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

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一 人在玉楼中

江湖中谁可以抵抗醒月公子的剑?

江湖中谁可以逃过无夜楼的追杀?

醒月公子是武林四公子中出道最晚而成名最快的一个。剑华如月,人如玉。一曲清笛,人间绝响。

无夜楼是黑道巨首江无夜所领的杀手组织,夜玉令一出,便是天罗地网,便是索命阎令。

前者让人心驰梦移,后者让人心胆惧裂。

醒月公子,其实他当然不是生下来就叫醒月公子。他姓李,名字叫做李醒,字月初。

醒月公子当然不会天天和人约战中夜,独立孤峰,他再秀美无匹,再惊才绝艳,也是个人,也是活在人世。他有个家,虽然家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只是仆人。他有师傅,虽然已经过世。他有至交好友,虽然平时难以聚首,他有大群大群的仰慕者,虽然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他也不打算了解他……说起来,李醒是满寂寞的一个人。

寂寞的醒月公子,现在正独立月下,剑不在身边,笛子也不在身边。

他不是出来和人打架比武,也不是出来密约佳人。

他只是闷,然后睡不着觉,接着就走出了院子,慢慢的越走越远。

夜风带来的香气,叶的清凉。

然后,李醒诺搅搜腥味?br>

李醒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而且江湖经历不少,他也并不是没见过血。

只是这个人的血,也未免流得有些太多了。

李醒在溪边站住脚,上游不远,有人横卧在溪涧中,腰卡在两块圆石中,一丝一缕的腥红由他身上蔓进水里,向下游奔流。到了李醒脚边时,已经只有其味而没有其形其色了。

受这样重的伤,卧在水中流血不止。

如果当做没看到而走过去,这人可能不多会儿就要死了吧……

也许再混个十年八年的江湖,他就能视若无睹走过去了。

李醒苦笑,但是现在的他还做不到那样心硬如铁。所以,他把那水里的人捞了起来,平放在岸边的青石上。那人腰部开了不浅的一道口子,血还在不停地向外淌。

李醒随身总是有伤药的,撕开他的衣裳,沾水的布巾擦拭了一下,然后为他涂药。

那人一直昏着,李醒把他背回了家,请大夫来切了脉开了方子,药煎好了,却没法子喂进那人的口中去。

管家李福来回这事,李醒嗯了一声,自己去客房看了,端了药碗,在那人喉间轻轻捏弄,顺势把药倾了进去,那人喉间咯咯作响,药汤还是喝下去了。

阳光透进窗子来,李醒替他擦了脸上的血污苔泥,看清了昨天他救的人。

李醒是非常讨厌别人只看他的脸而不看他的剑的。但是面对着这昏迷不醒的男子,李醒发觉自己也变成了浅薄小人中的一名。

他的视线无法从这男子脸上移开。

那是形容不上来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却不粗犷,剑眉下面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浓密,挺拔的鼻梁,薄而美好的唇线。

李醒回神的时候,他的手指正在那人的眉间轻划抚动。

他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想不到他李醒,李初月,醒月公子,也有轻浮无行的这一面!

李醒被自己吓坏了,他远远躲了开,照料的事全交给了管事。

晚间管事来说那人醒了。

李醒点点头,吩咐管事不要透露他是武林中人的事,看那人是要再养一夜的伤,还是现在就走。要是再留一夜,就好生照料。要是他现在就走,就给雇辆车,再送些盘缠。

李福答应着去了。

李醒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受伤的人的事。

晚餐他用得食不知味。

书也看不下去。

剑也没有心绪练。

醒月,醒月,多怪的名字。

李醒头一觉得这么烦燥,连自己一直不关心的绰号,也觉得不顺耳。

打开窗子,外面月色如洗。风动树影,隐隐虫鸣。

吸了一口凉气,李醒摸出了他的笛,慢慢横管就口,吹奏起来。呜呜咽咽的笛声起初尚窒滞积黏着,渐渐清越压林,似是月色也在这笛声中动荡起舞,流光飞度,银汉迢迢。

心里渐渐平和了,李醒沉浸在乐声中。

远远的,竹影树荫里,有一双眼盯着他的背影。

李醒并没有发觉。

生活中散散碎碎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说。过了三五个月,李醒离家去访好友听松客。

一切与往日的出游并没有不同。

要说有不同,那也有不同。

这出游,李醒并没有访到听松客。

他在半途上便失了踪。

一个声名赫赫的武林后起之秀,突然间便消声匿迹了。

听松客去过一封信,问李醒为什么没有赴约。李家的人已经习惯了主人的外游,而寄给主人的信,只是收着,无人敢去拆阅。

那信已经蒙上一层灰了,江湖上偶然会有人闲谈中提到,醒月公子久不露面了。

没有人想到李醒究竟是去哪里了。

李醒醒来时有些迷茫。他记得客栈的帐子是蓝竹布,门是向东开。

这里明明不是客栈。

这帐子是黑色的软绸。李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浓厚的黑色,一点点的瑕色也没有,象是一个张开口的夜幕,把人整个儿要吞了进去。客栈不会有这样考究的绸缎铺盖帷帐,他怎么会换了一个地方醒来?

李醒运运气,真力有些不济的模样。

他被人下药了么?

他没来及再想到更多东西,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李醒翻身坐起来,虽然身法有些不甚灵动,仍然较一般的武人快了不知多少。

那人站在门口,定定看着他。

李醒有一瞬间什么也想不到。

那是一双象寒夜星辰的眼,亮亮的,黑宝石一样。

“你醒了?”那个人说:“我很抱歉用这办法请你来作客,我实在是太想见你。”

李醒觉得他可能还是在梦中。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裳,慢慢朝他走过来。

李醒迷惑地看着他。

他专注地看着李醒。

他的唇很温软,与他的眼神不同……

李醒陷入迷乱前,最后的意识,就是那人温软的唇,带着青竹的气息……

漆黑的丝,雪白的躯体,象是暗夜里盛开的白,妖异而明艳。

李醒不能自已,象飞蛾扑火。

他哀伤地看着他,象是没有明天的那种绝望。绝望里伸出的手,总是捉到一些什么就不肯放手,而且,死死的,纠缠的捉住的,不止是李醒的肩膀和散发。

还有些其他。

李醒在那人的宛转痛吟中,觉得自己陷在了这一团的黑丝中。那人长长的发散了开来,缠绵在两人的肢体间,有几丝黏在了交合的地方,扯到了他,也勾到了他。

李醒闭起了眼。

他已不能负载这未知的一切,妖异的黑,诡丽的雪白,低低的鼻息和轻吟。

热汗,体液,那人的热红,还有眼角的清泪。

李醒觉得他被淹没了,再也无力呼吸。

二 楼高四面风

李醒这回真真正正的醒了来。

他看着那慢慢着装的,与他颈项缠绵过的人。

他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人的。只是那时候,那双美丽如宝石的眼睛没有睁开。

“无夜。”他系着靴子,轻声说:“我是江无夜。”

李醒淡淡地笑了:“你这算什么,报恩么?”

江无夜慢慢直起身:“你要这么想,也随你。”

他身姿优美,象蕴势待发的少年雄狮。李醒无数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没有想到真人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象是无尽的夜,无边的谜。

而刚刚,他拥抱了这个谜。

他倏地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那人。江无夜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有一点不确定,一闪而过。

“不是报恩……”李醒的指慢慢划过他的眉头,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如果是报恩,刚才你为什么会哭?”

江无夜眼睛里有一些茫然:“我没有。”

“不,你有……”李醒慢慢吻在那眼睛上,那明亮的,让人沉溺的眸子……

江无夜的身子一下子软了,李醒在耳边喃喃轻语:“无夜,无夜……那天我如果真的走了过去,没有救你,我想也不敢想,如果我没有救你。”

“无夜,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时避而不见?因为,因为,我不敢……我怕我冒犯你。”

“无夜,如果那时你睁开眼,也许我就不能走开了……”

轻风无人管,闲院自在凉。

“醒月……”这是无夜在讨价还价之后,唯一愿意叫出口的昵称。李醒觉得很遗憾,他一直想听无夜唤他醒,只有一个字,却余音无限的。

只是无夜不肯。

“醒月,再吹曲子给我听,那夜我要走时,听到你的笛声。”

“醒月,我无数听说过你的名字呢……听说过你一曲清响天下醉,从此月辉醒人间……”

“醒月,醒月,不行,今天不行,我明天还有要紧的事的……唔,醒月,你原来是色鬼……”

“醒月,醒月……”

李醒收紧了臂,将怀中人毫无间隙地拥得紧紧的。

江无夜。

晚风拂动黑丝的帐帘,风中有些捉摸不定的东西在里面。

李醒终于睡去。

无夜却睁开了眼。

那象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醒月……我们相遇的太晚,相聚的太短……”

“醒月,你把我忘记了吧……”

李醒在迷梦中,被送离无夜楼,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是夜,无夜楼遭诸多门派联手围攻血洗。门中子弟伤殒大半,七大杀手四个当场身死,两个负伤而逃,一个投身正道,引领诸人去击杀江无夜。江无夜堕进寒江,生死不明。

李醒在晨光中再醒来。

只是三日,他的生命再也没有了光亮。

他已经跟那无尽长夜,一同葬身在了滚滚寒江之中。

三 休近小阑干

“后来呢?”天真的孩子忘了啃到一半的苹果,追着问。

“什么后来?”

“后来醒月公子怎么样了啊?”

那正在削竹枝的男子停下手,想了一想:“后来醒月公子就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也没有回家去,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孩子皱着眉:“这算什么故事,一点儿不好听。”

他几口把苹果啃完,蹬蹬蹬跑掉了。

那男子一笑,低头继续削手里竹枝。把竹子劈开,削细,打成一条条竹丝,然后编成各式各样的器物。

屋里四壁空空,唯有靠东的墙上摆着一枝竹笛。看得出已经用旧了,那笛身上泛着一层润滑的熟光。

晚饭吃鱼。

寒江边多得是渔家船家,鱼汛来时,鱼比菜蔬还要便宜许多。男子把烧好的鱼端上桌,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不过远近邻人都知道他是单身的。那一副碗筷是给他早亡的爱人。

“无夜,真快,一转眼已经快五年了……我不会弄饭,总是吃鱼,你吃烦了么?明天我们吃什么……“

“昨天小路脚上扎了竹刺,你看他哭得……”

男人自斟自饮,喝一口,说上几句,好象对面真有人静静坐着,聆听他的这些琐事闲谈一样。

“无夜,我给你吹首曲子。当年我跟师傅学艺,学会的第一曲就是这一曲。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因为你心里烦乱,吹得也是这一曲。你听烦了么?我吹来吹去总是这一支。”

男人立起身来,慢慢吹出一曲清音。

夜空中明月如盘,星点点。

男人痴痴望着那月:“醒月,只愿长醉不愿醒……无夜,无夜,你好么?”

他慢慢躺了下来,躺在那流泄一室的月光中。

“无夜,无夜,愿你今夜来入梦。”

第二天起来,男人早早上山伐竹,然后拖回家中,慢慢劳作。看太阳升了上来,他拿着竹器出门。小镇上有一家商号,他的竹器定时交来,领些酬劳。他不知道这些竹器都销给何人,也不关心赚到的钱有多少。

这是个有着温和笑容,与四邻为善的男人。

小镇上的生活,十分的平静。

不过每天的下午,男人都会到江边去。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呆呆出神。然后,背着篓子回家。

每一天,每一天,没有不同。

瑟瑟秋风飞尽。

男人去打酒,酒铺子去关了门。

他愣了一下,只得多走五里地,去另一个较大的村子买酒。

可是这一村的酒铺,居然也关了门。

他拎着空瓶子笑了,看来今天注定没酒喝。

可是,今天不可以没有酒。

今天是他遇到无夜的日子。E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已经五年了。

他遇到无夜,已经五年了么?

没有酒……

他跳墙进了一家富户,在酒窖里摸了几瓶酒出来。

运气不坏,还是陈酒!

迫不得已,也做一贼了。

男人微笑着,坐在屋中,桌上两只杯中都注满了美酒。

“无夜,敬你第一杯,为了我们相遇。”

他喝干了酒。

“无夜,第二杯,为了你邀我去无夜楼。”

“第三杯,为了……我们永不分离。”

男人笑了,眼中闪闪烁烁的,是泪光。

“无夜,为什么你都不来入梦?”

“无夜,我很想念你。”

“无夜,无夜……”

男人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但是酒入愁肠,点点催人醉。

惟愿长醉不愿醒。如果梦中有无夜,他再也不想醒来。

酒坛翻倒在桌上,酒水淋漓,月色如水如霜,一屋里清冷的光。

男人伏在窗下,那月光映得他顶心的发上也是银光一片。

清风动竹,好似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醒月……”

恍惚中,有人轻轻唤:“醒月,醒月……”

男人手动了一动,眼皮象是有千斤重,欲睁而不得。

一双柔软的手拂在他的额上,慢慢向下拖,挡住了眼。

“无夜……”他轻喟出声,这是梦吧……终于,梦到了无夜。

“醒月……”那声音象是穿越了五年的时光而来的,一点没有改变,清亮的,冷然中带着温和……

醉人的轻抚,甜蜜里带着微微咸苦的亲吻……悠悠生死别经年,幽魂终来入梦。男人抱紧了怀中那身子,呢喃呓语:“无夜……我想念你……”

清酒化情热,他抱着人的手臂紧了紧,缠绵索吻。

梦中的无夜柔韧一如当日初逢,两唇相接,齿偎舌依……

衣衫尽散,肢体交缠。

李醒却只是抱紧了怀中的人,轻语细言,再不动作。

那轻轻的吻落在肩颈,带些微疑问。

“无夜……有时我好生后悔,当年情Se迷眼,只贪欢娱……不曾去好好看你……”

“无夜,为什么要遣开我,难道我不能够……与你同生共死么……为什么遣开我……”

“无夜,你真狠心,五年来都不曾入梦,我想你好苦……”

怀中人的唇依上来,堵住了他的呓语。

好后悔,竟然不曾仔细看清楚过他……只是被那美丽震憾,再顾不上其他……

那人的手灵巧而火热,挑动欲望翻涌。李醒半醉半醒,黯然销魂。

月色也暗了,象是蒙了一层情欲氤氲的纱,将这缠绵情景细细的半遮半掩着。

人醉,夜,月隐。

黎明时分,下起了雨。

李醒在那微寒中皱着眉,睁开了眼。

宿醉的头痛涌上来,他翻身坐起。

榻上只有自己一个,衣衫半松……

昨夜,似是梦到了无夜了……好生绮丽的美梦。

不由得恨起来,为什么喝那样多的酒,为什么睁不开眼,便是在梦里,也瞧不清无夜。

李醒的脸埋在手里。

无夜,无夜。

或许我该追了你去。

可是,当初你把我送离无夜楼,是想让我活着的吧……

若我去找你,你会不会怪我,恼我……

无夜,黄泉无路,上穷碧落,我能不能寻到你?

李醒望着窗外面那细雨,怔怔的出神。

或许这五年,都是白挨了,他早该追他同去的。

他无意识的起身,理一理屋里的狼藉。

笛子在案上搁着,他顺手拿了挂回墙上。

李醒忽然顿住了。

这笛……

秋雨绵绵,天一下子便让那风吹凉了。

李醒着了风寒,连着几日起不了身,也不去延医服药,奄奄的卧在床上,只是呆呆出神。

屋里的东西都有些潮意,李醒摸索着笛子……便是笛子,在这样的天气里,音也哑涩了吧……他嘴角带着倦怠的笑意,象是一切都不在意了,什么都不再萦怀。

雨一直没停。

李醒挣扎起来,把屋里为数不多的书本纸张都集在一,拢了火盆,全付之一炬。其它的东西,也没什么可以理会了。

做了这一切,他慢慢再躺回床上,竟是等死的光景了。

在这个偏僻的,寒江边的村子里,死一个篾匠,不会有什么人留意……

夜来风紧,雨声也密。

风吹开了窗,雨洒了进来,将李醒身上半搭的薄被也打湿了,他一动不动的躺着,恍若未觉。

暗室中没有光亮,只是那窗忽然慢慢的关上了,轻的没有一丝声响。有人轻轻走到了榻前,将那半湿的被子揭开,一手摸上了李醒的腕脉。

脉搏细弱无力,那人将李醒身子半扶起来,一手仍握着他手腕,一手贴上了他的背心,暖热的真气源源不绝送了进去。

过了一时,这人头上便有丝丝白气涌冒,李醒身子却暖得多了。这人轻轻吁一口气,将李醒身子放平躺好,手牵过被子,却有些犹豫。

这么湿的被子,盖着也是不能御寒了。

这人目力极好,不必燃灯举火,悄无声息的转身欲再寻出些被褥来。

却不料背上几要穴同时一麻,眼前一,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倒仰,被人抱个满怀。

这人惊怒之下,迎上一双晶亮的眼。

李醒双手紧抱着他,一双眼中充满惊喜,不信,恼怒……抱着他的手用力之大,象是要把怀中人勒成两半!

怀中那人挣了一挣,却因要穴被制一点气力使不出,惊怒地道:“好,好,你是算计我来着!”

李醒一臂仍是紧抱着他,一手晃亮火摺点了床前的烛火。

烛光下,怀中人眉如远山目似寒星,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个人。

江无夜。

“无夜……”他轻喟出场,烛影摇摇,如梦似幻的一幕,李醒忽然回过手来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登时肿起五道红痕。

江无夜惊得睁大了眼,不知道他是否失心疯了。

“我不是做梦!无夜,你是活的!”

他将怀中人抱得死紧,一双手上下游走乱寻乱摸,确定怀中人确确实实是存在着,不是他又夜来一梦!

江无夜醒过神来,脸上冷冰冰的,一双眼里象是要喷火。便是冰块儿,恐怕也要在这怒火下面烧毁化尽了。李醒却丝毫没看到一般,捧起他脸来四乱亲乱吻,江无夜怒不可遏,冷声厉喝道:“放手!”

李醒松了一松手,却没有放开:“无夜……我要是不弄这些动静给你看,你就狠心一直不出来见我!你……你明明是没有死,却一直看我,看我这样念你成狂!无夜,你好狠的心!”

他语气里几多凄凉,江无夜身子僵了一僵,别过脸去不看他。

“无夜……无夜……”李醒声音低了下来:“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心中……并不是,并不是……”他声音里充满伤怀萧瑟:“其实……知道你还活着,我便……也没有其他奢望。你不喜欢我,以后……以后我不再烦你便是。”

他说到做到,伸手在江无夜背上轻拂,解了他的穴道:“你……你走吧。”

江无夜怔了片刻,反手重重一个耳光打过去,他手上劲力既大,李醒也没半分闪躲抵抗之意,鬓边的头发都散了下来,低头坐在床上,竟不发一言。

江无夜气得手都颤了起来,说道:“李醒你……”

李醒垂头道:“其实你活着……便好,其他的……过去的事,我也不会再寻你纠缠。”

江无夜气到极点,心倒是沉了下来,声音里全是冰冷:“你装病寻死的骗我现身出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样的话么?”

李醒缓缓摇了摇头,黑发散乱,脸色苍白,嘴角边一缕血丝分外刺眼:“无夜……五年前的事,在我是刻骨铭心,在你……可能是风轻云淡。只是,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便别无所求了……虽然,虽然你心中并没有我……”

江无夜截了他的话头:“你说我心中无你?”

李醒抬起头来:“你并未遇难,这几年来……我却以为你不在世上。前些日子……还是多谢你来探我……”

江无夜狠狠一把扯了他头发向后拉去,李醒迫得抬起了头来,双目无神,嘴唇上咬得渗血。江无夜心中一时百味杂陈,用力向那薄唇上吻了下去。

四 夕阳无限山

风轻叶动。

落无声。

记忆中矫健的身体,变得苍白消瘦。江无夜手下的劲力松了一松,李醒向后仰倒,眼睛闭合,似是对身外的事再不留心。

“醒月……”

江无夜的手慢慢抚过他的脸庞,指掌下嶙峋的骨……他这五年来,过的日子,他怎么会不知晓。

可,他还是不能和他在一起。

“醒月,把我忘记了,回家去吧。”江无夜的声音在夜里清冷遥远。

李醒呼吸平稳,似是听而不闻。

那是江无夜最后一见到李醒。

过了约摸一个月,手下人来报,李醒已经离开了渔村,但也没有回家乡。

当时他只是轻轻唔了一声,好象听到的不过是移货入仓或是又收了一笔帐之类的小事。

但是此后再也没有李醒的消息。

时光如水。

流年暗换。

江无夜有时候会有些恍惚,这在他是十分难得。他的事情已经不象前些年那样忙碌,生意也好,帮门也好,都慢慢能放下。

他在静夜里漫无目的的向前走。

月光在起了雾山野间,象是弥漫的,流动的银纱。

他想起李醒,那在月下吹笛的人。真是人如玉树清响醉人。

但是那个人,现在却再也找不到。

醒月……

思君如满月,日日渐清辉。

醒月,你知道我是爱着你的吗?

知道为什么在寒江湍急的大浪里我还能九死一生的撑下来的吗?

知道我暗暗的买走你所有寄售的竹器,却不敢在你面前出现……

可是醒月,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你向往的和平宁静……

醒月,你在何方?是不是已经将我忘记了?

(题外话:曾经有人说过,情到浓时情转薄。

正是因为两个人都如此情浓,所以看起来,才都变得凉薄了吧。)

李醒:

只有爱,其实是不够的。

我是全心的爱着无夜,但我发现,我并不了解无夜。并且,我也不知道,无夜是不是爱着我的。

那一夜无夜走后,再也没有来。虽然我仍然是日渐衰弱,但那在夜里会响起的叹息声,是再也没有听到过。

我其实仍然可以等下去,告诉自己,我一直在等待的,是值得的,是终有一日会等到的。但我觉得,五年都等不到的,再五年是不是能等到?

或者,无夜会怜悯我这样折磨自己,还会再来。

不,那样等来的,再不是无夜,也再不是我要的。

半个月之后,我离开了渔村。

不知道要去哪里,有天有个很落魄的相师要给我摸骨,我想,算是给他一顿晚上的饭钱好,于是让他摸。

他说,公子年纪不大啊。

我嗯了一声,随意地说:“我已经二十六了,不算年青。”

那相师就笑,露出不全的门齿:“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活得已经很久啦,三年五年就觉得是一生一世那么长。其实到了四十开外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象是没什么可回想的,人的半辈子过得飞快啊。”

他说我骨骼好,但之前命道坎坷。我笑,他又说,我手心温陷,可见心地也是好的。拉拉杂杂的一堆,他说我下半辈子一会过得不错。我起身来道个谢,给他一锭银子。

那天晚上我没找到客栈投宿,赶夜路的时候,救了一个小孩子。说是孩子,也许不合适,他看上去也已经十二三岁了,那些追杀他的人手段十分狠厉,有个中年汉子虽然已经左支右绌,仍然死死护着他。我其实是敬佩那个汉子的英烈,才出手救的那个男孩子。

那个孩子直到我掩埋了死者,和他告别,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死死拉着我的衣摆不放。

能惹这样的追杀的人,应该不是普通来。只是江湖上的事,这些年我都没有留心。我温言问他,有没有什么去,我护送他去。他摇头,直到我没了耐心转身要走,他才哭出来,说要和我学功夫。

他不肯说名字,我也不强迫他。

他跟着我一直漂泊不定,一直有隐约的杀机尾随,有时便避过了,有时就不得已而还手,杀人。后来,我们隐居起来,我专心的教他功夫。

山中岁月易过,有天我在河边垂钓的时候,他练完了剑,跑来洗脸,我看着当年细瘦的孩子变成英伟的少年,轮廓分明,长身玉立,不觉失笑。

他跟我辞行。我其实不太愿意他去,他当年所逃离的那一切,现在选择了回去。

送走了他,我觉得好生空落。

笛子许久没吹了,已经落了灰。

剑也很久没有拔出鞘了,不知道有没有生锈。

我离开了隐居多时的地方。

然后听说了武林中新崛起的少年剑客,亦正亦邪,一把剑酷似当年李醒月。

我只是笑,坐在当年消息最灵通的楼上,听着四面风声。

毕竟是我抚养的孩子,象我也是自然的。

不过,他不吹笛。

我没有教过他。

自从离开那渔村,我再没有吹过笛。

秋风又起,他名声更响,我其实一直在后面尾随,虽然当年我冷着面让他离开后不许再回谷,但是我不放心。

我不能让这个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那一天,他遇了险,我手里扣着的飞针要掷出的时候,突然有一把剑横了进来。

他没事,我的针也没出手。

救他的人,我认得。

无夜。

时光好象没有在无夜的身上留下痕迹,他仍然雪白,尊贵,黑衣如夜。

无夜看他的眼神十分专注,对他那样呵护照顾。然后,替他报仇,为他遮风蔽雨。

有一天,我看他靠在无夜的怀中,无夜哺他一口酒。

我想,我可以离开了。11B9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李醒

半壶酒,醉卧凤凰台。

天上月圆,遍酒清辉。

剑不知道丢在哪里,笛子却还系在腰间。我半靠着廊柱,吹了一段,觉得气弱不堪,便放下了。

无夜。

你活着,也过得好。

就够了。

居然又遇到当年那相师。仍然是那个破布的幡,穿的青袍也没变样子,坐在人来人往之。

朦朦胧胧还记得,曾经跟他说过话。

不知不觉坐了下来,相师又伸手来摸。

这仍然是那些话,公子年纪不大啊。

我笑,已经三十了,不惑之年。

那相师又笑,说的话也似曾相识:年青的时候,三年五年就以为是一生一世了,其实,人生还长着呢。

我笑不可抑,原来他这一套话从来没变过。

他说,公子掌心温陷,掌纹条理分明,将来一定会有好的际遇。

好吧,承你吉言。

我给他一锭银子。

无可去,我又回了山中草庐。一切如故,只是蒙了薄薄一层灰。

沉寂多时的炉膛又升起了火,炊烟袅袅。临近的山民看到烟,晚间便来串门,送我熏肉和风干的草菌。

其实我的际遇也不算坏。那相师也没有说错。

不过,我的一生,似乎,已经过完了。

可是,数日之后,他回来了。

我讶然,怎么,事情办完了?

他默然点头。我看不穿这个孩子,从一开始相遇的那时,他就会把心事的藏起来。

我给他倒了一碗水,看他象旧日一样捧起来喝干。

为什么回来?江湖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问他。他摇头不答,只说,仇已经报了,不想再惹什么纷争。

晚间他象是倒回了从前,拉着我的我衣襟,一双眼黑黑的,不说话,只看着我。

这是怎么了?难道江夜对他不好?

我满怀疑虑,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睡得沉。

江无夜

手颤颤的抚摸榻上那人的面庞。

醒月。

这是一梦么?

象是回到了当初,明明已经四面楚歌,终于生平第一放纵自己,将最心爱的人拉到了身边来,三天的缠绵,三天的情……接着,便是离分。

那在月下吹笛的清影……

醒月?醒月?我不是在做梦么?

解开他的衣襟,那细腻的肌理,柔韧的身躯,沉睡中呼吸平稳,手下透出温热和清爽的气息。

不是梦,不是,是真的。

醒月是真的在这里。

心旌动荡如初恋的少年,那英气的眉毛,挺拔的身姿,单薄而……动人的唇。

我向他唇上吻了下去。

醒月身子动了动,我骇一跳,可是他没有醒。

醒月一向浅眠……除了,被我下药带到无夜楼,又送走的那时。

伸手去把他的脉,还好,虽然有些疲弱,应该只是迷药。

“只是一些清神散。”有人在身后说。

我转过头来,从来没有心神散乱如现在一般,竟然连人已经站在了门口也不知道。

门口的少年一半脸在月光下,一半在暗影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

无夜看着这令他沉迷过的,酷似醒月的少年。

早就知道你喜欢的是他了。

只是,还一直骗着自己,想多留在你身边一段时间,让自己觉得,一切都只如初见时般美好,温和善良的师傅,惊艳情的爱人。

其实,自己只是个影子,月下的影子。

而无夜你爱的是天上月,我只是一抹月影。

所以,你们还是应该在一起。

我怔着,原来这象飞鸟一样纯净,象燕一样矫捷的少年,心中如此的明朗。

是的,我是爱着他身上,那依稀的,醒月的影子。

只是没想到他也明白。

“你们要好好儿的,快活的过日子,别再自寻烦恼。”他扬一扬手,消失在夜幕中。

我怔怔的看他离开。

身后传来轻响,我回过头。

醒月他不知何时已经醒转,正站在我身后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