片树荫隐去了他多半个身子。“朋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有什么目的,跟我回去吧。”
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有如冠玉一般端正美好,他的气度更是沉稳从容,然而这种从容的气度在看清练无伤的脸后一扫而空,只剩下愕然:“无伤,怎么是你?”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练无伤神色冷然,缓缓放下凌烈,一抖手,长剑出鞘。
“你这是做什么?”任逍遥吃了一惊,目光一转,终于看清倚在练无伤身旁血迹斑斑的少年。“凌烈?他怎会在这里?”
“我在地牢里发现了他,你难道不知道么?”
任逍遥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全明白了!为什么无伤的剑会指向自己。
所有人都说凌烈畏罪潜逃,离开了降龙堡,就连他这个主人也这么说,可现在,凌烈却从降龙堡的地牢里被发现了!
“你认为是我设计了凌烈?”
练无伤不答,这事情如此扑朔迷离,他实在不知该相信谁。
远传来鼓噪声,练无伤回头看去,黑暗中几条白影正向这里迫近,心里顿时一阵慌乱,猛然间手腕一紧,已被人拿住,不由惊呼:“啊……你做什么?”
怎么也想不到,任逍遥竟然趁机出手!练无伤心头一凉,终究错看了此人!握剑的手再不迟疑,向前一递――
任逍遥闷哼一声,却并不放手,反而将练无伤拉到自己身边。
“放手!”练无伤又急又气,本可以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想到这些日子的情谊,竟然下不了手。
忽然,一件器物被塞到手中,任逍遥的声音在耳边道:“从这里向前有个侧门,出了侧门往西是座山,沿山道走你会发现一间茅屋,把这玉佩交给茅屋的主人,他……他自会护你周全。”
练无伤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快走!”
练无伤只觉一道掌风将自己托起,连忙抓紧了凌烈,借势一跃,人已飞过高高的院墙,落在一条辅道之上。他不知任逍遥用意为何,愣了一愣。
隔着墙只听有人叫道:“二公子,你怎么了?来人呢,二公子被贼人伤了!”
然后是任逍遥微弱的声音道:“我没事,他们……他们从那边逃走了。”
练无伤再不敢迟疑,展开轻功疾行。可追兵的吆喝声越来越小,竟是向反方向追下去了。
一路行去,果然在尽头发现一道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一削便断,看来已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到这时候,练无伤心中再无疑惑,只剩下了悔愧。任逍遥始终是诚心以待,而自己却辜负了他的一片至诚。也不知他伤的重不重,自己那一剑,似乎刺得很……
哎,只怕伤得最重的,还是他的心吧。
心里自怨自责,脚下可不敢停歇。行了一阵,前面地势渐高,一座山峰耸立在面前。更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山。
山路颠簸,练无伤虽然尽量让身形放平稳,凌烈还是感觉到了,呼痛出声。
“凌烈,你醒了?”
“无伤……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听到熟悉的声音,凌烈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无伤,我好难受。”
“再忍忍,很快就安全了。”抬起头,一角屋檐从树丛中露出来,应该就是任逍遥所说的地方。
应门的是个猎户打扮的老者,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见了这狼狈的两人,先是一脸防备,可当任逍遥的玉佩,神色便温和下来。
“你们既是二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我也会护你们周全。”
茅屋很小,里外三间房,老者将他们带入里间。“老儿姓张,你可以叫我张猎户。”
练无伤点点头:“张老爹。”将凌烈安放在床上,帮他理伤口。
凌烈不安扭动着,轻声道:“无伤,我好冷,我的寒毒是不是又犯了?”
“傻瓜,你身上的寒毒早清了。”你不知道的是,那寒毒如今已经转嫁到我身上。哎,从那时候起,你我的命运就已连在一起。
张猎户插口道:“他是不是发烧了?”
练无伤一想不错,伸手去探凌烈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这可不妙,这荒郊野岭,又是半夜,哪里去请大夫?”
练无伤眉头紧锁,这时候降龙堡的人正在四搜索他们,出去无异自投罗网。
张猎户忽然想起,“我腊月间生了场风寒,还是二公子给请的大夫,当时的药还有一些,就不知能不能用。”
“带我去看看。”
练无伤久以采药为生,对各种草药的药性知之甚详,当下挑拣出一些来。虽然不全,多少有些效力。
“你陪着那位小哥,我去熬药。”
“多谢老爹。”练无伤真心感激这位仗义的老人。
老猎户哈哈一笑:“二公子对我有恩,我照顾好你们就是报答于他。你要谢,就谢他吧。”
练无伤想起任逍遥的一番相待之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时间不觉痴了。
***
火盆烧的极旺,身上也加了两条被子,可凌烈依然冻得发抖。他小声问:“无伤,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等烧退了,你就好了。”练无伤坐到床沿,轻轻握住他的手。少年的脆弱让他心怜,恨不得以身相代。
“你别骗我,我全身都象不是自己的,我一定是要死了。无伤,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等你好了再说吧。”
“不,现在不说……怕就没机会了。”
他目中流露出哀乞,看的练无伤心头一软:“好吧,你说。说累了,就歇会儿。”
凌烈叹了口气:“无伤,我这些日子对你很不好,你……生我气了么?”
“不生气,就是有时会伤心,可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过,就不怨你了。”练无伤温和地道。都过去了,凌烈还是那个依赖自己、信任自己的孩子,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他眼中的慈爱却让凌烈心都冷了,摇摇头,惨然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无伤,我喜欢你呀。”
练无伤脸上一红,觉得这话不伦不类,但想凌烈正在生病,说不定是烧胡涂了辞不达意。这个别扭又死要面子的孩子如此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情,想必是病中极度不安吧。于是微笑道:“我虽从不让你以长辈相称,但在我心里,你其实与我的子侄无异。”
他以为这样能宽慰凌烈,哪知凌烈却更加悲伤:“你根本就不明白!无伤,我喜欢你,不是晚辈对长辈、孩子对大人!我想抱着你、亲你,就像男人对女人一样,就像……你对我爹爹一样。”
啊!
“你……你说什么?”
这孩子在说什么?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练无伤现在的震惊,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全身一震,忽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正拉着凌烈的手,不由得想要松开,却被凌烈反手握住。
他不是正在发烧么?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道?练无伤无措的想着。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找个地方静一静。
凌烈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淌落下来。“我一直不敢说,因为说了你一定会讨厌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怎能对无伤有这种龌龊的想法?我一定是疯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说,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可我现在又后悔了。我这么爱你,你都不知道,我……要让你知道,就算你讨厌我也要让你知道……”
他说得太急,一口气憋得太紧,便喘不过气来,脸涨的通红。
练无伤心中不忍:“别说了,你累了,歇着吧。”
“不,你听我说。”凌烈抓紧他的手,“那天我听说了你和我爹爹的事,我心里真得很生气,觉得我被你们骗了!可……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那么小心翼翼的守护你,生怕玷污了你,你却已经爱上别人!那人还是我爹爹!
“……无伤,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因为我爹爹么?你心里……还在想他么?”
这问题若问在平日,练无伤断然不会回答。可现在看了凌烈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顿时软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前我收留你,一半是怜你孤苦,还有一半是看在你外公份儿上。我是个孤儿,你外公、也就是我师父,待我很好,可我一直没能报答他。我容忍你的任性,因为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只是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才总是竖起尖爪。”
发现凌烈目光中的不尽信,又道:“至于你爹爹,说我全然忘了他,也不可能,可是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多想也是无益。只是每当想起这段往事竟是如此收场,心里惘然罢了。”第一个教自己懂得情爱美好的人,也同时教自己知道了情爱的无常。现在那人的尸骨已经埋没在长草里,恨也罢,爱也罢,自然也随之淹没,剩下的只是唏嘘感叹。
凌烈垂下眼帘:“我逃离山上,心想再也不要见你了。见不到你,我就还是以前的凌烈……可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完了,根本没办法逃离你的掌控!而你还和那个任逍遥在一起,那么亲密!你怎能这样?你明明是我一个人的!”
他吸了口气:“所以我生气,对你发火,说些伤人的话。其实我不想,可我管不住自己。每一回去,我都恨死自己了,可再见面,我又忍不住……无伤,你一定讨厌我吧?那么任性不懂事。”
“没有。”练无伤的心思还沉浸在“凌烈喜欢我”这个可怕的事实当中,被震撼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药来了。”老猎户捧着药碗急冲冲的走进来。
“吃药吧。”练无伤扶起凌烈。
凌烈摇头:“我不吃 。”
“别闹,不吃药你怎么能好?”
“我就是不要病好,病一好,你就该走了。我知道,我的话让你害怕了。”病中的凌烈敏感而脆弱。
练无伤叹了口气:“乖乖吃药,我答应你不走。”
再三的保证之后,凌烈这才安静的吃了药,躺在炕上睡着了。睡梦之中,他的手仍是紧紧的握住练无伤的。
老猎户笑道:“这位小哥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看,也只有相公你才受得了他。”摇头感叹了一回,推门出去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风,灯影却不停晃动,正如练无伤汹涌澎湃的心潮。他端详着熟睡中凌烈的脸孔,那脸上还残留几分凌无咎的影子。心头涌上一阵寒意,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跟这对父子纠缠一生?
***
凌烈的烧反反复复,到第二天下午才退得干净,可他的外伤也不轻,只能躺在床上。
问起被抓的经过,凌烈只说半夜里仿佛中闻到一阵暗香,醒来时就身在地牢之中了。曾经有人追问他宝藏在哪里,这些人一直蒙着面,也看不出是谁。
“那任老堡主的死讯你也不知道了?”
凌烈一呆:“任老伯死了?怎么死的?”
“急病。”练无伤一时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凌烈伤感了一阵,又狠狠的道:“ 暗算我的鼠辈不知是什么人,等我伤好了,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们抽我多少鞭,我要加倍找回来!”
练无伤心头一酸,凌烈还不知武功被废的事。他心思都在报仇上,倘若知道武功已失,定然承受不住。现在只有瞒的一刻是一刻,等他伤好了再说。
“这是哪里?咱们为何离开降龙堡?”
“那里不安全,需要个僻静地方给你好好养伤。”练无伤说着,用一块湿手巾给凌烈擦脸。
手巾软软的、暖暖的,无伤的动作又那么轻柔仔细,凌烈开始觉得这些日子的苦不算什么了。
本以为那晚剖心置腹的告白会吓跑了无伤,当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用死的时候,着实后悔了半天。可大出意料的是,无伤非但没有离开,还悉心照料他,简直是因祸得福!
以前无伤对他也很好,可神色间总是淡淡的,从不把关心表现在脸上,哪如现在这般水一样的温柔――凌烈心中的原话。
少年人总爱自作多情,尤其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练无伤一反常态的温柔让凌烈不禁绮念横生:无伤难道也对我有意?难道他听了我的剖白动了心?
明知自己的想法太离奇,心思还是忍不住向那里飘去,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可靠性,有时半夜梦到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满足的叹了口气:“真舒服,无伤,你若肯永远这样照顾我,我情愿一辈子瘫在床上不起来了。”
“又在胡说。”练无伤低叱。想起凌烈孤苦的身世,如今的境,暗自代他难过。
凌烈可不知道练无伤的心思,他还在愉快的计划着将来:先报仇,然后借助降龙堡和凤凰山庄的力量重振昊天门,等那时候,他就要和无伤永远在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
(十三)
降龙堡的人马始终没找到这里来,让练无伤松了口气。可一直惦念的任逍遥也没有出现,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练无伤想象不出当自己一剑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痛心?难过?还是失望?
可练无伤始终记得,离开前回望他的那一眼――青年因强忍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更多的是欣慰与包容。
那样的表情,无法不让人动容!
说到底,他和凌烈欠那人太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报。
凌烈的伤需服药才能好,药铺在市镇上,那里耳目众多,不便前往。好在练无伤自己就是行家,平时上山采药,留张猎户在家里照顾凌烈。借采药之便,他也顺手带回去一两头香獐、几只山鸡什么的,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这天练无伤在山涧边上发现一棵灵芝,这本是武学家奉为至宝、有调气养血功效的圣药,当下不顾艰险的采了来,早早回到茅屋。
“相公,今天可回来的早。”
老猎户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吓,好大一棵灵芝!给凌小哥采的吧,他可真有福,有你这么好的人照顾。”
练无伤笑笑:“凌烈呢?”
“出去了。”
“什么?”一手没拿稳,药筐摔落在地上,练无伤急道;“他能起床了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放他出去?”
老猎户尚不知情形严重:“我瞧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再不下床走走,只怕要憋出病来。他也没走远,就在后山说练练功……”
练无伤一阵眩晕,连忙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这么说,凌烈是该知道了,以那孩子的性情,若没人在身边,更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想到这里,飞身跑了出去。
***
茅屋後是一片树林,凌烈正站在树林间,仿佛在研究身前的那棵树。没有预料中的暴风骤雨,一切都平静得让人吃惊。
练无伤放慢脚步,轻轻的走过去。
凌烈发现自己武功尽失了麽?如果发现了,他不该这样安静才是,难道……他还不知道?
心里不知有多希望凌烈还不知道,可练无伤很清楚,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听到脚步声,凌烈回头,他的面容也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惊心动魄──凌烈的脸上可以出现任何表情,唯独不曾有过平静。
“你来了。”他冲练无伤笑了笑,然後又回头指著那棵树:“这样的一棵树,平时我只要一掌,最多两掌,就可以把它打倒了。可今天我打了十几掌它还是没倒,你说奇不奇怪?”
他一掌拍在树干上,那树干微微晃动了一下,连片树叶都没掉。
“为什麽不倒呢?”凌烈说著,又拍出第二掌、第三掌……直到树干上留下斑斑血痕,他还不肯停手。
“够了!”练无伤忍无可忍,抢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但见掌心早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凌烈,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知道吗?你不只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呀。
“我的武功……被废了?是不是?”尽管心里已经十分明了,可把话说出口,凌烈还是费了不少力气。
“咱们先回去,我慢慢跟你说。”
“我不去!”凌烈大吼一声,甩开练无伤拉他的手,由於用力太猛,他自己反而承受不住的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见到自己如此没用,凌烈更是悲从中来:“我的武功没了!我是个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他发泄似的捶打身旁树干,涕泗横流。
“凌烈……”练无伤很想上去阻止他,可他不敢动,他知道这时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刺激到凌烈敏感的神经,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也可能让这骄傲的少年难以承受。
或许,发泄出来,是件好事。
凌烈终于停下来,喘着气,狠狠盯著练无伤:“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让我下床走动,你怕我发现是不是?”
练无伤不知该说什么。“凌……”
凌烈忽然大笑了起来:“我真蠢,还想著伤好了去报仇,其实,我永远没有机会报仇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傻吧?”
听他如此曲解自己,练无伤又急又气:“你怎能这样想?”
“不错,我不该这样想。”凌烈目光柔和下来,“你心肠这麽好,只会心疼我,可怜我。所以你刻意迁就我,精心照顾我,都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只有我这不明真相的傻瓜还在做美梦,以为你肯接受我了。哈哈,真好笑!我都是个废人了,还有什麽脸想这样的好事?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给你什麽幸福?凌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顾不暇了还在痴心妄想!真好笑,哈哈,哈哈!”
“啪!”一声响,打碎了凌烈的笑声。 他捂著发痛的脸颊,惊奇的看著一脸冷厉的练无伤。
练无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凌烈,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不会劝慰人,而且事已至此,再怎麽劝慰也於事无补。可我不许你这样自暴自弃!你要知道,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我始终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始终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凌烈慢慢重复这句话,似在细细咀嚼,他忽然抬起头:“如果我说,我要你呢?”
练无伤吃了一惊:“你疯了么?”
凌烈眼中的一簇火光迅速黯淡下来,喃喃的道:“不错,我是有些疯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
“放心。我不会做傻事。”他转过身去。
练无伤还是不放心,但也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你别耽搁太久,不要忘了,还有人在担心你呢。”走了两步,回过头去,见凌烈始终背站着,那背影被苍山翠木一映,更加显得孤独而绝望。
咬了咬牙,快步走树林,隐隐的只听林子里传来恸哭声,每一声都仿佛一柄大锤敲打着他的心,他握紧了拳,指甲狠狠刺入肉里,留下几道血印。
凌烈,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唯独这个……我真的不能!
***
练无伤的心整整悬到太阳落山,饭菜上桌,凌烈这才推门进来。
他眼睛红红的,还有些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但目光澄澈,神台清明,精神反而显得好了。练无伤知道,当一个人想通了一件事或者下了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有如此澄明的目光,凌烈当真这么快就想通了么?
老猎户不明所以,笑着招呼:“小哥,你回来了,身体恢复得如何?”
练无伤生怕又勾起凌烈的伤心事,忙道:“凌烈,坐下吃饭吧。”
凌烈笑了笑:“老爹费心,我没事了。”
“我就说嘛,这人还是该多动一动,病才好的快。你不知道,下午练相公听说你出去练功,急得脸色都变了,放下药筐就跑,连他好不容易采来的灵芝都顾不得扔在地上,那可是好东西,糟踏了多可惜。”
凌烈看向练无伤,练无伤笑笑;“回头把它吃了,对身子有好。”
凌烈低头扒了两口饭,忽道:“算了吧,那么名贵的东西,给我吃了也是白糟蹋。”
“凌烈……”
“咳,咳,小哥,你怎能这么说?你生病的这些日子,练相公可费了多大的心血照顾你,就是骨肉之亲也不过如此,你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张猎户先打起抱不平来。他始终弄不清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练无伤的一片拳拳心意,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
凌烈忽然站起身,倒了杯茶,双手捧起:“无伤,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多谢你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我,我先敬你一杯。”
老猎户哈哈一笑:“这才对嘛。练相公,赶快喝了,你是当之无愧。”
练无伤接过茶喝了,心里的疑惑更甚,表现这么好,这么懂事反倒不象凌烈了。
凌烈的好表现一直持续着,安静的吃了晚饭,入睡前又听话地吃了灵芝,然后乖乖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到轻轻的鼾声响起,练无伤这才放下心,在他身边躺下。这一阵子着实辛苦,只忙得心力交瘁,一倒下便扎进了黑甜乡。所以他不知道,凌烈打鼾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睁着的。
借着月光,凌烈贪婪的凝视练无伤沉静的睡颜,看得那么仔细,仿佛要牢牢印在心里。从有着长长睫毛的眼到端正小巧的鼻梁,每一分都不放过,目光最后停在那温润的双唇上。
长久以来,凌烈总在做一个梦,梦见无伤毫无防备的躺在自己身边,只要微微一欠身,就能吻到他。梦里那甜美的滋味,常常能让凌烈回味一整天。
现在,这梦竟然成真了,只要一低头他就能吻到心爱的无伤,他甚至能闻到从那淡粉色的双唇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凌烈的头凑了过去,慢慢的,慢慢的,然后……停住。
苦笑,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吻无伤呢?他只是个没用的废人而已!
轻轻的起身,下床,尽量不惊醒身旁的人儿。抱着衣物,留恋的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狠狠心,走了出去。
无伤,我走了。
你醒来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可我实在不能留下。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有两个。第一是练好武功,重振昊天门声威……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
第二是一生一世和你长相厮守。这个愿望比起第一个更象是异想天开,可是我始终不肯死心。我总想着只要练好了武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你早晚会是我的。可老天似乎也嫌这愿望太奢侈,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打碎了。
我本是个一无是的人,又没了武功,还能做什么呢?我知道你一定会守在我身边,可我怎么有脸再拖累你?
所以,我走了,没了我这个麻烦的家伙,你只会过得更好……
我走了,你保重!
无伤,我的无伤……
眼泪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
山路坎坷,让今非昔比的凌烈吃了不少苦头,等到了山下,已是旭日东升。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便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
路上没什么人,偶尔三两个赶路的商客都是行色匆匆。凌烈满腹心事,也不会向旁人多看一眼。
身后传来马蹄声,两匹马很快从他身边过去,凌烈认得那身衣服是降龙堡的家丁所有,也全不在意。他现在已是个普通人,不想再与江湖扯上关系,更不想见到熟人。
哪知那两人却又转了回来,围着凌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小贼,可让咱们找到你了!”
凌烈一怔:“你说什么?”话音未落,身上早被狠狠抽了一马鞭,摔倒在地。
“你们做什么?”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冷不防又挨了一鞭,脸上留下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两人见他如此软弱,心生疑惑,一人轻声道:“这小子怎么这样不禁打?难道咱们认错人了?”
另一人道:“装的吧。再试试他。”提起鞭子,夹头夹脑打了下去,
凌烈想去抓住那鞭稍,可哪里抓得住?他护住头,急得大叫:“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凌烈!”
那两人嘿嘿冷笑,跳下马来:“爷爷找的就是你这小贼!”一人飞起一脚,将凌烈踹倒在地。另一人则跳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扭。
一阵生痛从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凌烈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尚不知为何自己会遭到这样对待,忍痛道:“我是你们堡主的朋友……”
话音被一个巴掌生生打落。“你还有脸提我家堡主,你这恩将仇报的东西,为何害他性命?”
“什么?”
“你见我们表小姐美貌,就动了色心,勾引不遂,便强行施暴。我家堡主阻止不成,反被你害死。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么?”那人越说越怒,又是“啪啪”两记耳光。
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凌烈却顾不得这些。老堡主死了,长孙茜死了,而众人认定的凶手居然是他!
怪不得,那天无伤提到老堡主去世的消息时神色十分奇怪,原来如此!
他心头暗惊,大声辩解道:“我没做过,我没做过!”
“还敢狡辩!”迎面一脚踢过来,正中凌烈下颌。
凌烈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被踢得飞起,重重摔在地上。
耳朵嗡嗡的响,隐约还能听见交谈声:“真是怪了,这小子忒也不禁打,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管他呢,带回堡里再说。”
有人用力拽他的手臂,凌烈挣扎着,可怎么也挣不脱。
意识渐渐飘离,他终于昏了过去。
***
你这恶贼,为何加害堡主?
――不,不是我!
你强奸不遂,就杀人灭口!
――我没有!
不要听他狡辩,杀了他!
杀了他!
――走开,不是我做的,放开我!
拼命挥舞双手,想把眼前成千上万的敌人赶走,可却丝毫不起作用。他们狞笑着,一步一步的靠近,千万柄雪亮的钢刀向头顶罩落――
“啊!”
惨叫一声,凌烈翻身坐起。
“你醒了!”
练无伤欣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熟悉而自然。一瞬间,凌烈有种错觉,仿佛他从不曾离开,只是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他怔怔的道:“无伤,我做了一个梦,好多人要杀我,他们冤枉我杀了任老伯。”
多希望这只是梦,可满身的疼痛已经在适时的提醒凌烈,一切不是梦,而是事实!
比噩梦更可怕的事实!
他站起身,向外就走。
“你去哪里?你身上还有伤!” 那两名降龙堡的家丁恨极了凌烈,下手极重,练无伤简直不敢想象若非自己及时赶到,他还要遭受怎样的折磨。
“我要去降龙堡,跟他们对质,告诉他们我是冤枉的!”
“回来!”练无伤连忙拉住凌烈。
“放开我,我不能这样被人冤枉!”凌烈几乎是大吼了。
“凌烈,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事发那天晚上,他们声称你杀了堡主后畏罪潜逃,可几天后我却在降龙堡的地牢里发现了你,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何要说谎?”
凌烈本来还在挣扎,听到这里,手慢慢放松了。
“你明明没杀老堡主,可他的尸身上却留有昊天剑法所创的伤痕!有人说,老堡主在死前叫过你的名字!”
“胡说,我那天在房里睡觉,根本没见过他!”
“不错,凶手不是你,你本可以出来交待清楚,可你偏偏失踪了。你说抓你的人是为了询问宝藏的下落,可你在堡里住了这么久,他们有很多机会下手,为何硬要选在老堡主遇害之时?因为他们想把杀死老堡主的罪名扣在你头上!”
凌烈全身一震。“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抓你,而你是降龙堡的客人,客人失踪了主人不会不闻不问,所以要给你造个合适的失踪理由。”
“若只是要陷害我,他们的代价不是太大了?”盛怒之中,凌烈还是很快找到了问题的关窍。他目光一凛:“难道……”
“老堡主应该也是他们的目标,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这个问题在练无伤在心里思量很久。到底谁能从这事上得到好?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敢肯定。“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一定是降龙堡里的人。你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手放开了,凌烈失了魂一般,喃喃地道:“难道我就连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练无伤柔声安慰:“现在敌暗我明,到有人在抓你,只好先躲一时,再找机会澄清一切。”
“澄清?怎么澄清?我这个样子,还有机会澄清么?”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凌烈腿一软,坐倒在地。
为什么这样的事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没了武功,没了无伤,我认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不再乞求,不再奢望,可为何这样也做不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也罢,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吧!
(十四)
“死”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立刻挥之不去。凌烈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现在的境,当真唯有一死而已。
打定了主意,他反而静下了心,意志依然消沉,却肯乖乖的吃饭睡觉,不再做过激的举动。他越这样,练无伤反而越担心。
这天晚上,凌烈故计重施,趁众人熟睡之时,偷偷溜出茅屋。他盘算好了,这里是山,只需找断崖轻轻一跃,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当下一路向山上行去。
这本是未经开垦的荒山,越往上山势越陡峭,凌烈有时甚至要四肢并用才可前进。他功力已失,颇感艰难,脚下一滑,身子向后摔去。
“小心。”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将他稳稳托住,凌烈回过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那眼中,有几分责备,几分无奈,最多的还是痛惜。
“无伤,你……”
“没人告诉你,同样的招数用两回就不灵了么?”练无伤叹了口气,“别做傻事,跟我回去吧。”
凌烈惨然摇头:“你又当我在耍性子是不是?无伤,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的恣意妄为着实让你头痛,以后不会了……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真心疼我,就该知道我这样的境,什么才是对我最好。一个男人若非要象蝼蚁般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不是吗?”
凌烈脸上充满了绝望,让练无伤一阵心寒:“凌烈,你不要自暴自弃,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我知道有一门功夫,可以……”
“够了!”凌烈猛然打断他的话。心里清楚的很,就算真有这种武功,必定也久已失传。否则练无伤早就说出来,何用等到现在?当初不说,是因为希望渺茫,怕失望更大。现在才说,却是为了打消他求死之心。
“放开我!”明白这一点,凌烈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拼命挣脱练无伤扶住他的手。
“别这样……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脚下的沙石承受不住来自上方的压力而松软下滑,纠缠的两人一同摔倒在地,顺着陡峭的山势飞快的滚落!
一瞬间,天地万物都在眼前翻转,练无伤紧紧将凌烈护在怀中,后脑一震,磕在什么东西上,顿时昏厥过去。
***
过了不知多久,练无伤才悠悠转醒,耳边听到泠泠的水声,才发现自己正在一条小溪边上,头枕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里。而凌烈正伏在他的身上,兀自昏迷未醒,瞧情形倒没受伤。
后脑还有些痛,摸了摸,还好没有血迹。练无伤拍拍凌烈的脸颊:“凌烈,醒醒。”
凌烈茫然张开眼睛,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见到练无伤脸上的擦伤,这才恍然一惊,慌忙滚落一边,脱口道:“我又连累你了。”
想死,因为生无可恋,更因为不想再连累无伤。他很清楚,只要他活着一天,无伤就不会弃他不顾!
练无伤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连累?你不是我的累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明白?”至少从你满脸依赖的叫我‘无伤’时起,你就成了我枯淡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当你神采飞扬的笑时,我也知道了我在活着。
要说的话堵在心里,拙于表达,练无伤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凌烈几用力想把手挣脱,都被握得更紧。
那一刻,水波好像也不再流动,静静的,柔柔的。
良久,练无伤轻声道:“起来吧,也该回去了,不然老爹要着急的。”挣扎着坐起身来,却不料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凌烈?”他吓了一跳,“别闹了。”
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可以听见凌烈的心跳。被水浸透的衣襟起不到任何隔绝的作用,灼热的气息侵蚀过来,那是练无伤身上失去已久的少年的激情。
不由自主的颤栗着,他慌了,怕了:“放开我!”挣扎着想要脱离凌烈的桎梏,却被拥的更紧。
“我爱你,无伤。”痴迷的双唇在练无伤小巧的耳垂与纤长的脖颈间徘徊,凌烈不住的喃喃低语:“无伤,我爱你,爱你……”
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撼动人心。仿佛魔咒一般,一点点烙印在心上。
挣扎的手,慢慢停止了动作,无力的垂到身侧。
似乎从怀中人的温顺中得到了鼓励,凌烈微一用力,拉开练无伤的外衫,露出他苍白的肩头。光滑的肌肤蒙月光一映,牛乳一般莹润,凌烈低下头,把吻痕印上他突出的锁骨,引来他一阵轻颤。
“别怕,我不会弄伤你。无伤,你好美!”
发自肺腑的赞叹,没有更多的修饰。所有词汇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表现力,面对这梦寐以求的身体,脑中能想到的,也只有“好美”二字。
空气中弥漫着情色的味道,让人不禁沉醉。凌烈将头埋在练无伤的颈间,尽情感受他的气息,体会这从没有过的满足。
“无伤,我知道你只是在同情我,可是没关系。你不推开我,或许是想等我自己住手。可我告诉你,我不会放手!就这么一机会,我死也不会放手!”
扳过他的身体,迷乱地吮吻那白皙的胸膛,想在这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烙印,想让他永远记住自己。哪怕自己不在他的身边,哪怕自己存在的痕迹都被抹煞了,那偶尔滑过心头的一丝微痛,也要让他知道,曾经有个人如此爱他!
无伤,我的无伤――
轻轻的啜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凌烈,你哭了?别哭。” 练无伤无措的看着身上的少年,伸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不想看他哭,这会让自己心痛!明明知道他们这种行为叫做“野合”,一定会为世人唾弃,为天地不容。可他真的想给这少年慰藉,哪怕付出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出于同情,我只知道,倘若今天换了是别人,就算他再悲惨十倍,我再同情他十倍,也绝不会委身于他……”
即使是同情,你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再为别人付出同等的感情。
其实爱与怜、情和义的分别,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呢?
双腿被毫无预警的分开,突如其来的动作练无伤大骇:“你干什么?放……放开!”
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从未有过的体验所带来的强烈的羞耻与恐惧让练无伤怕极了,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牢牢地压住,动弹不得。
“无伤,我爱你!”
伴随着低沉的誓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好痛,好痛!
冷汗顺着脖颈流下来,手掌抓入地面,扭转,将附在上面的草皮连根拔起,却不能冲淡自身所受之万一!
身体随着上方少年的动作而前后摆动,每一,都是新一轮疼痛的开始。
恍惚中在想,这就是悖德的代价吗?要受到木舂之刑的惩罚?倘若这真是惩罚,那他很庆幸,因为受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凌烈。
多可笑,明明是这个人让自己疼痛,还在维护着他。
也许,真有一点情意在里头吧。
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可见少年炽烈的脸庞,情不自禁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脸孔拉近,然后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无伤?”少年先是惊讶,随即配合着,让这一吻更加入。
两具躯体终于重叠在了一起,验证着彼此之间的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
正午时分,是一天中太阳最凶悍的时候,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著:“热死了,热死了──”
练无伤不适的偏过头去,抬起一只手遮挡阳光的灼晒,慢慢张开了眼。
这不是老猎户的家麽?四下打量,不见凌烈的身影。怕他再做傻事,起身去寻,甫一下床,两条腿又酸又软,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股间的剧痛提醒著练无伤曾经发生过什麽,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男子间的欢爱竟要这样!
“无伤!你醒了吗……你怎麽随便下地?”凌烈神清气爽的走进来,一见房内的情形顿时俊脸变色,抢上几步抱起练无伤,将他放回床上。
“我不要紧。”自然亲昵的动作让练无伤有些羞赧,而凌烈紧张的态度又让他不禁好笑,自己几时这般柔弱了?
凌烈握住他的手:“无伤,你这两天千万不要随意下床,你……那里流了好多血。”
练无伤的脸又不自觉的红了,这孩子说话怎么这样没遮拦?定了定神,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记得昨晚他们从山坡上滚下来,落到山溪里,怎麽醒来仍在老猎户家中?
凌烈道:“昨晚到後来你昏了过去……对了,你叫得那麽痛苦,又流了那麽多血,是不是我把你弄伤了?”
练无伤干咳一声:“没有──这种事情,你以後不要提起。”
凌烈之所以坦然,是因为一心挂念练无伤的“伤势”,并未多想。这时见了练无伤的尴尬神色,想起昨晚的旖旎春光,脸也红了,好久才道:“那个……後来我见咱们的衣裳都湿了,怕你著凉,就背你回来。本来我的力气大不如前,走几步就撑不住了,多亏张老爹出来寻咱们,才一同将你送回来。”
练无伤失声道:“那他……”
凌烈知他在顾忌什麽,忙道:“放心,他只知道咱们摔下山坡,其它一律不知。”
练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凌烈一拍手,“我炖好了参汤,还在火上煨著呢,这就去端来。”一旋身,又出了门,动作快得练无伤想拉都拉不住。心里不觉奇怪:凌烈几时这般会照顾人了?
不多时,凌烈果然端了一碗参汤进来,张老汉在後面跟著。“练相公,你可醒了,可吓坏我了。”
练无伤微微欠身:“有劳老爹。”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来,喝汤。”凌烈舀了一匙汤汁,仔细吹吹,送到练无伤嘴边。“好喝吗?”
练无伤点点头:“哪里来的人参?”
“下山买的。”
“什麽,你下山了?万一碰上仇家怎麽办?咳咳!”练无伤心里一急,被汤汁呛到,顿时咳嗽不停。
凌烈忙在他背上轻拍,助他顺气:“我不是故意犯险,我涂了脸,又戴了斗笠,他们认不出。”
老猎户也道:“小哥也没去远,就在山脚下的杂货铺子里。我跟那老太婆很熟,知道没危险才交待小哥去的。他看你一直昏迷著,可要担心死了。”
练无伤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就怕你又出事。”
凌烈心中感动,握紧他的手:“无伤,我虽不识好歹,但也不至於太混账。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再要任意妄为,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为你,我也不能再自暴自弃。我想好了,先跟张老爹学习打猎,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回家去。到时我上山打猎,维持生计。你就采采药种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什麽武林,什麽报仇,我全不想了,只想快快活活的跟你在一起──只要你不嫌我没用。”
这番话居然是凌烈说出来的,练无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烈的神色间也充满了一种凝重的责任感,让练无伤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宽慰。不禁叹息道:“凌烈,你好像长大了。”
凌烈低声道:“你把一切交给我,我就再不是一个人了,凡事自当三思後行,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胡闹下去。”
小小的屋子里多了几分温馨,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压抑,张老汉不知何时也退了出去,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两人。
凌烈忽然想起什麽,起身到外头提进一个篮子来:“我还买了其它补品,看你喜欢什麽,我做给你吃。”
拿开盖在上面的蓝布,露出半篮子红枣,红枣上摆著几只鸡蛋,还有那油纸包里好象是红糖……没记错的话,妇人产後坐月子就是吃这些东西。
练无伤哑然:“你买的都是什麽?”
“不对吗?我问杂货店的大娘,身子虚弱又失血过多该怎麽补,她就给了我这些。”
记得当时问完,那大娘就反问“是不是给媳妇儿的”,他先说不是,後来又想自己和无伤现在的关系也差不多,就红著脸点点头。最後大娘给他包了这些,还拍著他的胳膊说用不著害臊,这是很正常的事。
回山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大娘误会了?可看看篮子里头,红红的枣子,红色的糖,还有红皮的鸡蛋,补血养气,应该不错吧。
练无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至少凌烈是用了心。他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可是如今见了凌烈这般朝气的模样,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了。
这个冲动单纯的大孩子,自己只怕永远也放不开他。
***
真正尴尬的还是夜晚入寝。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很大,前几天练无伤和凌烈各睡一边,相安无事。可如今,刚从昨夜的一度缠绵中走出来,怎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睡在一起?
盯着那张床,凌烈的脸先红了。这一天他强自压抑自己不要去想昨晚的情形,这时意识却如脱缰的野马,怎么控制不住。
无伤的唇那么诱人,略显消瘦的身体那么光滑柔韧,还有他那偶尔泻露出来的几声呻吟,又那么甜美动听……呜,鼻血好像要流出来了!
这时候的凌烈打死也不敢去看练无伤――倘若让无伤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突然抱起自己的被褥,涩声道:“我到外面去睡。”
时近夏末,夜晚已经很凉了,练无伤拉住他的手:“你身子不如以前,睡在地上生出病来怎么办?”
凌烈讷讷地道:“总不成让你睡在地上吧。”
练无伤忍不住一笑:“傻小子,为何非要有人睡在地上不可?这床又不小。”
“可是,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凌烈急得耳根子都红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打不过你,还能让你乱来么?”
凌烈一想不错,自己好像真是过虑了。“好,我若真不老实,你就一脚把我踹下去。”当先爬上了床。
练无伤见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记得从山坡上摔下来时,好像是自己碰昏了头,怎么变傻的反是凌烈呢?不过这副憨憨的模样倒是可爱得紧。
摇了摇头,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何尝不曾想起昨夜的情事?只是天性淡然,不似凌烈的少年冲动罢了。这时躺在床上,也是心思潮涌。
他没有后悔,能让凌烈重新振作起来,就不该后悔,何况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是觉得不安,师父,你在天之灵有知,也必会责怪我吧?
身边传来辗转反侧翻烙饼的声音,凌烈轻唤:“无伤?”
练无伤应了一声:“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凌烈眼睛张得大大的,看向房顶,“我觉得自己象在做梦,说不定明天一早起来,什么都变了。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不要胡思乱想,你也累了一天,睡吧。”练无伤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凌烈,表示谈话结束。
过了一会儿,只听凌烈又道:“无伤,让我抱着你好不好?我保证什么也不做。抱着你,我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
练无伤佯睡不答。
“你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感觉到凌烈的身子移过来,手臂紧紧拥住自己的胸膛,练无伤顿时全身紧绷,怕他还有下一步的动作,但凌烈似乎真的只是要抱抱他,再没了后续。
又了过半晌,鼾声传来,凌烈竟然睡着了。
练无伤想把他的手拿开,用了用力,竟然拿不动,又怕吵醒了他,只好任他抱着。渐渐的,竟开始习惯起来。
凌烈紧箍的手臂好像一个保护圈,让人觉得很安心、很温暖。诸般杂念抛诸脑后,心神一阵放松,眼皮渐沉,不久也睡了过去。
(十五)
凌烈说话算话,第二天打点好一切,一早就跟老猎户进了山,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练无伤在床上好好将养,真将他当成病患了。
练无伤也不多说,只等他们走了,起身做自己的事。知道凌烈担心,所以不去山上采药,人却是闲不住的,洗洗涮涮,劈柴做饭,也是一天。
初打猎,当然不会有什麽收获,但凌烈一点也不沮丧,回来兴奋的告诉练无伤,原来打猎也是一门学问,有许多关窍,只说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练无伤瞧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却早飘到了远──
凌烈,你真能轻易放弃一切,安安分分做个普通人吗?
“无伤,你在听我说吗?”凌烈发现无论自己说什麽,练无伤始终无动於衷,不禁泄了气。
“你不是说设陷阱很难吗?”练无伤回神应道。
凌烈又高兴起来:“放心,虽说难,可绝对难不到我,等过几天咱们回家去,你就等著看我的本事吧。”他指的“家”是练无伤的竹舍。
练无伤淡淡一笑,也不答话。 凌烈,你真觉得那是你的家吗?你甘心一辈子躲在那里?
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平淡温馨。这天,练无伤做好晚饭,在院子里劈柴,等那打猎的一老一小回来。
隐隐的,感到不远有两道目光正凝视著他,停住手张望。
“无伤。”
站在竹篱後的男子见他注意到了自己,走上前来。
“啊。”不自觉地放下斧子,站起身。
来人是早该露面的任逍遥,然而对於他的出现,练无伤还是微微感到吃惊。不知所措的愣了愣,目光停在他的胸口:“你的伤……好了吗?”
任逍遥摸摸胸口,苦笑:“已经结了痂,降龙堡的伤药向来很灵的。”伤势其实不轻,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让别人有愧疚之感。
练无伤定定神,一揖到地:“我一时鲁莽,误伤了任兄,还望不要见怪。”
“别这样!”任逍遥哪肯受他的大礼,抢上一步将他扶起。
两人手掌碰触,练无伤受惊般的缩了回去。
“啊,我失礼了。”自从和凌烈有过肌肤之亲,他对肢体间的接触格外敏感。可能是身体对那的经历还有余悸,这甚至不是自我压抑就能控制得了的。奇怪的是,对象若是换作凌烈,他又可以忍受。
这种感觉又来了!任逍遥暗暗皱起了眉。不知为什麽,这见到练无伤,总觉得他和以前不同,明明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也是他来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现身的原因。几天不见,无伤似乎格外吸引他的目光,好像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风致?对男子,能用这个词吗?
练无伤敛容道:“对了,我还没谢你,若不是你的指引,我也不能在地牢里找到凌烈。”他事后回想,那晚在门外出现的黑衣人,显然是故意将他引去地牢的。除了任逍遥,他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哪知任逍遥却道:“我不知道凌烈在地牢里呀。”
“那这黑衣人又是谁?”
练无伤把那晚情形说了,两人都觉事有蹊跷。
任逍遥沉吟道:“无论如何,此人应该是友非敌,不用太过担忧。等我回去暗中查访,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帮手……”
“无伤,我们回来了。打了好多猎物,有一只山鸡还是我亲手抓的呢!”
愉快的声音打断两人的谈话,凌烈当先走来,後面跟著张猎户。
“你……”见到任逍遥,凌烈有些吃惊,警戒的退後几步。
练无伤连忙插到两人中间:“凌烈,任公子是自己人,就是他让张老爹照顾咱们。”
凌烈见是降龙堡的人,便以为是来抓他的,这时听练无伤一说,又见任逍遥和老猎户在一起寒暄,这才信了。
“别在外面站著,进屋吧。”老猎户见了恩人格外高兴,拉著任逍遥向里走。
这边练无伤叮嘱凌烈:“任公子对咱们有大恩,你以前跟他的那点恩怨也该放下了。”他一点也不担心任逍遥,人家心胸宽阔,断断不会跟凌烈计较。
凌烈笑笑,凑到练无伤耳边:“你可知我以前为何总要找他麻烦?”
料定他不知,凌烈接著公布答案:“因为那家夥对你有非分之想,我讨厌。”
练无伤愕然:“哪有此事!”
凌烈笑嘻嘻的也不辩驳,心想那家夥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不怪无伤迟钝,自己只是因为怀了同样的心思,才格外敏感。
“你不要胡思乱想,待会儿进去,更不许胡说八道。”
“放心。以前我怕你被抢了去,才疑神疑鬼,如今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还怕他做什麽?”一如偷了腥的猫,凌烈笑得又坏心又得意。
练无伤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有这句保证就够了。“进去吧。”
“等等。”凌烈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道,“你看这个。”
他手上多了一个白布小包,打开後里面是几颗樱桃大小的果子,晶莹剔透惹人怜爱。“这是山上的野果,一棵树上就这麽几个熟透了的,我找了半天。来,尝尝。”
拿起一颗放进练无伤的嘴里,一脸期待地问:“好不好吃?”
练无伤轻轻咬了下去,甘甜的味道就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沁到心里。笑著点点头。
凌烈顿时高兴起来:“那我包起来,晚上一起吃。咱们进去。”
***
任逍遥望著练无伤脸上那抹浅笑,又失神了。
不是没见过练无伤笑,礼貌的微笑,涩然的苦笑,噙著泪光感动的笑……却独独没见这样的笑,仿佛心里的蜜汁要从眼中溢出来,格外的甜美动人,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凌烈重重咳了一声,双手抱拳:“任兄,小弟年少鲁莽,以前有很多得罪之,希望你不要介意。至於任老伯的事,小弟实是遭人陷害,还望兄台查明真相,不要与小弟为难。”
他这样彬彬有礼的话,莫说任逍遥,就连练无伤也大出意料,不禁递给他一个嘉许的眼神。
任逍遥道:“凌公子放心,事有蹊跷,我也在著手调查,决不会冤枉无辜。只是,这些日子堡中人事巨变,许多事情头绪甚多,一时间也不好理。二位最好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以免有变。”
练无伤问:“怎麽,连你也不能做主?”
任逍遥苦笑:“说来惭愧,我一直离家在外,堡中事务皆由兄长打理,难免有许多不通之。再加上凌公子是你带走,而你又是我的朋友,一些事情也不便插手。”这回来才发现,兄长已暗中培养了相当大的势力,现在又是堡主,有名有分,威信日隆。相形之下,他这二公子简直成了空架子。若非那天被练无伤刺伤,说不定已被当成凶手一夥。就这样还是受了监视,这出来也费了好大周折。
这样一来,前途更加渺茫,练无伤担心的看向凌烈,却见他一脸坦然。
凌烈也很失望,只是他对这事早就不抱什麽希望,打定主意跟练无伤隐居山林,这时心里反而更加踏实。
任逍遥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就算不为你们,也为我爹爹。”不管真凶是谁,都要将他绳之以法!只是希望不要是自己猜测的那人,希望!
任逍遥怕露了行踪,不敢多做耽搁,说了几句便即告辞,练无伤送他出门。
“这是‘火琉璃’炼制的药。最近寒毒有发作吗?”他把一个瓷瓶交给练无伤。
“还好。” 练无伤满怀感激。想不到发生这麽多事,任逍遥还挂记著自己。心中一动,凌烈说过他对自己有情,真的吗?抬头看向任逍遥至诚的眼眸,暗暗一叹,不管怎麽说,这人的恩情,自己定要粉身碎骨相报。
但他也很清楚,任逍遥和凌烈,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到凌烈,心中一凛,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
无伤最近很奇怪!凌烈一个人来到后山,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问题。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练无伤和凌烈之间的气氛就很微妙,即亲密又生疏。两人都在小心翼翼的适应这一层新的关系,不敢打破这种平静。
凌列对现状很满意,至少他已经得到无伤的肯定,不是吗?这样的幸福已是他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了。接下来就要用诚心去打动无伤,让他渐渐依赖自己、信任自己,最终全心全意和自己在一起。
凌烈相信他的努力已经见了一些成效,以前总是冷冷淡淡的无伤,现在会微笑,会薄怒轻嗔,偶尔脸上还会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映着白皙的肌肤,格外娇艳动人,每每引得凌烈心神荡漾,只想扑上去将他抱住,又怕冒犯了他。
一切都在向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可这两天,凌烈却觉得练无伤有些反常,往往心不在焉,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问他怎么了,他就会如梦初醒一般回神,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寻个话题岔开去。
无伤有心事,但他不肯对自己说!想到这里,凌烈就感到被重重的挫败了,难道他表现得还不够好,不能让无伤放心的与他分享心事吗?
心头一阵烦闷,如果自己还有武功的话,情形就会好得多吧?
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比划。明明很熟的剑法,这时怎么也无法让它挥洒自如,手臂软软的没力,树枝自然也轻飘飘的不停摆布。果然,没了内功,什么都白搭!
懊恼的停下,泄愤似的用力一抽,树枝断成两截。
“凌烈,你在做什么?”练无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凌烈慌忙转身,背着手将那半截树枝甩了出去。
“没什么,我随便走走。”
“是吗?”练无伤眼角在地上一扫,有些了然,叹了口气,“凌烈,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练无伤凝视着他:“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甘心做一个猎户,遁隐山林么?”
凌烈一震:“怎么这样说?”
“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种武功……”
“好了,无伤。”凌烈赶忙打断他的话,生怕有了一丝希望,自己不安分的心又死灰复燃。他拉住练无伤的手,“我不想听。当初你一直不肯对我说有这门武功,想来不是失传了就是极难得到,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冒险!我虽然失去武功,却换来了你,这份交易很公平――如果失去了你,我才真的完了。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找个清静地方,平静快活的过一辈子。”
什么都不想了?那为何总听你对着我的剑叹气?为何总看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舞弄树枝?凌烈,我知道你现在懂得压抑自己的意愿,为别人考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到山上……
可是,你身上背负的血债,真能放得开吗?碌碌无为过了一生,你在午夜梦回时不会责怪自己吗?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查到那本秘笈的下落呢?”
***
练无伤记得很久以前,师父曾提到过一门“化蝶神功”。这门功夫的最特别之就是,只有武功全失的人才能练就。
据说这“化蝶神功”是一位武林前辈鬼谷子所创。鬼谷子的独生爱子爱武成痴,终因走火入魔武功尽废,鬼谷子为儿子化了数十年心血摸索这套武功,好不容易功成,爱子却早已郁郁而终。
那有人练过这门功夫么?当时一个师兄问道。
没有。有谁愿意废掉几十年苦练的心血,去学一门未被验证过的武功,只因为据说很“厉害” ?
另一个师兄道:那这功夫岂不没用?
大伙都笑了起来,只当听了个笑话,全没放在心上,也就没人追问它的下落。当练无伤前思后想要帮凌烈恢复武功时,却不期然的想到这里。
他怕刺激凌烈,不敢造,只在暗中筹划,几天前更是托任逍遥去查访,可怎么也想不到答案竟令人吃惊!
“如果我告诉你,秘笈就在你外公手中,这是咱们昊天门的东西呢?”
凌烈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竟有这样巧的事?”
练无伤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不相信。”可任逍遥从降龙堡密库中找来的老堡主亲手写的“武林志”却不假,泛黄的纸页上虽小却很清楚的字迹也不假,由不得不信。
凌烈脑中一片混乱,不敢相信,隐隐的却有个在声音劝自己相信,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半晌,他抬起头:“无伤,我娘临死前对我说了句话,我总觉得有什么意。她说,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到外公坟上去拜一拜。”
练无伤一呆:“难道宝藏竟藏在陵园之中?”
“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初我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里察看,可惜一无所获。”说到这里,凌烈不禁有些泄气。
练无伤沉吟了一下:“也许你当时探查的不够仔细,既是唯一的线索,咱们不妨再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他很清楚西门无双的为人,她在临死前绝不会对儿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个女人,每做一件事,都必有用意。
凌烈的心早就蠢蠢欲动,听练无伤这么一说,信心顿时大增。心想这门功夫既是昊天门所有,自己身为少主万万没有找不到之理。倘若外公在天有灵,也定然会帮自己达成心愿。大声道:“好,咱们就去找找看!”
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练无伤却垂下眼帘,盖住了眼中的担忧。
***
日凌晨,练无伤和凌烈拜别张猎户,翻过后山,向信州出发。第二日傍晚,在落雁镇与任逍遥会合。
任逍遥不放心这两人的安危,执意要跟来。他借缉拿凶手之名出降龙堡,故意向反方向走,甩脱了盯梢,这才抄小道来到落雁镇。
一来感动于他的诚意,二来也是想多个人多分力,练无伤便答应下来。凌烈虽不愿意,但既然无伤应允了,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里却在抱怨,这任逍遥害他都不能跟无伤亲昵!
不过凡事有任逍遥这个老江湖指引,一路上的确方便许多。风餐露宿,更是避去了不必要的麻烦。眼见再有一日,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凌烈和任逍遥都是喜形于色,只有练无伤眉间忧色日。
“无伤,你不开心?”
这天早上,趁着任逍遥去附近的镇子购买用品干粮,凌烈偷偷地问――凡是与外界打交道的事,都由稳妥谨慎的任逍遥负责,练无伤和凌烈则为避人耳目守在野外。
怕见他洞悉的目光,练无伤别过脸。
“别不承认,你瞒不了我。情这么顺利,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才让人感到不安!练无伤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先是得到陌生人的指引,找到了凌烈。然后他带着凌烈逃亡,居然躲过了重重追捕!虽说有任逍遥的相助,可也太容易了些。接着他想帮凌烈恢复武功,更查到失传的“化蝶神功”竟早是师父的囊中物!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得好象冥冥中有老天保佑一样!
“也许就是外公的在天之灵保佑,那些坏人注定难以得逞!无伤,等报了仇,咱们就回家去,我打猎,你采药,过超凡脱俗的日子。”凌烈想想美好的前景,脸上的笑意再也收不住。从后面抱住练无伤,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磨蹭。
这是又一个让练无伤感到担忧的地方。师徒关系被打破,练无伤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对凌烈的依恋越来越,当凌烈憧憬两人的未来时,他也会由衷感到期待与满足。
其实寡淡不是他天性。“心如止水”只是漫长岁月中孤独沉积的结果。对人淡漠,也不过是受伤的心保护自己的手段。否则,当初大师兄刻意的温柔,也不会轻易攻陷了他的心房。
如今,有人在这“寡淡”的壁垒上打下了缺口,所有的感情便跟着源源流出,不可遏抑。
打下缺口的这个人,就是凌烈。
练无伤很清楚,隐居山林是不得已的选择,一旦凌烈恢复了武功,所有的宏图大志也会跟着苏醒。要报仇,要重振昊天门,要称霸武林扬名天下!“归隐”,终究是一句空话!
所以越接近目的地,他越担心。既怕找不到宝藏,又怕……找到了。
拉开凌烈的手,练无伤转过身,的凝视他。
凌烈被他看的耳根都红了,手足无措的道:“无伤,你别这样!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忍不住想……想亲你。” 呜……无伤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惑人!
然而令凌烈吃惊的还在后面――
练无伤慢慢的靠近,伸手拉低他的头,然后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无伤在吻他,主动地吻他!
一瞬间,天旋地转,凌烈昏头胀脑地吻了下去。
沉浸在吻中的两人,谁也不曾听到,远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人慌张的拣起落地的东西,匆匆走开了。
(十六)
踉跄着走出很远,任逍遥心中的震惊却丝毫没有平复。天,他看到了什麽?无伤和凌烈,他们……在拥吻?他们两个都是男子呀!
世道虽然鄙夷男风,但任逍遥游历多年,这种事不是没见过,何况他早已知道练无伤的一段过往情伤。可为什麽,一旦活生生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更令他惶惑的是,心为何会隐隐作痛?当看到练无伤顺从的依偎在凌烈怀中,他的胸口就好像被大石砸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满嘴都是苦味!
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爱上无伤了!
从第一见面,就被那双干净的眼吸引,这是久历江湖的他从没见过的。慢慢的发现,这个冷淡坚强的人,内心却是如此凄楚无依,尤其眉间那若隐若现的脆弱更是紧紧揪住了他的心,不知不觉中牵引著他的视线……
想为无伤做些什麽,想看他笑,想抚平他的伤痛,让他活的快乐──这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可这个心愿却在别人身上达成了。
无伤,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只有这个人能打开你紧闭的心门,你对他割舍不下的关爱原来都缘自情之所锺?
倘若如此,我无话好说!
我……只想看你笑罢了。
如此而已!
***
昊天门的墓地建在离天门宫二十里的一片高地上。背靠群山,俯瞰下去,一条河带源远流长。上下呈虎龙之相,集地气之盛。
墓园占地甚广,东面齐集了西门氏十二代先祖,背山面水,一字排开。西面是十余座新坟,修建得十分简单,那是凌烈上来时为死去的父母叔伯立的衣冠冢。
“外公的墓在这里。”
凌烈带著他们来到一座墓前。这就是一手创建了昊天门,被誉为“武林神话”的盖世奇人西门海天的长眠地。它远离其它坟茔,规模也大上许多,正如它的主人,傲视群雄,绝世无双。
坟墓由坚石砌成,最特别的是墓前由大理石方砖平铺了一丈方圆的底座,碑前不远有一微微凹陷,那是给人跪拜之用的。
练无伤伸手触摸著碑文上师父的名字,低声道:“师父,无伤来看您了。”
恍惚间,师父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如在耳边眼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很自然的跪在了在那凹,伏身叩头连连。
师父,无伤不孝,不能见你最後一面。
你把无伤养大,教我武功理义,俨若生父。无伤非但不能报答教诲之恩,反而令师门蒙羞……是无伤对不起师父!
无伤本无颜见你,只求师父知道,一切都是无伤的罪孽,只怪无伤一人,千万不要责怪凌烈……
“好了,无伤。外公看你这麽伤心,一定不会怪你。”
“不错,起来吧。”
凌烈和任逍遥站在一旁,见他额头已然磕出了血,依然不肯停下,连忙拉住他劝慰。
任逍遥看那地上斑斑血迹,心下黯然,可想而知,一直隐藏在练无伤心中的负罪感可有多!忽然他目光一闪,盯住了大理石上的纹,叫道:“你们看,这块石头上的纹路好生奇怪,好像……是字!”
凌烈扶住练无伤,一同观看,果然见那石上有字。只因刻得极浅,而大理石本身就有纹理,所以若非伏在地上仔细看,绝难发觉。
“一一、二三、四六……十九”凌烈一边念一边皱眉,“什麽意思?”
任逍遥想了想,忽然走过去,在第一行的第一块方砖上狠狠击了一掌,又在第二行的第三块方砖上击了一掌,直击倒最後一行的第九块方砖。
最後一掌落下,只听轧轧声响,地面震动起来,三人几乎站立不稳,回头一瞧,那坟茔竟然从中开了!
这变化实在出人意料,三人都是目瞪口呆。愣了一愣,凌烈跳了起来:“原来宝藏还有机关,怪不得我找不到!”
任逍遥喃喃地道:“果然高明。只有跪下行礼才能看到这些字,而肯行礼的必然都是昊天门人;一心索取宝藏的外人是断断不会向墓碑叩头的。”
“不错。”凌烈握住练无伤的手,“ 无伤,多亏了你。”
“不错,多亏了你们!”
冷冷的声音介入进来,三个人都是一惊。
“什麽人?”
西面几十座墓碑後面,忽然出现无数条人影,慢慢的向他们逼近,形成包围之势。
“这麽是你!”凌烈见那领头之人,顿时变了脸色。这人竟是降龙堡的新任堡主任自在!
“怎麽不是我?”任自在冷笑,“你们真以为这么轻易就能从降龙堡逃出来?”
比凌烈更吃惊的人是任逍遥,他踏上一步:“大哥……”
任自在眼里闪过一丝诡色,笑道:“二弟,辛苦你了。多亏你用苦肉计骗得他们的信任,又将他们带到这里,若非你沿途留下标记,我更不可能追来。这一趟,要记你首功。”
“什麽?”任逍遥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惨白!
凌烈咬牙道;“是你这奸贼!”
“不是……”
任自在喝道:“二弟,你还不过来,等著他们杀你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练无伤,长剑出鞘。
无伤,你不信我麽?任逍遥用眼神询问。
练无伤面沈似水:“那本武林志是你拿来的?”
任逍遥道:“不错。”
“咱们行踪如此隐蔽,他们还能跟来,你怎麽解释?”
“我……不知道。”
练无伤举起剑,森然道:“你还有何话说?”
事到如今,所有疑点都指向他,还能说什么?任逍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凌烈喝道:“无伤,你还犹豫什麽?”
“好。”
白光一闪,练无伤手中的长剑直直落下!将要触及任逍遥时,剑峰忽然一转,向着一旁暗自冷笑的任自在劈去!
“你做什么?”任自在慌忙向旁一闪,堪堪避开了剑锋,可是鬓边几绺长发却不能幸免,被削成两断。他又惊又怒,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下变故突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任逍遥诧异的张开眼,看向练无伤。
练无伤一击得手,不再跟进,仗剑护在凌烈身前。衣襟当风,风标卓然,嘴角边勾出一抹淡笑,冷然道:“对于嫁祸之人,就该给个教训。”
转头看了任逍遥一眼:“我信你。”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任逍遥听在耳里,心口蓦的一热。此刻,就算练无伤要他去死,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凌烈跺脚道:“你不怕又是他的苦肉计?”
练无伤摇头:“他的为人我知道。我错怪过他一,不会再有第二。”
凌烈大声道:“好吧,既然你信他,我也信他,信错了大不了一死,反正不管死活咱们总是要在一起!”
练无伤微微一笑,藏在袖底的手伸出去,握住了凌烈的。两人目光相对,只觉得心意从未如此相通过,此刻虽然强敌环伺,生死难料,心中却充满了喜悦满足。
别过眼,任逍遥心下黯然,明白那两人之间再没自己介入的余地。他生性宽厚洒脱,虽倾慕练无伤,却从未存过定要得到对方的念头,伤心只是一瞬,很快振作起来。
也罢,做个知己又何妨?无伤信他,这已足够!定了定神,看向兄长:“大哥,爹爹可是你害死的?”
任自在适才吃了个小亏,正暗自气恼,冷笑道:“你胡说什么?全武林都知道爹爹是为这小子所害。”
凌烈怒道:“分明是你栽赃嫁祸!”
任逍遥摇头道:“凶手不是凌烈。爹爹遇害前凌烈就已被劫走,可见凶手就是想要凌烈背这个黑锅,所以凶手必是劫走凌烈之人!他一直追问凌烈宝藏的事,可见他的目的是宝藏!而凌烈竟被关押在堡中密室里,可见凶手必然在堡中很有势力……”说到这里,他目光转为犀利,“大哥,你来此所为何事?”
“擒拿凶手。”
凌烈冷笑:“你既然早知道我们的行迹,机会多的是,何必等到现在。”
任逍遥痛心的看着任自在:“大哥,大家都已心知肚名,你还抵赖什么?你从凌烈口中得不到宝藏下落,就拟好了这个欲擒故纵之计。你知道‘化蝶神功’的典故,故意废了凌烈武功,再让无伤将他救走,因为你算定了任何一个学武之人都会拼命寻回武功。接着,你又通过我透露出消息,原来这门神功就在昊天门中,心急的凌烈自然会来宝藏寻找,你则尾随而来,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毒的计策!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别人计划中的棋子!寒意直涌上心头,这人真是自己兄长吗?他甚至想借练无伤的手除掉自己,为什么?
任自在笑了笑:“当初我看你在密库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真怕你找不到,正想把那本武林志放在显眼的地方。还好你不太笨。”他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
练无伤插口道:“那天引我去地牢的黑衣人也是你了?”他一直以为那人是友非敌,想不到竟是对方一计。
任自在傲然道:“没有人指引着,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里。”
“那么,爹爹、爹爹真是你害死的?”最让任逍遥不能释怀的是父亲的死。
“他早就该死了!”任自在冷冷地说道,提到父亲竟是一脸愤然,“他断事不公,事不明。这些年,我为降龙堡做了多少事?当我作牛作马卖命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可这老东西却只是护着你,还要将位子传给你!”
“你害死爹爹,就只是为了这个位子?大哥,你若喜欢,我甘愿拱手相送!”
“笑话!这位子本就是我的,谁用你送?我自有办法将它拿回来!”
“你所谓的‘办法’就是弑父杀弟?”任逍遥握紧了拳,低声咆哮。
人之利欲熏心,以至于斯!
“你错了。”任自在露出一抹诡笑,“杀死堡主的是这姓凌的小子,而你,暗中帮助凶手逃往,分明是幕后主使。我现在就要清理门户,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一挥手:“带上来!”身后的人群分开,一人被五大绑推上前来。
“小乙!”
小乙头发散乱,衣服已经碎成一片一片,显然受了不少折磨。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无神的眼睛,发觉那是自己的主子,两眼猛然张大,嘴巴张开,却“嗬嗬”的发不出声音。
“二弟,你这么喜欢这个小厮,到哪都带着他,我就让你们黄泉路上也凑个伴吧。”任自在踱到小乙身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忘了告诉你,他这张嘴实在罗嗦,所以我一生气,就把他的舌头……割掉了。”
什么?那么爱说话、那么聒噪的小乙却永远也不能再出声了? 任逍遥胸口犹如被狠狠击了一拳,几乎站立不稳。为什么,连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能幸免!大哥,你恁的恨毒!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扶住他,练无伤低声道:“事已至此,自责无用,先把小乙救出来。”
任逍遥关心则乱,一经提醒,立刻明白兄长是用小乙来打击自己的斗志。现在己方只有四人,却有两人需要照顾,情势极为不利。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救小乙,你护着凌烈逃走。”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多加小心,我送你一程。” 练无伤将长剑插在地上,奋力一扬――霎时间,沙尘漫天! 在任逍遥腰间一托:“去吧!”
从任自在往下,都以为先动手的会是任逍遥,都在全神贯注的提防。察觉不对时,已被满眼沙尘阻住了视线。任逍遥飞入人群,迅速解决了看守的两名大汉,将小乙带到身侧。
斜刺里忽然砍来一刀,刀法精妙已极。任逍遥打量这偷袭的女子,竟是旧识。“是你?你也是我哥哥的人!”
与这女子初相见是在信州城外,她化装成农妇暗算,任逍遥险些死在她手里。后来才知她是“夺魄”的杀手,为雇主办事。现在看来,那也是任自在买凶杀人。
这女子武功不弱,被她缠住只怕难于脱身。任逍遥一念至此,下手再不容情,出手就是杀招!
刀剑相交,发出清亮的响声,那女子虎口被震的发麻,柳叶刀拿捏不稳,跌落在地。任逍遥本想一鼓作气结果了她的性命,却见她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乞怜,心头一软,低声道:“我不杀女人。”
想不到他又放过自己一,那女子先是一愣,目光忽然转到他身后,容变色,叫道:“小……”
任逍遥正自奇怪,早有一人冲过来伏到他背上,紧接着一声闷哼,是利器刺进肉里的声音。
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胆俱裂的转回身,扶住小乙软软倒下的身体。
“小乙……”喉咙好似被扼住,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
小乙背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银镖。这一镖本是射向任逍遥的,小乙却以身相代!他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脸上兀自挂着笑容。
求仁得仁,他死而无憾!
血液霎时凝结,任逍遥慢慢的把小乙的尸体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无数敌人在他身边虎视眈眈,可是在他眼里却只有一人――
那个躲在人群后放冷箭的任自在!
一步步逼近,周围的人明明手执刀剑,却慑于他的气势,不敢轻举妄动!
“拦住他!”任自在本就对这个弟弟心存顾忌,这时更是被他可怕的神情吓破了胆。
两旁的人拥上去,又被任逍遥的剑风扫退。
他抬起一剑,向任自在的头顶劈下――
一条黑影迅速无比的从人群中蹿起,刀光一闪,架住任逍遥的剑,两人互一较力,各自退后一步。
这人武功怕要高过自己!任逍遥心中一凛,才看清这人面上蒙着黑巾,打扮着实眼熟,想起他的刀法也似曾相识,脱口道:“‘夺魄’的首领?”
黑巾后传来一声闷笑:“好眼力。你去拦截那两人,这里有我。”后一句话,却是对任自在说的。
“别走!”
任逍遥哪容任自在离开?挥剑去拦,却被蒙面人架住:“你的对手是我。”
***
练无伤见西南角上无人,带着凌烈一路狂奔。哪知才到近前,树后就跳出几个蒙面人拦住去路。这是“夺魄”守在这里的一支伏兵。
“无伤?”
练无伤沉声道:“跟在我身后!”长剑一挥,只想杀出一条血路。
“夺魄”杀手的功夫素来不弱,剑法辛辣,皆是不要命的打法,练无伤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凌烈,武功顿时大打折扣,一时间竟突围不出。
眼看身后追兵又到,他一阵焦急,再不走就走不脱了!把心一横,对身后的钢刀不避不闪,左肩刺痛的同时,也一剑结果了面前敌人的性命。
余下的蒙面人都是一惊――他们拼命,想不到有人比他们还拼命!练无伤抓住机会,又刺倒了一人。拉住凌烈的手:“走!”
凌烈急道:“你受伤了!”
“不碍事!”
“你们还要去哪里?”
这一耽搁,任自在已然追上来。他武功其实不弱,只因对任逍遥从小便存有一分忌惮之心,这才于劣势。此时面对受了伤的练无伤,全不在意下。
从对方的身法判断,知道不好对付,练无伤一咬牙,拉着凌烈向无人的东面撤去。身后一干人缓缓逼近。
“再跑就该掉下去了。”东面之所以无人把守,因为那是一个陡坡,陡坡下面就是波浪滔滔的长河。依任自在的意思,这两人死了最好,偏偏“魅影”――“夺魄”的首领硬要留那年长男子的性命,不知为什么。
练无伤看了眼滚滚的河水,把凌烈护在身后,转头面对众人。
“束手就擒吧。”任自在自觉胜券在握。
左臂血流不止,几乎无法抬起,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在随血液一点点流失。练无伤低声问凌烈:“你怕吗?”
凌烈撕下一条衣襟,为他抱扎伤口。知道无路可退,心里反而平静异常。“能和你死在一起,也是件美事,有什么好怕?”
练无伤微微苦笑,可我并不想让你死呀!伸手过去握住凌烈的手,猛然一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男人吻男人!
在场许多人都是风月老手,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呆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练无伤低声道:“到了那边,不要回头,快跑!”托起凌烈,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凌烈的身子高高飞起,越过人群,飞向西南方!
“记住,要给你爹娘和我报仇!”
凌烈,快走!愿你逃脱此劫!
我并不想报仇,只希望这个念头能支撑你活着!
你好好活着,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保重!
一道人影从人群后方冲出,双脚互相借力一踏,飞向空中,一把将凌烈擒在手里。
不好!练无伤满心焦急地冲上去,慌乱中被任自在当胸一掌打个正着。
这一掌好重,练无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却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一丈有余,直跌下高坡!
“无伤!”随后赶来的任逍遥本想从蒙面人魅影的手中抢出凌烈,不料却见到这让他胆寒的一幕!
无伤摔下去了,要去救他!任逍遥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抢上前去,冲下了高坡!
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动也不能动。任自在飞身来到崖边,只见任逍遥抱着练无伤,一起坠入滚滚长流中,瞬间被波涛淹没,失去了踪影。
(十七)
这麽急的水势,掉下去一定没命了!
任自在感到一阵安心。长久以来,他就对任逍遥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妒意。这种情绪一天天加,兄弟之情渐渐淡漠,在他的眼中,这个弟弟只是威胁自己的可怕敌人罢了。
现在,他终於死了,很好。
“谁让你出手的,我不是告诉你要留他性命?”魅影气急败坏的赶上来,看那滔滔水流,也知道没救了,恨得他不停跺脚。可恶,等了十几年,终於又重新见到了“他”,却被这鲁莽的家夥搞砸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怎会这样?就在自己的眼前,无伤被打落山崖,掉入河中!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著,救不了他!短暂的震惊过去,凌烈疯狂的吼叫起来,被钳制的手脚拼命挣扎,力气之大,四五个壮汉几乎压制不住。
“你们这些混账,放开,放开!”
放开,我要去找无伤,你们不要拦著我!我不信相信他死了!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我们说好的!谁也不许拦著我!
七八只手臂按在身上,让他难於动弹,凌烈突然回过头去,照准一条黑壮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惨叫声响彻云霄,被咬的壮汉仓皇後退,再看自己的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凌烈一甩头,将混著血腥的皮肉啐在地上,嘶声道:“谁还拦我?”
他发髻蓬乱,双目赤红如血,燃烧著迷乱的火光。一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上面浸著殷红的血迹,看来触目惊心。
这人疯了!几个男子心头一慑,不约而同松了手。
凌烈爬起来,踉跄著向崖边奔去。
凌空飞来一脚,正中凌烈肩膀,将他踢飞出去,却是魅影赶到。他正憋了一肚子火,刚好发泄在这臭小子身上。
凌烈重重摔在黄土地上,手和脸上摩擦出斑斑血痕。他挣扎著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怎麽也使不上劲,只好向前爬行。
在他眼中,看不见任自在和魅影,看不见这许许多多的敌人,透过重重障碍,他只看到了那片山崖,无伤就在那山崖下!
一尺……一尺五……又近了一些……
无伤,我来了!等我!
任自在皱起眉,喝道:“还愣著做什麽?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抢上前,将凌烈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要去找无伤,我要去找无伤!”
嘶哑的声音,凄厉的呼喊,听在耳中真是寒意莫名。一名男子在凌烈後项击了一记,将他击昏过去。
魅影看向任自在:“这小子怎麽办?”不知为什麽,他对凌烈怀著一种莫名的恨意,尤其不愿让这少年跳入河水中,跟“他”死在一起。
任自在看看远的打开的墓穴,道:“谁知那鬼地方还有什麽机关,留著这小子,或许有用。”
***
墓穴之中似乎没有机关了,从一条石阶下去,眼前豁然开朗。正当中摆放著一具棺木,想来里面便是西门海天的尸体,自然谁也没兴趣观览。
四周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著一盏油灯,油面上放了一层白磷,一著风就自己燃起来。灯火映得四下通明,却是空荡荡什麽也没有。
这是怎麽回事?众人脸上的兴奋转为诧异。
魅影走到一面石壁前,轻敲了几下,传来空洞洞的回音。他用力一推,石壁上出现一道裂缝,吱呀呀地向後敞开去,一间密室呈现在眼前。
任自在笑道:“你倒是对这些机关熟悉得很。”他本是无心之言,说完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过没时间让他细想了,密室的门完全打开,珠光宝气顿时耀了人眼。珍珠、玉器、珊瑚、宝石……只要能想到的宝贝,这里应有尽有!
满室只闻抽气声,人言昊天门富可敌国,果然不虚!
任自在当先走进去,他不屑於看这些珠宝,吸引力他的,是昊天门的绝世武学。
没有命令,有些人已经开始动了──宝物面前,很少人能不动心。一个人动,带动了一群人,谁也不甘落後。怕碍事,兵器都扔在一边,此时唯恨少生了两只手。负责看管凌烈的大汉也禁不住诱惑,将人摔在地上,加入抢夺宝物的行列。
坠地的痛感让凌烈悠悠转醒,还弄不清身在何,一个熟悉的背影先跳入他的眼帘。
瞳孔迅速收缩,任自在!
就是他害死了无伤,这个卑鄙的小人!
就算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瞅著众人不备,从地上摸起一把钢刀,慢慢爬起身──
恶贼,你受死吧!
“砰啪”两声,凌烈被踢中胸口,重重摔了出去。
“小子,还学不乖!”任自在大步上前,拎起凌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
凌烈嘴角被打的肿起,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著他。
那目光中闪烁著刻骨的仇恨,野兽一般,竟让任自在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不,不能再留著他!
很快想到解决这个麻烦的方法,嘴边勾起一丝狞笑。任自在揪住凌烈的头发,将他拖出密室,来到棺木前。
“你既然自己找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们祖孙尸骨埋在一块,也算是我的慈悲。”说著,一把掀开了棺盖。
忽然意识到他要干什麽,凌烈奋力挣扎起来。“放……开,你这天杀的,我要杀了你!”
身体被死死按在棺木中,接著眼前一黑,棺盖又重新盖上。陈旧的霉味儿混合难言的臭气扑鼻而来,中人欲呕;手一动,仿佛就能碰到骨骸!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凌烈拼命拍打棺木,可外面传来敲打封钉的声音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哈哈,你就乖乖呆在里面吧。”
脚步声渐渐走远,每一声都让心头一寒!
手慢慢松开,泪水涌了出来。
无伤,我只想跟你死在一起,难道这也成了奢望?
为什麽我们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为什麽你那麽善良却要葬身河底?为什麽我没做坏事却得到这样的下场?不是说天道轮回吗?怎麽永远也轮不到恶人头上?
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洪水一般涌动上来,占据了脑海。
不,我不要死!无伤的仇还没有报,爹娘的仇还没报,这麽死了我不甘心!
我要报仇!
我凌烈对天发誓,决不让任何一个害过我的人有好下场!
既然天不能行道,我来替天行道!就算再艰难,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就算死了到了地狱里,我也要变成厉鬼,来讨尔等性命!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
落开,转眼又是一年。
人世间的变幻有如浮云苍狗,瞬息难测,江湖更是如此。有多少新生力量崛起,就有多少曾经辉煌的门派没落。留下的,不过是几声感叹,一点谈资,付与江湖上的闲人们。
“听说了吗?黑水门被灭门了!连总坛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什麽也没留下。”一家小小的酒楼上,两名江湖客打扮的男子边喝酒边谈著闲话,内容自然不离江湖纷争。刚说话的是坐在左手边的白胖男子。
另一人留著一部长须,年纪似乎更长一些:“怎麽没听说?江湖上纷纷扬扬都传遍了。”
“哎,这已是第四宗了。不过半年时间,先是荥阳青帮,接著是四威镖局和圣火教,如今又轮到了黑水门,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门派。老哥,你说这几宗案子可有什麽关联之?”
长须人沈吟道:“说起来,凶手的手法倒是有些相似,都是先灭门再放火。可这几家分落在四,平时各行各的事,素无瓜葛,我还真看不出什麽关联。”
白胖男子冷笑道;“看似不相关,可他们私下里做过什麽事,得罪过什麽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哎!现在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长须人不住摇头:“武林这些年可著实晦气!大灾小灾不断。就说中原武林三大家,昔日何等辉煌,现今如何?昊天门自不用说,才几年时间连降龙堡也完了!前些日子‘断肠剑’赵老哥从那里回来,据说杂草都长到一人多高。现在就只剩下凤凰山庄屹立不倒,不过看这情形也快了。”
他们只顾高谈阔论,却没想到惊动了别人。一个青年来到这两人桌前,拱手道:“二位兄台有礼,小弟有一事不明,想向二位请教。”
两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宝蓝色衣衫,身材颀长,面貌俊雅,神态间自然透出一派清华高贵之气。不由问道:“咱们认识?”
青年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相见,也算有缘,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东,大家畅饮一番。”扬声道,“小二,这两位客人的饭钱算在我的账上,另外再添几个菜,一壶好酒。无伤,你也来吧。”後面一句话,却是对他原来那张桌上的同伴说的。
他抽了张椅子,扶了同伴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俨然主人公一般,瞬间主导了局势。
两名江湖人为他气势所慑,忙拱手道:“不知阁下要问什麽,我兄弟不过是无名小卒,所知实在有限。”
“鄙姓萧,这位朋友姓……吴,想向二位兄台打听降龙堡的事。”
长须人是老江湖,向来以精细见称,见这青年温文尔雅,而他的同伴年纪似乎稍长一些,身形极为消瘦,温和恬静的脸上有著不正常的苍白,显然是有病在身。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与刀口上舔血的江湖沾不上边,问起降龙堡,就有些诡异了。
看出他的疑惑,青年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我二人不是武林中人,只因常在降龙堡一带走生意,才对那里格外关注。这一年多,我这朋友生了一场大病,生意也就断了,我们此出门,是想看看那边的行情,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麽事?”
白胖男子是个口快之人,一听这话,连忙挥手:“我劝二位还是回去吧。降龙堡早就败了!死的死,跑的跑,人都光了。”
此言一出,那青年脸色惨变,失声道:“什麽会?他们……”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却是青年的同伴示意他冷静,消瘦男子代为解释:“我兄弟最大的客源就是降龙堡,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震惊,二位勿怪。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麽事,败落得如此之快?”
他语气轻柔平淡,听起来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白胖男子道:“说来话长。总之是降龙堡家门不幸,出了个禽兽不如的逆子!两位有所不知,降龙堡的老堡主早在一年前他的大寿前期就被人害死了!”
消瘦男子轻轻“啊”了一声,倒不怎麽吃惊,只问:“凶手是什麽人?”
“本来大家都说凶手是凌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凌烈就当年大名鼎鼎的昊天门的唯一传人。当时缉拿凌烈的武林贴传遍了江湖,人人都骂这小子忘恩负义。哪知事情到後来,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你猜怎样?这凌公子是被嫁祸的,真正的凶手居然是降龙堡的大公子任自在!”
消瘦男子双眸微启,似有所动,却仍淡淡的问道:“这倒奇了,既然认定是凌烈,大家又如何知道凶手令有其人?”
“这事还真多亏了凤凰山庄的聂庄主!这位聂庄主跟任老堡主的关系最为要好,老堡主被害时,他在降龙堡做客。他老人家心思缜密,任自在骗得天下人,却骗不了他。当时他就觉得任老堡主的死因离奇,一直暗中探访,终於发现了任自在的诡计!
“他知道任自在正四捉拿凌公子灭口,便带人赶去搭救。可惜晚了一步,虽然救出了凌烈,降龙堡的二公子任逍遥却被他那无情无义的兄长害死了!那位二公子可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任自在弑父杀弟的罪行大昭於天下,武林群起而攻之,最终不得已自刎谢罪。他一死,降龙堡群龙无首,自然风流云散!”
原来如此!
消瘦男子和那青年对望一眼,两人表情都十分复杂,有几分惊奇、几分惋惜、几分黯然,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青年默默的低下了头,轻声道:“什麽都不剩了吗?”
“我们适才还说,连那里面的杂草都长的一人多高了,哎,败了!”
那青年沈默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倒起酒来,一连三杯,一饮而尽!
“那……那位凌公子现在怎样了?”消瘦男子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潮红,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好在没人注意。
那一直没说话的长须人忽然叹了口气,接过话茬:“说起如何安置凌烈,就让人不得不赞聂庄主了!这位庄主当真义薄云天,举世罕见。凌公子虽是昊天门少主,可惜被任自在那奸人废去武功,如今只是个废人了。聂庄主非但收留了他,而且念在昔日两家的交情,竟将自己的独生爱女许配於他!你说,这等品格,这等气度,世上还有哪个能做到!也难怪经此一事,天下英雄都对他老人家马首是瞻!”
白胖男子赞道:“当真是侠义无双!”
长须人微微一笑,看向对面的两人,希望对方也能对自己的说法表示赞同,却意外的看到两张丕变的脸。
消瘦男子喃喃的道:“怎麽会?他要娶亲了?不可能。”
那青年也道:“两位只怕是听错了吧。”
白胖男子不悦道:“我兄弟虽在江湖上没名没姓,可也不敢乱说话,这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假不成?而且再有一个多月,他们就要拜堂成亲,喜贴都发出去了……咦,你们怎麽对凌公子也格外关心?”直到这时,终於发现不对劲。
“我和吴兄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两位慢用。”青年忽然站起身,拱了拱手,扶住脸色越发苍白的消瘦男子,径自下楼去了。
***
“无伤,你还好吧?”青年担心的看著身旁的人,只觉那手冷的像冰一样。“你别难过,凌烈一定以为你死了,这才答应了聂家的婚事。他那样的境,实在不好拒绝。只要他见了你,自然会改变主意,你们的渊源是扯也扯不断的。”
这一点,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看得最明白。所以才心甘情愿的守著,不敢越雷池一步。纵然孤独一生,我也无怨无悔!
这两人自然就是死里逃生的练无伤和任逍遥。
当初他们双双坠入河中,水流湍急,很快便被波涛卷走。等任逍遥清醒时,已是三天之後,他们被冲到岸边,为附近的渔人所救,而那里已经快到南荒之地了。
那渔人曾笑著对任逍遥说,若非他紧紧拥住练无伤的身体,两人早就被冲散。即便是昏迷之後,他的手仍然不肯放松,以至於那渔人想尽办法也不能把两人分开。
任逍遥听了这话,只是微微苦笑,原来自己对无伤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浓烈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惜无伤的心只在凌烈身上,昏迷中反反复复总是凌烈的名字。
一个月後,练无伤才醒来。他结结实实挨了任自在一掌,伤势极重,浸在水中时日过长,寒气入骨,更引发了寒疾。多半年的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直到最近才有些好转,却也再难恢复旧观。他心里挂念凌烈,一能走动,便急著回到中原探访凌烈的消息。哪知才一年多,竟发生了这许多变故,而凌烈,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爱他的人,居然要娶妻了!
任逍遥见练无伤容色惨淡,默然不语,又道:“这样吧,咱们立刻启程,到凤凰山庄去找凌烈问个明白。走!”
练无伤却停步不前。
“无伤?”
练无伤抬起头:“这种时候,你最想去的地方是降龙堡吧?”
任逍遥心头一热,无伤心里还是有我的!
他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任自在虽然罪恶多端,到底是血肉之亲,听闻其惨死,心下还是不禁侧然。更令他心痛的是,父亲一手创建的降龙堡,居然也就此衰落!他现在恨不得插上双翅直飞到降龙堡去,可又不放心将练无伤一人留下,低声道:“我不要紧。”
练无伤摇头:“不然这样,咱们先去降龙堡,然後……再去找凌烈。”
“那怎麽成?降龙堡和凤凰山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你身子虚弱,怎经得起长途跋涉?万万不行。”任逍遥想也不想,当即否决。
“要麽,咱们分头行事,在凤凰山庄会合。”
“放你一个人去?那我就更不放心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也不能把我当成纸扎泥塑的一般。就凭这一身功夫,旁人能耐我何?”
两人再三协商的结果是各退一步,任逍遥独自去降龙堡,而练无伤则留在客栈里等他。任逍遥兀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离开。
任逍遥前脚一走,练无伤就收拾行囊。他心忧如焚,恨不得即时见到凌烈!他已经麻烦了任逍遥许多,这一就由他自己来解决吧。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交给店夥保管,便一路向著凤凰山庄而去。
(十八)
“老伯,请问到凤凰山庄还有多远?”
“不远了,看见前面那座山没有?就在山脚下。”
“多谢。”
练无伤抬起头,见前方一座山峰绵延而起,真的是不远了。双眉舒展开来,露出一丝喜色。
凌烈,我来找你了,你见了我可会高兴?
欢喜之中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怯意,惴惴的向前走著。前几天赶路时恨不得马上就到,这时挨近了,又希望走得慢些。
“你看,那不就是凤凰山庄的准姑爷麽?我瞧也很一般。”
“人家聂庄主聂小姐瞧著好就行了,我看你倒是一表人材,可惜人家看不上。”
“哼,你道他真有什麽本事?聂庄主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不然谁愿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武功的废物!”
“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
窃窃私语声飘进练无伤耳里,他心中一动,“凤凰山庄的准姑爷”难道是指凌烈?慢慢回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全身一震,宛如被定身法定住,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街道上正有一行车马缓缓走过,行在当先的是两名男子。左边那个三十出头年纪,跨下一匹黑马,面容沈稳,气势非凡。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凤凰山庄的大弟子左振声。右首上却是个白衣白马的翩翩美少年,剑眉星目,正是传说中凤凰山庄的娇客、练无伤苦苦寻找的凌烈!
这相见实在太偶然,练无伤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这时却连叫他一声也不能,只呆呆的站著。
一些和凤凰山庄常有生意来往的小贩纷纷向两人打招呼,左振声微笑以应,回头看向凌烈:“凌师弟,这一路奔波,可辛苦你了。不过你是师父的女婿,庄子里的生意将来都得由你掌管,自然要先熟悉一番。”
凌烈客气的笑笑:“大师兄哪里话,大师兄精明干练,聂伯父让我跟在你身边,不过学些东西罢了,这生意自然还是交给大师兄最妥当。”神色谦和,对话谨慎,当年的凌人傲气,竟丝毫不复存。
“你还叫什麽‘伯父’?早该改口叫岳父了。”
凌烈俊脸一红:“大师兄又在拿我说笑。”
他们的对话声音很低,可是听在练无伤耳里却如同一个接一个的响雷,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响,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一直以来纠缠自己的噩梦,到此刻竟然成真了!
“大师兄,你等我一会儿。”凌烈见路旁有家绸缎庄,停下马来。
左振声道:“嘿,给小师妹买布料麽?真是体贴。”挥手示意队伍停下,含笑看著凌烈步向绸缎庄。忽然间,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他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银光是向著凌烈去的,这时他已走出很远,远到左振声来不及相救!
听到示警,凌烈愕然回头,银光直取他咽喉!
“小心!”练无伤想也不想,飞身而起,接过飞来的钢镖,习惯性的将凌烈护到身後。
“多谢相……”
四目相交,凌烈看清来人的模样,双目猛然放大,整个人仿佛僵住了。
凌烈,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麽?
我回来了,活著回来找你!我曾无数徘徊在生死关头,却依然活了下来,因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丢你一人在世上受人欺凌!
你为何不说话?我相貌变了麽?你认不出我了麽?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对著。练无伤屏住气,等著凌烈认出他来,叫他一声“无伤”。这短短一瞬,好似千万年般长久。
“凌师弟,你没事吧。”左振声四下找不到凶手,这才赶到凌烈身边,心想多亏有人出手相救,否则凌烈在自己手边受了伤,师父那里不好交待。搭救凌烈的这人是个生面孔,身手却不错,只是为何他会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呢?忍不住问道:“你们认识?”
“啊。” 凌烈回过神来,目光一敛,“不,我们……从未见过。”
***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练无伤拾起一枚落叶,放在手中把弄。叶子已经全部干枯变黄,轻轻一碰,便会碎裂。望著叶面上那几裂纹,练无伤心里没来由的一跳。
在他眼前,红砖绿瓦,绵延十余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凰山庄了。他茫然站著,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
他还是不能相信凌烈居然忘了他!
不会的,凌烈不认他,一定是有什麽苦衷,一定!暗暗握紧了拳,练无伤再一这样对自己说。
“无伤!”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练无伤尚未回头,已被紧紧拥入一具温暖的胸膛。 还是那熟悉的气息,只是更加宽阔,更加强健有力。
“你还活著,真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凌烈语声呜咽,後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双臂却拥得更紧,好像要把对方嵌入自己身体里。
“傻瓜,别哭。”练无伤安慰似的轻轻拍打著凌烈的背,心里同样悲喜交加。 能活著再见面,真好;凌烈没有忘了自己,真好;一切都没有变,真好!
欢喜如同潮水般涌进心里,激荡著心绪,向来内敛的练无伤也不禁吐露了心意。“刚才在镇上,你不肯认我,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心里很是害怕。凌烈,这一年你是怎麽过的?我日日想你,牵挂著你。”
只觉凌烈的身体忽然一僵,接著自己被推开了。练无伤抬起头,不解的看向凌烈:“怎麽了?”
两人目光相接,凌烈就好象被针扎了一下,眼睛突的一跳,很快低下头去。
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练无伤似乎明白了什麽,脸色越发苍白。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沈静得仿佛能听见落叶声。
半晌,凌烈试探著,轻声道:“无伤……有些话我要跟你说。”
练无伤心头一凛:“你说吧。”
“我……和琬瑶,就是聂庄主的女儿定亲了,婚期就在下月。”凌烈低著头,不知是不敢看他,还是不忍看他。
尽管这个消息已经得到无数证实,从凌烈口中听来,练无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只听凌烈道:“聂庄主从任自在的手中救下了我,於我有再生之恩,他亲自向我提亲,我不能不答应。更重要的是,我……爱琬瑶!”
我爱琬瑶!
那我呢?凌烈,你说过的话都忘了麽?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练无伤一时间竟消化不了。
“无伤,我以前不懂事,给你惹了不少麻烦,都要你来包容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後面的话有些困难,凌烈舔舔干燥的嘴唇,“最让我後悔的是,跟你说了许多没轻没重的话……你知道,我那时武功没了,心情很低落,你对我来说就象救命的浮草,我感觉自己真的不能没了你,以为那样就是爱了,其实……不是!我对你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依赖,直到遇见了琬瑶,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人间情爱!”
凌烈,你在说什麽?我怎麽都听不懂?
练无伤痴痴的看向凌烈,只觉对方那两片嘴唇就好似两把利刃,一张一合之间,已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耳朵嗡嗡的响,他好像又回到每晚挣扎的噩梦里,出脱不来。
一只手扶住了他风中枯叶般的身子,凌烈的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无伤,你还好吧?我绝不是有意伤你,就算没有情爱,你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看你难过!”
练无伤心痛的看著他年轻俊美的脸庞,轻声道:“你从来也没爱过我,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对不对?”这话好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曾对另一个人说过。
凌烈迟疑了一下,下决心似的重重点头:“是我太糊涂,到现在才认清自己的心意。无伤,你怪我吧,要打要杀都随你。”
打?杀?怎麽舍得?凌烈呀,你还是不明白,我是绝不忍伤你一分一毫的!淡淡一笑,笑容轻幻如梦:“我怎会怪你?明明是我自己不好,这麽大的人了还在做梦。你放心,听你一说我就清醒了。咱们之前的事你就忘了吧,反正都是男子,那些事也不算什麽。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你……自己保重!”
头好晕!他告诉自己要挺住,不能在这里倒下去,不能在凌烈面前倒下去!
“无伤,你要去哪里?你还是回山上去吧。你太单纯,江湖不合适你。”见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凌烈不放心的跟在後面。
你是在赶我走麽?我走了,你就能安心跟聂小姐成亲,做聂家的女婿了。我碍到你的眼了,是不是?
也许你说的对,我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只有终老空山,才是最好的归。
涩然一笑,想说什麽,却被远传来的少女呼唤声打断。
“凌烈,凌烈!”
将凌烈骤变的脸色收入眼底,练无伤心里顿时明了。那就是你心爱的未婚妻吧?你一定不想让她见到我,因为我所代表的,只是一个不齿於外人的回忆!轻轻一推:“去吧,人家找你呢。”悄悄後退,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树丛中。
那少女奔到近前,左右张望:“你在跟谁说话,那人呢?”
“一个问路的而已,不用管他。”凌烈用淡淡的语气道来,显得毫不关心,却不知伤了别人的心!“找我有事?”
“是我爹找你,快走吧。”
“好。”
脚步声渐渐走远,练无伤从树後看去,看到半张明W的侧脸,挺秀的身影透著青春气息,和凌烈走在一起,如明珠美玉,相映生辉。
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胸口好像被重重击了一拳,宁愿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听不见。走吧,回到山上去,凌烈说的不错,那才是真正属於自己的地方!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远,迎面来了一人,隐约有些面熟,然而混乱的脑子怎麽也想不起是谁。
“无伤,你怎麽了?我是逍遥呀?”那人叫道,一脸的担忧。
逍遥?是谁?没听说过。他不耐烦的摆摆手:“我没事,别管我。”
甩开对方的扶持,又走了几步,喉头蓦的一甜,一口血直喷出来。
“无伤!”身後传来一声惊呼,他想告诉对方不要紧,可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无伤师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看你孤苦无依,才对你格外照顾,至於私情,那是从来没有之事!
凌无咎的脸,温和而疏离,透著几分冷漠,几分残酷。想揪住他问个清楚,然而一转眼间,这张脸又幻化成了凌烈的。
──无伤,对不起,我对你只是习惯性的依赖,直到遇见琬瑶,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人间情爱!
为什麽?为什麽你们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麽?
心里好像被一块大石重重的撞击著,血气不断翻滚,想喊,想叫,却偏偏什麽也说不出来,难受得几乎要炸开了。
──伤儿,你平日温和乖巧,怎会有如此有悖天理伦常的想法?为师这里是再也不能留你了,只希望你不要执迷不误,否则的话,难逃天谴。”
这是老天对我执迷不悟的惩罚麽?是吗,师父?我只是想在陌陌红尘中找个人真心相待,难道这也是错?
“无伤,醒醒。”
冰凉的手巾敷在额头上,减却几分燥热,头脑略略清醒了些,迷蒙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自己。是谁?慢慢张开了眼睛。
“你终於醒过来了!”眼前的脸孔渐渐清晰,欣喜的神情是那样的诚恳,“大夫说,今晚你若醒不过来就危险了,还好,老天保佑!”
练无伤怔怔的看著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确定的问:“逍遥?”
任逍遥微笑道:“自然是我,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吧?”
“你不是回降龙堡了吗?”从降龙堡折回这里,少说也要一个月,难不成自己已经昏睡了这麽久?
“我没回去。路上忽然想起……有东西忘了拿,结果一回客栈就看到你的字条,我不放心就跟来了。”这番话有些不尽不实,任逍遥是突然想到练无伤答应留在客栈也许只是不愿拖累自己,怕他会单独行动,这才折回。
练无伤轻轻一叹:“我又拖累了你!”
“以咱们的交情,哪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任逍遥其实很想说,只要为了你,我什麽都愿意做。可明知练无伤对凌烈的感情有多多纯,这样的话哪里还能说出口?
当时他一路找寻练无伤,终於在凤凰山庄附近遇见了这失魂落魄的人儿,不用猜,必是凌烈说了什麽绝情绝义的话,才会让无伤如此伤心欲绝。
心里很痛,倘若换作是自己,怎忍心让这纯净皎洁的人受半点伤害?看著病榻上辗转反侧的无伤,心里真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告诉他,求他忘了凌烈!
可是,不能!无伤现在的情绪如此激荡,怎麽忍心再让他受一回刺激,吐一血?
“别想太多,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吧。”
练无伤听话的闭上眼睛,半晌,忽道:“逍遥,我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也好,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走。”
练无伤低声道:“发生了什麽事,你都不问麽?”
任逍遥笑得宽容:“等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练无伤不再说话,似是睡著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喃喃地道:“最了解我的人,始终是你……”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
秋夜是最凉的。从练无伤的客房里出来,猛然被凉风一迎,任逍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谁?”
一道青色的纤细身影出现在神农架下,月光映出她苍白清丽的脸孔,盈盈一礼:“柳青衣拜见逍遥公子。”
“是你?” 任逍遥很快便认出她是那个“夺魄”组织的女杀手,自己曾两饶她性命,想不到还敢前来。身形下意识挡在门前,不让她惊动熟睡的练无伤。“有何贵干?”
柳青衣淡淡一笑:“公子放心,青衣两蒙公子不杀之恩,绝不敢再有加害之心。”
杀手也懂恩义?任逍遥将信将疑:“那你今晚来……”
“是来示警。”
“示警?难道有人要害我?你们曾为我兄长卖命,不过他人已死了,还有必要吗?”
“自然不是。”柳青衣脸上现出一丝轻蔑, “说句不中听的话,任自在虽然也算号人物,但要指使‘夺魄’,还差些分量。他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在他背後,还有一个厉害十倍的人物。”
“是什麽人?”
“请恕青衣不能见告。不过这人的目的就是将降龙堡连根铲除,决不许它有翻身的机会,所以公子的境极为危险。这人尚不知公子还在人间,但他耳目众多,我劝公子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就算公子不怕危险,也要为里面那位朋友考虑。”
最後一句倒真戳中了任逍遥的要害,幕後主使固然要查,但决不能让无伤受到伤害。
先送无伤离开!心念已决,抬头一笑:“你泄漏秘密给我,不怕被责罚?”
柳青衣一怔,俏脸上浮现出淡淡幽怨:“君投我以木瓜,我报之以琼琚,有何不可?”轻轻一跃,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逍遥闻言一呆,心想这诗可引得不伦不类,分明是一首女子示爱的情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轻轻吟诵著这两句,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什麽,随即释然一笑。
目光投向身後的房间,无伤,好好睡吧,有我在你身边。
(十九)
“你在这里等著,我去叫车。”任逍遥向著大病初愈,更加清瘦的练无伤说道。
练无伤温顺的点点头,任他离去。目光不期然经过远山,有些迷蒙。
凌烈,我要走了,也许今生再不会和你见面,你可会想念我?只怕是先松一口气吧。
罢了,罢了,愿你和那位聂小姐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纤丽美好的红衣身影从眼前走过,引起街上一阵骚动,那亮丽的脸庞似曾相识。
“那不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是了,她是聂琬瑶,凌烈爱的女子!想到这里,酸涩之意又涌上心头。
鬼使神差般,练无伤挪动脚步,跟在了她的身後。随著她走过大街,走离人群,来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出来吧。”聂琬瑶停下脚步,冷声喝道。
练无伤心中一凛,她发现我了!
正想站出来,早有一人从一侧的围墙上轻轻跃下,立在聂琬瑶跟前,刚好面朝练无伤的方向。
练无伤躲在巷口偷眼打量,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就是一脸笑容透著阴沈。心想,他不会为难聂姑娘吧?我要不要出手相救?
只听聂琬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师兄,你一路从庄子里跟我到镇上,可著实辛苦。”
那三师兄打个哈哈:“原来师妹早知道了。我这也是为了保护师妹的安全,你这般美貌,万一遇到无礼之徒可怎麽办?”
聂琬瑶冷笑道:“师兄敬请放心,小妹虽然功夫低微,对付一两个轻薄之徒还不在话下。”
“是是是,我怎敢小瞧师妹?对了,凌师弟怎麽没陪在你身边?不过凌师弟就是来了,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要师妹你保护他呢!”
“原来师兄是来寻我开心的!”
听聂琬瑶话音中已然有了怒意,男子忙换做一副笑脸:“哪里?我是在为师妹不平,以师妹的武功人品家世,什麽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可惜……”
“那有什麽办法,爹爹要我嫁给他,父母之命怎能违抗?”聂琬瑶语音一转,变得哀怨起来,“师兄,你也知道我爹爹向来说一不二,为了什麽义气,别说凌烈没了武功,就算他瞎了哑了,断手断脚,我终究还是得嫁他。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他死了。可他活得好好的,怎能轻易就死呢?”
那男子怔了半晌,忽然咬牙道:“你放心,我保证那小子绝活不到大婚之日。”
“我放心什麽?师兄,你可听明白,我什麽都没说,也没教你杀他。”
练无伤只听得毛骨悚然,这姑娘好狠的心肠,她不愿嫁给凌烈,就教唆师兄去杀他!
凌烈呀凌烈,这就是你选中的心上人?你对她一片真心,她却恨你不死!
明明自己应该感到报复的快意才是,可是满心装的却是对凌烈的担心。
可怜的凌烈,可悲的自己!
只听那三师兄又道:“你等著瞧吧,这一我一定杀了他,绝不会连累到你。”
他为何说“这一”?练无伤突然想起那天镇上射向凌烈的那支飞镖。他已经开始下手了!
怎麽办?凌烈没有武功,岂不只有待宰的份儿?上一是自己救了他,现在自己一走,他孤立无援,有谁能帮他?
柔肠百转,终於下了决心。凌烈,纵然你对我忘情负义,我却不能弃你不顾!我还是要救你!
***
回到原地,任逍遥已经雇好了马车,开始焦急的四寻找他。练无伤满怀心事,也不多言,径自上了车。
马车自有骡行的车夫驾驭,任逍遥便陪著练无伤坐在车内。他拉开车帘,向外观瞧:“无伤,咱们已经到了长阳界面,接著你想往哪里走?”
“我想回山上去。”一路这麽久,这是练无伤第一开口,声音淡漠异常。
任逍遥道:“也好,我陪你去。”
练无伤摇摇头:“不必了,你不是要回降龙堡麽?咱们就在此分手吧。我拖累你这麽久,不能再耽搁你了。”
“无伤,我跟你说过,你我之间谈不上拖累。”
任谁见了任逍遥真挚的眼神,都会为他所感,可练无伤却别过头去──那眼神是一道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可你的这番情意我承受不起,也报答不了。”
这是什麽意思?任逍遥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轰”的一声炸开了。过了许久,他才抖声道:“你……都知道了?”一直不敢表露的情意,原来早被对方洞悉,任逍遥不知所措的同时,又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练无伤悠悠的道:“你对我爱护备至,我若还不明白,就真是傻子了。”
任逍遥苦笑:“你知道又能如何?在你心里,始终只有一人。”自己倾心所求却得不到,得到的那人偏偏不懂珍惜!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任逍遥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无伤,我从不觉得你麻烦,也从没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麽。我只想留在你身边,照顾你,陪伴你。你生病的时候,在病榻前看护你;你寂寞的时候,说个笑话给你解闷儿;你兴致来的时候,陪你谈天说地、吟诗操琴,你……”
如此动情的话语,倘若说话的人是凌烈,练无伤可要开心死了。可这人是任逍遥!所以没有柔情蜜意,只有满腔的无奈、愧疚、心痛!每一字都像一块大石压在心上……
“别说了!”练无伤低叫,“逍遥,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任逍遥一呆,仿佛看见一颗晶莹的水滴从练无伤低垂的脸上落下,一闪,便消失无踪。
那是泪麽?他不敢确定。相识这麽久,他只见练无伤流过一泪──祭拜他师父的时候,此外,不管多苦多痛,这倔强的人儿始终沈默不语,像一根细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异常!
现在无伤却流泪了,是怎样的痛苦让坚强如他流泪?倘若这痛苦是源於自己,那就亲手为他解除了吧。
心思潮涌,任逍遥怔怔的看著练无伤,伸出手去,想去拍拍他的肩膀,然而手指触到了衣服,便迟疑著收了回来,黯然长叹:“我明白了。你……保重!”
车帘被风轻轻吹起,又轻轻落下。车厢之中,只剩下一人。
感到几分凉意,练无伤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逍遥,你也保重,你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不敢丝毫忘却,纵今生不能相报,来世也定当结草衔环!凌烈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
月华如水,轻轻荡漾在天地之间,让群山入梦,大地沈眠。
坐落在山脚下的凤凰山庄也被月色笼罩,陷入寂静之中。
忽然,东面院子里的一间房门开了,一个黑影悄没声息的闪出来,熟练的穿过几座庭院,最後停在一扇窗下。确定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他拿起一只吹管,在窗纸上一插,渡了几口气。
这时月光照清了他的脸,他正是扬言要杀死凌烈的“三师兄”、聂云飞座下第三弟子袁振南!
又等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块黑巾蒙住口鼻,这才推门而入。
室内弥漫著诡异的香气,但袁振南是闻不到的。他手臂一抬,掌中已然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手掌一翻,向著床上熟睡的少年刺了下去!
“当”的一声,一颗石子从半掩的门外飞来,正打在袁振南的手腕上,让他匕首落地。紧接著,一道人影飘然而入,人未站定,已连著攻出三剑。
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来坏了他的好事,袁振南大吃一惊,低声喝道:“什麽人?”见来人身著夜行衣,面上蒙著黑纱,不知何方神圣。他左右环顾,想找件趁手的兵器御敌,可是他忘了这是凌烈的房间。凌烈武功已失,用不著兵器!
来人剑法极是高明,他拼命躲闪,还是频频遇险,只吓出一身冷汗。他越打越怕,如此纠缠下去,只怕小命先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忽然大叫:“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对方显然吃了一惊,剑势一缓,他趁机逃出门外,叫喊不停:“有刺客!抓刺客!” 背後风声袭来,回头一瞧,黑衣人的剑已近在咫尺间,只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扑倒。
“出了什麽事?” 早有人听到呼声赶来,眼见情况紧急,也不等他回答,抢上去挡住了黑衣人的剑招。
“振南,怎麽回事?”这声音低沈之中透著威严霸气,却是庄主聂云飞到了。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衣衫有些凌乱,但镇定的神情让他威仪无损。
“师父,这人夜闯入庄子,要杀害凌师弟。幸亏弟子无意中撞见,及时制止。”袁振南喘匀了气,上前回话。
“胡说!明明要害人的是你。”黑衣人听他颠倒黑白,又急又气。
“凌烈是我师父的未来女婿,我为何要害他?倒是你,夜闯入,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何企图?”袁振南的话可谓抓住了关节之,此言一出,众人倒信了九成。
“凌师弟,你说,到底谁要害你?”早有人进了房间,将凌烈唤起,扶将出来。
凌烈茫然摇头:“我睡得太沈,什麽也不知道。”
聂云飞沈声道:“不论真相如何,这位朋友,你可否将面纱揭下,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此言一,众弟子纷纷附和:“不错,让咱们看看你是谁,再来分辨你的话是真是假。”
黑衣人全身一震,不自觉地看向凌烈,两人目光相对,凌烈也是一震。
聂云飞何等敏锐,已从这一眼看出端倪,问道:“烈儿,你认识他?”
凌烈慢慢转身,向黑衣人看了一眼,随即缓缓摇头。“孩儿不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凌烈身上,没人看到,凌烈话出口的那一瞬间,黑衣人眼中浮现出黯然之色,他突然一跃而起,冲向院墙。
“哪里走!”聂云飞哪能轻易放过他?展开轻功追将过去。
聂云飞的武功比起袁振南又不知高明多少倍,十几招过去,黑衣人开始落於下风,剑招也渐渐散乱。
“朋友,我看你气息不畅,血脉不通,显然有伤病在身,再斗无益,你就乖乖留下来吧。”聂云飞眼光老道,发觉对方的招剑奇特,似乎在故意掩饰真实功夫,好奇心起,想要一查究竟,这才没有狠下杀手。
黑衣人却只求脱身,根本不加理睬,右手长剑横扫,左手一掌挥出,击向聂云飞的肩膀。
“师父小心!”这一招来势汹汹,众弟子看得心惊肉跳。
聂云飞冷笑一声,不避不闪,两指夹住剑锋,另一手掌则迎上了对方的左掌。
两掌相接,内力胶著,完全成了拼比内力。
聂云飞神色自若,嘴角含笑,黑衣人虽看不到面目,但消瘦的身形不住晃动。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蓦地,黑衣人身子一颤,向後退了几步,软软倒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你是谁!”聂云飞走上前,伸手去揭他的面纱──
“住手!”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道黑影,一掌逼退聂云飞,扶起先前的黑衣人,跃上墙头。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们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原来他还有同党!”
“快追,他们走不远!”
“不必了。”聂云飞脸色复杂的看著两人消失的方向,目中的震惊渐渐平复,化作一道阴冷的寒光,转瞬即逝。
***
凤凰山庄外的树林里,黑衣青年揭下同伴面上黑巾,心惊胆战的看著他嘴角还在不断淌下的血丝。“无伤,你还好吧?”
练无伤只觉得胸口的血气好像就要冲破喉咙,头更是昏昏沈沈的,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身边是谁,只道周围还有敌人环伺,忙道:“别……别叫我的名字,不能让人知道……知道我和凌烈的关系……”话未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青年心里又痛又怜:这时候了,你还只想著那个无情无义的他!
此地不宜久留,而山下的镇子是凤凰山庄的势力范围,耳目众多,青年权衡了一下,反而抱著练无伤向山里面走去。
他走了不知多远,隐约听到潺潺水声,便寻声来到水边。
“无伤,来,喝口水。”
喂了一口水,正待喂第二口时,练无伤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翻身,将水吐出来,水中倒有一半是鲜血。
“无伤!”青年脸上变色,忽然一闪身坐到练无伤身後,气运丹田,将双掌抵在他的背上。大约过了一柱香时间,两人头顶都隐隐冒起白烟。练无伤突然张开嘴,又吐出一口血来。
青年撤了掌,任练无伤倚在自己身上。他环视四周,发现没有追兵过来,不由擦了把汗,暗叫侥幸。适才情势紧急,他不得已为练无伤运功疗伤。此举极为冒险,方当运功之时,哪怕有个顽童在旁边伸指一戳,他二人也要性命不保。
“无伤,你好些了麽?”
双眸悠悠开启,练无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逍遥,你怎会在这里?”
这青年正是任逍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转了回来。他苦笑:“是我。我这人脸皮厚,你赶也赶不走。”
练无伤低声道:“你别这麽说……”逍遥,你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
任逍遥握住他的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想告诉你,不要内疚,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因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从没想过要你回报什麽,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我就满足了。”顿了顿,他又道:“我对你,便如同你对凌烈,总是情到,无怨无悔!”
“情到,无怨无悔。”练无伤轻轻念著这八个字,每一字都好似一根生钉敲在心上。想想凌烈,想想自己,又想想任逍遥,总是最多情的那个伤的了些。只是心之所迷,谁还会计较这些呢?
他闭上眼睛,良久,一声长叹:“为何我最初遇见的不是你!”
倘若当初的那人是任逍遥,他的路也许要平坦的多,如今,却只能慨叹一声,相逢恨晚!
两人相对无语,秋风吹过旷野,空洞的沙沙声响,吹起一片寂寥。
任逍遥扶他站起:“走吧,找个地方落脚,天快亮了。”
的确,天际已现出一抹鱼肚白。
“什麽人?”
任逍遥剑眉一竖,将练无伤护在身後。
半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黑影。
熟悉的黑影!
夺魄!
“无伤,你现在怎样?”任逍遥估量形势,以他和练无伤的武功突围原不难,只是现在练无伤的身体极其虚弱,而对方首领却是个难以对付的人物,实在没多少胜算。
练无伤微一运力,血气上冲,几欲呕吐出来,但他还是咬牙点头。
“那好,我拦住他,你先冲出去。”他最担心的人是练无伤,至於自己,却又之。脑中浮起柳青衣的示警,想来这些人是冲著自己而来,只要自己不走,他们应该不会为难无伤。
众杀手成合围之势,渐渐迫近,转眼将他们围在当中。
任逍遥抽出长剑,忽然向练无伤使了个眼色,一剑横扫而出;与此同时,练无伤也拔地而起,飞出包围圈。
“你走得了吗?”伴随著一声冷笑,凌厉的掌风迎面扑来,正是黑衣魅影。练无伤不及避闪,只能举掌去迎。
双掌相接,魅影突然变掌为勾,轻轻一带,将练无伤扣进怀里。
“无伤!”任逍遥在下面看的真切,想要去救,却被十几柄剑缠住,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著魅影抱起练无伤,疾奔而去。
***
练无伤被魅影抱著,穴道被封住动弹不得。耳边风声响过,呜呜的犹如号角一般,心里暗暗吃惊,昊天门一向以轻功著称,然而这人的轻功之高,就是自己也有所不如。
风声里,依稀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是魅影在调息换气。第一声悠长已极,紧接著下两声却很短促,如此往复。
这种换气方法实在古怪罕有,就练无伤所知,武林中只有一家如此。
昊天门!
这个“魅影”难道是昊天门弟子?练无伤全身一震,回想起魅影的言行举止,脱口叫道:“是你,五师兄!”
(二十)
这话一出口,魅影原本疾驰的身形猛地停住,四下张望一眼,忽然跃上一片高岗,轻轻将练无伤放在上一块大石上。
他缓缓拉开脸上黑巾,冷笑道:“我以为你早就把我这个‘五师兄’忘的一干二净了。”他大概四十来岁年纪,眉目俊朗,看得出保养得不错,只是眉宇之间阴气太重,让人不敢逼视。
果然是他!五师兄莫无邪!他不是在昊天门的浩劫中死了麽?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怎会化身为“魅影”?脑海中灵光一闪,练无伤大叫一声:“原来是你!”
一直就奇怪,以昊天门的势力,以西门无双的谋略,怎能轻易被人血洗?因为有内奸!
随之,许多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疑点也豁然开朗。任老堡主明明不是凌烈所杀,为何尸身上会有昊天剑法留下的创口?任自在不该知道自己和凌烈的关系,却为何会设下陷阱引自己去救凌烈?原来都是他在作怪!
“为什麽?为什麽要灭昊天门?你这样做可对得起师父?师父待你有如亲子呀!”还记得同门之中,这个师兄待人最是亲切和善,对自己更是关怀有加,为何竟变成这样?
魅影,不,莫无邪先是一怔,随即咧嘴一笑:“不错,老家夥对我还好,所以我才耐心等到他入土之後才动手,也算仁至义尽。”
“那师兄弟们呢?同窗之谊你忘了吗?”
莫无邪冷冷看著他,忽然:“师弟,你到底想说什麽?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何要杀凌无咎吧? 就算他负了你,你心里还是向著他,是不是?”
练无伤愕然:“师兄,你胡说什麽?”
“我胡说?”莫无邪冷笑,“那凌无咎为了名誉地位,对你始乱终弃,你不该恨他麽?不该恨昊天门麽?”
练无伤心里惊疑不定:“你……你怎知是他负了我?”在江湖传言里,向来是将所有的罪过归在他的身上!
“我当然知道。”莫无邪怨恨之色溢於言表,“从他刻意接近你,骗得你的信任,到你们两个在梨树下定情,我都看的清清楚楚。甚至连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说,西门无双看中了姓凌的,姓凌的左右摇摆,既贪恋即将到手的权势,又舍不得你的两难模样,我都看在眼里。最终让他下了决心,还是我在一旁推了一把。”
练无伤心头一紧:“怎麽说?”
“我的傻师弟,那日你和凌无咎、西门无双在房里对质,师父他们怎会突然出现,听到你的话?”
“是……你?”
“不错,是我。凌无咎虽然爱你,却没有承担责任的胆气,只好将一切推在你身上。”
当日的情形在眼前重现,尽管事过境迁,心头的酸涩还是止不住的溢出来。许久,练无伤才悠悠的道:“为什麽你要害我?我没得罪过你。”
“因为我不愿让你再受姓凌的蛊惑!”莫无邪几乎是嘶吼出来,“无伤,我对你怎样你真不明白麽?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著你,到打听你的消息,我本以为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你,还好,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当初他答应和西门无双联手,就下了决心要将练无伤据为己有。可西门无双何等样人?早看出了他的企图。西门无双的心里是很矛盾的,既不愿留练无伤妨害自己的婚姻,也不忍看他被别人糟蹋,所以口风甚严,任莫无邪怎麽打探,始终不肯透露练无伤的行踪。
只是她大概想不到,十几年後练无伤终落入莫无邪的手中,追本溯源,还是她自己牵的线!
大手划过练无伤的脸颊,莫无邪神色痴迷:“无伤,这一我可不会让你离开了。”
“拿开!”那眼神代表什麽,练无伤太清楚不过。而那罕见的执著,让练无伤知道,对方不得到想要的绝不会罢休。
眼见那张写满淫意的脸渐渐迫近,练无伤不断催动内力,却怎麽也冲不开穴道,急得浑身是汗。
倘若定要受辱,那还不如一死!
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只要对方一碰到自己,便立刻自绝经脉。
粗重的男子气息越来越近,身体因为厌恶止不住的颤抖。
凌烈──
这种时刻,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他。意识到这一点,练无伤几乎哭笑不得。
“谁?”蓦的,莫无邪暴喝一声,跳到一边。
耳边传来打斗声,练无伤张开眼,见不知从哪里多出一个人来,正与莫无邪缠斗在一起。猛一看那人面目,不觉吃了一惊,青面獠牙,却是戴了一张小鬼面具。
这人是谁?好高明的武功!看身形是个年轻人,可武功比起已是绝顶高手的莫无邪似乎更胜一筹! 那身法之奇练无伤见所未见,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衬著他脸上狰狞的面具,当真形同鬼魅!
莫无邪连声问道“你是谁”,可对方始终只是攻击,不肯答话,仿佛根本不会说话。此时天色将明未明,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实在让人不由背脊发冷。
莫无邪越打越心惊,越打越胆怯,心一慌,更是落了下风,几险些被对方的掌风扫中。 情知讨不了好去,他看了一眼练无伤,咬咬牙,转身落逃。
那鬼面人似乎旨在将他逼走,见状也不追赶,转身来到练无伤的身前,伸手拍开他的穴道。
“你是谁?”练无伤只觉这人身影熟悉已极,自己绝对认识。
鬼面人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著他。
心中如有所动,练无伤颤抖地伸出手去,揭开了对方面具。
“凌……烈?”
练无伤眨眨眼睛,几乎以为是梦一场。那飞扬的剑眉,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眸,还有总是骄傲地微微上翘的嘴,不是凌烈又是谁呢?
“你怎会在这里?你的武功……”心里有无数疑问,最吃惊的还是凌烈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凌烈微微一笑:“无伤,明明是你告诉我‘化蝶神功’的,难道你忘了?”
练无伤又吃了一惊:“‘化蝶神功’……你果真练成了?那麽说你之前表现出来的不谙武功,都是假的了?”
凌烈脸上现出愧意,柔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计划没有成功之前,我不能轻易暴露,否则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练无伤的脸颊,哪知才轻轻一触,练无伤就像被烫到一般,直觉的躲开。凌烈怔了怔,尴尬的缩回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忌讳什麽。你当真以为我会爱上聂云飞那刁蛮女儿?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呀!”
听到凌烈如此剖白,练无伤本该欣喜若狂才是,可心里空荡荡的就是找不到丝毫欢喜之情。就连眼前的凌烈,也变得虚幻已极。
狠心说一切都是误会的人是他,任自己孤单离去的人是他,在众人面前见到自己受伤不肯相认的人是他,如今,他又说一切如旧!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该怎麽相信?
心里百味陈杂,练无伤低声道:“我现在心乱得很,你还是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要做什麽?”
凌烈点点头:“我既然现身,就再不会瞒你。这里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练无伤挂念任逍遥,道:“逍遥被‘夺魄’围攻,不知现在可否脱身,我想先去看看他。”
“你放心,他有贵人相助,已然脱险。哼,想不到纪律精严的‘夺魄’也出了叛徒,还真是意外。”後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练无伤愕然:“你说什麽?”
“没什麽,咱们走吧。”
***
“无伤你看,这里跟你那间竹舍象不象?我特地布置成这样,闲来没事就来坐坐。总觉得,这里到都有你的影子,可惜始终都不是你。”
被凌烈带到山脚下的一座小屋中,但见屋身让密林遮得严严实实,练无伤怎麽也想不到屋内竟是这样的情景。信手抚摸这里的一桌一椅,往日的情景便从手指尖涌上心头,一阵甜蜜接著一阵心酸。
只觉凌烈的正手轻轻搭在自己腰际,不动声色的挣开,淡淡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凌烈带练无伤到这里来,本是想唤起他昔日之情,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微感失望,道:“还记得那天,咱们中了任自在的奸计,我看见你被打落悬崖,心都要碎了──”
他叹了口气,温柔的凝视练无伤,轻声道:“无伤,别对我这麽冷漠好不好?这一年我总在梦里见到你,可当我要碰你的时候,你又不见了。现在你虽然在我面前,可是我总是不踏实,让我摸摸你,我就知道这不是梦……我就握握你的手,绝不乱来,好不好?”
听他说得可怜,练无伤微感不忍,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
凌烈心头一喜,接著道:“我那时只想跳下去跟你死在一起,却连这个都不能如愿。我被扔进外公的棺木里,他们把棺材封死,想活活憋死我。那里面好黑,还有霉臭味。我动动手,就能摸到嶙嶙的枯骨……”
“他们怎能这样对你?”练无伤吃了一惊,想到凌烈当时的境地,心头一紧。
凌烈大喜过望,反握住他的手:“无伤,你虽然生气,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练无伤默然不语。对凌烈的关心已是一种习惯,烙印在脑髓里。尽管如此,却不能谅解他的伤害。只问:“你是怎麽逃出来的?聂庄主救了你?”
“不错。”凌烈面容一整,“就在我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这老贼将我放了出来。”
“他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辱骂於他?”练无伤愕然,凌烈性格虽然暴躁,但绝不是不明是非。
凌烈冷笑:“这老贼哪里是好心救我?他不知已到了多久,只等咱们全军覆没时才出手,根本是想坐收渔人之利!你道他是什麽出身?他爹爹本是个绿林强盗!他爹、死去的降龙堡主任千里,还有我外公,没成名之前都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胡说!师父怎会是那种人?”练无伤听他竟将死去的恩师也牵扯进去,顿时出言呵斥。
凌烈也不著恼:“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敬爱师父,他不仅是你师父,也是我至亲的外公,难道我会信口雌黄辱他清誉?这是他自己说的。”
“什麽意思?”练无伤心里乱糟糟的,怎麽也不能相信敬爱的师父竟是那样的人。
凌烈道:“那天我被封在棺木之中,挣扎了一会儿,无济於事。我知道求生无望,想到马上能随你而去,心里反而安定下来。这时我突然感到,身下垫的锦褥有一微微突起,而且十分生硬,伸手一摸,形状薄厚似是书册。”
“那难道是……”
“不错,那就是咱们一心要寻找的昊天门不传之密!我那时万念俱灰,想到那也许是武功秘笈,却也没有心思去拿,只是等死。不料绝逢生,姓聂的竟又将我放了出来!後来我趁人不备,偷偷将秘笈取出,暗中修炼。哼,姓任的,姓聂的,哪个不想得到这密笈?任他们机关算尽,最终东西还是回到了昊天门弟子的手上,天理昭昭,果然不假!”
练无伤低声道:“师父竟把东西藏在那种地方,真是用心良苦。”
凌烈叹道:“若非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我哪有今日!我得到的密笈共有两册,一册记载了咱们昊天门的武学,无伤,另一册你猜又是什麽?”
“‘化蝶神功’?”
凌烈笑道:“何止如此?鬼谷子毕生的成就都在其中!”
练无伤大吃一惊:“那又怎会在师父手上?”
“我本来也奇怪,好在外公把缘由都记载於书後,这才了然。”
练无伤心里怦怦的跳,想听又不敢听,没来由感到害怕。
“後记里提到,外公和任千里、聂云飞的爹爹聂天元本是金兰兄弟,结夥在绿林中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一天,外公单独外出,竟无意间发现鬼谷子的坟墓,找到了这本密笈。後来,他将一套剑法传给了姓任千里,一套腿法传给了聂天元。这两人天资都不低,分别创出了‘降龙剑法’和‘追风腿’,自己开山立派,享誉江湖。我外公所得最多,自然成就也最高,最终创下昊天门。三家并雄於世,风光无限。可是时日一久,外公却发现,这两家并不就此满足,仍然觊觎著他老人家手上的密笈,为了防范,他便把密笈藏入早已备好的棺椁之中。”
这段往事实在惊人,练无伤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凌烈苦笑道:“无伤,你崇敬师父,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当时也挣扎了好久,若非认得外公的笔迹,定要认为是谁刻意伪造中伤。我本就不喜欢那个姓聂的,见了这个,更对他加意提防,果然让我发现他的阴谋!你道那杀手组织的首脑‘魅影’是谁?”
“魅影”不就是五师兄莫无邪麽?
凌烈一字一字地道:“他除了叫‘莫无邪’,还有另一个身份──聂天元的私生子!”
“什麽?”练无伤手一抖,这消息比师父的绿林出身还让他震惊,“可五师兄在三十年前就已投入师门了。”
凌烈眼里仿佛有一把刀,淡淡的道:“不错,从三十年前,他们就开始算计著,要歼灭昊天门了。”
练无伤全身一震,寒意涌上心头。他听得出来,隐藏在凌烈平淡的语气之後的是多麽刻的怨毒恨意!眼前的人让他突然感到陌生,这真是凌烈麽?真是当年那个天真直率的少年麽?
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凌烈紧了紧握他的手:“无伤,我知道你心软,可昊天门上上下下的仇不能就这样算了,此人更是元凶祸魁。再者,就冲他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也绝饶不了他!”嗜血的杀机从眸中闪过,触目惊心。
“你都听到了?”
凌烈点头:“该听的都听到了。”莫无邪将练无伤带走不久,凌烈便跟踪而至,只是听两人谈及往事,心中好奇,才没有立即现身。
“无伤,我都知道了,原来……原来是我爹娘对不起你,我以前还误会你,说了许多伤你的话,真是混账!”思及往事,凌烈满脸愧意。明知无伤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却钻进了牛角尖,硬将所有的错归咎於他,现在想想,那时的愤怒更多的是缘於心中的妒意!“真是的,你为何都不为自己辩解?”
练无伤涩然一笑:“有什麽好说。”心里却道,以你的牛脾气,再怎麽说你也不会相信。
凌烈蹲在练无伤身前,仰视著他:“你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补偿你,好好待你,我……”
“聂家跟降龙堡最初是联手的,对不对,为何又要铲灭降龙堡?”练无伤轻轻一拨,将话题带到别。他不敢听到凌烈的誓言,以前令他心安的承诺,现在却让他感到害怕。
无伤还在生气!
凌烈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无伤生气是应该的,这一他做的的确过分,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伤会原谅的,从小到大他做了那麽多的错事,无伤不都原谅他了吗?无伤的心那麽软,这一也一定会原谅他!
想到这里,心中又笃定起来,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在聂云飞的计划里,昊天门和降龙堡都是他的目标,他固然受不了被昊天门踩在脚下,也不能容忍有人跟他并驾齐驱,他想做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人!”
昊天门被灭之後,盘旋在聂云飞心中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自然是拿到梦寐以求的秘笈;第二,却是歼灭降龙堡!他善从内部下手,察觉出任自在对兄弟的嫉恨之心,便打起了要他们兄弟相残的主意。他行事谨慎,自己不肯露面,却让莫无邪去接近任自在。借任千里之死陷害凌烈、欲擒故纵诱练无伤等人去寻宝藏,都是莫无邪从旁献策,实则聂云飞在暗中操控。只等任自在找到藏宝地、将练无伤一行人死,聂云飞这才现身,历数任自在的罪状,逼他自尽。
原本一切都在按照聂云飞的计划进行,谁料最後出了些小意外,不但密笈没有找到,而且似乎他的出现也早了些,凌烈在棺材里居然一时不得便死!
聂云飞人前“侠义”自居,尽管心里恨不得凌烈快死,却不得不将他救出来,妥善保护。再者,这密笈最终还要著落在凌烈身上,放在身边也便於监视。後来凌烈执意要走,聂云飞无奈,只得将女儿许配给他,以稳住他的心。而凌烈也正需查明真相,便假意答应,才有了今日局面。
“无伤,我对那个聂姑娘没半点情意。她只道我不会武功,心里很瞧我不起,我也厌恶她的骄蛮。我当时那样说,只想骗你离开,不让你卷入这场纷争之中受到伤害!姓聂的很厉害,我不敢保证能护你周全。”凌烈趁机再表明心迹。
练无伤沈默半晌,道:“这麽说,你的绝情却是为我著想?”
凌烈点头如捣蒜。
练无伤直视凌烈的双眸:“那你还记得麽?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回山上去,再不理这些恩恩怨怨。既然你要做的事这样危险,何不抛开一切,随我离开?”
“什麽?离开?”万万料不到练无伤会这麽说,凌烈根本想都没想过,心里一急,抖声道:“那、那怎麽行?我的仇都还没报!我已查出当时一起参与灭门的几个凶手,也找到了证据,这关键时刻,怎能一走了之?”
练无伤忍不住问道:“凶手还有哪些?”
“你知道也没用,反正他们都已死了。”
练无伤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茶楼上两名江湖客的对话,道:“是不是荥阳青帮、黑水门、四威镖局和圣火教?”
凌烈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四家分居四方,却都做的是行运生意,偏偏中原一带的行运都被昊天门垄断了,眼看白的银子挣不到手,他们便打起了歪主意。哼哼,堂堂昊天门就断送在利欲熏心之下,这些人当真百死不能赎其罪!”
“所以你灭了他们的门,连住地也烧成灰烬?”练无伤的声音微微发抖,不敢相信这样残忍之事竟是凌烈所为。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这些人当初行恶之时,为保利益均分,曾立过一纸盟约,以为日後的凭据。这可是天助我也,正好用来揭穿聂云飞这伪君子的假面具!他做了这麽多坏事,决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了,我要叫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放火烧屋,这样聂云飞就不会知道他的罪证已落到我手里。哈哈,姓聂的想必已经察觉有人在对付他,却不知道这人就是匍匐在他身边、废人一般的我,更想不到,我将会怎样对付他!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目中流露出兴奋之色,似乎真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练无伤只觉浑身发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握紧凌烈的手,道:“够了凌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别再想什麽报仇,跟我一起回山上去,我们现在就走!”
“不!”凌烈拉住他,“无伤,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我很清醒。这样走了,姓聂的也不会放过咱们!在这世上,并不是你不害人,别人就不会来害你!这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有有权利有力量,才能永远立於不倒之地!无伤,我们很快就什麽都有了,到时我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享尽世间一切美好尊荣,我们再也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逐践踏,这样不好吗?”
练无伤的动作停住了,慢慢抬起头,看向凌烈的脸。凌烈眼中燃烧著狂热的火焰,复仇之火,权欲之火,野心之火,惊心动魄。
“我明白了。”默默的松开凌烈的手,练无伤闭上眼,仿佛疲倦已极,许久,才悠悠的道:“凌烈,你可曾想过,我真正想要什麽?你说的‘最好的日子’我其实并不需要。我要生活的很简单,一间草庐,一个跟我相濡以沫的人,这就够了,可惜你给不了我!记得当初决定帮你恢复武功,我曾犹豫了很久,因为你那时都已决定安心作个樵夫了,我真想就这麽将你带回山上终老一生。一旦你恢复了武功,我就留不住你了。”
他苦笑了一下,接著道:“其实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到最後一刻却总不肯死心,以前是,现在也是。你现在的本事远远超出了我,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和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终究是要分开的……”
凌烈越听越不对劲,抖声道:“无伤,你在说什麽?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呀!”
“那你愿意跟我走麽?”
凌烈吃了一惊:“啊!不,我还没有报仇呢!”
“那报了仇,你可愿放下一切,与我遁隐山林?”
“哎?”凌烈吃吃地道,“那时候咱们谁都不怕了,还逃什麽?笑傲江湖,受人敬仰,难道不好麽?”
练无伤终於笑了,他摸摸凌烈的头,低声道:“我现在发现,你真的很像你爹爹,象极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门外。
凌烈连忙追出来:“无伤,你去哪里?”
回头,淡淡地道:“我要走了。对了,我祝你大仇得报,名扬江湖。”
“不可以!”
无伤的脸上平静如水,凌烈从没见过他这般决绝的模样,惊得呆了。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隐约意识到:只要无伤出了这个门,自己就真要失去他了!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有一念头:留住无伤!伸手向练无伤背心点去──
练无伤软软倒在凌烈身上,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凌烈,你怎能如此对我?
(二十一)
“无伤,你吃些东西好不好?你身子这麽虚弱,不吃怎麽行呢?”
各式各样的食物摆在眼前,香气四溢,可是练无伤却恍如不觉,只定定的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依旧被密密层层的树丛遮蔽著,看不到阳光,也看不清将来。
反复劝解毫无成效,凌烈放下手中的碗,叹了口气:“无伤,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你可知道,看著你一天天消瘦下去,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哎!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呢?”
练无伤看看凌烈:他眼中布满血丝,年轻的脸也憔悴了许多。心中一痛,暗暗叹息,你我之间已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麽好说?“放我离开。”
“不!”凌烈就好像被针刺到一般,反射性的大叫一声,“我不会放你走,不会!你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
咱们以前的情意,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成?不,我绝不放手!
胸口好像要炸开一般,一股怒气无从发泄,凌烈转过身,旋风一般冲出门外!
***
以後的两天,凌烈再没露面,只有一名小婢在这里伺候,照顾练无伤起居饮食。那小婢言道,凌烈交待下来,倘若他还不肯进食,就要怪罪於她。练无伤听了先是一怔,明白这是凌烈要挟自己的方法,不禁苦笑,对我你也耍起了心机。
现在的凌烈心狠如铁,只怕他说到做到,练无伤不像一开始那样拒绝用餐,但心事重重,往往夹了几筷就吃不下去了,多吃几口便会吐出来,人依然日渐消瘦。 那小婢急得直哭,他也爱莫能助。
第三天上,凌烈终於出现了,气色越发不好。练无伤心里清楚,他和凌烈是在互相折磨,至於谁更痛苦一些,实在说不清楚。
凌烈靠著床边慢慢坐下:“你又瘦了。”
练无伤不答,定定地看著他。
凌烈苦笑一声:“你真那麽想离开我?”
练无伤垂下眼帘:“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凌烈,咱们终究走不到一条道上。”他和凌烈本就没有相同之,因缘际会聚在一起,却像两条岔路,短暂的相逢之後,还是会渐行渐远。
凌烈的脸色更加晦暗,变幻了几下,终於咬牙道:“那好,我让你走!”
“你说什麽?”练无伤一呆,有些不敢相信。
“我说放你走!既然留不住你的心,至少不能让你再怪我、恨我。”凌烈下决心似的,拳头在床头重重一击。
他是真的要放自己走了!意识到几天的抵抗终於告胜,练无伤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他很清楚,这一走两人就永无相见之期了。
慢慢站起身,慢慢步向门外,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的关系,每一步都觉得那麽艰难。
“无伤!”
全身一震,停住。
“你身子这麽虚弱,吃些东西再走。”
练无伤伫立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不多时,冒著热气的莲子粥端了上来,粥是凌烈亲自煮的。“我喂你喝。”
练无伤没有反对,重逢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第一变得这麽融洽,甚至让人留恋,谁也不忍心打破它。
凌烈用汤匙一口一口将粥送到练无伤嘴边,不知是不是由於心里难过,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喂了许久,一碗粥才算喂完。
练无伤看向凌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麽,许久才道:“你保重!”
凌烈却不太敢看他的眼睛,偏过头去:“你也是,路上小心。”
练无伤心下酸楚,吸了一口气,大步出门。一路来到山脚下,这才倚在一棵树上不住喘息。回头看向凌烈所在的那间小屋,却被密林遮住,一点痕迹也见不到了,心里突然刀绞一般的痛。
盘算著,要先找到任逍遥,确定他平安无事後,自己便可安心离去。低头默默想著心事,却不料早已被人拦住了去路。
“无伤师弟,我总算找到了。”
猝不提防,练无伤吃了一惊,等看清来人是谁,脸上的血色顿时退得干干净净!
莫无邪!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冤家路窄!
练无伤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对方那炽热的眼眸让被轻薄的记忆又清晰起来,全身一颤,本能的想要逃走!
无法遏制心中翻涌上来的恐惧,他不怕死,却怎麽也无法忍受一个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的男人索求的眼神!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绝无战胜莫无邪的可能!
自然明白他的意图,莫无邪只是冷笑,到手的猎物哪能再让他飞了?看出练无伤脚步虚浮,也无暇去想他是否受了伤,还有为何他失踪几日又突然出现在这里。把所有的疑虑抛在脑後,现在莫无邪唯一想的就是将这惊慌失色的人儿抱在怀里,以慰多年相思之苦!双脚一错,身形已如一朵黑云飘至练无伤的身前。
练无伤听见细细的风响,知道莫无邪追了上来,也不说话,运力一掌拍去!
不运力还好,一运力,练无伤赫然发现,自己的丹田之中竟空空荡荡,半分内劲也没有!
这是怎麽回事?惊疑之间,直觉腰身一紧,已被莫无邪紧紧地扣住,他用力去推,可又怎麽推得开?耳边听莫无邪得意的狂笑,他又惊又怒,心头气血翻腾,顿时昏了过去。
***
如果可以,练无伤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尤其是面对莫无邪那张诡笑的脸的时候。他动了动,发现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没用的,我点了你的穴道。”
“这是什麽地方?”四下打量,见是一间很普通的房间,门窗紧闭,看不出是哪里。
“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莫无邪笑得越发邪狞,看穿他的心思,补上一句,“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
不错,这一凌烈不会来了。练无伤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有什麽东西在脸上摩挲,又湿又软,让人极不舒服,练无伤嫌恶的偏过头去。
莫无邪停下唇间动作,心里颇感不是滋味:“无伤,你就这样讨厌我?”
练无伤不答。
莫无邪越发恼怒,狠狠的一甩手:“姓凌的有什麽好?我哪点比不上他?”
练无伤淡淡的道:“我厌恶你,是因为鄙薄你的行径,与他人无关。”
“嘿嘿,好一个与他人无关!你若非爱极了凌无咎,怎会在他死後找上了他儿子?你回护姓凌的小子,难道不是为了他?当爹的不要你了,就找儿子来充数,可惜呀可惜!”妒火中烧,莫无邪顿时口不择言。
“可惜什麽?”练无伤听他出言不逊,本来气恼已极,却听出他话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禁问道。
“可惜这小的跟那老的一样薄情寡义,见到名利富贵,就把你抛到脑後去了。你还不知道吧?那凌小子明天就要跟聂大小姐成亲了!”
练无伤全身一震,忽然明白凌烈为何今天答应放自己离开。因为从明天起,他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娇妻在侧,哪有功夫来和自己纠缠?那天在小木屋里说的话,果然只是敷衍。想到此,心中大恸。
知道他正为凌烈伤心,莫无邪妒意更盛,叫道:“那臭小子有什麽好?值得你这样为他伤心?为何你还不明白,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对你,这些年来,我身边从没有别人,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一个!”说著,向练无伤唇上吻落,两只手也焦渴的在他身上摸索,只恨不得将他吞入腹中,让他完完全全属於自己!
走开!那舌头在口中搅动,令练无伤几欲作呕,却苦於无法出声,无法反抗,所谓用尽全身力气的“挣扎”也不过让双手握紧罢了。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竟连嚼舌自尽的力气也没有!
这就是自己的命?注定了受人愚弄欺侮?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无力感爬上心头,握紧的双手慢慢松开了。罢了,由他去吧!
感觉到对方的顺从,莫无邪笑了:“这样才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伸出手去解他的衣带。
多年愿望就要实现,莫无邪心中的兴奋无以言喻,呼吸声渐粗,连手也在微微发抖,拉了几,竟没能将那衣带结拉开。他自己解嘲:“我实在太高兴,连手都不听使唤了。”
好不容易褪下练无伤的外衫,莫无邪竟然出了一身的汗。但他一心都在练无伤身上,也没在意。伸手又去解内衫,猛然间觉得背後一道冷风袭来,慌忙向旁一闪,喝道:“什麽人?”
话音未落,对方的第二招又攻了过来,莫无邪举掌招架。然而这一抬手,却让他大惊失色!
怎麽回事?他竟然提不起一丝力气!错愕间,对方出手如电,连点他周身五大穴。莫无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无伤!”来人直奔向床边,只见练无伤躺在那里,衣衫不整,半只膀臂露了出来,目中杀气顿现,狠狠在莫无邪身上踢了两脚。
“凌烈……”
练无伤再也想不到居然又为他所救,心中惊喜交集。绝逢生,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是我。”凌烈踏上一步,将练无伤搂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了,我来了。”腾出一只手为他解开穴道,整理衣衫。
练无伤靠在凌烈身上,激动的心绪渐渐平静,问道:“你是怎麽来的?”
本是随口一问,凌烈的身子却是一僵。
练无伤心生疑窦,抬起头,让自己的视线和他平行:“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在瞒著我?”
凌烈目光闪烁:“你刚受了惊吓,不要胡思乱想,好好歇著吧。”
他有事在瞒著自己!练无伤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莫无邪,脑海中灵光一闪,问道:“五师哥的武功与你不相上下,为何他这样容易就被你制服了?”
看向自己的双手,明明穴道已经解开,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又问:“为何我会觉得全身无力,武功根本施展不出?”
越想疑点越多,为何凌烈突然肯放自己离开?为何自己下山不久就遇上了莫无邪?为何莫无伤认为隐秘的地方,凌烈却能在关键时刻杀到?为何自己问他却回答不出?
练无伤猛然抬起头来:“临走的时候,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麽?”
凌烈避开他的眼睛,慢慢站起身,手掌轻拍两下。两名男子应声从门外走进来。凌烈指著莫无邪,森然道:“把他带出去好生看管,一切按计划行事。”
一名男子将一只布袋套在莫无邪身上,扎紧了口,背在肩上。两人向凌烈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凌烈转过身来,看著兀自呆坐在床上的练无伤:“无伤,委屈你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已然说明了一切,练无伤身子一晃,几乎坐立不稳。
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执意要离开,只因为害怕,怕凌烈在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美好,也会随著他的转变荡然无存!
因为凌烈现在的样子,太像当年的凌无咎了,在心碎之前离开,这是练无伤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方法。
可熟料,无论怎麽逃避,终於还是无可避免的又做了一牺牲品!
凌烈,为何一定要做的这麽绝?让我想原谅你,都找不到理由!
心在往下沈,掉进渊里,摔得粉碎。
***
对於相当一部分江湖人来说,十月初十都是一个令他们终生难忘的日子。
江湖多变,尤其近十年间,昊天门、降龙堡的骤灭,四大门派的烟消云散,无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却都及不上十月初十凤凰山庄里的惨变这般活生生、血淋淋!
当大红的喜堂被同样颜色的粘稠液体浸湿时,当中人欲呕的血腥气味弥散在空中时,人们才从这场噩梦中蓦然惊醒。
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明白,好好一场喜事怎会如此收场,堂堂凤凰山庄的庄主怎会栽在一个无名小子的手上。
正因如此,当人们听到“凌烈”这两个字,无不心惊色变。
(二十二)
赵大年觉得眼皮在跳,手上那张精致典雅的素笺象根针一样在刺他的眼!
昊天门终於找上他了!想到昊天门那位年轻锐利的中兴之主,就算坐在明晃晃的大厅里,就算面前有无数兄弟,他还是不自禁的冒虚汗。
“大哥何必如此惧怕?它昊天门虽然势大,咱们飞鱼帮也未必就怕了。他们凭几句话就要咱们将所有码头让出来,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就算传出去,也抬不过一个‘理’字!”站在堂下的副帮主林通终於按捺不住,上前进言。
赵大年涩然摇头:“兄弟你想得太简单,昊天门岂是讲理的地方?你没见过那人,不知道他有多可怕!”说到这里,他不自禁的一颤,一年前凤凰山庄那一幕如在眼前──
那天,他和所有的宾客一起聚在喜堂前,等著一睹新人风采,尤其是传说中那位有著显赫家世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新郎。
那青年一身大红吉服,在众人的翘首期盼里步入场中。他的脸上挂著笑容,可赵大年现在回想起来,却发觉那笑意并未传到眼里。青年的眼中,是慑人的寒冰!
当“一拜天地”的呼声响起,戏剧性的一刻也来临了。青年突然起身,说到不愿认贼为父,拿出凤凰山庄当年为了歼灭昊天门与四门定下的盟书呈给在场的武林前辈,求众人主持公道。更惊人的是,当聂云飞老羞成怒,想要杀人灭口之时,他却一掌将之打成重伤!
随即,青年让下属押上一个黑衣男子,这男子非但是江湖闻名色变的杀手头领,更是聂云飞的亲兄!至此,他们灭昊天、诛降龙,沽名吊誉,妄图独尊江湖的野心终於昭然天下!
接下来的事情,赵大年即使想想也觉得心寒。当凤凰山庄在绝望中疯狂反扑的时候,等待他们的是背後阴冷冷的屠刀──也许,青年和他的党徒早就在等这一刻了。
整个屠杀的完成不过半盏茶功夫,快到宾客们根本没有回过神来,整个喜堂已经变成了一片修罗场。而站在对面的青年,吉服被鲜血沾染的更加鲜W,宛如十八层地狱里来的复仇使者!
以後的很长一段时间,赵大年的梦中总是一片血红,血红中飘著一双比冰还冷的眸子!
经此一役,青年名声大噪,无人不晓。
经此一役,昊天门声威重震,雄风再起。
径此一役,江湖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不少人心里明白,在侠义之风无存的现今,有些人甚至连伪侠义的外衣也不愿披上,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掠夺!
现在,这掠夺的魔爪竟伸到了他飞鱼帮的头上!
“赵大年,你想好了没有?”一声清叱从门外传来,也不十分响亮,却让厅里的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赵大年手一抖,手上的素笺飘落於地。
“什麽人躲在外面鬼鬼祟祟?”林通怒喝一声,向门外扑去!
两扇大门毫无预警的开了,其中一扇,正撞在林通胸口,将他打落在地。
飞鱼帮众人无不变色──以林通的武功应变,竟然躲闪不开!
“我既没‘鬼鬼祟祟’,也没‘躲’,我是堂堂正正走进来的。”说话间,一个紫衣少年缓步而入,眼含轻蔑的在众人脸上一扫,停在了赵大年身上,“赵大年,我家门主的建议你考虑的怎样?我劝你最好痛快的答应了,门主脾气不好,最讨厌别人拖拖拉拉。”
林通忍痛爬起,喝道:“你是什麽东西,敢对我们帮主这样无礼?那十八码头是兄弟们用血汗打下来的,怎能说给就给?少做清秋大梦了!”
“兄弟,小心说话,不要卤莽!”赵大年不见凌烈前来,先松了口气。但也知道这少年既然孤身而至,必有惊人艺业。
紫衣少年看著林通:“你是副帮主林通对不对?有个外号叫‘烈火狮子’,因为你脾气很坏。刚才被打倒在地上,你一定很不服气吧?很好,现在咱们不妨打一场,看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林通早有此意,抽出鬼头刀,举刀便砍!
少年不避不闪,两手一夹,正夹上刀锋。只听一声脆响,鬼头刀竟被夹成两段!
众人都大吃一惊,光凭这份手劲,飞鱼帮上下无人能抗!
林通咬咬牙,扔了鬼头刀,合身扑上。
少年笑道:“来得好。”仿佛只挥了挥手,林通暴风骤雨般的招式便消散无踪。
眼见林通脸上的汗珠涔涔落下,赵大年情知不好,叫道:“兄弟,退下!”他却不知,此时的林通早以被缠住,脱身不得。
几名飞鱼帮的弟子见状欲来帮忙,还未进身,便被少年身上发出的罡气震飞出去。
赵大年越看越心惊,这少年明明可以轻易制服林通,却不肯出手,分明是要将林通累得脱力而死!
好歹毒的心肠!
他顾惜兄弟,再也按捺不住,抖声道:“码头给你便是,快放了我兄弟!”
少年一笑收手:“早说不就好了。”
这一停手,林通当即倒地,面如金纸,昏死过去。
“明天一早,自有人来办理交接事宜,姓赵的,你可不要食言而肥,不然,小心你飞鱼帮鸡犬不留!”少年一掌挥出,击在厅中摆放的硕大金鼎香炉上,那香炉顿时四分五裂!
就在一片抽气声中,少年扬长而去。
这一著实干得漂亮,没费一兵一卒,十八座码头到手。以此为跳板,江北的武林也早晚是昊天门的囊中物。
离统一天下更近了一步,门主想必会十分开心、嘉许自己吧。在赶回昊天门的路上,少年快活地想。
***
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昊天门保持了原有的格局,只是规模更大,楼宇更高,厅堂更气派,亭台更精致。
还有一点与原来不同的是:从前的昊天门广迎天下英雄,从慕名造访到穷途投奔,甚至躲祸避仇,都是来者不拒,大门敞开终日不闭。而今大门虽然开著,可再无一人敢贸然进入;三里以内,路人纷纷绕道。
“我回来了。”少年一脚踏进那大得有些慑人的正厅,却没看到他希望见到的那人,热切的脸庞顿时暗淡下来。
“紫宸,你回来了。”偏座上的蓝衫人起身相迎。
“蓝电,主人呢?我有事禀报。”明明是在对蓝衫人说话,可紫宸的目光却在四张望。
“主人不在这里。你收服‘飞鱼帮’的事,主人已经知道。主人说你做得很好,他一定会有赏赐,让你先下去休息。”
紫宸听著,脸色连变了几变,忽然咬牙道:“他又去那里了是不是?”顿了顿脚,转身欲走。
一道蓝影挡在了他身前,蓝电森然道:“你要去哪儿?‘那里’是门中禁地,没有主人的首肯,谁也不能进。你入门的时间也不算短,还不知道规矩麽?”
他每说一句,紫宸脸色就难看一分,衣袖里面拳头握得紧紧地,喝道:“让开!”
蓝电愕然:“你还要去?”
紫宸冷冷地道:“你不是让我下去休息麽?我这就去!”
气冲冲往外走,不防和迎面进来的一人撞个正著,那人“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哪个不要命的瞎了眼睛?”紫宸正在气头上,破口便骂。待看清了来人,却不由叫了出来:“是玄光!你受伤了?”
被撞那人一身玄衣,看来是撞得不轻,他脸色惨白,嘴唇痛得直哆嗦,一只手按在左胸上,那鲜血就顺著指缝流下。
紫宸赶忙将他扶起,皱眉道:“伤得不轻,怎麽不叫下人扶著?”
“那多难看。”
紫宸一撇嘴:“死要面子。”
蓝电也迎了出来,将他扶到椅上坐下,一面为他理伤口,一面问询道:“怎会这样?”
名叫玄光的男子狠狠地道:“还不是那什麽‘青白双剑’!任务砸了!”
蓝电和紫宸都是一惊,齐声道:“怎麽说?”
“我奉命去向威远镖局要南安的地盘,哪知道易承天那老儿食古不化,我没办法,只好杀了他的儿子媳妇来要挟。我要杀他孙子的时候,那阴魂不散的‘青白双剑’就来了,我双拳难敌四手……”
“所以你就跟丧家之犬似的逃回来了?”紫宸冷哼一声,一脸不屑。
蓝电却皱眉道:“主人不是交待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妄开杀戒。”
玄光苦著脸:“那老儿顽固的很,不给他点厉害不成。”
紫宸插口道:“什麽‘不要妄开杀戒’,死在主人手下的还少麽?他哪有什麽慈悲心肠!依我看,又是为了‘那里的那位’。”
蓝电喝道:“紫宸,你小命不要了?”无论是主人也好,“那里的那位”也好,都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谈论的。
“好,不说了。”紫宸将话题一转, “那‘青白双剑’不知什麽来路,好像跟咱们较上劲了。”
说到这“青白双剑”,昊天门上下无不恨得咬牙切齿。两人武功奇高,却专门喜欢跟昊天门作对,为此,凌烈不止一要铲除此他们。可这两人却像在玩捉迷藏一般,凌烈一来,他们就走,从不正面冲突,让人头痛不已。
说是“青白双剑”,其实昊天门对这两人的武功来历身份一概不知,甚至因他们总是蒙面出现,连相貌都不曾见过。只为他们总是一人著青,一人著白,又都使剑,为了方便提及,才以“青白双剑”呼之。
“早晚有一天落在我手里,要他们好看!”玄光恶狠狠一跺脚,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省省吧。”紫宸眼珠一转,起身就走。
“你又去哪里?”
“发生这等大事,怎能不让主人知道?”话未说完,人已去的远了。
蓝电跺脚道:“回来!”
***
“宁心阁”是昊天门中唯一的禁地,除了门主凌烈,谁也不敢接近,因为……擅入者死!没人知道这里有什麽秘密,只有门中地位极高的三位堂主才隐隐约约猜到这里藏著个人,一个对门主很重要的人,他们总是暗中称这人“那里的那位”。
如果昊天门的老人还在,就会知道,“宁心阁”本是昊天门弃徒练无伤的旧居,自他被逐,这里就一直空著。
打开闭的院门,暗香扑面而来。院子里种满了,春生桃李,夏展风荷,秋迎桂子,冬沁梅香,四季不断。最多最美的,还是那三月梨如雪。
凌烈吸了口气,悄声步上阁楼,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窗前软塌上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窗是开著的,凉风轻拂,勾弄著他额前的发丝,为那清瘦而苍白的脸孔平增几分风致。一片桂随风飞来,印上他的眉心。似乎有些知觉,他长长的睫毛抖动了几下。
凌烈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瓣拂落。
这一刻,他不再是叱吒风云的霸主,不再是铁血无情的煞神,只是一个温柔已极,体贴已极的情人。
垂下头,正对上那人张开的眼,凌烈有些懊恼:
“还是弄醒你了,无伤。”
琥珀色的眼眸由迷朦渐渐转为清澈,当它映上凌烈的影子时,却只剩下了一片漠然,然後又重新隐藏在那两扇羽睫之下。
堂堂的昊天门主、武林中风头最健的青年霸主,竟被他视若无睹。
若是换了旁人,有一百条命也不够丢的,谁都知道在凌烈心中绝没有“宽容”二字,可是面对眼前这人,他的“狠”和“绝”却都不见了。
俊脸闪过一丝痛楚,凌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我却忍不住想见你。一天见不到你,我心里就空落落的,见了你才会安心。”
软塌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凌烈就好像在跟空气说话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自说自话,凌烈涩然一笑。一年多来,他已然习惯了这种情况。虽然每天都期盼著有转机出现,可心里却知道这希望是何等渺茫。无伤的倔强,他又一的领教了!
尽管如此,还是不愿离开,寻著塌沿坐下:“我不会打扰你,我就这麽看著你,看看就好。”最後一句,柔得融在了风里。
之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几千年来就已如此。
时间似乎凝结住了,偶尔一阵风吹过,有淡淡香。
凌烈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春天,那一树梨,还有下吹箫的那人。
窗外也有梨树,明春必是如锦,却也不再是那年的了。
人呢?人还依旧,只是两样心境。
望著眼前苍白清瘦的身影,凌烈忍不住问自己:我当初的选择到底对还是不对?还记得擒住莫无邪的那天,无伤心碎欲绝的眼神,他看在眼里,心上也觉得像被插了一刀。
可他真是不得已!他在无伤的粥里下了 “诡惑”,这种药无色无味,却能通过口唇相接渡给别人,中者内功尽失,形同废人──所以才能将莫无邪一举成擒。
当初决定用无伤做诱饵的时候,他也很矛盾。莫无邪武功极高,想生擒谈何容易?一旦失手,计划败露,那就是满盘皆输!那种情况下,只有委屈无伤了。
也曾想过,无伤知道真相会生气,可无伤的心那麽软,又那麽疼他,只要他小心地赔不是,刻意地温柔,不出一个月,最多三个月,无伤一定会原谅他的。
他那时真的对自己很有信心,可现在已经一年了,他天天来,无伤却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若不是他一直不敢把“诡惑”的毒解开,无伤说不定早就拂袖而去。
记得剿灭凤凰山庄的那一晚,他对无伤说了很多理由:
“他们害得你我这样惨,此仇怎能不报?”
“遁迹山野并不能躲开一切,姓聂的心积虑算计咱们,决不会善罢甘休,挖地三尺也会把咱们找出来!”
“只有他死了,咱们才有安生日子过!”
他说得口干舌燥,无伤只是一言不发,害他越说心里越没底。把要说的都说完了,无伤只是抬起头,轻轻地问了一句:“你可曾想过我会生气?”
他傻傻的点头,又赶忙解释:“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决不会让那厮得逞,所以……”
“所以身体不会受伤,可这里也不会麽?”无伤指指自己的心,惨然一笑,“凌烈,你到底把我当什麽?棋子、挡箭牌,还是非得到手不可的玩具?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你真以为我永远不会受伤麽?”
他惊呆了。他怎麽可能把无伤当作什麽棋子玩具?无伤是他的宝,他爱还来不及呢。“无伤,你别胡思乱想,你知道我最心爱的人是你……”
解释的话很快被无伤打断:“凌烈,你根本不会爱人,因为你根本不懂什麽是情爱!”
那是无伤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无伤湖水般的眼睛里,有著绝望的悲伤,震撼住了他的心,却不明白是为什麽。
喜欢一个人,想和那人在一起,拥有他,象宝贝一样珍视他,不是就是爱麽?无伤还有什麽不满呢?
也许他应该让无伤走,但他还是固执的把无伤留在身边,即使两个人都疲累、痛苦不堪,他也不愿从此都不能看到无伤身影,无论这样是对是错!
风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并不比一根绣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重多少,却已足以打断凌烈的沈思。
脸上掠过一道煞气,将锦被仔细盖在熟睡之人的身上,轻烟一般飘然下楼。
“主人!”紫宸正在犹豫著该不该进,门就已经开了。终於接近了这个地方,他心里又紧张又是害怕,当然,还有一点兴奋。他对主人有敬有爱,对“那里的那位”又妒又恨,明知道这是他无法涉足的世界,他却像著了魔一样拼命想要靠近一些。
“主人,我有事禀……” 後面的话却因凌烈阴沈的脸色再也说不下去,紫宸忽然意识到,他冲动的做了一件蠢事。
一声不吭揪起紫宸的衣襟,带著他掠出五丈以外,这才重重的将他摔落在地。
沈重的撞击让紫宸胸口一滞,咳出一口血来,头顶上传来有如严霜一般的声音:“我说过,任何人不许接近这里,念你是初犯,不要再有下!”
这样冰冷的语调,紫宸还是第一听到主人对自己用,心头一痛,几乎又想咳血。他低垂了头,轻声道:“是。”回头看向那木掩映中的小楼,眼里满是怨毒。
(二十三)
正夜,南安城。
谁都知道,南安城内有两大镖局,城北的威远镖局和城西景泰镖局。一山难容二虎,可这两大镖局关系却出奇的好,尤其两家的主人更是多年至交。
前两天,威远镖局突然被人砸了场子,少局主和夫人惨遭不幸,老镖头易承天和他的外孙下落不明。 南安人震惊、议论、猜疑,脑筋转得快的人不禁开始想,对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会不会就是景泰镖局?
齐景山看了眼自家镖局的招牌,想到辛辛苦苦打拼了三十年的江山就要在今夜放弃,心里万分不舍,可又想到威远镖局的前车之鉴,再不舍也要舍!
长叹一声,挥了挥手。
两名趟子手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将匾额取下。
“爹,咱们真的要走麽?”说话的是齐景山的独子齐云傲,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常年风吹雨打的走镖生涯让他看起来黑壮精悍。在他身後,几十名镖局中的好手护著七、八辆马车。车上,有镖局的家眷以及一些衣物细软。
看样子,竟是要举家逃亡。
齐景山脸色惨然:“总比家破人亡要强,威远镖局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昊天门咱们惹不起!”想起那些昊天门的传闻,不由打了个寒颤。听说昊天门的所作所为已令中原武林人人自危,一些名门正派已经开始结成联盟,准备共同声讨。这个联盟若真能结起来,武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眼下只有先避避风头了。
他想起今天早晨,从门口小叫手里接到老友易承天的密函,信中言道为两名高人所救,安排在一个绝密的境地。又说恐昊天门将要对付景泰镖局,劝他搬去同住。两位高人会在暗中护送,以策安全。
衡量局势,齐景山咬了咬牙,决定弃家逃亡。然而真说到要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著实不好受。
齐云傲道:“其实昊天门也不是一味赶尽杀绝,只要肯跟他们合作……”
“住口!”齐景山一声暴喝,打断儿子的话,“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虽是开镖局的,可也不能失了江湖人的傲骨!贪生怕死,屈於强势之下,岂是我辈所为?你说这些话,怎对得起你易伯伯一家?”
齐云傲见父亲气得须发贲张,连忙退在一旁,不敢再说。周围众人见老镖头突然发火,也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全场寂然。
突然,右上方传来几声清脆的掌声,一人笑道:“说得好,够硬气。”
众人都是一惊,只见镖局的墙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著紫衣的俊秀少年,嘴角上挂著一抹嘲讽的微笑,轻轻一探身,翩然落地。
“这老儿说话倒是和那易老儿一般硬气,就不知手上的工夫是不是也一样窝囊!”跟在少年後面的是个玄裳男子,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适才众人竟没注意到他。他跟著跳下墙,可落地时脚步却显得有些虚浮。
紫衣少年一撇嘴:“受了伤的人,不好好在家里养著,跑到这里丢人现眼,一会儿可别让我照顾你。”
玄衣男子狠狠白他一眼:“你除了刻薄人还会做什麽?”
“你们是何人?”齐景山大声喝问,心里暗暗吃惊。
紫衣少年一笑:“老头儿,你不是早猜到了麽?我只问你,投不投降?”
齐景山心头一沈,该来的果然来了。 “昊天门没人了麽?要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叫阵?”
紫衣少年脸色一变,正想说话,只听一人道:“乳臭未干是真的,不过昊天门别的没有,就是不缺人。”
身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齐景山暗叫声不好,回头一瞧,只见四面巷子中涌出无数黑衣男子,将自己一行人团团围住。
如此阵势,景泰镖局众人不由脸上变色,刀出鞘,剑横胸,围成一圈护在车马前头,人人神色凛然,如临大敌。
齐景山看向为首的蓝衫男子,沈声道:“敢问可是凌门主?”
那蓝衫男子微微一笑,尚未答话,紫衣少年已然抢著道:“你瞎子呀?他这德行哪点像门主?再说,景泰镖局是什麽东西?用得著我们门主亲自出马?我们三堂主来,已经算给你面子了。”
这蓝、玄、紫三人正是昊天门的三大堂主蓝电、玄光、紫宸。
紫宸素来说话刻薄,蓝、玄二人与他相日久,也不放在心上,但齐景泰向来受尊崇惯了,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不怒反笑:“娃娃,口气好大,既然如此,就让老夫来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捋起袖子就要上前过招。
齐云傲哪能让老父出马?忙道:“爹爹且慢,杀鸡焉用宰牛刀,让孩儿来料理他。”一跃上前。
那紫宸正愁没架打,二话不说,两人便交上了手。
这一上手,齐氏父子暗暗叫苦,想不到这少年武功竟如此高强,才过十招,齐云傲已然左右难支,败相毕露。
蓝电和玄光在一旁看戏,这时劝道:“老头,你还是降了吧,紫宸下手向来没分寸,少时你儿子小命不保。”
说话间,只听紫宸清叱一声,手掌成刀,夹带著风声直向齐云傲肩头削落!这一掌若是削中,这条手臂就废了,齐景山扑上去相救,哪里还来得及?
就在这危急时刻,场中突然多了一白一青两道身影。那白影一闪,隔开了紫宸的手掌,轻烟一般拉著齐云傲退至齐景山的身边。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更惊人的变故发生了──
刚刚脱险的齐云傲手掌一翻,一柄匕首刺入了白衣人的腰际!
“恶贼!”青衣人最先反应过来,一掌击开齐云傲,长剑一抖,分心便刺;众人听那声音,竟似是个女子!
齐景山还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但他却舍不得儿子被人刺死,连忙格开青衣人的长剑,反手给了儿子一记耳光:“畜牲,你做什麽?”瞎子也知道这两人是来帮自己的,儿子为何会陡下杀手?
“他做了昊天门南安分坛的坛主,自然是为我昊天门做事。”冷冷的声音代替齐云傲回答,昊天门众闻声向两旁分开,凌烈施施然走入场中。
齐景山忽然明白,昊天门对付自己是假,真正要对付的人,却是这一青一白两名侠士!他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儿子:“云傲,你……”
“爹,他们答应事成之後,就把南安所有的生意交给咱们。”齐云傲到底心虚,声音怯怯的,不时看凌烈一眼。
凌烈向他点点头。南安的地盘对昊天门没什麽用途,他们要的是景泰镖局在这里的势力、财力和人脉,这齐氏父子留著还有很大用途。
“逆子!”齐景山气得几乎吐血,自己一生耿直,怎会生了如此不争气的孩儿?贪生怕死不算,还连累了朋友,要这孽子有何用?正是怒火当头,想也不想,举掌向儿子头上拍落!
一只手轻轻的将他的手掌抓住,蓝电悠然道:“老人家息怒。齐公子既然入了我昊天门,生死只能由门主做主,就算你是他亲爹也没这权利。”
齐景山被他抓住手臂,只觉半身酸软,使不上一点力道。听了对方的话,又气又怒,一口血终於喷了出来。
他们这里闹得不可开交,凌烈却置若罔闻,他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一青一白两人身上。
白衣人中了齐云傲的暗算,肋下衣襟都被鲜血染红,靠青衣人扶著才勉力支撑。蒙了面,看不清脸色,他的目光却沈静似水,与凌烈对视竟是分毫不让。
过了半晌,凌烈忽然一笑:“听说有对青白双侠剑术超群、世间罕见,我就在想,会不会是故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逍遥兄,别来无恙?”
白衣人哼了一声,取下遮面白巾,露出一张苍白俊朗的脸,正是久未露面的任逍遥。他冷然道:“凌公子,不,凌门主,少时不见,你竟也玩起暗箭伤人的勾当,委实让人失望。”
那青衣人插口道:“卑鄙小人!”
“你骂谁?”紫宸第一个忍不住了。
凌烈也不生气,向青衣人道:“这位应该是当年 ‘夺魄’的第一杀手柳青衣姑娘吧。说到卑鄙手段,柳姑娘,我可都是跟你们学的呀。”
柳青衣一时语塞,她曾有份暗算过凌烈,到底理亏。
任逍遥眼见今日之势绝无善了,微微侧了身子,低声道:“情势紧迫,我拖住他们,你快逃。”
柳青衣哼了一声:“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任逍遥叹了口气,这女子当日为救自己背叛了组织,其後又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这份痴心不是不知道、不感动,奈何心已有属,相见恨晚!
看了眼凌烈,只见他负手而立,神情倨傲如一从前,可当年的那份青涩单纯已被阴狠冷漠取代。心头一阵惘然,无伤,面对这样的他,你又该怎样心痛!
“两位可是在商量怎麽离开?难得故人相见,留下来叙叙旧可好?” 也不见凌烈有何动作,昊天门人早将他们团团围住。
现在的局面是,景泰镖局众人早被治得服服帖帖,任逍遥又受了重伤,只剩一个柳青衣不足为患。可以说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凌烈很满意,跟他作对的人都要死,不管是谁!
他正这麽想著,今晚的第三个变故又出现了。
马,惊了。
马是景泰镖局的,总共四十二匹。十六匹套车,二十六匹单骑。
先是最外圈的三四匹惊了,然後波及到整个马群。
马一惊,人也乱了。有的马脱了缰绳,直往巷子跑;这还是好的。剩下的就在人群里乱踏。套车的马,就拉著车厢横冲直闯,车厢里的人,吓得叫爹喊娘。
一时间,马嘶声,呼喝声,哭嚎声,响成一片。侥是昊天门训练有素,也不禁慌了手脚。
慌乱中,一辆马车冲到任逍遥两人跟前停下,赶车的也是个白衣男子,他喝道:“柳姑娘,上车!”
柳青衣杀手出身,久历生死,应变也是过人,当下踢飞两名敌人,带著任逍遥上了马车。
那白衣人本想驾车离开,见凌烈追了上来,当下把缰绳交给柳青衣:“你们先走,我断後。”
任逍遥看了他一眼,道:“小心,切勿恋战。”
白衣人点点头:“我醒得。”
说话间,柳青衣一挥鞭子,马车呼啸而去。
***
“怎麽又来一个?”玄光正忙著制服惊马,突然出现的白衣人让他有些糊涂。
蓝电也是一阵纳罕:“到底哪个是真的?”
“管他是什麽人,敢跟门主较量,都会死得很难看。”看著那对峙的两人,紫宸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门主是这世上最强的,没有人能与之相抗!
***
“你是谁?”凌烈也在思索,功败垂成虽然让他感到恼怒,可他更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人的身份。看这人的身法,武功可跻入当世一流高手之境。江湖上还有这样的人麽?看这人白衣飘飘,直似要乘风而去,凌烈忽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可白衣人却不肯回答他的话,只是一味的出剑,进攻。
“不说话也没关系,等我撕掉了你的面纱,自然就知道了。”凌烈很有自信,这人武功虽高,却高不过自己。只是他似乎在刻意隐藏家数,不让自己看出来。
他到底是谁?
战到酣,凌烈忽然一跃而起,踏上了对方的长剑,借势在空中一翻,随即双掌一合,直击而下!
雷霆一击!
白衣人吃了一惊,识得这招的厉害,避闪已然来不及,只好运尽全身功力在剑上,奋力抵抗。
“镗”的一声,掌剑相交,白衣人的长剑碎成两截,人也如败絮一般,斜飞出一丈开外,倒地不起。
“主人,你没事吧?”紫宸只看得惊心动魄,分开众人上前问询。眼见凌烈呆呆的站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受了天大的惊吓,不由担心的扶住了他。“你是不是受伤了?”
凌烈置若罔闻,一把甩开紫宸的手,直愣愣的向白衣人的方向走去,脚步沈重,每走一步似乎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走到白衣人身前,蹲下,用颤抖的手揭开了那人的面纱。
揭开面纱的那一刻,紫宸看到,凌烈的身体就好像被雷电击穿一般,一阵惊悚。
他听到凌烈的声音喃喃低语:“怎麽会?怎麽会这样?”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紫宸又担心又害怕,慌张的想凑上去看看,却不料凌烈突然抱著那白衣人站了起来,飞身跃上巷旁的民居,直向远奔去。
“主人,主人!”紫宸起身想追,可等他也跃上房顶的时候,凌烈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了。
***
向来幽静的“宁心阁”传出一阵骚动,大门毫无预警的被踢开了。
负责在这里伺候的婢女吓了一跳,匆忙出来看,就见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门主满脸焦急的闯了进来。
“门主留步,主人他正在休息,不欲人打扰……” 早已说得顺嘴的一套话在看到凌烈怀中的白衣人後戛然而止,忽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凌烈此刻却无暇理会她,头也不回的直奔楼上,吩咐道:“你到门口去等,大夫来了引他进来!”
上了楼,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人放在蹋上,看著那张苍白得如同透明一般的脸,凌烈眼眶一红,低声唤道:“无伤?”
练无伤没有回声,他闭著眼,毫无知觉,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
凌烈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一掌,他下了九成力!
失措地抓起练无伤的手腕──谢天谢地!脉搏虽然微弱,但他还活著。凌烈心里稍稍踏实了些,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早已汗流浃背。
扶起练无伤,催动掌力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希望能为他吊住一口气,却惊觉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更有一股寒流四窜动,似乎要与凌烈的内力相抗。
凌烈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这寒意好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麽。心里又惊、又痛、又怕。无伤的生命正在消失,他却无能为力!
有一根名为“恐惧”的钢针正在被“失去”的巨锤狠狠地敲凿著,一点一点楔入身体。
“大夫怎麽还不来!”
***
大夫终於来了。
从凌烈的传唤到大夫赶到“宁心阁”,前後不到一盏茶的时候,可凌烈却觉得等了一辈子。
大夫是位神医。“还阳手”的医术在江湖上若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即使如此,他还是要看凌烈的眼色过日子。
他认识凌烈也够久了,所以怎麽也想不到这个冷漠阴沈对谁都无情的人,还有慌张失措的时候。他不敢肯定凌烈眼中闪烁的是不是泪光,不过,当他说“或许还有救”的时候,的确看到凌烈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後就好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床边。
这两人到底是什麽关系?神医也开始感到好奇了。
虽说有救,但练无伤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加上他身子本来就不好,光是为他保命就足足用了七天七夜。
这七天,凌烈就守在楼下。三大坛主在外面轮班求见,他谁也不见。
景泰镖局怎样了,他不关心;任逍遥的生死,他不在意;武林正道要立帮结派声讨他,他冷笑一声,随他们去吧,他凌烈一辈子怕过谁来?
可他真的很怕,怕无伤再不能醒过来,怕某天神医推开门,横在他眼前的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怕极了!
怕到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然後在楼梯口张望一下,又颓然坐回去守著。
这时候,不期然的,许多被遗忘的前尘旧梦翩然惊醒。
他想起了与练无伤的初相遇,想了自己百般不懂事的恶作剧以及无伤的百般容忍,那时候,无论做错什麽,无伤都会原谅他。无伤的眼睛,始终像潺潺的山泉水一般清澈温柔。
又曾几何时,这双眼睛装满了伤痛、怀疑、无奈,甚至绝望!
他努力的想抚平这双眼睛,争权、争利,爬上权利的顶端,以为这样他们就再不会被干扰、迫害,无伤会重展笑颜!
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择手段,渐渐的,却在声色名利中沈沦,甚至忘了本来的初衷!
无伤,我其实什麽也不需要,我想要的只有你……
无伤……
(二十四)
门终於在望眼欲穿的盼望下缓缓打开,凌烈一个箭步冲上去。
“他怎样了?”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嗯……活了。”神医倒是被吓了一跳,不过才七天,凌烈怎麽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满眼血丝,眼眶陷,脸色更是苍白如鬼。
无视对方惊异的眼神,凌烈直奔到床边。“无伤?”
练无伤的脸上隐隐的似乎有了一丝血色,但任凭凌烈怎麽呼唤,他始终双目紧闭,不闻不理。
“他为何还不醒来?”凌烈又担心了。
神医白眼一翻,心道:你道他是铁人麽?那一掌足以开山劈石,不死就是万幸。
“他受伤太重,还要一段时间将养。不知门主可否跟我出去,在下有事相询。”顿了顿,加上一句,“是关於这位先生的病情。”
还是这句管用,凌烈乖乖跟下楼。“什麽事?莫非伤情还有变化?”
“门主可曾听说过‘阴风掌’?”
凌烈先是一怔,随後记起,自己年幼时正是被这掌力折磨得死去活来。
“阴风掌?不是早已失传了麽?”对了,聂云飞就曾练过,自己的伤正是拜他所赐。
神医颔首道:“这正是令在下费解的地方。救治楼上那位先生之时,发现在他肺腑之间有股寒气,如果在下推断不错,应该就是阴风掌所创。可到底何人用阴风掌伤了他?真真怪哉。”
凌烈想起早先为练无伤运功疗伤所感到的那股寒意,料来就是阴风寒毒了,怪不得如此熟悉。可这样一来就更加奇怪,无伤一直都没有跟聂云飞正面交手,他的寒毒从何而来?难道还有人练过这种邪门的武功?
“不管这些,先替他把毒伤治好吧。”那毒发作起来可不是闹著玩的。
神医脸现愧色:“在下无能,这寒毒是治不好的,除非……”
“除非什麽?”!
神医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除非有天山火龙的火龙珠入药,才有可能治愈,可那火龙只是传说而已,就是长驻天山的牧人也未曾见过,并不足信。”
“不对,我就曾中过寒毒,可是已经治愈了。”凌烈听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大声道。
“什麽?”神医一呆,“门主此言当真?不知救助门主的高人是谁?”天下间还有比自己医术更高的人麽?
“是无伤救了我,为我运功驱毒。”
无伤?就是楼上那位病人了?神医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门主,那位先生可否修习过昊天门的‘明日神功’?”
“不错,有什麽不对?”
神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就是了,门主,那位先生身上的寒毒并非是为人所伤,阴风寒毒不可解,却可通过明日神功渡到他人体内。门主,请容在下大胆猜测,那位先生身上的毒正是当年门主渡给他的。”
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凌烈此时的心情,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毒伤早被练无伤趋出体内,化作烟消云散。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原来这些年来无伤一直在代他受苦,他却全然不知!
神医已经离开了,凌烈跌坐在楼梯口,脑中乱作一团。
他想起当年母亲带他上山求医时无伤的冷漠,一直以为那是无伤心里有恨,不肯去救仇人的孩子。原来不是,无伤是知道若救了他,就要一生一世被寒毒纠缠!
早该想到,无伤那麽善良,怎会见死不救?那是因为不能救!可笑自己却以为无伤是故意刁难,最终逼死了母亲,心里只有怨恨,却不知感激!
无伤是以什麽心情面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呢?当不懂事的自己一再用恶作剧去折磨打击无伤时,他心里可有多苦?可他始终沈默隐忍,什麽也没有说,始终维护著自己,守护著对母亲诺言。
突然之间,凌烈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样的结果母亲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吧?可她还是坚决地带自己去找无伤,甚至不惜以命相胁!
多年前的背叛,已经害得无伤内心一世痛苦,凄凉孤寂地隐居在山荒谷之间,母亲又怎能狠得下心,再一逼迫无伤?
平生第一,凌烈恨起了死去的母亲,恨她怎能如此自私、如此残忍!
可转念一想,母亲看来柔弱,个性之强悍却是男子也不及,在她心里重要的只有父亲、自己和昊天门,她为了自己连性命也可不要,又怎会在乎别人?暗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母亲是爱自己的,天下人都可以怪母亲心狠,唯独自己不能。
父亲辜负无伤,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无伤,而伤无伤最的人,却是自己!他们一家都欠无伤太多,多的下辈子也还不完!
无伤!手掌紧紧收缩,木质的扶梯栏杆承受不住这股大力,被握成片片碎屑,四散飞溅。
“啊!”呼叫的是那婢女,她手中端了汤药,本想不惊动凌烈悄悄上楼,却险些被木屑划伤了脸。
发现凌烈在看她,她连忙垂下眼帘。好像从练无伤受伤被送回来,她就躲著凌烈,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小晚。”
“是。”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什……什麽?”小晚吃了一惊,手一抖,那药碗和托盘相碰,咯咯地响。
凌烈伸手将药碗接过来,缓缓地道:“你早知道无伤不仅恢复了武功,还可以自由离开这里是不是?有时我来,你总推说他还在休息,不欲人打扰,其实他那时根本不在楼上,是不是?你知道我的手段,还不老实的招来!”说到後来,已是声色俱厉。
昊天门主一怒是何等的声势,小晚吓得全身发软,跪倒在地:“门主、门主息怒,小晚不是存心欺骗门主,只是、只是主子身上有寒毒,发作起来就会很难受,小晚实在不忍心呀!”
原来凌烈为了让练无伤留在自己身边,没有解开“诡惑”的毒,令他武功全失。这可害苦了练无伤,他体内的寒毒,必须以内功催动火琉璃制成的丹药方可抵御。第一毒发,吓得小晚六神无主,偏偏练无伤又不许她告知凌烈。小晚没有办法,又心疼他,只好答应帮他恢复武功。
练无伤当年曾以采药为生,颇通药理,小晚寻来药材,他便自行配治了解药。昊天门守卫虽严,但以练无伤的武功,却是丝毫不愁,所以被软禁这一年多来,倒是有一大半时间是可以自由行走的。
他宅心仁厚,得知昊天门手段残忍,便忍不住在他们行动时出手救人。这期间,若是凌烈来看望,小晚就代为掩护。凌烈对练无伤又敬又爱又愧,小事上也不敢拂逆他。
某日,练无伤无意中遇到了任逍遥和柳青衣,三人两明一暗,救护了不少英雄豪杰。练无伤靠著在昊天门来去自如的便利,对凌烈等人的行动知之甚详,若不是这一昊天门封锁了消息,只有凌烈和三大堂主知道,他的秘密还不是会暴露。
小晚战战兢兢地说完,本以为凌烈会大发雷霆,不料他只是颓然叹气,道:“你下去吧,药我自己送上去。”
小晚大著胆子道:“门主,您别怪主子,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对您好的。”
凌烈露出一丝苦笑,却没说什麽。
***
小晚的工作忽然轻松了许多,因为照顾练无伤的活几乎被凌烈一手包办。从喂药、进食到洗脸、抹身,事糜巨细,都要经过凌烈的手。小晚想不到,在她心里如魔君一般的门主,竟也能如此温柔体贴,连她几乎都被感动了,巴不得练无伤快些醒来,两人言归於好。
“门主,门主,主子醒了!”
正伏案而眠的凌烈听到叫声一跃而起,直奔床榻。
沈睡五天,练无伤终於清醒过来,与赶来的凌烈四目相对,一时都无言。
凌烈柔声道:“感觉好些了麽?这几天你只能靠参汤维持,定是饿了吧?小晚,去煮碗莲子粥来。”说著,又轻轻笑了起来,“其实鸡粥最滋补,可我知道,你不爱吃荤。”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练无伤却只是定定的看著他,一言不发,凌烈的笑容终於撑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了?”
凌烈点头。
“你不生气?我坏了你的事。”
凌烈脸色一黯:“错先在我,我有什麽资格生气?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
“你恢复了武功之後,这里再也困不住你,为何你不离开?”问这话时,凌烈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微微颤抖。
练无伤沈默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我若走了,小晚的命就保不住了,我不能害她。”
“就这些?”
“後来我看到你倒行逆施,到杀戮,我想留在你身边,或许能多救一些人。”
宛如冷水浇头一般,凌烈抖声道:“你留在这里,是要刺探消息,帮别人对付我?”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只觉心被狠狠划了千刀万刀。
练无伤迟疑著,缓缓点了点头。
“呵,呵呵,刚才问你的时候,我还期望著你会说,是因为舍不得我才不离开。其实我早该知道,我伤你那麽,你恨不得永远不再见我。”凌烈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笑,他明明是想哭还来不及。原来被最爱的人背叛是这般痛,痛彻心肺,自己终於也尝到了。
凌烈站了起来,再面对无伤的话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发狂。他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为何你不告诉我,你其实把我的寒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练无伤反问:“我说了,你就会放我离开麽?”
凌烈脸色惨变,踉跄著後退几步,许久,才涩声问道:“你就这麽想离开我?”
练无伤没有说话,依旧定定的看著他。
凌烈忽然抢上去扑在床头,双膝跪地,握住练无伤的手,热切地道:“如果我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答应留下来?会不会原谅我?无伤,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练无伤看著他,有些伤感,有些无奈,摇了摇头:“晚了,太晚了!” 轻轻抽开了手。
凌烈一下子瘫软在地,脸上死灰一片。许久,他轻声道:“你那麽想回到那任逍遥的身边麽?”
“你说什麽?”练无伤一怔,不知他为何扯上逍遥。
凌烈忽然呵呵笑了起来:“好吧,我就放话给任逍遥,让他来带你走。”
“你又有什麽阴谋?”难道他又想用自己做诱饵?练无伤这麽一想,心里先凉了一截。
凌烈慢慢爬起来,道:“你放心,这回不是陷阱。只要他有胆子来,只要他肯为你犯险,不惜牺牲性命,我就放你们走,放你们──双宿双飞!”咬牙说完这几个字,凌烈一脸决然,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
任逍遥真的来了,在凌烈放出消息的第二天,一个人,单枪匹马,独闯昊天门。真是好气魄,好胆识,好情──
凌烈就坐在大厅正中那把宽背大椅上,冷冷打量这个身陷敌阵还从容不迫的男人。
从第一见面开始,凌烈就对任逍遥就没有好感。他其实心里清楚,那是嫉妒。这个叫任逍遥的家夥,不仅相貌俊雅,而且武功高强,既有风度又有教养,无论什麽时候看起来都无懈可击。就如同现在!
难怪无伤最後会选择他了,凌烈心里又苦又涩,他真的希望任逍遥不要来,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告诉练无伤:这男人根本不值得你爱!
他紧紧地盯著任逍遥,好像要在对方脸上盯出个洞来,许久,阴恻恻地道:“你就没想过这也许是个陷阱?”
任逍遥轻轻一笑:“想过。”
“那还敢来?”
“不得不来。”
凌烈闭上眼睛,挫败似的叹了口气:“他就在宁心阁,你去见他吧。”
***
紫宸站在大门外,在他跟前停著辆马车。
不一会儿,蓝电从里面出来,後面跟著任逍遥。任逍遥的手上打横抱著一人。
看到这个人,紫宸的眼中就情不自禁闪过一丝恨意。主人到底爱他什麽?每主人离开宁心阁的时候,心情都是那麽沈重,他显然不曾讨过主人的欢心。他没有为昊天门做过什麽,没有为主人做过什麽,甚至还与主人为敌,他凭什麽让主人爱著他?
不过,现在不会了,主人终於厌倦他,要让他走了。
“这是备好的马车,他的身子可不宜走路。”蓝电说道。
任逍遥点点头,抱著练无伤上车,轻声道:“你真的决定就此离开?不跟他说清楚?”
练无伤回头看了一眼那大门,凄然摇头。
任逍遥叹了口气,将练无伤放入车中,自己也跟著上去。
蓝电只等他们两人一起坐上车,车夫将车驾走,便可以回去交了差事,哪知任逍遥竟又慢慢退了出来。
不仅他退出来,练无伤也出来了。他的伤势还很重,自己行动还很艰难,他是被人架出来的!刀横在颈间,被连拖带拽的拽了出来。对方还怕他反抗,点了他身上重穴。
车里居然早有人在!蓝电震惊的看向紫宸。
车是紫宸找来的,可他自己也已经呆了。
挟持练无伤的是个女子,一张脸疙疙瘩瘩,好似风干了的橘子皮,说不出的丑陋,在场的三人都不认得她是谁。
“你是谁?有话好说,放开他!”任逍遥按照这女子的指示退到一丈之外,眼见那钢刀沈重,已在练无伤脖颈上压出一道血痕,他的心也跟著疼了。
“废话少说,快叫凌烈出来!”这女子一出声,声音竟清脆如黄莺出谷,与她的外表全不相称。
凌烈早就得人禀报出来了,一见这阵势,脸色一变,喝道:“快放手!”
这一声气势十足,那女子的手被震的抖了一下。她看向凌烈,神情中满是怨毒,咬牙切齿的道:“你终於出来了。”
凌烈一呆:“你认得我?”
那女子嘿嘿冷笑:“你忘了我?我可从来不敢忘了你。做梦都在想怎麽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哼哼,我是聂琬瑶!”
“聂琬瑶”这三个字,著实让凌烈吃了一惊。那天凤凰山庄的屠杀,的确没发现聂琬瑶的尸体,以後也没有她的音信,想不到竟出现在这里!他仔细打量,怎麽也不能把这丑陋的女子跟聂琬瑶联系在一起。
“你认不出我了吧?要不是这样,怎能躲过你的追杀?你到找我,却想不到我就躲在你眼皮底下吧?”
蓝电看她的衣裳,忽然想起这是洗衣房婆子们的装束。踏上一步,低声禀告给凌烈。
凌烈却不关心这些,他只看见练无伤快被那刀抵得透不过气来了,沈声道:“你到底想做什麽?快放了他!”
聂琬瑶咯咯笑道:“你很心疼他吧?倘若我杀了他,你会怎样?”
“你敢!”
聂琬瑶神色一变,冷冷的道:“我有什麽不敢?你看我现在变成这样,还怕什麽?”
一个女人最重视的是自己的容貌,这聂琬瑶为了报仇,为了混入昊天门,连容貌都能毁去,还有什麽不敢做呢?凌烈脸色发白,双拳紧紧地握著。半晌,才道:“开个条件吧,怎样才肯放人?”
聂琬瑶看了眼凌烈,又看看练无伤,嗤笑道:“想不到你对他倒是真心一片。倘若我要你一命换一命呢?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还不等凌烈答话,蓝电和紫宸已然齐声怒喝:“你胡说什麽?”
聂琬瑶点点头:“要你亲手结果自己的性命,实在难了些。而且这人也只剩半条命了,你一定觉得不划算。这样吧,我就要你一条手臂,如何?”
紫宸咬牙道:“臭婆娘,我跟你拼了!”飞身抢上前。他可不管练无伤的性命还捏在人家手里,死了最好,省得门主受人要挟。
凌烈袖袍一甩,带起一道劲风,将紫宸击出两丈开外。
“想好了没有?一条手臂换半条命。我可没多少耐心,不如这样,我先在他脸上刻一朵,说不定等我刻好了,你就想明白了。”
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尖在练无伤苍白的脸上比来比去,任逍遥叫道:“不可!”
凌烈脸上汗水涔涔而下,一招手:“蓝电,拿刀来。”
“主、主人。”做梦也想不到,骄傲冷酷的主人居然肯为别人舍去一臂,蓝电惊得语无伦。这真是他认识的主人麽?
“不行。”出言阻止的居然是任逍遥,“她恨你入骨,你就算砍了手臂,他也一样不会放过无伤。”
其实凌烈何尝不知道聂琬瑶的用心?这女子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好容易待到机会,哪能如此轻易算了?她目的不是这只手,而是想试探一下,练无伤在凌烈的心里是什麽位置,她手头这个筹码有多重!
聂琬瑶被戳中了心事,也不慌张,淡淡地道:“不知刻朵什麽好看呢?”手一抬,刀锋就搭在练无伤的脸上,轻轻一压,划出一道血痕。
“住手,我给你便是!”凌烈脚步一错,拔出任逍遥腰间佩剑,一咬牙,朝著自己左臂砍去!
紫宸刚刚爬起来,见这情景,一声惨叫,几乎昏去;任逍遥和蓝电也是惊呼出声,不忍再看;聂琬瑶哈哈大笑,满腔快意,只觉自己这一年的苦楚终於值得了。
当凌烈把这一刀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很平静:无伤,我爱你,为了你我可以砍掉一只手,你的逍遥能这麽做麽?他忽然很看看练无伤的脸,想看看他还会不会为自己心痛,会不会後悔离开自己……
“住手!”
这是练无伤的叫声 ,凌烈一惊停手。
本来被点住穴道,连话也不能说的练无伤竟然动了!他反肘一撤,击中聂琬瑶的小腹,趁她一慌之际,夹手将刀夺了过来。
凌烈哪肯放过这样的时机?踏上一步,一掌击在聂琬瑶胸口。当此危机之时,下手再不留情,已是用了十成的功力。
聂琬瑶身子高高飞起,又重重摔落在地上,已然气绝。她的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至死也不明白,为什麽她卧薪尝胆吃尽苦头,还是不能伤及凌烈一分一毫?为什麽象凌烈这种人,居然有人愿意不顾性命的护他。
“凌烈,你快来。”任逍遥扶住练无伤的身子,满脸忧色。鲜血正不停顺著练无伤的嘴角涌出,染红了肩头的衣服。本来他的内伤就没有复原,现在又强自运功冲破穴道,奇经八脉倒流,已是强弩之末。
凌烈瞪著满是血丝的眼睛,向蓝电大喝:“还愣著做什麽?快叫大夫!”
(二十五)
倒霉的神医被凌烈气急败坏的吼了句“救不活他你就给他陪葬”之後,擦著冷汗进了宁心阁。
凌烈守在门外,心里则有说不尽的懊恼悔恨。“马车是谁找来的?”
紫宸跪倒在地,两肩抖个不停。“是,是我。”
凌烈二话不说,照著他的心窝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你做事怎麽这样不仔细?不会先检查一下麽?”若非看在紫宸对他忠心不贰,又立过不少功劳,早就一掌拍死了。
蓝电在一旁跪下求情:“主人息怒,紫宸是一时疏忽才铸下大错,看在咱们跟主人这麽久的份上,饶了他吧!”
任逍遥也劝道:“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是无用,还是祈祷无伤顺利脱险吧。”
“滚,滚!”凌烈大吼一声。蓝电连忙拉著惊魂未定的紫宸退了出去。
一腔怒火无从发泄,冷烈狠狠一掌击在墙上,嘶声道:“为什麽,为什麽他要不顾危险强行冲开穴道,他不要命了麽?”
任逍遥轻轻一叹:“他不这麽做,你的手臂哪里还保得住?你是他最心爱的人,他怎麽舍得你受伤?”
凌烈全身一震,猛地转过头:“你说什麽?他爱的不是你麽?”
任逍遥先是一愣,苦笑一声:“你听谁说的?”
凌烈瞪大眼睛:“若非如此,他为何要暗中帮你,还留在我身边为你刺探消息?”想到这一点,心里还是很痛。
任逍遥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有时真是很不服气,你连无伤的心意都不明白,凭什麽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留在你身边,是因为舍不得你。他阻止你四作恶,是怕你罪孽重,万劫不复!”
“胡,胡说。”凌烈张口结舌。“那他为何执意要离开我?只要他愿意,我什麽都可以给他,昊天门的一切都是他的!”
任逍遥悠悠地道:“你想给他的,却未必是他想要的。”
“不错,他说过要我跟他回山上去。可山上那麽清苦,哪比得上这里?我可以给他最好的供给、最好的照顾。就算他爱清静,我也可以圈出一方天地,不让任何人打扰!”他还有什麽不满意的?
任逍遥轻轻一笑,仿佛在笑凌烈的自以为是。“你这样跟养金丝雀有什麽分别?不要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无伤的身上,你可曾真的为他著想过?真正为他做过什麽?”
“我……”凌烈正自信满满的想要反驳,可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例子来。记忆中只有无伤为他驱除寒毒;无伤教他剑法;无伤四奔走帮他恢复武功,险些丢了性命;甚至,无伤把身子都给了他;就连今天,无伤也在拼命的维护他!
而他为无伤做过什麽呢?今天无伤身上的所有病痛,几乎都是他带来的。无伤的心呢?只怕也被他伤透了吧。
想著想著,凌烈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口口声声说爱无伤,他真正为无伤做过什麽呢?他所作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报仇,为了武林称雄,为了他自己!他其实从未想过无伤!
一直以来,凌烈觉得自己跟父亲凌无咎不一样。可事实上,他们同样的自私,总是要求无伤的付出,从不想回报!
无伤之所以要离开,就是因为他看透了自己的本性了吧?所以伤了心,绝了念。
“为什麽你要跟我说这些?点醒我?你不是也倾心於无伤麽?”
任逍遥苦笑:“可他倾心的人是你,我又怎忍心看他如此痛苦?我不在乎他和谁一起,只希望他一生一世平安喜乐。”
一句话仿佛醍醐灌顶,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情爱!凌烈仿佛第一看清任逍遥这个人,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其实我真的不如你。无伤倘若选择了你,一定会快乐很多。”
“你也可以给他快乐。”
“我吗?”凌烈看著自己的双手,有些茫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他带给无伤多少伤痛,真的还有机会补救麽?该怎麽补救呢?
***
人人都在担心昊天门找上门来,对方却突然没了动静。这本该是好事,可大家却更加忧心。纷纷揣测,他们是不是又在酝酿什麽阴谋。
“逍遥老弟,你怎麽看?”古英风敲下一子,端起茶碗浅浅的呷了一口,既问棋局,也问时局。
这里是“流云山庄”,也是一干身受昊天门迫害不肯屈服的武林豪杰的避难之所。古英风是这里的庄主,同时也是任逍遥的至交好友。
任逍遥笑了笑:“以不变应万变。”随手落下一枚白子,封住了黑子的棋路。
古英风抚掌笑道:“果然是妙棋。”
“两位好兴致。”一人缓步走上凉亭,微笑道。他步履轻捷,穿了一袭宽大的白衣,走一步,衣袂也随风轻舞,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任逍遥笑道:“无伤,你来了。”
古英风则拱拱手:“练大侠。”
练无伤容颜微赧:“古庄主如不嫌弃,叫我一声练兄弟则可。大侠二字,无伤愧不敢当。”
古英风笑道:“好,我就叫你练兄弟,你也别见外,叫我一声大哥就好。不过说到这个大侠呀,你也不要推托,不信去问问这山庄里的人,倒有一半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他们都说若不是练大侠相救,性命早就送在那凌烈的魔爪之下了。”
提到凌烈的名字,练无伤顿时勾起心事,沈默不语。他重伤後清醒,人已经在流云山庄了。问起任逍遥过往情形,後者只是说凌烈把自己交给他照顾,起身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是什麽事呢?练无伤不知道,却隐隐觉得不对劲。这些日子总是没来由的心惊肉跳,好像有什麽事情发生。
有时候也怅然想到,凌烈既然将自己送回来,就代表两人之间再无瓜葛,却依然无法不为他担心。就算有任逍遥的加意照顾,有山庄中人热情的嘘寒问暖,还是经常会在哪个瞬间失了神,想起凌烈。
原来离开并不会剪断思念,反而积蓄更多。
接二连三的受伤,现在虽然好多了,身子却是一落千丈,特别容易困倦。这天晚上,练无伤睡得很早,恍惚中他来到一条小河边上,一个人背对他站著。
他叫那人凌烈,他直觉的认为那人应该是凌烈。他走过去,那人也转过身。然後他看到一张满是鲜血的脸,惊醒了。
好险,原来只是一场梦,却早已汗湿重衣。
凌烈,你到底在做什麽?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就原谅你!
床头多了一只锦盒,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枚龙眼大小的珠子──火红色的珠子,像火琉璃一样红,却比火琉璃更加晶莹璀璨。
“那是火龙珠,你将它研碎了服下,催动内力运行四肢百骸,寒毒便可消解。”窗外有个声音低低地道。
练无伤想也不想,开窗追了出去。月明星稀,有个人影走在前头,一身紫色衣裳,那身形透著几分熟稔。
“紫宸!”
那身影一顿,忽然停下,缓缓转身,果然就是紫宸。
“你怎会来这里?凌烈呢?”
紫宸神色冷漠,却没有了以前的敌意:“我来送火龙珠。”
“你怎麽会有火龙珠?凌烈在哪里?”
紫宸一直紧咬嘴唇,忽然大声道:“主人死了!你为这火龙珠是怎麽来的?天山火龙岂是好对付的?主人为了给你拿回火龙珠治伤,死了!”
死了,凌烈死了!练无伤乍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刚才自己的噩梦,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後倒去。
“喂,你别吓我!我骗你的,主人没死!”意识到自己谎话编过了火,紫宸连忙扶住练无伤,焦急的叫道。
练无伤紧紧抓住他的手,宛如抓住一根浮木:“当真?”
“自然是真。”紫宸叹了口气,“既然你如此在意主人,又何必当初作出那样决绝姿态。”
练无伤只是问:“他在哪里?”不见到凌烈,他不能安心。
紫宸黯然道:“他不想见你。”
“不,我一定要见他!”
紫宸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好吧,别说是我带你去的。”
***
凌烈就站在小河边,跟梦中的情形那麽相似。练无伤走过去,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生怕梦中的情景成了真。
听到脚步声,凌烈就回过头来,讶然道:“无伤!”
还好,那脸上干干净净的,什麽也没有。练无伤突然抢上去,扑进他的怀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满脸鲜血的站在我面前。”
“没事的,没事的。”凌烈伸出一只手,安慰似的轻拍他的背。
“你的手臂呢?”练无伤终於发觉什麽不对劲了。凌烈只用一只手环抱著他,左臂却不见了。他抓起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焦急地问。
凌烈只能苦笑:“无伤,我真没用。那天山火龙实在太厉害,我虽盗了它的龙珠,这条手臂却保不住了。”
那麽说,是为了我了?练无伤心里一痛:“谁让你去找什麽火龙珠?”
“可是,我想为你做一点事。”凌烈眼中满是诚挚,“一直以来都是你在为我四奔命,我都没为你做过什麽。”
“傻瓜。”练无伤轻轻骂了一声,眼圈却红了。他踮起脚来,抚摸凌烈的头,“凌烈,这一回你是真的长大了,我的凌烈终於长大了。”
凌烈笑笑:“我其实早该长大,无伤,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练无伤摇摇头,轻轻拉著他的袖管:“还疼麽?”
“早就不疼了。”明知他问了一句傻话,凌烈却从话里听出了关切,心头一阵温暖。
“凌烈,你刚才说想为我做一些事。”
凌烈点头。
“那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行不行?”练无伤抬头看他,“以前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不管多麽危险,你都完好无缺。可现在,我才不过离开你一个多月,你就少了一支手臂,这可怎麽得了?所以我要看著你,不让你再做傻事。”
两人目光相对,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埋的情意,凌烈一阵欣喜,将练无伤拉进怀里,低声道:“你放心,只要你不讨厌我,赶我走,我一辈子都会守在你身边,决不离开一步。”
清风吹动水波,带起柔情一片。
***
远的树林里,三个人影正探头探脑。那著玄裳的道:“真有你的,紫宸。主人派你去,就是怕我们两个心软,将行踪告诉给他,想不到最後违背主人话的居然是你。对了,你不是很讨厌他麽?”
紫衣人哼了一声:“我讨厌有什麽用?主人是非他不可!我只是不想见到主人黯然神伤罢了。”
蓝衫人淡淡一笑:“想不到你也会为别人著想。”
“主人可不是别人!”
“对了,你们说,他们和好之後,会不会归隐山林,不管咱们了?”
“很有可能,主人连昊天门都不要了,咱们几个也难说。”
“担心什麽?他若不要咱们,咱们就死缠烂打,好歹也要跟了去!”
***
秋去春来,三月,又是梨如雪的时节。片片缟衣宛转迎风,素雅高洁芳香满园。
树下,一人负手而立,似在看著梨,又似透过梨,看向不知名的地方。
他是任逍遥。
昊天门一夜之间消失於江湖,初时人们担心、揣测,但随著时间的推移,一年多过去,这种不安渐渐消失。有些人开始乐观的相信,凌烈是猛然间顿悟,改邪归正了。可任逍遥却知道,凌烈的转变都只为一人。
任逍遥又回到了降龙堡,这里毕竟是他的根。
重建後的降龙堡,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平和。南来北往的武林豪杰,只要途经降龙堡,都要来拜望一番。一慕任逍遥的人品风度,二爱这里的平静闲适。
闲暇无事,任逍遥喜欢来园里徘徊,尤其爱这一片梨林,往往一站就到黄昏。
一名青衣女子轻轻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人来了。”
任逍遥回过头,见池塘边小桥头,一个商人打扮的矮胖中年男子正向这边探头探脑。
“这位兄台,见任某不知何事?”
这应该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他能有什麽事?若只是筹盘缠的话,柳青衣就可以解决了。
那矮胖男子好奇的打量了任逍遥几眼,他四走生意,也略略听说过降龙堡的名头,却怎麽也想不到名声赫赫的降龙堡主竟是这麽个斯文俊秀的人物。
他咳了一声:“在下宋金仁,有人托我把这个带给任堡主。”说著,拿出一支玉箫来。
任逍遥心里突的一跳,这支玉箫很眼熟,他记得自己以前也曾送给一个人这样的一支,後来那人走的匆忙,玉箫就被留在这堡中了。
“什麽人要你把玉箫送来的?”
宋金仁挠挠头:“他不肯说,只说任堡主见到了这箫,就明白他是谁了。”
难道真的是他?任逍遥心头狂震,却不动声色地道:“那人相貌如何?”
“相貌……”
宋金仁回忆起来──
宋金仁是个皮货商人,常年走南贩北,奔波在外。
这一日,走到北关城郊的林子里,他被一夥盗贼围住。为首的贼头十分了得,几下子就将他放倒在地。正当贼人们拿了银子准备杀人灭口时,一辆马车不期而至。
赶车的是个蓝衫男子,副座上还坐著个玄裳人,见他们横在路间,便把车停了下来。
“怎麽回事?”车厢里有人问道。
“有人打劫。”玄裳人懒懒地道。
“是吗?”一个紫衣少年从车里钻了出来,满脸兴奋,“好久没看见打劫的了。”
敢情他当是看戏。那贼头顿时恼了:“兔儿爷,你以为这是扮家家酒麽?快闪开,不然连你们一起劫!”
这声“兔儿爷”可惹恼了少年。秀眉一紧,下一刻,可怜的贼头已经飞到树上去挂著。
剩下的贼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些人是什麽来路。眼见他们的头儿倒挂在树上,既不喊叫也不挣扎,他们不知他已被点了穴道,只看著邪门。
突然之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呀!”一群贼人回过神来,四散奔逃。
“就怎麽走了,也太没意气了吧?”
宋金仁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时间惨叫连连,众贼人横七竖八倒了一片。
这麽快的身手,这还是人麽?宋金仁张大了嘴,半晌合拢不来。
紫衣少年狠狠瞪著出手的玄裳人:“谁让你插手的,我还没玩够呢!”
玄裳人冲他扮了个鬼脸,不理不睬。
“玄光,你没伤他们性命吧。”一个听起来极其舒服的声音传了出来。蓝衫男子连忙把车帘挑开一些,好让里面的人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况。
宋金仁好奇的向车厢里望去,隐约可见两人的身影,靠外手的,穿著一身素白衣裳。
“我只是破了他们的气海,让他们不能再为恶。”玄裳人收起嬉皮笑脸,恭谨地答道。
车厢里又一个男子的声音道:“那就好,咱们赶路吧。”声音很低沈,却仿佛有种震慑人的力量。
“且慢。”那白衣人向前欠了欠身,向宋金仁招招手:“这位兄台,请借一步说话。”
他的半边脸依然藏在车幔的阴影下,看不清晰,可宋金仁却有一种感觉:这身白衣穿在这人的身上实在是合适极了,除了他,世上再没人配穿白衣。
“看兄台的样子,可是要去安阳?”
“没、没错。”惊魂未定,宋金仁兀自打著结巴。
“那麽可否请兄台帮一个忙?”
“只要我能办到的……”
车厢里另一人哼了一声:“你一定能办到,拿著。”宋金仁直觉眼前一,手中突然多了一支玉萧。
隐约听到车里两人正在低声交谈:“为什麽不直接把东西交给他?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你不想跟他见个面?”
“我到底辜负了他,说什麽都没有用。”
“无伤,你……有没有後悔?”
“傻瓜!”
下面的可就不好给外人听了,那蓝衫人咳了一声,拉下车帘,向著宋金仁道:“把东西送到降龙堡,交给任堡主,千万不要忘了。”
紫衣少年眼珠一转,突然跳上副座,抓起鞭子狠打一记,马车顿时跑了起来。
“等等我,我还没上车呢!”玄裳人哇哇大叫,一路追了出去。
等宋金仁回过神来,一行人已经去的远了。若不是手上的玉箫,真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
“除了让你把箫交给我,他还说什麽?”任逍遥听在耳里,心中五味尘杂。那是无伤没错,他不来见自己,却把这箫还给了自己,那是“还君明珠”之意了?想到此,心里一阵黯然。
“没……没有。对了,箫上有字!”
是的,箫身刻著两行清逸的小字:
浮云过眼总难觅,不如怜取眼前人。
任逍遥“啊”了一声,看看玉箫上的字迹,又回头看看身後的青衣女子那有些疲倦,却依然满是爱慕包容的双眼,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一阵风吹来,香四溢,他站在下,不觉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