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

1

暖阁里红雾缭绕,那淡而入骨的寒香叫蔻欢。

“改还是不改……”我倔犟地问千云戈。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依旧用习惯的姿势把我圈在怀里,着了魔似的把玩着我的腕子。“奇怪……像透明的……”

我撇撇嘴,都看了两个时辰,我腕子上有迷药吗?干脆抽回来,省得那家活失心疯。

“别动!”他抓的紧,把我身子一带,头顶正碰着那硌人的下巴。

“疼……”我埋怨着,一下推开他,从软榻上跑开。

千云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痴笑着看我:“别跑,回来。”

我挑挑眉瞥他一眼,隔了两步远站着不动。

“乖,回来。”他又说,眼睛里满是迫不及待。

我不想惹他,但也不想乖乖回去,于是换上一张笑脸:“你答应给我换个名字我就过去。”

他唇角掠过一丝不屑,淡淡说道:“现在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再贴切不过!”

我登时臊红了脸,啐了一口,说道:“好什么,我是男人!”

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了:千云戈大概是没料到我的激烈,而我则是触到了心里的难言之创。

可笑还是可悲?四年了,谁还把我当成男人,不过是供人玩乐的娈宠,比起优妓尤叹不如。别人笑脸相呈也是“打狗看主子”的意思,谁让我有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子。

见我恼了,千云戈倒觉着好笑,他懒懒起来,边走边说:“谁说男人就不能叫‘销魂’?要我说……”话没完,我就又被他扯进怀里,一双宽厚的大手就在我的水袖里摸索着,终于,我那可怜的臂腕给他擒住,千云戈这才心满意足了似的喃然说道:“这世上独你不让这两个字冤枉……”

我又羞又气,冷哼一声道:“那你就孤陋寡闻了,王爷,碧玲阁的笑青,楚香斋的怡墨,恐怕这两个字都不及其妙呢,什么时候王爷闲了……”

老天!早知到千云戈喜怒无常,偏不长记性,我的胳膊猛地被他扭在身后,疼的连苦都叫不出。

“好啊,我不在你倒风流快活,又是碧云阁又是楚香斋,你还去过什么地方?”他居高临下,见我皱眉弓腰,突然腾出一直手,夹着我就向软塌走去。

我咬紧牙不说话,千云戈干脆把我丢在榻上――那沉鸿榻是南润国进贡给我朝天子的无价之宝,顾名思义,人在上头就像踏进万鸿之池,腾云驾雾浑然忘我。

上千云戈带我去皇宫祭典,我酒醉被人送去小憩,醒来后只赞了句“这床真舒服”,第二天皇上就差人把软塌送到均赫王府,而千云戈谢都懒得说就收下。我这才知道,虽然一个有名,一个无份,两者却是天壤之别,被千云戈这样的人困住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千云戈固然宠我,我要的,再宝贝,他眉都不皱就能奉在面前,他说这天底下没几样东西真入得了他的眼,我信是实话,可是既然全天下都不在他眼里,他又做那“幕后国主”干什么呢?

发现我竟失了神,千云戈欺上身来,用力搬过我的脸恨恨说道:“呵,是想‘笑青’了还是想‘怡墨’了?”

我吃疼看着他,赌气地说:“反正我不再叫那名字!”

“别跟我打岔,说,想谁呢?”

我被他的执著呕得想笑,于是环上他的双肩,幽然说道:“王爷居然为我争风吃醋,我怎么当的起!”

他懵了一刻,腾然撇开我,背对着坐起来。

我咯咯笑个不住,心却好像坠入了无底洞,这场男人跟男人的游戏,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算了?

过了好半天,千云戈才回头看着浑睡的我,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问道:“可把你弄疼了?”

千云戈武功了得,出手却没轻重,我若恼了他,受皮肉之苦总是难免,可虽然如此,每他问我还是会答“不疼”。

“不疼”是假的,可是身上的疼比起心上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我从不因为这些耍性子。

我装睡,千云戈静的连鼻息都没有,不多会儿,他挨着我躺下来,又拉过我的腕子,一寸一寸抚着。寂静中,我恍惚听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醒来已是暮时了,千云戈半靠在榻上,定然看着我。我动了一下,才发现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千云戈捧进了里衣。

“放手。”我说。

千云戈想说什么,眉头簇了簇,还是松了手。

我起身,慢慢理着衣裳,余光中依旧是千云戈望向我的侧影,我视若不见,甩甩头发想离开,千云戈却一把抓住我。

“好了。”他话语中带了丝压不住的焦躁。“摔疼了哪里让我看看。”

“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王爷不用担心。”我说的十分平常,没有半点脾气。

千云戈拦住我,抓起我的右手在眼前晃晃,我才要为他的死缠烂打恼火,眼睛突然被一道泛着幽光的白雾晃住了,腕子上传来阵阵沁人的凉意。仔细看去,竞是块半月状似玉似珠的东西,被一根小拇指粗细精红的绳子穿着绕在我的手腕上,那打结的地方垂着几个流光闪烁的啼罂珠。

“这是什么?”我问他。

千云戈笑了笑,卖官司似的在我耳边说道:“销魂这样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我抽回手,又问:“我的血晔猫眼呢?”

血晔猫眼是西凉国的绝品,世上只有九颗,据说是浴了天露所以红的惑人心魄,每颗都价值连城。三年前千云戈在西凉皇宫见到,当即就问西凉王要下了。因为格外迷恋我这双腕子,千云戈把这世上仅有的九颗血晔猫眼穿成坠子送我做了手饰,害的许多人直到现在都说:均赫王爷身边的销魂,半个腕子足以倾城。

千云戈对此却不屑于故。因为他的缘故,送我饰物玩意儿的人难以计数,但千云戈却不许我戴别人送的东西,他总是固执地告诉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便玷污了这副“天工之作”。我好笑于他的荒唐,却也对他的顽固十分无奈。

“丢了。”千云戈若无其事地答道。

“丢了?”我吃惊地大叫一声,怔怔看了他片刻,终于想到,这个人是疯子,他做什么都实在不足为奇。

千云戈见我如此,又拉我入怀,安心了似的轻声说道:“这下不气了吧?我派人找这块‘冥玑’找了好久呢,本来想着你生日的时候送你……唉,还是等不到。你可要收好了,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了……”

我暗自笑着――冥玑,开天辟地时神化之物,匿于冥冥中,自有灵性,识主庇佑,险中度难,天地唯一。千云戈啊千云戈,这样的奇珍异宝你也给我,难道你真的恋我到了不可救药?

“这些荒唐的东西王爷也信,我看还不如那几颗猫眼看着可爱。”心里莫名的,讥诮的话顺口就说了出来。

千云戈狠狠勒了一下我的肩膀,口气却难得的宠溺:“没良心的小东西!为了它,本王生生折损了十七个镶銮禁士,你是诚心气我呢!”

“哦?”我的身子微微一颤,十七个镶銮禁士?也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吧,十七个,个个绝顶高手,为了你对一个人的宠那十七个枉死的都不算什么。

“冥玑本来就是有灵性的东西,它若不叫你找到,凭你上天下地,翻江倒海……”

我再也听不进他的话――固然知道‘冥玑’的珍贵是九百、九千颗血晔猫眼都不敌的,但这样的比照却让我悲怆得无法自已,因为这就是千云戈永远的道理――全天下最好的,他的一切都要是全天下最好的,不够好就该撇到一边不算数。可惜了你聪明一世竟糊涂一时,我这个早就不够好的什么时候才被那全天下最好的替掉呢?

“王爷,”我打断他的话,静静地问:“你还记得曾任宰相的杜海年吗?”

千云戈像被人刺了一剑似的慌然一震,脸上的表情结成了冰。

“还有原来的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平安王爷千云汀,振边大将军……”

“住口!”千云戈大吼一声把我推开。

我得逞地笑了,回头看着千云戈,竟然也有让他狼狈成这样的事,恐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见过这样的均赫王爷吧。

不顾千云戈要杀人一样的眼神,我缓缓起身,走出了暖阁。

六月天,夜也是凉的。

不知在风池边待了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像怕扰了我似的,轻缓得让人不愿计较。

风起了,撩动着发丝,脸颊上发痒的感觉却很舒服,我抱着栏杆把头更埋进臂弯里。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写这话的人必然也知道,越是苦心才越爱危栏吧,固然好意相劝,只是徒添凄凉。

“七少爷……”熟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谁。

七少爷……

“销魂”是千云戈给我的名字,别人最多在背后说说,谁也不敢得罪千云戈这个实际上的九五之尊这样称呼我,换到人前我便是“七少爷”。

想来可笑,论辈分我怎么也不该行七,可千云戈偏让人叫我“七少爷”,只因为“七”与“妻”谐音。这是千云戈不愿人知道的意思,但司马昭之心如何掩饰。说了来去,依旧是我,要为他这难得的计较担当笑柄。

我静静听着身后人的动静――说话吧,顾峥,说话吧,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乖乖回去。

可是等了很久,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什么都没有过。

我委屈快要哭出来,老天,你到底要怎样难为我?本来没有希望了,可为什么还总是偷偷盼望,就如愿以偿一回,就一回,我并不贪心呵,为什么这都不行?

渐渐笑出声来,哭对笑,物极必反,哭不出来就笑吧。

“七少爷。”又是一声,多了些无力,更像要粉身碎骨到风中一般。

我不答,依旧笑,笑,笑到什么都忘了……

恍惚着,一只手暖暖揽住我的腰。

我平静下来,转身对上那张怜惜的脸。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动脚!”我狠狠地说。

他的眼中泛过一丝痛楚,轻轻放下手来。“王爷请七少爷回去。”再看不清那人面容,只有谦卑恭敬的声音。

我瞪着他,不过片刻,却发现心头上的竞是哀凉,狂波怒浪一样拦不住的哀凉。

“哦,王爷找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不知道王爷这回要怎么罚我……”我故意说的十分轻佻,带着副狂浪的姿态从他身边错过,丢一句暧昧的话在风里:“也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起来……”

孤枕难眠――原来是古人留下的咒。

那天我回去,千云戈竟没在我的销云阁里等我,只有芫儿不露声色伺候我睡下。

很久都没再和千云戈分房睡,一时间倒不能适应。想着当初,每他非要和我同床便噤若寒蝉夜不能寐。日子不过晃晃腰肢的功夫,四年已飘然而过,原来时间真的是天下无敌的刽子手,曾经的坚持在它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既如此,以后我还有什么可执着?

接着的几天,千云戈也是避而不见,我倒还依旧晃晃悠悠地消耗韶光。

真的,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怀疑,并且鄙夷到极点。

自从和千云戈在一起,我的日子就一直逍遥自在。苦子日我不是没经过,知道有今天的高高在上都是千云戈的权势和财富堆出来的,我只要服从他,这天底下任我纵横。

纵然――当初我也反抗过,仇恨过,信誓旦旦想要报复过,只是这一切都太短命。那些壮烈的情感还没有长成参天大树,就被纸醉金迷风流快活的贪享蚀骨焚心,我已如富贵窝里爬出来的玉蛹,再也没有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心性和力气。我自叹不是大丈夫,可心还是骄傲的,所以不肯羞愧,甚至连退后都终于学不会。

于是无波无澜,静如纸水,有千云戈的庇护,没有佃户来收租,没有地痞流氓来扰乱,没有官府暴吏来欺压――纵使千云戈贵为一朝皇爵,也无奈早在权势的争斗倾轧中,双亲泉下、兄弟疏离,更不知是他命桀还是薄幸,诺大的王府连个女主子都没有,子嗣与他无缘,惯于男宠的家事纠葛随带着沾不着我丝毫,于是,全天下对着我都是一个意思:只要放开身心去享受足以。

这样的生活不好么?我问过自己,现在却被一个小丫头缜怪着问。

我只是笑,好不好轮不着我选。

“七少爷真是的,王爷整个心都在你身上,何苦要呕他呢!”说这话的正是我的贴身丫头,芫儿姐姐。

“我还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体贴,不管怎么着,七少爷跟王爷服个软,王爷没有不回心转意的,真要把王爷惹恼了有什么好呢!”见我一颗痴心都在手里的小书上,芫儿倒依旧诲人不倦。

……把王爷惹恼……

呵呵,我真的把千云戈惹恼了吗?也许吧,这回他是真的腻了,说不定很快我也要被扫地出门。

听说我之前千云戈有过十几个宠妾,都没有熬过半年,就被他风风光光打发出去了,他若要打发我又会怎样呢?我若对着他的放手又该说什么做什么?真是伤脑筋的问题。

不再听芫儿絮絮叨叨,我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笑说道:“芫儿姐姐,你说累了,快把那蔻欢熄了,我头晕。”

芫儿瞪我一眼,咬牙切齿走到香炉边,一边动作一边恨铁不成钢:“再没见过你这么不分轻重的人,四天了!王爷四天都没来销云阁了!”

心里念声“罗嗦”,我仍是装聋卖傻。我怕闹,又一直忌讳自己的身份,当初若不是千云戈坚持,恐怕连芫儿都不会留下,多个人多张嘴,果然不得安宁。

可是――四天了吗?都这么久了,我倚在窗边远远望去,整个王府绿翠红嫣,琉璃飞光,尽收眼底。想想只有我才有这份眼福,心里终究是得意的。

也是因为千云戈的宠,才让我在这从未起过楼的王府中有了座精致的三层宅邸。千云戈最初给我的别院已经羡煞旁人,可当时我却不愿屈从,所以有意刁难,偏说要住在云阁上。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在王府的显赫位置真的盖起座高楼。千云戈牵着我来看,一向凌傲的脸上竞笑意盎然,惊的王府上下不敢大意。

只是那一刻,我看着那个整整大我二十三岁的男人居然疏忽了,于是住进销云阁的头个晚上,我纵容他在我身上撒下了情欲的种子,从此我不恨千云戈只恨自己。

是日子太平淡安逸才让人容易陷进妄想吧,那些曾经不堪的记忆甚至比经历时还要清晰,而模糊的只有裁判,我已经在这场人生的游戏里迷了路。如果以前料到今日,或今日计量出以前,一切又何去何从呢?

和千云戈的这出故事,到了后世也许什么都好,只有开头不好。

千云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只是依稀记得母亲的死,躺在街柳巷背后的残败中,我太小,伤心还没有学会,就任人把那个我唯一可以依靠的怀抱带走葬了。

接着的几年便是在当时红遍京都的酥雨阁里听人差使,偶尔反错,或打或骂,却没有觉得太难过。

别人都说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端着热水去给姑娘们添茶,突然就在廊子里被一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拦住了,他夹着瘦小的我就往暖房里走,滚烫的水撒了我一身,我哭了,慌了。

后来老鸨、护院几个人把我从那人手里夺过来,折腾了一番,送走了那人,不但出乎意料地没有罚我,还重新审视起我。

这孩子不错。

我只记得一脸横肉的护院说了这么一句。

此后就是识字读诗,下棋弹琴,我住起了姑娘们专有的香闺,穿上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连梳头、装扮都周到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有点烦,但终究不用干粗活了,吃的用的都好过从前,我有什么不满意呢。

然后就是十一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才跟女师父炼完琴就被老鸨叫去后院。

我穿着湛蓝的丝袍,天太热,就把头发高高绾起,脚下踏的是素白的便鞋。

第一见顾峥我就觉得这人真是厚道又可靠――可靠,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认识的人竟然觉得可靠。

顾峥坐在太师椅上,十分稳重儒雅,他边喝茶边打量我,而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老鸨面有难色,却不太敢流露,只是陪着笑说,只怕这孩子太小,不懂事。

我于是又对顾峥多了种看法:连一贯张扬跋扈的老鸨都对他小心讨好,这个人肯定不简单。

后来顾峥留下了几张银票,显然老鸨心满意足了,我就决然一身跟着顾峥来到了均赫王府。

从前悠然自得的日子被初到的艰苦一扫而空。

均赫王府里我第一知道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也就是这些经历让我今时今日清醒地知道,千云戈于我,是恨之入骨的。

如果只是需要粗使的下人,大可不必劳烦顾峥这样有身份的人到酥雨阁里把我买下来,况且,买我的价钱绝对不算便宜。

那么最初在王府里受尽驱使与奴隶的唯一原因就是有人故意要折磨我,要我受尽欺凌与羞辱,而如人所愿,那一年中,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

所幸的是,在众人的势利压迫之下,好在有顾峥不时的看顾与安慰,我和顾峥的恩怨正是始于斯。

顾峥大我十二岁,是当时王府总管顾仁凤的大儿子,我们地位悬殊,对顾峥的好,虽然诧异,却感激不尽。我当顾峥是兄长,是死党,是值得刨心剜腹的人。

而真正知道自己的美,是十三岁那年――我险些被王府中的马夫强暴,虽然及时救下,但无辜挨了顿打,王府上下更一时流言蜚语,男人们对我也越发不规矩。

就在我要被人生生折磨死的时候,突然一旨令下,我被送给了当时的宰相杜海年。

走之前,顾峥来看我,眼中是道不尽的不舍和怜惜,只有我还傻乎乎以为要逃出苦海了,还好心劝顾峥不要难受将来若得个一官半职也能有所作为。

顾峥无可奈何的一遍遍叹气,最后将一个镶金的玉坠子塞到我的包袱里,木然嘱咐着――收好了以后有难的话用的着……王爷要重用你你乖乖在宰相府待个几年不要任性……人各有命凡事要看开……

我莫名其妙地听着顾峥说那些话终究当时没有参透。

这些年我对顾峥一直保持着仇恨的姿态,恨他和别人合伙纵陷我,糟蹋我,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炼狱里,其实有时候想想倒觉得,也许那时候他不告诉我是好的,告诉了,该发生的事情能避免吗?不过徒劳些不满和挣扎罢了。

进了宰相府我才知道,我是被当成男宠送去的“礼物”,当朝宰相杜海年偏爱青涩貌美的少年,并以此为乐。

第一个晚上,是在挫骨扬灰般的痛楚中度过的,就像跟什么妖兽打了一仗似的,身上心上到伤痕。

我见过青楼中的男欢女爱,自然知道杜海年在我身上做的是什么事,而直到此时我才想起临别前顾峥对我说的话,并对酥雨阁中那半年的轻闲日子恍然大悟。

少年的血气方刚怎么容的下背叛和侮辱,但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一病不起。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顾峥居然把我接回了均赫王府,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拣了回来,但我从此不再理任何人,尤其对顾峥横眉冷对。

僵持了将近两个月,我再被送给九府尊大人杨延睿做男宠。

为此,我自杀过一回,可没有死成。

黄泉路上只感觉一双蛮横的大手死死拽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走。

让我走吧让我走吧……我苦苦求着,用尽一生没有过的悲哀和低下,只为解脱尘世里的耻辱和无能为力。

要走就把你欠的还回来……那个声音像雷霆,几乎将我魂飞魄灭……

后来转醒,依旧心有余悸。

直到我跟了千云戈很久才依稀知道,当时拉我回来的正是他这位一向倨傲的均赫王爷。

只是到现在也不明白,我欠他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是鬼门关前这一番游转让我开了些窍,还是我生性儒弱,随波逐流。没有几日,我便乖乖随分到了杨延睿府上,并且性情大变,纵身风月迷不知返。

遥想当年,在杨府同姬妾们夺宠,在平安王爷的怡园内同美妃们争魁,更在振边大将军的寿筵上一杯酒博得群芳失色,我都是安之若素乐在其中的。

再没有半丝羞愧之心,那不让粉黛的狐媚与风流好像与生俱来一般,拔皮去表,骨子里我竟如此,还有什么不肯认命?

但唯有一,也就是那,让我倒在人世的蹉跎里,再难理直气壮地为人。

春暖开的季节,包容着我淫靡之至的生活。

春暖开的季节,遇着梨般贞净美好的惜卿。

和风戏,柳丝舞,脉脉漓波惹浅草,君如艳阳倾风华,肯为寒闺薄指柔……

就是敬我、爱我的惜卿到最后也是心碎绝望而去。

为什么你是个男宠呢?为什么你不是好人家的少爷,或者只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任前月下、良辰美景,都安抚不了这样通彻心扉的不甘与追问。

为什么?命运布下的局,你叫我如何回答……

一生之中,我最无力的,看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

是谁造的孽?认命,是轻贱自己,也轻贱了爱的人――我以为我不会再争什么,但还是破釜“未”沉舟了一回。

无风无月,每一我跟命运的交战都是暗无天日。只觉得心里的血快流尽了,可还是跑着跑着,从将军府一直到均赫王府。

顾峥见到我癫狂的样子吓得任我所为,我在王府护院的棍棒下还是爬到了均赫王爷的温柔帐前。

放我走放我走放我走……身上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在颤抖。

休想。均赫王爷看也不看就决然否定。

我笑得如妖似魔――是因为这张迷惑了无数禄蠹的脸吗?我毁了它撕了它我的悲剧该到此为止了吧?

如果当时那一刀下去而我也从此面目全非……以后的一切会好过现在吗?

问,仍是被命运早早淘汰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的浑话――可是我的心却怯怯地盼望。

你敢就叫你生不如死……

冷冷的话一棒将我打醒,疾风般划过的大手更让我残身如溃。

后来……后来……

比死还堕落,比死还折磨,不想活着可是命早不是我的。

再见到光影尘埃一切晃然若隔世。

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拽着麻木如行尸般的我来见识人间地狱。

杜海年,杨延睿,千云汀,龙孟诘……曾经有染过的男人一个不差,惨不忍睹。

身体传来阵阵痉挛,望着具具血肉模糊一息尚存的身躯,我分不清到底谁在槛里槛外,只有满眼的猩红和张狂的腐味在肆虐。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所谓的生不如死……

的确,生不如死。

你给我的监牢又是什么?

你的独断专行?你的狂暴残忍?还是你的温柔宠溺?

既然决定了要伤害为什么倒不叫我沉入渊,既然不想叫我好过你给的荣华与尊贵又算什么?

你睡里也不肯放开的手是要将我灰飞烟灭还是要囚我在苦海里不得超度?

惟我独尊的千云戈,冷眼人间的千云戈,我永远参不透的千云戈……

忤自这一刻,精雕细琢的菱窗边,我放尽一切力气,让罗袖自垂自扬;眼是幻然的,风里更看不清变化的曲线;若是醉了,便有你,在飘舞之下,仰头浅笑……

“销魂!”仰头浅笑,果然是你。

理不清的思绪惊吓中逃之夭夭,手中的书本如翩然的鸽子,直下层楼,掉在你脚边。

你拾起来,看了看,消失在门扉。

不多会儿,轻快的脚步声近在耳边。

“是王爷!”芫儿早跑着去迎接。

我一回头,竟妩媚地笑了。

芫儿识趣地悄悄离开,暖阁里漫着刚才没有散尽的寇欢,变得格外生动。

“销魂。”千云戈刀销般层分明的脸微微发红,挂着抹会意的笑走到我身边。

“王爷。”声音恭敬,人却不动。

千云戈又看一眼手中的书,念出声来:“菱志……销魂的学问又进益了。”

我夺过,放在案边,假装责怪:“王爷又拿我取笑。”

“岂敢。”他边说边拉起我的手,我由着他,一直被引到软塌上,坐下。

千云戈把我的手放在颈窝里问:“这几天想我了吗?”

我忍住笑,有意调侃:“想――不过不是我,芫儿姐姐天天念叨王爷,害的我的耳朵跟着受罪。”

“哼,没良心的东西。”嘴上如是说着,结实的胳膊一横,揽过不解风情的我。

“芫儿姐姐怕王爷再都不来了呢,天天鼓捣我去给王爷赔罪。”

“是吗?那你呢?”千云戈也不避讳,依旧问着。

“我?王爷想我怎样呢?”我淡淡回问。

千云戈抱着我不动,隔了片刻,叹口气:“也不想怎样,只要现在这样就好。”

我心头微微一震,眼角竟有些发酸――什么时候开始,你连我的犯错也不忍惩罚了?这可还是那个稍有差池就要人性命的千云戈?

“销魂?”千云戈又叫我。

怕他发现我的异样,我赶紧起身,也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王爷稍等,昨天承晟王爷差人送来的上好神仙塔,我叫芫儿沏来,王爷尝尝。”

千云戈也不拦我,看着我掀开帘子出去。

逃也似的跑到楼下,我再也按耐不住情绪。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千云戈变了?乱,久违了的乱。

过了好久,我同芫儿端茶上来,千云戈正立在我刚刚凭眺的窗边,他的背影又让我一阵愕然。

挺拔如他,威武如他,那桀骜的气势中也有凄怆吗?我的王爷啊,我几乎要不认识你了。

不敢再多看,我唯有洒脱地笑笑,接过芫儿手中的茶,说道:“王爷看什么这么专著,害我烫了手都没有人管。”

千云戈慕然转身,朝我走来,放下我手中之物,在十指间摸索:“烫到哪里了,芫儿怎么都不……”

“我说笑呢,瞧,好好的,你别错怪芫儿。”我赶紧接过话,免得芫儿无辜受冤枉。

芫儿也委屈,嘟着嘴小声道:“七少爷又作弄人!”

千云戈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那一声“你呀”落在无言中。

我得意地拉他过来喝着茶,他有意敷衍,芫儿看惯了他的脸色,自然退下。

又剩下我们俩,千云戈盯着看我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幽然说道:“我真怕……”

我轻笑,问:“怕什么?”

千云戈握住我的手,我的手握紧白玉杯,一霎那,四目相对。

“我怕――怕你像那天,走了就不回来。”

我木然,不想刚才安抚下的心再有闪失,故意浑说着:“不过是在府中走走,王爷说的好像我要出走似的。”

“气我吗,销魂?”

我收回手,虽然明白他有所指,但实在不想跟他因此执着下去,于是说:“王爷怎么变得这么好记性了,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也当真。”

“那天你走了,我一直等你不来,想你必是恼我所以不回来休息,无奈只好去别――这几天也不敢来见你。销魂,你生气怎么都好,就是别说走就走。”千云戈说的赌气,可赌气中又带着些委屈,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欺负人的事一般,忍不住竞落下泪来。

转念又一想,原来他是为这个才几天不露面,心中倒释然了。“我知错了,下王爷赶我也不走了。”

见我伤了神,千云戈终究有些不忍,一边帮我拭泪一边劝:“别哭!”

我别过脸,说道:“我没哭!”

千云戈又把我靠在他怀里,下巴抵上我的颈窝:“好了――我想那皇帝小子送你这沉鸿榻是别有用意。”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崩出这么句话。

“让人睡得那么舒服,一旦习惯了就离不了,销魂,这几天我都睡不好。”

我了然地笑笑。

哪知他竞搔起我的痒来:“你说说,是不是你和皇帝小子串通好的?”

“没有的事!王爷就会编排我!”我边说边耐不住躲闪。

“那你说怎么办?”千云戈一把抓住我,两只手抚着我的腰往他身上贴去。

挨着他,只觉得热乎乎的气息从头定传来,于是头也不敢抬,嗓子燥的更说不出话。

“你说,本王该如何是好?”他不依不饶。

“王爷!”我想推开他,却被攥得紧紧的。

千云戈干脆把我横抱起来,我一惊,两只手忍不住环住了他的脖子。

千云戈一脸得意,威胁道:“你不说本王要罚了!”

“刚才倒会可怜兮兮,看来都是装的!”

“敢和本王这样说话,罪加一等,今天别怪我不留情面了!”千云戈说着就向软榻走去。

“你――”我哪里还说的出话,只好任他放下我,整个人又压上来。

千云戈气息微促,一手抚在我的腰上说道:“我今天住在这里好吗?”

我心中好笑:“王爷问我?王府上下不都是王爷的,想住哪里还不是随便。”

“小东西,几句话又开始呕人,你是跟我有仇呢!”

我撇撇嘴:“本来就是,王爷何苦问我。”

千云戈搬过我的脸,故意让我看着他:“我是要让你亲自愿意的!”

要我亲自愿意,千云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突然哀然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讽刺。

“销魂……”他握住我的肩膀,像是松手我就会不见了似的。

算了,我对自己说,赶紧鸣金收兵吧,不要再追究什么,不要再陷下去,那是我跟本承担不起的。

我张开双臂抱住他,茫然而诱惑地在他耳边轻呵着:“王爷……”

他屏气,忍着,欲望渐渐燎原,终于狂乱的吻在我身上落下来……

“琵琶骨汀零……不盈柳腰轻……”千云戈的手指在我背上轻轻画着。

有些痒,却没有动,躺在酥柔的暖榻罗衾中,眼皮渐渐为下坠。

我恨你,你也很我――起初如是。

我恨你,因为你彻底毁掉了我,任何人都逃不过同样的选择。

而你恨我,甚至早在我恨你很久很久以前,我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如果一切注定是场生不如死的惩罚,四年里,你的确失败透顶。

为我的执扭大动肝火,为我的冷漠抓狂失态,为我的逆从不肯罢休,为我、为我、为我……

惩罚到了现在,已然分不清,到底谁在囚牢中苦苦经营,而渐出极境,我却没有了敌对时的从容与镇定,因为越来越看不清,一切的陷阱和算计难道仅仅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

你从来随心所欲,我从来清心寡欲,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你也多了份羁绊,我也多了番踌躇。

如同现在,本不该为你的纠缠心绪凌乱,但那巴不得用一场谋反来证明的存在几乎让我彻底痉挛,从骨髓倒血液,从皮肉到筋脉。

“销魂……”

不想再听你叫我,闭上眼,闭上心。

大手一拦,逃不开的腰身,又陷进熟悉的胸膛。

听凭你的温度蔓延了我的温度,你的手掌攀上我的手腕。

“销魂,累了?”

我不答。

“我又忘情了,让你受苦。”体贴的声音,让心跳漏拍;而后一吻,烙在我敏感的脊梁。

还能安静多久?千云戈啊,放过我。

“你真太瘦,为什么总绷着身子?”千云戈揉着我的后背问,“销魂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能单肘将你推开。

静静地,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在身后散落。

千云戈猛地搬过我,对上他闪烁的双眼:“你想什么要什么――说出来让我明白,别呕在心里好吗?”

我定定看着他,嘴角竞扯不出一丝微笑。

千云戈却笑了,苦味地:“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王爷多心了。”我垂下头,真的很累。

“胡说!”他喝了一声,仔细打量起我,犀利的眉渐渐了然地上挑:“是那天的话?你还是……”

“没有的事,王爷别瞎猜。”我赶紧打断他。

千云戈依旧盯着我不放,好半天,又把我镶进怀里:“销魂真的忘不了从前的事吗?”

“王爷忘的了吗?”一不小心,话就出了口,我噤然。

他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喃然道:“忘不了。我好恨……”

恨……我暗中自嘲,我的王爷啊,你终究是恨的。

“既然忘不了,我就陪着你吧,咱们一起,说不定哪天也许……”

“王爷想说什么?”

千云戈停了一刻,嘴唇在我额际擦过,说道:“以后你会明白。”

“以后……”我无力地重复着。

他捧起我的脸,执着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什么……”

“我受不起。”我冷冷拒绝,努力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王爷不要再为我浪费心思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说着,解开腕子上的冥玑。

“你干什么?”千云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我挣扎,他不放,于是说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王爷还是自己留着吧,给我也是糟蹋了。”

“你说什么?”他一用力,几乎将我的骨头捏碎,我登时咬紧下唇。

“你……”千云戈竞气的说不出话。

好半天,直到我疼的垂下汗来,千云戈才将我甩开,他披起长袍就向外走去。

看着他愤愤的背影,心里的悲怆如巨浪打来,我颓然倒在榻上,气喘难宁。

说走就走,留下孤独与煎熬给对方,这戏码转世轮回,只是调换了主。

半夜被恶梦惊醒,我在湿塌塌的身上找寻梦里的劫难,突然听到窗外狂风大雨。

一抬头,千云戈正坐在身旁,一样湿透的身子,目光沉看着我。

“做恶梦了?”他问。

我回望他,一时间,委屈、气恼、伤愁、疼痛全涌上来,“哇”的一声,只感觉口中喷出一股腥甜,于是赶忙用手去挡,指间滑落粘湿的液体。

“销魂!”千云戈叫了一声拉开我的手,脸上已经慌成一片:“怎么了销魂?”

我甩开他,眼神凄然:“你好……”

他像是被我吓到,半天动也不动,突然又大力抱过我,安抚着:“当我求你,就别任性了……”

我被他勒得难受,渐渐地,竞失去知觉。

再醒来已是四天以后,芫儿守在我身边,眼睛肿的不象话。

见我缓缓张开眼,她喜极而泣,声音十分沙哑:“七少爷……七少爷……”

我虚弱极了,转了转头,无力地看着芫儿,终于扯出句话:“我喝水……”

“七少爷……”芫儿还在抹着眼泪,旁边一个青衫丫头已经捧着茶碗过来了。

“芫儿姐姐,七少爷要喝水呢!”那丫头推了推芫儿。

芫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轻轻扶起我,接过茶杯,喂我喝水,嘴里依旧哽咽着“七少爷”。

嗓子的干疼终于缓过一些,我白芫儿一眼,说道:“你是叫魂呢,就只会这一句了。”

四面传来阵阵轻笑,我循声看去,平日里空旷的暖阁竞站了七八丫头,才在心里抱怨人多嘴杂,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寇大夫,快坐!”刚才的青衫丫头招呼所谓的寇大夫在我身旁坐下。

我皱皱眉,身子忍不住向后退去。

谁知芫儿竞又利落起来,抬起我一只手放在诊匣上,对那大夫道:“你快瞧瞧,还要不要紧。”

“芫儿……”我才要抱怨,又想算了,于是道了句“有劳”,干脆别过脸去。

经诊,只是一时血旺,又痰迷了心窍,昏睡数日,未进水米,有些虚弱罢了。寇大夫开完调养的方子便离去。

我又躺下,嘱咐芫儿道:“我没什么了,你叫众位姐姐回去休息吧,太劳烦了。”
“这可不行,王爷叫我们好好照顾七少爷,若有什么闪失怎么办。”那青衫丫头为难地说。

芫儿看看我,无可奈何摇摇头,对众人说:“放心,七少爷最怕吵,你们在他倒心里不安宁,留下我和谷庆姐姐就够了,王爷问了,自有我来说。”
大家只好依了,都说在院外候着,最后只剩下了芫儿和谷庆。

芫儿趁人不注意,在我耳旁念了句:“王爷这就过来。”

我若有若无听着,只觉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直到后半天我才又醒来,全身酸软,连动一下都难。

“可醒了!”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去,除了千云戈还有谁?

“你……”我气虚地说不出话,看着他,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裹在掌中,想抽回却不能,干脆赌气转过头去。

千云戈也不计较,仍旧问:“不是看你这样,我非让你先告诉我那句‘你好……’怎么解释!”

“王爷!”芫儿手里端着碗粥,早就等不及了。

“行了!”千云戈接过芫儿手里的粥,又说道:“下去吧,都在这儿闹什么!”

芫儿悻悻退下,临走不忘跟我耍个鬼脸。

我忍住笑,对千云戈依旧不理睬。

“饿了吗?”千云戈问,“这是芫儿给你做的碧缕璐芋粥……”他刚要抬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芫儿说你最爱吃这个,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一时不解,小声说道:“这有什么。”

千云戈缄默片刻,又说:“芫儿竟比我还知道,我看你待她比待我还好。”

我眨眨眼,终于明白他话中的酸味,要不是此刻浑身无力,真要笑出声来。

“哼,便如此,她倒把你伺候成这样,等你好了,看我不罚她!”说着狠话,千云戈就要扶我起来。

我怔然,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低喃:“你也不用罚她,随便我怎样不是更好。”

“你!”千云戈在我肩头的手一用力,惹得我头朝后仰去,“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这几天均赫王府还嫌闹得不够?好啊,你使性子耍脾气,又吐血又昏睡地吓人不说,醒了还要说风凉话,我不罚你……我不罚你……你就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他把我摇得发抖,话越说越恼。

我忍着气,尽量不咳喘起来,但感觉反而不好,身子渐渐软下去。

恍惚中,千云戈已把我攥在怀里,又恨又不忍地:“你到底是要怎样,我不过去了那几天,你就弄出一身病来,你说不罚芫儿,可你自己呢?身子不好也不言语,你再睡个几天,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只觉得难受,于是浑说着:“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半个月总是这样……”

千云戈见我如此,也不好再责备:“你怎么不早说,若知道,我那天绝不强你……”

我见他难得红了脸,忙说道:“我不病死也让你饿死了,你是诚心馋我呢?再说粥都凉了!”

千云戈恨的咬牙切齿,可还是喂了我半碗粥下去,我身子仍是虚,但已然精神不少。

看他抱着我没有放手的意思,我故意推开他,说道:“王爷倒会说我吓人,我不知让王爷吓过多少回了!”

“我什么时候吓你了?”

我抬头看他,眼里渗出泪来:“王爷没吓我,只是才跟我说了‘怎么生气都不许说走就走’,转个身,自己一恼倒走了。”

千云戈愣了片刻,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知道他心里不见得好受过我,只是要面子,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自己慢慢躺下,背过身去。

好半天,千云戈挨着我坐过来,轻轻抚着我的背,幽然说道:“好了,遇见你,想怒都怒不起来。我那天是气你竟说那样的话,我的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为什么那样说自己呢?再说,后来我不是回去了吗――真让你恨的要吐血吗?”

我合眼听着,明知道自己说的话都是有意刻薄,引他找些话题发挥罢了,但心里还是不免难过起来。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薄情寡意,可是面对他,却越来越守不住心防。

“销魂,以后不许说那样的话。我给你的东西决不收回,你不喜欢可以丢了毁了,就是不许再说什么受不起。咱们各退一步,以后心里有什么,哪怕……哪怕是杀人放火发泄出来,也不许故意呕着,这几天――你都要吓死我了!”

不许、不许、不许……这些算你的承诺吗?我的王爷啊,我该怎么提醒你呢?难道真是造化弄人;你逼我走上一条路,却走着走着一起迷了路,搁在前面的终点到底会不会因为这变节而有所迁换?

不太情愿“嗯”了一声,算是给千云戈的答复,只感觉他又拉过我的手轻轻揉着。

他叹口气,说道:“幸亏给了你这块冥玑,有它护着,你才好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便不要我给的东西!”

我慕地转过身,没好气地说:“哼,保不住就是因为这个玩意儿才惹了我一身病呢!”

千云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小东西!才好点就胡说八道,赶紧睡觉!”他说着也躺下来,生生把我挤进里头,又拉过被子盖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

“快睡,待会叫寇大夫再来看看,免得留下什么病根,将来又浪费王府药材!”千云戈不顾我的挣扎,环住我不放。

“我病了你还……”话没说完,他一条腿又搭了上来。

“快睡,这几天床让你一个人占着,我都没怎么睡。”

我不再乱动,整个人松口气,随他去了。

虽然知道我一直讳疾忌医,千云戈还是让那寇大夫又来了三四回。其实不过是开些方子调养,并无什么大碍,待了六七天,我便好的差不多。

芫儿因为我生病受了些委屈,被千云戈训了一通,警告说我再有闪失便如何如何。我再三拒绝,销云阁里还是又添了一个丫头并两个随护,幸好千云戈挑的都是不爱多话的人,我也就认了。

只是一连半个多月,千云戈都不许我出去走动,偶尔在王府里散步也得他准了才行,我憋的要死,每跟千云戈耍脾气都被他一句“有本事就别病”给挡了回去。无奈,只好差人找来不少杂七杂八的书打发时光。

千云戈每日也是尽快打点好朝政就回府,事情多了,甚至还要带回来理,我的销云阁竟常成了均赫王爷的书房,更半夜依旧灯火不灭。

一天下午,我闲的无事,叫人把软椅挪到院子的槐树下,窝在上头看书,芫儿则和新来的谷庆两个远远坐在石阶上聊得高兴。

突然,随护陈松上来禀报说左辅官大人休维寒来看我了。我心中忍不住高兴,但依然半眯着眼,慵懒地说:“既然来了,就有请吧――先去拿件披衫给我。”

陈松答应了声去了,不多会,我整装完毕,叫人去迎休维寒。

“七少爷近来可好?”休维寒摇着把绸扇走进来,脸上是一贯的倜傥。

“有劳休大人还记得我,只是王爷此刻怎么肯放你来看我?”我浅笑着问。

休维寒是千云戈稳坐江山的护身符,朝中事务,亏了有他帮忙打点才能泰顺安平。就是当初千云戈谋害其兄千云潇,篡取王权,都是拜了休家在朝中的势力才如愿以偿,千云戈看重此人也是理所应当。

但说来可笑,千云戈凭借嫡出王子的身份,谋权后反而不要王位,倒让千云潇的独子千砻狄继承大统,做了有名无实的天子。

千云戈的匪夷所思我多少有些了解,因为实话说来,同千云戈的这几年,我虽不十分留意,但直觉中,千云戈决不是个贪恋权贵的人,他太随心所欲,有当权者的霸道和气势,却缺少那份城府和算计。

倒是休维寒这个人,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别的访客,我是一概不见的,休维寒却引得我不得不见,并且越是接触越发现,虽然位高权重,但此君绝对是个心中有山水、不役于物的清透之人,只是聪灵如他,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腌的名利场中?

听我如此问,休维寒大笑了几声说道:“七少爷未免高看维寒了,况且七少爷大病,人尽皆知,若不是怕扰了七少爷养病,维寒早要过来探望了!”

好一句“人尽皆知”!既点到人的痒穴,又说的恭敬,我不礼尚往来又怎么对的住你?于是干笑着说:“唉,这两天好闷,休大人来了倒比王爷更让人心情舒畅,想劳休大人尊驾同我去园中走走,休大人可肯赏些薄面?”

“七少爷客气了,能与七少爷同往,是维寒的荣幸!”

我也不再多说,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要同休维寒出去。

可还没到了门口,随护顾铁龄就拦在了前头:“七少爷,王爷有命……”

我登时寒下一张脸,斜眼看他:“你好大胆子,休大人在此还不快闪开!”

“可是王爷有命,七少爷要出去必得王爷准了,否则……”

“住口!”这下我不光恼火,更羞得脸面潮红:“王爷既让休大人来看我,自然信任休大人,难道你要休大人当面去问王爷吗?”

“这……”见我恼了,顾铁龄支吾着说不出话。

我再看休维寒,不但不帮忙说话,反倒在一旁看笑话似的,直到意识到我目光中的怨意,才朗声说道:“你不必担心,确是王爷允了的,有什么差池,休某自会跟王爷去说。”

顾铁龄这才诺诺答应了。

我冷哼一声出了院子,休维寒含着笑跟在我身后。

“看来王爷大可放心,七少爷应该好的差不多了!”休维寒边走边调侃。

我扭头看他,幽然道:“休大人可比大夫还要能耐呢,你说一句话王爷自然什么都信了。”

休维寒知道我有意刁难,却不生气,只是依旧笑着,片刻,见我在柳园停下,才笃自开了口:“看来维寒刚才得罪七少爷了,既是如此,理当赔罪――”

我转身看他,才想问他要怎么赔罪,却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物件,便好奇打量着:“这是什么?”

“一个小玩意儿,怕入不了七少爷的眼。”

我横他一眼,接过细看,竞是一个温玉雕的猫儿,虽不算贵重,却十分精致,手艺了得。于是戏谑道:“真是让人受宠若惊,除了我寿辰,休大人还从未送过我什么东西,我可要收好了,真真难得呢!”

休维寒又是一笑,说道:“今日是领教了,七少爷说话果然句句都难招架!”

我回他一个彼此彼此的目光,又说:“这猫儿真是可爱,做的人更是巧夺天工,想必一般人也难得这样的绝品,我代王爷谢过休大人了。”

“七少爷不嫌弃就好,王爷赏的东西自然好过这个千百倍,维寒是献丑了――不过七少爷再仔细看看――”

“咦?”我心下诧异,又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终究没发现什么,于是不解地看了休维寒一眼。

休维寒也不卖官司,拿手中绸扇指了指,说道:“七少爷说它是猫儿,怎么没看见它头上的‘王’字?”

果然,栩栩如生的头颅上若隐若现出一个‘王’字,虽是浑然一色,但雕琢间竟显出皮毛的层来,我再为那匠人的手艺折服不已,心想这温玉也罢了,值不得几个钱,倒是这番功夫恐怕真是世间少有。

千云戈送我的奇珍异宝自然也都是人间难得的极品,但却没有一个能有如此之“巧”,单凭这一点足以知道,虽然同样是收买人心,休维寒的伎俩里更多出些人气,叫人怎么不心服口服?

我于是放下刚才的犀利,忍不住真心感激起来:“销魂不过病了一场,倒叫休大人如此费心,我怎么受的起!”

休维寒脸上更漾出大大的笑:“七少爷如此说,维寒真是不枉此行了。”

“只是为什么送我这个呢?”知道休维寒为人利落,从来不作无意义的事,我忍不住问道。

休维寒抖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说道:“只是觉得这东西和七少爷很配。”

“哦?”

“七少爷可知道,太医院的众位大人哪一回最惶恐?”休维寒也不看我,径自说着。

我皱眉,思索他话中的意思,隔了片刻,假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一个寻常人,哪里知道太医院众位大人的事。”

“七少爷是寻常人吗?”休维寒扭头看我,目光中竞是少有的锋芒。

我一震,赶忙掳了一下身旁的柳枝,不再多话。

休维寒也不管我,依旧说道:“七少爷病了四日,王爷恨不能把太医院搬到王府中来;朝中上下哪有人敢冒失,王爷理政都像要杀人一般;就是当朝天子都忍不住派人来探望七少爷,民间更不知传成什么样,七少爷,你还道自己是寻常人吗?”

怪不得休维寒一来就话藏机关,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千云戈为我做的这一切固然令我心有不忍,但休维的寒所作所为更让人疑云层度。

知道休维寒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再耗费心机,于是说道:“休大人有什么不妨直说,销魂虽然愚顿,总还不至于不识大体。”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嘴角扯出笑来:“王爷总算没看错人。维寒对七少爷一直敬重,七少爷与王爷之间的事维寒也不敢冒昧,只是王爷关系天下,无论如何请七少爷凡事多为王爷着想一些,七少爷如此伶俐的人,就当维寒庸人自扰吧,维寒但求天下太平。”

休维寒的话点到为止,虽没有说破什么,却既让我豁然开朗,又不禁心事重重。如果说千云戈关系社稷,那总是牵扯他忘乎所以的人真的是我吗?我不敢多想,只是没来由地一阵心悸。

休维寒见我如此,关切之情流露:“七少爷可是累了?出来这么久,我看还是回去吧。”

我点点头,跟他原路折回。

半途中竟遇见顾峥带人向西园走去,见到我与休维寒一起,众人都停下见礼,我瞥了顾峥一眼,也就去了。

送我到销云阁院门口,休维寒突然收住脚步,说道:“维寒还有事,就此别过七少爷了。”

知道他目的已达到,我也不强留,但依旧说:“王爷就回来了,休大人不如一同晚膳吧?”

“罢了,维寒不敢坏了王爷兴致。”他说着又忍不住揶揄。

我微缜,干脆随他,转身才要进去,突然回头道:“今日怕不是王爷叫休大人来的吧?”

休维寒也不瞒,依旧笑:“七少爷好聪明,维寒甘拜下风。”

我哼了一声,握紧他送我的玉虎,不动声色走了进去。

只听见背后的声音渐渐飘远:“真是像……”

心中怵然想到,千云戈身边有这样的人,不想万事兴泰都难,人和人的福气真是天壤之别。

日未偏西,千云戈就回来了。

每他到销云阁,总是要先拉住我闲话片刻,今天也不例外。

我知道休维寒来过的事必然会让他知道,与其别人说倒不如我亲自告诉他,只是柳林的话决不能让他探到一星半点,那是我和休维寒之间的秘密。

“王爷,休大人和你可真是交情不浅,今日他特地来看我,让我好番受宠若惊。”我呷着茶说道。

“哦?”千云戈羽眉一挑,想了想说道:“怪不得维寒说要告假半日,原来是为你。”

我从袖子里翻出休维寒送我的玉虎,让到千云戈面前,笑着说:“你瞧,休大人还送了我这个玩意儿,真是有趣。”

千云戈看了一眼,说道:“维寒少有这样风趣的时候,难得。”

“所以才好玩儿,东西虽不精贵,倒是休大人的情意让人感怀,这份礼我心里记下了。”

千云戈冷笑一声,放下茶盏,起身到了窗边。

我知道他心中不快,却不劝他,自顾自地喝着茶。

过了一会,终于听到千云戈怨声道:“凭我送你多少宝贝,也没见你这样知恩图报过,别人偶尔讨好一下,你倒这样动情,原来是我不如人。”

虽然知道目的达到,我还是忍不住感叹――我的王爷啊,凭你这样的喜形于色,到底是怎么得的天下呢?

我起了身,静静走到千云戈身边,抚上他的手臂道:“王爷可知道,休大人送我的到底是什么?”

千云戈看我一眼,又甩开我的手,再不回答。

我跟他一起望向窗外――晚霞漫天,火云稍敛,琉瓴碧瓦霰青烟,腾腾蔚树倦鹊晗――懵的一刻,却不知道,我和这个男人早已陷入这场无法搁浅的人间烟火中。

我轻叹一声,幽然道:“休大人送我的是只温玉雕的雏虎,虽然材质并不珍稀,但却是精雕细琢,很费了不少心思――王爷又知道休大人此举何意?”

千云戈依旧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料,却隐隐感到他浑身的燥热。

我不无感叹地说道:“休大人说这东西和我配极了,言下之意,是说我像这雏虎。姑且不去论他说的对错,他的心意却在此,并不是像王爷,任多少奇珍异宝都随便赏下来,王爷觉得是无价之宝的便都适合我,王爷把我看成什么?”

“我……”千云戈猛地回过头来,一脸通红,表情竟像个孩子扭作一团。

“我不是质疑王爷待我之意,王爷不为他人挥霍却肯为我,销魂感激不尽,但是也希望王爷知我、怜我。”知我、怜我,我要的不是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宠幸,而是一份体谅,一种了然的知进知退,甚至是一种超越情爱的宽怀。

千云戈看着我,眼睛渐渐眯成一道细锋,我与他相视,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对峙中。

如果是四年的你来我往使千云戈在我面前变得妥协和迷醉,那么此刻这个锋芒逼人的千云戈才应该是最真实的均赫王爷,因为不管如何修饰与隐藏,骨子里压人一等的气势永不会变。

固然知道,以往这样的较量通常会是我先败下阵来,但是这无论如何,即便不能胜了千云戈,我也决不能败。

四周安静地出奇,千云戈犀利的目光像要把我榨出血来,我微微发颤,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零乱的心跳。

突然,他压抑的鼻息吟哦成开战前的蓄势待发,决然的话如晴天里的冰雹,狠狠砸来:“你凭什么敢和本王这样要求?”

我尽力缓和一下,说道:“什么也不凭。王爷,此生我可还逃得出你的围困?”

他不屑的笑态如一记巴掌打碎了我的妄想。

我点点头,明白了,但还没有完。“王爷是恨我吗?”

千云戈再如箭在弦,凌厉的眉宇间更多出些夺命的气势,一字一句道:“你果然是只虎,看来,本王小看你了,销魂!”

没错,你是小看我了,如果你非要恋战,那我只能对垒,因为我决不想生不如死。

千云戈转身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也许是察觉到了背后那两道苍然的目光,但依旧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僵直地呆了好半天,我终于笑出声来,这一回算我赢了吗?可是赢得心好重。你还是不愿回答,是恨我吗?不是的话,想必你也该清楚,投注在我身上的,除了那个字,再无别他。

第二天,王府管事培信就来传话,说千云戈因公务而出巡广陵,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王爷不在,王府上下由我来打理,我的病算是好了,故而一切行动可以自由安排。

我悠然地翻着书,等待培信陈词滥调完了,才故作温和地说:“有劳培二叔了,以后什么事还是你们和顾总管商量着办,一般的事我就不多插手了,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身子不好,想替王爷分忧,无奈……”

培信何等伶俐的人,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于是中肯地说:“七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辅佐七少爷打点府中事务,决不敢太让七少爷劳心费力。”

话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送走了培信,我开始发呆。

千云戈竞是一走了之了,看来昨天话对他触动不小。只是这一回你又要怎么选呢?我的王爷,你交下王府中的事给我,这算什么?是兑现你要困我一生的惩罚,还是要昭示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我看来伶俐,总能将你左右,而真到了伺机而动的时候,却总是晚你一步?

我黯然神伤了数日,最后默默取下腕子上的冥玑,心中想到:千云戈,你我的心结不解,我也再难受你眷宠,你为我费的苦心,便是不愿收回,我也不要。

千云戈不在的日子,我倒是随意了不少。

因为闷了一个多月,所以一得自由便等不及要四逛逛,只是平白无故身边多了陈松和顾铁龄两个累赘,颇有些麻烦。

以前我出入均赫王府,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跟班,虽然知道千云戈暗中总派了人跟随,但还不至于碍着我方便,可是这一回不论我怎么说,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离我半步,害的我行动不得不收敛许多。

这一日,我一早就到了犴璃书社准备消磨半天,陈松、顾铁龄两个自然如影相随。

才上了楼,就听见有人嘻笑,抬眼望去,原来是认识了一年多的彭舆昊。只听他声音清朗,戏谑道:“你那王爷总算肯放你出来了!”

我只笑不语,瞟了陈、顾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彭舆昊伸出只手给我,我不动声色打开,说道:“你又胡闹了,今日不比往时,本少爷有两个护法跟着,你再作怪,我可保不了你!”

陈、顾两人脸上更是青白不定。

我见笑话闹得差不多,便问彭舆昊:“你怎么也在,是刻意等我呢,还是偶然至此?”

“不如说你我有缘,刻意不刻意总能遇上。”

这个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掩,虽然也算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半点架子,为人更有些不入纲常的遗古风范,这可能也是我们交好的缘故吧。

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交的却没有几个,寻根问由,还是我自知身份特别,别人虽然以礼相待,但心里多不免要煞我三分尊严,偶有分外热情的,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叫我反感。故而我也从不主动同人交往,若有不羁于世俗的反而能相得融洽,这个彭舆昊便是合了我这份习气。

见我并不搭话,彭舆昊又凑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了一部叫‘绥龙传’的古籍,写的尽是些不役于世俗的豪迈文章,又颇有些上古文风,本来想买了送你看,谁知让别人抢在了前头。”

我悠然一笑,说道:“罢了,这世上的好书多的是,不差这一部。”再一转身,只见陈、顾两人眉头都拧在一。

彭舆昊也不理他们,撇撇嘴说道:“你知道是谁抢了那书吗?”

“我如何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绕开他,向书架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

我看他一眼,因为从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所以对于别人的触碰总是尽量躲闪,而此时又碍着陈、顾两人在,更是不敢随便。

彭舆昊自知犯了我的忌讳,悻悻放开手,说道:“我指给你看一个人。”他说着眼神已经飞到了对面阁楼的雅间里。

我循着望去,只见里面坐了个人,貌似十分清俊,衣装打扮也是贵而不奢,骄凛过人,只是举止间一股子寒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是谁?”我忍不住问,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那人不类凡俗的气质还是逃不过我的嗅觉。

“你猜猜?”彭舆昊倒跟我卖起了官司。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只是霎时间,对面的人居然抬起头向我看来,一张俊逸的脸冰雕般冷决,目光更有如寒剑直逼人心脉。我倒吸口气,尽量装作无畏地转身去了。

只是接连走了十几步心里依旧慌然不定,幸而彭舆昊追上来打岔,才让我略微缓和些。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就是蛰居多年的唯铭王爷千云淇,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他经常来此,一坐就是一天,只是谁都不理,看到喜欢的书就买去……”

竟然是他。我心下一怔,忍不住想起前朝的事来。

据说这位唯铭王爷是先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只是从小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后来先王一度有意传王位于他,哪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自卸皇藉,甘为庶民。后来终究在皇宫外立了门户,却还是一样,十分清寡,再后来,有关这位王爷的消息越来越少,皇朝上下竟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王子似的。

“真说起来,他和你那位均赫王爷还是异母的弟兄呢。”

听着彭舆昊不无感叹的话,我赶忙拉回思绪,不耐烦地说道:“舆昊,你什么时候成了‘消息团’的了,人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是气不过!”彭舆昊登时恼羞起来。

我默然笑笑,看他的样子,哪像真的气不过,八成是被这位冷性子的王爷吸引住了,又嘴硬不愿承认。

彭舆昊见我如此,更加着恼,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我上前拦住他,说道:“瞧你,还是这么面皮薄,我想个法子,逗逗那个唯铭王爷,你看如何?”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兴奋的样子失态了,赶忙噤了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说,怎么个逗法?”

我伏在彭舆昊耳边如此这般了片刻,便笑着走向对面的阁楼,彭舆昊傻了一下突然拉住我,我安抚他道:“放心。”然后轻飘飘地度过去了。

走进那雅间,发现里面竟然只有千云淇一个人,我也不看他,只向靠墙的书柜走去,自知道陈、顾二人就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跟上来,我已经倒在他脚边大叫了一声“救命”。

千云淇一惊回头看我,我捂住胸口颤颤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片刻,果然过来扶我。

此时,陈松、顾铁龄已经闻声赶到,我一脸痛苦地望向他俩,眼中只写了“快救我”几个字,陈、顾二人自然上当,不等千云淇碰到我,就动起手来。

我装作疼痛难耐的样子伏在地上,其实早笑得肚子打颤,过了许久,看他们双方难分胜负,才终于“断然”喝道:“陈松!顾铁龄!还不快给我住手!别错伤了好人!”

陈、顾二人闻言立刻收了手,那人也不恋战,只是回头瞥我一眼,竟恨的像要杀人一般。

我在陈、顾二人搀扶下慢慢起身,略施了个礼,面带难色道:“实在失礼了,在下一时犯了心疾,未曾及时制止随从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千云淇也不说话,笃自转身就要离去,还未等他走到楼下,只觉一阵寒风掠着头冠而去,我身子一仰,一头乌发就这样垂落下来。

陈、顾二人吓得忘了追究刚才的事,忙扶住我问:“七少爷,没事吧?”

我看看地上,竟有半缕青丝断落,心中一紧,但还是镇定地说:“没事,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

陈、顾二人自知上了我的当,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帮我打理一番,总算又恢复如常。

我想着刚才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下意识地,竟在地上寻着一张书简,仔细一看,果然用行书写着个凌厉的“淇”字,于是了然收起,又去干我的事了。

回到王府,陈松、顾铁龄虽然知道我是使诈,但依旧不敢大意,又请了那个寇大夫来诊断。任我发脾气还是百般刁难,这两个人竞然一口一个“七少爷别让我们为难”,硬是让那个迂腐之极的老医奴消耗了我半个多时辰。

我心里窝火,一整天都不理他俩,惹得芫儿、谷庆两个暗中发笑。

他们又以身体欠佳为由把我按在王府中两三天,才终于霍然大释。我这下幡然明白了,天底下不光是小人得罪不得,就是外表忠厚的老实人也是不能轻易招惹。

七月初三,东市开了书集,又有几个京城才俊汇聚倾雨楼。我虽不爱与那些贵胄子弟厮混,却很爱倾雨楼老板娘杜倾雨私藏的几盆紫晶竹。

我与杜倾雨只有半面之交,但她也发了帖子给我,邀相聚赏,于是我便欣然前往。

陈松、顾铁龄两个人依旧跟着我,只是我有意装扮得十分低调。毕竟,隐隐约约,我已听到些风言,病中的那一个月,关于我和千云戈的故事早被传的街知巷闻、面目全非,我还是不想太过麻烦。

一早到了,我却不急着上倾雨楼,反而在倾雨楼对面的白褚坞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间,倾雨楼的人越聚越多,望着钗环玉带玲珑作响,脂露香华妩媚颜色,往来中更有多少人情世态交叠上演,我竟然在茶盏的苦味中醉了。

怪年华无情吗?那也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虽然总是不屑一提,但活生生的,纵容着多少血脉喷张的欲望,一辈子,怎能说割舍就割舍?

于是,黯然地垂下一颗泪来,没在茶盏中,而茶,依旧是苦的。

终于,杜倾雨巧笑倩兮,挪着莲步捧出了难得一见的紫晶竹,众人顿时敛住声息――不仅为那华晔冷魅的紫晶竹,也为捧竹人出水莲般的空灵与动人。

我淡然一笑,望了一眼,知道足以。

果然,还未等我移步到白褚坞的云梯口,对面的倾雨楼已经爆发阵阵叫好,我摇着头,快步下去。

突然一个人迎面上来,与我狠狠相撞,我惊呼着倾身,险些失足,慌乱中那人的大手把我的腕子一提,我打个转,就落在了结实的怀抱中。

才要恼,待我怒目而视,却愣住了,抱住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我在犴璃书社得罪的唯铭王爷千云淇。

他的脸色依旧冷决,只是多了丝寻味。

我怔了片刻,发现颇为失态,忙说道:“抱着我不累吗?”

千云淇既不说话也不放我下来。

这时陈松和顾铁龄赶到,见到千云淇这样待我,口气已经不好:“登徒子,还不把我们家少爷放下!”

千云淇默然回头看了陈、顾二人一眼,这才放我下来。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脚下一个不稳妥又打起晃,千云淇擒着我的腕子一拽,我虽然立住,却更贴进他腰侧。

我慕然看着他,心中一片凌乱。

直到他大步上了楼,在云梯扶手边停下,似有似无地冷哼一声,我这才收回神来。细想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终于了然地笑了。

不理陈、顾二人的询问,我转身要下楼,却又腾然回去。

见千云淇已在紧里面的桌子旁坐下,我悠然走过去,从袖里翻出他上回留下的书简,温言道:“兄台,你落了东西。”说着便把书简放下。

千云淇看也不看,毫无声色地说道:“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哦?”我眉一敛,故意脱长声音:“那你不是要削骨剜肉了?”

千云淇一记冷眼瞥来。

我好笑地弄着衣袖:“刚才兄台那么热情,全身上下都让我碰过了,这可如何是好……”

“嘭”的一声,那梨木桌已断了条腿。

陈松、顾铁龄赶忙上来护住我。

我心里虽然早抖的厉害,却还是抬头对上了千云淇蕴怒的眼,努力撩拨出浓重的挑衅来,终于,四目焦灼着,我扭头离去了。

出了白褚坞,我大喘了几口气,又要抬步而去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娇柔的一声:“七少爷,请留步!”

回过身,诧了一刻,竞是刚才倾雨楼中的璧人,于是恭然道:“杜姑娘叫我,有什么事吗?”

杜倾雨仪态大方,全然不见普通闺阁女子的羞怯,让我心中不由得敬叹。

“久仰七少爷大名,倾雨想请七少爷为倾雨楼的座上客,不知七少爷可否赏光?”杜倾雨说的恳切,本来不想再多耽搁,现下却有些犹豫。

见我面有难色,杜倾雨倒不勉强,莞而一笑,又说道:“七少爷既然不方便,倾雨就不强求了。只是日后七少爷闲了,请务必来弊坐坐,也好让倾雨聊表崇敬之心。”

“杜姑娘哪里话,蒙姑娘器重,在下实在惶恐,今日既有缘相遇,自然不能错过。杜姑娘请前面带路!”美人如斯,我又如何拒绝?罢了,索性“沉迷美色”一回。

听我这样说,杜倾雨却不动,眼中流波一转,生出无限情意来,她淡淡地说:“算了,我知道七少爷最怕人多聒噪,今日不便,七少爷改日记得来就行了!”说完,她又从旁边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捧到我面前:“七少爷请笑纳――千万别嫌弃!”

我怔了片刻,怕她误会,终于还是收下了,于是感激道:“姑娘好意不敢不收,只是让姑娘费心了。”

“七少爷别多心,倾雨此举别无他意,只为仰慕七少爷的妙品仙姿,七少爷若不喜欢,倾雨不在的时候丢了毁了也随七少爷的意。”

我真真为这个女子感到惊讶了,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多半是不屑于故的。别说她言语中不卑不坑的气度,单是那份贴心的恳切就让人如遇知己,心中暖热。

于是一个躬身,我似是在对一个多年好友般说道:“杜姑娘放心,在下决不负姑娘一番情意,后会有期!”说完,我缓缓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却感到背后两道寒光,侧目而视,果然源自白褚坞高阁上的偏僻角落,我扯出一个别有心机的笑,心下想到:今天此行,真是收获不少!

这一回倒是陈松、顾铁龄先来寻我的不是了。

我才在销云阁坐下,顾铁龄便皱眉抱拳,瓮声说道:“七少爷……”

我瞟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故意摆出骄妄的姿态,问也不问,径自摆弄起杜倾雨送我的礼物――不出所料,果然是株纤姿袅袅的紫晶竹。

这杜倾雨萍水相逢,待我之意却不轻薄,虽然想不出有什么由头,但与她的三言两语间,也足以得见,那绝对是个难得的性情女子,看来我们必然是后会有期了。

芫儿、谷庆两个倒没发现陈松、顾铁龄的异常,也被那紫晶竹引得不住观望。

“啧,这是拿什么做的,真是好看!”谷庆一脸好奇地问。

“这不是做的。”我悠然抛给她一句,便在顶株的叶脉下细细搜寻起来。

“不是做的?”芫儿也瞪大了眼睛,只是不信。

“七少爷!”陈松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他向前一步,憨厚的脸上皱得很紧。

我有意嫌恶瞪他一眼,陈松一怯又后退了去。

我在小巧的竹叶下翻出一个紫光莹莹的苞,玩味片刻,而后笑着递给芫儿道:“快找个寒霜石的香炉来,要新的,把这个点上,放在廊子下。”

芫儿犹豫地接过,却站着不动,“七少爷,你又打哑谜!”

“快去,我回头告诉你!”我催着。

芫儿努努嘴,谷庆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

陈松、顾铁龄再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开了口。

“七少爷以后还请凡事小心谨慎,不要再以身涉险!”

“你这是教训我呢?”我冷冷问道。

“铁岭不敢,只是……”顾铁龄额角渗出汗来,嘴里像含了热豆腐,支吾不住。

我看着又好笑,亏了千云戈没找个伶牙俐齿的来。

“我们只是担心七少爷安危,今日白褚坞遇上的那个人,实在不可测,七少爷若有个闪失,我们就真是罪该万死了!”杵在一旁的陈松也跟着说道。

“不可测?也就是说你们技不如人了?”

“属下惭愧!那样的人七少爷还是少招惹为妙,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松啊陈松,平时竟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我登时寒下脸来,瞪着他俩不再言语。

顾铁龄被我看的早就神色慌张,那陈松虽然拧着脸,却很镇定。

空气里的尴尬越绷越紧,直到一阵幽香淡淡传来,芫儿、谷庆两个笑着进来了。

“七少爷,七少爷!”芫儿还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那是什么香,简直比蔻欢还要妙!”

我依旧板着脸,凌厉地甩了几下衣袖,径直走出了销云阁,身后只留下几个人诧然失措。

连着几天,陈松知道得罪了我,更比平时伺候得周到,却不再过多言辞。

我也不理他,变得只和顾铁龄说话。

第三日,紫晶竹的香终于引来了妒鸾,在销云阁上方盘旋许久,终于停在了紫晶竹旁。

我同着芫儿几个早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只见那妒鸾鸟紫红色的羽毛如琼脂凝露,亦幻亦真地抖了几下,便呆住不动了。

“七少爷……”芫儿才要说话,被我一记白眼生生堵了回去。

突然,它一声嘶唳长空的哀鸣,而后沿着细长的掾淌出一缕鲜红的血泉来,默然灌溉在紫晶竹上,霎时,原本冷魅的紫晶竹闪烁出妖靡的光彩,慑的我忘了一切。

直到妒鸾终于绝翼而去,我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

这就是所谓的“妒鸾啼淑,紫晶浴血”。

那妒鸾鸟明明是妒恨紫晶竹的,却也似这般,要用丹涂喂养惑人的仙株,直到血枯身亡为止,无限的凄美,都化成一不可救药的哺痛哀嗟。

命里究竟是犯了什么劫,才要受这怨毒的纠缠,莫非真是不入刻骨之挫,就不能明白相生相灭的真谛吗?禽鸟草木亦如此,人又何安?

想着想着,我已经度到了窗边,向着妒鸾远去的方向,也向着不可知的以后,无声而叹。

“七少爷……”不知何时,谷庆已经站到我的身后,轻声唤着。

“七少爷,那妒鸾走了,以后这紫晶竹要怎么办呢?”芫儿还在为紫晶竹忧心。

我却不知是在为谁作答,只是喃喃地:“妒鸾……妒鸾……它认定了的,还会再来,此刻不在,却没有走远。”

你为什么不肯走的远远的,再都不回来呢?恐怕紫晶无盅,是你自作牢笼吧?

“那――要是妒鸾死了,紫晶竹怎么办?”又是一句,刀子一样扎在心窝。

我苦味地笑笑――若是妒鸾死了?

我也不知道,或者再等下一个妒鸾,或者也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吧……

第二天,王府管事培信就来传话,说千云戈因公务而出巡广陵,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王爷不在,王府上下由我来打理,我的病算是好了,故而一切行动可以自由安排。

我悠然地翻着书,等待培信陈词滥调完了,才故作温和地说:“有劳培二叔了,以后什么事还是你们和顾总管商量着办,一般的事我就不多插手了,毕竟你们也知道……”我说着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又道:“我身子不好,想替王爷分忧,无奈……”

培信何等伶俐的人,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于是中肯地说:“七少爷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辅佐七少爷打点府中事务,决不敢太让七少爷劳心费力。”

话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送走了培信,我开始发呆。

千云戈竞是一走了之了,看来昨天话对他触动不小。只是这一回你又要怎么选呢?我的王爷,你交下王府中的事给我,这算什么?是兑现你要困我一生的惩罚,还是要昭示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我看来伶俐,总能将你左右,而真到了伺机而动的时候,却总是晚你一步?

我黯然神伤了数日,最后默默取下腕子上的冥玑,心中想到:千云戈,你我的心结不解,我也再难受你眷宠,你为我费的苦心,便是不愿收回,我也不要。

千云戈不在的日子,我倒是随意了不少。

因为闷了一个多月,所以一得自由便等不及要四逛逛,只是平白无故身边多了陈松和顾铁龄两个累赘,颇有些麻烦。

以前我出入均赫王府,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不带跟班,虽然知道千云戈暗中总派了人跟随,但还不至于碍着我方便,可是这一回不论我怎么说,那两个家伙就是不肯离我半步,害的我行动不得不收敛许多。

这一日,我一早就到了犴璃书社准备消磨半天,陈松、顾铁龄两个自然如影相随。

才上了楼,就听见有人嘻笑,抬眼望去,原来是认识了一年多的彭舆昊。只听他声音清朗,戏谑道:“你那王爷总算肯放你出来了!”

我只笑不语,瞟了陈、顾二人一眼,见他们脸色十分难看。

彭舆昊伸出只手给我,我不动声色打开,说道:“你又胡闹了,今日不比往时,本少爷有两个护法跟着,你再作怪,我可保不了你!”

陈、顾两人脸上更是青白不定。

我见笑话闹得差不多,便问彭舆昊:“你怎么也在,是刻意等我呢,还是偶然至此?”

“不如说你我有缘,刻意不刻意总能遇上。”

这个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掩,虽然也算是官宦子弟,却没有半点架子,为人更有些不入纲常的遗古风范,这可能也是我们交好的缘故吧。

我认识的人虽然不少,但交的却没有几个,寻根问由,还是我自知身份特别,别人虽然以礼相待,但心里多不免要煞我三分尊严,偶有分外热情的,也是趋炎附势之辈,叫我反感。故而我也从不主动同人交往,若有不羁于世俗的反而能相得融洽,这个彭舆昊便是合了我这份习气。

见我并不搭话,彭舆昊又凑上来,在我耳边说道:“前些日子,偶然遇到了一部叫‘绥龙传’的古籍,写的尽是些不役于世俗的豪迈文章,又颇有些上古文风,本来想买了送你看,谁知让别人抢在了前头。”

我悠然一笑,说道:“罢了,这世上的好书多的是,不差这一部。”再一转身,只见陈、顾两人眉头都拧在一。

彭舆昊也不理他们,撇撇嘴说道:“你知道是谁抢了那书吗?”

“我如何知道。”我一边说一边绕开他,向书架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

我看他一眼,因为从不喜欢和人过分亲近,所以对于别人的触碰总是尽量躲闪,而此时又碍着陈、顾两人在,更是不敢随便。

彭舆昊自知犯了我的忌讳,悻悻放开手,说道:“我指给你看一个人。”他说着眼神已经飞到了对面阁楼的雅间里。

我循着望去,只见里面坐了个人,貌似十分清俊,衣装打扮也是贵而不奢,骄凛过人,只是举止间一股子寒气让人不敢多看。

“这是谁?”我忍不住问,风月场上阅人无数,那人不类凡俗的气质还是逃不过我的嗅觉。

“你猜猜?”彭舆昊倒跟我卖起了官司。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只是霎时间,对面的人居然抬起头向我看来,一张俊逸的脸冰雕般冷决,目光更有如寒剑直逼人心脉。我倒吸口气,尽量装作无畏地转身去了。

只是接连走了十几步心里依旧慌然不定,幸而彭舆昊追上来打岔,才让我略微缓和些。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就是蛰居多年的唯铭王爷千云淇,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他经常来此,一坐就是一天,只是谁都不理,看到喜欢的书就买去……”

竟然是他。我心下一怔,忍不住想起前朝的事来。

据说这位唯铭王爷是先王最疼爱的小儿子,只是从小性情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后来先王一度有意传王位于他,哪知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自卸皇藉,甘为庶民。后来终究在皇宫外立了门户,却还是一样,十分清寡,再后来,有关这位王爷的消息越来越少,皇朝上下竟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王子似的。

“真说起来,他和你那位均赫王爷还是异母的弟兄呢。”

听着彭舆昊不无感叹的话,我赶忙拉回思绪,不耐烦地说道:“舆昊,你什么时候成了‘消息团’的了,人家的事知道的那么清楚。”

“我是气不过!”彭舆昊登时恼羞起来。

我默然笑笑,看他的样子,哪像真的气不过,八成是被这位冷性子的王爷吸引住了,又嘴硬不愿承认。

彭舆昊见我如此,更加着恼,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我上前拦住他,说道:“瞧你,还是这么面皮薄,我想个法子,逗逗那个唯铭王爷,你看如何?”

“你还真是……”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兴奋的样子失态了,赶忙噤了声,凑到我面前,问道:“你说,怎么个逗法?”

我伏在彭舆昊耳边如此这般了片刻,便笑着走向对面的阁楼,彭舆昊傻了一下突然拉住我,我安抚他道:“放心。”然后轻飘飘地度过去了。

走进那雅间,发现里面竟然只有千云淇一个人,我也不看他,只向靠墙的书柜走去,自知道陈、顾二人就跟在后面,还没等他们跟上来,我已经倒在他脚边大叫了一声“救命”。

千云淇一惊回头看我,我捂住胸口颤颤向他伸出手去,他犹豫片刻,果然过来扶我。

此时,陈松、顾铁龄已经闻声赶到,我一脸痛苦地望向他俩,眼中只写了“快救我”几个字,陈、顾二人自然上当,不等千云淇碰到我,就动起手来。

我装作疼痛难耐的样子伏在地上,其实早笑得肚子打颤,过了许久,看他们双方难分胜负,才终于“断然”喝道:“陈松!顾铁龄!还不快给我住手!别错伤了好人!”

陈、顾二人闻言立刻收了手,那人也不恋战,只是回头瞥我一眼,竟恨的像要杀人一般。

我在陈、顾二人搀扶下慢慢起身,略施了个礼,面带难色道:“实在失礼了,在下一时犯了心疾,未曾及时制止随从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千云淇也不说话,笃自转身就要离去,还未等他走到楼下,只觉一阵寒风掠着头冠而去,我身子一仰,一头乌发就这样垂落下来。

陈、顾二人吓得忘了追究刚才的事,忙扶住我问:“七少爷,没事吧?”

我看看地上,竟有半缕青丝断落,心中一紧,但还是镇定地说:“没事,快帮我把头发梳起来!”

陈、顾二人自知上了我的当,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帮我打理一番,总算又恢复如常。

我想着刚才的事,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下意识地,竟在地上寻着一张书简,仔细一看,果然用行书写着个凌厉的“淇”字,于是了然收起,又去干我的事了。

回到王府,陈松、顾铁龄虽然知道我是使诈,但依旧不敢大意,又请了那个寇大夫来诊断。任我发脾气还是百般刁难,这两个人竞然一口一个“七少爷别让我们为难”,硬是让那个迂腐之极的老医奴消耗了我半个多时辰。

我心里窝火,一整天都不理他俩,惹得芫儿、谷庆两个暗中发笑。

他们又以身体欠佳为由把我按在王府中两三天,才终于霍然大释。我这下幡然明白了,天底下不光是小人得罪不得,就是外表忠厚的老实人也是不能轻易招惹。

七月初三,东市开了书集,又有几个京城才俊汇聚倾雨楼。我虽不爱与那些贵胄子弟厮混,却很爱倾雨楼老板娘杜倾雨私藏的几盆紫晶竹。

我与杜倾雨只有半面之交,但她也发了帖子给我,邀相聚赏,于是我便欣然前往。

陈松、顾铁龄两个人依旧跟着我,只是我有意装扮得十分低调。毕竟,隐隐约约,我已听到些风言,病中的那一个月,关于我和千云戈的故事早被传的街知巷闻、面目全非,我还是不想太过麻烦。

一早到了,我却不急着上倾雨楼,反而在倾雨楼对面的白褚坞捡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自斟自饮间,倾雨楼的人越聚越多,望着钗环玉带玲珑作响,脂露香华妩媚颜色,往来中更有多少人情世态交叠上演,我竟然在茶盏的苦味中醉了。

怪年华无情吗?那也是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虽然总是不屑一提,但活生生的,纵容着多少血脉喷张的欲望,一辈子,怎能说割舍就割舍?

于是,黯然地垂下一颗泪来,没在茶盏中,而茶,依旧是苦的。

终于,杜倾雨巧笑倩兮,挪着莲步捧出了难得一见的紫晶竹,众人顿时敛住声息――不仅为那华晔冷魅的紫晶竹,也为捧竹人出水莲般的空灵与动人。

我淡然一笑,望了一眼,知道足以。

果然,还未等我移步到白褚坞的云梯口,对面的倾雨楼已经爆发阵阵叫好,我摇着头,快步下去。

突然一个人迎面上来,与我狠狠相撞,我惊呼着倾身,险些失足,慌乱中那人的大手把我的腕子一提,我打个转,就落在了结实的怀抱中。

才要恼,待我怒目而视,却愣住了,抱住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我在犴璃书社得罪的唯铭王爷千云淇。

他的脸色依旧冷决,只是多了丝寻味。

我怔了片刻,发现颇为失态,忙说道:“抱着我不累吗?”

千云淇既不说话也不放我下来。

这时陈松和顾铁龄赶到,见到千云淇这样待我,口气已经不好:“登徒子,还不把我们家少爷放下!”

千云淇默然回头看了陈、顾二人一眼,这才放我下来。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脚下一个不稳妥又打起晃,千云淇擒着我的腕子一拽,我虽然立住,却更贴进他腰侧。

我慕然看着他,心中一片凌乱。

直到他大步上了楼,在云梯扶手边停下,似有似无地冷哼一声,我这才收回神来。细想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终于了然地笑了。

不理陈、顾二人的询问,我转身要下楼,却又腾然回去。

见千云淇已在紧里面的桌子旁坐下,我悠然走过去,从袖里翻出他上回留下的书简,温言道:“兄台,你落了东西。”说着便把书简放下。

千云淇看也不看,毫无声色地说道:“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

“哦?”我眉一敛,故意脱长声音:“那你不是要削骨剜肉了?”

千云淇一记冷眼瞥来。

我好笑地弄着衣袖:“刚才兄台那么热情,全身上下都让我碰过了,这可如何是好……”

“嘭”的一声,那梨木桌已断了条腿。

陈松、顾铁龄赶忙上来护住我。

我心里虽然早抖的厉害,却还是抬头对上了千云淇蕴怒的眼,努力撩拨出浓重的挑衅来,终于,四目焦灼着,我扭头离去了。

出了白褚坞,我大喘了几口气,又要抬步而去之时,突然身后传来娇柔的一声:“七少爷,请留步!”

回过身,诧了一刻,竞是刚才倾雨楼中的璧人,于是恭然道:“杜姑娘叫我,有什么事吗?”

杜倾雨仪态大方,全然不见普通闺阁女子的羞怯,让我心中不由得敬叹。

“久仰七少爷大名,倾雨想请七少爷为倾雨楼的座上客,不知七少爷可否赏光?”杜倾雨说的恳切,本来不想再多耽搁,现下却有些犹豫。

见我面有难色,杜倾雨倒不勉强,莞而一笑,又说道:“七少爷既然不方便,倾雨就不强求了。只是日后七少爷闲了,请务必来弊坐坐,也好让倾雨聊表崇敬之心。”

“杜姑娘哪里话,蒙姑娘器重,在下实在惶恐,今日既有缘相遇,自然不能错过。杜姑娘请前面带路!”美人如斯,我又如何拒绝?罢了,索性“沉迷美色”一回。

听我这样说,杜倾雨却不动,眼中流波一转,生出无限情意来,她淡淡地说:“算了,我知道七少爷最怕人多聒噪,今日不便,七少爷改日记得来就行了!”说完,她又从旁边丫头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捧到我面前:“七少爷请笑纳――千万别嫌弃!”

我怔了片刻,怕她误会,终于还是收下了,于是感激道:“姑娘好意不敢不收,只是让姑娘费心了。”

“七少爷别多心,倾雨此举别无他意,只为仰慕七少爷的妙品仙姿,七少爷若不喜欢,倾雨不在的时候丢了毁了也随七少爷的意。”

我真真为这个女子感到惊讶了,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多半是不屑于故的。别说她言语中不卑不坑的气度,单是那份贴心的恳切就让人如遇知己,心中暖热。

于是一个躬身,我似是在对一个多年好友般说道:“杜姑娘放心,在下决不负姑娘一番情意,后会有期!”说完,我缓缓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却感到背后两道寒光,侧目而视,果然源自白褚坞高阁上的偏僻角落,我扯出一个别有心机的笑,心下想到:今天此行,真是收获不少!

这一回倒是陈松、顾铁龄先来寻我的不是了。

我才在销云阁坐下,顾铁龄便皱眉抱拳,瓮声说道:“七少爷……”

我瞟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七八分,可还是故意摆出骄妄的姿态,问也不问,径自摆弄起杜倾雨送我的礼物――不出所料,果然是株纤姿袅袅的紫晶竹。

这杜倾雨萍水相逢,待我之意却不轻薄,虽然想不出有什么由头,但与她的三言两语间,也足以得见,那绝对是个难得的性情女子,看来我们必然是后会有期了。

芫儿、谷庆两个倒没发现陈松、顾铁龄的异常,也被那紫晶竹引得不住观望。

“啧,这是拿什么做的,真是好看!”谷庆一脸好奇地问。

“这不是做的。”我悠然抛给她一句,便在顶株的叶脉下细细搜寻起来。

“不是做的?”芫儿也瞪大了眼睛,只是不信。

“七少爷!”陈松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他向前一步,憨厚的脸上皱得很紧。

我有意嫌恶瞪他一眼,陈松一怯又后退了去。

我在小巧的竹叶下翻出一个紫光莹莹的苞,玩味片刻,而后笑着递给芫儿道:“快找个寒霜石的香炉来,要新的,把这个点上,放在廊子下。”

芫儿犹豫地接过,却站着不动,“七少爷,你又打哑谜!”

“快去,我回头告诉你!”我催着。

芫儿努努嘴,谷庆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

陈松、顾铁龄再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开了口。

“七少爷以后还请凡事小心谨慎,不要再以身涉险!”

“你这是教训我呢?”我冷冷问道。

“铁岭不敢,只是……”顾铁龄额角渗出汗来,嘴里像含了热豆腐,支吾不住。

我看着又好笑,亏了千云戈没找个伶牙俐齿的来。

“我们只是担心七少爷安危,今日白褚坞遇上的那个人,实在不可测,七少爷若有个闪失,我们就真是罪该万死了!”杵在一旁的陈松也跟着说道。

“不可测?也就是说你们技不如人了?”

“属下惭愧!那样的人七少爷还是少招惹为妙,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松啊陈松,平时竟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我登时寒下脸来,瞪着他俩不再言语。

顾铁龄被我看的早就神色慌张,那陈松虽然拧着脸,却很镇定。

空气里的尴尬越绷越紧,直到一阵幽香淡淡传来,芫儿、谷庆两个笑着进来了。

“七少爷,七少爷!”芫儿还是改不了大呼小叫的毛病,“那是什么香,简直比蔻欢还要妙!”

我依旧板着脸,凌厉地甩了几下衣袖,径直走出了销云阁,身后只留下几个人诧然失措。

连着几天,陈松知道得罪了我,更比平时伺候得周到,却不再过多言辞。

我也不理他,变得只和顾铁龄说话。

第三日,紫晶竹的香终于引来了妒鸾,在销云阁上方盘旋许久,终于停在了紫晶竹旁。

我同着芫儿几个早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只见那妒鸾鸟紫红色的羽毛如琼脂凝露,亦幻亦真地抖了几下,便呆住不动了。

“七少爷……”芫儿才要说话,被我一记白眼生生堵了回去。

突然,它一声嘶唳长空的哀鸣,而后沿着细长的掾淌出一缕鲜红的血泉来,默然灌溉在紫晶竹上,霎时,原本冷魅的紫晶竹闪烁出妖靡的光彩,慑的我忘了一切。

直到妒鸾终于绝翼而去,我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

这就是所谓的“妒鸾啼淑,紫晶浴血”。

那妒鸾鸟明明是妒恨紫晶竹的,却也似这般,要用丹涂喂养惑人的仙株,直到血枯身亡为止,无限的凄美,都化成一不可救药的哺痛哀嗟。

命里究竟是犯了什么劫,才要受这怨毒的纠缠,莫非真是不入刻骨之挫,就不能明白相生相灭的真谛吗?禽鸟草木亦如此,人又何安?

想着想着,我已经度到了窗边,向着妒鸾远去的方向,也向着不可知的以后,无声而叹。

“七少爷……”不知何时,谷庆已经站到我的身后,轻声唤着。

“七少爷,那妒鸾走了,以后这紫晶竹要怎么办呢?”芫儿还在为紫晶竹忧心。

我却不知是在为谁作答,只是喃喃地:“妒鸾……妒鸾……它认定了的,还会再来,此刻不在,却没有走远。”

你为什么不肯走的远远的,再都不回来呢?恐怕紫晶无盅,是你自作牢笼吧?

“那――要是妒鸾死了,紫晶竹怎么办?”又是一句,刀子一样扎在心窝。

我苦味地笑笑――若是妒鸾死了?

我也不知道,或者再等下一个妒鸾,或者也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吧……

早知道还会和千云淇再见,却没料到会这么快。

一整天,跟着彭舆昊、沈宗豫在七里亭赏赏千慈山遍野的无双,喝喝清酒,聊两句诗词,不觉间便日幕斜沉。

我抖落满身胭脂香残,迈着零乱的步子走在山间路上,陈松、顾铁龄隔着段距离尾随于后。

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心情大畅,我竟越行越轻飘,越行越奔放。来回绕过几个岔路口,再一回头,身后的几个人竟不见了踪影,埋怨一声,想想还是靠在一棵老树旁等他们上来。

突然眼前一闪,再仔细看去,千云淇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他的面色依旧冰冷,只是不再咄咄逼人。

我借着几分醉意朝他笑笑,对自己说了句“快走”就要大步跨过,谁知他一伸手却拽住我的胳膊,我晃了两晃,终于停在原地。

“兄台拽着我就不怕烂了手吗?”我微恼。

千云淇又一用力,生把我扯到他的面前。

“你是谁呢?”千云淇念咒一般,不像问我,倒像问自己。

我瞪着他,想挣开他的大手,徒然地,竟用不上力气。“快放开!我的人就在后头!”我登时失了分寸。

千云淇看着我,嘴角反而扯出一丝笑意,我看傻了眼,心中莫名地敲起鼓来。

“你是谁?”千云淇问我。

“我……”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渐渐地,血色已涌上脸庞。

“不说就跟我走。”千云淇才放下我的胳膊,手臂一轮又把我夹在腋下,未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飞一样不知要往什么地方去了,我一路惊叫挣扎全然不起什么作用。

没过多久,千云淇终于把我放下,身子狠狠一颠,吓得我险些把心跳出来。

“你……”我看着四周,却是个别致的院子,没有半点市井人家的俗气,倒像个隐士的居所。但终归生气,于是愤愤道:“你带我来什么鬼地方,再不送我回去,小心我……”呕了片刻,竟想不出恐吓他的话来,我赌气地咬住下唇。

千云淇见我如此,难得地笑个不住,只是笑声依旧冷冷的,没什么生气:“也有你说不出话的时候?怎么,伶牙俐齿的,竟不中用了吗?”

一股无名火被挑起,我反倒冷静许多,细细打量着他,我幽然说道:“你果然惯常暗中算计人,兄台的不堪入流我真是领教了!”

千云淇却不恼,静静听我奚落完,转身朝里面走去。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上。

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山间传来阵阵鸟鸣,更有习风晃着头顶的树枝,发出悉碎的声响。

有点凉,我忍不住抱着身子,想找个避风的地方。

突然,一个人影朝我走来,我噤然后退几步。

“公子,我家主人有请,请随我来吧。”是个苍老的声音,看样子倒是恭敬的。

“我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为什么跟你走?”我故意问道。

“我家主人说,山里夜凉,公子耗下去怕要感染风寒的。”

“哼!”我不满地调过头去,才不过一刻,便大步向那人来的走去。

千云淇的居所倒真是别有洞天,依山傍水地竟建起座亭台,在晚间的薄雾中若隐若现,一不小心,就以为到了瑶池仙宫。

心中赞叹着风月无边,脸上却不肯露一丝好颜色,我干脆扬起头,只看风景,不看对面的冰块石头。

千云淇默默斟着酒,而后把石尊推到我手旁,静了好久,终于问道:“还是不肯告诉我你是谁吗?”

我缄言,只觉得水袖一阵阵起伏,凉的好透彻!脚下便是涧,冉冉的,水的味道润着单薄的身子,简直像要把我化了一样。

“听人叫你‘七少爷’,你的名字呢?”他倒不觉的失颜面,任我怎么置若罔闻,还是继续着这场没头没脑的谈话。

“也好,欲问孤鸿向何,不知身世自悠悠。你不说,我就姑且叫你‘孤鸿’吧。”

我冷笑,又是一个好给人乱作姓名的人!

“孤鸿……孤鸿……”千云淇喃喃重复着,一仰头,酒便入了喉。

我转回头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他的脸,始终是冷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月影下却仿佛镀上了一层迷乱,恍惚地,竟有些动人。

想逃开那醉的目光,哪知道连自己也跟着醉了,于是痴痴看着他,不再逃避。

千云淇伸出手来,在我脸上细细摸索着,冰冷的指腹滑过鬓角、眉眼、鼻翼,再到干涸的双唇,我动也不动,只等那沁寒的触感在喉结盘旋,终于难耐地轻吟一声。

再和他相对,已是双衫不抵肌骨之暖,空了一刻,清凛的酒气便落在唇齿间流连,挑逗,最后停在交缠与掠夺。

我微微颤抖,凭他扯开单薄的衣衫,身子向我压来;我在他手掌引起的痉挛中开始涣散,马上就到谷底,马上……

突然针刺一般,雾眼翻然而醒,看着他,心狠狠窒了一下,一把推开那结实的身躯,我猛地起身,掩去唇角的细流,喘也不敢。

待到疾风打透了身子,他终于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理着衣衫,动作慢的几乎要让人误认为温柔。

“走吧,起风了。”他牵着我,像对个孩子似的宠溺。

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木然跟着他,进了院,穿过层叠的回廊。

身后晚亭残酒,难道是,玉露初零,金风未凛,阴晴天气又争知?

醒来我躺在均赫王府门前,天色刚刚开始泛白。

起了身,手脚却不僵硬难受,想来在门前并没有多久。

回忆着昨晚的事,心中竟泛起一丝怅然,千云淇,你于我,是敌是友还是……

我脚步踟躇地上前扣扣门环,等了好久,终于有人哈声连连开了门,一见我,昏睡的眼瞪的老大。

“七……七少爷!”那小厮诧地几乎咬到舌头,“你……你可回来了!”

而后三拥四簇被众人迎进去,我早已烦的难耐。

“闹什么,谁也不许跟着我!”我莫名地发起火来。

也许是平日看惯了和言细语的我,他们眼神交递间,我已经独自奔向销云阁。

“七少爷!”还没有过正院,陈松、顾铁龄两个已经杵在华壁前等我,两个人模样都很狼狈。

“别说了,昨天的事与你们无关,是我自己一时兴起,去朋友家玩了一宿。”我不等把话说完,就从他俩身边过去了。

“七少爷!”一个人愣是拦在了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千云戈身边的大丫头麝兰。

虽然还是烦躁,但麝兰总归与别人不同,我收敛了一些,说道:“有事吗,麝兰姐姐?今天不巧,我身子不适,什么话姐姐还是改日说吧。”

麝兰不露声色,却不像别人那样怵我,她淡淡说着:“既这样,我叫人送七少爷回去休息,陈松、顾铁龄两个我就替七少爷罚了!”边说,麝兰已经走到人前。

我懵了一刻,回过身冲着麝兰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事和他俩无关,姐姐不用罚他们!”

“这是王府规矩,他们护主不利,理当受罚,若不这么着,以后均赫王府里怎么管的住下人。”麝兰句句恭敬,言辞间却透出难敌的威严来,堵的我一时说不出话。

“来人!”麝兰话锋一转,凌厉的气势压倒众人。

登时,两个府役已经提着鞭子上来,把陈松、顾铁龄往地上一推,他俩竟顺服地倒下。

“陈松,顾铁龄,你们两个知道自己错了么?”麝兰又问。

“知道了。”他们应声答道。

“好,念在你们初犯,又能悔改,这先各打五十鞭子,以后若是再犯,就逐出王府,送作军奴!”

“是!”又是异口同声的顺服。

“给我――”

不等麝兰的“打”字出口,我已经奔到府役们面前,定了定神,说道:“麝兰姐姐,你好威风啊!”

“七少爷此言何意?我帮着王爷教训犯了错的下人难道不对?”

“哼,谁叫你帮着教训下人了?这府里有总管,有大管事们,你不过王爷身边的丫头,也来装大吗?”

麝兰冷眼笑笑,说道:“七少爷原来为这个,我本是不愿意管,可顾总管偏要我主持此事,看来麝兰错了,不该枉作好人才对。”

“顾峥要你主持?”我心里一震,面子上却依然平静。

“顾铁龄是顾总管的胞弟,顾总管是怕别人闲话才托了我,麝兰若说错了什么,七少爷千万别怪顾总管。”麝兰说着,竟装出委屈的姿态垂下头来。

说错?哼,你几时说错过话?纵是暗中对我不满,明面上也总能装得滴水不漏,麝兰啊麝兰,你跟我还真是积怨不浅!

只是顾铁龄竞是顾峥的胞弟――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原来如此,你们一个个还真是把我耍的容易!

我眯起眼,扫了众人一眼,咬牙说道:“如此,你们几个先去把顾总管和培二叔叫来,今天要罚,你们不用急,本少爷罚个好的你们看看。”

奴仆们一会儿看我,一会儿又看麝兰,大概是从不知道我也会发威,一时间都没了主意。

我笑得渗人,轻言道:“原来我这个七少爷说话是不顶用的!”

几个人听我如此,已经怯了,于是依言去叫顾峥、培信。

再看麝兰,虽然仍旧落落大方,却早没了势头,杵在一旁不说话。

不多时,顾峥同着培信匆匆赶来,见我不比往日,板着脸孔,都不敢造,于是纷纷行了礼,垂首听我发话。

我饶了一圈,先来到培信身边,温声道:“培二叔,王爷走的时候,是怎么吩咐你来着?”

培信大概早料到一二,于是说道:“王爷说,他不在,府上的事由七少爷料理,只是别太操劳。”

我满意地笑笑:“我本来是不爱管事,又加上身上一直不好,怕多忙倒给众位添了麻烦,可是今日的事,由我而起,培二叔说我是当管不当管?”

“七少爷不辞辛苦,要管也是理所应当。”培信顿了一下,临末,又加了句:“我们自然都是听七少爷吩咐。”

我不急,再度到顾峥身后,只见他额头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于是有意煞了许久,才问:“顾总管,今天的事,我参与一下你不反对吧?”

“顾峥岂敢。”顾峥不愧是老见市面的人,他答的恳切又不失身份。

我也不再过多费周折,一路踏上石阶,朗声说道:“既如此,我就逞回能。顾峥,你是王府总管,一切事情理应公正不阿、守理行法,偏偏你兄弟有了过失你便下不去手,说是怕人闲话,转托他人,你心里若真的刚正,哪里做的出让人说闲话的事来?还是你自己不够持重,生生的连本分都丢了。今日论错,你不光失了职,妄为均赫王府的总管,这份小家子气的心怀更不可宽恕,要罚,你自然是第一个!”

听我连珠炮似的一通批驳,仆从们都忍不住乍舌,一个个规驯卑恭起来。

顾峥的脸却越来越汗,不等我说完,便重重跪了下去,培信几个人怔怔看着,却不敢多话。

“顾峥自知罪责难逃,愿凭七少爷发落。”果然还是条汉子,到此刻,竟也生出丝豪气来。

我看着他,眼神不知经历了几度变化,再说亦难,却难不过心魔,于是狠狠说道:“你认罚就好!他们比你低几层的还要罚上五十鞭子,你不知大过他们多少倍,一百鞭子算是便宜你了!”

“七少爷,这恐怕……”培信闻言,终究有些为难和不忍。

“怎么?培二叔,你怕顾总管记恨我吗?难不成是培二叔也觉得我下手忒毒了?”

“只是顾总管事务忙,怕罚重了,耽误府中……”

“七少爷,你也罚我吧,我保护七少爷不利,也是罪不可恕!”不等培信说完,那边陈松已开口讨罚。

我才瞪他一眼,哪知顾铁龄也跟着闷声相应:“我也罚,大哥是为我,丢了七少爷更不对……”

顾峥倒息事宁人般,一脸镇静:“顾峥谢过培二叔关心,七少爷已是从轻发落,顾峥有错,理该行在众人前头,而今竟犯了糊涂,若不罚,才显得府中没规矩,大家不用多说,就照七少爷说的作罢!”一边说,顾峥一边褪下长衫,露出半个身子。

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抽搐,顶着白的日光,眼前恍惚不定。

直到被麝兰投来的两道寒光怵醒,才微微管住些情绪,思琢片刻,终究恨那罪魁祸首,于是说:“你别急,有罚的,自然也有赏的。亏了麝兰姐姐不怕枉作好人,如此这般,今日的事才说的清楚。若不论功行赏,更也不妥……”

好个眉来眼去!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麝兰和顾峥的目光突然飞快地碰了一下,那内容的浅竞是我猜不透的,我更加恼火,话却极尽娇诮,转向旁边一个小厮,我温笑着说:“劳你去销云阁里问芫儿姐姐把去年王爷送我的火貂暖袍拿来,要快着些!”

那小厮早吓得话不周全,应了声,就跑去了。

我再向麝兰,一脸和睦道:“麝兰姐姐,王爷送我这暖袍可是千金难置呢,若不是你,我怎么也不肯赏人,我就送你穿上三日,你可别辜负了王爷和我的心意,这三日,一定要昼夜不离身才好!”

“七少爷!这可是胡闹了,大暑的天哪有穿暖袍的!”顾峥已是失了色,我看在眼里,更不知什么滋味――好,你不为自己不为兄弟,为她却愿意求情。

倒是麝兰还维持着平和,眼光闪了闪,说道:“不碍什么,麝兰谢过七少爷。”

我被她说的反而憋闷起来,环顾四周,有怕的,有叹的,有怨的,还有暗流汹涌的,终于再也不想逗留,我硬声说道:“既然惩赏分明了,下边的事就交给培二叔了。”

才要离去,顾峥却叫住了我:“七少爷留步!”

我木了一下,问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交代要好好保护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失职在先,也要罚!”

犹豫片刻,我已经无力再争什么,于是道:“随你便。”

“他们罚了,自然要养些时候,没了随护,希望七少爷这段日子也好生修养,便不枉王爷一番苦心……”

顾峥!猛地回过头来,众人都惊得不敢稍息――你好!自讨苦吃是你,有意纵容是你,串通他人是你,咄咄逼人还是你!从来也不给我一丝余地,你就那么喜欢看我走上绝地吗?

再也不管背后多少鬼祟眼光、闲言碎语,我夹着风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心口像压着块石头一样难受,我脚步不稳地上了销云阁,直奔三楼书室。

芫儿、谷庆似是早闻到风声,都不敢随便言语,只是随着我,尴尬地望着。

我忍着阵痛杵在书几上,半晌喘不过气来,越觉得周围的景物轻飘恍惚,手一摆,那琉璃金瑙的棋盘就落在了地上,碎的触目惊心。

“七少爷……”谷庆怯怯叫我。

“出去!”我咬牙喝道。

芫儿、谷庆却站着不动。

“还嫌气不死我吗?”我又是一声。

她俩终于犹豫着下去了。

我腾然跌在书几上,越喘越觉得憋气,于是揪着心口,缓了半天才渐渐好了,但依旧不动,任凭石化般呆着。

不知过了多久,书室外响起轻怯的脚步声,芫儿探了个头进来,嘴蠕了蠕,小声说:“七少爷,陈松、顾铁龄受了罚,回来了,说是要……”

我辗转滑下书几,冷冷说道:“叫他们去别,别脏了我的销云阁。”

“他们……”芫儿想说什么,但还是默默去了。

不多会,芫儿和着谷庆又上来,手里端着饭菜。

芫儿红着眼说:“七少爷,再怎么气,也先吃些东西吧,这是麝兰姐姐亲手做的,说是七少爷不吃,她就万死不辞了。”

万死不辞?我冷笑,咱们不知是谁要万死不辞呢!你们做的好戏,只有我成了不伦不类的那个!傻到骨子里,才明白,我倒凭什么在这均赫王府里颐指气使,原来是你们主子的玩儿物,最仗势欺人也最下作轻贱的东西!

我不说话,芫儿、谷庆就那样站着,渐渐两个人跪了下来,我却全然不理。

大约是销云阁里静的让人不安,培信又带着几个人来了,见到这般光景,培信也忍不住苦味说道:“这都是怎么了呢!”

于是叫人安置我睡下,自己守了片刻,再嘱咐芫儿、谷庆几句便去了。

我昏昏沉沉,却不能入眠,闭上眼脑子里便开始惶惶惑惑,一会是杜海年禽兽一样在我身上乱咬,一会儿是杨延睿瞪着血红的眸子把我拉来扯去,一会儿是惜卿在哭,一会儿是顾峥拿着鞭子逼我,再一晃,又变成千云戈暴戾的脸,地动山摇地吼着:生不如死……

骇然惊起,失神许久,竟发现,上还回千云淇的那张书简正落在衣袖边,愣了半天,本来打算撕了完事,可才要下手,心倒软了,于是拿枕衾出一回气,又夹在书里收好了。

我才饿了两天,销云阁外就跪了一地的人,芫儿、谷庆两个一直哭着求我,我却虚晃地只顾赏玩那紫晶竹。

“七少爷,就吃些东西吧,麝兰姐姐穿着你赏的火貂暖袍已经在太阳地里昏过去了,还有顾总管,一身的伤,也跪着呢,他们说知道错了,下再不敢了,七少爷要去什么地方都随七少爷的便,他们不敢再放肆了!”芫儿早就泣不成声。

可是我的心却再听不进这些。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又管别人干什么?这牵连他人的名声,无论好坏,我都不想再担,恨不能为自由身,我就能随意一日是一日。

“还有陈松、顾铁龄,他们也伤着,说七少爷一天不吃饭他们就陪着七少爷一天。”谷庆也在一旁附和。

我只觉得暑天里一阵发寒,这算什么,威胁我?感动我?于是倒笑了,并鬼魅地说道:“你叫他们自己玩儿吧,可要尽兴,我不奉陪了。”

芫儿、谷庆两个哑了一刻,怔怔地竟连话都再说不出。

终于还是承晟王爷千云涂来才解了均赫王府的围。

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千氏王朝的这几位王子果然如此。

千云潇的阴狠险恶,千云戈的霸道横行,千云汀的风流洒脱,千云淇的淡薄冷漠都已经是极至无双,唯独这位二王子千云涂十分宽厚温儒,就连训人的时候也是和善有余,威利不足。

“你们也是忒逾矩了,怎么三王帝走了没多久,一个个都学的这么刁钻,连主子也敢为难,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千云涂一进销云阁就把周围人数落一通,明眼看见顾峥伤着,便对培信斥责起来:“顾峥不知好歹,总归掌事年份浅,培信你可是王府的老人儿了,明知道你家七少爷身子不好,不说劝劝,也跟着胡闹。你找我来我也是这么说,他若有个闪失,别说你们王爷要剥你的皮,我这里先不放过你!”

培信也不敢回话,只是喏喏站着,短实的身子躬着,忍不住发颤。

这承晟王爷鲜有动怒的时候,今日竟也难能可贵起来,我只微微笑,说道:“王爷怎么来了,这可是我罪过。”

千云涂看着我,眼中是惯有的关爱:“你也是,跟这些人还真肯动气,他们不好,我叫人一个个绑了送进牢里,何苦要为难自己,连我看着都要难受!”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素来待人体贴仁善,虽然身为王爷,一样有自己的尊贵威仪,但心胸足够宽广,既能容人,又知道怜惜。

因着千云戈的关系,他对我虽是百般疼爱,却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所以对着这位承晟王爷,我总是无所顾忌,真心当成父兄看待。

可心里一酸,自嘲的话还是说了出来:“王爷这么说,我更该死了。便不顾别人背地里嚼舌,说我仗着王爷待我好,苛刻人,单是王爷为我难受,可就凸得我狼心狗肺……”

“你呀――这是什么话,我难道不知道你?纵然一时气头上做事太过冲动,但平日里最是个和气温柔的人,谁敢嚼舌!我为你难受也是愿你能多珍惜自己。”

我颤颤地,眼泪就滑落下来,惹得芫儿在一旁更哭的厉害。

千云涂嗔道:“傻丫头,哭什么,还不快去给你们家七少爷收拾几件衣裳!我府上可没有他那些好的!”

听千云涂如此说,销云阁里的人大都诧了一刻。

千云涂冷眼一瞥,说道:“你们不会伺候,我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今日谁敢再拦,等三王弟回来第一个办他!”

众人只好噤口,但总归带着几分难色。

我也不再思虑许多,干脆顺水推舟默许了。

不多时芫儿收拾了衣裳出来,又说:“王爷,你连我也带上吧,我一直伺候七少爷,跟着也好有个熟的。”

千云涂看我一眼,我却面无表情地说:“罢了,只带上我那紫晶竹就行了,承晟王府什么样的人没有。”

芫儿终究没有跟来,我就这样跟着千云涂,住进了承晟王府。

以前我也常去承晟王府做客,千云涂一妻二妾两子独女,都是很顾大体的人,纵然知道我和千云戈的关系,却从来没有冒失过。

这回住下,小王爷千砻铎和郡主千净蟾都怕我寂寞,日日变着法子陪我开心。我固然心里太多夙结,但总不好驳了千云涂一家的美意,所以办真半假跟着和颜悦色起来。

这中间唯有妒鸾鸟又来啼血哺露紫晶竹的那日,我幽然愣了一天,生出许多糊涂心思。

不觉晃晃悠悠过了将近小半个月,培信终于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来接我,千云涂也知道不可太过,便训斥培信们几句,又再三嘱咐了我,同着王妃、两位小王爷和郡主送了出来。

我谢过千云涂一家,笑着道了别,便跟培信一干人回去。

途中经过倾雨楼,我心中不仅怔了一刻,于是又把那紫晶竹看个不住,才叹出几层各不相同的感怀之音,突然车竟停住了。

只听培信在前面喝着:“什么人,不要命了,均赫王府的车马也敢拦!”

我才要探出头去看,只觉身子一晃,马车跟着左右辗转起来。

外面乱成一团,都喊着:“快护住七少爷!”

我心下一惊,刚抬起头,车帘孟地被掀开,脑子里已经空白一片。

那张冷脸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劫了我的千云淇。

他见到我,目色竟沉了一刻,突然一支长枪向他后背挑来,我来不及大叫,枪尖已经划透他的肩膀停在我面前,殷红的血挂在上头,腥气骇人,我只觉胃肠一阵搅动。

他闷声低吟,一手勾过我的腰,再一回身,我便贴着他腾在了半空,而后落在一匹玄色骏马上,惊尘而去了。

等我回过神,周围不断闪出均赫王府暗中安插的护卫。

千云淇把我环在怀中,左右应对,只觉的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千云淇的头发扫过我脸庞,微微发疼,我早已忘了说话,只能为那越来越险的围追提心吊胆。

前面一个人猛然甩出飞龙钩打在马腿上,千云淇的马倾了半步,踉跄着还是站稳了,我却一个不小心从马背上斜了出去,眼看就要坠地,千云淇飞快扯住我的腰带,但碍着夹攻,却拽不上我来。

“放手!”我艰难地说,那一刻不停的颠簸几乎让我散了架。

这时,一个人已经插身在马蹄下,似是想要接住我,但还没碰到我,便被马蹄一踩,我听到骨断筋折的声音,吓得几近昏厥。

千云淇倒顺势把我拉上马来,他又战了半晌,马已飞进一片丛林中,追兵终于被远远抛在身后,我缩在千云淇的双臂间,再也控制不住,抖喘不停。

千云淇策马来到一座空阔的悬崖,转了几步,才停下。

扶我下了马,见我惊颤的样子,他冰雕般的脸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双手拥持着我站住不动。

好半天,我才略缓过一些,但心里早就怒不可遏,见他没事人一样更是火上浇油,我挣出手发了狠似的打在他身上,嘴上更是言不成句地骂着。

千云淇却不躲闪,任着我发泄,半天才拉住我的双臂,说道:“行了,手疼!”

我气喘难宁,狠狠瞪着他,叫道:“你想干什么!要死也换个法子,本少爷没空跟你疯!”

他却不说话,依旧拉着我看,半天都是一个表情。

我烦了,推开他,转身要离开,谁知被他用力一攥陷进了他的怀里。

“放手!你这……”我挣扎着,却敌不过他寒铁一样的双臂,才要发火,突然发现他肩头被长枪伤着的地方还微微渗出血来,眼前一阵眩晕,于是忙合上眼,忍不住想道:必是刚才一路打斗扯着了伤口,所以那颜绿色的长衫上才会乌了好大一片。

千云淇把脸埋在我的颈窝,我一震绷紧了身子。

想着,这人虽然可气,但那股子执着和率性倒是常人所没有的,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妒忌,又是失落,人便颓弱下去。

正在失神,千云淇却迷然道:“怪不得一直听说长都脂粉贵比金,原来都是要效你的雪肤霜肌。”他说着,又用力嗅了嗅,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香的清净……”

我登时愣住,这个人也会说如此轻浪的话?还真是不像他。心里的软穴莫名地被戳了一下,我合上眼睛,仰头,听着,听着……

“我要走了。”我挣开千云淇说道。

他循着我逃避的目光,清冷的脸木了一刻便再看不出什么。

我赶紧跑开,活动着僵硬的四肢。

千云淇不再勉强,默默过去牵了马来,扶我上去,而后一个飞身也跨上马鞍。

他调转缰绳,马儿随应着低鸣,被他引得转了几圈,停在悬崖边上。

我俩不约而同朝一看去――这绝壁险峰四周一无蔽障,空冥中无由风动,寒衫相舞,鬓丝纠缠,游沙如帐,更望不见,人间高阳几度一线天……

回来一路无话,我动也不动,连眼神都滞著,然而心却静的出奇,只有背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和握着缰绳的那两只手臂让我知道,此刻,我与人同骑。

到了长都城门外不远,我拉了一下马缰,说道:“行了,就到这儿吧,我自己走走。”

“你怕我去送死?” 千云淇拽住马问。

我扭头给他一记冷眼,说道:“真是不知死活!”

哪知,他用力一个顿身,反倒加快了速度,在我耳边挑衅似的说道:“从哪儿把你劫来,我便敢把你送回去!”而后再也不理我,一路飞奔进长都的龙道上。

满城青烟都似乎跟着叫嚣起来,天虽将晚,市面上仍有商贾往复不断,尤其勾栏酒肆间,更是姹紫嫣红、风雪月。随他风驰电掣冲进来,直惊的商贩躲退,路人骇然,酒徒饭堡瞪目结舌,歌女优妓笑骂争望,这一道,我真是出尽了风头,历尽了癫狂。

想着明日准又是满城风雨,心中反而哭笑不得,这一辈子,看来终究躲不过任人传说!

不觉已到了均赫王府,朱门未上,却只有两个小厮在下马石旁守着。

千云淇笃自把我抱下马来,几步就送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他贴在我耳边,轻声呵了句:“八月初二,东风楼……”

那两人愣了一刻才缓过神,接着便“七少爷”地叫个不住。

我懒得理他们,只看着千云淇又上了马,一个英武的动作,终于消失在了夜幕。

这么一闹,自然又惊动了承晟王府,众人都怕脱不开干系,便要齐力查办。

我知道再遮掩实在说不过去,干脆不闻不问,心想,以千云淇的能耐,也不一定会落入人手。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问,我都坚持说,并不知道被劫去了哪里,甚至连为什么又送了回来也不知道。几三番,明眼人也看出蹊跷,但终归找不到头绪。

接连数日,我一直精神不振,芫儿、谷庆只当我受了惊吓,所以有些颓弱,于是小心翼翼伺候,也不敢让人来扰我。

唯独我自己明白,我是担心千云淇的伤势。

那天我几乎一团乱麻,也没看清他伤口轻重,后来细想,送我回来的一路,千云淇虽然洒脱,但仿佛还是有些失色,又流了那么多血,于是恨起自己,当时只顾跟他一起发呆,竟没想到先包扎伤口。

而于此之外,我更缕不清的,是我和千云淇之间――

我的有意作弄;他的手下留情。

他的存心相撞;我的妄言挑衅。

他的固执忘情;我的意乱心迷。

他的涉险劫持;我的气短愁长。

他的狂放邀请;我的……

叹一声,倒真是,越烦越觉得乱,干脆再自斟一杯,在酒气辛辣中暂忘一刻。

“七少爷,别喝了吧,都这么晚了,咱们赶紧回去算了!”芫儿又不识时务地说着。

我不理她,一仰头,咽下口酒。

芫儿急的干瞪眼。自从上回去承晟王府没有带她,这丫头就一直以为我厌了她,加上这些天我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好声色,她更加笃定,于是倒不像以前,嘴里有什么便都说出来,变得越来越小心我的脸色,生怕再恼了我似的。

倒是谷庆多少看出些端倪,话虽然少,却并不冒失。她见芫儿不敢多说,我又置若罔闻,忍不住也劝起来:“七少爷,要喝也回去喝吧,这风亭里晚上凉,冻着了又要看大夫。”

我晃她一眼,装着醉了,起身向池边走去,谷庆赶忙上来抚我,哄着说:“走吧,酒也没了,要喝也得回去!”

我不再执扭,倚着谷庆,踉踉跄跄往回去的路上走,芫儿收拾完东西也跟了上来。

才到销云阁外院的回路上,突然听到两声风响,芫儿、谷庆跟着倒了下去,我心里一怔,预感不好,一个黑影便无声地从高墙上翻落下来,于是酒醉霎时化得无影无踪。

只见那黑影越走越近,我冷眼看着,动也不动,直到他就快贴在我面前,冰冷的气息竟有些发乱,喷在我脸上,惹起一阵轻颤。

果然是千云淇。

过了一刻,他才开口:“我等了你整天。”月色下,他的脸轮廓分明,却看不出情绪。

我不说话,依旧看着――没错,今天是八月初二。

他的眼睛越眯越细,终于知道我的答案就是沉默,于是声音有些嘶砾:“你还真是――惜字如金。”

“不想死就快滚,你当均赫王府是你家园子吗!”

“刻薄话倒会说一箩筐,不过这里比我家园子差远了,你怎么耐得住!”

我冷哼一声就要离开,这回他倒没有拦我。

“你说我这均赫王府的人拦的住我吗?”那戏谑的话像一枚银针刺上脊梁,我慕地停住脚,再下一刻又迈开脚步。

终于,就在我几乎踏入销云阁院门的时候,只听一声轻扬的哨子划破寂静的夜,突然,有个地方被搅动了似的不安起来,周围渐渐涌过肃杀的脚步声,再也耐不住的嘈杂如期而至。

是马蹄,疾而险的――我一回头,那玄色高马竟飞过墙,向前几步停在了千云淇的身侧,千云淇利落地上了马,把马缰一摇,就到了我面前。

“上来!”千云淇伸出只手。

我瞪着他,心中除了气恼还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快要炸开。

他却好像不知道有人要来抓他似的,依旧笃定地把手伸给我。

我用力打过去,几乎都要打折了自己的腕子,而后的转身被他顺势一拽,我就这样侧着落在他的胸前,扬手才要给他一个巴掌,腕子更让他抓地严实。

“行了,我不疼,疼的可是你!”他似乎有些缜怨,只觉一震,那马通人性似的奔了出去。

“抱紧了,掉下去可疼!”千云淇狠咬了我的脖子一下,一阵刺痛使我忍不住甩开头,哪知竟中了他的算计,身子陡然一倾,我惊叫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腰身,整个人更向他身上靠去,寻求着片刻的安慰。

他开怀大笑起来,双臂紧了又紧,并加快了速度。

侍卫,火把,刀枪,离我们越来越近,渐渐形成一堵墙,千云淇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抱紧了!”我只听他大叫,而后便撞上了什么东西,马在挣扎,人更不休。

“别伤了七少爷!”人仰马翻中有人不住喊着。

我们艰难地又向前行了百余尺,突然,千云淇将我向马鬃上一推,他闷哼一声,见我又要掉下去,赶忙一手勒紧我的腰,我只感觉身子不住下仰,只有腰上的力道不肯放松。

“快把人放下,你中的是毒镖!”这一声,直叫我忘了暂时的恐慌,我努力抬头向千云淇看去,灯火明灭中,忽闪着他难色非常的脸。

“快停下!混帐!你给我停住……”我忍不住扯着嗓子喊。

半天,千云淇终于支撑不住,连着我一同滚下马鞍。

不知是吓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颗泪竟倒垂下额角。我的心又开始难受,那排山倒海般的感觉压得我意识涣散。

半昏半醒间,千云淇扣在我身上的手臂被生生扯开。

侍卫们带走他之前,只听见碎玻璃似的声音阵阵划过:“你别走……我给你治病……”

原来那毒镖是射向我的――有意的。

射我的人叫李靖全,二十多岁,一看就是个练家子,魁梧,并且黝黑。

他说知道千云淇绝对会护着我,而单攻千云淇却很难,所以情急之下用了这个险招子。

他此言一出,知情人都不禁恍然而悟,一个个固然尽力掩藏,可还是难免流露暖昧的神色,明明就是在揣度:红杏是否出墙大家前途有无牵连。

我不置可否,只盯着李靖全看。

虽然佩服他的聪明,但这份心肠却太恶,所以我决不能放过他。

于是我走到五大绑的李靖全面前,对旁边的人说:“还不快松绑!”

众人愣了片刻都看着我。

我和颜悦色道:“亏你救了我,不然我今天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众人眼睛瞪的更大,但终于还是解开了李靖全。

“你既有恩于我,王爷回来我必然请王爷好好谢你,若不嫌弃,咱们就作个异姓兄弟吧!”我用力压抑住那份厌恶,“面诚声切”地说。

众人更不知我唱的是哪一出了。

只是那李靖全倒是镇定,虽然以身份低微为由不敢逾矩,但终耐不过我温言软语好意相求,于是半推半就答应了。

只是当晚他就被抓进了大狱,罪名是庆功宴上借酒撒野,对我意图不轨。

于是他之前说的一切都遭到质疑,我“强压”下一脸委屈,哀声对众人道:“这两个人都先关着,明天我要请承晟王爷来亲自替我作主。”

那侍卫队长早因管制手下不利惊的一脸苍白,又听我搬出承晟王爷来,便随我说什么都答应了。

我知道我的时间太紧,所以顾不得太多,于是连夜潜出均赫王府来到倾雨楼。

杜倾雨见了我虽然诧异,但总归是敬重有加。

我也不绕弯子,简单直接地提出了我的请求。

哪知杜倾雨原本灿如朝的脸上莫命地凄伤起来,隔了半天才幽然问道:“七少爷真为那人动了心吗?”

我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于是踟躇片刻,才说:“跟那没什么关系,只是……”说着我竟失起神来。

杜倾雨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那人为七少爷不顾生死的执着总归让人感动,别说七少爷这样的性情中人,就是平常人听了也要羡慕。”

我怔怔看着杜倾雨,难辨她话中的是非曲直,但看着她,就像往来了多年的知己般,于是连反驳的心也没有,只无力说道:“我知道要连累杜姑娘涉险了,只是这长都中我恐怕……”

“七少爷何必说这话,倾雨仰慕七少爷多年,能为七少爷效力,倾雨求都求不来,说什么连不连累,我有句话――便是为七少爷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你……杜姑娘言重了,我一个俗人哪里值得姑娘如此……真是――折杀我了。”杜倾雨的诚恳我丝毫不怀疑,但那一席毫无私心杂念的忠义之言,却让我骇然。

我怕自己不值,一直都怕。不管谁对我好,我都怕的要命,如果他们知道我曾多么无耻淫荡地为那些男人们取乐,可还会一如既往待我?

杜倾雨似乎看出我窘然的本意来,于是情切地说:“七少爷不必思虑太多,世人往往只见美玉之表,却难解其中真妙,倾雨虽然愚顿,但也最知道,七少爷这样的人若不值得,我这眼里也见不得世上还有什么好人了。”

我感激地看看她,若不是碍着那一点少有的男儿尊严,早要为遇着知己者而泣。

于是起了身,向杜倾雨道别,小心谨慎地离去了。

第二日,我便正大光明来到承晟王府,自然先不免作一出我见尤怜的好戏,又让几个知情人把事情大概细述一遍,而自己则摆出一张欲说还休的哀伤模样。

千云涂听了固然先对我关切一番,而后则骂冒犯我的人大胆,最后又数落均赫王府的人无能。千云戈不在,为我撑腰的事他必是当仁不让的。

我看着差不多,便装出犯了心疾的样子,终于顺理成章跟千云涂单独相起来。

不等千云涂坐稳,我已然跪不起,千云涂骇了一刻,要扶我起来,我却泪眼婆娑拒绝了。

“王爷,这事关系重大,还请王爷务必帮忙。”我望着他只求他答应,别的全然不顾。

千云涂看出我的执着,犹豫片刻,对我说:“若真有什么,我是自然帮你的,你起来说就行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又问:“王爷,今天这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销魂在此讲话可以放心吗?”

“你尽可放心,我自来知道你喜静,这个院子本就偏僻,现在又没有别人,况且我府上的人都是极懂规矩的,你就安心说吧。”

我再点头,而后便解开里衣,取出千云淇送我的书简,递给千云涂。

千云涂接过一看,眉宇间便颤了一下。

我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说:“王爷认得这东西?”

千云涂打量着我许久才终于问道:“你是哪里得来的?”

“实不相瞒,是几三番来劫我的那人给的。”

千云涂脸上有些失色,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我径自说道:“想必王爷也该猜到了吧,那人就是唯铭王爷。”

“不……怎么会是他,他早不在了!”千云涂不敢相信地说。

“王爷说他不在是指……”

“他早随乌奴山的裘瓮澈去习武,已经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

“可是这东西总没错吧?”

“这……”千云涂犹豫一下道:“笔迹是可以防的……”

“那这书简上的绛龙纹谁敢防?况且这黄凝绡的料子除了王室,寻常人根本不会有,还有这样式,跟均赫王爷藏的那副‘循芳宴’的书简一模一样……”

“好了!”千云涂颇为头痛地打断我,“纵然这东西没有错,也不一定就是我五王弟,许是别人拿了他的东西也说不定。”

我定定看着他:“王爷,你们总归是兄弟,他的脾气你多少该知道,我且不说那人跟众人口中的唯铭王爷多像,只一点――他若真是唯铭王爷,而今关在均赫王府大牢里,那群人会放过他吗?王爷不去看看,若把个真兄弟给耽误了,王爷于心何忍?”

千云涂终于被我说的动了心,但还是怅然若失了一刻,才答道:“好,这事交给我吧。只是有一样,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跟五王弟是……”

我见他问的为难,揣摩了一刻才说:“王爷放心,销魂还知道轻重。”恐怕也只能这么说了,我和千云淇总归没有真的冲破那道禁线,但他待我如此,我又并不厌弃,说是一清二白毕竟牵强。

千云涂果然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但那份担忧却是有所解亦有所不解,于是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多问了。可我若救了他,你得答应我,这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三王弟知道,而且――”

那呼之欲出的话还是让我一阵心搐,是伤心吗?我不愿承认,但那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没有勉强,没有伤害,没有顾忌,没有负担,没有算计――有些霸道,有些不羁,有些发蠢,有些不解风月……还有些什么我却连辨都辨不出,且也不敢辨了。

“……你再不能和五王弟有丝毫瓜葛。”只等听千云涂说出最后的裁判,我的心终于狠狠沉入谷。

罢了,这样的人遇到一回也足够。若说人生得失太多,我失的惨不忍睹过,但得的也早就是寻常人望尘莫及的。

于是点点头,我决然道:“王爷说的,销魂一定谨遵不逾。只是唯铭王爷的脾气……这几回他已是如此,还望王爷多规劝一些。”

“这是自然,况且云淇虽然太桀骜,但决不至于强人所难,你若坚决,他也不会再纠缠。这事明日就有结果,你既然答应了我,还要劳你件事。我那王弟,若不是听你亲口跟他决断,恐怕不会罢手,我想你也知道该如何去做。”

我沉默――本来不想再见千云淇,免得徒添感伤,可千云涂的话却是没错。要让我不再与他藕断丝连,我可以做到,但若亲手斩断这段孽缘,总是心中惨痛。可事已至此,还有别的法子吗?终究是,解铃还需系铃人。

只得喃喃答应了千云涂,又说道:“王爷今日若救下他,可以暂时送去东市的倾雨楼安置一晚。王爷请放心,那里的人都是信得过的,毕竟王府里太招摇。至于王爷交代的事,销魂一定办到,过了今晚,必然他是他,我是我,再无瓜葛。”

只见听我说到倾雨楼时,千云涂的眼神猛然诧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如常,我也顾不得多想,知道他同意了,便不再多说。


当晚,千云涂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我留宿在承晟王府,自己则安排一切去了。

我躺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

想着这一个多月和千云淇的几见面:仓促中,争执下,那一举一动竟写尽无限意,而如今这般地步,终归是――一场消黯,永日无言。

三更不到,千云涂安排的人便悄悄把我护送到倾雨楼。

我对杜倾雨早是大恩不言谢,对千云涂更是心照不宣有隐难言。

于是独自进了顶阁,踟躇地走到千云淇的床前,默然无语半晌。

他中的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毒,想必千云涂已经喂他吃过解药。只是接二连三被伤着,又在牢里关了一整天,纵然功夫再好,总归有些虚弱。

见我来了,千云淇倒依旧静静的,仿佛早料到一般。

“你跟不跟我走?”终于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心里虚的难受,一下子,想好的话却全吐不出来。

他莫名地失了神,喃然道:“销魂,销魂,这名字果然只有你当的起。”

我哽了片刻,说:“咱们终究――不是一路……”

千云淇默默等着,我却又说不下去了,才要怪自己太懦弱,他反问:“是因为千云戈吗?”

我哀然看着千云淇,摇摇头。

便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因为你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

“五年前我在四哥府上见过你……”千云淇愣了一刻,又说:“那时只是一惊,本来想,这世上除了我师父,没人会让我如此惦记――哪知为了那一惊,两年前我又回来了,只是你成了他的人。”他情难自禁地一叹,再说:“我已经不想再强求什么,可是看着你,终究是苦心的一个人。我也在皇家里十几年,知道那金銮玉瓦的华多消耗人,可你就那么苦也总是撑着。这两年我冷眼看来,既不是池中物,你何苦不肯抽身呢?”

何苦?我怎么跟你说才能让你明白,你是风一般的,可以自由来去。你纵然受过华的销蚀,但是终归有所选择,可是我不行,千云淇,我不行……

“请王爷,不要再为销魂劳心伤力,销魂不会离开均赫王府。”我怕自己快要撑不下去,只求速战速决。

千云淇又换成惯有的冷淡,静静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他不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怕他!”

我惊得站起身来,不知是要护住什么,变得格外警惕――怎么,你是要跟千云戈作对吗?淡薄如你,竟也要陷进这泥潭中。

于是不再犹豫,我竟笑了,拿出擅长的媚态,后退几步,然后缓缓解开衣带,那慵柔的绫罗滑落在脚下,不多时,我便一丝不挂。

千云淇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慑的我一阵寒战,但我依旧撩拨似的温言道:“王爷,你要的,我给你――”

千云淇气息轻乱,更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但是,以后你再别来扰我。”

只剩下对峙――千云淇,我,焦灼的目光,流窜的火焰,没有刀枪更甚刀枪,这一战竟如开天辟地般,炫目的痛涅心骨。

千云淇终于缓缓向我走来,一张脸无声地垂落在我耳旁,吐露着搔弄的气息:“若有一日,你与他生离死别,就来乌奴山平鸿宫找我。”说完他破窗而出,只留下残窗折损的声音,伴着夜风,在我扭转不回的眼前摇晃。

几声脚步后,有人推开了门,还未进来,鹰一般的眸子便拧在一,我慌忙披起衣裳,侧头看去,原来是一直跟在千云涂身边的黑衣人。

“什么事?”我见他盯着我不动,有些不悦。

好半天,他才移开双眼,在屋子里扫了一周,目光终于停在窗口,木然问道:“唯铭王爷人呢?”

我咬着唇,答道:“他走了。”

这时千云涂和杜倾雨也跟上来,见到我这般模样,脸上便各有所忧

“五王弟他走了?”千云涂盯着我问。

“王爷放心,唯铭王爷的伤已无大碍,凭他的功夫应该不会有事。”那黑衣男子倒替我答道。

千云涂沉吟片刻,终出了口气:“罢了,走了也好。”

我心里抽空了一样说不出滋味,也顾不得此刻的狼狈,沉声道:“王爷,我想今天晚上就在这里借宿一晚。”

千云涂不知该怨还是该怜地看着我,为难地点点头道:“好吧,明天一早我叫人来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

我早听不进一切,连他们已经出去都没了知觉。

无力地走到床边,我虚脱般倒下。半开的衣衫罩在后背,胸膛却贴在千云淇刚才停留的地方,依稀感觉着他残存的体温――凉、凉、凉……

直到杜倾雨又上来,哀然在我身后轻叹。

待我收拾好心情,承晟王府便来人接我。

临走前,我与杜倾雨望一眼,知道无言之中,我们已是莫逆之交。

回去的一路,我终于给自己了断――千云淇,我便再用力,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露水之交,烟之缘,尽管都只是误入歧途,但也更让我明白,均赫王府已是此生天命使然,我终归要做我的七少爷。

于是倒释怀许多,准备再过回以前的庸散日子。

均赫王府自然又因为丢了人犯,一片慌乱,对我更是严加保护,就连销云阁里也调入许多侍卫,日夜防守。

我不再多争执什么,一切都随他们去了。

随顾峥一路出来,我心里忐忑难宁,只见他越来越把我引到幽,感觉略有些不好。

“站住!”我终于停下。

顾峥顿了一步,轻屑道:“不想让唯铭王爷有什么不测,就快跟我走!”

“你带我去哪儿?”

顾峥冷哼一声又向前走去,我虽然气恼,却只得跟上。

渐渐,我终于分辨出来,这里是更房,给夜里巡视的下人们准备的地方。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话就给我个痛快,我是偷偷救走了他,但你别以为这就能威胁到我!”

顾峥不理我,径自合上房门,又点燃了蜡烛,才回身看着我,他眼神中泛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犀利,让我好阵心慌。

“七少爷倒真是多情种子,你的入幕之宾怕还有不少能人异士吧?顾峥不才,又怎么敢威胁七少爷。”

“放肆!”我才要动怒,转念一想,顾峥竟一改平时的恭顺,变得如此诡异,到底存的是什么心?

不等我再开口说什么,只听顾峥幽然道:“镶銮禁士团有许多好玩儿的杀人法子,七少爷还不曾见识过吧?”

我冷笑道:“原来你是想杀我呢,不如早说,咱们直接去镶銮禁士团不是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到这个地方!”

顾峥的眼睛渐眯成一道缝,脸上恨的比烛火还热亮:“都这个时候,七少爷还能开玩笑,顾峥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玩笑?顾总管说我开玩笑,那不是玩笑的又是什么?”

顾峥渐渐玩味起来,打量我一刻,说道:“原来七少爷真不在乎唯铭王爷死活,既这么着,顾峥会把这些事转告他,只是――可怜他一片痴心!”

“你空口白牙说说,我就会相信唯铭王爷在你们手上吗?”我瞪着顾峥,一刻不敢放松。

顾峥干笑几声,说道:“七少爷这可叫――不见黄河心不死?”他边说边从怀里扯出半面血污的袖子,丢在地上,又问:“这条袖子,七少爷该认得吧?”

我倒退一步――没错,那是千云淇长衣上的,他的衣裳是一般人没有的样式,连效仿都难。

而此刻地上的血袖如此斑驳骇人,尽管怕是顾峥的诡计,我心里依旧惊怵不已。

可是怎么会呢?他功夫了得,那黑衣人也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又是连夜逃的――难道之前的事一早就穿了梆,倒让人设下这陷阱引千云淇落网吗?

均赫王府的人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可若不是均赫王府――难道是顾峥?千云淇与他应该没有过节,他又为了什么呢?

见我一脸疑云,顾峥倒得意起来:“怎么,七少爷还是不在乎吗?”

我努力平静了心绪,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说明白,恕我不奉陪了!”我说着转过身去。

“我的意思――七少爷真想知道?”

“你再卖官司,我也懒得与你……”不等我说完,只觉得一股热气喷在颈上,我下意识地回身看去,顾峥不知什么时候杵在我的背后,“你……你好大胆子!”我气极而乱。

顾峥笑得诡异,他轻声道:“七少爷既不介意与他人燕好,想必也不会计较多顾峥一个吧?”

我惊震的不能自己,听他话中有意羞辱更是恼恨,于是撇下两道杀人的目光,就要愤然离去。

哪知不等我开了门,顾峥便一把抓住我,生生将我拽了回来。

“放手!”我挣扎不开,大声叫道。

“休想!”顾峥把我按在墙上回吼着。

“你想怎么对千云淇随你的便,我跟他早没什么瓜葛,也不会为这个让你放肆!”

“呵呵,别人碰得,我却碰不得?你还装哪门子清高!”顾峥说着就埋头在我颈窝里一阵嘶咬。

“啊!”我疼的惊叫,推不开他于是说道:“顾峥,你今日敢再碰我,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顾峥停了一刻,更用力攥住我:“凭我这么多年待你,竟不如别人几日,好不好死又算得什么!”

我见他完全失了心性,于是恨恨地说:“你敢再进犯,你我往日情意从此断绝!”

顾峥颓然松手,一脸死灰:“往日情意?你我还有什么往日情意?我为你……我……”他的话哽在喉咙,怔怔地竟垂下泪来。

我慌忙与顾峥拉开距离,但见他如此,心里竟说不出什么滋味。

你为我……你为我……原来连你也是这么看我。这么多年,不管是恨你怨你,总不曾怀疑过你我之间的情意里也有掺杂,可今日你却扯下那层清白,连我唯一的不染也剥落下来。

“顾峥,我只当你是兄弟。”我沉声说道,而后从他身边穿过,直奔房门。

“我才不想当你的兄弟,也从来没把你当成兄弟!”

我停住脚步,哭笑不得,原来你跟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这错的倒真是离谱!

于是回身看着顾峥,苦味一笑,问道:“你当真从未把我当成兄弟?”

“没错,从我第一回见你!”顾峥答的毫不示弱。

好,好,好,好的很!

“那好,今天要怎么着,我都从了你……”

顾峥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

“其实也没什么,这副身子早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你不嫌弃就尽管拿去。”我说的坦然。

顾峥的眼中泛出一道血痕,哀然道:“五儿,你何必……”

我摆手打断他的话,再不要叫我“五儿”,如果你从未把我当成兄弟――青云,兰慵,蔻茗,皎仙儿,或是销魂,什么都好,就是别再叫那个名字,因为我早就不是。

“你可别弄疼了我。”我拿出狐媚男人的功夫说道。

顾峥愣了一刻,还是走到我面前,一下子把我横抱起来。

我一手绕过他的脖子,一手环在他腰上,笑,极尽妩媚地笑,而后轻轻吻在他的耳朵上,伸出舌尖在轮廓上游转――不错,完全如我所愿,顾峥的脸登时涌上血色,贴着我的胸膛压抑不住地起伏。

我的手滑向他的衣带,轻抚着解开。

顾峥再也控制不住,几步上前把我放在炕上,整个人顺势压了上来,背后生硬的炕板咯的我一阵发疼,皱紧了眉,来不及转缓,顾峥的吻就落了下来。

我与他唇舌往来,不住纠缠,迷乱中,衣衫褪下,裸呈相对。

顾峥一路向下,锁骨,胸前,肋下,小腹,是他烙下的湿痕;我轻声呻吟,更像鼓舞了他一样,吻变成咬,激动而错乱。

我抱住顾峥的头,主动打开双腿,感觉他的欲望越来越迫不及待,顾峥却喘息不定地看着我,脸上竟有些羞赧。

“你……”

“嘘!”别说话,顾峥,我抬起一只脚勾住他的腰,进来吧。

他总算领悟了我的意思,于是把我的腿拉开得更大,并抬起我的腰来。

“顾峥,答应我一件事。”我撒娇地说。

“好……”顾峥醉了似的含混答道。

“放了千云淇!”

顾峥突然木住不动,眼神渐渐变得发狠,“好!”他还是咬牙同意了,而后极力挺身,闯进我的身体。

疼,从没有过的疼,但顾峥却像还没够似的,越来越用力,我咬紧下唇,尽力迎合他,往事都在这摇晃中,化得粉碎……

……五儿,别闹,你才好,吃点东西……

……不吃,这黑乎乎的,我要吃白白的米粥……

……五儿,你尝尝这梅子,我从济宁带来的呢……

……五儿的嘴唇儿比梅子还红呵……

……五儿,你就别扭了,捱一阵子,我肯定要接你回来的……

……五儿,你等我,早晚我不让你再受委屈……

等他终于筋疲力尽,天已经微微发白,我累得动一下都难,但还是撑着起来穿衣。

顾峥动也不动看着我,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顾总管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小气,睚眦必报……”我玩笑一样边系衣带边说。

“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情意?”顾峥突然问道。

我笑笑,还是累,“顾总管何必计较这些,难道我伺候的不好?”

顾峥“噌”地坐起身,拉住我的胳膊说道:“五儿,别这么跟我说话,我……我待你都是真的……”

我挣开他,真不真的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你得你的,我得我的,两不相欠。

“五儿,求求你,你以前跟我最亲,咱们像以前那样不行吗?”顾峥说着又把我拉近怀里。

我昂头看他,问:“你会跟你的亲兄弟上床吗?”

他懵了一刻,松开我,目光黯淡下去。

“不会对吧?你不会,我也不会。但我不在乎人尽可夫,不管是谁,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我说完,再三使足了力气,终于站起身,离开。

顾峥果然没有失信于我,两天后他放了千云淇。

他说可以让我再与千云淇见上一面,我拒绝了。

我和千云淇的事早就了结,再见也没什么意思。

只是为防万一,我还是在镶銮禁士团外暗中观望――消瘦了一圈的千云淇依旧冷烈,走起路不见丝毫受刑的痕迹。我看着他上了那匹玄色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城外去了,心中一片释然,而释然之后又空落落地,莫名惆怅好半天。

这些天我心中总是不安。镶銮禁士团本是保护皇家成员的私密组织,千云戈得权以来一直只听命于千云戈一个人,而顾峥居然可以控制其中事务,他凭的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那他也要有所顾忌才行,放走千云淇这么大的事一旦暴露,结局可想而知。但若不是千云戈给他的权利……我真是不敢想了。

千云淇走了才五天,千云戈就回来了。

我正站在三楼的架子上,打扫好久没有清理的书柜,谷庆在我下手跟着帮忙。

突然芫儿跑了上来,见到我,马上变成一副文静的样子说道:“七少爷,刚才有人来通禀,说王爷回来了。”

我才觉着好笑,心想,让这丫头装老实还真是不容易;哪料到竞听她说千云戈回来了,心里一惊,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掉下来,幸好有谷庆及时扶住。

“七少爷小心啊!”谷庆边扶我下来边说。

我忙将刚才的慌张收起来,想了一刻,问:“他没叫我去接风吗?”

芫儿答道:“没,王爷还特意嘱咐了,七少爷不用去接风。”

“哦?”我心中更是不解。

从前千云戈无论去了哪里,回来头件事就是要我去接风,今日竟反道而行,不知他打的又是什么谜。

我讪讪支开了芫儿和谷庆,思琢着走到窗边,心里没来由,竟压得好紧。

千云淇的事闹成这样,想瞒估计也是不能的;何况均赫王爷若真有意知道,这天底下什么事躲得过他的耳目?

可他若都知道了又会怎样呢?

我叹一声向外面看去――总归是入秋了,天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热,草木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鲜艳,就连风都不似千云戈走的时候轻柔。

我与他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一晃将近两个月,倒也习惯了他不在。

千云戈呢?还固执要困我一辈子吗?还恨我吗?

忐忑中到了掌灯时候,千云戈一直没有露面,连话都没传半个来。

我心想,说不定千云戈真被我上回的话气急了,纵不放过我,也不会再来找我,于是失神了半天,便打算睡了。

哪知我才让谷庆打了水,千云戈就掀帘子进来。

我慌了一刻,忙把才解开的衣裳系好,又行了礼,恭然道:“也不知道王爷要来,销魂失礼了。”

千云戈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是我没叫她们传,你不用自责。”说完便走到一旁坐下,见我仍站着,又说:“怎么不坐?我走了这么久倒生分了么?”

我也不分辨,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又唤了谷庆去沏茶。

屋子里一阵尴尬――我不看千云戈,更不说话;千云戈像被什么哽住了似的,脸上憋得发热,却偏偏说不出。

直到谷庆端上茶来,我们才打破僵局。

我递一盏茶到千云戈近旁,还没抽回手来便被他抓住了。

“冥玑呢?”他看着我的腕子,略有些焦躁地问。

我挣开他说道:“我替王爷收起来了。”

“你……”他脸上一片急色,瞪着我,竟有些发怒。

“王爷,怎么了?”我小心翼翼问着。

千云戈“嚯”地起身,一把拽过我,我吓得连番后退,拉扯中,两个人显得格外狼狈。

“王爷……王爷……”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离开。

千云戈却全然不顾,使着气说:“我就让你厌成这样?”

“王爷再不放开我真的生气了!”我正色道。

千云戈停住动作,手上的力气却没放松丝毫,盯着我看了片刻,才终于放开我,回身坐下了。

我连忙退到一边,揉着被他弄疼的胳膊,不敢抬头。

又是一阵沉默,只觉着两道炙热的目光瞥在我身上,心里忍不住烦闷起来。

“嗯……”千云戈咳嗽了声说道:“上回你跟我说的,希望我‘知你怜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我抬头望向他,只见千云戈破天荒一般窘得厉害,心里更加疑惑,于是小心应付:“什么‘知你怜你’,王爷想说什么?”

“你!”千云戈又无故急起来,他赌气道:“反正本王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做,以后我不会没来由随便送你什么东西,也不迫你,你若不许,我也不在这销云阁中住,也不再限着你――但你总归是王府的人,要干什么去还是需跟人打声招呼,没人再敢拦着你的,另外……”

我早听出了七八分意思,本想着,这阴晴不定的王爷又不知耍什么脾气,哪知他竞是为上回的话来。虽然口气不好,可对他来说已是少有的退让,于是看着他,怔怔地失起神,直到他的话停在了一半,才转醒,问道:“另外什么?”

“另外――”他犹豫了一刻,才说:“我说不限着你,但你要一直住在销云阁才行,不能三日两日地尽跑去别――还有,那冥玑我是真心要送你的东西,我找不出什么猫啊虎啊的理由,就是想给你,以后你都得戴着,不许解下来。”

我哑然失笑,这样的表白方式,天底下大概独均赫王爷一个了吧?

“你……你倒是说话啊!”千云戈见我杵在一旁,忍不住喝道。

“王爷要我说什么呢?”我也不再拘谨,缓缓走过去坐下。

“我刚才说的话,你竟没有听吗?”千云戈一急又猛地起身。

我掩住笑,再去看千云戈,却迷惘了:“王爷的意思销魂明白了。王爷能为销魂如此让步,销魂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只答应了我,却没回答我。

你恨我吗?大概现在是不恨的。

可是你以前为什么恨我?

但我终究问不出口,只得变故:“只是今天太晚了,王爷旅途劳累,还请回去歇息!”

“你!”千云戈才要恼,又坐了下来,沉声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

“为什么?”

千云戈望着我――那灼热的目光像把我烫下层皮来,入心骨的凄哀更不不像平日狂霸的均赫王爷,只让人看得发愣,一时间难以抽离。

“我不想看你生生离开我。”千云戈如是说。

我一阵心惊胆战。

离开?

离开,离开……

不知道还能不能离开……

千云戈又握住我的手:“销魂,我知道你不甘。有些事做了就再也挽不回,但我没想过畏缩。只是你别再难为自己……”

我狠狠压抑眼泪,一阵酸涩却往心里蔓延――竞是那种好久不曾体验、不用抽泣却更甚千万倍的痉挛。

你知道我的不甘,知道我的挽不回,也知道我的为难,又下这赌注干什么?

残败如我,虽不屑世俗评判,但是早放弃了自己,所以才肯依旧轻浮于人间。

苛求如你,那些屈辱拜你所赐,你比谁都清楚,我不信你不在乎,守着我,你真能此生无憾?

那天晚上,见我并无挽留之意,千云戈果然回他的东苑休息了。

我送他离开,眼前怎么也挥不去那一抹长的不舍,于是忍不住抚着又被他绕在腕子上的冥玑,杵在院门外好久才回来。

玉缠。

冥玑上那精红的绳子叫玉缠――用涵汩雪山六十年一结的‘极凝玉’磨成粉,和了天下最痴情的禽鸟赤鸣、炎鸢的血,细细研成丝,九十九根缠成一股,于是有了这么个名字。

难得他如此耐心地解释,我却无法专著去听。

直到人走了才恍然明白,为那“知我、怜我”的话,竞是我大意至此――他若不用心,这一件“冥玑”上能作多少文章?凭他统令天下的均赫王爷,国事尚不至此,怎么肯连条配冥玑的绳子都这般计较?原是他每每有意相赠,我却无心领悟罢了!

接着两三天,千云戈遁形了一样,见不着踪影。

但听芫儿说,他总是夜了才回到王府,并且每都在销云阁外站上片刻就走。

这些我全然不知,只是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猜不透,也怕猜透,忽然之间,竟有股子冲动,恨不得回到最初和千云戈在一起的日子里。

于是夜夜思多眠浅,欲拒还收,红灯华尽,挑不开太多绪捱,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仔细留心,作下证据好为今时判断。

若再经历一回,我定要重新审视,这段以恨为开头的争缠从何时变得暧昧敏感。

若再经历一回,我一定不会大意,让他一不小心就惹起我的情绪。

若再经历一回,他,可还会用恨的方式毁了我再不可一世地占据我,而后才肯为我执迷眷恋?

捱着捱着,窗外就泛进了天光,阁楼里半昏半黯,却是连灯火都乏了,摇晃得越来越虚弱。

我撑着的胳膊早麻得不行,慢慢放下,身子直跟着向后仰去,泻落一地不曾疏拢的乌发。眼是倦的,半睁着逾过纱帐,茫然不知所向。

直到终于大亮,鸟鸣声稀稀落落传来,我才整了整睡袍,懒散地向窗边走去,单手挑开那帷幕。

这一刻必是命中注定――

初秋撩人的朝日下,一匹纯色云驹在王府的青石路上朝销云阁的方向飞奔而来。日光太盛,照在驰骋的人身上,镀上层不真实的夙命感。

我惊震不已,人却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愣愣望着;心中有什么东西疯狂地翻滚,势不可遏,一下子就蔓延了我全部的感观,多日的浑噩随之云开雾散。

“销魂!”千云戈勒马停在销云阁的院门外,仰头唤我。

隔着窗,那声音极弱,却余音不绝般,一下下敲碎我最后的禁锢。

直到有人开了门,把千云戈引进来,我终于缓缓撂下窗帷,安然认命。

隔了一会儿,只听千云戈又在窗外不住叫我,我拉开窗帷,一把推开窗,泰然向他望去。

千云戈开怀笑了,眼神一直停在我身上,说道:“下来,咱们出去玩儿几天!”

我不语,迎着他的目光,像在等什么似的。

千云戈又望了片刻,终于在马背上腾空而起,经园中槐树的高枝,再一翻身,便立在我面前:“看来我也得把你劫了去才行!”不等说完,他手一览,我被固在他腰侧一同出了窗,不偏不差,落在了马鞍上。

来不及思量他刚才的弦外之音,只听千云戈笑着在我耳旁说道:“七少爷万寿无疆,小的无礼了!”

我回头看他,正擦着他的眉眼,便有意揶揄:“王爷可是要折杀我吗?”

千云戈的脸醉的竟如陈年美酒,全然不顾一旁围着的人们,目光熠熠不肯放开我丝毫:“我舍不得――总算等了你生日来,只盼七少爷肯赏我几日,一同仙游。”

“我若不肯呢?”

静默片刻,他又道:“我等。”

我调过头说:“你答应我件事,我便肯了。”

千云戈环在我腰上的手一紧,似是催问着。

悠然扬起脸,我毫不客气:“我看上了王爷这匹马,请王爷送我,王爷自己再去寻一匹别的来,咱们并驾齐驱,要去哪里我都随着王爷。”

千云戈一愣,顿时了然笑了:“销魂好眼力,这马是本王在广陵孝突山中所遇,驯了一个多月才让它帖服了,你喜欢尽管拿去,只是它性子太烈,不知你能否降的住。”

“王爷放心,宝马良驹自然都有些脾气,不过我会让它老实听话!”我狡黠地说着,忍不住伸手抚着马鬃。

“好,那就送你,我也信销魂的本事。这马儿叫‘馀雪’,你可记住了!”说完,千云戈便纵身下了马。

我默念道:“恨春去、不予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雪――馀雪,好名字!”

千云戈会意一叹:“好,本王去寻匹能配这‘馀雪’的来,你梳洗一下咱们就上路。”

而后大步走出销云阁,千云戈的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我眼前。

馀雪果然不甘人命,骑着它跑了不过几里路,竟几三番要被腾晃下来。但不知为什么,每都是恰到险,它又稳住了,似是在与我戏耍一般。

千云戈倒笑得诡怪,直说马也会怜香惜玉,不舍的真伤我,惹得我用冷眼狠狠砸他。

就这样,千云戈驾着黑晶似的尘跑在前头,我与馀雪互不服输跟在其后。行了半日,不觉出了长都郊界,馀雪反配合起来。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宝马良驹,固然累,但果然不是寻常坐骑能比,只要认了主,绝对忠实体贴得让人无比受用。

终于有些体力不支,我们在尧阳境内一个小村子附近停下,千云戈与我饮马溪边,全然不像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均赫王爷。

“你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里吗?”千云戈站在我身后问。

经过这一路你来我往,我与馀雪倒生出许多感情,我忍不住一遍遍抚着馀雪皎白的皮毛,惬意答道:“问什么,王爷既说是要劫了我去,自然有好去。”

千云戈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收,道:“哼!你还敢说,我倒忘了问你,我不在,你都做了些什么?”

“王爷不是都知道吗,想我也不如王爷那些手下说的详细,何必问我!”我也不看千云戈,倒是答的自如。

千云戈一把掠过我的腰,贴在他身上,脸上笑得邪魅:“你胆子越来越大,是吃定了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不等我说话,他又勒紧了手臂说道:“叫我名字,你再要王爷长王爷短的我可不饶你了!”

“销魂不敢!”我话虽恭敬,语气却透出几分挑衅。

千云戈把我又是一紧,我吃疼咬着下唇,眼中笑意却没有消减丝毫。

“小妖精!背着我你到底勾搭了多少人?”

我装作苦思冥想,伸出只手算计起来,哪知千云戈竟一下子咬住我的指头,虽不用力,却也不肯放松。

“王……啊……千云戈!”指腹上一阵刺痛,待我收回手,才发现食指已经被千云戈咬出血来,两个的牙印惩罚一样张扬着千云戈的不满。

“咬坏了你可要赔的!”我反而毫不生气。

“陪?我先罚过你再说!”千云戈说着俯下脸,与我贴得紧密:“是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还是让我先解了这些日子的相思之苦?”

我挣不开他,于是说:“你可才说了要知我怜我……”

“我知道,可我没说过不再碰你。”千云戈耍起无赖。

我笑了:“那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你跟那个人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千云戈径直问道。

我略带挑逗地说:“就像我和你现在这个地步。”

“你!”千云戈一把推开我,我踉跄几步顺势倒在草地上,抬头迎上他喷火的眼,他蠢动片刻,果然扑过来把我压住:“仅此而已?”

“你觉得不够还是……”

“住口!”千云戈搬起我的下巴,咬牙切齿道:“好!好!是我没留下标记,难怪别人不知道这是我的东西。销魂,你说我给你留下点儿什么才好?”

“随便,反正你留下的早也不少,多一样两样也显不出什么!”我故意说的讽刺,千云戈却愣住不动了。

隔了半天,他终于冷哼一声,翻身坐到一旁去了。

我放松地躺在草地上,知道目的已达到,唇角泛出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你和他――真的仅此而已?”许久,千云戈依旧心有不甘地问。

我不看他,也不答,只悠然闭上了眼,此刻,草木的清香让身子一阵舒畅,山溪潺潺而动,随风跳跃,不远,尘与馀雪正饮得酣畅,发出几下快意的声响。

“那顾峥呢?”千云戈突然问道。

我心里一震,马上又恢复平常,于是不经意地说道:“顾峥?顾峥怎么了?”

千云戈酸声一哼:“你别当我不知道。”

我缓缓睁开眼,故意装傻:“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哦!你是嫌我打了你的好管家,我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他,既然如此,回去之后,我头件事就是去跟顾总管谢罪。”

“少装傻,你当初才来均赫王府我就知道,顾峥那小子对你有私情!”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猛然坐起来,不由得失了分寸。

千云戈倒得逞地笑了:“我说中了不是?若不是如此,他当初何苦跪了七天七夜,非把你从杜海年府上接回来……”

我一把拽住千云戈的袖子,心中早惊诧不已:“你说他怎么了?”

千云戈见我眉头紧锁,一下子意识到说走了嘴,慌然道:“我……销魂,我不是有意要提从前的事……”

“我问你顾峥怎么回事?”

“顾峥……顾峥他――跪了七天七夜,我才许了他把你接回来,我后悔……”

我心头一阵悸痛,只觉得五雷轰顶般,难以自持――顾峥,顾峥,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初识到现在,已经七八年过去,难道这七八年里,你真的是……你不好我倒能好过,可若真像听你听千云戈所说――你到底让我置自己于何地!

突然,感觉有人晃我,我回过头,正对上千云戈苦意的脸。

“对不起,销魂,我――我混……”

愣了一刻,我哑然失笑――对不起?我还是头回听均赫王爷说这三个字,原本还以为这辈子他根本不识得这三个字。

“销魂,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我怎么偿还都行――但我容不下你有别人!”千云戈说完哀然起了身,远远走到一边去了。

我这才知道他会错了意,一边好笑,一边又恨他,于是爬起来,有意撒泼耍赖:“你到底耍什么疯?大中秋节的,我被你掳到这荒山野地不说,还得由着你嫌疑!好,我看咱们早分道扬镳才好,我不奉陪了!”我说着便去牵馀雪。

馀雪倒也听话,虽然跟尘玩的正欢,但见我拉它的缰绳,还是跟我上了岸。我翻身上了马,稳了下身子,不由得瞥着千云戈。

他憋红了一张脸,两道羽眉拧得有些抽搐,拳头紧紧攥着,却挪不动脚步。

我见他不来拦,心中更火,于是一顿马镫子,往来时的路上去了。

只是心中燥乱,跑着跑着,竟发现迷了路,不觉中已入了一片密林,我叫了声不好,赶紧勒住了馀雪,四下打量着。

周围一片树木茂盛,远远看不见尽头,更不像有人烟的光景。

我气不打一来,干脆全撒到馀雪身上:“什么宝马良驹,连路都不认的,剁了你做成马肉陷儿……”刚说到这儿,便觉得馀雪身子狠狠一歪,我惊吓地抱住马脖子,才要骂这畜生不知好歹,只听一声风响滑过耳旁,身后的树干已钉上根食指长短的银针。

我心中大骇,不等回了头,一阵阴笑便传了过来。

“呵,这乌虬驹果然厉害,连我的暗器都躲得过!”说话的是个绿衣短打扮的人,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只是闻声像个年纪不轻的女人。

“你是什么人!”我莫名其妙被人暗算,早就火的不行。

“哼,兔崽子倒嚣张,果然跟那贱人一样,一副狐媚子浪象,看我收拾了你还敢不敢勾搭爷们儿!”那人不由分说,飞身向我就是一掌。

馀雪早嗅到险况,于是嘶鸣一声,带着我一路跌跌撞撞逃着。

慌乱中,我只顾得抱紧馀雪,可没跑多远,便觉得肩头一痛,身子苏苏麻麻,逐渐失去了知觉……

浑浑噩噩,知道醒了,却无论如何睁不开眼。隐约地,倒把两个低沉的声音越听越分明。

“……幸亏她不是要销魂的命,‘麻衣’的毒是解了,可只怕经这一激,原来的‘化蝶’又要长了……”这声音听着熟悉,却一时分辨不出,似有难言之隐般,说到一半,便停了。

“多谢了。”是千云戈!我一震,努力想睁眼,却连动动都难。

“你还要瞒他多久?”那人又问千云戈。

千云戈不答。

“你答应过我……”

“放心,销魂和厄澜都不会有事。”

“哦,放心?你说我能放心吗?解药只有一粒,沈孤瑛又跑了,放心!厄澜可没有冥玑护着,‘化蝶’一旦长成她就是死!”

“我说了不会让他们有事!”

“可万一呢?万一――你会救谁?”

“不会有万一!”

“怎么不会?你知道他们时候都不多了,再没有解药,迟早有一个人会……”

“不会的!他们谁也不会有事!”

一阵寂静。

不多会,那人冷冷问道:“你救谁?”

“不说是吗?千云戈,厄澜若有闪失,我决不放过你!带着你的人,滚!”

“你――你只知道厄澜,那销魂呢?厄澜若知道了,她决不忍心让销魂有难。你说我瞒了销魂,你不是也瞒了厄澜……”

“你还真是喜新厌旧!厄澜有今日都是你害的,你不念她这些年待你的好,怎么她也是你爱过的,你负了她一辈子,就当补偿,你救救她,她太苦,你真忍心吗……”

“总之,我自有分寸。”

“你真对销魂动了心?你混帐!你明知道他是……”

“别说了!销魂要醒了,我这就带他走――”千云戈说完大手一捞,便把我抱在怀里,我皱了皱眉,仍然张不开眼,却被刚才的对话惹得一阵警醒。

走到门口,千云戈又停住了:“我对不起厄澜,更对不起销魂。你放心,若真像你说的,万一――那解药必是厄澜的,算是我们给她谢罪,销魂的命我来陪。”

那人笑了,又道:“我可说什么好呢?你这回终于肯去广陵看厄澜我就知道不对,厄澜一辈子也没能让你回心转意,他才跟你几年?倒真是后生可畏!”

“随你怎么说。不过你要是真体谅厄澜,就别对销魂轻举妄动,厄澜不想,我也不想见到销魂有什么意外,否则你好自为之!”千云戈说完,便大步离去。

“好,我记住了,不过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你养的是只虎,他早晚会知道……”只听一个惊震的碎响,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弱,我却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恍然大悟――是休维寒!

我睁开眼,正对上千云戈略显憔悴的睡脸,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半个身子却倚在沉鸿榻旁,身上穿的依旧是当日出行时的衣裳。

看看周围灯火闪烁,总算又回到销云阁,于是心里踏实不少。

我想起半睡半醒间千云戈和休维寒的对话,其中太多玄机让我不解,也让我如哽在喉。

愣了片刻,我伸出手想叫醒千云戈,可终究动作到一半便恍恍收了回去,暗叹一声,我轻手轻脚下了地,拖着酸软的身子向窗帷走去。

月色如华,竞是好夜;琼阶蔚树,也是佳景;寒蝉风语,更是绝衬――只是这般的恬静,也不能安抚我的滞痛,像天压下来一般,逃不开,躲不过,半分都难消减。

只是我的王爷,不管那谜底如何,我唯独想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你将告诉我什么?

直到肩头被轻软的料子披住,我才回头去寻千云戈的脸庞――坚毅的五官,刻的表情,是我疏忽吗?太久太久,竟没有发现过你。

“醒了?”千云戈淡淡地问。

“嗯。”

而后寂静,只有鼻息。

千云戈叹了口气,调开目光。

我拉紧了披衫,却感到全身失控一般微微颤抖,跟着竟习惯地靠在他身上,被那有力的手臂环固住。

我从未像今夜这般清醒过,却还是在他面前假意睡了。

破晓前他握着我的手说――我决不让人再伤你丝毫。

然后离去。

一霎那,我想拉住他,却只是难以察觉地抖动一下,便放弃了。

我太疼。

我太疼所以更不想你看见我的眼泪。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遇刺的事,千云戈更没作过多解释。他只是默认着什么,同时用不为所动的反应让一场波澜无功自静。

因为这段时间的太多事端而驻进销云阁的护卫们也反常地被抽调回去,我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静如纸水中。

千云戈早上上朝,白天理政,晚上回来和我闲话,然后回他的东苑独自休息。

但顾峥终于找上了我。

九月初九,重阳圣宴,皇上要在曹郊遗露宫见你……

到时候会想办法引开千云戈……

他木然传着口御,目光却在我身上逃避着。

“你会来吧?这事与你关系重大。”只有这一句他很在意地望向我。

“会,你转告皇上,我必会如期赴约。”我答的镇定。

顾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撇开头,道过别,准备离去。

“顾峥。”我不经意地叫他,一脸的超然物外。

顾峥停住,尴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七少爷?”

“我记得有一回,不小心放走了王爷的白莺,你陪我跑了十几里,直到城郊,才终于找了回来……”

“还有一回,我挨了打偷跑出来,却没地方去,你把我藏到你家柴房,陪我坐了一整夜,那天正好是腊八……”

“还有……”

“七少爷!”顾峥的脸渐渐抖的厉害。

“我想知道――这些年,你怎么看我?”我定然看向他,像过去一样,因为就是这种眼神,我最有把握,顾峥从不拒绝我。

他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去,喏喏道:“我看七少爷……是王爷最看重的人……”

“哦?”

“顾峥罪该万死,愿凭七少爷随便责罚!”顾峥说着跪了下去。

顾峥,不是怪你呵!我走过去,扶起顾峥,一阵心酸:“顾峥,还作兄弟好吗?”

顾峥像被刺了一刀似的,猛然抬起头,哀怨地撮着牙关:“兄弟?兄弟!我决不会当你是兄弟!我不……”

“顾峥,你为我做的,我不全知道,但想来,这些年必然让你消耗许多心力。我怨过你,可是没有你想的那么重;我或者辜负你太多,那天你那样待我,我现在早不怪你。我还不起你的情意,只是希望你早些解脱。”我说着垂下泪来。

顾峥却一下甩开我,恨恨道:“解脱?你说的多容易!候门似海,你自己想想,千云戈再宠你,你能平白无故就活得那么逍遥自在吗?我为你耗了八年,你一句‘解脱’就想一笔勾销?休想!”

我被他噎得一阵胸闷,退了两步,仍不得缓:“顾峥,顾峥,你想害死自己!”从镶銮禁士团回来,我就嗅到你身上的危险,你为什么执迷不悟啊!

顾峥渐渐冷却下来,目光却越变越犀利,如同两把利剑指向我:“我怎么忘了,你原是最狠心的,我害不死自己,只会死在你手里!”

一阵僵持,在四目对挛中化为死寂,我只难以相信,竟有一日,我会真的失去顾峥。

顾峥终于甩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五儿,宝林家的小柱儿是怎么死的?”

我懵地心虚,险些倒在地上。

“迷魂丹――哼,倒不是什么多高明的法子。可那么小的孩子,能让人家心肝宝贝儿似的亲儿子,活活在老爹面前剜目断臂,你还真是狠得厉害!均赫王爷不把你送人才真是混帐!”

不是这样!不――你知道,你知道!是他们先欺负我!他把我压在马槽上,他们都是――我想大叫,可如同被梦魇了似的动不了手脚,抽搐许久,眼前的血红狰狞又散去,我这才颓然顿在地上――不是这样,顾峥……

身上,怎么这般,如履铁鞭一样的痛,蛇缠难耐。

我开始很怕见到千云戈。

他看中的那个人并不好。

他早就知道,无辜也不是那个人受尽屈辱的托词。

那个人一开始就罪过,不错,不光罪过,还是祸害。

只是千云戈暂时忘了。

这些天,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觉得血红一片,到是血,不知道从那里渗入人世的血,然而来自那些亡魂。

我真的明白我要死了,人说将死的人对冥冥之中的存在格外敏感,看来的确如此。

我只躺在销云阁,这个地方我熟悉,但也一样越来越充满怀疑。

……销魂,你吃些东西,老这样怎么行……

……销魂,你怎么了,跟我说说,跟我说说……

……销魂,你别吓我,谁惹了你,你睁眼说句话……

千云戈停了政,连着几天都在销云阁陪我。而我任他狂颠暴躁,都再没了力气回应,最后他只有抱着我,一口一口喂我喝药吃饭。

直到休维寒来,他才反反复复,安抚半天,恍惚着去了。

我又要昏睡――命不久矣,没想到我竟是这样度过最后的时光。

直到一片陌生的香冷覆在我的额头,惹起身上一阵寒战,但终究懒得计较,随它去了。

谁料那香冷的触感突然变得暴戾,一声钝痛抡在我的脸上,而后拽住襟口把我提拉起来:“起来,你这个祸害!”一个尖细的女声衔怨吐恨。

我用微薄的力气缓缓退后,眼睛总算勉强睁开。

“哼,你就这么点子本事了?耍了来去不过是寻死觅活,我还当你有多厉害!”她说着狠狠把我甩在靠榻上,白喇喇的手指在我面前一阵晃点。

借着暖阁里昏惑的光,我依稀辨出来――竞是麝兰。

“就那些糊涂男人们才吃你这套,让你唬的丢了魂似的。你想死,我成全你,这碗就是毒,看不让你肠穿肚烂!”麝兰不知从哪端出个青碗,里面褐色的汤汁洒落四,她一把拽过我的头发,顺势就要灌我:“你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皆大欢喜呢,你死吧!你死吧……”

我全身猛地涨出惶恐,虽然挣扎不过,可还是左摇右晃躲着。

“躲什么?你不是寻死吗?生耗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免得活人也跟着你不得安生!”她一个用力,我硬是吞下口腥苦的药汁,又展喘不过,直呛的七窍生疼。

一股子火气蹿上来,我拼命推开麝兰,她一声惊叫跌在地上,那碗也是“咣铛”碎落。

我见她做势又来扑我,绵绵拽拽爬起来,就向外跑去,可是体力终究不支,才到门口便横倒在地上,心里莫名地难受,于是忍不住凄然叫道:“千云戈……”而后又是几近昏厥的咳嗽。

这时,又有人掀帘子进来了。

意识模糊中,只觉得那人慌手慌脚扶起我,失声叫着:“七少爷!七少爷!你……你这是……你没事吧……”


“……七少爷……七少爷……”

我艰难地张开眼,只见芫儿、谷庆一个抱着我、一个不住摇晃我的胳膊。

虚恍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眼前黑了好半天,我才又缓醒一些,但依旧抖喘不停。

“行了,看他能跑能动的,没什么大事,快扶到床上吧!”那始作俑者不知什么时候,竟安然在一旁指挥起来。

芫儿、谷庆一边扶起我,一边责怨:“你怎么下的去手?看他这样,就不会轻点儿?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麝兰冷哼一声,便去收拾软榻,那利落的动作中仍带着嫌恶,我心有余悸,任芫儿、谷庆驾着却不敢靠近。

“七少爷,你别怕,是……我们看着你有意……有意作践身子,所以,麝兰姐姐才……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激你,刚才那个不是毒――我们……我们知道错了……”芫儿眼底含怯,支支吾吾说道。

麝兰顿了一下,衔怨的眸子又是冷恨地瞥过来。

我颓然松软下去,心里被刚才的有惊无险一激,反而不像接连几天那样郁结愁滞了,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总归活动起一丝心气,并着刚才被麝兰挑破的羞愧,脸上竟冉冉发烫。

“我走了,刚才得罪了七少爷,麝兰甘愿领罪――只是七少爷别再要死要活的,白拿着别人的心意来耍……”麝兰说着突然噤了口,随后又望我一眼,那复杂难辨的情味如幽潭似的,简直要溢出眼角把我吞噬。

我幡然若触,略有所解,不禁心动得更厉害――麝兰啊麝兰,刚才那出戏你怕是有七八分真意吧?你也苦,你不恨我,还能怎么样……

不等芫儿、谷庆扶我坐回榻上,麝兰已经凌厉地转身去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叫住她:“麝兰姐姐――”

麝兰在门口停下,却没有回头,怔了一刻,问:“还有事吗,七少爷?”

我咬着唇,竟难开口。

“没事儿的话我先去了,王爷怕是要找我的。”她说着挑开帘子。

“你真在乎那人――就帮着他别再犯痴!”这一句几乎赔上我所有力气,话未完便感觉胸口虚空不济。

麝兰巍然一震,稍作平顿,终于下了楼去。

等千云戈再回来,芫儿、谷庆已经收拾好残局,凑在一旁喂我喝粥了。

因为几天都不大进食,刚才一阵折腾又消耗许多,我倒吃的很是专著。

直到她两个敬称一声“王爷”,我才抬起头。

千云戈愣了一下,脸上虽然疑惑,但话语中却透出些欣喜:“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去叫我?”

芫儿、谷庆被他一问反不知如何回答,脸上都显出惶恐神色。

我赶忙说道:“才起来没多久,光顾着饿,只想吃些东西。”

千云戈点点头便走到我身边坐下,又接过芫儿手中剩的半碗粥,先是拿手背贴着试了试,而后轻舀一勺送到我唇边来,道:“既饿了,就多吃些,把那几天白呕了的赶快补回来才好。”

我怔怔望着他――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他却脱了形一般,憔悴得让人心疼;眉间的细纹似是更了些,褪去几分凌傲,面色倒隐约着一股凄魅的忧柔。

我忍不住泛出泪酸,又怕他看见,只好低头含住勺子,哽咽着不知食味。

“还要吃些什么,我叫人去做?”不知是累还是伤了心力,千云戈的口气轻飘得宛如蛛丝掠过。

“嗯……”我不敢再让他担忧,诺诺道:“我想吃你上回让么师傅作的……”

一整个下午,千云戈都陪着我。

我醒了就再睡不着,千云戈同我并躺在沉鸿榻上,也不说话,只把着我的腕子,看我出神。

我思琢着麝兰以往待我的光景,又哀然忆起顾峥――前前后后,盘根错节,都是些恼人的冤案,不由得叹了口气。

“又想什么?”千云戈问。

我痴了一刻,幽然道:“麝兰今年也二十几了吧?”

“怎么想起她来了?”

微愠双眉,我忍不住埋怨:“你也是,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内中事务,更不知担了多少辛苦,你难道要耽误她一辈子吗?”

千云戈稍示诧异,倒不很在意:“这可是新鲜事儿,咱们七少爷什么时候也学会体谅人了?”

“总该给她找个好归宿,也不枉她那么个伶俐人。”

“哦?”千云戈笑笑,把我的腕子更拥进怀中:“那依你看,麝兰倒是跟谁才算好归宿?”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千云戈总归对顾峥存有芥蒂,顾峥对我又不依不饶,麝兰自然想的是顾峥,所以恨我,绕来绕去,是坎儿,弄不好就人仰马翻,委实难办。

“我看顾峥不错。他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年纪又差不多――我怎么早没想到,真是绝配呢!” 谁料不等我答话,千云戈却一下子点到脉门上。

我心虚地一颤,反而故作镇定:“是吗?这事倒还是仔细打算一下,也别违了他们自己的意思。”

千云戈闻言,一脸素然,可又不再多说什么,合着眼仿佛就要睡了。

我忽记起两天后便是九月初九,我与当朝天子有约,于是暗自措辞半晌,才小心翼翼打探道:“马上就是重阳了,王爷这些天……”

千云戈狠狠勒住我的腕子,也不等我说完,便泻落满目恼意:“气我?”

忍着疼,我正痴惑不解,千云戈却趁机揽我入怀,混声警告:“千万的人叫我王爷,难道还缺你一个?我是谁?你再叫错了,就给我老实说说,这些日子你是犯了什么魔症!”

我自愧地歪过头,固然羞赧,可还是顺了他的意:“云――戈,你这些日子都不上朝,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有维寒,我不在也是一样。倒是你,我最怕一刻不在便随风化了。”千云戈说着责难的话,那搁在背后的大手却心满意足般十分温柔。

“你总归是均赫王爷,也不能就撒手合眼了,依我看――”

“你今天倒是想说什么?可别耍样,你欠下的罚我都是要利息的!”

不满地轻哼一声,讽刺的话顺口就来:“我有什么样好耍?你不上朝又与我何干?只是――我不想让人说,是我绊着你、狐媚你,失了国体!”

千云戈精锐的眸子玩味片刻,撩拨道:“你没有绊着我、狐媚我么?”

我一愣,登时恼了,推开他就要起来,却被死死固着挣脱不开:“放手!”

“不放。”

“放手!”我又是挣扎。

“不放。就、是、不、放。”

这人实在可恶,我一急就往他手上咬去,却被灵巧地避开,他又一翻身把我扣在其下。

“你――混蛋!”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火……

千云戈倒不生气,只嘿嘿坏笑:“看来是好了,不然也没力气张牙舞爪――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子更让人疼呢!”

“千云戈!”我大叫一声。

“好!可是记住我姓什么叫什么了!”

我噎得再说不出话,这混蛋倒越来越会欺负我,于是只觉得满心委屈,干脆随便他如何都不反应,嚼怨使起性子。

见我如此,千云戈仍有不甘,但犹豫着,总算颓然松开。

我耍气跑到屏风后,一声不吭。

千云戈仰躺在榻上,双目在我身后织出长的惆怅,好半天,才问道:“销魂,你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吗?”

我还是不答,心下却若有针芒,痛悟。

“……把你怎么好呢……”憋了许久,千云戈幽然吐出这一句――像化了的冰盐、发散了的苦水,伤得没了形,又透彻得辨不出滋味。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多么可恶――

总以为是他欺负我,总以为自己被他狭制,总以为他不懂那片难以启齿的疼痛;

其实他为我,早化成弱水云霭,凭我的棱角荆刺占据、硌痛甚至重伤;

他容忍着,再也没有躲避;

我让他惯坏了,连悔过都不会――他让我吓怕了,终于进退全部荒废;

我们怎么才能从这绝境中不致僵死,输了、赢了都能坦然面对?

我缓缓回身看他,不相信一向强悍的他也会软弱,可那番无助,却如镜子上狰狞的裂痕,最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永难搁浅的惨痛。

一霎那,我想跑过去抱住他,像抱着我的孩子,抱着我最的伤口,抱着我死去的那些宝贝――我想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抱着他……

而我终于抱住他,在我昏过去以后。

我如愿所偿把他勒入自己的胸膛,恨不得互为血肉。

九月初九,千云戈早早起来,打点一番,准备去宫中参加圣宴。

我难得地赶来东苑,和仆婢们一起伺候。

初跟千云戈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常常如此,只是后来千云戈发现,我每每早醒,便整日不得精神,于是梳洗、更衣、早点、陪送这些差事都免了我的而转交他人。

我恭然站在均赫王爷的銮榻旁,默默为他穿戴,一举一动都作得伶俐而卑顺――毕竟,这里不是我的销云阁,均赫王爷威仪四慑,放肆不得。

千云戈见我跪在地上,熟练地翻过袖口,终于问道:“昨天睡得好吗?”

“多谢王――爷关心,还好。”我瞥了眼周围的人轻声回答。

“行了――”他说着拉我起来:“你也不必这么早来,看乏的这样,快回去歇着吧。”

我偷偷抛给他一个轻狂的眼神,传递着我的拒绝。

千云戈了然,无奈地摇摇头。

“传早膳!”我回头吩咐众人。

二十几个丫头、仆从井然离去,麝兰杵在一边本来候着,只见我轻拍了一下千云戈的手臂,于是知趣地关好门退下。

“又怎么……”

不等千云戈把话说完,我已经环住他的腰紧紧抱着。

千云戈僵了一刻,嗡声道:“别――再闹要耽误时候了!”

我不理,想起这两天千云戈总似乎有些躲我,就连昨晚我破天荒邀他留宿销云阁,他也面不改色拒绝,不由得一股怨气冲上来,于是双臂更加重力道。

千云戈略有些喘不过气,但马上把我拉开,又退了一步,故意错着身子不看我。

我只觉得心在下坠,莫名的凄凉,瞪着他,半天没有动作。

“行了,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病才好,别总是这么……”

我越听越恼,顾不得多少,腾然转身就要离开,但总是不甘心,才到门前便虚软一下,倒在地上。

“销魂!”千云戈见状倒忘了刚才的矜持,几步上来就要扶我,却被我执扭着不得要领。

“你――你要闹什么,快给我起来!”千云戈有些火,大手一提,硬把我掳了起来,而后放在他的銮榻上。

我见他又要走,忙扯住他的衣襟,哀然望着他。

他心虚地垂下头去,既不上前,也不忍挣开我,窘色道:“我去叫人――”说着偷看我一眼,攒着脸再没了声音。

我放开他,幽喃道:“用不着叫人,我没事。”

气氛又变得尴尬,我只觉得不安,明白他在身边,却总有种要失去的幻痛,于是屏着气,把一丝一毫声响都听得分明。

千云戈终于叹了口气:“我去叫人过来,你要是懒得动,就在这里歇着吧,晚上我早些回来就是了。”

“王爷!”我撑起身,猛然叫住他。

千云戈回头看我,脸色有些躲闪。

“我没事,刚才是吓你的――今天我要出去玩一日,请王爷准了!”

千云戈犹豫片刻道:“好吧。我说了不限着你的,要去哪里都随你便――如此,本王先去了。”他说着几步上去开了门,一抬脚,人已经跨出大半。

“王爷!”我忍不住向前探身,这一声似把心都卡在喉间。

千云戈停住,问:“还有事?”

我噤然――我的王爷,你我几时走到这步田地?你当真不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永难弥补;或者真是心结已成“正果”,隔在当中,曾经多么地骄勇无畏都再难跨过那道鸿沟了吗……

于是黯然抽叹,我定定问道:“王爷没有什么要交待了?”

知我如你,话中之意还是随你身子一颤,没入不愿坦白的心脉,道:“没……”

我看着你,随那沉碎的声响消失在朝雾中,一合眼,两眶固然凉极,却再没了酸湿。

金缕衣,颜如玉,妙骨仙姿蕊珠魂;

惊鸿眸,乌兰鬓,千古帝王折腰人!

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想起四年前枉死在这首打油诗下的状元郎。

千云戈一直忌讳别人谈及我的相貌,更不容有人以此诋毁,所以要说,也怪那年轻人太过糊涂。

只要略听些街知巷闻、官场流言就该知道,当着均赫王爷的面,谋逆的事尚且可说,唯独他家里的“七少爷”轻言不得。

可说起那年轻人做的这首诗,必然要让人好番误会。

乍一看是在咏叹某绝色姿容,实际上却是讽喻祸水和妖颜的楔子,再加上他不知好歹,更把我比作褒姒和妲己、媚主倾国,千云戈如何饶的了他?

这样的人我救不了,也就懒得枉作好人,所以当时只求了千云戈让我亲手解决那人性命,可怜当年状元郎,就这样夭折在烈毒之下,没吃多少苦头,然满腹才华也就这么陨没了。

我不知道为一个祸水折损一个英才是否值得,可古来都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为天下,枭雄们拼的起性命,可是为红颜,他们拼的就不光是性命。这里面的轻重我不屑细分,而情之一字,最是销魂。

千云戈名我“销魂”,四年来,这名字终于成了我的命――而今我只能奔命,任刀山火海在前头,也得一步一步杀过去。

千云戈无法面对的过去我要替他面对;千云戈不敢揭开的底牌我要替他揭开;甚至千云戈倦腻应对的阴谋、千云戈不曾计划的以后,我都得全部承当下来。

因为我的王爷,不知不觉,我为你也销透了心魂!

所以纵世事难料、人心叵测,我也得去见那所谓的“皇帝小子”,只是今日这“鸿门宴”,倒是谁要以身涉险、谁又要错失良机呢!

我心酸地一笑,看着满屋子的鲜艳衣裳,眼竟有些虚。

“这都是前些日子‘御锦阁’的师傅按着七少爷以前尺寸做的新样子,说是宫里都还没有,让七少爷先穿着,看喜欢哪个他们照着多做些。”谷庆一边铺陈一边说道。

我摇摇头,略有些失望。

‘御锦阁’的手艺自然没的说,可终归是给皇家做的衣裳,太过贵气反失了几分天真,也就难免把好端端的人品风格束缚住,不能尽显本性丰采。

芫儿还在把衣橱里的新衣裳往外摆,我突然看见一个水晶盒子里装着件湛蓝的袍子,于是走过去打开。

只见那料子十分特别,全然不像平常的绫罗绸缎,摸上去柔而不滑,贴合却不轻浮;襟底、袖口都绣着淡黄的昭荷,手工细腻,线缕纤隐,若不细看倒像长在衣料上一般,另配一样颜色绣饰的幅带;最特别却是那式样,既没有半点官家衣装的刻板,也不显轻佻,倒是端正中带着些飘逸,洒脱间又凝聚些清贵。

我欣然抖开,问道:“这是哪家做的,料子也稀奇?”

芫儿辨了辨,终于没有想起,于是说:“怎么跑出这么件衣裳,不是‘御锦阁’的作派,也不像是‘东绣庄’……算了,我拿去问问吧,王爷知道又要恼了。”

“别!”我不等芫儿夺过去,先转身护住了,“我觉得独这件还好,别的都不怎么样,今天就穿这件,那些留着慢慢再说。”

“这哪行,快别闹了,也不知是谁趁乱塞进来的,王爷交待可不许乱给七少爷穿戴……”

“呦,这不是中秋那天小丹子送进来的?”谷庆也放下手中衣物过来掀看:“那日倒听他说,是个什么‘银汉宫’的师傅叫――蒋银翡的送给七少爷的寿礼。”

“蒋银翡?”我默念,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人。可这“银汉宫”的名号也算他机巧,道是:银汉迢迢黯渡,牛郎织女遥望――有景有情有说法,果然不负这番手艺。

“好像就是这么个名字,我才奇怪了顾总管怎么没让人拦在二门,倒让小丹子巴巴送过来,还说……”谷庆说着突然噤了口,脸上略有些尴尬。

我心下了然,知道谷庆不敢把那些狂蜂浪蝶的话转给我听,总不过是说我“绝代风华”或“惊为天人”忍不住聊表垂慕之情一类的言辞。

我只觉得蹊跷,跟了千云戈这么久,也算落了定,怎么这两年的势头倒比当初流连间的时候还盛。明明千云戈那么个脾气,却有人更不怕死,明目张胆对我示好的越来越多,幸而千云戈如今也懒得过分计较,否则又不知多少人需得“作鬼也风流”了。

“算了,管是谁呢,今天就是它吧。”我早不耐烦,径直走到镜前更衣。

芫儿、谷庆对望一下,略有难意。

我不管那么多,几下脱了便衣,她两个终于过来帮忙,不多会,我便光彩滟潋对镜自顾了。

“嗬,倒真是把七少爷衬的神仙一样呢!”芫儿缕着那袖子叹道。

谷庆瞪她一眼,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

“这衣裳也得七少爷这么个人穿才好,一般人恐怕压不住这么怯的颜色,反把人给比下去了。”芫儿喜欢的忘了形,浑然不觉谷庆的警示。

我不理她们,只是看着美的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直视的姿容,不觉恍惚起来――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么?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可还会选这副皮相?我的王爷,你究竟爱我什么呢?单是这张脸、这副身子,还是也有别他?

唇角终于扯出一个难解的笑,我笃自想到:不管过去将来怎么样,我只选在有你的地方,长长久久活下去。

顾峥一路护送我,我原以为要直奔曹郊而去,哪知他只是把我带到南市的彗升武苑。

我们几经周转,终于被一个叫做邓尹的灰衣男子引着来到彗升武苑里面的密室,由暗道往遗露宫去了。

我知道顾峥不会害我,所以一路上倒不害怕,只是觉得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严重,但碍着顾峥和邓尹的面,又不好太有表现,于是故意装累,越走越慢。

邓尹终于有些看不过,说要背我;我爽快地同意,看看顾峥一脸难色,心里不由得十分讽刺,干脆在邓尹背上装睡,心中算计起来。

若说当今天下,是五大势力联合撑起来的。

一是恬曷寺掌管的全国土地,由皇室宗贵控制;

二是逐鹿书府掌管的政治势力,由当朝左辅官休维寒、相国包文羹、安若候洛邱年、居都大人陆黎控制;

三是白褚坞掌管的珍宝钱银及全国商业,由当朝枢储府府士曹延甄、连睿函及白褚坞大老板白方控制;

四是彗升武苑掌管的军权及江湖势力,由当朝安定大将军柯旺研、常席大将军勾孟、彗升武苑大老板沈昭恩、韬棘派掌门温长歌控制;

五是享街掌管的声色行当并人脉消息往来,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

照说这几方势均并驾,原都是在千云戈统领之下,而今看来,倒似有些分歧了。

我依稀记得几见驾的光景,皇上总像个温和的兄长,没什么威历,且一直有些优柔,看不出半点贪恋皇权的样子。

可皇上见我,无论何事,想必都是瞒了千云戈的;顾峥与镶銮禁士团关系菲浅,又跟皇上扯在一起,想必也是瞒了千云戈的;现在更加上彗升武苑――实在都不是什么好迹象,看来我只有小心应对,先摸清了状况,再作打算。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遗露宫,邓尹放我在皇上寝宫中,默默退去了。

顾峥带着我直到内室,只见皇上正在龙案上怡然作画,身边只有一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杵着,我们行过礼,皇上这才回身招呼我们。

站起身,直对着皇上清凛的眸子,我努力想寻出些异样的心机,可终究徒劳无获。

“七少爷,为什么这样看朕?”皇上温言问。

“皇上这可折杀我了,叫我名字就行了。”我恭然道。

“哦?朕怕三王叔不肯。”皇上揶揄。

“怎么会,再说皇上那样叫我,我也无颜立足于此,皇上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好!”皇上笑笑,走到中间坐下,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了片刻,道:“果然倾国倾城,怪不得三王叔如此痴迷。”

我从未听他如此和我说过话,略感不适,但面子上却及恬腼:“皇上可是拿我取笑,后宫佳丽无数,多少倾国倾城的没有呢。”

“偏没有你这么个倾国倾城的――”见我有些窘态,皇上总算转了话题:“你不必见外,我今日正要和你说――销魂,你知道你原姓什么吗?”

“我自幼流落,不知道。”

皇上望我一眼,沉声道:“你姓‘千’!”

千,那是只有皇室才有的姓氏――我微微一震,稳住心神。

“你是我异母的兄弟,叫千砻琛;你母亲是太祖孝尉帝在外的私生女,十二岁入宫,是个极美的女子……”

若说在皇室中,这本不是什么希罕的故事,只是事关千云戈与我的缘起,听着听着,我还是忍不住心有所触。

虽然想不出母亲的姿色,但能够让千云戈动心,又不惜辱没纲常、乱仑血亲地与千云潇争爱,想必是倾世佳人。

皇上没说明母亲为什么最终弃千云戈而跟从先王千云潇,那自然也是无法究本问源的事,可由此看来,千云戈夺权确是为了母亲;母亲沦落风尘及千云戈起初恨我入骨也不难解释――只是既如此,千云戈而今为什么能默许休维寒保有着母亲?倒底碍于休家势力,还是当真对母亲绝了情?

千云戈待我,若说是母债子偿,那此后种种,是报复、是忘情、还是他在我身上渴求着别人的眷顾?

皇上这故事,与我的惊怵倒不至五雷轰顶,但对千云戈才生出的决心和勇气却实在招架不住;我不是坚韧的人,更没有为谁专著过――千云戈,我的王叔,我母亲的旧爱,我的王爷,我的迷痛,你叫我怎么才好?

“你知道你娘的名字吗?”见我失了神,皇上不禁问道。

我默然片刻,淡淡回答:“不知道。”
10
皇上盯着我缓缓开口:“她叫厄澜,不过太不配这名字,不但从没有揽定狂澜,还总是引起祸端,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红颜、祸水?”

“销魂不知。”

“你不信朕说的?”

“信。”

“哦?”

“皇上骗我有什么用?所以销魂信不疑。”

信不疑,可是那又如何?一个几三番去送命的人,一个被磨得没了伦仪纲常的人,一个早对命运怠于动容的人,身世这东西又值些什么。

“你还当自己是‘销魂’?”

“要不然呢?”

皇上思量半天,试探着说:“我可以让你做回王子。”

我忍不住笑了,终于又对上皇上已然幽的眼,故作娇媚道:“这可好玩儿!皇上,天底下都知道我是什么东西,让我当王子?那皇上就有笑话儿看了!”

“看来确实不太好――”皇上也忍不住打趣,“那‘销魂’想要什么呢?”

“不如问,皇上想要什么?”我依旧笑得妍媚。

“销魂,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的可多了,皇上要多教导我呢……”

“朕不爱打哑谜――你娘和你都中了毒,时日不多――”

我敛住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你娘中毒时不巧正怀着你,所以――据说那是种慢性毒药,中毒之后不会马上死,但毒根却入心脉,多则二十年,少则十余年,毒根长成也就是毒发的时候。

那毒的名字倒也有情趣,叫作‘化蝶’――化蝶,化蝶,果然缠绵悱恻!

可它还有个名字,叫‘三啼血’,也就是说毒发之前,会三走心脉之血,而后毒根终成,破茧而出,三日之内,摧折五脏六腑,毁及骨肉筋皮,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又是生不如死!

我此生多桀,我命不久矣,我生来下贱,不知这算不算生不如死?

皇上玩味地敲着膝盖骨,又道:“这毒不是无解,只是解药难得。三王叔手上倒是有一颗,只是休大人也很惦记,说了来去,不是你死,就是你娘死,三王叔夹在当中,还真是难办。”

“想必这毒再难解也难不到皇上吧?”

皇上笑了:“果然聪明,不过朕确实知道有一个人能解此毒。”

“能解此毒――想必也会下毒。”我说的狡黠。

只见皇上脸色一阴,马上又变得平和:“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你倒不像这样的人。”

“皇上说完了?”

皇上看着我,目色静如水,如渊,但终究敛去一池玄机,沉声道:“完了。”

“我听说这遗露宫中有酒池、鹿台;想那虽都是亡国的东西,但实在让人神往。皇上,销魂早想一睹如此人间极境,不知有生之年,皇上肯不肯偿我所愿?”我巧笑哀求。

皇上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突然乐个不住,好半天才勉强收声说道:“销魂……销魂……果然……再贴且不过!”而后话锋一转,又道:“酒池、鹿台是谣传,不过这遗露宫中确实有更让人神往的所。你既来了,那地方本应你这么个人享用。”

我漾着一脸谄媚,对他话中之意不置可否――皇上,千砻狄,好哥哥,咱们走着瞧。

“段戎!”

“是,皇上!”一直杵在一边的黑衣人躬身答道。

“带销魂去渲颐池!”皇上又吩咐。

“属下遵命。”

那黑衣人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不顾顾峥已然焦灼的神情,挪着步子袅娜而去。

得天应水,依峰偎潭,凝露铺璧,仙弥涎;

上有桂桥,下有珍葩,弱水碧涤,星罗宝洒。

渲颐池――若有极乐地,也必是逊于其妙。

我驻足池畔,细细品味这浑然天成的极至,想着何等仙姝神女才配的上此情此景。

忽一回头,竟发现引我来的黑衣人正在我身后站着,目光炯炯望着我。

我稍一退后,笑着说:“段戎大人?”

“卑职姓韦,名段戎,七少爷叫我段戎就行。”他施了个礼道。

“好,段戎――你帮我救过唯铭王爷,我还没有谢你。”

“段戎不敢,为七少爷效劳是段戎荣幸。”

我掠一眼他鹰样的眸子,话语中夹了丝威利:“真这样才好,我最恨心口不一的人。”

“七少爷放心,段戎不会辜负七少爷。”韦段戎答的泰然。

我不再多言,信步来到一浅地,脱了鞋袜便坐下去,双脚没在玉池中,一阵温酥融入肌肤,舒服得要命。

那池底奇石璀璨,缤纷恍人,水面又飘零着如虹的落英,我忍不住伸手去掬,不料身子一滑便倾了下去。

突然一双宽厚手掌揽着腰把我扶住,回头,正对上韦段戎安详的脸。

“七少爷当心。”韦段戎恭然道。

“幸好有段戎!”

韦段戎放开我,退后两步,不觉间,脸色变得黯然。

“段戎以后不必见外,叫我销魂即可。”莫名的,我心中倒有些失落。

韦段戎缄默许久,终于侧目道:“销魂――大可不必如此!”

“如此?如何?”我调侃。

“段戎――不愿你待我如待旁人一般。”

我一震,不禁扬起脸――如待旁人,你知道我怎么对待旁人么?

“段戎此生绝不辜负销魂。”韦段戎说完,大步离开。

我拧头看他,雾沼中,那虚黑的背影越变越浅。

“七少爷!”突然有人叫我。

我循声望去,竞是杜倾雨。

诧了一刻,我问:“杜姑娘怎么在这里?”

杜倾雨缓缓走到我身边,目中尽是关爱:“是皇上让我来的。”

我一敛声色,心中略有些懊恼:“皇上?杜姑娘也和皇上……”

“皇上于倾雨有救命之恩。”

我寻味着,固然知道杜倾雨待我情意重,但实在不敢肯定此刻的敌友利弊。

“七少爷想什么?”聪慧如卿,那眼底的一丝哀惋还是泄漏些许心寒。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我寡然道。

而后静默无言,我们在仙境般的渺漫中各自心事重重。

“七少爷怪倾雨?”杜倾雨不无伤感地问。

“没有,杜姑娘与我也是有恩,销魂不怪。”

“那有恩之外呢?倾雨于七少爷只是有恩?”

我回头望着她执著而哀伤的脸,终于放下坚持,忧柔道:“杜姑娘知我,怜我,体惜我,销魂不敢忘了杜姑娘的好,可是――”

“可是我今日怎么跟皇上扯在一起?七少爷恐怕和皇上对立,我又偏偏受命于皇上,七少爷当我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才接近七少爷,你――可是这么想的?”杜倾雨一口气说完,两眼泛湿,怔怔望着我。

不敢再看她,毕竟,我太懦弱,所以“是”或“不是”都难出口。

“七少爷,你让倾雨心骨俱折不敢为人了!”杜倾雨说着已经失声。

我一阵惊慌,挥手打在地上,痛绝道:“杜姑娘,你――你再要折毁自己是叫我也不得好死!”

“七少爷!”杜倾雨衣襟轻摆,重重跪了下去:“你这样说,倾雨别说万死难辞,就是惜卿泉下有知也必不肯饶过我!”

“惜卿?”

“七少爷难道忘了文惜卿?”

我努力在脑子回忆起那熟悉的名字――惜卿,惜卿,惜卿……文、惜卿!

“七少爷送给惜卿的络子,倾雨怕辱没了,不敢随身带着。但那藕香绫编的同心结、绯蒙石上亲手刻的‘如君’二字,七少爷该不是也忘了吧?”杜倾雨声如凄歌问着。

“你与惜卿是……”

“惜卿……”她眉头一震,声音弱了下去:“是我嫂嫂――一辈子为七少爷守着清白。”

“哦?”

那她想必过的极不好。惜卿爱我,到了骨子里,然这爱也是她要害上的刺,我早该知道,这刺一日不除,她一辈子受苦。可是我糊涂,且自私,竟没有为她着想,任她走了便不管不顾。我欠她千千万万早难以清偿,但最不可饶恕的是没让她死心。

见我已淆然泪下,杜倾雨更是哽咽不住:“惜卿一辈子只有七少爷。她说过,不管你是皎仙儿,还是别的什么人,除了你,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让她动心。她死的时候还恨自己……好糊涂……当初若不顾一切跟了你,也就不会抱恨终生!”

垂泪……任是无用也只有垂泪,香魂黯陨,痴情仍筹,这番执着,我要度几回阿鼻地域才能勾还?

我抹一把残湿,问:“惜卿,是什么时候去的?”

杜倾雨也渐渐收住抽搐,道:“去年,二月。”

“那该有一年半了……”我喃然,又失起神。

“嗯,她在世时就不得杜家喜欢,又从未尽过妻妇的责任,所以死了也没能入得祖坟――只在燕支山下葬了,不过也是个好的所,于她,总能自由,循着挂念的人了……”

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凄然许久,我终于愧色道:“我错怪你了――杜姑娘。”

“七少爷不必太过意不去。我与惜卿既是姑嫂,也是从小的闺密。从前一直听她说七少爷的好,我就想,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可见了七少爷才知道,七少爷为人,比惜卿说的还好,所以我是真心仰慕七少爷。

至于皇上的意思,七少爷想必也明白。倾雨虽受天子恩露,效命龙颜,但决不会因此强逼利诱,望七少爷别要误会,否则倾雨……”

我见她说的真切,自然释怀:“杜姑娘,销魂知道了。你若真心当我是朋友,以后再不要叫我‘七少爷’,叫‘销魂’便可。”

“销魂?你――当真甘愿作个……”她话到一半,便不好再说下去。

我茫然叹惋,由着她未完的话思量下去――

我当真甘愿作个娈宠吗?当然不是。

千云戈现在还仅当我是娈宠吗?我不敢妄言,但绝对确信,也不是。

所以,我不愿作娈宠,千云戈把我纵的早不是娈宠,除了世俗人,再没人命我为娈宠。止于我,足够了。

销魂这名字是太轻佻,但是千云戈给我的,里面有他的情意,别人怎么鄙薄我何必在意?

“杜姑娘若信我,就叫我销魂,我心甘情愿叫这名字。”我笃定说道。

杜倾雨了然点点头:“好,销魂――你以后也不用杜姑娘地叫我,惜卿都叫我倾雨。”

言及惜卿,我又一阵心疼,于是忍不住道:“是我误了惜卿,她此生最不该遇着我!”

“何必这样说,她尚且感谢上苍,你又何苦自责?若真说不该,那你和你那均赫王爷呢?”

我被她说中心思,不禁慌然失措,支吾半晌也回答不上。

“人算总归不如天算。本来以为你身不由己,若大家合力,助皇上揽回大权,也是救你出了苦海,现在看来,倒是我枉作小人了!”杜倾雨不由得惆怅。

我也是忧心忡忡,问:“皇上当真要与他为敌么?”

“你说呢?谁不愿意堂堂正正的?销魂,不是我要谗言。皇上当的起天下,会是个明主。可那均赫王爷――”杜倾雨说着望我一眼,不敢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你但说无妨,他是什么样我清楚。”

杜倾雨赧然片刻又道:“你和均赫王爷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依你的性子,那样屈于人下作个傀儡,你当真不后悔?”

“倾雨,我也许说不透你,但――”轻叹,却是此番幽谁谙?

和着杜倾雨不解亦不休的眼神,我只有起身,慢慢向池水中没去,轻娆的袍子自觉地褪落,只剩一件薄透的小衣,湿哒哒贴在身上。

我卸下冠绾,仰头――三千烦恼丝,散不尽,落英自飘零……

梳理完毕,同杜倾雨道别后,韦段戎又来迎我。

我望他一眼,心中反复的却是杜倾雨那句――若有一日,各卫其主,千万别留情面!

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倒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身边的人,如走马灯似的,我固然记不住许多;但他们经过,必要留些余孽给我,而我也从没有禁忌,随波逐流中,总跟着浮沉,沦落在别人的风尘中。

我与韦段戎又折回皇上的寝宫。

进去前,我突然转身,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怔然半晌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只得作罢,笃自去了。

皇上依旧在龙案上提笔挥画。

我走近,行了个礼,便不多言。

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皇上终于开口:“销魂可还喜欢渲颐池?”

“很喜欢,真是人间仙境。”我浅笑道。

“景无人烟总是荒绝,销魂可听过这么几句――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朕的宫中什么时候也有这般生气!”皇上感怀间又去弄笔墨。

我不禁寻味起这个未来的天子――论犀利,他或者连个妄臣都不如;论威仪,多少王子贵爵也不逊其下;可继位至今,近二十年之久,他从最初的稚气未退练成今日的张驰自若,这中间岂是一帆风顺的?而他能承受这么长久的狭制,依然不忘收复河山,这份沉决不是泛泛之辈能有,看来真是上苍垂青此子,我辈旦求全身而退了。

“销魂想什么出了神?”皇上又问。

我一敛心神,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皇上怎么想起这亡国之调。”

“哦?这是亡国之调么?”

“销魂罪过了。”我垂首恭然。

皇上看我一眼,似有似无的笑容中泛出些让人不敢逼视的睿智:“你无罪。这是亡国之调,也是兴国之调。阿房宫何等绮丽,秦人却守不住三世,是失天下么?”

我不答,皇上继续道:“非也,这是人心的短浅。秦人真正失的――是算计!”

我不禁一怵,凶险如白驹过隙划落心头,恍惚一下,竟对上皇上侧视的眸光。

皇上放下笔,抖起龙案上的画幅,横在我面前道:“这是刚才朕想着你嬉戏渲颐池而作的画,销魂看如何?”

“皇上丹青,果然绝妙,销魂钦佩不已。”

“你与我不必恭维。”皇上说着又去看那未干的墨迹:“空落落的总归不好看,倒是题什么字好呢……销魂看那渲颐池的水可清澈?”

“清的很。”我注目在那画幅上的一抹幽蓝――妖姿媚骨,该是我了。

“那是因为没有美姬艳娥涤脂沅粉――不知是‘渭流涨腻弃脂水’、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些?” 皇上径自说道。

我闻言臊得难耐,于是忍不住讽刺:“皇上既知道秦人失的是算计,又推诿脂粉作什么?”

皇上笑了,也不辩解,只对着那画目光涟涟。

好半天,他再没提此前的话,只是挑起我微湿的宽袍道:“这纨珠雀丝织的袍子最怕水,偏又是天下绝品,多少王宫贵胄不惜千金一掷,销魂却不珍惜……”

我微诧,收回衣襟:“销魂不知道这是贵重东西,皇上见拙了!”

皇上玩味地看着我,不由得叹:“把你怎么好呢!”

终于别了皇上,邓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带着我和顾峥顺秘道回去。

这,顾峥不容邓尹提议,便背起我,错开几步笃自走着。

我心内尴尬,当着邓尹又不敢外现,只得在顾峥背上一动不动,等到四肢都酸乏了才忍不住道:“好了,放我下来自己走吧,你背得我难受。”

顾峥怔然片刻,却不多言,轻轻放我下来。

我柔着腰臂,在他俩身后跟着,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戾气。

回到彗升武苑,天色将晚,顾峥早备了车马在外,我也不理他,径自上了车,直等出了彗升武苑许久,顾峥才终于入内,背对我坐下。

我盯着他僵硬的身子,目光随心绪层层蝉变。

“顾峥!”我叫他。

顾峥一震,微微侧头。

“你说你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我咄咄问道。

顾峥渐渐攥紧拳头,焦灼着答不出来。

我却不肯放过:“皇上答应了你什么,让你肯这样跟他合伙胁迫我?”

“我没有!”顾峥突然大声否认。

我稍有失色,忙稳住心神:“没有?你是想看他要了我的命才肯罢休?好,你果然恨我到骨子里!”

顾峥猛地甩过头,眼神毒的几乎嗜血:“是,我是恨你到骨子里!我恨不得你死!”

“呵,别急,你不是听见皇上的话了,我中了毒,死期不远!”

顾峥懵了一刻,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来不及反应,身子已然倒在一旁,血顺着唇角滑下,殷了湛蓝的袍子。我只觉一股腥甜冲撞着五味,耳边如群峰困响,嗡然若痴。

等我略转醒一些,顾峥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慌愣愣地望着我,不敢稍动。

我抹一下血迹,眯着眼,似要把他一刀刀剜割了一般:“好,又吐血了!皇上不是说那毒叫‘三啼血’?顾峥,你再打几下子就如愿……”

“我不是……”顾峥疯了似的一把掳过我,紧紧攥在怀里:“我不是……我没想伤你我没想伤你我没想――啊!”

我倒笑了,仰头承着他的泪,满意地在他耳旁道:“你真不想伤我么?”

顾峥不答,只把我抱的更紧。

我努力挣开他,死盯着问:“顾峥――你真不想伤我还是假意唬我?”

“我不想伤你,我不想,你别气,我刚才昏了头……”他扯住我的双臂道。

“那你想我死么?”

“我――我恨你不救自己!我恨我救不了你!”

我望着他几近狂颠的样子,定色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你告诉我,你说绝不当我是兄弟,那你想当我是什么?”

顾峥躲闪着,脸上的血色阵阵上涌。

“我问你句话你都不说,你是要呕死我……”

“五儿,你别逼我,我刚才一时糊涂了,你要打骂多少我再不还一下!”

我冷哼一声:“不过问你句话,你爱说就说,过了今天,你再跟我说我也只当猪狗之声!”

顾峥踌躇着,终于喏喏道:“我想你是五儿,我想要你……”

“不就是这些?皇上还答应你什么了?”

顾峥抬起头,哀然道:“五儿,别问了――我只想要你。”

“恐怕不尽然。皇上还给你别的了吧?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还是美女佳人?”

“五儿!”顾峥喝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也不在乎我待你的心,所以我早不奢求。你想干什么我清楚,我不在乎你毁了我,只是――算我求你吧,给我留些余地,让我活着还能好好想你,别让我什么都没了,生不如死!”

心上似有巨石般,我压抑地透不过气,渐觉出些将死之息。

顾峥的泪脸越变越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下了车。

我空对四壁,胸中撕裂般愈见抽痛,终于再奈不住,一口鲜红喷了出来……

有生头一,我见着了娘。

娘很美,很美很美……

穿着绯色的衣裙,绾着动人的云鬓,水袖在万紫千红中掠过――

星眸转,一顾倾城;朱唇启,浅吟掣天。

玲珑的腰肢婀娜惊魂,巧动的莲步点水惑心,任是蕊珠仙子也赛不过这样的丰姿,我第一回知道,上苍的钟灵神秀原都许给了女子,而我偷来的‘销魂’竟如此卑微可耻。

这样的娘,千云戈怎不动怀?

所以上天入地,管是多少亘古的神将怪杰、帝尊王威,千云戈为娘可以拼敌一切,入不复之劫。

而我在人间,仰头看他们翱翔云颠……

千云戈的血染红一切,生生刺痛我的眼――我的眼,终看不见,于是在惊涛骇浪般的血色中哭求:别让我看不见,我宁可失去一切,只要能看见你们流连的踪迹,哪怕是很远很远……
11
从没想过我会这样醒来――

陌生的所,痛彻的心魂,困顿的身肢,还有周围聒噪而争执的人形。

……你别疯了,快把他送回去,难道真等天下大乱了不成……

……我不!反正他要死了,我陪着他正好一块……

……你胡说什么?快放开,他不死也让你揉搓死了……

我睁开眼,诧然想起梦里的情景,直骇得忍不住抽搐,于是拼命在四周寻着千云戈的身影,越来越惊慌失措。

“五儿!”

“销魂!”

顾峥和杜倾雨一同拉住我。

我哽咽一声,扯着嗓子哀求:“……千云戈、叫千云戈来……叫他来……”

他俩愣了一刻,终于明白我话中之意,不由现出各自的难色。

嘶喊渐成悲吟,我只觉一阵淤痛、如沉渊般快将我溺死;双手紧紧抓着胸口,心却依旧要从断裂中蹦出。

“销魂……”杜倾雨不忍地 拉开我入皮肉的十指,体惜道:“你别担心,这就送你――回去见他……”

那迷痛依旧徘徊不散,我怕极了――从没有这么怕过,像失去母体保护的胎儿,艰难地蜷起身子。

“你们让开吧,他没什么,只是让梦魇住了。”一个青衫男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哥,你快给他看看。”杜倾雨说着推开顾峥,让那青衫男子坐在榻上。

那人犹豫一下,终究拉过我,凝神号脉。

不多时,他放开我,说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化蝶’的毒进了二玄;有冥玑护着,加上小心修养,那最后一玄应该不会来的太急。”

杜倾雨持重地点点头,看那人一眼,又对我说:“放心吧――你那均赫王爷现在正疯了似的满世界找你呢,我让人叫他来接你就是了。”

我猛然拽住杜倾雨,虚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死不了,谁也不让你死,好好养你的病是正经!”

我不松手,依旧执言:“倾雨,你老实告诉我――我不怕,真的;只是想知道实情,我求求你!”我说着挣扎起身。

杜倾雨安抚住我,眼眶不禁红了:“别动!”迟疑一刻,她终于说道:“你这毒,我们也解不了,非得有解药才行。这是你第二咳血了。我哥说,幸好你有冥玑护着,那毒长的倒不至那么快,但――”

见她噤口,我知道必不是好兆,可一狠心,还是坚持说:“你但说无妨。”

“终是……熬不过三个月了。”杜倾雨声音渐弱,垂着头,不敢再直视我。

我身子一晃,险些瘫软下去。

杵在近旁的顾峥忙上来扶我,又揽在怀里,痴声劝慰:“别怕,五儿,别怕――我决不让你死,我拼了性命也不让你死的;是我错了,才让你受这么多罪!”

杜倾雨沉默片刻,叹道:“事到如今,我就告诉你吧。

这毒,是彗升武苑大当家沈昭恩的妹子、沈孤瑛的暗门子毒术。她一直恋慕均赫王爷;当年,千云戈气你娘变心,与沈孤瑛有过一段孽缘;沈孤瑛善用毒,千云戈本来是想借机毒害先王千云潇,谁知倒让沈孤瑛钻了空子。

之所以叫‘化蝶’,不光因为它毒发如化蝶,更因为它本就是蝶卵,只不过专门用毒物灌养的。那解药也只有‘化蝶’完全长成的时候用才作效,毒若不发,用多少解药也是徒劳。

这本是一卵生一脉的毒物,而你与你娘双双中毒,可见当年沈孤瑛是有意下了两脉蝶卵。想必千云戈也不知道这些,否则也不会只向沈孤瑛要来一颗解药。

你那均赫王爷这么多年一直逼着沈孤瑛交解药,生生把她关在王府暗牢中近二十年,受尽极刑。沈孤瑛现归顺皇上,她这回是铁了心要找千云戈报仇,所以这解药……实在难求!”

我越听越觉得无力;顾峥也愁了一刻,可依然说道:“难求便难求,我一定想法子求来,五儿你别担心,你决不会有事!”

我哀然望着顾峥,心中一阵酸涩,于是忍不住问:“顾峥,你这是图什么呢?”

顾峥一窘,簇了簇眉,却不答话。

“你知道我不会对你……”

“别说了。”顾峥瓮声打断我。

我从顾峥怀里挣出来,别过脸:“你不用为我如此;我不希罕,也用不着你劳心费力。”

“五儿!”顾峥低吼一声拉住我,“我便千错万错,你就不肯稍微体惜我些?别人伤你,不知甚我多少倍,你也没有这么计较过,为什么我……为什么……”

我不由抚上顾峥痛苦万分的脸,悲凄道:“顾峥――是我不值啊!”

“你再说这混帐话,我就――我……”他狠狠哽了半天也说不出,终于又把我揉在怀中,黯然垂泪。

我抚着他的背,静静地说:“顾峥,你待我的情意我一辈子还不了;我此生欠人太多,所以才要受这么多磨难――就当为我,也为你自己,你答应我件事可好?”

顾峥一震,直起身打量着我,心有余悸地摇着头:“我不答应!你每回叫我答应你的事,都让咱们吃尽了苦头,我不答应!”

我推开他,苍然捂住胸口,艰难道:“好,那你离我远远的,再别想我理你!”

“五儿,我……”

“以后也不许叫我五儿!”

“五――”顾峥绞着衣襟,片刻,颓然道:“我答应你!”

我轻咳一声,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许久,化为眷惋:“娶了麝兰吧。”

顾峥幡然扭头,面色蒸腾,但还是咬咬牙,回答:“好。”

我总算赶在千云戈与护城将军项适甫的两路人马 大动干戈前现了身。

衣妆庸散、身子搀弱,我远远望着一身暴戾的千云戈,目色激涟出太多情韵,但终是刺痛最甚。

千云戈的腾腾杀机在与我对视的刹那冷却一刻,突而化作狂风暴雨般的震怒――他一掌劈落乾坤门前的镂柱,不顾两方厮磨的如何,便大步向我走来。

我怵然心跳加快,被他逼人的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

待他到了跟前,我早就微颤着不敢注目。

千云戈的眼神更加用力地压在我身上,突然,他铁臂一挥,一把攥住我冰凉的手,牵着,便如步云端。

我不敢稍拒,唯有紧紧跟随,身心皆乱。

月色下,龙道上,只见一高一矮、一强一弱两道身影,暗流汹涌、蓬然向前。

像个小娃儿似的被千云戈一路扯进东苑,已经殃及三四个仆从遭受横祸。

我头一回见识这样的均赫王爷,一半衔恙,一半慌恐,早颤抖着手脚,怔然失语。

只觉步伐越发虚乱,才跨进正房,身子一歪便要坠地。

千云戈大手一轮,拦腰撑住我,半拖半拎地、硬把我丢在銮榻上。

我惊喘不断,身子微微后仰,情不自禁避开那胜似极刑的目光。

千云戈却一把搬过我淡薄的肩膀,强迫我与他相对。

“说话!”他怒目眦裂,声如雷鸣。

“云――云――”我抖嗦着,一句话生生卡在喉中。

“你真当我治不了你!”他突然扣住我的下颌。

我疼的泪水盈眶,却不敢垂落,甚至连呼吸都快不敢。

“你――”千云戈怔着,鼻息渐重,最后哞号一声,甩开我就要离去。

我吓得用尽力气拽住他衣摆,反被大力一带,险些滚落地上。

“别走千云戈!”我死死抱住他的腿,生怕稍有松弛,他便不见。

泪浸湿衣袍,渐觉他身子由僵硬变得松弛,只是迟迟不肯回转。

……

于是石化般呆着不动,茫然失神,仿佛天地间只剩这唯一的动作;不愿思考太多,妄纵一刻便是永远……

时间失去标量

千云戈终于去掰我的手;我拼命摇头攀上他的臂腕――

别走――你不要我了吗?

千云戈略有不忍,但还是把我分开;我哀怯着、执拗着、拼命想要抓住他――哪怕衣裳、佩带、香囊苏络,只要他身上的,什么都好。

千云戈无奈,只好任我攥着他的袖子,怒色消了少许,责怨却未退丝毫:“这三天你去了哪儿?给你脸倒登鼻子上天!”

我诧了一刻,万没想到,昏睡中,竟耗了三日之久。

“你真越来越有主意!上回是五王弟掳了你去,这回是谁?若不是个比我均赫王爷还厉害的,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千云戈说着狠话,突然扯下銮帐上的流苏。

锦帛撕裂的声音登时怵醒失神的我,来不及反应,千云戈已经猛地把我压住,别过双臂,动作粗鲁地一圈圈缠绑。

“不……”我一边哀求一边反抗,无奈,此刻的虚弱怎敌过他的盛怒。

“我让你跑!让你跑!”千云戈反复着,眼底的抓狂失态于我、竟变成刺骨的怆痛。

“……敢背着我勾三搭四!浪货,我杀了他,看谁还敢要你!背着我你敢……”

再不顾他说出多少难听的话,我黯然垂泪,心里如五行冲撞般,浑噩不经。

我的王爷,你可否看清眼前人――那个让你妒火中烧的人真是我吗;那个让你不惜残害也要占有的人真是我吗?你的心里有没有别的影子在激发这场兽行、这四年多的征服与动乱?

宁愿你真恨到杀了我。

宁愿恶梦未醒我已魂过奈何。

等千云戈也筋疲力尽,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我不愿动一下,也怕再看他,只感觉身后癫狂的气息渐渐低弱,毫无预警地,千云戈的手搬过我,僵硬地解去手臂上突兀的束缚。

我由着他,直到被一片烫人的湿热撩动;抬起头,千云戈垂落的五官下、泪如雨洒。

我就这样懵然看着――

只一刻,便再不愿顾忌许多,我猛地挣开双手,一挺身,狠狠抱住他,困兽般在他唇齿间厮咬。

――我们都疯了

……所有阻碍体肤的隔阂全部撕碎……

……纠缠;翻转;互相压制……

像要把对方吞入胸腹似的留下血痕――血,他的,我的,在赤裸的身躯间流淌、交融,若起令人眩晕的快感;

我大大打开身体让他肆虐,迫不及待勾起双腿攀上他的腰肢;十指在他脊背上、恨不能穿透骨肉;

没有一刻间隙,千云戈猛烈贯穿我,不遗余力地律动;

每个动作都到达极限――最的、最狠的、最疼的、最蚀骨销魂的;

我蛇缠在他身上,任他在我身体里喷洒多少遍,依旧抵死般不肯放松;

我决不让他退出我――别走、别走、别走别走别走――我的……

在他身上醒来,浑身几乎没了知觉。

我的手依旧不肯罢休地缠着他的脖子;略动一下头,竟酸痛到骨子里,可即便如此,也连抽息的力气都没有。

“还不起来!”千云戈的声音一样颓弱,只是仍带着一丝暴躁。

我不动,盯着看他胸口上一结痂的紫痕。

千云戈敛了敛气,翻身就要起来。

我反射般把他抱紧,虚恍恍哀求:“不要!”

千云戈怔了一刻,总算恢复如前,只是话语仍旧不肯客气:“你是想要我的命吧?顾峥难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可是没把你伺候好,你才舍得回来了……”

顾峥――我太累连回话都不行,可终于知道,他气成这样是倒底为了什么。

若不是才逼着顾峥从我的余荫中彻底顿足,此刻我必觉得好笑极了。

千云戈的无理取闹从没让我像今天这样动心――均赫王爷、挥斥方遒,怎么人情世故面前却粗浅至此?

只因为他笃定顾峥与我暧昧、只因为我失踪头天显得反常、只因为顾峥护我出行、只因为他暗中遣派的随护跟丢了我们、只因为我昏睡三天消息了无、只因为顾峥恰巧也失了踪影――看着的确像一出顺理成章的私奔故事,但顾峥想掳我、或者我要出逃何必等上四年之久?况且既逃了,我何苦要回来自投罗网?

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他解释清楚,但不说又不行。

从杜倾雨下与顾峥分开,还不知他现在如何;我欠顾峥的已是无头冤帐,再不能让他受累丢了性命。

我努力攒出些力气,拖着双手搬起千云戈喋喋不休、越来越恼的脸,然后吻下去。

“别动!”我轻声喝住他的抗拒,“我真没劲儿了――可你……真是天底下、最混的人!”

“我混……”他才要辩驳又被我的吻堵了回去。

直到我心满意足了,才任他颠三倒四地埋怨着。

总之是――他气急了:我的“拈惹草”、我的三心二意、我的薄情寡性,加上此前种种触怒“龙颜”、刻意刁难,所以才三天光景,他堂堂均赫王爷便乱了定性,甚至不惜调动王府私营军满城搜捕。

我听着他越来越没秩序的话,心里反受用非常――贱,第一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却跟吃了蜜似的。

等他终于耐不住、被我一脸贼笑惹得七窍生烟,我也想好了托词。

“顾峥要娶麝兰。”我故意没好生气地说。

千云戈愣了一刻,轻屑道:“少来胡弄我,你这么说我就信顾峥对你无意了?”

“顾峥对我当然有意――”

“那你说他――”他不由得又恼起来。

“你都说我是‘销魂’了,谁让你找我?你找个不‘销魂’的,我保你高枕无忧。”我说着,把爪子在他身上搔弄起来。

千云戈一下抓住我作祟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好!你总算是有发挥了!这名字就让你恨成这样!我偏叫你‘销魂’,你越不喜欢我一天越叫个几万遍!销魂、销魂、销魂销魂……”

看着他孩子似的固执,我一阵惘然,于是喃喃道:“真这么‘销魂’么……”

千云戈愣了一刻,大概也察觉出有些失态,于是噤了口,赌气地不再说话。

我又把头枕在他胸口,感觉他稳健的心跳并温质的肌理,不无感叹地说:“我死了,你可怎么好!”

千云戈闻言狠狠抓住我的手臂,身子一转把我落在其下。

“啊……”我疼的散了驾,才想起他还在我里头,止不住骂道:“你要死啊!”

“闭嘴!”他吼着把我攥得更紧:“除了死你还会什么?你敢死――你敢死――看我不……”

我幡然诧住,恍然忆起而今一切状况。

死――不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他一早知道、必也为此憔悴了心肝;以前我尚且可以拿来胡诌,而以后,也只有自己在心里默默嚼味。

“你别急,我――我胡说八道呢,谁不想好好活着,我为什么死!”我慌忙安抚着他痛的狂躁。

可他狠狠瞪着,目光在我身上,却像已然把我穿透,不知投落何一般。

我略有些担心,摇晃他,支吾着:“你看什么――我――你松手,疼死我了!”

他呆了片刻,反常地顺从起来;慢慢从我身体里退出,又平躺下去,寂然无声。

我贴着他,却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

担心他想的与我身世经历有关,所以更心虚得要命――不想他想下去,怕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一下子将我刚才的喜乐颠覆无余;筵着脸,如履薄冰般难耐,又一阵抽痛从心里扩散开,我控制不住,癫痫起来。

“你――怎么了?”他侧过头,略有些迟疑地问。

“千……千……千云……”话到一般,我就喘个不住。

千云戈一把抱过我――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我竟再攀上他的颈背,躲在他怀中默然落泪。

千云戈不停抚着我的脊梁,动作已是极尽温柔。

我终于放开声音,蛮不讲理哀求着:“你不许离开我!一辈子不许――永远也不许!”

“你――”千云戈气结地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不解恨地说:“你敢吓我……”

还是不敢告诉千云戈我见了皇上的事,也不知我到底怕什么;可隐隐的,的确有根刺杵在死穴上,让我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失踪的三天,我没有编出什么故事来,只是向千云戈挑明一点――顾峥对我一日不死心,我的王爷你能否真正踏实?我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但用三天时间让顾峥望而却步了,这于我们大家都再好不过,所以你死死追问我也不说倒不如你就这么认了还可免去许多麻烦。

千云戈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就认了,看他一副恨极要吃人的模样在销云阁中撒野,我只有“安之若素”地在一旁品茗读书:甘饴穿肠过,眼底只字无,不过总得做个样子,等他砸累了,耍烦了,事情也就七七八八可以结案了。

果然不出所料,半颗“蔻欢”都没焚完,千云戈便一屁股坐在沉鸿榻上,夺过我手中的书本,狂吼起来:“麝兰不生出儿子来,顾峥永不得进二门!”

我眨着眼,半天才悟出他话中之意,忍不住痴痴笑了。

千云戈越发气不过,一下子拉过我,趴在他膝上,照着头天才遭他毒爪的小臀就是一顿乱抽;我嘴里叫疼、心里却乐开了――你气吧气吧气吧,气死你也不舍得真打疼了我!

顾峥以维护不利的罪名卸去了总管一职,交由细务房出去打点王府在外的买卖。

我再没见他,不过凭他多年的威信和能耐,想来也不会太难捱。

顾峥与麝兰的婚事也落了定,千云戈和我本都想极早办了稳妥,哪知竟因着那日与护城军一场争持,均赫王爷破天荒地在朝中吃了官司,喜事自然耽搁下来。

明里看是项适甫等人合力参奏千云戈无理捣乱长都治安,实际上必有幕后主使;虽然最后皇上极力规劝,平息了事端,但均赫王爷独揽大权的阵局终于打破,破绽已出,此后不知还有多少险恶。

我虽为千云戈担忧,却耐不得身上的隐患;更加愁苦的是,这般光景,倒如何解了重重夙结,让我、千云戈、甚至母亲能够全身而退,做番了解?

朝中的事千云戈自然不用我担心,可回到均赫王府,他又把我看得很紧。我安然享受他对我的在意,同时也极小性儿地 对他与母亲的过往不依不饶――我承认自己是个很自私、很狭隘、很不讲道理,甚至是个有点儿坏的人。

对千云戈的依赖及动情是我此生没有经历过的,关心则乱,的确如此。

我几乎把四年来我们所有的旧帐都重温了一遍,结果是、更加患得患失――我心里不爽快,倒霉的却是千云戈,因为我必得不停给他找些麻烦,让他为我抓狂才能踏踏实实过下去。

烦透了。

这日子――要死的日子,奔命都有些来不及,我这是瞎折腾什么呢?

歪在千云戈的銮榻上,我拧着脸让麝兰给我上药。

麝兰手轻,倒不会弄疼了我;可是想起刚才千云戈铁面无情地拒绝我外出,气就不打一来,更害我、不但没把那碍事的鹤瑜几粉身碎骨,倒把自己的脚碰的惨不忍睹,便这样,千云戈那混蛋也只是冷哼一句“七少爷可劲儿造”,而后转身不见。

他固执起来真要命、他冷血起来真该杀、他诚心气人――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我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榻上,横眉怒目地、倒把麝兰吓得一震。

“七少爷?”麝兰敛声叫我。

“啊?”我回过神看她。

“我下手太重?”麝兰不敢稍动。

我这才知道自己失态了,忙挤出笑道:“没,是我想起件可恨的事。”

“七少爷想的可是王爷?”

“他有什么好想……”糟……这不是欲盖弥彰!

麝兰何等聪明,见我恼羞的样子自然明了,但却不再追问,又低头去给我包扎;好半天,她又道:“七少爷以前也是这么拧,只不过总冷冷的;倒是这几天,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躁,生像个……”

她笑着噤了口,我知道后面的必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倨傲道:“麝兰姐姐也不知道让人囚起来是个什么滋味儿,当然怨我躁了;干明儿你也遇上个魔王,困住你不放,你就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什么。”

麝兰目光熠熠,扫在我身上,看不出情绪:“我没七少爷命好,有人囚、有人困倒是福气呢。”

又吃味儿――这女人!

我换上张谄笑的脸:“麝兰姐姐怎么这么说,还有多少日子,马上不就有人囚困你了!”

“七少爷!”麝兰一恼,手也重了许多。

我疼的抽筋,不由得倒吸口气。

“你――你别欺人太甚!”怔怔然,麝兰竟垂下泪来――我一下子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甩手中的白绢,扭身就要离开。

“麝兰姐姐!”我一急,顾不得伤痛便起了身,“麝兰姐姐!”我一步三晃,上去拉住她――娘的,这是怎么了?

麝兰果然是麝兰,均赫王爷身边的丫头都不好惹,我向来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如何哄的住她?倒是低声下气地,颜面丢了个干净。

“麝兰自知道比不上七少爷,也还没脸皮厚到对谁要死缠烂打,七少爷便觉得麝兰碍眼,也用不着这样羞辱――禀了王爷,把我也打出去就行了!”

“你――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要羞辱你――我好心撮合……”

“谁用你好心!是你自作聪明,凡事把自己倒撇个干净,什么腥的、臭的都让别人去担!”

我闻言,登时恼了,挫着牙关,半天才说出话来:“好!好!我自作聪明,我好心没好报,我把自己撇个干净――总之你恨我,这辈子我也成不了什么好东西!我不敢在这儿惹麝兰姐姐晦气了!”我说完破着脚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麝兰突然在身后拉住我的胳膊,我一回头,正对上她梨带雨的粉脸,怒气消了一半,身子却挣两挣,假意不满地顿住了。

“七少爷……”麝兰的声音一阵酸涩,“刚才是我冒昧了,七少爷千万别气!”

我凝眸看她:“麝兰,这几年你恨我吧?”

麝兰垂着头不答。

“所以你看我,眼光更要犀利些。可你自己说,我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吗?你何必面子上总不忘身份,故意说那些刺弄人的话――你讨厌我,现在这里没别人,我宁可你骂我、把真心骂出来,也不愿你这样阳奉阴违地,我……我听着心里比你还难受!”

麝兰哀怨张着眼,紧紧咬住下唇,但我还是看出,我的话触动了她。

我忍住泪水,凄喃道:“你是如此,顾峥也如此,咱们为什么非这样不可!难道我真是个祸害,身边的人都不能安生吗!”

麝兰默默抓住我的手腕,温软的手指不住安抚着:“七少爷,我知你是为了我和他――可你不知道他的苦呵!”

我吸口气,语气突然变得凌厉:“麝兰,我是不知道,一辈子也不要知道。我把他交给你,他的苦以后都是你的!你若连这些都化解不开,那我就真是看错人了!”

麝兰微微一震,含着雾的双眼逐渐变得明鉴。
12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千云戈经常半夜醒来,默默看我。

我睡得浅,把他一举一动收在眼里,却从来没有挑破。

跟千云戈的关系变得出奇默契,但是我们都该知道吧,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热络,只因为四年多的矜持快让我们发疯了;

我们厮磨,只因为前途的未知使我们拼命想抓住什么;

我们纵容,只因为生怕逼得太紧,那些暗藏的夙结会要了彼此性命;

而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发了疯似的交合,不得不说,正是我们垂死抵抗的全部筹码――其实我们所剩无几、危在旦夕。

人说时间会使人积累,但我更痛定的是时间的消磨:四年,是你没有真心宠爱过、还是我不曾实在触动过?为什么死到临头,生在我心的不是那点滴聚敛的饱满,反是灰飞烟灭般越来越抓不住的虚空?

无物结同心,烟不堪剪。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但现实不许我再拖下去。

眯一眼腕子上幽光娆娆的冥玑,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痴痴望着他。

“怎么没睡?”千云戈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醇浓。

“我明天要出去――祭一个人。”我淡淡说道。

“哦?什么人?”

漏一拍心跳,我转动眸光,道:“一个曾经生死相许的人。”

千云戈缄默片刻,稠着嗓子问:“生死相许?可见是胡说八道,命都没了,有什么许不许……”

“千云戈!”

他骤然噤口。

我无力地撑起身,心里一阵发紧,但还是忍住虚脱般的茫乱:“你不可能困我一辈子,该做的事、该去面对的人总是逃不过的――”

但、愿秋霜落叶后,此景此情非惨淡,君莫妄,衡不过一令朝夕过……

“你可是也有过生死相许的人?”说时无心,出口骇然,我一下绷紧了身子,不敢看他。

身旁传来一声颓涩的轻吟,千云戈倒答的坦然:“有。”

“哦?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千云戈有些艰难地揣度着,而后赧然一笑:“女人。”

女人――这就是她和我的不同?

女人――我不懂,所以唯一的一个我辜负了;这辈子,我变得只有男人。

女人――我、非要去和女人争么!

原来如此。

我不敢再继续下去,于是起身越过他,笃自下地转到屏风后,但仍不肯泄漏些许失控;突然,看到多宝格上的紫晶竹,不由得失起神来――妒鸾啼淑,紫晶浴血,何等凄艳!亏了千云戈那日发疯,大小珍玩造了满地,却独没有动这紫晶竹一下――这世间的事,怎么这样难解!

“你是非要去?”千云戈又问。

我“嗯”了一声,便不多话。

千云戈竟应许了:“那你去吧,我叫人随护着。”

“不用,我会自己小心,可能要去整天,若回来晚了,你也别急……”我再难说下去,压抑着,泪还是落了下来,淆然滑过喉结,凉的撼人。

“好,我不派人随护,也不让人暗中保护,你去吧,去哪都行,去多久都行,去找谁、做些什么都行,你原是均赫王府买进来的,先是送了出去,又跟我这么多年,该偿的也早该清了,以后谁也管不着你,你得偿所愿,自由自在了!”他赌气似的发泄一通,狠劲一个翻身便没了声响。

我一时间郁结胸闷,踌躇向前,但终于忍住――好,你总算醒悟了,我本是别人还的债,是个替身,是个祸害,是个玩儿物,是个多余的,现在一切了结,我也该消声觅迹。

于是尽力……敛住声气,我恭敬道:“那就谢过王爷了,既如此,也不用等明天,求王爷传命下去,我现在便可离开王府!”

静着……

静着……

静着……

千云戈猛地丢过一只玉枕,骇然砸在屏风上:“滚!”那一声怒吼伴着屏风倒地的声音,在夜半时分显得格外刺耳。

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后,屏风的棱角还是滑到我的腿上,钝痛的感觉绞在一片破碎不堪中,我分不清――是心吗?这下终可以死而无憾了吧!

不等转缓过来,芫儿、谷庆并着千云戈的贴身仆婢们便赶了上来,见到这番光景,都不敢张息。

我努力扯出个笑,回头对上众人,扫了一圈,道:“王爷刚才下了令,以后我就不是这均赫王府的人了,劳烦大家为我作个证,免得以后被人误会!”

“七少爷……”芫儿不敢相信地诺诺开了口。

“芫儿姐姐,这些年,辛苦你了……”别哭,别哭――我不住对自己说。

“七少爷你说什么!”芫儿先垂下泪来。

我觉着好笑,这算什么,当着均赫王爷的面,我还要演出“惨将别”的戏吗?快算了吧,丢的起面子,丢不起里子。

霎时收起好面孔,我冷笑道:“你哭什么?不过一个丫头,也学着别人情意重的?叫你姐姐也是给你些颜面,你再烦,我不奉陪了!”

说完,我穿过众人,大步下楼,一去不回头。

没想到离开就是这么轻易的事,更没想到我是这样大摇大摆、笑得灿烂离开均赫王府。

芫儿还是追来了,哀求着要我带上些衣物盘缠,我不是清高,是实在没力气拿;

谷庆、麝兰跟在后头一直挽留,但双脚着了魔似的,停也不住;

陈松、顾铁岭、培仁、甚至一朝被我陷害的李靖全 都来了,我恍惚着,如坠梦;

四年――

就这些……七少爷……以后怕不能这样称谓了……

就这样……销魂……再也不是了……

就收场谢幕了……

我是谁?

于是终于一个人越走越远,拒绝众多好意收留,我无可去。

在空阔的长都街道摇晃,突然,一双大手拉住了我。

意外吗?本也该是顾峥,除了他,没人知我这般丝丝入扣。

“我先送你去杜姑娘那里吧,都不过是气头上,事情过了还是跟从前一样。”顾峥柔声宽慰,只是神态间带着陌生的疏离。

我愣了一刻,抚上他的手;他略有闪躲;我轻轻推开那片熟悉的温热,又要向前。

“五儿!”他唤了声――只这一句,我此生值得。

我不是千垄琛,不是流落人手的娈宠,不是七少爷,不是销魂,至少我是你的五儿;

我做过恶,行过凶,害过人,负过情,享过淫乱,坏过纲常,我便十恶不赦,这天底下,你总会认我。

伶俐地回过头,嫣然一笑――知道吗,这笑,世上我只给你。

“顾峥……”我走上前,踮起脚,用我的额头贴上顾峥的,如此之近感受那双温溺的眼睛,安心沉落下去……

顾峥,谢你――五儿说……

你和我不用说谢――顾峥说……

那我怎么报答你,你总是帮我――五儿又说……

顾峥为难着,终于说――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你和我贴贴额头,这是咱们情意好,便足够了。

顾峥先是一僵,而后会意地放松下来,任我靠着他,越发恬静祥和。

“五儿,你知道吗,你最让人疼的,不是这绝世的容貌,而是你的心――不肯容一个人进来,多苦都是一个人撑着;我常是恨你,身边为什么一个知心的都没有,你要苦死自己吗?”顾峥说着容我入怀,和着泪湿,在我脸上呢喃。

“顾峥,我不会;你教教我,怎么才能容人――怎么容的下自己,我好苦……”我也放肆着泪水,与顾峥汇合。

顾峥慢慢放开我,凝视一刻,道:“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我认了;以后,我就是你的爹娘兄弟,你让我教你,就听我的。”

我迟疑地后仰一些,来不及躲闪,手便被顾峥攥住,略感觉到他骨节下的力道,我不由挣持着。

“放心!”顾峥把我蜷得更紧,像待个初学蹒跚的娃娃一般,小心引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倾雨阁看似个纨绔子弟聚乐弄兴的珍圃宝苑,其实是借敛藏稀世草木的名号钻研医术;场面上一概由杜倾雨打点,内里却是其兄杜展臣操持。

住下没几天,我便央求杜倾雨带我去惜卿坟上。

杜倾雨初是顾忌我的身子,后经我百般执着,才终于肯了。

杜展臣自我来就不曾露面,想必是因为惜卿;我觉着懊躁,却也无奈,惆怅自己凡事多桀之际,也着实为杜展臣惋惜――这样的事,大约搁在谁身上都必是一生的耻辱和伤痕,他能容得下我,已经不易,倒是我该谨小慎微、卑恭人前,以求赎过才对。

意外的是,上路那天,杜展臣却一早赶来了。

他面色苍悴,眼眶发乌,一副休息不好的样子;见我和杜倾雨上了车,终于尴尬地过来,从袖子里抽出个锦盒,递给杜倾雨,侧目道:“这个――还是给她带去吧。”

杜倾雨愣了一刻,眼中溢出泪来:“哥……”

“我走了,墨儿一个人在家……”杜展臣略有些手足无措,不等说完,便离去了。

我不敢多问,只好随着怅然失神的杜倾雨,一路出了长都,直奔燕支山。

不由想起顾峥昨夜来探望我时的情形,试问:浴火真能重生?

我一直不信,可若能,顾峥必是一个。

我伤他多,怕是天地也难鉴,更怕是此生都不得痊愈;但他终究肯越过那道坎儿,不管摔得多惨,继续走下去。

看着他总算可以痴笑地与我谈论婚娶,我化不开那片惘然,直追上他略现沧桑却不再沉沦的脸,千万分想大叫――顾峥、顾峥、顾峥!

你若不是上辈子欠我太多,就是要等我下辈子狠狠报答你,但不论如何,老天如此苛刻我、却也如此厚待我,因为你是无可替代的、我的另一个家世。

正想着,马车突然停住了,杜倾雨一把拉我躲在车帘后,悄然掀开一角,警觉地打量着。

周围静的出奇,我早就忘了质疑,紧张地屏住呼吸。

突然一声风响,马车稍震一下,一个黑影掀帘探进头来。

“杜姑娘!”原来是韦段戎,他望我一眼,又道:“销魂――近来可好?”

我赧然别过头去,不知该不该答。

倒是杜倾雨一副急色道:“你怎么就这么赶来了?”

“你不知道――”韦段戎说着,有所顾忌似的顿住了,踟躇一刻才道:“先上路吧,到了前面,我再和你们细说!”

我瞟一眼车外,忍不住问:“那车夫呢?怎么人都不见了?”

韦段容叹口气:“那是沈孤瑛安插下的人,幸亏皇上发现及时,否则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我愕然瞪大双眼。

杜倾雨又急上了脸:“怎么会,刘生跟了杜家十多年,一直老实本分,怎么会是沈孤瑛安插的人?”

“沈孤瑛要他听话,那法子是你我拦的住的吗?亏了这事顾峥跟皇上露了些风声,要不然,你们也是太大意了!”

我见韦段戎责备杜倾雨,杜倾雨又面带愧色,于是忍不住周旋:“算了,这也不怪倾雨,是我逼她的。再说,那个什么瑛的纵看上我这条命,她拿去便是,还当有多少活命的日子呢!”

“销魂!”闻言,这两个人竟异口同声嗔怨道。

我自嘲地笑笑:“还叫什么销魂,我早不是均赫王爷的人,这可是故意臊着我?其实谁来这世上不是光秃秃的,叫什么还不都是后来的事,我也懒得想,你们看叫什么顺意尽管叫我,哪怕猫啊、狗的,我也不介意。”

“你――”杜倾雨气的涨红了脸,一把撇开我,再不顾惜情面:“早知道你这样,我决不带你去见惜卿,你是要她死不瞑!”

我心里一颤,触到隐怆,暗自咬住唇,不再多话。

韦段戎见到这番光景,脸上虽有难色,但还是尽量平和地说:“算了,先到落脚吧,此地不宜久留――销魂也别要作难自己……”他在我身上烙下一瞥,合上帘子,又驾车上了路。

杜倾雨再不理我,直到天色沉下来,我们才到了韦段戎所言的落脚之。

那宅院插在山间,与树木一色,若不细看,极难发现。

韦段戎敲门进去,与那接应窃窃私语几句,我们便被带进去休息了。

一路劳累,心情晦涩,我只觉得这个地方蔽陋,更没心思多去打量,于是简单梳洗一下,便笃自懒在床上,可终究嫌那床面硬的硌人,翻来覆去,就是安实不下。

“销魂!”韦段戎突然敲门、在房外叫着。

我略有些赌气,撇过头,却不答话。

“销魂?出来吃些东西,吃完了再歇着不迟,你都一天空饿着了!”

“我不吃了,你们随意,路上太累,我动不得了。”我闷声答道。

屋外静了半晌,忽而又响起模糊难辨的私语,悉悉嗦嗦、一直也不停息。

我越听越烦,在床上滚了几个回合,终于有些耐不住,刚穿鞋走到门旁,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我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见杜倾雨与韦段戎一前一后契合地望着我,心里早恨的要命,可又不好就这么发作,于是僵着嗓子问:“有事吗?”

“呵,果然跟顾峥说的一个样,就是这么个德行……”韦段戎揶揄,突然意识到说露了嘴,连忙收声。

杜倾雨忍住笑,却不说话。

我横这两人一眼,更懒得搭言。

韦段戎也不扭捏,发现我们都杵着,于是朗声道:“别都站着,坐下说话!”话未完,他先在八仙桌旁捡个位子,大大咧咧坐下来。

杜倾雨也不客气,昂头阔步过去坐了,直玩着一副指甲。

我沉住气,虽然千万个想要逐客,但还是忍住,唯独远远站着不动,冷闷地问:“到底有什么事吗?明天还要赶路……”

“明天暂不上路,休息三日,再作打算。”不等我说完,韦段戎倒吩咐好一切。

“为什么休息三日?燕支山又不远,本来明天一早便可以到!”我厉声问。

韦段戎也不变色,依旧笑着:“自然是为你安全,你出了事,我们怎么赔个一模一样的给皇上?”

“杞人忧天!我有什么事,饶这么拖着才不安全!”

“呵呵,怨不得顾峥说,你这性子要好好改改,总是急怎么行。”

我真火得要命――顾峥,又是顾峥,这家伙也不来送我,倒背地里做了多少事!

于是瓮声瓮气道:“急不急是我的事,我明天非要去――现在乏了,我要歇着,麻烦二位各自回去吧!”说完,径自上了床,我躺下便睡。

屋里闷了一刻,却听不到杜、韦二人离去之声,我呕着,心想:爱走不走,我自睡我的,你们不嫌无趣,只管坐着好了!

哪知一个颇有挑绊意味的叹息之后,杜倾雨竟悠然开了口:“我总算知道,你那均赫王爷为什么不要你了――段戎,咱们别管他,他要去看惜卿,我偏不告诉他地方,免得惜卿被这等狭猝人扰了,知道自己死的不值,要有多冤枉!”

她句句戳痛我心,我窒得难受,情不自禁跟着颤抖,更绷紧身子、揪住胸口,气也喘不过一个。

“倾雨!”韦段戎喝了一句,健步过来,便在我头顶疏缓道:“销魂,你……”

“闭嘴!”我大吼一声,气场一破,泪也跟着下来。

“你这……”

“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销魂,销魂是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是我自己,跟谁都没关系!”我转过身,声嘶力竭的发泄。

韦段戎拧眉看我,筹斡一刻,才黯然道:“好,你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可你这防人的性子倒底要辜负多少人?你是瞎的吗?多少人疼你、体惜你、为你奔命,你难道全看不见?这眼里就只容的下一个自己!你叫他们情何以堪?他们付出的、都凭你这无情无义枉费了吗?”

我被他噎的说不出话,一下、一下辗转声息,却挣脱不开的纠缠――是我错了?不、没有!我辜负谁、谁让我辜负?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

“你要不说话也行,但我不忍看你日后追悔莫及――我跟你说过,此生决不辜负你,所以今日便伤狠了你,也只盼你日后明白。”韦段戎说着,眼神变得执迷,那鹰样的眸子第一回失了平静,如破竹霹雳般,腾然绽放:“先说你此行要去看的,文惜卿姑娘,身怀着……”

“段戎!”杜倾雨忍不住起身,话中张慌着阻遏之意。

韦段戎回头看一眼杜倾雨,发气似的:“就是都瞒着他、怕他难受、怕他负担,才生生把他惯坏了。当他是长不大的孩子也好,是天性寡薄也好,再要纵着,只会害了他!”

我不由得提气凝神,听到事关惜卿已经警醒,又闻韦段戎这番言辞,更觉得隐情重,于是暂忘了难受,直瞪着韦段戎看。

“你还不知道,惜卿离开你时已有两个月身孕吧?她书香人家一个小姐,被你弄得不人不鬼;嫁到杜家,那般委屈,纵说的出、怎形容得尽?

你和人月下前风流快活时,她一个弱女子,硬是背着两个人的罪、苟延残喘,便这样、也没有忘过你一日好。

你当倾雨此番只是仰慕你?若不是拜了惜卿开化,第一个要你命的便是倾雨!她杜家上下,就是因为你才受到均赫王爷发难,若不是皇上出手相救,连这几条人脉也留不住!”

我听不到他说完,已如五雷轰顶,周身经络顿时灰化、溃如枯木。

待转醒过来、再循向杜倾雨,已是卿身不在。

我着了魔似的抓住韦段戎双臂,木然摇晃着:“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惜卿怎么怀了我的孩子?她怎么会怀了我的孩子?”

韦段戎也不挣开,只笃定说道:“你说呢?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要别人给你拆解?”

“她怎么会……她……我、不、知道啊!”我哭着哀求,拼命想在韦段戎脸上找到解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糊涂了?便是天底下的男人都只对你动情,也别忘了,你到底是个男儿身,你可以忘情,无所顾忌,但惜卿却得受这苦果,这便是男女有别!”

我颓然倒在床上,耳畔嗡嗡作响。

男女有别……是吗?

这恼人的冤孽,一件、两件、三件、四件……

……原来都坏在男女有别!

怔怔然,却是问:“那孩子呢?”

韦段戎凝视我半晌,眼底一层层思量,可最终别过头:“死了。”

“死了?”我喃然一笑――是报应吗,死了,对那不曾谋面的生命,我只有茫然,但他源于我,却是死了;惜卿也死了,是不是我也该死呢!

“这样不好吗,他活着有什么好,万一再掉进别人的算计中……”韦段戎说着、脸上幻然划过道伤痕,强哽着,而后僵直地伸过手,锁住我的双肩:“你别作践自己了好吗?你若苦不堪言,有人比你还要苦千万倍,我不说顾峥了――他是为你舍过性命的人,你应当明白;还有而今的倾雨、还有你亲娘、还有我,就当怜惜我们,活一天便乐一天,挣一日便享受一日……”

“段戎……”别逼我好吗,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坏透了,但是:“对不起,对不起……你们都好,可我做不到!”

“慢慢来,今天好一些,明天好一些,总会有一天……”

“没有那天了,我活不到那天――我说不出来,可就是知道,我本来也不该活着,老天爷容不下我!”从他手中滑落,我压住哭泣垂下腰身;这一刻的失神、失心、失魂竟变得好不舒服!

别醒来吧……

“销魂――还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

别醒来……

“这,皇上本是要我们逼你归顺他的――皇上的意思你懂,他若想,一定能救你和你娘;但你要彻底和千云戈断绝,而且要帮着皇上……”

别醒来……

――我和千云戈?我和千云戈这还不算彻底断绝吗?

别醒……

“但倾雨不想逼你;她恨透了千云戈,可现在却不想逼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别……

“你瞧瞧你腕子上的冥玑……”韦段戎说着,轻轻扯起我的手臂:“这是你的均赫王爷出生入死为你求来的……”

别……别提他……

“冥玑独一无二、为什么识主,那是须得有‘籽’作引子。

皇宗密系中长年有人栽培‘籽’,但得成的几乎没有。因为这东西要种在人身上,食髓而旺,稍有不慎便是惨死――更何况作辅料的又是天下猛毒‘罗汉手’,所以根本没几个人受得了。一年中,送进宫里作人圃的从来都是无一生还。

而你那均赫王爷,为了给你求这冥玑,不惜在自己身上种‘籽’,也难为他、破天荒竟种成了;这也罢了,种成便能引冥玑来,可这冥玑终究是给你的,他又得把籽转到你身上,此番凶险比耕种时更甚,他必要经三日蚀骨蚕心之熬;挺过去了还好,若挺不过去,最后连尸骨都剩不下一丝。

我听倾雨说,那般折磨,真是惨绝人寰、死几万也敌不过的,而他为你竟都成了――可见他待你的心也是世间少有。你不顾惜自己,怎么对得起他受的万般苦难?

若是明眼人,哪用刻意去对付千云戈,只要抓着你,他也就被制住了;何况是你死,他怕是不知要死多少回、不知死的怎样凄惨了!”

好静。

什么?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

你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清、越听越听不清……

听、不、清!
13
“倾雨!倾雨!”我几步跨进院中,微喘着向驻步廊边的杜倾雨和韦段戎跑去。

他俩回头望我,眼神略显得沉着。

我笑着,捧起手中的物件道:“瞧瞧!我可不是笨手笨脚的,这柳船做的怎么样?明日可以拿去送惜卿了!”

“销魂……”杜倾雨犹豫一下,慢慢拿过那柳船端详着:“果然精致。”

“真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居然有‘魏秋柳’。”我夺过,径自说道:“果然跟传说的一样,比起初春的柳枝还柔嫩,实在难得;惜卿就喜欢这柳条编的水船,不轻浮,又雅致,飘在江上――不是有首诗说……”我不由得冥思苦想。

“……万里烟波接素秋,银缸耿耿泛中流,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韦段戎却在一旁接了下去。

“你也知道?”我惊讶地问。

韦段戎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低下头去。

“销魂!”杜倾雨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回她个和煦的笑容:“咱们明天去看惜卿吧,你们不是说休息三天吗。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咱们去看惜卿吧!”

“销魂,你要怎样说出来好吗?见你如此,我们实在……”杜倾雨说着竟哽咽住。

韦段戎也抬起头:“销――我那天说的话不是要责备你,只是希望你醒悟些、珍惜自己些。你若不痛快,尽管找人发泄,就别再难为自己了!”

我愣了一刻,目光暗自流转:“你们怎么了?我不过想去看惜卿――倒是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说就是了!”

杜倾雨收敛咽泣,默然注视我:“好,不拖了,明天一早就去。”她松开手,与韦段戎交换个眼神,便不多话。

“就照倾雨说的,明天吧。”韦段戎附和着。

我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转身要去,又停住,于是侧脸道:“你们两个――真是的!”

月如银漳,丝丝缕缕滑落寒窗;我宽容衣带,轻步走入院中。

清凛的夜气在身旁肆意流淌,冷虽冷兮,独好溟淳。

默然抖出握在袖中的柳船,我无声地念一句:惜卿。

在院墙下的暗渠边停驻,目光随山顶引落的浅流细水眷缱,点一星凝蜡,把水船擎在波面。

不舍――

我的泪、只在幽暗中垂落;而我爱、故怨新残。

惜卿,你怎能不怨我?你不说、不是你不怨,只是怨的太,自己也迷惘了。

但,千云戈

――自从一点光明后,逐浪随波未肯休。

你看这里流势孱弱;此之外,驾水过千山、入天堑;

我以命求上苍:天负我随千万遍尽,独与你的缘,神挡我诸神,仙阻我屠仙,上穷碧落之险颠、下堕黄泉之绝恶,我定叫死生相许、好和如东海不涸。

再屏气、合眸、指掌僵挛,决然放去……

梦里若有青舸过,勿疑玉枕犹湿痕!

日一早,杜、韦二人果然护着我到了惜卿坟上。

惜卿的坟住在燕支上半腰上,默然于秋草荆枝包围中,虽然孤索,却没有寻常墓冢的死寂和哀怆,倒真像个尘埃落定、了无牵绊的隐者,温着眼、静观人世风云起落。

我连掬了三捧黄土――

一谢:你我之前缘;

二责:我负你已无可回转;

三化:鸿蒙初定此昔别。

而后抚着碑上无谥无号无姓无谱的几个字――惜、卿、墓,目光越发浓稠。

杜倾雨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无语翻出杜展臣此前给她的锦盒,打开,里面是张杏黄色的绢纸。

“惜卿,他来了,可这符也无用了。”杜倾雨说着垂下泪来。

我打量此番光景,沉声问:“这是什么?”

杜倾雨一抹泪痕,淡淡道:“是同身符――三年前求的。”

同身符?似乎略有耳闻,听说是沼仓国的巫盅,用在男女间,痴情弥久不变。

杜倾雨拿起符咒,眼中沉落两滴,殷了那杏黄。

“取心血,封二十四经络,入阎池,洗落三魂七魄的执着,经一百二十一天熬炼才修得……”她喃然道。

“是惜卿……”

“是我哥。”

我愕然。

“本是为他和惜卿求的,可看着惜卿,他终究下不去这损寿折命得来的绝咒;只是惜卿知道后,常为此吓得魂不守舍,生怕那天中了咒、就忘了你。”

惜卿――你痴什么!

杜倾雨又点起火折子,犹豫一下,终于燎着;烧到正中,她松手,那半张妖动着焰热的杏黄、就这样随风而去、渐飞渐远……

我懵然如出世,眼底只有两波渺茫。

日落日升,再与杜倾雨、韦段戎踏上归途,我已脱胎换骨。

死、生的选择终于落冠,那巍然向前的是条我从没走过的险路;我既不知道自己的实力,也揣度不出天意,此番只有涉身全力相博,是成、是败却全不能回头了。

“倾雨,我要见皇上。”车行在崎岖的幽路上,我随颠簸道出所想。

杜倾雨诧了一刻,若有所思,而后问道:“你想好了?”

“嗯。”我答的肯定。

“好,这事跟段戎说了,他自会安排。”

我凝着眸子,扭头看她:“求你告诉我,皇上倒底要我做什么?”

杜倾雨沉默着,却不答话。

我痴痴等待,动也不动。

好半天,杜倾雨才狠心说道:“你要归顺皇上,就是跟千云戈断绝、从此敌对――”

我知、却不分辨什么,只是越发镇定自若。

杜倾雨终于不再踌躇,硬声指点着:“皇上要的,是恬曷寺的‘地宝’……”

恬曷寺掌管全国土地,权职分散十六州,并设十六副“执令疏”、疏内灌盅,以控制下属司勤官,进而渗透其地格方圆的大统。

这十六副“执令疏”就藏在恬曷寺的坤圆斗中,那封印是五行之气、混沌精蒙所成,所谓的“地宝”便是解这封印的法器,书名叫“滂忝”。

滂忝本应在天子手中,但千云戈操握大权多年,这东西想必还在均赫王爷匿下。

我不禁了然:以上见驾的光景看,朝中五大盟派,彗升武苑自然已是听命皇上;其他几派,除了白褚坞旗下、正尹府士曹延甄是千云戈的娘舅,总归还不致叛离外,其余的都难辨立场――甚至休维寒主持的逐鹿书府,也是态度模糊。

休维寒情于娘,想必也是为了她、才肯周旋于朝野多年;此番把千云戈夹在当中,休维寒也定是有所顾忌,所以必伺机而动,为求保娘性命;这样一来,楚汉所归,也是犹慎权益了。

享街的人脉消息网络由宫中仪式部总管太监肖笙控制着,这个人我只见过三四,看上去倒没什么特别,场面上也鲜有其传言;这自然有其身份特别的缘故,但另一方面也让我揣度不出此人浅――竟是把暗火。

再说恬曷寺,实乃五派之重,掌握了“执令疏”,也就是掌握了十六州,所以皇上才如此看重,非先取此一龙脉,才敢公然和千云戈作对吧。

于是别来无话,我就这么回到长都。

哪知,更骇人的风波已张扬着恶浪浊涛,等我入漩。

我们趁着日暮时分,前脚才进倾雨阁内室,便有人急匆匆地赶来找杜倾雨。

离去前,来人瞥了我一眼,目色中意味复杂。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敏感,但就是觉得不对,坐在书几旁独自失神想着,胸口竟越来越闷。

“杜宣!”终于再耐不住,我非把这悬疑先解开不可。

杜宣闻声赶来,恭敬垂在一边问:“公子有什么事?”

杜宣是杜倾雨的家奴;知道我被人伺候惯了,杜倾雨特意挑了个最伶俐的仆侍给我,并碍着我现在的状况,吩咐只叫我“公子”便可。

“倾雨去了哪里?我突然难受得要命,烦你快去叫她来看看!”我皱着眉――难受是真,只不过没那么严重。

杜家世代为医,就是仆人也知一二,想必我现在面色好不到哪里,杜宣略张望一下,道:“二小姐去大爷住了,公子哪里不舒服,我先叫别人来看看吧,等二小姐回来怕是耽误了。”

我眼珠儿一转,心里思量着,可还是照说不误:“大爷住哪里?我看倾雨走得急慌慌的,怕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小的不知。”

“你是不知大爷住哪儿,还是不知道什么事?我这病岂是谁都能知道的,既然你家小姐不在,我就先捱着吧。”

“这……”听我说完,杜宣犹豫起来。

“行了,你……你……你先下去吧……”我显出不济的样子,仿佛再过一刻就要昏了似的。

“公子!”杜宣已没了镇定,忙上来看顾,却是手脚慌张,不知该不该扶我:“要不,我先去问问高管家,也好确定下二小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忍住”辗喘,点点头。

杜宣转身跑了出去。

我狠狠咬下自己的嘴唇,一道血痕就这样淌了下来……

再等高管家带人过来时,我已经“奄奄一息”快没性命了。

于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杜倾雨便赶了回来。

让我没想到的是、杜展臣也来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培信带着均赫王府一干人也来了!

我压住满厢疑惑,冷眼看着;可不得已,也只有伸出手让杜展臣为我查看。

――总之败漏就败漏,反正事情、不、简、单。

“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受了累,化碟也控制的很好。”杜展臣放开我,略有不甘愿地说道。

杜倾雨再三打量着,问:“倒底哪里不舒服,你仔细着跟我哥说,千万别大意。”

“这会儿好多了。”我避开杜倾雨的目光,虚声道。

这时,培信也走过来,望着我,目光戚戚的,却带着踟躇:“七少爷可好些了?”

“还好――培二叔怎么也来了?”

培信看杜倾雨一眼,颇为犹豫。

杜倾雨别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我直觉着必有什么隐情。

这时,杜展臣在一旁极轻地冷哼一声,幽然道:“七少爷病了是假,要询问些什么才是真吧?”

我翻身起来,敛住声色,既不管杜倾雨的惊讶,也不顾培信的为难,径自道:“没错,若真有什么事瞒着,还望众位告诉我!”

杜展臣眼中泛出一道冷恨,硬声道:“也不必瞒你!你那均赫王爷快死了而已!”

有如当头一击,我身子登时虚了下去,诧了半晌,才缓缓去看培信。

培信不敢和我对视,嗓子里吭哧许久,才支吾着:“七少爷――这……万不敢瞒你,只是知道你病着、怕你急……”

“怎么回事?”我语气反常地平静。

“是……是……你走了王爷一直不从销云阁里出来,也不让人进去。两天前夜里,不知怎么的就起了把火,本来已经把王爷救出来了,可王爷他……他明明已没多少活气,看见那个什么‘妒鸾鸟’叫得渗人、直往那销云阁里闯,便又急了,摇摇晃晃就往里头奔……等我们再进去把王爷拉出来,他就……就抱着七少爷的紫晶竹……不省人事了……”培信说着垂下泪来,看我一眼,又继续道:“这两天已请了无数大夫,都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来还是芫儿提醒才想起来:王爷脸上划了几道口子,想必是那‘妒鸾鸟’――芫儿说,七少爷告诉过,那‘妒鸾鸟’啄了人会中毒,我们也不敢声张,只知道紫晶竹是杜姑娘给七少爷的,所以……”

所以――就来求倾雨阁解救,但均赫王爷是杜家的死仇;所以一个杜展臣、一个杜倾雨,都在救命的关口使起报复。

我扭头去看杜倾雨:她咬着唇,恨,自然是恨的,恨得要死;可这法子终归不太光明正大吧?故而也并着羞气;再遇着我的目光,又是千头万绪、难辨由头的不愿面对。

心口的疼、只一刻,过后便是麻木了;我静静躺下,再不露一点儿声息。

――身后几个人都必是暗流汹涌吧?

我等着,盼着,也纵着……

终于杜展臣甩袖而去了,培信不知该追不该追地上前几步,可还是没出了我这屋子,痴了一刻,倒也平静下来。

不多会儿,杜倾雨突然恨恨出了门,少时又折回来,把个奶色印的小瓶子丢到我胸前,冷利地道:“拿去给你那均赫王爷!”而后旋风似的撒气去了。

我拾起来,摸索两下,起身对上培信:“让人先看好了再给王爷服药――”

培信小心地从我手上接过,略微沉着一下,恳切地问:“七少爷――不回去看看王爷?”

我盯着他,颓弱下来:“不去了,你们小心伺候着,不用我说也该知道怎么应对;让大家都谨慎些,来历不明的人千万不许进了二门。”

培信答应着,又问:“七少爷的病……”

我猛然甩头,眼底透出威厉:“不但我这病,便是这解药如何得来的也都给我瞒好了,你们只管仔细伺候王爷便是!”

培信一怵,马上恢复恭然:“七少爷放心,培信都听七少爷吩咐。”

于是不再多话,培信带着人离开了。

熬到夜,已不知多少思绪、在我脑子里野马般飞过。

叹一句:这就是我的命了。

若没有这些人、这些事也许好些,但我不喜欢。

有了这些人、这些事实在生生耗费死人,可我不喜欢却愿意。

――这、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观望窗外,总算都入梦了。

我起身披件宽大的衣裳、提着锦鞋,绕过外屋酣睡的杜宣,直奔后院。

才穿过墨荆藤下,便见一道黑影挡在我的面前。

“你也太大胆子了!”是杜倾雨压低了声音斥责着。

“你让开,免得把你也连累了!”我瓮声说道。

“怎么?连我也不信?”

我退后一步,幽然看向杜倾雨:“不是不信――是怕你身不由己!”

杜倾雨憋着气、一动不动,片刻,才微嗔:“这天底下,谁对你好谁最倒霉!”

我刚要争执,却打住了,只道:“我就是这样,任谁说也是这样!”

“那他呢?”杜倾雨不由得讽刺。

锐气少挫,我倒没有多少不甘:“我就是这样,谁让我服气、由着谁,又有什么!”

杜倾雨竟放缓了口气:“也好,皇上未必就服不住你――你沿着更房边上的小路走,过两棵老榆树,有道暗门,是不锁的;倾雨阁的下人们素来五更便起了――”厄然息声,杜倾雨驻足片刻,终于在夜色中隐去了。

一路把这绝代姿容裹个严实,我在均赫王府偏门的下马石边藏身打量许久,终于壮着胆子、按下石牙子上的机关。

心里忐忑着:芫儿!求你千万在销云阁中!求你身边千万没什么嫌杂人等!求你千万别当是错合!

保佑我!

――我不信天不信地,可是我的神,你若真是我的――保佑我!

……

门开了,我欣喜若狂奔上去,发现来的却不是芫儿。

“七少爷?”陈松挑灯观望半天,终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我一愣:“怎么是你?”

“销云阁的顶灯一直在晃,几天前我们清理那地方的时候就知道是个机关了,今天轮我守夜,所以就过来看看是谁,哪知道……”

我了然,又向他身后看去,问:“还有别人跟着你么?”

“还有四个护卫在里门,七少爷你这是……”陈松说着不由得皱起眉来。

“你把那几个人谴开,我要见王爷。”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我还是笃自说道。

陈松犹豫一下:“七少爷,王爷他――”

“我都知道了,你不用顾忌。我有要紧事见王爷――他到底怎么样了?”

陈松叹了口气:“总是心病还要心药医;身子纵好了,可要是还像前些日子那般,就是天皇老子、能救他几回呢!”

想不到陈松能说出这话,我心里忍不住一揪:而今这般,是非对错早辨不出来,可我们还得活着,把这梦似的夙命继续下去;得失,是谁也管不住的,能求的不过各自好过些,不至于曲终而散时、为太多惨痛压折了圆满。

于是默然相对片刻,我赫然说道:“陈松,你能说这话必然没有跟我、跟王爷见外,以后难免要劳烦你,我凭我的性命向你保证,我活一日,便为王爷挣一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松怔怔片刻:这乌朦朦的门扉下,竟闪过两颗星亮――倒是一望泯恩仇,灵犀自点通!

压抑着、压抑着、压抑着――

还是压不住。

我太想太想太想……见你,以至于暗中勾画了太多假设,真见到你时竟不会反应。

可心底的波澜早把这场相见淹没:

我只看得见你、嗅得着你、尝得出你、听得到你、触碰不够你

――尽管你此刻沉憨梦中。

我的……

我该和你说什么呢?

说,其实我应该很久以前就爱上了你,所以才不停抗拒,想在这抗拒中找到你心里真实的位置;

说,其实你为我做的一切,不知不觉中我是喜欢的,只不过一直不愿承认、所以才会表现得残忍;

说,其实我也快让这孽情销透了心魂,可我不堪的经历、我尴尬的背景、我孤独而懦弱的天性使我没胆量争取;

还是说,我跟本不在乎世俗、不在乎权贵、不在乎别人眼中认为重要的东西,只想你陪着我,直到天地的尽头?

睁开眼,

我的,

告诉我该说些什么,

好吗?

于是捧着你伤痕错落的脸,我吻下去――

睁开眼,

好吗?

于是在你消瘦了的身上细细摸索,把熟悉的触感传给你――

睁开眼,

我的。

于是握住你的手、宽厚而有力的手,带领它在我身上回味――

睁开眼!

于是倒在你经常为我暴躁的胸膛,眼泪不停想叫醒你――

睁开眼、求、你!

“七少爷……”麝兰远远地杵了半晌,终于迟疑地开了口:“那药不会有什么不对……”

“不会!”我定然打断她,隔了片刻,才和缓道:“倾雨要害他,不给解药就行了,何必枉作小人。”

麝兰沉默半晌,又道:“外场上的事,顾峥虽不和我多说,但这两天,看他的样子,似是――七少爷要涉险?”

我不答,也不知道如何答。

险吗?都是我没经历过的,只闻一字为“险”,却不知要怎么评解。

“七少爷,你听我一句――就回来吧!王爷、他是真的离不了你……

你不在的几天,他都快把自己作尽死了;要不是真的心灰意冷,他怎么舍得烧那销云阁?便如此,也记着你颇爱紫晶竹,虚弱的那样,也拼进火里去……”麝兰说着,已经哭得辨不出语意声色。

我心里一阵滞痛,迷了魂似的就要缴械投降――

回来!

回来!

回来回来回来……

陪你。

可是――

不、行。

你为爱我已变得残缺、溃弱,长此往复,我不知、还能不能与你厮守。

此生,你耗费太甚、我也未必富余周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而下,是拼活、是挣命,妄性沉迷,徒落个爱别离、求不得。

况,你真爱我么?

――别怪我狭隘。

为娘,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第一乱臣贼子;

为我,你死生都闯过,只是,强橹之末,你能否再誓爱、争回天下?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只有我,也要你因此更强胜无敌、高居尊上。

哪一日,纵――

你背着罪名、我背着骂名,一并天长地久下去,也必得坦荡无羁。

偏畸如你我,卸下唬人冠冕,哪一真能容不伦的燕侣?

所以,必不是这世道胜了你我,必然是你我操控了八荒六合;

才任性驰骋,圆了死生相许,盟定千秋。

我错过――

我混沌、我可恶、我极端、我稚弱、我不通世理……

然,这一会,信我。

再抱紧你,贴着心;

你或不知道,但心必然知道。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

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14
“……我时候不多,要说的却太多――总之,会有一辈子,把我攒着的话都跟你说……”

听着千云戈均匀的心跳,话语中静无涟漪。

“……但有一句,你死也要记着……”

指腹蜿蜒在棱角突兀的脸庞、声音渐变得强硬――

“这天底下,你输了什么都行,独输了我,我一定是、永不放过你!”

不等说完,我已更埋进他的胸膛,恨不能把那片温热全卷进五脏六腑……

……执着到不能再执着,才惺忪着起来。

我不敛醉眼,吩咐道:“麝兰姐姐,你拿王爷的私印给我用用。”

麝兰不明就里地怔着,片刻,默然去了。

一直看我翻出信纸、盖上私印,又将一切收藏回去,麝兰再没有多话。

我把印台还给她,巍然对上那沉冥的眸子,无言片刻,终于道:“麝兰,若真论起来,我对不住你――可你是明白人,好、歹咱们都强求不得。所以我也只有盼着老天别再负你,若是日后,你落在两难中,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麝兰脸上越发肃穆。

我半眯了眼,决然道:“这不光是成全你,也实在不想白搭了无畏付出!”

麝兰咬着唇,大约仍不得要领,但还是笃定地点点头。

于是,回眸――再搜掠一遍横陈榻上的宝,我挽住千万心澜,绷直身子、大步离开。

亦真亦幻,竟、几乎听见麝兰模糊难辨的惊喜:

王爷你醒了……

我微震,脚下一虚、却着落得更加踏实――终于,扬着脸,饱握着双手、桀衅而去。

等陈松偷开了偏门、四张望一回、侧身示意,我突然顿住脚步。

“陈松!”我低声唤他。

“快走吧,七少爷,待会天怕要亮了!”陈松催促着。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陈松,你听我说――”

陈松定住,静待我发话。

“你能不能抽出些日子,帮我办件事?”

陈松沉默片刻,问:“要多久?”

“从长都到广陵往返大概要多少时候?”我放开陈松。

“马快的话,有个七八日便可,若是……”

“好,你明日来城外瑶觞亭取马匹,这封信……”我说着翻出折好的信封递给陈松:“务必送到广陵休家祖宅,给一个叫――叫厄澜的人!”

陈松缓缓接过,目光却始终不放开我。

我不由得别过身:“实话说,我也没见过那个人。我不管你怎么周转,这事关系重大――”猛然对上陈松的脸,我宽声道:“我要你非办成不可。”

陈松一个抱拳,笃誓般应着:“七少爷放心吧!”

点点头,我再不延迟片刻;跨出门槛,如个无常、漠然奔赴使命。

两天后,皇上便召见了我。

这回见驾却是在千氏王宫、天子的寝院。

迎头对上那和蔼如先的龙颜,我挺直身子一笑,马上大大行了个正礼,卑躬屈膝道:“砻琛参见皇上、愿皇上万福!”

“起来吧!”皇上说着,极亲切地过来扶我,并顺势拉住我的腕子不放:“我这番苦心,可是把你换回来了。”

“砻琛惭愧!”我不由得换上自悔。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砻、琛……一时间还真是习惯不来!”

“是砻琛罪过,请皇上责罚砻琛!”我说着又要下跪。

皇上大手一撑,硬是把我止住:“诶!”

“皇上不怪我?”我眼眸闪烁,沁出些泪湿:“皇上好意待我,砻琛谢过皇上――只是砻琛怪自己太痴,当初没有悟透,今日竟是万箭穿心般、惨不愿为人!”

“哦,砻琛――所谓‘痴’,倒是何意?”皇上放开我,玩味着。

我攒紧了脸,凄然片刻,强止住泪水,喃喃道:“砻琛……放不下三王叔!”

皇上的眼,渐眯成两道细锋,钉住我不放开丝毫。

杵在一旁的韦段戎早失了镇定,额角跟着渗出汗来。

“是吗?”半晌,皇上终于沉哦出一句。

“砻琛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我说着双膝木然着地,再不抬起头来,只凭泪水砸落大理石的地面。

“那朕――送你回均赫王府如何?”

“砻琛只求皇上责罚,没脸回去!”

“你当真这么想?”

“我骗得了皇上吗?”

皇上冷笑一声:“那好,你要朕怎么罚你!”

“愿是极刑,怎么罚凭皇上定度!”

皇上凝视片刻,走到龙案边坐下,径自执起张折子,悠然道:“那朕,就罚你――把‘地宝’给朕讨回来!”

“皇上!”我哀鸣一声、昂起头。

“怎么,这不算是极刑吗?”皇上揶揄道。

我忍住哽咽,倒抽口气:“皇上执意如此?”

“难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砻琛怕――”

“怕什么?”皇上问得轻佻,却不看我。

“砻琛怕情难自禁!”我字字咬定。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你肯定你会情难自禁了?”

不敢迎对皇上的机,我踌躇片刻,低声道:“砻琛――不知。”

皇上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跟着说道:“那好,你就去试试,朕不为难你便是。”

“那……”我向前稍挪、稠声问:“倘若――成了如何、不成又如何?”

皇上一敛形色,起身、再三打量着我,不露痕迹地说:“不成么,你就让朕囚你一辈子;若成了,你想要什么?”

我屏住呼吸,而后双手抱握在头顶:“求皇上让我得进得退,有所容身!”

“好!”

我闻言,如有灵犀,一拜、极尽威仪:“谢皇上龙恩!”

漂亮的人物我见过不少,可如眼前人这般的,却是鲜有。

只见一身贴烫的素白鹅脂绫走马袍,青靴点翠,玉带摇辉,一头绝好的乌发齐整地束在耳后,被个“离霜红”的盘丝蛟琵琶冠固成饱满的半圆,余的部分极随意地垂着。

再看那容貌,也是赛比神仙,真是:皎玉生肤,珍葩袭艳,眉黛如锋,目璨犹星,鼻廓雕致,唇嵌宝樱,忍凝眉、蕊宫失色,纵弯眸、碧宇迭惊。

我与那人四目相对,都忍不住失了神,直到韦段戎插言进来。

“主子?”韦段戎在我身旁轻声唤着。

我一诧,先那人一步回过神来。

“韦大人,这位想必就是皇上失散许久的兄弟、砻琛王爷了吧?”那人换张笑脸,柔声细语问道。

“正是。”不等我开口,韦段戎径自答道。

“王爷果然人品过人,掬魂失礼了,王爷见谅!”他说着跪下去行了个礼。

我上前一步,忙扶他起来:“不必多礼――掬魂?敢问阁下是……”

掬魂一展星眸:“掬魂疏忽――我是皇上的侍读,原姓乔,名四淳,只是皇上嫌叫得碍口,就赐了个‘掬魂公子’的浑号,王爷叫我掬魂便可。”

“掬魂……”我默念着,心中忍不住泛出丝异样。

掬魂又是一笑:“王爷想起什么了?”

我敛住声色,温言道:“没什么,这名字――皇上果然文韬高妙,阅人不俗;掬魂公子侍于君侧,想必辛苦了,砻琛敬谢万分!”

掬魂反手扣在我腕上,略一挺身,道:“王爷何必客气,掬魂此番,真是恨不能早几年认识王爷――掬魂这名字,若说起来,还要拜王爷余荫……”

我不等他说完,慌忙抽回手臂,恭然道:“掬魂公子哪里话,我与公子也是相见恨晚,今日在宫中耽误太久,实在身有不便;公子不嫌,咱们改日约个时候,好好聚聚,砻琛此番先告辞了!”

掬魂俏生生望了我片刻,终于道:“那好,掬魂恭送王爷!”

我再掠一眼他背后的幽陌寒塘,缓缓退后,转身、携着一脸肃杀的韦段戎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只低头默想;韦段戎坐在身边也是不言不语。

快到倾雨阁后门的时候,突然抬头,竟对上韦段戎忧思的脸。

“段戎?”

“销魂……”他沉声想说什么。

我纵容地一笑:“刚才还叫我主子,这会儿怎么又是――老也改不过来。”

“你想我叫你主子、王爷?”韦段戎迷惑着问。

我别过头,褪去形色,沉默片刻,道:“随便你吧,只是场面上注意些就行了――另外,那个掬魂公子……”

“这个人你小心为妙。”韦段戎气语坚定地说。

我晃他一眼,再不多话。

傍晚的时候,顾峥来了。

杜倾雨因为救了千云戈的事,心里气不过,这些天一直不理睬我。倒是韦段戎,不知是受了皇命,还是念及交情,常要过来看看。

此刻,我与顾峥、韦段戎三人围成一桌,把酒问盏。

我笑着问顾峥与麝兰的婚事,顾峥也不为难,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

“这么说,初八就是正日子了?”我放下酒杯,淡然看着顾峥。

“嗯,虽然也没个几天,可王爷身边总离不了人。要不是这样,今天她也要来了。”顾峥呷口‘白虎醉’说道。

“那你可要替我跟麝兰姐姐道喜,我怕是不能当面恭贺她了。”

顾峥笑起来,摇摇头:“你呀。”他看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韦段戎,挑挑眉,回头问:“今天去见皇上了?”

我一怵,略有些黯然:“嗯,早晚也要去。”

“那我就放心了。”

我的目光在顾、韦二人身上流转,突而变得凝重:“顾峥,那日你说‘以后是我的爹娘兄弟’;段戎,你也说‘此生决不辜负我’,我固然偏畸,但都没有当你们是外人,我问一句:日后我有求之,你们会帮我么?”

他俩愣了一刻,都盯住我不放。

“五儿,我帮你,什么时候也是帮你的,但你得答应我件事!”顾峥说着握住我的手。

我不躲闪,泰然等候。

“你得好好活下去。”顾峥一字一句道。

我扬起唇角,微微一笑:“这自然,今后,谁要我不好过我也断不依他的!”

顾峥了然地松开手。

我又去追寻韦段戎的答案;韦段戎却攒着脸,不肯说话。

尴尬一刻,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不由得循声望去。

“你们可真是,在我这里喝酒,连声招呼都不打!”杜倾雨娇嗔着,就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个丫头,手里端些酒菜。

“要不请我也行,反正倾雨阁是给老爷少爷们玩乐的地方,付了银钱,我就下去。”杜倾雨立在桌旁,目光松松散散扫在我们几个身上。

“快别这么说了,坐下喝酒是正事!”顾峥说着便向杜倾雨身后的小丫头示意,那丫头伶俐地放下酒菜。

杜倾雨忍不住骂那丫头:“我可没说话呢,你倒勤快!”

“行了,你何苦为难个丫头!”顾峥说着又一挑头,那丫头红着脸退下了。

杜倾雨不客气地坐下:“好,既然说喝酒,今天就不醉不归!”她看似跟顾峥说话,眼睛却不住往我身上瞟。

我暗自好笑,只管低头喝酒,却不表态。

杜倾雨斟了酒,举杯就要起兴。

我霎时转头对上韦段戎,执意问:“段戎,我刚才的话,你怎么说?”

韦段戎腾然起身,蹙着眉,略有些缓息不定,屋子里的气氛紧跟着凝固住。

我也起身,不依不饶盯住韦段戎,而后笑了:“这么难答吗?你劝我的时候何等巧舌如簧?是汉子,一句话,说完了也别耽误倾雨好酒兴。”

杜倾雨举着的酒杯停在一半,持重看着,刚要说什么,却被韦段戎赌气的话绊住了。

“我是说过不辜负你,可我也不会辜负皇上,你今后要做什么随你,但我劝你别任性妄为――”他说着终于回头看我,眼中满是忧愁:“……直把自己也赔了进去!”

“好!为你这话,我敬你一杯!”我说完一仰头吞下杯酒,可被那辛辣所恼,眼中竟泛出酸湿。

韦段戎紧紧抓住酒杯,也是一样、酒入喉肠,而后一抱拳:“各位,我先行一步!”

看着韦段戎离去,杜倾雨气结半晌,却不理我,反向波澜不惊的顾峥使气:“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对他好有什么用――以后,我看非让他活活逼死!”

“你气什么,”顾峥依旧平静:“谁不是在逼谁呢?何况――他不这样,也不是我的五儿了!”顾峥说着竟悠然一笑。

杜倾雨冷哼一声,狠狠丢下酒杯,甩门而去了。

我笃自垂头不语。

顾峥的手慢慢抚上我的脸庞:“你可才答应我……”

“顾峥!”我微微仰头,循着他手掌的温热:“我……”

“别说――我还能给你什么、还能给你什么……”顾峥似醉了般喃喃问着。

“快死了似的……”两行泪滑落脸颊,顾峥慢慢放开我,闭上眼:“就这么,能待你一日是一日吧!”

我再也控制不住,探身抱住顾峥:“你不怪我?顾峥,你说实话,别怕我难受,你说――你真的不怪我?”

“傻子,谁舍得怪你!”顾峥的手指在我发间穿梭,又道:“别担心,尽管做你想做的,没人怪你――要怪,只怪他们自己不舍、怪老天让他们遇着你。”

“可我总是――总是对不起别人,我总是要伤人的心……”我不甘地追问着。

顾峥搬起我的肩膀,凝眸看着我:“五儿呵,你才真是个孩子――谁说伤心就不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

“顾峥……”

“他们若再不为你惊动丝毫,那才是你真的对不起人了!”

我不懂,不懂顾峥的话;可直觉中,那些茫然无措,像春藤上的约定,已在此后开的季节做好昭示……

休维寒派人来请我的时候,我正在休府附近的银汉宫。

两天前我就派人支会过修维寒,要找我,就到银汉宫。

估计以休维寒的心思,事情已被他猜个八九不离十,可即便如此,他也早失了时机阻止一切。

蒋银翡――银汉宫的老板,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名字,说是听着一股子铜臭,所以执意让我叫他‘弄缕’,我好笑,可还是恭然从命。

要说,他也是个水晶玻璃似的人,只是爱得紧这些女子们的玩意儿。我搞不懂他的纤细和妖娆,却被他的放肆吸引住了。

说来好笑,我们的相识,是被他骂来的,一如现在,他叉着腰,全不顾休府干事的恼怒和尴尬,硬是一张利嘴把人堵在门外。

我呷着茶,戏看够了,便笑着过去,拉住他道:“行了,这些人不是来难为我的,我去去就回。”

他瞪着眼睛愣了一刻,忽地撇开我:“你不早说!腚上长了万年胶了、才摸爬起来,倒害我跟群登徒子们浪费口舌!”

我忍住笑,再看那休府干事,脸上早是红白不定,火气呼之欲出。

“是是,有劳弄缕兄,我才从那万年胶中解脱了――你自去把我那汗巾子给我鼓捣好了,不然我明天带人砸你个暗无天日!”我巧笑――而后变得狠恶,这等人,就得这么糙着对待。

蒋银翡闻言倒笑了,把我推出去,道:“行了,你去吧,赶明儿我就告诉你那纨珠雀丝的袍子怎么打理!”而后没事人似的甩袖子进去了。

我哼了一声,甩一句“狗屎”给他,便跟着不知所措的休府干事奔往休府。

还是有些意外――我娘跟我半点不像。

我一下子诧住,本以为千云戈当初看重我,是因为我娘的影子,可现在看来却很是不解。

娘的确很美,已近四旬的年纪看不出半点衰老之态,身骨也较寻常年轻女子风流许多,只是不经意间总流露出一丝病态和哀怆,虽略挫了些丰姿,但也衬出一种极至的凄绝怜惋,更让血气男儿忍不住呵护,也就无怪千云潇、千云戈、还有而今的休维寒为她执着了。

休维寒在一旁冷着脸,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倒是我娘,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目光在我身上胶着、又逃开,最后终于被两潭水雾掩去浅。

我心里发滞,情不自禁就想跑开;越发用力地咬着唇,渐觉出血腥来。

无言。

竟是如此。

我把拳攥紧――快撑不住,但默默喊着: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

帮我!

于是:“娘……”我身子一倾,重跪下去。

娘一震,赶忙上来要抚我,可手伸到一半却怔住,再搭上我的双臂时,唯有勉强扯出些笑意,点着头道:“好,好,起来!”

我逆着她,在地上不动。

娘略有些急:“快起来吧!”

“孩儿不孝。”我只吭咽说道。

娘松开我,退后一步,若有所思。

片刻,她望一眼休维寒,忍不住说:“琛儿,休大人于我有恩……”

“孩儿不孝。”又是一句。

娘哀然望着休维寒,泪水盈眶。

休维寒气虚地合上眼,片刻冷决地起身,恨恨道:“你不用逼厄澜,这事关系她性命,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我抬头对上休维寒狂怒的脸,镇定地说:“休大人,你当真能救的了我娘吗?若是可以,为何二十年了都求不来解药?”

“琛儿,别再……”

“你住口!”休维寒大吼一声要逼退我。

此刻,我倒不怕了――休维寒,这是你的低限吗?如此,我倒放心了。

淡淡一笑,我依旧道:“休大人息怒,我并无他意,只不过――要尽些孝道罢了。”

休维寒眯起眼睛打量我,片刻,硬声道:“说!”

“想必我娘的毒也快到三玄了吧?”

休维寒脸上又掠过丝冷利。

我不在意有没有回答,径自道:“再没有解药,后果如何,休大人比我清楚。二十日之内,我把解药给你。”

“条件呢?”休维寒愣了一刻,便不再看我。

“我要你辞官退隐!”

休维寒后退一步,打量着我,目光逡巡再三,终于咬牙道:“果然是后生可畏!”

“那咱们就说定了?”

休维寒略一犹豫,转而对上母亲愧色的脸,终是一叹:“一言为定!”

我起身,不再多说什么,走出几步要离去。

“琛儿!”娘突然叫住我。

“娘亲还有什么事?”我停住,却不回头。

“你……”娘略有赧涩:“你信中所言都是……都……”

“都是真的,娘不成全也行,那就斗的过我再说。”

又是无言。

“那――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拖着如山的双腿,我逃出休府。

我掐算着时日,整整十天――休维寒就从左辅官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上退下来,纵满朝文武与“慈怀”圣主如何挽留都不能回转,还真是够不简单。

休维寒这个破绽卖的乖巧又无辜,既让人惋惜,又实在推脱不过,既不是什么牵扯官品道德的忤逆之事,却也足够严重到自愧而退,恐怕这样的空子,一般人要寻也难。

说的动人些,是左辅官大人行事过于慎密,耽误了朝廷与汀宁州势力最盛的冉家交好的机会;说的刻薄些,也不过休维寒太过老道、滑头,贪心不足反失了算计。

总而言之一句话,休维寒风光下野了。

事实上,皇上的势力早入朝野。

千云戈这些日子虽有些疏离朝政,但明面上看起来,国政大权仍在均赫王爷手中,休维寒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一走,千云戈元气有损,自然也要些精力好番操持。

这些都不在我关注中,唯独让我挂心的是七天之后的谷神大典。

到时候,十六州司勤官都会参加。祭礼上千云戈必要请出滂忝、开封印、入坤圆斗、拭蛊执令疏,这个时候也是我帮皇上得偿所愿的最佳时机,办法我已经想出来,却要人配合,可这个人……

唉,千云戈,只看你我的命了……

“起来!”蒋银翡使劲把我从榻上拉起,一双让女子惭愧的素手心疼地在那垫子上摸索:“娘的,我绣了三年的‘百鸟朝凤’你敢这么糟蹋!你小子找死!”他吼着,脸上的狰狞一点不配那秀气的五官。

我咬一口梅子,把个镶丝琅珏碗挪给他,道:“吵什么,这可是专门给宫里献的‘珞珊梅’,你尝尝!”

蒋银翡一巴掌打在我手上,更加不善:“你瞧瞧!这红一块、紫一块的,还要得了?”他一指戳在我额上,又道:“我怎么认识你这么个祸害,快让老道把你收了去才好!”

“只怕老道还嫌我牙碜,不肯要我呢――若说,也得是你这么个玉人似的,老道才喜欢!”我说着轻佻的话,在蒋银翡脸上就是一掐。

蒋银翡腾然红了脸,翻身狭制住我就是一阵乱拍:“你说什么么?说什么……跟爷爷我也卖乖!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怪道人家说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成了精!我看你真是道行不浅!”

我本来笑着求饶,可听他说到“均赫王爷家里的七少爷”,心里便忍不住狠狠一颤,愣了片刻,再去看,蒋银翡早自知失言,僵住手脚、不敢动作。

“看什么出了神?我真是道行不浅,把你也魔住了吗?”我浅笑着调侃,却忍不住心酸。

“五儿……”

五儿――不知为什么,他和顾峥一样爱叫我五儿。

“我……”

头回看他窘涩的样子,还真是有些可爱,我于是笑得更坏,把沾着梅汁的手在他脸上磨着:“呵呵,还真是秀色可餐,不是你这脾气,说不定我忍不住就要了你呢!”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蒋银翡一恼,推开我跑出几步远。

我略一起身,看看他,也不再多话,直躺着望天,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

过了一会儿,蒋银翡终于走过来,挨着我坐下,默然看了片刻,道:“你这些天心里不舒服,我知道。”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五儿――”蒋银翡欲言又止,终于叹了口气:“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好的不许人活命!我也不知、你惹上的是些什么人,可你不过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为什么还不求自保呢?”

我扭头看他――为什么不求自保?我当真是自身难保了吗?

我不知道。

这条路走下去,我害怕,日日害怕、夜夜害怕,我看不见你、听不到你、触摸不了你。

顾峥说我是孩子;

段戎说我被惯坏了;

倾雨嫌我冷血无情;

可是你呢?

你呢你呢你呢……

你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和什么人一起?

你知道我的心吗?知道我将要做的事吗?知道我的恐慌、我的忧虑、我的无助、我日日夜夜、醒着梦着对你的思念吗?

我怕这番险战未成正果,我们却变了;

怕我拼了命也挽不回你;

更怕有朝一日,你不爱这样一个我――怕到害怕想下去……

可这日子,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却日日三秋,蚀骨蚕心呵!
15
突然院子中一阵风响,蒋银翡一惊,眼珠儿打个转,俯下身子、竟向我压来了。

“弄缕!”我微骇,拽住他。

蒋银翡毫无预警地吻住我,在我耳边厮磨着,发出阵阵呻吟。

“弄缕……你……松手!”我想推开他,却被扣得死死的。

“五儿!五儿!我想你好久了,我不要怎么着,让我亲亲你就行!”蒋银翡忘情地大声叫着。

我觉得不对,才要挣扎,可心里一诧,正对上蒋银翡暗示的目光,才了然地配合起来:“弄缕,小声些,这里大白天人来人往……啊!”娘的,这家伙还真咬!

“好,那我抱你进去!”蒋银翡说着起了身,一把揽住我的腰,抱我向里屋走去。

入室,上床,落下帷帐,我俩早累得气喘吁吁。

“你他娘的,还真咬!”我小声埋怨着。

“唧唧歪歪什么,脱衣裳!”

我瞪他一眼,可还是顺从地宽衣解带,并不时媚声道:“轻点儿……啊……弄缕……弄缕……”

蒋银翡忍住笑和我一起:“五儿……宝贝儿……你真美极了……”

而后衣衫落地。

“有个人,想见你;可这些天银汉宫周围都是埋伏……”蒋银翡压低声音道。

“谁?”我战战兢兢问。

蒋银翡:“五儿……嗯……抱着――彭舆昊。”

我蓦然:“啊……不……弄缕……轻……轻――恐怕,还有个人吧?”

蒋银翡狡黠一笑:“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我沉默。

“五儿……抬腰……宝贝儿……”

“好!”我定然道。

我昏昏欲睡――娘的,从银汉宫回来已经心力憔悴,偏这个时候又要见驾。

打个哈欠,发现轿子已经到了皇上寝院门口。

韦段戎上去跟宫人言语几句,院门开了。

迎着我的竟是上回遇着的“掬魂”。

“王爷辛苦!”掬魂行个礼道。

我努力提起些精神:“掬魂公子言重了。”

“皇上在里头等着王爷呢。”

我一弓腰,寥表谢意,才要抬脚进去,突然停住,回头对掬魂笑道:“掬魂公子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我这王爷还当的名不正言不顺呢――公子愿意,叫我砻琛即可。”

“掬魂不敢!”他恭然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输人的气势。

我不多言,扭头去了。

皇上竟然是在书房弄画。

我行过礼、站在一旁看了许久,也不见他稍微分神过来,于是有些气恼。

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又过了会儿,皇上终于抬头看我一眼,问:“销魂可会作画?”

“皇上――”我才要说什么,觉着不对,暗自一想,逐渐明白过来:“皇上怎么忘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销魂’,只有个砻琛罢了。”

“哦?是吗――倒是朕忘了。不过觉着,‘销魂’这名字很适合你。”

我小心翼翼打量皇上,半晌,道:“这么晚,皇上召我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皇上这才停了勾画,凝神看我,又把笔丢进墨盂中,缓步过来:“你那边的事都打点好了?”

“差不多了,只不过到时候,一些琐碎事情确定了便可。”我正色道。

不知不觉,皇上已到我近前,他垂下头,几乎贴上我的身子:“那就好!”

感觉一股压人的气势袭来,我不禁绷起颈背,向后退去。

皇上突然抚上我的脖子,微凉的手指细细滑过,惹起一阵寒战。

“皇上!”我有些失声地躲着。

皇上的手在一加重几分力道,眼神也变得迷惘,喃喃地:“你当真愿意帮朕夺回‘地宝’?”

“皇上!”我一下甩开他,心里早嘭嘭乱跳,于是气躁地说:“这不是皇上想的吗?”

皇上一震,记起什么似的笑了,转身过去,又道:“可不是――亏了你提醒朕。”

我心里盘算着,实在猜不出那份心机,干脆不想纠缠:“若没别的什么事,那我就不打扰皇上了。”

“别急,”皇上侧脸看我:“你我兄弟,还没有对饮过吧?”

我不语。

只听皇上大声吩咐:“掬魂!”

“奴下在!”掬魂竟极快地推门进来。

我心里一惊,暗想:他不会一直在门外吧?

“备些酒菜到碧销宫,我与销魂要好好叙叙!”

“不用了!”我断然驳回皇上的话,口气之急、之重把三个人都怵了一番。

自知失态,我勉力收住慌乱,又道:“今天实在太晚了,皇上束砻琛身子孱弱,不胜酒力,让砻琛回去休息吧!”

“不。”皇上面无表情,一个字,竟万分使坏。

我再压不住恼怒,抬头,眉一挑,冷利道:“我要回去,皇上束我失礼了!”说完扭头便走。

皇上也不拦我,只是蔚然看着。

刚到门口,掬魂便抢先一步挡在前头。

我挑他一眼,脸上已是肃杀:“让开。”

掬魂站着不动。

“让开!”我又道,“一个小小侍读也敢拦我?”

掬魂悠悠一笑:“砻琛不也说,你这王爷当的名不正、言不顺,你若不是王爷,那比较起来……”

“掬魂!”皇上纵容地喝住他。

我回头,对上那张机无数的脸,不由得笑了:“皇上这是干什么呢?不当我是亲兄弟也罢了;可大半夜的把我拦住不放,难道是要行些不轨的事?”

冷笑一声,皇上倒不恼:“朕就喜欢看你这副刻薄样子――只怕这才是真正的销魂吧?怪不得把个三王叔迷成那样,个中滋味不知要怎么品才够!”

听他轻薄的言辞,我只觉一股寒气袭上来,但依旧故作镇定:“皇上要奚落我,也该选个好时候,那‘地宝’一时半刻还不是皇上囊中物吧?”

“哈,朕真有些后悔呢――销魂,你说朕现在反悔来不来的急?‘地宝’朕志在必得,但大可不必假于你手!”皇上说着,步步向我逼近。

我瞪向他,目光越来越犀利,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却是无力相对。

“怎么,恨我?那你,先可劲儿恨吧;总之,朕已经打算囚你一辈子,以后还有更多乐子,得你和朕一同享用呢!”他欺上身来,唇齿在我鼻尖轻碰,呼吸喷吐其上,惹得我阵阵发恶。

我仍是不语,只见他又抚上我的脖子――在刚才重挫过的地方,于是顶持不住、向后仰去。

“这么美的脖子,真不该留下这些污秽的痕迹!”皇上越发生恨,使劲一掐,我险些叫出声来。

于是咬住唇,心里一阵预感不好――蒋银翡!

那印子是蒋银翡留下的,皇上想不会……

“叫出来!朕听说你叫的好听极了!”

我定住心神,敛气、拼尽体力推开他,几步向前夺门。

“抓住他!”皇上一个踉跄,不等站稳,已大声喝道。

掬魂飞身过来,一扬腿,中了我左肩,我虚晃着、倒在地上;掬魂又提我起来,手一甩,硬把我丢在皇上脚下。

“果然不老实!本来想让你在皇宫中好好享用,现在看来,不把你锁住也难让你驯服!”皇上说着、打横抱我起来,向内室走去。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你放手……”

我越挣扎,皇上力道越重,不觉地,已经过几道门,看守的宫人全然无视皇上的举动,一个个奴颜婢膝、只知听命。我吓得心快跳出来,死死推执着,却更加虚弱无力。

丢我在銮榻上,皇上不知从哪翻出条手臂粗细的铁链子,晃悠着走向我,脸上笑得可恨。

“卮镏铁,你听说过吗?据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固不可摧的了。”皇上到了近前,猛然扯过我的腰肢。

我疼的轻叫一声,努力向后退去。

“疼了?”如是问着,却没有停下半点动作。

终于知道了抗拒也是无用,我干脆麻木、随他。

像个宠物一般被锁在銮榻上,我静的出奇。

皇上一把搬过我的脸,看了片刻,警告道:“你别给我玩什么样,我早晚叫你乖乖听话!”

我扯出一抹诡异的笑――你、他、娘、的,真是畜生!

皇上眼中的寒意伴着怀疑层层袭来,我巍然对着,像块木头似的。

“三王叔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对你?呵呵,而今你倒会说‘放不下他’!别急,咱们的日子比你跟他要长多了!”

……

“你跟了三王叔多久他才动你?还是说――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就范?”

……

“你不言不语没关系――我想些办法,你看如何?”

……

皇上孜孜不倦说着,却越来越维持不住镇定。

“哗”的一声,蒋银翡送我的落雨飘春衫就被扯开,我微颤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被惊动。

皇上压上我,扯开发冠,零乱的气息不遗余力拍打在我脸上。

衣衫尽数褪去,他手忙脚乱在我身上摸索着。

我合上眼,彻底放弃。

忽然,我扭头对上他急欲的脸,安静地哀求:“皇上,把解药给我行吗?”

皇上停下动作,愣了一刻,气闷地说:“放心,朕舍不得你死!”

“皇上,把解药给‘我’。”

他终于略有所悟。

“我可以帮你夺回‘地宝’,也可以心甘情愿被你囚着,你说的没错,我跟了他不过四年,不长不短,养只猫狗想必也会有些情意,何况是个大活人;而今我能说‘放不下他’,保不准哪日我也放不下皇上,还只盼――皇上待我千万比三王叔多体贴些,即便哪天腻了也给我个善终!”

“你说什么!我怎么会……”皇上忍不住狠狠抓住我的肩膀,可话到一半却停住了。

“你怎么会?会什么?会体贴我、还是会腻?”我不无讥讽地问。

皇上松开手,不知想到什么,竟翻身起来,看我一眼,又见褪下的衣衫已破碎的不成样子,于是默然脱下外衣,披在我身上。

我们都不说话。

好半天,他才起了身,背对着我道:“解药我给你,但‘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朕自有对策。”说完,他大步离去。

“皇上!”我挣向前唤他,“你要从三王叔手上夺回‘地宝’,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皇上一顿,略有些鄙薄:“你以为你是谁?古来王权之争都是杀戮和阴谋历练出来的,你经过么、见过么?弑过亲、还是犯过天谴?真是不知好歹!”

疾步离去、如阵风似的,也卷走了我仅存希望。

失望自希望来,希望也必自失望来。

我不会难为自己,做什么徒劳无益的蠢事。

――有时候觉得自己清醒的过头、反没什么人情味儿,可还能怎样?

对敌,最好的法子就是别让他如愿以偿,气虽气、不甘虽不甘、苦楚虽苦楚,可我偏是个越受压制越要出头的怪物。

所以此刻,任那个阴阳怪气的掬魂如何挑拨,我也不会随了尊驾心愿。

没错:我遭人纵陷,算计尽失;我受制人手,朝夕不保――然、那又如何。

绝食?我舀了勺紫米薇荷粥,极尽娇俏地送进口中,巧笑、心里却骂:去你大爷的!

“真是皇上让公子来看我的?”我不住品咂着问。

“怎么?没皇上口御难道掬魂敢擅闯?”他倒答的机智。

我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怪事,皇上要饿死我,干什么还让掬魂公子来送吃的,况且这般妙品――不是我说,均赫王爷那么疼我,竟都没有赐宴如此极美过。”

掬魂略一失色,忍不住有些气急:“谁说皇上要饿死王爷了?王爷纵忘不了均赫王爷,也不该这样轻薄皇上的心意!”

我咯咯笑起来:“你这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说的人头都昏了!我不过好奇问问,说错了,跟公子赔罪便是,你急什么呢!”

掬魂语塞,起了身,半晌才夹着丝恨意讽刺:“以前只知道王爷人品过人,哪料想,说起话来更让人惊讶,怨不得爱慕者如乱蝶狂蜂似的呢!”

我变了脸色,才要发话,只听外面看守的宫人一句“皇上驾到”,转个念头,忙把刚才的苛难暂且收回。

“皇上万福!”掬魂的心思早移到皇上身上,行过礼,依旧跟随皇上不放。

我默默看着,动不了,索性也就不动。

皇上向掬魂点点头,道:“你先退下吧。”

掬魂脸上流露一丝失落,但还是恭然从命。

“销魂可好?”皇上远远站着,望了一刻,终于问道。

我放下食具,卧在榻上,道:“有什么不好,还不是天天如此。”

皇上闻言笑了,几步过来,挨着我坐下,又牵起那只缠着冥玑的手,品玩着:“好漂亮的腕子――倒把冥玑也比的无色。”

我由着他,这几天总不过如此,反正他也不会太过;抗拒实在不明智,何况――都是男人,谁怕谁!

“三王叔还真肯用心,这么难得的东西也为你求来,销魂怕是早有触动、为之倾心了吧?”

“皇上,”我涎着脸,扭头看他:“你就没有些正经事做了?何苦戏弄我,老这么着,我还真当皇上对我动了情、妒怀吃味儿呢!”

“怎么,难道你一直没当朕对你动了情、为你妒怀吃味儿?”皇上不无调侃地问。

“真是这样倒好了,那我不是可以拭宠而娇?又何必像个畜生似的被人锁在这里!”

“呵呵,原来你是在怨朕。”皇上说着揽我入怀,牵动那链子,惹来阵阵“哗啦”之声。

我略有抗拒,但咬着牙,终究没有异意。

皇上的手不安分地在我肋上游走,下巴窝在我颈弯中,低喃道:“这么弱的身子,倒有多少本事;什么时候朕稳坐江山了,你可好好露一手让朕瞧瞧――果然柔韧……”

“皇上,”我按住他就要解开腰带的手,屏气道:“明天就是谷神大典,皇上不用准备吗?”

“不碍事。”他无所谓地说着,而后扯开我的手臂,继续刚才的举动:“今晚朕留宿如何?朕答应你解开这锁链,以后也不束着你。”

“这是威胁?还是交易?”我冷冷地问。

“朕不喜欢你这么说话――尤其这时候,给朕,销魂……”皇上的声音渐变得痴惑,只听“咔”的一声,那所谓固不可摧的桎贡阒刂鼗落,皇上的吻也顺势厮磨于颈上。

“皇上,你真不要我为你夺回‘地宝’?”我仍是不死心。

“别说话――恼了朕,你可承担不起……”

任他强势的胸膛逼至榻上,我肩膀一凉,轻薄的衣衫便褪到肘间;被铁臂固着,只看见微动的头颅在胸前挑逗。

“那解药呢?什么时候……嗯……”我被他一个用力、忍不住轻吟起来,可还是问:“解药什么时候……”

皇上无奈地撑起半个身子,看我片刻,说道:“好,就先让你心里踏实了――谷神大典之后、朕就把解药给你;不过,你别玩什么样;朕虽然舍不得你死,但也不会把你惯的上了天,何况,你也不想有人因你遭受连累吧?

再者,‘地宝’的事,你就不用再费心机了,朕说了自有对策,你听话便是――以后跟着朕,千万要学乖些,朕不是三王叔,会任你左右,明白了?”

我仰头看他,玩味着,却不答。

皇上扭住我的下巴,嗤笑道:“算了,没了那股子妖劲儿,也不像你,我倒看看,你什么时候肯俯首称臣!”

而后,如兽扑来,在我身上攻城略地。

“皇上!”我猛地叫住他,“三王叔床帷间……可比你……高明多了……”

皇上顿了一刻,于是报复般、更加紧了肆虐。

我如溺潭,指甲陷掌心――

千云戈、你个乌龟王八蛋!

昏过去的时候,皇上仍在我身上动作;再朦胧着醒来,已是鸡叫三遍。

皇上坐在床头不动,我辨不出他的意图,只候着他默然去了,才缓缓睁开眼。

不会这么被降服吧――我问自己。

不会。

不会。

不会……

再三铭记,却依旧无力,于是一下都懒得动,合目恍惚着。

直到掬魂又来送早膳,我才斜着眼看他。

我未着衣,只任锦被很随意地压住胸口以下,头发零乱地铺在榻上,颓着脸,露出白晃晃的手臂和半条小腿,到都是情欲过后的痕迹。

掬魂见状一下子懵了,等反应过来,脸上早羞红一片,更不敢再多看我。

我觉着好笑――明明也是个神仙似的人,跟在皇上身边,难道还清白?

“掬魂让人先帮王爷梳洗吧――”他瞥我一眼,嘴唇抖了抖,终是夹着丝憎恶退下了。

我捧着越发美味的御膳,总算没了胃口,转头望向阴着脸的掬魂,忍不住问:“掬魂,你几时入的宫?”

掬魂惊讶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话,又似乎不屑与我攀谈,但拖了一刻,还是恭然道:“回王爷,掬魂九岁入宫,到而今五年了。”

九岁、五年,现在也不过十四,可已经这样绝世丰姿,想必日后也是个让人伤透心魂终不悔的,只是不知、皇上到底藏不藏的住你。

喃然苦笑――自身都难保了,又替别人瞎操什么心!

“王爷――”掬魂犹豫着唤我。

我回过神,淡淡看着他。

“掬魂有一句话,顾不得冒昧了!”

“哦?什么话?”我问得轻飘。

“禽兽尚且不致血亲相奸,王爷自该知耻而退!”他激愤地说道,一张粉脸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笑得妍媚,却不言语。

等了半天,掬魂的耐性终于耗尽,他狠狠甩袖,不再看我:“掬魂卑微,也不愿被腌H了品性,束我不奉陪了!”

“你清高什么,那天不是你帮着皇上非把我囚住的吗?我若该羞耻,你也是元凶了!”

“住口!”掬魂恼羞不已,早失了分寸:“我以为、皇上……皇上只是要囚住你狭制均赫王爷,早知道如此……我决不让你靠近皇上半步!”

我若有所悟,转念一想,倒有些欣喜,于是起身向他走去,并敛着声色道:“可是晚了,你知道皇上和我做了什么吗?”

掬魂憋红了脸、不答。

我径自道:“我们行的是周公之礼、夫妻之实,并且你也听皇上说了,他还要这样囚我一辈子呢!你嫌我腌H,可皇上偏对这腌H喜欢的紧!”

“你胡说!必是你妖惑了皇上,才引他作些违腻纲常的事!人人都说你是妖精,你还要诬陷皇上!”

“你还真是高看我,这里是皇宫,此更是皇上所,我纵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拿皇上怎么样?他自已不愿意,我还强的了他!”

“胡说!一派胡言!你……不要脸的娈宠!”掬魂大声骂着,猛拽过我襟口,挥手就是几巴掌。

血气蜿蜒而下,殷红了衣裳,脸上热辣辣的却让我更加清醒:“气成这样,你是真担心我误了皇上、还是看皇上迷我嫉妒了?”

“你――”他一把将我推在地上,触动了昨夜的伤口,我忍不住惊挛起来。

“你等着,我决不让你再祸害皇上!”狠狠撇下句话,掬魂霹雳般摔打着去了。

我气喘不定,渐觉出险意,可仍不得要领,缓了半天,才勉强起来。

掬魂走了没多久,我又愣愣坐回榻上――这下不是皇上束我至此,倒是我自己委昵了。

想着又何必,反正门外七八个看守,我能跑到哪去?况且皇上要谁留下来,谁能跑的掉呢。

突然,门外吵嚷起来,只听有人喊着“抓刺客”,而后便是兵器交锋的声音,我刚要起身去看,一个人影便闪了进来,我只掠了一眼那蒙着黑布的脸,颈上一疼,顿时失去知觉。

头沉沉欲裂,总算艰难地睁开了眼,只见四周昏惑一片,面前有火光闪动,模模糊糊,却看不清楚。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摔在脸上,力道之大、几乎断了颅颈。

我更加难受,喘息间再抬起头,两个乌愣愣的人影已在面前。

“贱货!你也有今天!”一个嘶砾的女声咒到。

我想活动身子,却发现手脚都被死死固住,错一错都难。

“落到我手里你就求着快些死吧!”那个声音又道。

“姑姑,这个淫娈实在可恨,必要让他生不如死才能解气!”

我一震――竟是掬魂!

于是努力抿了抿眼睛,终于看清楚些――

这地方一见就是刑室,阴森森地让人发怵,虽然没什么多余的刑具,却依旧能臭出腐朽和血腥,加上墙面、地上斑驳无数,越发显得狰狞。

“掬魂,你要干什么?”我抖嗦着怒喝。

“你说呢?”掬魂不冷不热地说。

我盯住他不再言语――也是,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

可我不信他能从守卫们那里把我掳来。他年纪轻,见识却不少,还不至于因为早上的冲撞就鲁莽行事吧?

“少跟他废话――我听说这妖精也算个倾国倾城的,怨不得爷们儿们都让他勾搭了去,你说要是毁了他这倾国倾城,又会如何呢?”那女人又道。

我怕的想逃。体肤之痛一直是我最怕的,不是因为惜命,是受不了那份折磨,于我,更会惹起心中的纤细脆弱,带来数不清的伤怀。

本能地向后,却只有头能稍移。

那女人向我走近,我认出她便是劫我的人,脸上依旧蒙着黑布,但那眼睛却格外残横。

“姑姑……”掬魂向前一步竟有些踟躇。

我早失了镇定,奋力叫道:“掬魂,你敢伤了我,皇上决不会放过你!”

掬魂闻言又变得冷利:“哼,皇上怎么知道是我掳了你?我可是带人替你去挡刺客的!”

“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帮皇上除了你这个祸害!”

“我是祸害你是什么?你跟皇上难道是清白的?”我已经口无遮掩。

“住口!”掬魂上来又是一巴掌,而后搬过我的下巴道:“皇上怜爱我、器重我,你当我和你一样、是靠着副淫荡的身子过活?勾引了自己的叔叔不够,连同父的兄弟都不放过,你还真是贱的要命!”

“行了,不给他点儿厉害也辜负了他这份放荡!”那女人说着拔出把匕首,锋尖在我身上滑过,若起阵阵寒战。
16
“这是冥玑?”女人的刀尖划到我左腕上,突然停住了,话语中妒恨如狂,慑得掬魂也不禁一震。

“没错儿,不知他怎么唬得那均赫王爷,这么宝贝的东西也给了……”

“混帐!”不等掬魂说完,那女人的匕首已要把冥玑挑开。

我大骇,拼了命似的挣扎,可捆住的手腕却只能在原磨蹭:“别动它!别动它!求你!你……你……你来划我的脸!那东西只认我,你拿了也没用!”

女人闻言,如魔似兽的眸子猛戳了我一记,而后、蛮力、扬臂……

我的手……

白玉雕琢的手,纤巧玲珑的手,柔脂般媚人的手,千云戈万分宠爱、万分迷恋的手――在一片血光中、孤助无援地滑落,冥玑徇情一样随之而下,浸着糜红,凄绝无边。

那一声惨痛哽在喉咙中,精气逆转,山压下来似的,我逐渐失去意识。

昏厥前,只见冥玑妖娆地从眼前飞过,落入对面的火盆,任无情的恶焰吞噬,而它却在那煎熬中、越发璀璨……

哈哈哈……烧了它……烧了它……烧了它……

我再无法抵御身侧狂颠的气息,终于,陷入久违的炼狱……

我怕血。

十三岁开始就怕。

那年,王府的马夫宝林险些将我强暴,第一让我因男生女相羞愧不已。

我人小,也懦弱,却不甘任人欺侮,心底的恨、暗无天日,越发变得诡异,于是我做了让人发指的事。

迷魂丹。

我把这暗门子中惯用的幻药 骗那一直对我言听计从的孩子吃下后,半丝愧疚都没有;自然,我也没料到结果的惨重。

伤在儿身,疼在爷娘心――那么小,我就会用这歹毒的法子报复人,所以凭谁说我是妖精、是祸害,其实、都不算冤枉。

只是那一幕,血淋淋的一幕,从此成了我心底的魔障。

我怕血。

看见就惊怵不已、恶梦缠绵。

人常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来果然。

对于报应,我一直不屑于故,可今日,瞧瞧,这不是来了。

于是再醒过来,女人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眼角――剜目断臂,小柱儿,你泉下有知吧,有人来替你讨债了。

我竟能直直望着女人,丝毫不躲避她接下来的暴行;我、准是疯了。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声音之响烈,总算让我从迷迭中顿出,也惹得身边两人愕然回首。

竟是他。

我笑了,我的王爷,你总算来赶来救我。

千云戈飞一样闯入,不等站稳,便声如雷动:“销魂!”

虚弱地扬起抹洒脱,一阵锥心的痛却在周身散开。

“销魂你――”

看见什么了,我的王爷?倨傲如你,万不该失措成这样。

“千、云、戈!”那女人咬牙切齿道。

“放开他,沈孤瑛!”千云戈龙行虎步就要上前。

“你敢再迈一步,我要了他的命!”女人的匕首不知何时、早卡在我喉上。

千云戈电击了似的立时停住,颤着声音道:“你放了他,你我的恩怨跟他无关,你要怎么样尽管说,我全答应你就是!”

“哼!你倒心疼他!越是这样我越不饶他!千云戈,今日我虐待他,不是因他触犯了我什么,偏是因为你的不知好歹!”女人说着,刀刃已割入皮肉,我疼的冷汗徐徐。

“不!”千云戈大吼一声,毫无预警跪下去:“沈孤瑛,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是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该死,你来杀我、折磨我、怎么都行……”

我惊震不已,心上的疼竟比刚才还甚――我的王爷,万不要这样……

如死了似的,两行泪颓然垂下,我却坚定道:“起来,千云戈!”

女人看着千云戈,目色由惊诧到妒恨到惨痛,最后归于平静:“千云戈,我要你死!”

千云戈滞了一刻,起身抽出佩剑,道:“好!”

我无力摇着头,全然不顾那刀锋又嵌入多少,生平、却是从未如此惨烈过:“你敢死……敢死……我生生世世都恨你!”

女人又要说什么,可未容张口,又有人闯了进来,她不禁有些分心。

“大胆逆贼……”来人原是要喝千云戈,可见这架势却语塞了。

随后,皇上也被簇拥着走了进来,他脱开众人,眉一挑,问:“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自知失策,脸色吓得刷白,咬着唇不敢直视皇上。

“掬魂!”皇上厉声道。

“奴下在!”掬魂抖嗦着忙跪了下去。

皇上撩我一眼,眼睛蓄怒般眯了起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掬魂抖的越发厉害,身子低垂,支吾半晌,却说不出话。

女人见到皇上,气势也削减大半,拧眉怔目,一动也不动。

“你们真是胆子不小,都忘了自己是谁!”皇上气极威斥。

女人脯伏半天,终于斗胆道:“千云戈,我要你死――你不死就是他死!”

望――四目相对,我们交换着太多劝阻与宽慰,终是各不相让,无疾而终。

“沈孤瑛,你先放了人,有什么朕替你作主!”

女人冷哼一声:“皇上,求你别再相逼,你我都是要他性命,何必在乎早一时晚一时!”

“你敢!”皇上竟上前一步:“他死了,‘地宝’便不知所踪,若是真有差池,你沈门全来陪葬也不够!”

女人略有犹豫;皇上倒趁机中和:“不如这样,三王叔,你交出‘地宝’,朕让沈孤瑛放了销魂,你也不想再看他受什么磨难吧?”

我恨的生生咬碎了牙――趁人之危!皇上,要么今日我命绝于此,要么日后你别落在我手上!

于是倒不怕了,笑,再努力笑笑:“皇上,你也太高看我了,‘地宝’换我?你仔细看看,我可是断了手,以后怎么伺候爷们儿?快让这妖妇杀了我才好,反正这么个残身,我也不想要了!”

“销魂!”倒是皇上气结地喝了声。

“均赫王爷不会答应你。我早让他赶出王府,我们的情意也是一刀两断!他凭什么救我?难不成还是为我上了皇上的龙床!”

“你!”皇上憋红了脸。

再看四周,早是一片惊诧。

我咯咯笑个不住:“这有什么?我虽淫贱,还不至于敢作不敢当,皇上堂堂一国之君,论胆量倒不如个淫娈,可是让人笑话――恐怕天下人还不知道吧,我跟皇上不光苟且,还是同父异母的弟兄,更加乱仑纲常,不杀了我,不但皇家蒙羞,就是皇上……”

“你住口!”女人一反常态,有所顾忌地打断了我。

我扭过头,对上她焦灼的眼:“你怎么还不杀了我?均赫王爷才不会随了你的愿!”

“住口!”她狠狠捏住我的喉咙,却不下死手。

千云戈脸上似着了火,烈烈然片刻,终于又跪下去,叩首、声音碎的硌人:“皇上成全,罪臣愿交出‘地宝’,任皇上惩治!”

“千云戈!”我不顾一切挣脱女人的狭制,气的眼眶欲裂。

皇上略微转缓,斜着眼打量他。

浑不觉我的抗拒,千云戈径自道:“皇上放了这个人,让他自由了吧!”

皇上不屑地哼了声:“让他自由?是他自己作的,出了这王宫,你当他还能活命!”

千云戈闻言,头颅失控地顿在地上、半天才勉强抬起身,哀哀望着皇上:“罪臣死不足惜,请皇上保他周全!”

皇上厄住声息,又一看我,拧着脸、沉声道:“看他的造化吧!”

“好,请皇上移驾恬曷寺,罪臣必在坤圆斗前兴祭礼、交出‘地宝’!”千云戈站起身,回头看我,脸上莫名地恬静。

“沈孤瑛,朕命你放了销魂,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若是不从――朕要你沈门上下没一个活口!”

女人默然片刻,一双眼渐变得破碎,努力压抑、却依旧滑落道道清痕:“千云戈!千云戈!千云戈……”临虐在我身上的手颓然垂下,两声难辨的哽咽后,她奋力将匕首――没入、自己的胸膛。

四周的吓得再没有半点声响。

女人硬是撑着,但终于不济、倒在地上。

千云戈的脸搐了搐,步步维坚走过去,揽过女人的腰,把她抱在怀里。

女人笑得凄媚,原本残恶的眼竟无比和煦,仰头望着,目色涣散在天顶……

她爱他。

――爱到恨不得杀了他、毁了他、彻底颠覆了他。

一霎那,我挫痛惊醒、无法再恨,只觉得心被生生扯掉一块,空洞并着滞塞肆意膨胀――快把我炸裂。

女人吟哦着难解的浊音,粲然消殒。

千云戈轻缓地褪去她脸上的遮挡――那是经历了多少摧残的脸……

浅浅的伤痕错落其上,扭曲了原本的形状;

鼻梁塌瘪并且歪斜,一道墨黑的断口一直蜿蜒到唇上,撕裂了安分的菱形;

左颊上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破洞、已将逝者最后的坚持昭然若揭:

巧笑倩兮,恨碎牙关,血不枉誓,一涸永央!

千云戈放下女人绵软的尸身,在那耳畔喃然一句:别怪我。

剑光交错,身上的束缚已除;我看着千云戈,半天才攒出些力气。

“我动不了了。”我道。

千云戈提臂、把我夹在胸前,大步就要走出刑室。

“不!”我拒从着。

“销魂?”千云戈不解地看我。

“冥玑!”我挥起那条残臂,指向火盆。

千云戈了然地过去,剑锋一挑,那妖娆的灵物便狡黠而出――竟然没有半丝破损。

千云戈拿下,犹豫一刻,递给我道:“不要带了,好好收着吧。”

我默默接过,攥在手中,未置可否。

千云戈不再耽搁,携着我一同出去。

身后,那血袖漫无止境、在我俩过往的天地中飞扬。

到腥风骇浪,只有皇上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见者赐死,皓封三世……

恬曷寺。

风云大变,电闪雷鸣――江山不日易主。

十六州司勤官并朝廷重臣列列林立,恬曷寺诸位法师围在封印前,祭典之势赫然陈设,气氛十分凝重。

千云戈放下我,一句话不说,走向封印。

住持玄欢法师暨首向前:“均赫王爷,此刻八荒之脉未开,擅入封印,必遭险境,王爷三思!”

“不要紧,凶险要不了人命!”千云戈甩下句话径直向前。

我聚精会神、绷直了身子,全然不觉皇上已到我身侧。

“销魂!”他在我耳旁吐息道。

“三王叔是有意自损,你不拦他?”

我扣紧牙关,一动不动。

“其实,朕没想这么快要他性命。”皇上不无感叹道。

我万分不解:一个片刻就能赐死无数亲党的人,为什么竟能如此泰然?难道成大事的人必要有一颗铁石般的心吗?

虚弱,并且悲绝,我无视皇上的滋问,眼睛丝毫不从千云戈身上挪开。

皇上若有若无冷叹一声,终于拉开与我的间距;此时,千云戈也策剑割开自己的虎口,把血注入八荒之脉,霎那间,封印中有所惊动。

几位法师面面相窥,终于都忍不住道:“王爷,此术太险,王爷赶紧收势还可挽回!”

“千云戈!”我终于大叫着跑出几步。

千云戈顿了一下,闪身进了封印。

我开始后悔,来的路上竟答应他听话――听话,就是你去送死,我惨怆地置身事外?若如此,我不答应,随你要怎么罚我也不答应!

我奔命一般向封印跑去,扯动了臂上的伤口,阵阵嗜骨之痛没入体躯脏腑。

“快拦住他!”皇上叫了一声,几个人愣了片刻都来挡我。

我尽量伶俐地绕开,可离封印几步远时还是被人绊倒。

身子着地,已叫不出疼痛;伤口眦裂,也顾不得血崩;任人拉扯、压制――奋力、奋力、疯了似的奋力;我挣着、扭着,一只手扒住封印入口的锒关,另一条残臂也抵在金框上,终于,后襟一声撕裂,我挣脱了围困,狼狈跌入封印。

极乐――强光之中,空无一物,连自己都看着恍惚。

极苦――身受异,针芒遍布,刺痛无刻不在,死生难辨。

这就是封印?

我早没了意识,行尸走肉般晃动着身躯,方向也再认不出。

千云戈――不知是我在叫还是心在叫。

越发没了气力,那空漠简直要把我化了。

突然有人拉住我。

“销魂!”他叫着。

“千云戈……”我低喃。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千云戈!别走!”我用尽最后力气缠住他。

他僵硬的身子渐渐松弛,双臂加重拥住我。

……

不知今昔是何昔――睁眼,他在――只是、刹那白头,唯有尊颜。

“千云戈!”我吓得挣开。

“别动!”千云戈稳住我、低头看去:“你我也算结发白头了!”

我循着他,只见披散的头发,一缕乌黑、一缕缟素,打结纠缠成一脉。

忍不住淆然泪下――

我们结发了?

我们白头了?

好快,快到不用再疑虑,可快得也让我不甘。

“以后,就是你的下一辈子――明白了?”他戚然低语,而后挥剑,结发白头韶极而衰,憔然断落。

“不!”我伸手去抓,一个踉跄,扑空倒地;再摸索到那丝缕黑白,结已松了,孤零零的手无论如何系不上那闲碎的葱饶。

我哀求着看他,他却已向走去。

“千云戈!”我叫他,“千云戈……”

他再也不应,并渐行渐远。

……千云戈……帮我!我系不上……

……千云戈……好疼……你看看我……

……千云戈……我动不了我动不了,你赶快来扶我……

……千云戈……我的手真的疼,你过来陪陪我……

……千云戈……

……千云戈……

……千云戈……

――厄然止声:千云戈,我再也唤不回你了吗?

再见天地清明,你我已如生死相隔。

冷眼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沧桑的白发、和落在心上一步一烙的行走,我无法分辨:是梦吗?那荒绝太真实;是真?你却太虚飘。

我被人架到皇上身边;千云戈疲惫地跪在皇上脚下。

“皇上,‘地宝’在此,请皇上治罪!”千云戈颔首道。

皇上凝视千云戈手上两颗樱桃大小的珠子,示意玄欢法师过来验证。

我颓下身子,突然、挥开狭制的众人,赶在玄欢法师之前夺过那珠子,仰头吞入腹中。

千云戈大骇、皇上大骇、玄欢法师大骇、在场的都骇得失去镇定。

“销魂你――”千云戈忍不住起身、扳住我的肩膀。

我推开他,怒斥:“千云戈!我恨你!

我娘从小遗弃我、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不恨她;

我被那些老爷们压在身下、丧尽尊严,我不恨他们;

沈孤瑛下毒害我、断了我一只手,我不恨她;

皇上趁我之危、强行凌辱,我不恨他;

我只恨你只恨你只恨你!我恨不得你死!”我骂着扑过去一阵抽打,仍不解气,把他压在地上,又道:“先不是有个沈孤瑛吗?你有本事也毁了我,你了我的脸,把我囚起来用刑,逼我跟她一样自行了断……”

千云戈怔然片刻,不得要领地抓住我的双臂:“销魂!销魂!销魂……”

“谁是销魂?你把他杀了、陵迟了、喂了虎狼,骨头都不剩丝毫!”

“销魂!”他又道,眼如潭似的,几乎把我吞没。

皇上终于看不下去,匆匆走过来、扯开我,恨恶地喝着:“行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喘息不定,咬着唇,不再出声。

“跟我回宫!”未等说完,皇上已拽着我大步离开。

“皇上,那‘地宝’……”玄欢法师踟躇向前。

皇上顿了一刻,撇下句话:“朕自有安排!”而后再不停留须臾。

我扭头狠狠盯住千云戈,如有灵犀般,竟听到决然一句:

我必不输了你……

若触,终于辇尘而去。

最后又是昏死过去,很不情愿地、却倒在皇上怀里。

我经历一场长梦,但是记不得了。

唯有一句话,从梦里徜徉到梦外,醉掳了我的心。

他说:我必不输了你……

我爱你。

而今你再怎么鄙弃也再拦不了、我爱你。

从沈孤瑛心碎绝望的自尽中,我看见了一切,也许除了经过和结果,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仍不知道将来如何,仍然会惶惶终日,可我有我想要的结局,所以我活着,等你。

转醒的时候,好像还在睡着,朦胧中有人说话。

“……地宝已经乱了他的经脉,他又带着化蝶的毒,束我直言,皇上,此时若取出地宝只会让他消耗过损,连累性命。”是杜倾雨的声音。

“朕几时说要取出地宝了?让他带着,他费了那么多心思,又是逼休维寒蛰隐,又是心积虑得这地宝,还不都是为了帮三王叔保住势力?朕拿了地宝,横竖都是要他性命。”

“可皇上,你不是一直想夺回……”

“就先这样吧。一个人都服不了,朕还能踏踏实实拿着地宝?”

“皇上……”

“行了――他那只断手,可保管好了?”

“皇上放心,已放在‘乩蚕镜’中养着,我哥也托了不少医行的人去寻药仙邹寒箴了,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嗯。”

……

“皇上?”

“好了,朕先去了,这些天恐怕要让你操劳。”

“皇上不必多礼。”

“那……朕走了――你不用送,看着他就行!”

“倾雨恭送皇上!”

我慢慢睁开眼,虚弱中仍掩不住一丝怅然。于是抬起那只断臂,再三自勉,终于送到眼前――伤口早被包扎好,看不出半点血痕,但秀白的小臂下光秃秃的,再没了往日的动人和伶俐,我抽搐一刻,还是淌下泪来。

“销魂?”杜倾雨突然掀开帐帷,探身进来。

我忙藏起羞人的伤残,低着头不愿看她。

杜倾雨默默注视一刻,叹口气,道:“醒了就把药吃了吧,你这身子可经不得再糟蹋了!”

我依旧不语。

杜倾雨端了药来,坐在我身侧,伸手要扶,却被我躲过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打量一刻,宽解道:“好了,快吃药吧,有什么脾气也都等好了再发泄。”

“你是气我还是气谁?好不容易才平安回来了,怎么又要闹!”见我还是缄口,她终于有些急了:“你再这样,我就灌你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杜倾雨一恼,把药摔放在小几上,起身便训斥:“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魔王?好心不当好心,竟会起妖蛾子折磨人玩儿!你说,看着一个个的都跟你伤心难过,你高兴是不是?你给我起来说话!”她说着,用力把我提起来。

虚晃晃的,我只是喘,更不言语。

杜倾雨见状垂下泪来,哀然放下我,道:“我怎么不跟惜卿一起去了呢!活着也是遭罪,何苦!”

我只听她提起惜卿,心已经弱了,又闻一句“何苦”,不禁感怀自己的境遇,于是怆然看着,也惹来了泪酸。

我颤颤抚上她的袖子道:“倾雨……我好恨……”

杜倾雨擦干了眼泪,抓住我的手,道:“恨什么,你不过比别人波折多些,哪里就值得这么较真儿?”

“可是……”我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开不了口,于是诺诺地,只说:“倾雨,我那只手……”

“你放心好了,大家都在想法子帮你续回去。这天底下高人多的是,决不让你留下什么遗憾的――我知道你素来受不了瑕疵,可人活着,总得经一事、长一智。你就是太极至,才总会伤人伤己,我看,这未必是什么坏事,何况又不让你一辈子这样。”

我看着她,痴痴问:“手臂断了、还有续回去的么?”

“当然了,我哥说药仙邹寒箴就曾为短腿之人安接回去,好了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你别急,我哥已经四差人去找那邹寒箴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跟从前一样。”

“那心断了呢?”我情不自禁又问。

“心……”杜倾雨迟疑一刻,若有所思,但还是说:“那要看你了。你是想断还是不想断呢……”

“倾雨……”我叹一声,侧过身去:“他最喜欢我的腕子,老是说,老天爷也做不出这么漂亮的腕子;任是什么宝贝,他都鄙夷,说配不上;每回他发痴,就捧着我这腕子看上半天――那时我还不屑,想他老魔症什么呢……”说着说着,我再不能继续,拼命压抑,还是泪如泉涌。

杜倾雨不住安抚,哽咽道:“你放心……放心……”

――可是我放不下心,能维系我的仅剩了一句“我必不输了你”,以前的一切被他狠心勾销了,我没有前世,没有今生,只能仰望来生。
17
杜倾雨突然搬过我的身子,笃定道:“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可是把大家都辜负了!”

我垂着泪眼不愿看她。

杜倾雨竟又向里错了错身,狠狠握住我仅剩的那只手,说道:“你敢不珍重,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只觉骨节被她硌得生疼,叫了声“倾雨”,她已经抽回手去;低头再看,一个胭脂盒子正没入掌心:“倾雨?”

“收好了吧,丢了,你这小命也……”她骤然噤口,不再言语。

略一思量,我顿悟:“是‘化蝶’的……”

“是。”杜倾雨赶忙打断我。

“可你……”

“是顾峥让我给你的――皇上疑心他,所以不许他来看你。可他在外头,日日为你忧心。我说句心里话,单是他肯为你放手,就比那均赫王爷体贴你几倍,你纵不念着别人,难道要他也跟你受罪吗?”

我厄然不知所答,握住化蝶的解药,实在耐不住狂浪般的悲怆。

杜倾雨见我如此,也不再多说,反劝慰道:“好了,你要难受,又是我罪过。”

“他打哪儿弄来这东西呢?”我仍是不解。

杜倾雨闻言,不由得别过头去,脸上万分不愿答对。

“倾雨――顾峥他怎么了……”我只怕他又做傻事,忙虚晃地撑起身子。

“你别急……”杜倾雨安抚住我,犹豫一刻,终于踟躇着开了口:“是均赫王爷先给了他的。”

我颓然倒下――是千云戈,竟然是千云戈……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会平白无故给顾峥?难道是他早料到了什么?

接连几日的事渐渐浮上心头,我似乎嗅出些嫌疑,但仍是缕不清楚。

千云戈虽然一直忌讳顾峥,想必也知道顾峥对我之意不逊其下;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假于顾峥之手,可见他心里是早有定数。

他不亲自给我,是弃我之心笃定、还是怕自己再没了机会?

以他的脾气,是到死都不会甘愿服输,能让他决心放手的――是我?

他知道什么了、还是跟谁做了什么交易?

他不会一早就想献出地宝了吧?

一阵头痛绞得我浑身抽搐,我咬着牙、恨不能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销魂?”杜倾雨不禁慌了:“你怎么了?”

我摇头不语,半晌才强作无恙,哀哀望着杜倾雨道:“倾雨,我有句话……想问你。”

杜倾雨一怔,忍不住躲闪:“你别说了――我也有难。”

我依旧望着她,目色越发凄凉。

杜倾雨起了身,走出几步,又猛一回头,支吾道:“他――还好好活着;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而后,悄然离去。

见休维寒倒远比我想的容易,皇上甚至不容我见驾就答应下来,我被韦段戎及一干镶銮禁士小心护着来到休府,没费周折便入了内室。

千云戈势败,想必休家朋党都收敛不少,不过好在休维寒一早下了野,当年助千云戈谋反又无实证,怎么都治不了罪,这枚棋子总算是保了下来。

只是休维寒与千云戈、与我有心结,此结不解,以后必有牵绊――而我此行,就是来解这结。

“休先生,销魂有礼了。”我弓身,说的恳切。

休维寒打量着我,眉头总算舒缓些:“不用客气了,坐吧。”

我不推让,听命坐下,扫了眼周围的人,道:“休府里守备森严,你们不用过迂,都退到廊外吧。”

韦段戎似是想说什么,但一抱拳、终于顺从:“那好,有什么吩咐,王爷言语声就行。”

而后,闲杂人离去,只剩了我和休维寒。

我立时起身,到休维寒脚下、跪下去,沉声道:“望休先生恕销魂上胁迫之罪。”

休维寒瞥我一眼,别过头去:“你不用跟我来这套,我弄这些把戏的时候还没你呢!”

“销魂是真心跟休先生赔罪――而且,我带了‘化蝶’的解药来,虽说与休先生约定之期迟了两天,但总算不晚,请休先生不要推辞!”我说着恭然奉上化蝶的解药。

“这――”休维寒略有犹豫,停了一刻,还是接了过去,又问:“这解药是你也得了、还是单有这一颗?”

我低头,缄默半晌,道:“不管怎么样,总是我答应了休先生的,先生自管收着就是了;先生若还有嫌恶,销魂就先告退――替我问候母亲便是。”说完,我起身就要离开。

休维寒一把拽住我:“你也不用再使心机,你想什么、我清楚;放心,我那日既和你做下这交易,便会履行承诺,我休维寒还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哦?休先生跟我承诺什么了?”

休维寒松开我,定然道:“现在皇上把均赫王爷关在统法司大狱里,我离朝之后,所有亲信也被调遣得七七八八。虽然朝中已无我置缘之地,但以我休家多年的根基,暗中还是可以托人打点,暂时保住王爷性命,一等有了时机,再把王爷救出来不迟。”

我闻言暗自欣喜,面子上却依旧平静:“如此,就劳烦休先生了。大恩不言谢,休先生是个聪明人,销魂举动瞒不了休先生,只盼有朝一日,王爷若再争天下,休先生能鼎力相助。”

休维寒看了我片刻,瓮声又道:“我有句话,望你能开通――”

“休先生有什么尽管说就是。”我眉一挑,直了直身子。

“恕我直言,王爷实在难当天下;他揽政这些年,虽然以强势震慑四方,行的却不是开明之举,又屡屡为一己私欲、荒唐行事――想必你也有所见闻;当今圣上,明珠蒙尘多年,而今终坐定江山,虽诸事未曾大纠,但也是锋芒初露,我看着倒像个圣主。我虽答应你要帮王爷,也望你能看开些,你与王爷又哪里是真在乎权贵呢,倒不如得偿所愿便罢手了好些。”

“休先生此言不错,可先生自己也说,王爷屡屡为私欲而荒唐,但他何止是荒唐,他是――把自己都要尽毁了!”我说着忍不住垂下泪来,哽咽着、却依旧道:“销魂此举确不是贪慕权贵,是想让他死而复生!先生若为难,销魂不会勉强,但销魂求先生成全!”

休维寒面有难色,沉哦道:“销魂,你何至私心如此?你可知道,一将功名万骨枯,你虽心系一人,那别人家的生死又怎么算?”

“于我,只他一个罢了,别人――休先生,我问你一句,若今日你我对换,要你负天下人而成就一个人,你肯不肯?”

“这――”休维寒困窘着终答不出。

“既如此,先生又何必劝我‘一将功名万骨枯’呢?那负天下人的罪名我甘愿承担,只是千刀万剐了也再不愿他受半丝委屈!”

“好,言尽至此,我不多推脱了――销魂,你果然比厄澜高明许多,他若不是你的、这天底下也没人敢承受了!”

“谢休先生不计前嫌,肯为相助!”我又一拜谢,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休维寒起身拦住我,赧然片刻道:“销魂,厄澜总究是你娘亲,她听说你……受了伤,一直难过,你可否……”

“休先生待我娘果然体贴――我与娘亲分开多年,先时怨她,现在自己也在劫难中,才知道人常身不由己;是做儿子的该尽孝道,我本就不孝了,若还不能略尽薄力,还算个人吗!”

“那――你随我来。”休维寒说着先行一步,我尾随他,来到娘的住所。

“琛儿!”娘见了我,惊讶一刻,忙挣扎起身。

“娘!”我几步过去、安抚住她道:“娘身子不好,安心躺着就行了!”

娘抖抖嗦嗦就去摸我的断臂,我略有难意,小心躲闪开了。

“琛儿,让娘看看,娘听说你受了伤,快让娘看看……”

“娘――没有什么,你看我,这不是很好……”

娘怔怔垂下泪来,抽泣道:“是娘不好,当年娘不离了你,也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罪!”

我想劝慰,却实在找不到言辞,哽了一刻,终于说:“娘要难受才让儿子不好过。以前种种,我虽然不知详细,但命既如此,也无怪他人,娘只管安心养病,也好让儿子放心!”

娘默然看了我片刻,虚怯地问:“琛儿,你当真不怨娘?”

“不怨。”我答的肯定――当真不怨,确实不怨,一来无可回转,二来,若不是这样,我也遇不着他。

娘这才如释重负,沉思一刻,略有赧色:“其实上回见你,我就想告诉你,我和千云戈早没有瓜葛;若是以前,我或者痴心妄想,可――上回他来广陵看我,我就该知道,他若不再恨了,也就再不羁恋。虽然、知他是为你,我心里万般冲撞,可――你们若真能互相善待,也算了了无数冤债。”

我闻言无语――不想说,却也希望娘你知道,我再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缘由夺去他,因为没了他,我或者残留世上,但与魂殇黄泉无异。

鼓足勇气,我终于道:“娘,以后别再叫我琛儿,四年前我就是‘销魂’了――他给我起的名字!”

娘愣了一刻,点点头,喃然念着:“销魂……销魂……”

接着几天,杜倾雨一直在宫里照顾我,韦段戎偶尔来探望,总不过唉声叹气、劝我保养。

我不再执扭,也更多珍重起自己。

自我住进宫中,虽行走上略有限制,但一切吃穿用度都不曾怠慢过,甚至比在均赫王府时还要讲究,伺候我的宫人也都谨慎、仔细,没有冒昧过半丝。

只是皇上――凡我醒着的时候都不见他,可我确信他来看过我;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的屋子、我的床榻、甚至我身上,似乎都有他经过的痕迹,不过是超乎五味之外,无法具详罢了。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中,天已经大凉。

一日上午,我偎在千春椅上正翻看皇上差人送来的唐戏名牌,不觉出了神。

突然宫人通禀说杜倾雨和韦段戎来了,我也不整装,便叫他们进来。

他俩顾忌皇宫规矩,见面总要虚礼一番,我先还不许,后来也略觉着不好,干脆随他们去了。

见了我,杜、韦二人都有些怪异,分别坐了,又只是看着我,并不说话。

我不解:“你们这是遇上的,还是商量好了一起来?”

杜倾雨道:“还不是一样――你今日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总不过如此。”我漫不经心答着。

自从吞了地宝,那东西总在我身体里作怪,又加上化蝶的毒、手上的伤,虽有冥玑护着,我也是一直虚弱、多恙,好一日、歹一日的。杜家世代为医,皇上又肯为我耗费,名贵药材吃了不少,却也只能控制些许,除不了根。

“销魂,今日我们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韦段戎并不苛难我的随便,笃自说道。

我立时警醒起来,生怕事情与千云戈有关、且不吉利,于是绷紧身子,定然等着。

“前朝的唯铭王爷回到长都了――他想见你。”韦段戎小心翼翼地说。

我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千云淇?他怎么回来了?

见我不回话,韦段戎又道:“他知道了你身上的伤病毒盅,已经面见过皇上,想带你回乌奴山平鸿宫医治,皇上的意思是、要你自己决定。”

我看看他俩,问:“他能医的好我么?”

杜倾雨犹豫一下,回答说:“若真说起来,当今彗升武苑及其下的韬棘派,原都是出于平鸿宫,就是沈孤瑛也是师承平鸿宫已故宫主洛禅心。唯铭王爷这些年一直跟随现任宫主裘瓮澈习武;杜家虽然跟平鸿宫交情不,但对平鸿宫的武学及医道还是颇为羡赏的。

我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的确比这样耗着胜算大些――况且,你那断手虽养在‘乩蚕镜’中,可这‘乩蚕镜’也是毒物喂出来的,固能保残肢不朽,可拖一日、你将来就要多受一分苦难,所以――”

“那平鸿宫离长都有多远?”我又问。

“快马的话,有个五六日便到。”杜倾雨回答。

“五六日……那该很远了吧?”我忍不住喃然嗟叹。

“销魂!”杜倾雨起了身,看我片刻,哀然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可你在此拖着,是在耗命呵!若连命都没了,你们纵能挣开这些羁绊,你拿什么跟他厮守?”

“这事你再容我想想。”我蜷起身子,见杜、韦二人各有难色,于是又说:“总不差这几天,我必尽快答复你们就是了。”

他俩无奈,却不好再多说什么,空坐了一会儿便要退下。

临走,杜倾雨想起什么,道:“唯铭王爷说想见你;你答不答应,他总归一番好意……”

我思琢片刻,叹口气,又望向窗外,似有似无说道:“见不见有什么的……”

我总归没答应见千云淇,倒是他来见我了。

本来还吩咐宫人托词拒绝,可就在这档,千云淇倒自己进来了。

“你……”我看着他擅闯,憋红了脸,万分尴尬。

千云淇依旧冷冽,却不再那么难以靠近,走进我,他坏笑着道:“怎么,你这是在编什么借口打发我?不如说来听听,说的过去,我就心甘情愿被你打发了!”

我哼了一声走进内室,千云淇也不客气,悠哉游哉、便随我进来。

“几个月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早知道不如随我去了!”他讽刺道。

“你有什么话快说,说完了就走,我没功夫跟你耽搁!”我更不善。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道:“也没什么话说,我记得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你若跟他生离死别就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

“这可是你说的,我又没答应。”

转过身、不看我,千云淇又道:“那你这答应吗?”

我轻笑:“怪事,我又没求你救我,你好心什么!”

“我说了不放过你。”千云淇侧过脸。

我有些恼,目光积怨片刻,别过头、不理他。

“你不说话,我就掳你走了!”千云淇说着就要上前。

“你敢!”我一拍桌子,威喝:“你再敢胡来看我饶的了你!”

千云淇霎时停住:“你急什么?又不是第一回被我掳了,你敢说一点不喜欢我掳了你去?”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烦你都来不及!”我冷恨道。

千云淇默然片刻,稠着声音:“那好,上回我走,你说,我要的、你给我,此后别来扰你,你可记得?”

“记不记得怎么样?”

“记得,今天就照你说的,你给了我,我就走。”话未完,千云淇已走到我身侧。

“你休想!”我本能地想躲,才退后半步,就被千云淇擒住了腕子。

“上回可以,为什么这回不行?”千云淇说着把我攒在怀里。

“你放开我!”我吓得不住挣扎,苦于身子太弱,怎么也抵挡不开。

“我偏不放!你答应我的就得兑现!”千云淇说着打横抱起我,向软榻走去。

我恼羞之极,泪水早不知不觉肆溢:“你敢……千云淇……你敢我要了你的命!”

千云淇已经把我放在榻上,双臂撑在我身子两侧就往下落,可还有半尺距离却停住了,看着我,声色出人意料地柔和:“你既然都不想活了,为什么不成全我?”

“谁说我不想活了!”我趁机、狠狠打了他两掌。

千云淇也不抗阻:“那为什么不跟我回去医治?这么着跟寻死有什么区别?”

“我……”我哽住,静下一刻,略有些明白他的用意了。

“你要不答应,我就拿了你原来给我的东西,然后就走。”

我失语片刻,再看他,竟窘得厉害:“你先起来再说――压得我难受!”

“不行,你先说你答不答应!”

我又犹豫一下,颓然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好,那咱们明日就上路!”

“什么?”我诧然――这么快?

“怎么,你又不答应了?”

我咬咬牙,终是说:“好,明天就明天!”

千云淇这才离了我,远远瞥过一眼,摔下句话便去了――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我放不下心――还是骗不了自己。

有休维寒暗中维护,想必 保千云戈一时安好绝不成问题。但世事难测,他的性命,我赌不起。

于是用尽解数、再三央求,我终于知道了皇上的行踪;夜才下去,我便准备好了、悄然没入碧销宫。

被宫人拦了我不怕,今天纵发生什么我都不怕,因我誓必成功。

终于被我闹得不行了,皇上才准我进去。

只是万没想到,掬魂竟也在这里。

我们相见、都忍不住诧了一刻,可掬魂看我却失了先前的锐气,眼中掠过一丝自卑便躲开了,再不抬起头来。

顾不得许多,我行过礼,便求皇上给我一刻单独相。

皇上笑得诡异,却道:“你大可无视掬魂,现在咱们就算独了。”

我再看掬魂――他头垂的更低,美虽美兮,却有种憔败之感;固然知道因上的事,他难免受责罚,只是没有大伤,倒是什么让他如此萎靡不振呢?

“皇上!”时间宝贵,也没功夫为掬魂费心,我于是谦卑道:“那销魂就斗胆说了。”

皇上不理我,依旧弄着折子。

“恳请皇上别难为三王叔丝毫!”我说着跪了下去。

皇上略顿,道:“恳请、别难为、丝毫……你还真会说话,销魂!”

“销魂知道没有任何籍口求皇上开脱,可还是免为一请!”我加重声气,连自己都觉得虚脱。

“既然知道没有籍口,朕又为什么答应你!”

“皇上――”我说着慢慢起身,暗自抽出袖中匕首,便往自己心口刺去。

皇上一下察觉,猛然丢过砚台朝我手臂砸来。

匕首歪了一下、还是半割在胸膛上。

我又要刺入,皇上大叫一声“住手!”,我停下了。

血已经殷透了衣襟,我忍着疼,固执地看着皇上;他疾步过来,气极地夺过我手上的匕首、远远丢在地上。

“你给朕滚!”皇上吼着、扬手逐我。

我不动,依旧倔犟地站着。

“来人!”他回到宝座上,侧过脸去。

三个宫人进来,见状,都有些失措,忙跪下等待王命。

“把这个人给朕拉出去!”

宫人答应了,便来拉我。

我不抗拒,依旧疼的要命,但还是断断续续道:“如此……销魂,懂了,皇上替我转告五王叔……明日不用来了……替我收尸便好……记着……把我和三王叔……葬在一!”

之后的事,我全然不知了。

夜里被恶痛恼醒,发现又躺在自己的住,于是把头埋在枕间,咬着唇,落下泪来。

“唉……”只听一声无奈的叹息自寂静中传来。

我止住泪水,小心望去――像又不像……

回身朝我走来,暗色中总算看清――是皇上。

“可把你怎么好呢!”皇上走到近前,喃然道。

“皇上……”我声细如蚊。

“你求朕的事,朕答应你;但你要保证非把自己医治好了不可,你回来之前朕必不动三王叔毫发。”皇上沉声说道。

“当真!”我欣喜若狂,就要起身,可扯动伤口才知道疼的厉害。

皇上忙稳住我,看了看又道:“还有,以后不许威胁朕,朕最讨厌人威胁――你拿命相逼,朕恨不能要了你性命……”

我才要认错几句,却觉着他这话奇怪――“拿命相逼”和这“要了性命”……总归是懒得计较,只卑顺道:“销魂知道错了,等销魂回来,任凭皇上责罚!”

“你也不用说这话,倒是哪回真罚得了你,还不是让你……”皇上说着,却停住了,于是又叹一声,不再说话。

我注视皇上片刻,仍忍不住,于是诺诺问:“皇上,掬魂他――他没什么吧?”

皇上轻笑:“他害你丢了只手,你还问他;难道你不恨他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拧住眉,暗自思索――恨吗?真是奇怪,我居然一点不恨。我知道自己决非大度之人,可对掬魂却只有叹惋,没有别他。

“你放心,他再也做不了乱,朕已经罚他一辈子不许出碧销宫。”皇上又道。

我抬头对上皇上晶亮的眼,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或是好事,也或是坏事。

好事者,于他那么个绝代姿容,再不能入世招惹尘埃了,多少人免去劫数、多少人卸去悲哀;

坏事者,命终究是自己的,光彩如君、灵动如君,却是出师未捷身已没,那此后的死寂与空怆,断去双翼的、你能否承担?

你不是我,不能经我的万险千难;我不是你,也不能解你的形只影单。

唯盼着垂恩者慕怜,肯稍微赐福一些吧。

我忍痛起了身,幽暗中格外淡定:“皇上也以体惜我之心、体惜掬魂些吧,同病者自然相怜。”

皇上不语,于是再辨不出七情六欲――夜,已快去了……
18
早知道这么疼,当时就下手轻些――我举着断了手的那支胳膊,在自己伤得不轻的胸口附近犹豫。

碰也是疼,不碰更想把那疼从胸口拿开似的,左右为难。

明日又要赶路,不知受不受得了,千云淇那家伙若知道了……

不过,皇上总究答应了,也算舍身取义――义,什么义……

明日要不要去休府跟娘道个别呢?道别也没意思,两个人、四只眼,都不舒坦,倒是折腾什么……

不知均赫王府怎么样,上也没去看销云阁――竟让他烧了,以后回去可要住哪儿呢,反正东苑我不喜欢……

……

一夜被那伤口连累,胡思乱想着天已经泛白,我才要小心翼翼翻个身子,突然想到件事,直吓得忘了呼吸。

顾不得许多,我披件绵袍就奔碧销宫,一路、不知喝退多少宫人。

到了、还是被拦住。

宫人再三劝阻,都说皇上仍睡着――可这事不解,我也断不敢走。

大约是吵醒了皇上,我总算被传了进去。

内室中,皇上正青着脸穿戴,身后的銮榻上躺着个人,被帷幕遮了,只看见条手臂。

“你又闹什么,朕一早还要上朝,你是要折腾死人才甘心吗?”皇上系着衣扣,愤懑说道。

我自知莽撞,忍不住垂下头,可依旧道:“皇上,有件事不说清楚了,销魂实在不放心离开。”

“什么事?”皇上瞪着我问。

“我说了,皇上可否恕我无罪?”

皇上默然片刻,道:“说!”

“皇上,”我前进一步:“昨天皇上答应我的事,销魂不信皇上!”

皇上的脸登时寒了下来,眼神不由得狠厉:“不信?不信你现在还来干什么?”

“皇上,上回你也答应我,让我去夺地宝,成了便给我条退路;可你终究是食言了;这,你让销魂怎么信你?”

皇上看着我,突然笑了:“呵呵,这天底下,只怕也独你敢这么问朕了!你自己想想,地宝朕都让你带着跑了,难道还唬你不成!”

“地宝对皇上重要,对我没什么意义,那东西我拿不拿也无所谓。我要皇上给我起个誓,皇上是天子,天子犯错、要遭天谴!”我说得决然。

皇上沉下声色,半晌终于无奈地叹口气:“好,你要朕怎么起誓?”

我一咬牙:“皇上若伤三王叔丝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另外再坐不得天下!”

“你!”皇上怒极而起,指着我、气息渐重。

这时,他身后的人突然撑起身子;我不由得一晃――竟是掬魂!

“王爷这是何必?王爷不信皇上,可信掬魂?”掬魂幽然问道。

我一时惊讶,见掬魂模样也猜出七八,于是倒语塞不能言。

掬魂也不扭捏,径自道:“王爷若信掬魂,掬魂以命为均赫王爷作保,他若有闪失,我这命也不要了!”

我垂着头仍不说话。

皇上怒气消了些许,又沉声道:“你今日都这么说了,朕若再食言,岂不成就了你的话?那朕天子颜面何在?这、你还不信吗?”

“难道你非要朕起那刻毒咒人的誓?你待三王叔情切,可把朕当了……”

“我信皇上便是。”我终于低声说道。

皇上依旧含痛看着我,片刻才自銮榻前的小阁中取出个莹黄的瓶子,伸给我道:“这东西是朕原许了你的,你拿去吧!”

我不解地愣了一刻,终于过去,也不敢直视皇上、便接过;打开,竟和千云戈托顾峥给我的解药一样,于是问:“是化蝶的解药?”

“嗯,本来想今日送你走的时候给你,你既来了,就先拿去!”

“皇上……”我有些惭愧。

“行了,朕也要休息――你回吧。”皇上说完扭过头,却是再也不动。

我悄然退去,又掠掬魂一眼,终究辨不出滋味了。

来接我的,除了千云淇,还有彭舆昊。

我咬咬牙,恨他道:“你可把我耍得厉害!”

彭舆昊赔着罪,却逃不过我一句:“你既帮了唯铭王爷,就算是欠我一回,下我一定连本带利讨回来。”

彭舆昊哭笑不得,只好应了。

临出宫门,我原本担心、皇上因为早上的事,不肯再见我;哪知他竟被杜倾雨、韦段戎围护着来了,就连掬魂也尾随其后。

我看皇上一眼,心中自然有不忍有内疚,但碍着众人又不好明言;纵然闲话半天,却总不忘打量皇上声色。

皇上也不理我,倒是掬魂看出些端倪,临末,幽幽然附送我一句:“王爷诸事不必太过心重――总归是人无完人,又各有苦衷,开解些,大家都会好过!”

我收下他这话,记在心上,终于随同早不耐烦的千云淇、彭舆昊去了。

车行到均赫王府,我忍不住叫停,千云淇不屑,可还是由着我。

几步奔上石阶,我看着打上封条的朱门发呆,怔怔地,就要落下泪来。

“五儿!”突然身后有人叫我。

回头――我知,是顾峥。

不惊讶,你也是料准了,所以才来;于是几步上前,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顾峥虽安抚,却不阻止,只按着我的头发,道:“以后我就照顾不到了,自己要珍重!”

“顾峥,我好的了吗?”我抬头问他。

“自然。”顾峥答的肯定。

“那他呢?”我又问。

顾峥略一思索,笑了:“自然。”

我收住咽泣,不觉竟十分心安,低头沉默半晌,才问:“顾峥,你见过他?”

顾峥脸色稍变,迟疑片刻,瓮声道:“嗯。”

难以启齿,可还是追着:“他――他说什么了?”

顾峥看看我、凄着眼:“他说,说――不后悔此生造的孽。”

――造孽。

造孽……

不、后、悔、

当真吗,

那你怎么舍得放开我?

“五儿,”顾峥握住我的肩膀,切切哀求:“你就忘了他吧,忘了他、你还有好长一辈子,你们总究是……”

我抚落顾峥的手,执扭着:“我不!他把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也缠着他,缠着他――到他把造的孽还清了为止。”

顾峥还想说什么,咬住嘴唇、终于收了回去。

“王府的人都怎么置了?”我忍不住又问。

顾峥叹口气,沉声道:“不过是发配的发配,另有一些,充作军奴了。”

“那――麝兰姐姐她……”

“她无碍,我们已成了亲,她也就留下来。”

叹一声,却都是华散尽,往来成空,能保住卑身的、也算是一番幸运。

顾峥终于再三叮咛着,送我上了车;遇着千云淇,两人对视一刻,又都躲开了。

刚要走,突然一匹快马冲我们奔来,等到近再看,却是休维寒。

我若有所思,才要上前说话,只见他抱着个人,仔细扫了扫――原来是娘。

“你……你给我的是什么解药!”不容我说话,休维寒先怒气冲天喝道。

我愣了一刻,觉着事情不好,也有些心慌,忙说道:“还不是化蝶的解药,我娘她……”

“若是化蝶的解药,她怎么吃了反不见好,而今连气息都快没了?”

我被他问住,不由思量起来――解药是千云戈给了顾峥、顾峥给了杜倾雨、杜倾雨最后转交给我,这中间的三个人都不会对我使诈,而解药交到我手,也一直保管得严密,决不会被掉了包。

我于是忍不住问:“你确信她吃的是我给你的解药?”

休维寒不禁更恼:“我能连这都错了?”

“我是说,中间有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没有!”休维寒答的肯定。

这可难住了我;顾峥也跟在一旁攒着脸苦想。

“我瞧瞧!”不知什么时候,千云淇竟走到近旁。

我这才见了救星似的,拉住他道:“对!那毒也是出自你们平鸿宫,你看看我娘这是怎么了!”

千云淇瞥一眼,我才记起自己失言,但总归火烧了眉毛,哪还顾得上许多。

“可否先将人放平,我也好查看。”千云淇淡淡说道。

休维寒犹豫一下,还是把娘挨着马车放下了;他不似刚才那般慌乱,可那份担忧却依旧不减。

千云淇在众目之下为娘诊了脉,又从袖子里抽出根银针、没入娘颈后,不多时,他叹口气道:“可能是误食了‘魈遒’。

化蝶本是平鸿宫的禁毒,纵是平鸿宫,现在也没人敢再炼。我也是听我师傅说、才略知一二,想必这毒发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只是这解药――说来歹毒。

解药叫‘魍魉’,毒发的时候用,半个时辰就可大好;但与‘魍魉’相对的就是‘魈遒’,‘魈遒’看上去与‘魍魉’无异,只是闻着略微发酸。中化蝶的人若误食‘魍魉’,不但不能解毒,还会促使成蝶长得更快。

依脉象,她应该是昨夜四更前后毒发――”

休维寒点点头。

“按理,应该撑不过八个时辰,现在约莫有三四个时辰了,若无解药,恐怕是……”

闻言,休维寒登时傻住,半天才扭头看我。

我虽自知无愧,但还是被他骇住,忍不住退了一步。

“休先生……”我无助地摇着头。

休维寒的眼、像要杀人一般,又伤得万分悲彻。

我动也不动,半天才想起来,于是忙爬进车里,翻出皇上早晨给我的解药,惊喜道:“别急!皇上早上也给了我一颗解药,你们看这个是不是!”我说着忙递过去。

休维寒大力推开,恨道:“你装什么!她总还是你娘,她都不争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我愕然,竟忘了辩解。

倒是顾峥扶住我,道:“你别错怪好人,我想,五儿给你那解药是均赫王爷手里那颗――”他说着看向我。

我默然,算是认了。

顾峥又道:“那是均赫王爷亲自交给我、让我转交他的,再说,刚才唯铭王爷也说了,这毒平鸿宫都没人炼了,他去哪里找‘魈遒’?可不是诬赖人么!”

休维寒这才清醒些,低头默想,却依旧没有好生气。

这时,千云淇早冷哼一声,夺过我手中解药、揣进怀里,径直上了车,对始终观望的彭舆昊道:“上路!”

休维寒不禁又急了,上去便拉千云淇:“你既知道这毒的解救办法,刚才他拿的、也必识得出真假;你好歹看看,若真是解药,不也能救她一命!”

千云淇厌弃地甩开休维寒,冷冷道:“我为什么救她?刚才那药是真的,我早辨过。但天底下现在就这么一颗,也是给那人的!”他说着瞟我一眼。

我又是一诧,心里渐变得茫乱――魈遒是谁做的手脚想必大家都明了,这也许就是当年沈孤瑛最后的算计。

然、亡者已逝,再怨徒劳。

而今,摆在眼前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无法孝感动天、从容生死,我禽兽不如――但、我真的还不想死!

娘,我不是不想救你;原以为不论如何,皇上也会救我,所以千云戈的解药给你无妨;哪知是造化弄人,你、我总免不了这场取舍。

我不想死,顾峥会护着我、千云淇会护着我,可能除了休维寒,所有人都会护着我――但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快要承受不住?

身子轻飘飘的,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是本能吗?

我竟道:“千云淇,救我娘――不然我不随你去!”

“我不。”千云淇轻松一句,却没有半丝回旋。

我不禁虚晃起来,闭上眼、好半天才稳住心神,推开一直扶着我的顾峥,咬牙向前。

顾峥又来帮持,被我打开了。

“五儿,你去那儿?”顾峥跟着我问。

“去找千云戈。”我不停步。

“你去哪儿找他?”顾峥急了、拉住我。

我又挣开,再不说话。

顾峥还是紧跟着不放。

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子向上一挑,越过几家房院,我又被千云淇掳回马车旁。

他不看我,却说的字字生响:“我可不会跟你讲理,你不听话,我就来强的。”

我笑了,伸手去摸他的脸道:“真俊!千云淇,你想不想要我?”

千云淇身子一绷,我的手顺势滑下去、握住他的要害。

千云淇一慌,险些松手把我掉在地上;再低头看我,脸已经红得喷火。

我撒娇似的打在他胸口:“讨厌!你不要,我可想要了――干脆去找顾峥!”话未完、我就要下去,反被千云淇勒得更紧。

“你少跟我耍腔――我说不救她就不救她!她几时当过你娘?再说――光有有解药也没用!”

我愣了一刻,又嘻嘻道:“就是,你何苦救她?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娘的杂种,让他们死绝了才好。他们死绝了,我不更好让千人骑、万人跨的!你这主意好!真――好――”

千云淇的脸色越发冷利,瞪我一刻、狠狠放我下来,身子压到那只断臂,我疼的叫了一声。

彭舆昊略有些看不下去,刚要说什么,却被千云淇恨极的眼神吓了回去。

舒缓半天,算是起来了,我招摇着就往外走。

顾峥又拦住我:“五儿别闹了――”

“好,也不求你们开恩了!”那边、休维寒已死心,怔着泪,边说边抱起娘,朝马匹走去。

我只当没看见,仰着脸问顾峥:“顾峥,你说过总会帮我的!”

顾峥低头,半天不语。

我撒气:“原来顾峥也骗我!”说完我又要走。

顾峥一把拉住我:“我帮你――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环住顾峥的腰,贴在他胸口,满脸醉态道:“顾峥,只有你最好!你永远待我最好!我最喜欢你!你不是跟镶銮禁士团的人交好吗?”我说着看了千云淇一眼,只见他极轻的颤抖一下。

我继续道:“虽然那回为了救唯铭王爷,你强我和你上了床,但我不怪你。”

“五儿!”顾峥略有些慌张。

“真的!”我说着又看千云淇一眼。

千云淇别过头来,先是看我、又看顾峥,脸色渐变得吓人。

我又道:“你和镶銮禁士团好,现在就带我去好不好?那里面有多少男人?我想让他们一个、一个上我……”

“五儿!”顾峥再听不下去,一下甩开我。

我停了一刻,侧目:休维寒已经携着母亲、策马离开。

娇笑,却感觉要哭出来:“真的,顾峥,我想让天底下的男人一个一个上了我,我快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让他们把我干死、玩儿死、折磨死……”

顾峥抽搐一下就要上来抱住我,却被千云淇抢先拉到一边;他脯伏着、盯住我看。

我抖了抖唇,终是决然:“我也不懂,为什么每回都要我来承担?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你们都说要我,却没一个肯为我负担一些,我再不想这样,我宁愿断手、断脚、哪怕断头,我再也不想这样!”

泪、还是冰、还是血、还是毒、还是别的什么――肆意、蔓延着我;合上眼,又贴入宽厚的胸膛……

这回是谁?

“我救她!可是……”

眨眨眼、痴看着,明明就在近前,却分不清楚。

“光有解药也不行,要一脉之亲作‘髓引’方可――便不用沈孤瑛的解药,我也有办法解你的化蝶,可是以你现在的身子,这‘髓引’……实在太险!”

“千云淇?”我问。

“销魂……”他竟沙哑了声音:“太险了!”

“会死吗?”

“也许。”

我沉静下来――静到连自己的存在也感觉不到……

“我想见千云戈。”我道。

千云淇愣了一刻,问:“只是想见他么?”

“还有――”我挣开千云淇,“帮我救他。”

“好。”

“跟他说――我想要、那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

千云淇不语,僵硬地拉住我仅剩的手;我任他牵着,再抬眼看去――

不知何时,皇上已带人来了。

“销魂,不许!”皇上几步过来、便要抓我。

千云淇却飞快把我护在身后,与皇上对峙。

“五王叔,你想让他死?”

“他自己选的。”

皇上瞪着千云淇,而后威慑道:“朕说不行!”

千云淇冷笑,回身拥住我飞上墙头。

“追!”一声龙吼,又是刀光剑影。

千云淇打伤卫士,夺过匹马,带着我向前奔去。

韦段戎带着人马在后面紧追不舍。

渐渐,我们竟赶上了休维寒和娘。

休维寒看着,愣了一刻、却不说话。

千云淇驾马靠近,桀傲道:“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帮你救这个人!”

休维寒一诧,但马上恢复如初:“什么事?”

“把千云戈带来十里坡、展渡寺,交给堂明方丈,要快,过了两个时辰,我保证你要的人活不过今天!”

“好!”休维寒赫然相应。

千云淇腾出只手,用力一揽,娘的身子就滑到他臂下;他招式快,一个动作还没看清,我和娘的腰肢便同他绑在一起。

休维寒勒马,反向而去了。

我们的坐骑、终于不荷重负,倒了下去。

韦段戎又带人上来,千云淇用尽解数招架,但负着两个伤者,又要忙于应对,纵他功夫再好,也逐渐有些不支,韦段戎一干人逐渐占了上风。

我只觉自己像个布偶,在千云淇腰间甩来甩去,不时与昏睡的母亲碰上。

――竟是第一回这么近看着母亲。

我说不出感觉,仍是那张脸,仍是暗示往昔绝色的容颜,突然就没了防备,像把我化进去一般,再分不出彼此。

终于,韦段戎的剑架在了千云淇肩上,我们已是四面受阻,无可退路。

“唯铭王爷,得罪了!”韦段戎面无表情说道。

千云淇拧着脸,眉宇间杀气越聚越重。

我有些预感不妙,强撑着困顿的身肢,望向韦段戎,虚声道:“段戎……”

韦段戎看我一眼,目色凝重下来:“你不用求我,那日我已跟你说过,你和皇上我都不会辜负,我今天是来救你!”

我心里一沉,绝望之情席卷而来,垂下头、就要认命之时,突然听到极快的几道剑风划过,再抬眼望去,跟着韦段戎来的十几个卫士已经倒在地上。

“段戎――”我惊诧。

韦段戎背对着,那寒剑竟无血迹,银蛇般伶俐地眩舞一下、便又收回鞘中:“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既执着――就走吧。”

哀哀对着那矫健的背影,我终于在颠簸中盍下那抹虚黑。

段戎……

“销魂!“

我转醒过来,高兴地拉住身边人:“千云戈!”

“是我。”那声音哽了一刻道。

我恍恍眼睛,终于看清,原来是千云淇,不觉有些失望。

“他一会儿就到,休维寒已经去找他。”

我痴了一刻,又问他:“我娘怎么样了?”

千云淇略有迟疑,但还是说:“她、时候不多――你当真要……”

我定然看着他,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呢――算了!”说着、我突然坐起来,洒脱地整理衣妆。

“你帮我看看,头发乱吗?”

千云淇面带忧色,拉住我的独手:“我来帮你。”而后,默默帮我梳理起来。

不多时,他正过我的身子,仔细打量着,冷决的脸不由笑了:“好看,真的。”

我回笑着,又问:“那这衣裳呢?”

千云淇起身,先是皱眉,后又顽劣道:“不好看――穿在你身上才好看。”

我漾起脸――再笑一会儿、再多笑一会儿,真好。

真到做“髓引”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局促,并再三问千云淇、会不会疼。

千云淇觉着好笑,道:“怪事,死都不怕的,还怕疼?”

我已经没心思听他调侃,看着安详如睡的娘,心道:千万别太疼――之后咬牙、便进了气场。

千云淇尾随而入,点了 “入魄”、“走髓”、“移骨”、“召血”四门,我终于再不能动。

初、只是酥麻麻地浑身发痒,接着便全身震动起来,渐渐,疼痛越来越烈――疼、真的好疼、疼到我忍不住骂娘,可我娘就在身边,还奄奄一息,只怕骂也无用。

这疼,好像漫无边际,好像要把我彻底吞吃,我终于感到一种极至的痛楚――从未遇到过的、再没有比这更甚的痛楚,但给人的感觉却不是悲伤与绝望,反而很美、反而炫目、反而无比陶醉……

此后就像玉碎成灰,躯体幻灭,疼、也到达颠峰,一下子海阔天空。

于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销魂……

于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旧停在结发厮守的刹那,依旧不改白头偕老的永央,依旧保持相互拥持的执着。

但是、好困……

就在他周身的极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许多梦,却暂忘、谁在温暖中给我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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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玉碎成灰,躯体幻灭,疼、也到达颠峰,一下子海阔天空。

于是,那一刻,我看到了他。

销魂……

于是烙在生生世世的夙命中……

那景,

依旧停在结发厮守的刹那,依旧不改白头偕老的永央,依旧保持相互拥持的执着。

但是、好困……

就在他周身的极光中安睡,似乎是做了许多梦,却暂忘、谁在温暖中给我引导……

销魂、销魂、销魂、

我不许你走。

总之,不管用尽什么法子,我不许你走。

那天的话,我收回,你再没有下辈子,只有一辈子,到天地之终了,你也只有一辈子,你的一辈子,全是我一个人的。

所以你得给我回来。

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还要经多少磨难,你给我回来。

你说、要那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他需得你在才行,你不在,他也永远不再。

五王弟不许我上乌奴山陪你,他定是要抢走你。可我不怕,谁也抢不走你,我们的身子都受了一种叫‘灵犀’的毒,务必要相生相克、相伴携永的,别人谁都休想介入。

销魂,不要紧,不过几个月,几年,几十年,或是几百年、几千年,你尽管去治你的病,我都等着你。

不过你得快些,非得快些,我等不及的。

不能守在你近旁的日子,我去成就你的愿望,做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我保证,你早一日好过来,我就早一日如你所愿。

而今,我暂且容你调皮,你累了,睡吧――我先亲亲你行吗,我想极了你……

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好些事要告诉你,你虽睡了,可能听见我说、是么?

若不是也愿你早些复好,我真恨不得、让此距乌奴山如天涯海角、永没尽头。

你暂且听我说,但以后好了,你也要对我说;我保证什么都不再瞒你,你也不许瞒我,咱们以后的日子都得这么过――你不说不行,我就算你答应。

……

好,亲亲……

既然你答应,我就开始。

先说什么呢――我们一起的日子,似乎都不甚了解,就从起初、那些你或许不知道的事说起。

我第一回见你,你五岁。

初春,天气还冷的时候,你病得要死;厄澜为给你治病,才大意了,被苦心搜寻她五年的我逮着。

她和你一样聪明,居然在我眼皮下藏了五年――五年,我满世界找她,却没料到、她就在我抬眼足以看到的地方出出进进;但她也许不敌你聪明,因为后来终于觉得,厄澜让我迷恋、让我怀恨,却从没像你这样让我为难和无奈。

那时我也恨你,看着厄澜为你沦落风尘、为你心憔力悴,我恨的发狂,恨到几乎挫你成灰――别生气,亲亲;要是早知会有今天,我那时一定把你抢来,好好对待,不让你以后也会恨我。

后来厄澜屈从了,要求只有一个:我永不能伤你。

我惭愧,没有遵行诺言,不但伤了你,还终于把你伤得不清――亲亲,真的别怪我,以后全都给你补偿,你怎么讨债我也不躲。

于是如她所愿,我让你以为她死了;最后带走了她,抛下了你;真后悔。

而后的几年我没再管过你。

你十一岁那年,休维寒设计,从我的报复中夺走厄澜;我盛怒不已,竟又想到你这筹码,于是让人把你找回。

――于我、你本是要挟厄澜的人质;但再见你,我却不能自持。

销魂。

我在中堂远远瞥见你的第一眼,想到的便是这两个字。

那时候,你像水晶做的,剔透、明洁得让人想毁了你,我真气的要命,为什么你如此出尘?你什么都不曾知道,什么都不曾遭受,我忍不了。

我报复着,让王府的人狠狠使唤你、故意刁难你,可你仅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除了比别人灵透些,根本无法自保。

也怀疑,怎么当初那么执着于折磨你;到底说不清,可再选一遍――千万别恼,亲亲,我还是非得这么做。

但很快我就不安,因为有人比我还关注你――

顾、峥、

这人到现在都让我恨的牙痒――亲,以后不许你和他好。

他在意你、我自不高兴,可终究减免你不少苦难,我倒能容忍;于是就这么过了。

亲,有时候不想你这么艳惊世人,我很想你普通一些,碌碌无为一些,多依赖我这均赫王爷一些,但你的光彩还是掩不住;我不敢、说不出为什么,可我就是不敢冒然把你据为己有,好像我多年的立场会因此颠覆,好像我所有的初衷都要一笔勾销,你是致命的――所以我由着人将你糟蹋。

先是王府的马夫,后是无数的男奴,最后顾仁凤都要把你送做娈宠。

他说的冠冕堂皇,是为你的伤天害理;但我知,实是他怕自己亲生儿子把持不住,作出逆理的事,所以越快要打发掉你这 ‘祸害’。

而我终于说不出反驳理由,任你去了。

亲亲,再亲亲,亲亲不完……

每想到你此后的经历,我都如坠梦魇、惊痛不已。

亲亲,亲不够你,要是能把你这伤彻底去了,我拿什么换都不可惜。

然、如何也不能回转,让你沦落,我恨透了自己。

若说你的事我全知道,你信吗?

我知道杜海年怎么侮辱了你,知道你在杜府怎么拼命挣扎,知道你怎么让十二个护院糟蹋了两天两夜,知道你恨的要死。

我不过伸伸手就能救你,可我实在太混。明明自己也快受不住煎熬,却依旧不知为什么固执――其实我骗你,我知道,开始就知道,只不过太犟、不愿承认。

我怕自己爱上你。

我恨顾峥还有一条:他于你的关心不逊我丝毫。

你的遭遇,他一定早也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拼命要接你回来。

终于有人肯救你,我暗自高兴;可我太不高兴那人竟是顾峥,对你非分之想的顾峥。

我有意刁难,让他跪了七天七夜,才准他去接你。

而他接回了你的人,你却变了。

那样死寂的眼神,那样恨透的气息,那样幽暗、不见底的伤惨,这怎么是你?

一下子,我像让人抽掉呼吸、勾去魂魄;太阳地下三个时辰,日光白灿灿的,我却坠入万劫不复般,找不到回来的路。

鬼使神差,我叫了最好的大夫、让人用最好的药、把你安顿在最舒适的地方、派人最细致温柔地照顾你,我甚至不那么推拒顾峥接近你――亲亲,我不想为自己开罪,对你,我总是罪无可赦。

我想你过的好,再不受惊吓;想把你当宝一样,碰在手里爱护着;更想你变回以前干净、单纯的你,不管日子多劳苦,扬脸对着一切时,绝没有那份无助和凄凉。

亲亲,你说我怎么做怎么做怎么做?

其实已没什么可做,否则你不会去寻死。

碎瓷割断你喉咙,血延得到都是,像要把你吞了似的――我半夜跑过来,抓着你的腕子,你要去了,唯独固在我手里、硌人又苍白的腕子显得真实,此外都与幻境无异。

亲亲,以后再不许你走,你走到哪里我都会追着你。

我多想留住你,而我的挽留倒像尽毁了你。

干净的你不见了,剔透的你不见了,纯白的你不见了,自洁到不惜损命的你不见了。

当我看见你在王府的几个厨子身下淫糜承欢时,我恨不能杀了你。

于是,盛怒之下,我又答应顾仁凤、再把你送给杨延睿做娈宠。

亲亲,你告诉我,真是你自己情愿的吗?亲亲,我不信,肯定不是。

你爱自己,珍惜自己,你聪明,看透了一切,你骄傲,没人能将你折服。

你怎么甘心流连在那些肮脏下流的淫徒们当中,让他们毁了你那么宝贝的天性?

我真正不懂你了,更不敢再多靠近你,直到你跑至我身边、求我放了你。

傻亲亲,你真傻,你以为逃不开的仅仅是倾世的姿容吗?你以为断了只手,折了条腿就能从此风平浪静吗?

你最要人命的是那颗谁也攀不上去的心,既然你看不透,我就帮你。

我拆了酥雨楼,治了杜海年、治了糟蹋你的十二个畜生、治了杨延睿、治了所有欺负你的人,甚至有一个、还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我从不觉得他们冤,这天底下,谁欺负你、都该生不如死。

我以为把你的耻辱勾销了,可为什么你还是惊怵和不安,为什么你对我更加躲避,为什么你好像更失了活气?

我真正快疯了。

亲亲,我要你,只要你,我不想再煎熬下去,你让我要彻底疯了。

于是蛮横地束住你,明知是血亲也要占据你,不管你怎么冷待也发狂地缠紧你――我就是不要你离开,就是不要别人再染指你,就是要你苦也好、悲也好、伤也好、愁也好,一样不露,全收进我怀里。

亲亲,你怪我吗?

我许你怪我,但我不会改变丝毫;甚至你生生世世恨我,我也要这么跟你厮磨。

因为要是没有你,我活着究竟干什么?

所以,我甚至在自己身上种籽珏。

别人都知道,籽珏是冥玑的引子,可招来那天赐的神物。

但更让我忠于此道的,却是、我要把籽珏转给你,这样我们就会因圃身相合而息息相连,只要冥玑作效,体察你的境况,那我也必和你一起感应,不论你在不在我近旁,我都能最先知道你的安危祸福。

虽然这过程真的难捱,但亲亲,托你保佑,我居然成了,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你身上,从此,你再别想甩开我。

你肯定不知,真的把冥玑给你那天,我多高兴,我暗自叫着你名字――我给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我恨不能把你容在骨血里、狠狠地要你。

亲亲,你真的恨过我吗?

我想是。

虽然我对不起你,虽然我强制你,虽然我做过无数伤你的事,但除了恨,你老实告诉我,可有别的什么?

四年多,你总是推拒我给你的一切,任我多少真心实意,你不是丢在一边视若不见,就是拿来当作笑话,就连我抵万死求来的冥玑、你也一样不屑于故。

我真被你气的快死去――亲亲,再亲,狠狠亲你,恨不能吃了你。

我也想温存些待你,可一到你面前就失了持重,莽夫似的不讲道理。

亲亲,若说,这些不该怪我,是你太坏。

你一早就操控了我,知道怎么让我高兴、怎么让我难过、怎么让我忧愁、怎么让我发火,你就是知道得太清楚,有时反蒙骗了自己。

我知你放不下四年前的不堪经历,时刻都警惕别人刺探你的本源。你看着顺服,却从未真正顺服,就像时刻小心谨慎的猫儿,稍有异样、便伸出爪子反抗。

亲亲,无妨,你要尝试多少才信、我都陪着你,你尽管使出招数,要是我甘愿被你误伤、能换来你最后的安心托付,无妨,只要你不伤了自己,做什么都随你。

亲,我羞于开口,也不愿你知道,但我们说好要坦诚――若我说、我也想过离弃,你怪我吗?

聪明如你,我早知,有些事瞒不住你。

但是亲亲,你眼里、一贯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也怕,真的,那种怕,到了骨子里,时刻刺痛着,特别是你不停追究时,我总有快死的错觉。

你第一咳血,我痛悟:耽搁着、必会逼坏了你,可我如何开口?

难道说,我因妒恨你娘所以抢了你我担心你的极至勾引我所以纵陷你我本是你的王叔但霸占了你因我当年的报复你而今中毒矣命不久长、然、我爱上了你请你爱我不管生死咱们要一起――亲,不是我不想说,当初,我太痛、太愧、太悔,没有力气说。

而此刻我却要说:我逃过,在缕不清爱恨的时候。

我重新回到原点,看着也曾让我迷恋不已的人,霎那,幡然醒悟。

她是我求不得的固执,时间能磨平这固执,而你却是越远越魂牵梦绕的惦记、越伤越刻骨铭心的痛楚。

我不肯耽搁一刻、回来了,亲,我早败给你,你忍不将我收留?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但别让我排在你众多爱慕者之后,等得太久。

若你非要我等,我会等,但我讨厌你时间、给那不怀好意的苍蝇。

亲,要死了似的,我那么怕你丢了我;要死了似的,我越来越挽不住你。

知你仰慕自由,希求体惜,可放开双手,我没一刻可以安心。

我常恨极你留情,我只要你足以、你也只要我难道不好;我也恨你太过聪明,越是全都看透、才越拿你无可奈何;我更恨自己宠你到逼绝自己,明明就在眼前,却全要为你、步步后退。

为什么,顾峥、五王弟、皇帝小子,还有那死了的文惜卿,你施爱不断、四流连?

真想问,亲亲,我呢?我在你的哪里?

我待你、不及他们所有吗?

为什么还有他们?以后你只有我、不好吗?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别让我再为你妒狂,我控制不住,生怕伤到你、更把你卷进陷阱。

但我还是弄丢了你。

不知你执扭什么,这均赫王府、这销云阁、这夜夜相伴的灯烛、这无数缠绵的鸾帐,难道真能一下子割舍?

亲亲啊亲亲,你实在狠心。

你走了我还有什么可做,你走了我何必入世为人?

我不信,停在你走的那一刻,好像你只是出去玩耍,或者在园子里听风忘了时候,或者不过赌气有意发作脾气,好像、真的不过如此。

可是――

一天,你不回来;

两天,你不回来;

三天,你不回来;

四天,你不回来;

五天,你不回来;

六天,你不回来;

七天,你还不回来;

八天,你仍旧不回来;

九天、十天、十一、二天,你都不回来;

既如此,我留着销云阁、留着沉鸿榻、留着沉迷此中的自己,何用?

――烧吧,烧吧,可劲地烧!

我的亲亲:喜欢紫晶竹和妒鸾鸟――亲亲,为什么喜欢?

不是感怀那份痴情吗?不是心疼那份苦守吗?

你懂痴情和苦守的凄惨,为何不解我的心结?

我要留下这痴情和苦守给你,我的亲亲最是聪明,他不会悟不透。

果然,亲,你回来了。

你的话我无言以对。

亲,我不知你为我承担这么多;我恨自己,明明活过你两倍,却不及你通透万千分之一。

亲,我明白了,你的心我都清楚,我必不输了你――只是,你要做的事让我担忧。

你未曾活在权术之中,更不曾亲历争天下的惨烈,我怕你卷进这险恶――江山社稷,我陪得起,你、我却陪不起。

于是暗中与那蓄势而发的权者、做下交易,滂忝,换你置身事外。

于是你的巧心算计打上封条、扼杀襁褓――哪知,还是失策一步,害苦了你。

我终于怀疑,到底能否保全你?

终于觉得,羁恋反是害了你,既如此,死生何别?

可是上天怜悯?

竟也给我余生中,携你结发白头。

足以――我得销魂,安又何求!

白头,为你白了头……

亲,从没看过你那么生气,气到要震碎了自己。

我不懂,真的不懂,难道我又错了?

我错了什么让你至此?

以前我不放你,你恼恨、你苦痛;这回我终于肯放你,为什么你不超脱、却积怨更甚?

我已不是以前的均赫王爷,你叫我拿什么给你?

我说必不输了你,其实我骗你,我的心,已经必输,只是仍不肯忘了你。

亲亲,人说死后都要过奈何、饮梦婆――我不,我一定生生世世都要记着你,下回再见着你,我就当真、不、放、你。

以为我才真是你此生的祸害;没有我,此后、你总会好过。

不曾想过再见到你,似是运转时来,却难料更痛不欲生。

前一刻你依旧娇颜傲世,后一刻你便黯无生息。

亲亲,亲亲,亲亲我的销魂……

我活着绝见不得你死,所以你不许死。

你要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要什么我都给你,就是不许你在我前赴死!

亲亲销魂……

亲亲,你知么,虽然那么多人、都忍不住想捧着你、疼爱你,其实你才最厉害。

四年,你在壁垒中作茧自封,那份孤独与凄楚,除了不能戳破,我唯有看着心疼。

但你总能欢笑人前,随遇而安,承担本不该你承担的重荷,亲亲,你真的叫我爱不释手、又五体投地。

所以亲亲销魂最厉害,你定能醒来,那时,就是你我一生一世。

亲亲,亲亲,亲亲……

我不能再送,但你我圃身相合,你在哪里、经历什么,我都感同身受。

所以为我,你定要快好起来。

我是总会等你的,只是、别让我等太久。

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可不喜欢、等的太久。

亲亲销魂,销魂亲亲……
2
一阵风,轻轻撩开翠色的帐帘,半室阳光把素雅的摆设点得明媚;床榻正对窗子,从那大敞四开中、正窥见院子里一棵古虬蜿蜒而上,看不见尽头。

我觉得喉咙有些痒,不由哽咽一声,想动、却是不能。

不强挣,我安静等着。

半晌,终于有人进来,到我近旁,一咧嘴,笑得灿烂:“醒了?”

“嗯。”我似有似无答了声。

“可是醒了,拖得三师叔恨不得又犯戒!”他走向供桌,倒杯水,又过来坐下:“喝吧,必是渴了!”说着,轻巧地扶我起来。

“舆昊……”我勉强扯出一句。

“行了,你还说不利落呢,好歹也是睡了两个半月!”

我顺从地咽下几口甘甜,总算舒服一些,便虚弱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还能是在哪儿,天底下,也只有平鸿宫能让你再醒过来。”彭舆昊放下杯子、冲我眨眨眼,又笑着去了。

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片绝痛中涣散了意识,然后就看见……

――看见千云戈,再之后的事记不清楚,倒有人一直在耳旁说话似的,那意思睡里分明,醒来倒不能大懂。

“你醒了,我也好去答复三师叔,免得他又瞎担心――略等我会儿,我去给你寻些吃的!”彭舆昊转身就要出去。

“舆昊……”我吃力地叫住他。

他一扭头,问:“怎么了?”

“你说,犯戒,千云淇、犯什么戒了?”

彭舆昊脸色略收,仍是嘻嘻地:“没犯什么戒,师公只不许他出了司疏墁罢了,要不他能不来看你?”

“他……他为什么犯的戒?”我又问。

“行了,要操心也等好了,总改不了这‘活明白’的毛病,我去了!”说完,彭舆昊便盾形似的,不见了影踪。

我大概真是越睡越贪,昏昏沉沉,合上眼,又被周公拉拢走了。

已不知,是第几到了这里。

如冥冥之约,常是心神一恍,便倾入佳境。

这地方空空透透,静无一物――分不清天、也触不见地,只茫白一片,边际都没有。

但却觉得熟悉,像几百、几千年前就来过,还曾许下旖旎的承诺,和着谁的执着、一遍遍遭遇着纵横交错的痴缠。

我笑得自若,向习惯中的那行去――他果然在等我:背对着,看不见脸面,穿一件玄色长衫,与头顶垂落的华发合成极佳的对衬。

“销魂!”相隔两步远,他已经回过头,脸上带着安详和纵容。

我过去,靠着他坐下;不容有缓,他揽我入怀,看看,又不舍似的吻在脸颊。

“你好了?”他问。

“嗯。”我淡淡回答。

“可好了,这辈子,总算有了着落。”

“你是要走了么?”我问。

他沉默着,并不回答,略有些粗糙的手指在我鬓角徐徐摸索,惹起阵阵轻痒。

“还不急,等你全好了吧。”他说的沉醉。

我抓住他的手,起身看他,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终于道:“你不用这么记挂我,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是没有怪你。”

他目光依旧,只是亮亮的,更多了丝眷溺。

“你信命么?”我继续问,不等他答、又径自道:“我不信,可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命,我也是你的命,既如此,以前种种,又算什么?”

“销魂……”他呢喃。

我松开他,问:“还是你后悔了?”

“没有。”言轻意重,他不禁握紧了拳。

“好,既不后悔,生死与共、祸福同生!我的磨难也是你的磨难,我的不堪也是你的不堪,我的伤、我的疼、我此后的种种都是你的,你敢要吗?”

他直视我片刻,道:“敢。”

我心里一阵狂喜,压抑那漫溢的幸福,更昂起脸、艳傲道:“那你的也要给我,我不许你再不甘、不许你再自责、不许你再哀怜……”

“销魂!”他叫了声,猛地搂紧我。

“还有――不许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敛!”话未完,他已堵住我的唇,肆意胶着起来。

我追随他,吻着,感觉流转唇舌间的犹如彼此的灵魂,那样激荡、电火齐发般,璀璨得要人性命……

“爱你,销魂……”他终于喘息着、放开我。

“爱你,千云戈……”我同样不肯示弱。

艾艾不舍,目光激涟,终是他先起身,拂过我手臂,道:“回去吧,早些休息!”

我反手抓住他:“你还会来看我?”

“会。”

“好,我等你。”我渐渐松开他。

只觉我们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的影子、终于幻淡,在无尽的空冥中……

……

睁眼,纱帐中依旧孤身蜷卧,而枕旁、却好像绽放着熟悉的温绵,我细细摸索,一下又一下,终于握紧心口上的冥玑,满意地笑了。

真正能下地行走,是八天以后。

彭舆昊并不时常陪着我,来了、多半就是喂药。

我不知他喂的是些什么东西,不过的确让我恢复得极快。

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待着,虽然安静得过头,却从不觉得寂寞难捱。

另有一个平鸿宫的哑仆照顾我起卧需要,但也不常在我屋子里,只是随叫随来;他不会说,却能听懂,待我也算细致周到。

这日,彭舆昊终于扶着我下了地。

听他说,我一趟就是两个半月,千云淇擅自带我回平鸿宫,本是犯了戒律,但总算求得现任宫主裘瓮撤破例救我;只是连累自己要受罚,一年也不许出那专为行律准备的司疏墁。

我固然不知道平鸿宫的规矩,可这几日,看那哑仆行事作风,也多少猜出、此地绝非教条散漫之所,千云淇为我受罚,想必是极为苛厉的。

于是、心中倒有些不忍,几三番跟彭舆昊说了,他却只是看着我笑,连分解的话都不说一句。

此外,我更想知道……那人的境况,碍着千云淇,终究有些不好开口;可彭舆昊也实在恨人,我便不说,然多少回巴望的眼神,也早显露个明白,岂知他偏是装傻,直把我气的越发刁难。

才被引着走了四五步,我便想挣开彭舆昊;彭舆昊也不执扭,放开手、由着我颤颤危危向前。

第二脚才迈下去,仍是身骨太虚,晃都来不及,便要栽倒。

落地之前,彭舆昊才坏心地捞我起来。

我心慌地喘着,略有些懊恼,推开彭舆昊、赌气道:“谁让你扶?摔了我愿意!”

闻言,彭舆昊登时放开我,我站不稳、倒在地上,彭舆昊俯视我揶揄:“那就摔!可劲儿摔!可不该多摔你几回!”

我勉强摸爬起来,也不理他,扶着桌椅一步步移到门口。

出了中堂,那哑仆正在院子里修理圃,见我出来,便停下恭然看着。

我愣了一刻,才发现、这哑仆的样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丑陋,五官都像错了位似的,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见我盯着他,脸上不由发窘。

意识到自己唐突,我忙调开视线,一步三晃、艰难地向院中的古虬走去,到了,便在那盘枝错结上找个平坦的位置,坐下了。

仰头向上,那曲折的枝干依旧没有尽头,像把天都穿破了似的,我突然泛起痴念头――若爬上这树顶,是不是就能俯窥人间?

那么、此刻,我的均赫王爷,你是在何行走?

于是不由得笑了,混不觉、远两个人已经看得发傻。

浮想连连、终于从那虬枝顶端滑落下来,我回了神,才发现彭舆昊已经站在面前,看着我,脸上再不是惯有的玩笑。

“再过两天,师公就要帮你接回那断手了,不过因为一直养在乩蚕镜中,时候太久,毒也浸得很甚,恐怕要吃些苦头。”彭舆昊难得体贴地说。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不过,三师叔已经求了师公,让你上青冥颠、离寒洞中调养,一个月左右就能把毒全去了,只是――那地方普通弟子入不得,只有‘究法苑’的双秀可以朝夕探望,传些化毒的心法给你,这一个月,要全靠你自己了。”

我笑笑,问:“什么时候帮我接那断手?”

“两日后。”彭舆昊答的爽快。

我点点头,又笃自思量起来――

娘的身子应该已经大好了,不管千云戈做了什么打算,休维寒理应帮衬他的;

裘瓮澈早把地宝从我身上取出。听说多亏有冥玑的气伦牵制,才没让那么烈的法物把我折腾死;若是一般人要封地宝,都得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运练,才能在‘恙晦’穴入定下来,而我贸然吞下,要没个控制,那地宝必然于经脉里肆意横行,非到周身大败而死不可。

可便如此,我也不悔――于是巍然道:“舆昊,你能不能帮我把那地宝送去给――给他?”

彭舆昊一愣,而后了然,却依旧不忘调侃:“给他?哪个他?”

“千云戈。”我说的戾气――真他娘的,懒得跟你墨迹。

“我不去。”

“你――”我压不住恨恶,猛然扭头、狠瞪彭舆昊。

“别说没到‘秋禁’我下不了山,就是去了,他也不要!”彭舆昊说着走到虬枝背后,侧倚着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要?”

彭舆昊冷哼一声:“两个月前三师叔就交代了、送去给过他。他偏说,要不是看你为这东西费了不少心血,就凭它把你折腾得不浅,他早就该把这‘劳什子’碎尸万段了。”

若有所触,我不禁惘然:又是为我、我的王爷,又是为我!为我你还要做多少荒唐事?你实在该怨,可心里却窃喜、并甜的想哭――我必不遗余力、助你强大,不然以后的路,咱们非是一损俱损、一败俱败了。

我收住泪酸,吸口气道:“不用管他,你只想办法帮我送去,就说我非要他收下的,他不收,我这手也不接回去了。”

“你还是省省,哼,你们两个都这样――他说你偏要他收,他就还只手给你,你又说这话,我不夹在当中让你们耍弄。

更何况,倒是他的话有理,你纵什么都想帮他,但太不顾惜自己,这回是罚你;另者,他不靠地宝就一败涂地了?那还是皇上厉害些,能让你带着地宝就跑出来,到而今也没向你讨要过,你可不是太耍无赖吗?”

被彭舆昊噎得说不出话,我又失起神――可真是,到头来竟成我枉做小人。

但依旧不解、口气也没消减丝毫,我不服输似的又道:“那怎么开坤圆斗?难道把执令疏封在里头再也不管了?”

彭舆昊终于错出大半个身子,脸上倒有些无奈了:“笨!说你笨你又鬼机灵,说你机灵,你还真笨――那不过是解封印的法器,真正有用的还不是执令疏,这天下能让这么个小东西困在里头吗?

何况,执令疏本也该是以防万一的后备;都是这几朝太把这东西看得重,又服不住人心,才要拿盅胁迫人。你想想,谁愿意被胁迫呢?本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自己心里没个稳妥,不会服人,才非仗着这东西不可!”

我不由得诧了一刻――这个彭舆昊,整日嘻笑怒骂,想不到还有这份心胸。于是别有用意看他几眼,我倒缓和起来:“是了,这么一说,可不是当权的人太痴,害的我也糊涂。还当这是什么宝,早知道我也不煞费苦心。”

彭舆昊翻了下眼皮,又吊儿郎当起来:“可不是,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罪受!要我说,你这下半辈子也该醒悟些,何必非可着一个人死耗呢?天底下出类拔萃的男人多着呢,我三师叔真说起来,比你那均……”

“彭舆昊!”就知道他狗嘴不吐象牙,我喝了声,还是臊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这辈子非是男人不要了?你什么时候也学别人似的这么混帐!”

被我斥得有些羞愧,他倒收敛一些,可还是不肯罢休:“我三师叔是真心待你,你为什么不肯给他些余地?我虽不常在平鸿宫里,可三师叔哪曾对第二个人像待你这样?

你当他上回为什么让镶銮禁士团抓去?那是有人拿着你跟他威胁,他这才毁了自己七成功力、独闯镶銮禁士团的!若不是你,他早在平鸿宫做了尊主,安享清平了,哪用一回回往俗世里羁留!”

“拿我跟他威胁?我好好的,谁拿我威胁他?”

“还不是有人带着你半条血袖子,说你关在镶銮禁士团,他一急,哪有心思多想,可不就落了别人算计!”

火气一下窜上来,我才要发作、便颓弱下去――这可真中了顾峥一箭双雕之计,但倒底怪谁呢?难道真是我太多情,才害苦了一个又一个?

――多情?似乎谁跟我说过,虽记不清,而今看来竟有些入道,唉……

以后还是收敛些,别再为人、为己招惹麻烦。

不容我转过念头,彭舆昊又道:“这还不算,那天听说你又为救他,辱没了自己,他早恨得要在身上戳上几刀,不是我拦着,还不知怎么样呢。

你只看他在你面前没事人似的,他又为什么非要宫主罚他一年?原本一个月就够了!那是他自责不敢见你;他这样待你,你怎么就不开化呢!”

我张口结舌半晌,终于叹口气:“我也不知怎么跟你说――他待我的心、我知道难以偿还。可我只一个人,哪能应对一个又一个?

况且……这事,比争个天子宝座还难分解,总之是、大家谁也勉强不来。”

彭舆昊停了半天,才又说道:“你是肯定要跟千云戈一辈子了?他从前怎么待你、你都知道么?”

我愣了愣,勾起心里一丝涟漪,又说不出由头,只觉关系千云戈与我,但模模糊糊,失了忆一般,就是辨不清详细。

见我不语,彭舆昊继续说:“送你来的路上,千云戈可把前因后果都跟你交代个清楚,但想你昏着,必然都不记得。我就帮你记一回……”

话说到此,院子外突然三声钟响,埋身在草间的哑仆醒味一刻,忙过去开门了。

我与彭舆昊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紫衣的消瘦男子、由五六个人随着,俊逸非凡地走进来。

彭舆昊忙行个礼,恭然道:“师公!”

我惊讶地打量来人――师公?眼前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若是彭舆昊的师公,那不就是千云淇的师父、平鸿宫的宫主,裘瓮澈了?可这么年轻,怎么可能?

我的木然不动让彭舆昊有些看不过,他撩我两眼,终于忍不住到我面前、使着眼色:“这就是我师公、而今平鸿宫的宫主,你的命也是他救回来的……”

“舆昊。”不等彭舆昊说完,裘瓮撤已清声打断,目光在我身上洒落,有如静夜中恬淡的满月,让人那么心安并且沉醉。

我被他不染纤尘的气息吸引,痴看着,更忘了说话。

“销魂?”裘瓮澈和声叫我。

我淡出遐思,对上他澄澈的眼,乖顺道:“是,销魂多谢宫主救命之恩。”

裘瓮撤脸上依旧平静,朝我走来、打量一番,又问:“身上好些了?”

“嗯。”我点头答道。

“走路还有些不便吧?这是‘九参露’,专门活血养筋的,你睡前在筋脉擦些,用不了几天就可大好了。”

他说着从紫袖中取出个绿玉瓶子,拈在莹白的柔指间递过来――只见紫纱绽金、绿玉饱露,衬上冰雪精琢的指掌,美的竟像幅绝妙的丹青。

我见他举止已如仙人般飘逸,说话更是和谐润耳,心中早仰羡万分。接过那药瓶,相待也不由温煦起来:“真是让宫主费心。本来住这么多日子就叨扰不少,又劳宫主救命化疾,销魂不才、实在感激不尽。”

裘瓮撤唇角微翘,似有笑意、又不露容色:“倒没听说,你是这么会说话的人。”

我一怔,更有些活分:“宫主哪里话,我不过直言――宫主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裘瓮撤看着我,却不回答――相望、我们各有所悟,都忍不住笑了。

“销魂,你娘可是叫厄澜?”裘瓮撤突然问。

“是。”他问的唐突,我却不觉惊讶。

默然片刻,他又道:“听云淇说,她先也中了化碟,又误食‘魈遒’,命系一旦,幸亏你撑着病身为她做了‘髓引’,她才大好;你娘有你这么个儿子也该欣慰了。”

“宫主认识我娘?”

裘瓮撤悠然一瞥,道:“嗯。真说起来,她是我表妹。”

“哦?”我微笑着,听他娓娓道来――

天底下倒底有多少孽情?

我实在不知,仅我遇上的就已经不少。

又是爱恨纠缠、帝王佳人,又是有人不甘、有人恋战,结局呢,成也传说、败也传说。

固然听裘瓮澈讲这故事受用许多,然,于我却实在激不起什么。

我们或者相同、或者不同,别人的故事始终也只是故事。

别人的喜悲我们无法体会,而我们的祸福别人也不能浸味,不过相互宽解、各自经营罢了。

裘瓮澈又安排好两天后的接治,嘱咐我多加休息,而后带着人走了。

我朝他仙隐的方向,更发起呆来;突然背后一怂,险些就要倒地。

扭头、正对上彭舆昊,懒得理他,我于是勉力起身、也要回去。

“你――”哪知他一把拽住我肩膀,迟疑着说道:“刚才的话,我还没说完!”

“什么话?”

彭舆昊有些焦躁:“不就是千云戈以前怎么害了你的事!”

我打开他的手,有些不悦:“奇怪,你这是替谁做说客呢?人家自己都不说,你倒没完没了!”

彭舆昊的脸抽搐一下,不由得恼羞:“你简直不知好歹!倒是谁把你害成今天这样?谁让你遭了那么多罪、谁把你伤得快要……”

“彭舆昊!”我喝住他,“这是我的事,好不好、歹不歹还轮不到你管!”

“呸!要只一个你,我才懒得管,我是替三师叔不值!”

我思量着他前后的言行,心里隐隐、若有所悟:“我知道我不配你管,你三师叔嫡仙似的一个人,我更不敢高攀了他;你真替他不值就让他醒醒,别再为个不值的人误了自己!”

“你――”彭舆昊气的说不出话。

我收住声势,又委怩他一眼,道:“舆昊,天底下的事哪能都划算得一清二楚?你所谓的前尘旧事、或者我没能都了如指掌;你说千云戈害过我、伤过我、让我受过罪,难道我不曾反过来一样待他?真这样一笔一笔都算清楚了,那不知该是几辈子以后了――”

自触一刻,我又道:“倒盼着能几辈子都这么厮磨,只是人活着,为什么不多肆意在喜乐上、反为仇怨无辜耗费呢?

我昏睡两个多月,中间经过已不记得;但我万分清楚,这两个多月绝不是空过;有人放了些东西在我心里,我有我的着落、有我的羁恋、有我一辈子要去赴行的允诺。

真是此生多桀么――那才更要及时行乐,其余的、我管他那么多!”

彭舆昊早被我说得痴了;我暗自笑笑,骂一句这他娘的行动不便,终于又一步三晃、摇进了雕门。

夜里又遇见千云戈,这回,他一早便站着望我,目色中激靡着眷恋。

我几步上去、抱住他,把头搭在他胸口,心满意足沉溺着。

“我想你了。”我说。

千云戈的浅笑呵在我领口,停了一刻,便被两片温润取代。

“你想我吗?”我又问。

千云戈吻得更,不时轻轻厮咬,半天才低吟一声,道:“想,想疯了;恨不能天天赖在床上做梦……销魂……”

我不再说话,闭上眼,感觉和他接触的丝缕动人――像要化了似的。

……

“明天以后,我就不能来了,你自己保重。”千云戈突然说道。

我仰头看他,双臂勒得更紧。

千云戈啄一下我的额角,柔声道:“销魂最厉害,我纵一时不在,也必能看顾好自己。”

我依旧看他,半天,更狠狠投进他怀里,小声道:“根本不是――你不在、我没一刻好的!”

他笑了,却是苦味地:“我也是,可过了这一战……”

我不让他说完,提身吻住他;他一愣,又反客为主。

只觉阵阵甘甜弥漫了彼此,天地失色、日月神衰,这无垠中只剩下纠缠不休的两幅心魂。

……

“千云戈,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必带一个完完满满的销魂给你,你也得给我个完完满满的千云戈!”我赖在他身上说道。

“不是要个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吗?”千云戈戏谑道。

“那怎么够,我把整个都给你,你只给我个均赫王爷――你这如意算盘打的果然精明!”

千云戈无奈地抚着我的脊梁,终于偷偷吐露:“傻亲亲,早就整个给你了……”
21
两天后,裘瓮澈便用平鸿宫嫡传的‘豢殷神功’帮我接回了那只断手。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由于养在乩蚕镜中,那断手竟比好的那只更娇嫩许多;唯独断口总有针刺般的疼痛。

我强忍着那疼,对裘瓮澈道:“这可真好,以后老的不能看了、就整个人放乩蚕镜中待几个月,又能返老还童了!”

裘瓮澈竟宠溺地嗔着:“乱说,那不毒死你才怪!”

见他柔和的模样,我又忍不住发呆,心想:这人有多少副仪态呢?

虽然相貌也只算是清秀,但那股子不落凡俗的气质岂是寻常人能比?他行的事,别人若效仿保不住显得矫情,可换回他来,又没一样不让人心旷神怡、叹为天人。如此的洁净,也只有养在这山密林,免去俗世涤染吧!

又跟裘瓮澈闲话几句,我便同哑仆一同回去了。

临走,裘瓮撤又给了我止疼的丸药,让我免为修养三天,而后便可上青冥颠、离寒洞化毒。

接着的一整天,彭舆昊又来了,他与哑仆一起帮我打点着上青冥颠的衣用。

我眼见他俩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倒底有些不忍,于是便也上去帮忙。

又看见彭舆昊大小包裹绑了许多,都是厚实的冬衣、冬被,我忍不住问:“带这么多冬天的衣用干什么?”

彭舆昊敲一下我的头,仍忙碌着:“你说呢?那离寒洞冷的渗人,你又一个人住,不能起火、也没个取暖,不带多些,固然那寒气都是精髓,不会伤人,但冷总是不好受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怕了:“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住吗?”

“这还能说笑,那地方、多少平鸿宫的弟子巴望死了,也去不了,这可是便宜你!”

“便宜?”我闷声坐在榻上,焦忧道:“这便宜我可不想占。我最怕冷,又是一个人,冻死了也没人知道!”

“行了!我都说了那寒气都是精髓,只会养人,冻不死的,不过冷些而已。”

“就是冷才不好受――这事我再想想,你跟宫主说我晚几天再决定。”我说完就想息事宁人。

彭舆昊把手中东西使劲一丢,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晚几天,你当平鸿宫是千云戈开的,随你性子乱来!”

我被他一激也有些不悦,寒着脸道:“说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去!”

“你――好,那就毒死你个狼心狗肺的!”

我怒目渐锐,刀子似的撇在彭舆昊身上。

彭舆昊浑然不顾,依旧骂着:“早知道、那些人何苦为你耗命,你不快死了、不知还要带累多少人!说的倒是好听,我还真当你多在乎千云戈!”

“我怎么不在乎他?”不提千云戈还好,提了我便再控制不住。

――如两个气盛的娃儿,我们就这样扯着脖子嚷了起来。

“你当真在乎他,这点苦都受不得吗?也不顾他,就要死要活,也敢说你真在乎!”

“我……就是……”噎了半晌我也说不出,气势减弱,倒思量起彭舆昊的话来。

而今,我怎能轻言生死?我与他的命既然系在一,此后安危完缺都不是一个人的了,若怠慢自己,我又置他何地?

于是倒真有些为刚才的胡闹羞愧,不敢抬起头来。

恰在这时,院外的钟响起来,早愣在一旁的哑仆犹豫着,还是跑出去开门了。

来的是个翠衫姑娘,一进门便冷着脸、拿出个令牌说要见我。

哑仆淡然领她进来,见了我,她打量一刻,道:“我是二十四尊中行九的龙由九,奉宫主之名带销魂公子去见个人。”说着,她又拿出那令牌晃了一下。

“见什么人,在哪儿?”不容我说话,彭舆昊先挡在前头问道。

那龙由九愕然瞥了彭舆昊一眼,却仍旧对我说话:“那人叫韦段戎,说是销魂公子的朋友,有要紧事需见公子一面。宫主暂把他安顿在凤霜苑,让我这就接公子过去。”

听龙由九滚珠落似的说完一通,我心里略有些担忧。

上韦段戎违命放我一马,不知皇上有没有罚他,而今他来找我――难道是有什么危急的事?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哪敢耽搁,道声“请前面带路”,便要随龙由九去了。

彭舆昊却一把抓住我,又问那龙由九:“那人也没说什么事吗?”

龙由九有些不耐烦,挑挑眉道:“我只是替宫主传话,别的一概不知,你要问,便去问宫主。”说完,白彭舆昊一眼,大步出了房门。

我挣开彭舆昊就要跟随,哪知他又拽住了我。

“你干什么,人都走了,快松开我!”我急声道。

彭舆昊却不顾:“也不知是什么事,你去了、我哪知你回不回的来?”

“我为什么不回来?”

“谁知道,你脑子一热,自然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头回被人这么论断,我实在有些着恼:“你管我那么多!”

“我就管,三师叔暂时不在,我替他管制你!”彭舆昊蛮横道。

“你再胡言乱语,我让宫主把你也关进去!”我呵斥。

“哼,你有命关我再说吧,死活都不知呢!”

“彭舆昊!我再说一回,放开我!”

“你上青冥颠我就放,你不上我就不放!”

“是宫主的让我去的,你拦着、胆子当真不小!”

“少拿宫主压我,你说,你上不上?”

我真正气结语塞了,脯伏着想,天底下怎么还有这么缠人的混蛋。

“上不上?你倒是说话!”

我让他憋得只想打人,不知哪来一股劲儿,用力一甩被他拽住的胳膊,顺势把他带个趔趄;晃晃腕子,我恶毒道:“我为什么不上?你死了我都死不了呢!”说完便挥袖而去。

再见韦段戎,我们不禁都有些感慨,却是相互看着,更不知该说什么。

我记起他待我的许多点滴,虽不如顾峥一干人、总是容着我,但也是为我维护。若说真有谁能在我的耍赖、刁难中依旧洞察秋毫、坚持立场,韦段戎必是那极少当中的一个。

“你的病可都好了?”他望一眼我接好的手臂,体惜地问。

“差不多了,后天就上青冥颠,说是要用那离寒洞中的精寒之气、去了乩蚕镜的毒,这便都好全了。”我浅笑着回答。

韦段戎宽慰地点点头,又道:“那我们就都放心了!”

心里一动,我还是略有触怀――“你们”的关爱实在让我万分惭愧:执着如顾峥、义气如倾雨、谙我如你段戎;我倒底何德何能、蒙“你们”错爱,一回回伤了“你们”的心,却不曾被放弃;我这么个没良心的,“你们”为我倒是咎由什么?

于是叹口气,我戚戚地想要张口,韦段戎却已体察到了似的,忙打断我:“销魂――苛责自己的话大家都不想听,你要说、另说别的吧!”

“段戎……”

“行了,这回不单是看你来,是皇上有事找你。”韦段戎略收敛声色。

我忍不住绷紧身子,虚声问:“什么事?”

韦段戎笑了:“不是什么难为你的事,是皇上想让你帮个忙――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时局?”

我摇头:“我都睡了两个多月,而今也才醒了十多天,何况在这与世不通的地方,如何知道外面的时局。”

韦段戎沉默一刻,目色中还是有些抑郁:“那――均赫王爷要连通沼仓国对付皇上的事、你知道么?”

十指攥紧衣襟、直诧得我心头一阵痉挛――这怎么会?有休维寒辅助,他何以糊涂至此?

若是与皇上争位,顶多算是个佞臣,可串通外国,那就是叛徒、是走狗、最没卑贱下流的东西;他便再行事荒唐,也不该做这徒蒙骂名的错抉!

“你也不用先担心成这样,这事只是探子们暗中得的消息,确不确实也难保;不过皇上不想如此,想必你也不想如此,所以……”

“皇上想让我去劝他?”我了然。

“你明白就好。他们之间便争个你死我活,那也大不过天,毕竟有血姻;可均赫王爷一旦和沼仓合谋,后果如何……”

我忙摆手打断韦段戎,强稳住心神、道:“这我都清楚。我也不知、这些日子倒底发生些什么,总之,我会想办法。只是――希望我若帮皇上拦住这事,均赫王爷败落之时,皇上万不要太难为他!”

韦段戎盯着我看了半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却是恳求般问道:“销魂,你何以偏心至此?你不让皇上难为他,难道你不是在难为皇上?

其实在统法司大狱里,皇上本就没想杀他,不然、凭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皇上已经打算放他一马,他又行出这事来,你还叫皇上别难为他――不说于情于理,皇上多难振服朝纲,就单论将心比心、你叫皇上情何以堪?”

我垂头、又如何不知这番辜负?

再望一眼韦段戎,他早从我的冥顽中洞悉一切,于是叹着、对我说:“好吧,只要你能让国治不遭分裂,均赫王爷的周全、我韦段戎向你保证。”

“段戎……”我叫一声、站起来,浑身上下,除了恨、再没别的。

我恨我的自私,恨我的薄情,恨我的多桀,恨我的无力,更恨段戎之辈对我的纵容。

老天,这也算你惩罚的戏码么?一辜负,便要永远辜负;一愧疚,便永不得超脱。

我求的、不过与所爱携伴人间;纵为害过他人,但劫难也早承受不少,你倒是要刻薄我到什么时候?

或者我本也不信你,你才生出许多事端――但我还是不信,随你怎么折磨,我倒要看看,我这多病、多颐的身子,你能不能压跨,到最后我能不能得偿所愿!

于是咬着唇,我赌咒半晌,才犀利道:“段戎,你的好意我心领,但不能老让你们为我妥协――这回就争我和他的命吧,若是不能成仁,我们一同没了也是应当;只求大家以后别再为我作难自己,那就是我此生造化了。”

“销魂!”韦段戎终究有些不舍,可怵于我的执着,也只好作罢。

沉默半晌,韦段戎又问:“现在若为这事分神,你的病……”

“不碍的,那青冥颠又跑不了,我中的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要命,拖拖也没什么。”

韦段戎怔怔看着我,眼中竟头回泛出泪湿:“销魂……你怎么、怎么就这么苦!”

我先是讶异,后又笑了,可不是,我怎么就这么苦!

韦段戎终于拎起身旁一个湘绸的包裹,道:“这顾峥、倾雨本来也想来,但人多反容易招嫌疑,他们这才算了。

可都记挂着你,这里头是倾雨给你的养心丹:虽然你的化碟已去,但倾雨说你心脉天生比别人弱些,就是平日也得好好保养;另有顾峥收拾的你的一些旧书:抄封均赫王府时,他在你住的地方特意给你留下了,说这都是跟了你多少年的东西,现在你身边没个体己的人,就让这些书陪陪你吧。”

我一阵欣喜,一阵心酸。

喜的是旧物重纳,人虽孤单,倒底还有些寄托;悲的是物是人非,聚散分离,人常无可奈何,沦落蹉跎。

缓步走去,我抱住那包裹,无语片刻,才道:“段戎,你代我谢过他们――也谢过皇上。”

韦段戎这才展开眉头,轻笑道:“我说你这么多古灵精怪哪里来!你可看的都是些什么天书!若在个一般人家,这会儿你也要当状元了。”

我愣了一下,了然:可不,那些仙非仙,尘非尘的文章,多半是我感怀身世畸零的发泄,没这经历的人又怎么能懂?

段戎会说这话,他自己必也有些通透――段戎,从不知你过往,而今却怕是:笑语人前黯寂惘、和煦身边忍背伤!

你不肯泄露的那些苦楚,是否也日夜煎熬着你、让你不能消解?

然、到底笑着和韦段戎道了别,约好后天接我下山,去追讨我与千云戈的命运。

那夜之后,千云戈果然再没有来。

我真想找他问个清楚,断不信他千言万语的承诺到头来竟是这样付诸,更不信、以他与休维寒联手会轻易落入如此昭然的陷阱,也不信我们命薄至此、已“败坏纲常”不算、现又得忍负叛逆忠义的罪名。

――千云戈呵,你不说也无妨,好歹给我个示意、让我踏实便可。

你若要我信你,纵天下人都弃你,我也绝不推拒;可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难道非得有意瞒着,让我担心焦虑吗?

于是空捱了一夜,心里积塞无数怨结,恨虽恨他,仍忍不住小心分析、刻意盘算起来。

在榻上直赖到晌午时候,我依然不得要领。

打量屋外明媚的天光,竟像和我隔了个世界――后天是约定上青冥颠的日子,我只有到时再跟裘瓮澈说明一切、离开这里;否则先让彭舆昊知道,又不知要闹出什么;过了后天,便熬不过一月之期的‘秋禁’,双秀也不会答应送我上青冥颠,彭舆昊纵有不满、可只能作罢;我留在平鸿宫无用,任他拦、还能拦个几回?

正盘思着,却不觉昨日来过的龙由九已进到内室。

“销魂公子!”

听闻有人招呼,我贴顺地回头,一见是她,忙从榻上翻下,来不及整装、便行礼道:“龙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知道,真是失礼!”

龙由九挑我一眼,撇撇嘴道:“我让哑仆叫你,谁知他敢跟我拿大,只叹气、动也不动一下!”

我颇疑惑,哑仆从来知礼顺矩,没有逾越过一回,这事断不像他作风,于是赔上笑道:“哑仆从来顺从,想是没明白姑娘意思,所以耽搁了!”

龙由九轻屑一声,也不再分辨什么,道:“又有人要见你,宫主叫他在昨天的地方候着,此刻我带你过去吧!”

眉一皱、我觉得蹊跷,于是忍不住问:“这又是谁?”

龙由九想了片刻,说:“他告诉了一句,我没听清,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无奈,只好又随她去了,心里不住念着:千万别再出岔子!

这回见的人更让我惊讶――竟是陈松。

不容我说话,他那里已经拜下:“刘瞻见过销魂公子!”

我微诧,知他有意隐瞒身份,便配合起来。

直到那龙由九走远了,我才几步过去,道:“你怎么――怎么也来了?”

“七少爷!”他仍不忘我的身份,一个弓身,又低声道:“是王爷叫我来的。”

我立时瞪大了眼,忙拉过他:“他现在怎么了?”

陈松沉思一刻道:“没怎么,就是让我来给七少爷送些东西――再取些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我听说他要串通沼仓国对付皇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松泰然望着我,问:“七少爷相信王爷会串通沼仓国吗?”

“当然不信!”我顺口便说,话一出,才察觉自己太绝然。

陈松嘿嘿一笑:“那不就得了。”

我松开陈松,依旧不解:“可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便笃定了没有,别人都这样传说,你让他以后怎么立足?”

“七少爷――”陈松迟疑一刻,又凝神道:“王爷叫我问七少爷要那地宝。”

我心里早分不清头绪,思琢一下,不由得问:“要那东西干什么?上回给他、他不是不要吗?”

“上回是要不得。”陈松答的利落。

“要不得?为什么要不得?”我追问。

陈松叹口气:“总之王爷叫七少爷保养身子,别的就交给他――难道七少爷还不信王爷?”

我被问了个哑口无言,才记起、这个陈松,看着不言语,可真要争执起来,也是牙尖嘴利、不容人半丝回旋;于是先由着他,不再急迫:“好,可这东西我一时没带在身上,现在回去拿未免让人怀疑,不如你多留半日,先在这儿歇息,晚饭时候我再来给你。”

“那就照七少爷说的!”

“好――另外,你千万别到乱走,有人以前可见过你!”我说着忍不住想起彭舆昊那个人精。

“陈松谨遵七少爷吩咐!”他又一拜,而后从身后拿出个盆口大小的檀木盒子,递给我道:“这是王爷让交给七少爷的。”

我接过,问:“什么东西?”

“七少爷打开看看!”

我照他说的打开:里面竟是件金银缕交错纵横的软甲,看着厚实,伸手摸去却柔韧非常、舒适无比;那做工也是一流,半点不露针线裁剪痕迹,就连经纬都对和的没有出入。

“这是什么?”我又问。

“这叫‘经寒宝甲’,御寒最佳,王爷说――”陈松话到一半又收住。

我更被引得急躁:“说什么?你老老实实的,不然我……”

“说七少爷从小就怕冷。”陈松说着忍不住笑了。

这有什么――我才要骂陈松无聊,突然回转过来――从小?我又不是他带大的孩子,什么从小从大的!这话不仅说得奇怪,连意思都显得暧昧。

我略有些懊恼,哼了一声倒懒得计较;又把那‘经寒保甲’收了,问:“送我这东西干什么,我又不用!”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王爷只说七少爷从小怕冷……”

“闭嘴!”我闻他又要重复,赶紧打住:“王爷还说什么了?”

陈松好番思量,我急的直想敲他几锤;半天,他才道:“王爷说――”

“说什么!”

“说让七少爷――保重。”

“还有呢?”

陈松摇头,道:“没了。”

我才要纠缠,又平静下来,左思右想,虽然仍然不解,心里却没那么不安了。

千云戈看样子不像真要里通外国,这固然已经稳妥不少,但、他到底是要干什么?现在又来要地宝,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迷药!

我不再多话,扫了陈松几眼,便要跟他别过。

哪知他抢先一步问道:“七少爷没什么话要跟王爷说吗?”

我犹豫半天,终于沉声道:“你把那句‘放心’也给他带回去吧。”

离开陈松、我前脚才进屋子,彭舆昊便从里头窜了出来。

我吓得几乎把那‘经寒保甲’的盒子摔在地上,于是呵斥道:“彭舆昊,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去了!”他气势不逊于我。

我怔了一刻,不知他为什么又发疯,便有意错开他,笃自向里走去。

彭舆昊一把拉住我,看了眼我手中之物,问:“这是什么?”

“多事儿!” 我挣开他、又要挪步。

“你去见谁了!”他再拉住我问。

“彭舆昊,你太过了!我去见谁你管得着吗?”

“你现在可是在平鸿宫,又是我三师叔的客人,我只是……”

“呵!我才发现,你不仗着你嫡嫡亲的三师叔,连话都没的说了!”我揶揄道。

“你说什么!”彭舆昊一掌打落那‘经寒保甲’,竟然恼了。

我骇了一刻也没了耐性:“可不就是,整天就是三师叔长三师叔短的,你三师叔比你爹娘老子还亲!”

“你……你不说你自己,你跟千云戈不也是……”

“我跟千云戈?怪不得你见我越发了像见仇人――说来说去,你跟千云淇原来和我们一样。”我轻狂地笑着,眼神却在彭舆昊涨红的脸上狠撇下去。

彭舆昊一下子傻了,杵在原地、眼珠子都再转不动。

我拾起‘经寒保甲’终于摆脱了他。

哪知过了片刻,彭舆昊竟冷冷问道:“你到底上不上青冥颠?”

我理都懒得理,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呷起来。

“你倒底上不上青冥颠?”他回过身又问。

我实在烦的要命,干脆戏谑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吧?你早说,我还不稀罕呢!”

“你到底上不上!”彭舆昊突然大吼起来。

我一愣,看着他,心想:他不是知道什么了吧?

未经回神,岂料彭舆昊竟‘扑通’一声,跪倒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摇晃:“你到底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

我吓得忙要挣脱,彭舆昊却落下泪来:“……你上不上……我三师叔……你若有个好歹,我三师叔他活不了的!”

我痴然看着如此执着的彭舆昊,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可又是……造孽……

于是叹口气,我边思量边说:“本来,我是没打算上青冥颠――可,你要答应我件事,我便如你所愿!”

彭舆昊,别怪我……

彭舆昊愣了一刻,问:“什么事?”

“我要地宝!”

“好!”彭舆昊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而后起身,便要离去。

我略有些懵,反应过来忙拉住他:“彭舆昊!”

他回头看我,眼中平静无波。

真是、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你待会儿把地宝拿给我,明天就不用过来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另外……你若闲了,多去看看千云淇――论理,我该叫他声‘五王叔’。”我终于说完,松开彭舆昊,低头不动了。

半晌,才看见彭舆昊矫健的步子,风一般飘出我的视线。
22
彭舆昊一走,我整个人都颓弱下来:一来大病初愈,孱弱依旧;二来残肢新续,余毒作乱;三来就是连着两日,与韦段戎和陈松的相见,实在扰得我心绪难宁。

直到彭舆昊拿了地宝来,仍反复问着我会不会上青冥颠,我已经虚恍得快要投降。

“舆昊,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地宝吗?”换个话题,求你,只要别再问我上不上上不上上不上……

彭舆昊愣了一刻,不耐烦地:“这本也是你的东西,我不过暂帮你管着,你爱怎么是你的事――你可不许耍赖,地宝我给了你,你答应我的……”

“我知道了。”我闷声道。

彭舆昊打量我片刻,又有些恼:“看你这不情不愿的,你叫我怎么信?”

“彭舆昊!与其在这儿劝我,你不如去好好开解你三师叔――再说,千云淇哪有你说的那么懦弱不堪,要是我不活了,他难道也去跟我死?你这不是太痴迷了!”我有些不悦。

“你怎能……”嚷到一半,彭舆昊却停下了,低着头,若有所思;好半天才扯出声叹息:“我怕呵……”

“怕什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彭舆昊站起身,向窗边走去。

下午的天气阴得厉害,屋子里一片晦黯,只有窗间透漏些许灰白的天光,映在彭舆昊突兀的玄色人形上,格外沉郁。

“我怕他像我十二岁那年……离开就不回来。”彭舆昊苍然一句,声音虽轻,却点了心穴一般、让我半晌不能言辞。

看着他,倒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是几户言难休,都是人生在世,有什么法子!

我起身向彭舆昊走去,差开两步远停下,道:“你打认识我,就是为他?”

彭舆昊默认。

“恨我?”我又问。

“不恨。”他答的绝然。

我点点头:“其实你也是聪明人,为什么看不透――哪能为人做嫁衣裳!况且,既看重他,你敢保有人比你待他还好?”

彭舆昊突然回头看我。

“你先时还说千云戈怎么伤我、害我,我为什么不怪他?他行的事难道还不算自私残忍?可他更想要我,更想要了我之后好好待我,他想的不是别人,是我、也是他自己。”

“那你要是死都不动心呢?就像……就像我三……”

“那也只看造化――我不是想说千云戈与我如何,是想你明白:人活一世,要自己为自己争气。

你瞧瞧我,一辈子已是百转千折,我先也是自暴自弃,所以苦心――舆昊,那苦与其说是别人逼的,倒不如说是自己作的!所以而今我再不要听命。我的命、我仍是定不下丝毫,可纵这样,我也绝不让别人再搬来弄去!”

听我一番情切之言,彭舆昊脸上平静许多,对望片刻,他说道:“好,我记下了!”而后便大步离去,刚到门口,又突然停下:“皇上和千云戈都派人来过?”

我朝他看着,却不回答,他终于――潜身而退了。

我决定不跟韦段戎下山。

地宝我给了陈松,也没再追问什么、便让他走了。

下午开解彭舆昊的话,并非心积虑许久,只是看着他的痴、不由为自己前后遭遇拆解,是要点醒他,但何尝不是要点醒自己?

千云戈要做什么随他,他不说必有他的理由;我既然决心与他偕老,信任尚且做不到,那仍在作祟的前途险战、我们又如何应付?

况且,千云戈要叛国是假,里面另有隐情是真――

韦段戎纵不帮我、也绝不会设计陷害,不然那便不会冒险放了我。所以他对我的言辞信实,只是这言辞背后的机关却不简单。

而看陈松的光景,千云戈又不像境遇艰难,似乎还有些纵着谣言的意思,想必他也是有所谋划;但地宝这么贵重的东西,只派个陈松来拿――这多少是有些大意。

另外就是皇上――他真的信千云戈要里通外国吗?千云戈虽把我看得重,但关系权谋,皇上连真假都不能断定,便叫我劝千云戈,这也太随便了些;况且他知道我必是无论如何都会帮千云戈,所以,他此行也必是另有意图、机无数。

最后,再说千云戈送我这“经寒保甲”,分明是要我上青冥颠;他意思明确,又叫我“放心”,我便有所疑惑――可思前想后,还是照他说的做好。

一来,这事绝不简单,我尚且有恙,贸然参与进去,说不定不能帮衬、反要拖累;二来,有休维寒在,千云戈的安危应该不是问题,他又计划一场,我去了无用,也难保不添麻烦;三来,若是有人算计千云戈,我这一动说不定更落了圈套,平鸿宫虽与世隔绝,但出师了江湖上几大门派,所以论地位、论势力,无论发生什么,总还能保我周全。

于是打定注意,我便决心明日照原计划行事――随双秀,上青冥颠。

晨时,青冥颠下,双秀与裘瓮撤先我一步赶到。

见我只有哑仆陪着,裘瓮澈不禁问起彭舆昊,我随便应付过去,又回身看去――

此之前,上有青冥之长天,此之后,却无绿水之波澜,但天高地远魂休苦,梦魂争过关山难,我爱,就等着我……

再回身,那几个人已经看着我愣了。

略有些迟疑,我上去问:“几位,咱们何时上去?”

裘瓮澈极轻地叹了声,终于道:“就走吧,别拖了。”

哑仆递过我的衣用,眼神动作竟有些不舍。

我头回安慰般对他笑笑:“托付你的事,就有劳了!”

哑仆痴了一刻,忙点点头,而后便垂着眼、退到裘瓮澈身后。

道别,负重离去。

“销魂!”裘瓮撤在身后突然叫我。

扭头――他字字淡定:“天高凭君翱,地阔随子栖!”

缄默片刻,我终于上了那集纳天地精华的圣所。

双秀上青冥颠,如履平川,可换到我,便没那么轻易。

把我安顿在离寒洞中,她们交代几句,天已经黑了。

离寒洞是亘古的砚冰石所成,洞内银光朦朦,四季不变;洞穴,堕落一座砚渝池,池顶石壁正中,开了方车马大小的缺口,离寒洞之精便聚集此。

照双秀的说法,我需每日月出之时在这池中浸泡,凭那凝砚之水汲纳永月之华、洗去一身残毒;我好奇,便问若遇上无月之夜怎么办;双秀只是看着我笑,并不作答。

于是又与双秀道别,我在洞府,一个便于安身之地倒卧下去

――好累。

――好冷。

本该被这一日的消耗弄得疲惫,此刻却清醒万分。

我终于觉出那寒冷的怪异――虽刺激得周身难过不已,却有无限精力不停灌进来似的,越发让人精神焕发。

――可现在不宜精神焕发,还是昏昏欲睡更好些。

抖到不能再抖,我终有些负气,却是懒着,不愿翻动包裹内的衣用。

只盯着看身上的经寒宝甲,不由得竟痴了――我这样的身骨,配这神秀丰姿的宝甲、该也不错……

于是起来跑到砚渝池旁,在黄澄澄的滟水中默然自顾――

漂亮!

这经寒宝甲,裁得像战服,本就是英气十足,威风凛凛;我虽身子淡薄,但多穿了几层,现在倒撑出些健硕;若再配上把宝剑神刀,说是个将军也有人信吧?

想着、居然就笑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洞府中绵绵流荡,如幻似梦。

要是千云戈看见这样的我――会怎样?

跟从前当真是两个人一般,说不定他也不能认出。

下回见了,倒要试试,看他还说不说我柔媚风骚――若穿上这身、驾上馀雪,呵,不知该多洒脱!

以后我也再不要穿长衫宽袍,恐怕什么祸水、什么妖颜都是那衣裳惹得。怪不得有人说“不爱红装爱武装”,可不是,好好一个人,都让那“红装”掩盖没了,哪有什么真色风采?

若从小长在爹娘身旁,说不定、我现在也是个武士侠客,早把天下云游个肆意――若是那样与千云戈遇上……

我清了清喉咙,又一抱拳,模范起千云戈的声音:“敢问――这位侠士尊姓大名?在下……在下均赫王爷千云戈,幸会幸会!”

“嗯……均赫王爷?我没听过,凭什么告诉你我的尊姓大名!”我张狂道。

“本王神威盖世……”好想也算:“智勇双全,你居然不认的――实在不像话,抓回府里,看你不老老实实!”

“哼,就凭你!本侠士功夫了得,我劝你跪下给我磕头认错,这回,我就放了你。”

“好,那我们就比试比试!”

于是,刀光剑影;

于是,千云戈败在我剑下;

于是,甘愿追随左右,终生做我的为侍。

呵呵,这故事倒好,总算是他让我给赢了――此后:自然一同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偶尔遇上险难,我们也相互帮衬……

妙虽妙――却像少点儿什么……

理应他身受重伤,而我救了他,所以他才要对我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有点儿怪,就算是:情定终生。

可开始我不喜欢他,到后来才被他打动,所以……

我想到恨不能笑躺在地上,忙又跑去打开包袱、翻出笔墨,准备记录下来。

突然,一页墨纸从顾峥给我的书册间掉落,打开――竟是不知何时抄的那篇《别赋》。

道是――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叹:为分别,你我都憔悴了心魂;浮生一日日过,人前也总得不负了根本;但卸去重重世俗身份,我们谁不是裸露着最疼痛的伤痕,在幽暗中苦寻解药?

你是我远的灯,看得见,够不着,所以灰心难过;但、愿你不论如何亮着,愿此别不是长别,我若能摸爬滚打着过去,你就许我永爱。

又道――

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

仰头,月已初华,我缓缓褪下衣匕,向砚渝池迈去――凉!

凉到彻骨都不够,却没有麻木。

叹:生离死别,你我不知经历了多少。也许你我本就是天地不容,但既不曾绝灭,仍是苦苦争着,也必有一番开落。

我们非是同生,此前也各有经历,可已然相汇、岂还能分开?

若说非要渡了千万聚散分离、凄凉惨淡,才能携手永合,你可愿担这劫难、可愿与你共难的人――是我?

凉、便凉吧。

咬紧牙关,我终于狠心没入那极冰之池:刹那莲成台,魂飞广寒……

再道:暂游万里,少别千年。

叹:红尘难拂,人间多绊。

你曾问,可在意人言所畏?

我不答,只是那刻、看见了你的无助和无助下孩子般的倔强,我不信人心能刀枪不入,你即便再高居人上,忍不为我更伤?

而今至此绝地,孤独无依,宛如出世,倒是――纲常算什么、道义算什么、伦理算什么、血亲算什么?

我忍着这极至的空虚与哀愁,默然绽开旷世无双的哗变,美如亡、璨如荒。

若不遭折,再入芸芸众生,我宁愿让绕的人情世故将我羁缠,因它也将你羁缠,我怎能不和你一同沦陷?

终是道: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苦,好苦……

我依旧怯弱,要是我又坚持不住想要退缩,你能否为我积蓄一份坚强?

无妨,我爱,你若苦到不能坚持,我也必为你打开满心无畏的谷仓。

这一叹:愿能收敛、前尘后世所有的破绽,塑一道地竭天枯也蜿蜒不尽的红线。

想你,再无别他。

……

几日住下来,我竟也习惯了离寒洞中的生活;双秀早上送来我每日所需,偶尔也传些如何擅用凝砚之水、极月之华和这洞中精神的心法要诀给我,我伤的疼果然渐好。

更让我稀奇的是,砚渝池顶空、夜夜月色不掩,且本该经月而变的那轮皎洁从来都是满盘。

我不解地,又去问双秀,她们还是笑笑就算了,并不回答。

只好收回这疑惑,我自然对平鸿宫中的人早有了解:虽然规矩严格,却从不违逆本性,所以他们既有自己的原则,又显得随心所欲。于是对那谜底也就作罢。

只是自进入这离寒洞,我就从未出去过;不是平鸿宫的人不许,而是我自己不想。

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就像有样东西非得等下去,离开一刻都会错过一般――总之是,宁可在洞中闲的乱晃,我也决不踏出半步,甚至连洞口附近都不去光顾。

这日,秀锦才放下手篮,见我歪在一旁发呆,竟问道:“公子,你怎么也不出去,日日都困在里头呢?”

我没料到她会和我说话,依旧愣着,半天才回过神,惊讶地瞪着眼,道:“姐姐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也不出去,只在这里闷着。”秀锦又说。

我一时语塞,支吾着:“嗯……许是怕冷……”

秀锦不解地看看我,终于又不说话,和着秀帛飘然而去。

我又呆了,头脑空空,半天却只有秀锦那句‘怎么也不出去’不停回荡,懊恼地叫一声,不觉更失起神来。

――千云戈果然再也不来见我。

起初以为,他总会感应到我而今的孤独寂寞,忍不住要来;岂知那夜的话,他决不只是说说而已。

固然、知他多半有事绊着――可这诺大的离寒洞、这一眼望去空无一物的飘虚、这狠绝到几乎让人放弃一切冰冷、这永远看不出隐晴圆缺的寒月,日复一日的重复重复重复……

都是一样――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又跟永远下去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洞里没有朝夕,时间仿佛停住,人世的一切都不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继续。

太静、太空、太不真实,就连对自己、都快感觉不到丝缕的变化,我要被这极至逼疯了!

就是这样你也不来吗?我不想恨你、甚至连埋怨都不想,可我满心的盼望渐成尸骨,我却越来越抓不住;而你只稍微怜悯、就能救我,这番不甘,你让我怎么遗忘,怎么一带而过便成无足轻重?

不该怨却是怨了,不该恨也是恨了,不该难过、不该落泪、不该报复――可我终忍不住。

于是脱下层层御寒的衣服,把能砸的、能毁的、能出气的全造乱一番,仍不解恨,光着脚、便跑了出去。

才出离寒洞还不觉,越跑才越知道冷的厉害,小腿早抽了筋,四肢没一不僵硬,终于顿倒在地,却是一动都不能。

我在眼底略结成霜的泪虚中仰头看去:无意间竟到了极颠;风吹着,明明不大,却好像要把我卷走――卷走是不是好些?我彻底丢了你会在意么?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要你,我……受不了,求你!

抖抖嗦嗦,若是睡了也罢――以前不开心可以睡去,以前难受极了可以昏迷,那时的危险却成为现在的期盼,只因为连糊涂一刻都太难。

我去不了,又定不下,像在半空,什么、也把持不住。

……

“销魂……”突然有人叫我。

一个寒战――是你吗?

“销魂……”又是一声。

我更加安静地等着。

“销魂……”

不负我望。

极力回头――脖子几若结冰般,动起来铿锵错响。

水蓝的大襟飞起,再向上些!

马上就好……

却――

一霎那又倒落下去。

不是他。

“销魂公子,你怎么在这里?”秀锦停住脚步,愣了一刻。

我如旱漠中的鱼,双唇张合,似要说什么、却又无声。

不容秀锦走过来,我已撒气般、一掌拍在地上,撑起半身、仰天嘶鸣……

――声入苍庐:

忽而,斗转星移,月华收,朝日启。

一束菊光渗透重云,正落在颠峦至高的缝隙间,如洒仙籽、沐天泉,丹娆苏醒,展瓣荼糜,血一样的娇骨在长风中激舞,震碎无数冥顽心中的结石。

怒放

高不胜寒,却如此骄傲地享受着世间第一抹晨光,染醉身边荒芜孤绝的风景――动人是为它,却不止于它;它不要,谁都可向它施与,然不知,贪享间、它已报答了韶华。

合眼,原来呵,如此……

“孤宠!”后赶来的秀帛突然叫了一声。

“销魂公子倒是有福之人。”秀锦说着已向我走来。

我依旧盯着那艳慑天涯的丹株不动。

秀帛打量我半天,问秀锦:“秀锦,你是说要把孤宠给……”

秀锦笑笑,径直朝那丹株走去,一个翻身便单臂勾住险颠一角,伸手便要摘来。

“住手!”我与秀帛竟异口同声喝道,而后各自惊讶,又都看向秀锦。

秀锦迟疑,暂没有下手,又扭过头,道:“这东西与他有缘,本就该给有缘人。”说完,巧手一敛,那碗口大的红香便捻于掌中,随轻盈的身子飞落下来。

秀帛绷着脸不再多话。

秀锦走过来,看看我,道:“这叫‘孤宠’,非遇极日极月极时才开,能祛百毒、养根本,收天地冥气,更使体肤长久不衰,人亡而不败。今日你在此遇着,便应了那‘孤宠迢迢难期,若妍一字为缘’的宫令,而今你可拿这个化解身上的残毒了。”

抬头看着秀锦手中的丹株,我竟还能僵着身子起来,只是动作万分狼狈:“孤……宠……”声如弱烛,若有若无,风欺我,遍卷残音。

于是,吸气、默然,向天问:孤宠?

“孤宠?”陈松的身子随马车一颠,眉头也皱了起来:“可是平鸿宫传说的圣物?”

我微微一诧,回过神,问:“你怎么知道?”

陈松笑了:“不过道听途说,本来以为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想到竟真有这东西。据说,那是好几朝以前……”刚说到这儿,马车突然停住。

我身子稍震,忍不住挑帘,向那护卫长滋问:“又怎么了?”

“七少爷……”

不等护卫长说完,我的眼神却凝住了:“哑仆,你怎么在此?”我不解地问。

哑仆满脸是汗,不知是怎么来的,浑身上下脏的厉害;见了我竟有些压不住的欣喜,又跪下磕了个头,便疾步走来;可未到近前,却被两个护卫拦住。

“你们放他过来,不碍的!”见状,我忙吩咐道。

哑仆再上来,从怀里抽出封信递给我。

我略一停搁,接过,打开细看。

原来这哑仆――算了,既然裘瓮澈都为他求情――于是我思量片刻,叹口气,道:“好吧,你既愿跟着,那就跟吧;不过……”

跟着我,你可不一定能安享太平。

哑仆立时显得局促,一张丑脸抖了抖,红的不见本色。

我只得作罢,见他两手空空,又问:“你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哑仆摇摇头;我却点头,道一句“也好”,便催促众人,又往郡州、均赫王府去了。

“七少爷?”新来的丫头碧桃在屋外叫了一声。

“什么事?”我头也没抬问道。

“休维寒休先生在外头求见呢。”

我这才停了手中的书信,回身看去:“休维寒?他不是跟王爷去长都见驾了吗?”

“休先生说他辞了官,所以早回来了。”碧桃垂首道。

“那你先请他到中堂坐坐,我一会儿就去。”

“是,七少爷。”碧桃答着退下了。

我隔窗、看她直出了院门才一溜烟跑了,终究觉得有些好笑。

回到“均赫王府”已经一个多月,又快到盛夏时节。

千云戈几乎造了个一模一样的“销云阁”给我,只是他自己却一直没有回来。

只不知,他跟下人们交代过什么,众人见了我都像见了判官似的,顺从固然顺从,可实在无聊透顶。

郡州――总归不比长都华,但也是西南重城。只是没了昔日的旧友和那些相邀相乐的时光,认识的不过几个王府老人儿,于我多少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寂寞中我倒开始筹划着自营些生计――箍弄古玩字画。

郡州虽稍偏,文士风气却重,我若开了行当,得利还在其,主要是、又能交上几个彭舆昊之徒作朋友。

这事我只在信中对彭舆昊说过,他却问,有千云戈还不够吗?

答是:并非不够。

我们多少磨难都经过,彼此分量如何早有定数;但过去一年的桩桩件件、也越让我明白,人和人的相同样得需松快些,太缁缕必究只会更伤了大家。

一如我的心重刻薄、一如千云戈的霸道自负、一如我的多疑刺探、一如千云戈的擅妒好怒,极至是太易碎的东西,我们偏想守着心里的人长长久久一辈子。

我不敢说此前那些生离死别是否敢再过一回,但仅是想想,都觉得心惊胆战――让我看他受苦、或让他凭我落难,我们都承担不来,所以为这份厮守,必得学着妥协包容。

另外,我们此生都已做不成寻常人,所以也无需强求,依旧我是原来的我、他是原来的他,顺其自然、适其本性,也不违背天意和彼此的情意了!
23
“休先生,到底是、要到朝堂外去寻自在了?”我把着个朱玉屏扇赏玩,悠然道。

想起几和休维寒相见,都是各藏阴谋,从未像今天这样惬意过。

休维寒摇摇头:“谈不上什么寻自在,不过不找麻烦罢了。”

我忍不住笑了:“也有让休先生怕成这样的麻烦,那我得听听、到底是什么了!”

“销魂――”休维寒看着我,目色温煦。

销魂――呵呵,倒是休维寒第一这样叫我。

“王爷大概再有五六天也回来了――我本想让厄澜一同在郡州安定下来,可还是觉得……”

我对上他略有窘色的脸,揶揄道:“这也不用跟我说,哪有儿子管娘的,倒是送出去的娘亲泼出去的水,休先生跟娘商量就行了!”

休维寒愣了一刻,竟有些恼羞:“这……我跟厄澜……我们根本……”

我不怀好意地等他出糗,他倒不说了,于是眼神一转,又道:“休先生到现在都没娶亲,不会还是个……”

“销魂!”他喝了一声站起身来。

好玩儿!也有让休维寒惊惶成这样的事,以后拿捏住他,倒可占多少便宜。

休维寒又平静下去,落座,面无表情道:“若说,真有什么非让我躲着的麻烦,你必是第一个!”

“哪里哪里,休先生抬举我!”我敬谢不敏。

休维寒又看我片刻,眼神沉着许多:“销魂,你就没什么要问我、问王爷吗?”

“王爷和休先生就没什么要告诉销魂吗?”

他无奈地笑了,默念:“你哪里像厄澜的儿子!算了,我不多说,有什么你还是去问王爷――我这就先去了。”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休先生!”我叫住他:“你和娘还是要落居广陵?”

“是,厄澜在那里住的习惯,离郡州也不远,闲了往来一下倒很方便。”

不远,这便是我此生与娘亲最好的距离――不远,但也不能太近。

于是了然点头,我又问:“休先生这是要回去见我娘吧?什么时候动身,我也好去送送!”

“罢了罢了,你不刁难已经感激不尽!”休维寒服输般抱个拳,而后道别离去。

我算计着千云戈回来的日子,叫人把府上收拾了,又在外面买下座不大的别苑,只带了哑仆一个、并些自己的东西,便搬了进去。

接连几天,也一直忙着开珍宝苑的事,满郡州跑了个便,一来选铺子,二来联络行家,三来借机认识一些同道朋友,日子过的紧紧巴巴。

这日晌午,我正在城南书院街的泊舟馆里、与几个士子讨论一回魏晋书法,正在兴头,馆外突然一阵吵嚷。

大家稍停,决定歇息片刻把那骚扰捱过去,哪知四五个官家打扮人突然闯了进来。

士子们都慌忙站起身,簇成一堆,我在人群中向外望去――为首的,可不就是那盛气凌人的均赫王爷。

我也不言语,只等他在人群里搜寻――看见我,冷哼一声、攒着脸便过来了。

“销魂公子,别来无恙啊?”他咬牙切齿道。

“托王爷福!”我娇笑。

“哼!不敢!有劳销魂公子府上坐坐,本王有事请教!”千云戈丝毫不客气,听着是请,可分明就是在威迫。

我目色一敛,变得冷然:“恐怕今日不便。”

“销魂你……”千云戈要恼,可终于压住、闷声道:“本王诚意相求,请公子赏光……”

见他退步,眼神一转、我也懒得刁难,于是叹口气,道:“既如此,我怎么好拂了王爷盛情。”

在场众人看着我俩说话,早吓得傻在一旁。

“那就有请吧!”千云戈示意随从让开路,我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哑仆见了我,正要上来服侍,千云戈已经死拽着我胳膊向大门口走去。

哑仆见势不妙就要追来,我使他个眼色,他不知所措地跟着,却是不敢妄动。

千云戈三两下把我塞进马车,哑仆终于奈不住,吭哧数声上前寻我。

我挑开帘子道:“哑仆,你先回家!”

“滚!”千云戈一把推开哑仆,上了车,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响声渗人。

哑仆倒在地上,终于被我放下帘子隔距。

马车左右拐了几道弯儿,而后、便向均赫王府飞驰而去。

看得出,千云戈现在极想把我狠劲儿揉捏一番。

然而,算他“进益”,进门半天,仍只是绷着身子――尽量不手脚乱晃、尽量不走来走去、尽量不吼声雷响。

“你到底又闹什么?”他的话几乎变成哀求。

我心中暗笑:王爷宝贝儿,爱极了你这明明气极、却又不敢对我发泄的样子。

算我坏透了,却是你亲自选的,所以――别怪我装作无辜、并且问:“我闹什么了?王爷不看看是我在闹还是你在闹!”

“你――”他前进一步,凶相又多泄漏一分:“你倒是为什么要搬出去!”

瞟他一眼,我仍板着脸:“那王爷说说,我为什么不能搬出去?”

“你住口!”千云戈挥臂、拨掉个宝昭瓷的垒梅瓶,星星红屑撒了满地,一副风雨初虐的险象;“你敢再叫――敢再叫――”

“叫什么?”我明知故问。

“我不是你的王爷!”

“王爷……”大约是听到碎响,碧桃不知好歹地走了进来,见到这番光景、早吓得说不出话。

“滚!”又是一声――

可怜的双斗玲珑盏……

可怜的几天都会做恶梦的碧桃……

我侧目凝视千云戈,心想:点到为止,不可太过。

于是缓和一下,我倒像累了似的坐上玉椅,努力寻找个舒服的姿势,而后道:“好好,你不是我的王爷,你是我王叔嘛。王叔息怒,销魂知……”

“销魂!”千云戈突然哀怆一声,鼻音中带出伤痛的腥弥。

我所有的戏弄立时胎死腹中,瘪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你是要我怎样才肯罢休!”怔怔然,千云戈眼中竟蓄满了泪水。

我一下子慌了手脚,三思着刚才的经过――天,我说了什么把你难过成这样。

不敢注视他,却是心虚地起来,诺诺道:“千……云戈!”

千云戈不解恨地候着,终于吸口气,走了过来,拉住我问:“不气了?”

眉一吊、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怪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便暗中与皇上合谋;皇上小子对你做的事的确该死,可这回,沼仓国趁我失势竟强我叛国,多亏他里应外合才救了我,况且――”千云戈说着,不禁失起神来。

我总算明白了那时 千云戈叫陈松来的目的和这前前后后的玄机――原来,如此。

叹口气,他继续道:“这回皇上又分我朝中四成兵力,要我镇守西南,这是他大度;他有意与我分羹天下,我又如何不帮他?再说,我不帮他,就是帮沼仓,我千云戈再谋逆、也还不至到卖国、反了自己祖宗……”

“别说了!”我忙打断他,“我不是为这个气你。”

千云戈迟疑地看着我,眼神恍惑不定。

我抬头对上他瞑邃的眸子,痴一刻,问:“千云戈,分开的日子,你可曾梦见过我?”

他一怔,竟有些笑意:“你问这干什么?”

我用力拉住他,固执依旧:“你告诉我,你梦见过我么?”

千云戈低下头,轻声道:“梦过。”

“经常梦吗?”

“嗯。”

心里一下豁亮起来、如有所悟:“我也是,特别是昏睡那段日子,我好像天天梦见你、夜夜梦见你;你信吗,那梦就跟真的似的,我真的摸到你了,我还闻到你头上龙骨簪的香味,真的……”说着,我轻轻卸去他的头冠――

果然和梦里一般,早生华发……

“我知道。”千云戈捏住我的手,慢慢十指合拢,把我包裹。

可弥漫心头的却不是指掌间传来的温热,反是浴火般的痛苦难捱,我追问:“可你为什么又不理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那地方冷极了、空极了,我每天像死了似的,因为什么都没有――你知道什么都没有,就个行尸似的一刻不停捱着是什么滋味吗?”

“我……对不起!销魂……”千云戈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心有余悸地不停安抚。

我心里已经笑了,没有怪你,我爱;只是憋着口气,想要发泄而已。

我尝到了寂寞,知道了苦味;我看到了天地失色,透悟了承宠之孤极、美极。

然而,没有什么会因为我的苦、我的孤独而改变,只有让自己宣泄人间,容纳这浮世的给予,便也不枉费了风华与情怀。

再看着他――我该怎么安慰你为我的无数疼爱、不舍和自责?

抚上那白发,丝丝缕缕都绞缠着我的心脉。

“云戈,爱你……”我终于说。

他依旧在刚才的情绪中沉湎,突然惊醒似的对上我:“你……”

“爱你。”

千云戈又抱紧我,手臂像烙铁,几乎将我化了。

我感觉出他骤然加速的心跳,和全身上下无法自控的颤抖,压在我颈弯的贴烫、渐渐积蓄成泻闸的温湿。

“爱你……”说不够,而后:“所以让我搬出去。”

千云戈再惊住,他猛地扳开我,几乎不能说话:“为……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说爱我的……”

“是,所以我才搬出去。”

“为什么?不行!我不许!”他孩子似的执扭着,脸上已躁得凌乱。

我沉默片刻、想挣开,他却把我攥得更紧;于是随他,道:“云戈,你为我生气、为我难受、为我自毁、为我心疼、为我牵挂、为我不舍……你为我的一切、我都喜欢极了,真的――喜欢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你那么在意,喜欢你为我牵肠挂肚;但我也爱你――可能很久以前就是。

我有过很多种疼痛,但而今,最让我疼不过的――是看着你有难在身,我却无能为力;我想给你多一些,可我――实在太穷。”

“你……你不穷。”他固执。

“我穷。

我想,要是我能有皇上的心计,或者有千云淇的武功,或者有――有顾峥的执着,再或者有你的不顾一切,那该多好。我脆弱、胆小、好报复、小心眼儿,又喜怒无常……”

“行了,你哪儿有你说的……”

“有!你们都对我好,所以看不见我的不好,我不好极了,坏透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千云戈狠劲晃我一下,脸上攒皱着。

哽哽嗓子,我倔犟道:“不说也是――反正我不想再作你府里养的少爷!要么你放了我,让我自己难过一生;要么你让我自立门户,成就些事业。

我或许一辈子也比不上你们,但我有一份立场、有一份力量,下回你需要我时、我就决不会什么也给不了你!”

千云戈几想插话,都被我坚决挡住,最后、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幻散成滟潋――

终于稠着嗓子、仍有不甘地:“那也不用非搬出去呵;你走了我要是……”他再三犹豫着,道:“你想做什么随你,就住在府里不是也一样?我以后再不限着你――这回是真的,我发誓行吗?”

我慢慢挣开他,羞赧道:“不是你――你……你怎么都明白不了!在你身边――我必是、必是管不住自己,又要一懒就什么都依赖你。”说完,偷瞥他一眼――

他痴了一刻,竟得意笑了。

“你笑什么?”

“啊……”他仍是笑,而后拉起我的手,亲一下、放在脸上:“你要赖、我让你赖一辈子的有什么!”

我抽回手:“我跟你说正经的!”

千云戈刚要说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为难起来:“销魂――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那地宝――我给了皇上。”他说着,目光小心搜索着我的反应。

“什么?”我惊叫,脸一冷、转身背对他。

“销魂……”他伸手、却犹豫着不敢碰我。

努力憋着――别笑,而后道:“哼,你们早算计得头头是道,独把我蒙在鼓里――”

再瞥他一眼――急了?急了、就好!

“要想把这事抵押过去,你也别再跟我废话,只要让我搬出去、我就不记恨你!”我说的坚决。

“真的!”他一乐又扯过我。

天――我满心怀疑看着他:“你听明白没有,我是说你得答应我搬出去住!”

他一震,想了又想,叹口气,终于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了――可你不能住的太远。我听人说了你现在的住,那地方不好,又小、来往又麻烦。你先回来住几天,我另让人给你找个好住再搬不迟。”

“你找?到最后只怕又找到你府里来了!我住着那里极好,搬来搬去麻烦,再说我要开的新铺子离那里也近……”

……

……

……

“……那以后,你两天回来住一,我让人接你送你。”千云戈盘算着。

“两天?我原打算七天回来……”

“七天?你――不行!七天,你想熬死我?”千云戈登时打断、坚决反对。

我也迟疑了:“那……五天你看……”

哼――千云戈不满地冷冽一声,却不置可否。

“四天?”

“三天――再没商量了。你不答应、我也不让你出去!”他绝然。

三天就三天――我叹气:“好吧。”

闻言,千云戈盯着我上下打量,像怕上当似的:“你等等,我再想想――”

……

……

……

半年以后。

“哑仆,你怎么站在外头?”我才从‘瑞戈轩’回来,就见哑仆在家门外徘徊。

他犹疑片刻,终于瞥了眼朱门。

我跳下马车,就去开门――天,这可还容人进去不容?

“千云戈!”我厉声大叫。

半天,他才从里面错身出来:“销魂,你怎么才回来?我叫人做了些小菜,都快凉透了!”

我更恼:“你赶紧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拿走!”

千云戈倒厚着脸笑了:“行了,大冷的天,你先进来――也不说,你这房子跟漏子做的似的,待一会儿都冻人!”

我让他挫得干憋闷:“你不是要去契州半个月?这才不过七八天。”

“还说――那哪是人待的!整个一个荒山野林,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跟我去了――你先进来,这么着不冷!”他一把拉过我,拽着就往里走。

小心翼翼、辗转半天,我们才进到屋里。

我看看不算大的房间:暖炉、手炉、香炉、千层帐、混雪衾、漾春瓶、惜寒灯、护心椅、紫金屏风……还有一大桌子绿绿,生是挤了个乱七八糟。

于是更气的不浅,扯开他道:“你倒是要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安心过了?”

“你又怎么了?”千云戈不解。

“你――你把我这里弄得像个杂货铺似的,还问我?”

“杂货铺?什么杂货铺?”

“你瞧瞧!”我说着,上去掀开一床香软。

“销魂,”千云戈又挨近我:“你不跟我一起住,也别这么俭省,大冬天的,也没些保暖的使用,冻坏了要看大夫的!”

我赌气坐下:“少拿大夫吓我!我过的好好的,有什么俭省不俭省!再说,冷了我自己会不知道?”

千云戈也粘着我坐下:“你知道,就是没我知道的清楚。”

“你……”我瞪他――这混蛋加十级的家伙,越来越知道怎么答对我。

“行了,我先亲亲,想死我了……”他说着,贼脸先凑过来。

我赶紧挡开:“躲开我!大白天的,你发什么……呜……”

……可怜的……我的……嘴唇……还有……舌头……

……

……

……

――明天会不会无齿?

两个时辰以后。

千云戈当真――是才风尘仆仆从契州回来?

“起来,重死了。”类似、苟延残喘……

“等会儿……”千云戈抽息道。

“那你……先出去。”

“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话未完,狼牙又咬在脖子上。

“千云戈!”我叫了声,再不能容他得寸进尺:“出去!都等了 三会子了!”

“最后一会儿、最后了……”他束住我不放。

“不行!”他不动、只有我动。

“别动!”千云戈死死按着。

“不、行……”我刚要推开他――不好……

千云戈也猛地抬头看我,无辜地:“跟你说了别动。”

有点心虚,我问:“那……那怎么办?”老天爷,疼我一回……

“那……你说……”

“你先出去。”我低声道。

“啊?销魂!”少来!

“你先出去!”我催促。

“出不去了……”千云戈无奈地看看我,朝拜般低下头,轻碰我的唇颊。

“啊……”

我昂头,身子一颤――又来了!

……

……

……

日,我懒在床上,看着千云戈让一早赶来的随从伺候着穿戴整齐,心里还是有些不甘。

“今天晚上我让人去接你。”他坐在床头道。

“不用。”我转过身――他大爷的――酸、疼!

千云戈拉起我的手:“怎么了?按日子,今天正好第三天!”

“你还……”我扭头瞪他,赌气道:“昨晚上算提前结了,今天没有!”而后又回过头。

“你――开始又没说提前的也算!不行!哪有你这么赖帐的――再说,上回你犯寒,差了两回还没补呢!”他说着推搡我两下。

“躲开。”我拨开他的爪子,“要我去也行,你答应我件事!”

“什么事?”他又凑上来,嘻笑着问。

“你睡东苑,我睡销云阁!”

“不行!”千云戈说着揽过我:“咱俩都睡销云阁――我只搂着你睡还不行?”说完又是狼吻……

――一拳打去……

“就这么定了,晚上见咱们!”他撇下一句,而后旋风似的不见了。

“哑仆!”我大叫。

果然,他又折回。

“你叫他干吗?”他愤然问。

“你说呢?”

“让他离你远点儿!”

觉着好笑,他堂堂个王爷,几三番尽跟哑仆吃味儿,倒为了什么?

“你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说着扳过我下巴。

“你知道什么?”我戏谑。

“哼,别看他那个鬼样儿,又装得老实,其实最滑头的就是他!”

不会吧?我惊讶――哑仆、滑头?差着天和地呢。

“不然,怎么皇上算计没留住你,五王弟‘体贴’你没留住你,那个顾峥死心塌地地也没留住你,单他一个留在你身边儿了?”他说着、更把我的脸捧了起来。

看着千云戈固执的样子――似乎、我也有那么点儿相信――

可转念再想:是这样么?

哑仆,在平鸿宫还好;可换到这人世上,我若不留他,他能去哪儿?

于是无奈笑笑,我又问:“那你呢?”

千云戈愣了一刻,一把掳过我的腕子、倨傲道――死活也不不放过你!

DDDDDDDD全文终DDDDDDDD

《销魂》番外
《一夜鱼龙舞》

攒金丝,镶玛瑙,凤凰巢里忙织鲦;

紫龙抖落鳞如雨,瑶池七蕊饰珠裙;

忽而玉人出仙泉,姬娥不美争妆奁;

云做衣裳风裁腰,启明点鬓盘碧绦;

天帝疏朝为一眇,迟去流纱湎屐尘;

若觅此尤知痴名,万劫不悔道销魂。

穿过重重叠叠、无数的宫廊回,轿子停在东角歧园儿别致的天宝门前,打头的黑衣护卫恭然一声:“王爷,到了。”

那轻若无物的金轿中,悠悠然传来个傲慢的哼嗔。

好半天,盘丝绣的帘子内、才伸出半只白玉般纤腻的手,候着的宫人痴了一刻,只见水晶润透的指甲拂帘一挑,仙变似的,出落个绝色美人。

“王爷,皇上在里头候着呢。”那黑衣护卫又道,脸上情不自禁地、便露出宠溺的笑。

宫人窘了,不知该不该去扶,低头只看美人的锦鞋,身子僵化一般。

直到美人的鞋不怀好意地踩在脚上,那失了魂儿的人才又记起眼前的境况;抬头,只掠到个不肖的眼角儿,知道自己失态,忙收拾仪行、跟了上去。

黑衣护卫拦住他,道:“你们都候着便可。”

而后,为那美人开了门,目送着怡人的身姿神游中去,这才又关了翡门,肃然守候。

这屋子不比皇宫中别的辉煌,倒更像个雅士的居所,只见:窗低纱透,梁悬贞蔓,四壁铺墨,地走青毡,几木古朴,摆设自然,那其中,更有个翩然君子低头弄画,乍一看,还真是室静兰香,气洁德馨。

美人一脚迈在槛内,先是停住,摘星似的一双睿眼打个转,扬头道:“皇上哥哥,别来无恙?”

弄画的人强忍住笑,又怕笔端不稳,只好停下,温色道:“盼星星、盼月亮,三年多、才把你盼来,销魂可真不是一般的薄幸!”

“哼,”销魂进来,有意轻佻,便娇诮:“我这么重的罪过,不罚岂不辱没了天子?所以今日,销魂愿凭皇上发落!”

“哦?”皇上暗中算计着,朝销魂走去:“这可是真的?”

“销魂难不成还敢欺君?”

皇上笑笑:“你不敢欺君、却敢犯上,罚了你,朕还怕自找麻烦呢!”

销魂泰然自若,听皇上说完并无任何反应,只从里袖抽出卷圣旨,恭然放在皇上龙案上,道:“这圣旨皇上还是收回吧,皇上厚爱,销魂和三王叔受不起。”

皇上一瞥,声音不由得沉下三分:“怎么,这里面的样式不好,还是太难了?你不是说过,三王叔床帷间比朕高明许多?”说着,他走到销魂身侧,贴在耳边:“朕都试过了,妙的不得了!”

“哦?皇上跟谁试的?是单跟一个人呢,还是跟一群人?掬魂跟没跟皇上一起谙习此道?”销魂不羞不恼,慢条斯理地问完,终叹:“拿圣旨传春宫画儿,皇上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份儿呢,单是这别致,皇上已然前无古人了,销魂真是五体投地、自愧不如。”

“不然怎么能把你招来?三王叔是铁了心不让朕这辈子见你!”皇上说得倒有些负气。

“不是不让,是离得太远,销魂身子不好,怕来了也病恹恹的,让皇上看了难受。”

“你不用说什么借口――怎么老是记不住,跟朕说实话就这么难?”

销魂看着皇上冷味,知他责怨不浅,忙笑道:“瞧皇上说的,我就是个混话篓子?说什么皇上也不信,都这样了,皇上还何苦要见我?”

皇上滞了一刻,讪讪退到龙案旁,叹一句:“算了,看你并没什么不好,朕也就安心。”而后扭头,笑得有些颓难:“几年不见,你倒真大了不少,再不是那个只会使性子的娃娃模样儿了。”

销魂嫣然:“皇上也越发尊贵威武了呢,不比庙里供着的神帝差些!”

“哼,几句话又把我比木头人儿,你这爱刺弄人的毛病可没改――三王叔怎么才肯让你进宫见驾的?朕三年圣旨也去了无数吧?倒是这张最厉害,下回我知道了。”

“皇上,”销魂慢步过去:“你要见销魂,何必非用圣旨?那是君下之间,销魂当然不见了。皇上若只托素纸一张、简言数句,像兄弟般的,销魂哪里会不见?”

皇上默视他,喃然:“兄弟般的?呵呵,销魂倒分得清楚。”

销魂不想拘泥,于是又问:“皇上来单是见见我就行,还是另有别的什么事?”

皇上叹气,转身在案前坐下,掠销魂一眼,道:“你随便些,站累了自己坐。朕找你,确实有几件事。”

销魂也不客气,在小桌旁坐了,解乏般松松歪在上头,那佼好的身姿不由得又是一番惑人的庸散:头搭在掌上,眼半眯、唇微启,玲珑的小鼻子调皮地抽息两下,又拿恍人的腕子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砸着,权当消遣――宛如只古灵精怪的猫儿,直诱得皇上又看呆了。

“皇上倒底有什么事儿就说吧,销魂必是知无不言。”销魂散漫说道。

皇上收回些心神,又是不甘,再三瞟望销魂,才道:“也没什么大事――一是与沿边固京世子 启樊末须 交换商路的事,本来交代三王叔去办,哪知竟给卡到一半儿,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怎么你一出马,就那么顺利?我问三王叔,他说也不知道,所以今天还请赐教。”

销魂不经心地一笑,悠然道:“我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是问这个――若说,我也只是借段姻缘罢了。”

“借段姻缘?你又借了谁的姻缘?我还当你风流的性子真给三王叔磨去了呢!”皇上醋意说道。

销魂看皇上一眼,心下了然,却不拆穿,只道:“我给皇上解围,皇上还这么说我――我虽借了人家的姻缘,却不是让自己消受,若说,真是一举多得呢。”

“哦?怎么个一举多得?”

“头两个月,我本与那启樊世子见过。他来瑞戈轩修一张琴……”

“什么琴?”

销魂失神笑了:“没想到,这世子也是个多情种子。

那琴叫‘同生’,专给爱侣们做的,用时必两人一同操弦才行;做琴弦的也乖僻,传说是固京大彦皇帝与癸臻皇后曾用过的‘月应双剑’炼成,共十六脉劈锦红线,有‘月老红系’的意思。

他找我修的,正是那琴弦。”

“这又怎么了?难道他就因你帮着修好张琴,便把那么重要的商路给了我们?启樊再糊涂,也不会算不过这笔帐。倒是你――没跟他……”皇上说着,干咽一口,却不说了。

销魂闻言冷下脸来:“皇上不想听算了,我也没那闲心给人当消遣!”说着便要起来。

“你唉!”皇上也忙站起来:“朕几时说不想听了,不过好奇而已,你坐下。”

销魂赌气不理。

“你不坐,那让朕抱着你――也不知三王叔可把你养胖些!”说着,皇上便走过来。

“皇上几时变得跟妒妇似的了?你再三王叔来去的,我不仅离了王宫,也不在这长都中耗了!”销魂说着坐下,却是不悦。

皇上收回脚步,又愣了,恨意道:“朕可不该跟个妒妇似的!朕本也没想再跟三王叔争你,他何苦三年不许朕见你?朕放了你们,难道连心里想的人见见都不行?分明是你们一气儿耍无赖!”

销魂被皇上说的有些惘然,痴着目光,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要的,多过分,朕便是不愿意,又哪样没答应过你?你自己说,三年朕一百八十二道圣旨就换回你七封信、三百四十九个大字,连待掬魂你都能说一句‘怀君妙品’,你可曾对朕说过半句思念之言――朕便不是你爱的……”皇上早已过去抓住销魂双肩,话到此,却低靡下来:“你就不能当个……当个兄长慰藉一下?”

“皇上……”销魂忍不住叹道:“你怎么……怎么还是不解!”

“朕不解?朕不解什么?朕自当不比三王叔能为你死为你受万苦――但、朕有朕的报复,否则朕不一定比他差!”

销魂默然,候着他安稳些、才道:“也有这么比的?皇上别怪销魂直言。销魂知道,三年前我就那么走了、皇上心里恼火,你必是责怪段戎放了我吧?”

皇上一怔,却不屑答话。

“不然你也不让段戎一个人冒险来乌奴山了。皇上,我这些朋友都是待我极好的,销魂不怕说一句,他们哪个若因我被皇上迁怒遭祸,我必是来找皇上报仇的――所以三年不见,不是三王叔不让我来,是我怨皇上!”

皇上不敢信地看着销魂,半晌才点头道:“原是为段戎!”

“不错。”销魂说着正起身来:“段戎来找我,是真当三王叔要叛变的,且来的仓促又大意。皇上此举多少算计我不都说出来,单一样,你用段戎之举迷惑沼仓,他单枪匹马一个人有多少凶险皇上想过没有?”

皇上不语。

“皇上待销魂好,却好的自私;你身边多少人效命于你、忠心于你,难道你心里想的只是算计?

再说一句没良心的,皇上真爱我么?我看不尽然,虽然以前大权在三王叔手里,但皇上总是这皇宫上下的主子,哪个敢跟你说个不子?皇上当销魂也不过那些嫔妃们一样,只是销魂不从你,又有三王叔的关系,所以皇上好胜,才不肯放过销魂。

我倒问一句,皇上爱我什么呢?”销魂盯着皇上,半丝不动。

皇上若悟若赧,又是不甘,半天也答不出,只攒眉、脯伏不定。

销魂目的达到,便不逼人太甚,缓一下,又道:“也许这话只是销魂妄自揣度,辜负了皇上的心。但销魂只是希望皇上醒悟些。

不错,皇上治国,的确是个谋者,这两年国泰兴隆,人人都夸皇上是难得的圣主。但我看也只是谋者,还说不上明君,不为别的,就为你算计的太甚。

就说这回这春宫画儿,皇上是有意只给我看吧?我若不来还继续送这劳什子到王府不是?可见你就诡诈,这东西若让他看了,他还能反你信不信?你知道我怕他再惹事,所以拿着这个威胁我――我若是你爱的,你怎么舍这么待我?

你要跟三王叔比我也不怕辩驳你,三王叔做过多少伤我的事?但没有一样打心眼儿里就是要算计我,你说你没了报复未必不如他,但我信他,必不比你差!”

“销魂……”皇上哀然,却无可反驳,心里乱着,大不知销魂这样看他,更也怀疑起自己的本性。

销魂却一鼓作气,仍要继续:“另外,有个人,皇上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珍惜?”

皇上本已无心再听,闻言,顺势便问:“什么人?”

“掬魂。”

“掬魂?”皇上不解。

“掬魂。”销魂定然,又道:“这些年我们也往来过几回信件,他从不主动,且也不上心,可只言片语,我看得出,他苦极了;我曾求过皇上以待我之心体贴掬魂些,皇上还记得?”

“朕……朕对他――是他自己看不开。”

“他为什么看不开?”

“不知道。”皇上说的搪塞,片刻,又忍不住道:“他大概、大概恨朕以待弄臣之术待他。”

“皇上,我可否见见掬魂?”

皇上犹豫一刻,点头道:“好吧,他也一个人也太寂寞了――朕而今已经不拘着他,是他自己不肯开朗些,你要朕怎么办?”

销魂忍不住叹道:“想当年,多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儿,又那般姿色……”

皇上突然有些不解,看着销魂,问:“销魂,你――似乎大不一样了……”

销魂扭头,又笑:“是么?不过快活多了,人情世故懂得多了而已。”

“人情世故?”皇上默念――这个人以前几时在意过人情世故?是好还是不好,他却说不清。

销魂极兄弟义气地拍下皇上肩膀,生把皇上吓了一跳――他竟也会这么随意跟人打交道?这还是以前那个浑身是刺儿、碰下就扎人的销魂?

销魂却道:“刚才的事还没跟你说完,你当我是怎么让启樊伏贴了的?”

皇上正失神,听他问,才反应过来,便道:“怎么着,你说便是。”

“他找我来帮他续上那弦,我一看那断口,不是无辜断的,却是剪子绞的,便猜出大概。只是续上是必不行的,只有换弦,本来我不想跟他耽搁,那劈锦红线世上无双,我去哪里给他续?

亏了到底没有当面拂他,也就正赶上三王叔与启樊交涉商路之事遭中断,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与启樊有情的原是郡州药行会主孙咸丘的小儿子孙晁安,所以我说借段姻缘乃是说这个。”

“哼,又是个忘情的。”皇上忍不住嘲讽:“他这就答应交换商路了?这也是个见色忘本的人。”

销魂也不反驳,只道:“他也只是答应再磋商,但总比僵在那里没商量强。”

皇上不置可否,却极为不屑。

销魂打量着,不咸不淡地:“人人都见那些大人、王爷人前威风,做的事那件不关系天下、听着骇人?谁知道,背过人去,还不是一样家务事难断――独皇上看得开明,所以可以当天下、可以洒脱权术……”

“销魂!”皇上听出不是好意,立时喝住。

销魂却道:“皇上,你跟我说过秦人亡国,你说是失了算计所致,但我斗胆问皇上一句:没有人情世故,皇上你拿什么去算计?”说完,也不理皇上的愕然,径自出去了。

皇上心里遭了一击似的,缓解许久――果然,他能逼沈孤英助他大业,算计的是沈孤英对千云戈的爱恨不解;他能逼销魂就范,算计的是销魂为千云戈的维护;他能逼千云戈心甘情愿交出地宝,算计的是千云戈对销魂的宠爱;他能逼韦段戎冒险去乌奴山找销魂解救,既算计了韦段戎对自己的忠诚、也算计了他对销魂的不辜负,桩桩件件,当真是他算计太多吗?

皇上赶到碧霄宫时,掬魂已经和销魂说上话了。

本来掬魂还能勉强维持些谦礼,见了皇上却颓弱下来。

销魂见两人光景、了然,于是大谈起在郡州经营铺子的新鲜事,还不时说些与千云戈的恩爱,掬魂越听越没心思相陪,本来对销魂就有戒心,此刻更有些恼恨。

最后终于道:“我实在不舒服了,陪不了王爷,王爷恕我招呼不周吧。”

销魂打量他半天,惋然道:“真是,本来那么个神仙似的人,现在憔悴成这样,可惜、可惜――掬魂,你比我还小几岁呢,怎么倒比我老的还快?”

掬魂心里一恶,要恼却生生压住了:“掬魂哪里敢比王爷,王爷倾世的容貌人品,再过多少年也是一样。”

“是么?那就托你吉言了――怪不得皇上到现在也还不忘了我,一百八十几道圣旨催我来着?”销魂问着便去寻皇上的神色。

皇上一窘,忙道:“销魂,你也累了,哪有才来就不闲着,你今日在哪里休息?”

“怎么?皇上还想留我在宫里不成?那今天晚上就等着抓那擅闯王宫重地的均赫王爷吧。”

“销魂!”皇上又使眼色道。

销魂倒更风浪了似的:“再说,看了皇上圣旨上的那些春情画儿,也不知皇上安的什么心,我住下,不是自己往狼窝里钻?”

“销魂!”皇上终于大声喝道。

再看掬魂,脸色已经冷决僵硬,别过头,却是气儿都不喘一个。

“你今儿来到底安的什么心!”皇上干脆也不遮掩,径直问起罪来。

“不是皇上让我来的?还说三年不见,盼星星……”

“行了!”皇上已不知是怨还是求。

那边掬魂肩膀一搐,销魂看得分明,果然不再说话,只朝掬魂走去。

“你干什么?”皇上拦住他。

“你还问他?你自己看看去!”销魂道。

皇上扭头,只见掬魂身子绷得紧,气未消,粗手粗脚便翻过来,一下子愕住――掬魂脸上竟挂着泪,凄凄哀哀的,衬得整个人都碎了一般。

皇上终有些不忍,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掬魂不答,甩身就要离开,却被皇上一把抓住:“你闹什么脾气?销魂说话随便些,你又何苦计较!”

掬魂只是瞪着皇上,仍不言语。

皇上几时被掬魂造过,立时不悦:“你是哑巴了还是怎么了?宫里的规矩也忘了?”

掬魂拧了片刻,终于跪下去:“皇上恕罪,掬魂对皇上不敬,请皇上责罚!”

“责罚?好,你既要责罚朕便顺了你,来……”

“皇上!”销魂这时却过来了,“皇上,这就是你答应我的体贴?”

皇上触怀;掬魂不解――这两人一对望,又都去看销魂。

销魂倒底有些怯意,声色便有些不稳:“罢了,我也懒得管你们闲事,今天多有得罪之,还望皇上和掬魂公子见谅――只是以后,再别拿销魂当幌子,彼此消磨了!”说完,又偷看一眼,疾步去了。

皇上与掬魂愣在原地,半晌,才各自回过神来,对着,却都不言语。

“今日――”皇上终于先开口道:“正是十五元宵节,你――一个人待的闷就来乾贞宫等朕……朕和妃嫔们开心一会儿便回去。”

哪知掬魂却倔:“臣不闷,皇上自己乐就行了。”

“你――”皇上强压住火气,瓮声道:“那你可想家里人?要么,朕准你一天回去看看?”

“皇上怎么忘了?掬魂的娘,九年前就死了,那里本也没当我们母子是人,我回去自取其辱吗?”

皇上心里针轧了似的,对着瘦弱如随风倒的掬魂,一下子竟怜惜得心疼――掬魂,也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可自小,倒吃了多少苦头?初跟自己的几年,还仗着宠爱,神采兮兮,可为了销魂,自己又辱没他多少?销魂苦,可销魂也说同病者自然相怜,掬魂难道就不苦吗?而今这样、倒真是要把他尽毁了!

“那算了,我让御膳房做几样你爱吃的,送到碧霄宫来,朕晚上过来找你吧。”皇上竟难得地温柔起来。

掬魂盯着皇上半天,咬着唇,终道:“谢皇上恩赐――也谢垄琛王爷肯为求情,掬魂改日必亲自去答谢。”

皇上闻言,心里更疼,不觉间,销魂已成了他们的壁垒,掬魂的心,倒是何时才能解开这夙结?

于是不敢多看、不敢多说,皇上逃也似的,离开了碧霄宫。

且说这边,均赫王爷的行宫正闹得厉害。

“谁让你去找他?还嫌吃亏不够?”千云戈气得胸都快炸开,虽声色不好,对着销魂却不敢大怒。

销魂眨眨眼,知道他吃妒,却不忙着解说,只慢慢解了披风、沏茶、喝水――还没喝到嘴里,杯子便被那恶爪夺过,狠劲儿往桌上一放,响得吓人。

“你今日别想给我搪塞过去!我大冷天儿、满长都地给你找芋子葫芦,你倒去会旧情!你这些年本事了?可不把我放眼里了?”千云戈全没了镇定,张牙舞爪、半点儿不像个均赫王爷。

“千云戈!”销魂喝道。

千云戈稍有收敛,却仍不解气。

“总是这样,胡思乱想的,我不想跟你说干什么去了,但你要再瞎猜疑,咱们这路也到头了!”销魂绝然道。

千云戈一震,而后冷却下来,目光渐渐、恨得要把销魂生剐了一般,稠声问:“你说什么?”

销魂答的镇定:“我说,你再这么瞎猜疑,咱们这路就到头了!我不想再过这日子!三年,你说你那日放心过我?咱们是居家过日子,老是这么猜来猜去,不如分了,各自好过。”

“你――”气疯了似的,千云戈狠起一掌,见销魂仰头望着、动也不动,终是力道陡转、突然拍在自己胸口――直震的、血殷殷涌出唇角。

“千云戈!”销魂大叫一声,立时跳起,见那血线下淌,早要稳不住心脉,身子晃着,却硬收住脚步,虚弱且狠绝道:“你想我死就痛痛快快地说,不用这么着拐弯儿末角!”而后、如风般猛出了门口。

千云戈咬着口中腥甜,盯住他去的方向,脯伏不定――

这屋子里的东西,终究是:命不久已……

却是元宵节,却是家家户户都喜庆的日子,却是外面炮竹焰火都叫嚣的时刻,为什么都不肯快活些?

销魂打下午就静卧在床上,水也没喝一口,转个身,却觉出些饿了,心想总这么空躺也不行,于是起身吩咐哑仆弄些吃的。

等了半晌,哑仆却不回来,他略有些急,忍不住就要下地去看,刚穿了鞋,便听有人推门进来,一抬头,竟是千云戈。

只见他绷着脸,却不抬眼,径直朝销魂走来,放下手中饭菜,硬声道:“你吃吧。”

销魂瞟他两眼,问:“哑仆呢?”

千云戈不答。

销魂感觉不好,忙站起身,加重声气又问:“你把哑仆怎么了?”

“我能把他怎么了?”千云戈赌气坐在床上。半天,才道:“我给他些银两……”

“你把他打发走了?”销魂失了色。

千云戈见状,不仅又气,喝着说:“是,我把他打发走了!他滚的越远越好!”

“你――”销魂憋得说不出话,转身便往门外走。

“销魂!”千云戈一下慌了,几步上去,便拉住他:“销魂!你别走!我……我没赶走他!我没赶走他!真的!”

销魂停下看着千云戈,眼中的恨却不减,且喘得越发厉害。

“销魂……”千云戈难受地一把抱住他:“我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

销魂见他难过如此,怔怔地,也落下泪来,却是哽着,半个字都不说。

“销魂,你不走了是不是?”千云戈执扭地问。

销魂瞪他,半天才挣扎开,喝道:“走!我往哪儿走!你是把我享用够了就想撇开是不是?直说,何苦费这么多事!”

“销魂!”千云戈叫一声又把那难驯的人儿抱在怀里,安抚道:“你别气了,我听说你去找皇上火大了些――可你怎么说要跟我断了呢?”

“不然怎么样?”销魂仍不顺气,“难道真让你折磨死不成?总是这个也防、那个也防、昨日也防、明日还防,你防的不是别人,我看出来了,你这是防我!既这么着,我何苦让你防着?找个没人地界儿,苦想着你一辈子,也比让你嫌疑着好!”话说到此,却是忧柔得快碎了。

卡云戈哪里还敢有半点埋怨,早愣着,只顾的落泪。

销魂又要挣开,千云戈却把他匝得更紧,痴声道:“我知道了、真知道了,你别走――你总是这么好,别人都对你好,我怕――怕你哪天就让人……”

销魂渐变得安静,看着千云戈略有伤痛的眉眼,不由得一叹:“咱们这是要过一辈子呢,若连个信任都没有,我不为难这姻缘,你想想,保得住你哪天受不了亲手毁了它么?”

千云戈一下诧住,想着销魂的话,这才真的怕起来――可不是吗,销魂纵一辈子不离不弃,若自己受不了呢?想想要跟销魂分开他便头疼欲裂、再不能继续。

于是望销魂,无言、无言、无言……终是道:“我不……再也不了……你给我些劲儿,我没劲儿了……”

销魂浅笑,双臂勾住他:“傻子,你这就没劲儿了?岂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千云戈眼神闪闪,才明白过话中之意,破天荒、竟红了脸,突而又遮掩般躁起来:“谁说我没劲儿了?我……”他说着打横抱过销魂,便往软床上走去,口中依旧不依不饶:“你瞧瞧,我这是没劲儿的样吗?我让你看看!”

“等……等等!”销魂推拒着。

“不行!”话未完,千云戈已把销魂压在身下。

“门!”销魂大叫一声。

千云戈这才记得刚才闹得连门都敞着,可转念一想,竟倨傲道:“怕什么?兔崽子们都外头玩儿得高兴!爱看让他们看去!”说完狼吻便狂扫一气儿。

销魂硬下心、回应起来,耐不住千云戈在他腰眼上搔弄,咯咯笑个不住,又拉开千云戈在下面造的手道:“别急,我新知道几个好玩儿的法子,咱们试试?”

千云戈一懵,立时扯开销魂衣裳,急欲道:“我也知道几个,先试我的!”

而后,颠龙倒凤,哪不肆意……

再说碧霄宫,却是依旧冷清。

掬魂看着下午皇上差人送过的玩意儿,眼中寒气一片;终究觉得耻辱――倒不如皇上仍作践他的好,生生拜那人所赐,最后的颜面也没了。

傻想着,不觉皇上已到了身边。

看着掬魂的伤简直能掳一把出来,皇上竟也痴了。

这都怎么了?毁过一个还不够,还要再毁一个吗?都是水晶玻璃似的人,哪不容易伤着、损着?

于是叹口气,皇上道:“掬魂……”

掬魂回过神,见是皇上,诧一刻,忙跪下去:“掬魂不知皇……”

“行了,你不用再做这套――”皇上说着便拉他起来,只觉那身子僵着,被他一碰,忍不住微微发抖。

“你怕朕?”皇上盯着掬魂问。

掬魂拧着眉,不答。

皇上愣了会儿,叹道:“你还记得,你说过,一辈子都陪着朕么?那年你……十岁。”

掬魂仍无语。

“怎么就那么倔呢?这些年朕也没有再拘囚你,你倒是还恨朕进犯了你吗?”

“掬魂……不敢。”掬魂终于赧然开口。

“不敢……不敢是真,可你的确恨是不是?我又何苦再为难你,把你留着,只是害了你,既这样,明日我叫人给你收拾了东西,再多拿些银两,你出宫吧!”

掬魂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着皇上,眼中泪水抖闪,由绝望变得发狠,而后猛力挣开,便往云柱撞去――只差一点儿,终于被皇上拽住,却是力道太大,把两人都带倒在地。

掬魂仍不罢休、手脚挥舞,皇上只得狠狠压住他。

这时宫人赶来,见这情境都要帮忙,却被皇上喝退了。

皇上把掬魂攒在怀里,低头看去,那苍白的脸死了似的,终于气息也不出。

“掬魂!”皇上哀然叫道:“你到底要朕怎么样!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说,你说出来朕都依你。

掬魂却不动。

皇上起身,咧着他襟口便提起来:“你说话!”

掬魂铁了心,任皇上怎么摇晃都没反应,皇上终于恼了,一下把他丢在地上,上去便扯开掬魂衣裳。

“你恨朕进犯你不是?朕让你一辈子恨,除非你哪天本事了、杀了朕!”

三五下,掬魂已是身无寸缕,心死了,倒还落出泪来,湿了皇上啃咬、委怩的脸,皇上抬头,怔然片刻,道:“你倒要怎么样,说出来,行吗,真要朕为你也碎了心吗?”

掬魂一震,看看皇上,终问:“我是什么?”

皇上愣了片刻,似乎有些明白,却不大解:“你……你是朕的掬魂……”

“我恨透了这名字!他是销魂,偏我就是掬魂,你放他自由自在,却为他把我拘起来?我恨不得他死,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住……”皇上要怒,却又忍住,再看掬魂,终于悟了,倒问起自己――掬魂、掬魂、掬魂……到底是什么?

当年收掬魂在身边,确也是因为他绝色姿容、又聪明通透。对销魂的心早不知何时萌起,只是不知不觉,竟把这个对他没半丝杂念的孩子当成替代,总是贪婪地攫取需要,而今更因销魂把他伤得如此,若说掬魂曾对不起销魂,那自己于掬魂的对不起不知更甚多少――他欠掬魂的没还,所以掬魂不走是吗?掬魂不走是要讨这债吗?

皇上忍不住又问:“你是恨销魂还是恨朕?朕知道你把朕看得高,恨我只会转嫁他人,其实你恨的不是他,是我!”

掬魂闻言,却笑了:“恨你?恨你!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不停说着,泪又下来。

皇上看痴了,情不自禁吻了下去,那温柔及细致竟是从未有过的,掬魂恨了一刻,狠心,终于回应起皇上,并越吻越……

……意乱情迷,掬魂只听一声声忘情之呼――销魂……猛地一震,竟又笑了,抱紧胸前厮磨的头颅,身子打的更开,努力让他入得更……

更,似乎看见那人在对他笑……

于是,狠下了诅咒:等着我,也销了你的魂……

东风夜放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烟火》
天人也疑凡间好,朝有鲜尘暮挽炊,

敛尽重云惊万象,不恋琼茫恋烟火。

十月初五?雾广陵

那人果然还是要走。

我越来越无力――不是为了旧爱终成尘封,乃是此刻他们都要将我淡忘。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没有千古,甚至连千日都不敢奢望;但这余下的日子,真要在空洞中诞下不得已的恨来么?

维寒看看我,知我者,君也。

“不如就先住下,正好厄澜也想销魂了;我派人去郡州,这一日半日足以把他接来,你们一起待个几天、再一起回去,不好么?”维寒好意劝道。

那人还在犹豫――看是维寒求他,其实心思从我而来――真说丢人,我不更甚。

“算了,云戈也是公务在身,总归不方便。” 我口是心非说着,实在装不出大度的样子。

那人终于撩我一眼,目色沉静:“我只怕销魂不肯来,他现在忙着买卖,半刻也走不开。”

“哼,看来,以后我们都得求七少爷赏些脸了――真难为他,大禹也只是三过家门而已!”维寒有些不悦。

我忙向维寒使眼色,再看那人,却是不恼。

气氛尴尬间,我不敢随便说一个字,越发虚脱,只有僵着身子强撑下去。

“好吧,我写封信,你让人带着去,他来了我再跟他一块来住――这两日多少还有些公务,就不叨扰了。”那人终于松了些口。

维寒却不领情,冷哼一声又道:“我们派去的人,只怕还拐了七少爷呢!王爷快别写信了,赐道密令给个体己的手下,岂不好跟七少爷交待!”

“维寒!”我忍不住央求,因为的确,是我要求他们靠近我些,为这一“求”,失些尊严,我值。

维寒无奈望我一眼,不甘地放弃了立场――谢你,维寒,我也只有些廉价的感激。

那人的脸红了一刻,踟躇着,道:“那……我派陈松去吧,他跟销魂熟些,也侍侯惯了的……”

维寒甩袖子去了,只剩我和那人。

默了片刻,那人还是有些失措,却十分有礼:“既这样,就等销魂来了……”

“云戈!”我再忍不住,这一声,有释然,有分解,有笃定,也有些埋怨:我真让你们推拒成这样?前尘旧事,早不想提,关系已经简化,只是你们――为什么还不肯认呢!

那人犹豫再三,终于抬头看我,眼中的歉意竟刺得我心悸。

“厄澜,你――你不用这样。”

“不用怎样?”我问得委屈:你也爱过我的,是我糊涂弄丢了你,而今为他,我认命,但是你们何苦排挤我?

“我……其实,销魂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脱不开……”

我盯着他:说,说,为什么不说了;你也知道这话的残忍、知道它的可笑?于是哀然转身,望向死水寒溏,心竟好像沉掉。

“厄澜……”

――留得残荷听雨声;老天尚不狠绝至此,倒是人自己不肯饶恕。

“你不想他来――算了,好没意思,巴巴叫人来了,倒惹得尴尬。我只问一句:你是恨过我的、是么?”

那人唇角抖抖,似有激言,却又消淡:“不是恨,是意气。”

哦?不是恨哦……

“厄澜你为何不解……”那人更进一步:“先前是我不对,折了你一生,但我没悔过――为他也是为你。

你或者一直以为我粗直,不懂你们的纤情幽意,但……这些年,我是把自己没耗费过的心、都动用上了,我看得、不比你们差一些――

那时我与大哥争你,待你,也是真心的;你为我安危、为我争天下做了牺牲,是我愚顿,错误了你太多,可想想,不这样,怎能辨得清彼此心意?

你大概一直以为,我不肯原谅的是你的失身和背叛,但你我若真能不离不弃,这些算的了什么?你或者怪我这么说无情,但这是实话,愿你别扭下去――此之前已是凄惨,此之后就给自己条活路吧……”

一晃,出世又入世……

我一直不懂两个男人怎么相濡以末,从来以为他们只是暂迷罢了,迷――总有醒来的一天。

而今,我却不得不向那个被我唤作“儿子”的人投降,那人狂风怒浪的天性,倒真让他收拾个干净,且便是迷,这一下子、已是永迷。

为人娘亲,即使再生疏,也有些固执的付出,曾以为自己也算成全他们,可现在看来,倒不知谁在成全谁。

再扭头,我竟笑了:“好好,那我这娘亲更要见见儿子――这么厉害一个人儿,真是我生的?这辈子也算有件成就呢!”

那人不明就里愣片刻,突兀道:“我这就叫人去,你放心,你们也该多见见……”

而后道别,似是眼,那人竟走到幻境仙雾中一般,消化了身影;我望着,觉出些鲜活的气息,不禁兴奋,寻了半晌,维寒已叫我去晚膳了……

十月初六?阴郡州

我实在气的够本――那小王八怎么如此不听话,早知道,真不该生他出来。

一大早被他的“出逃”折磨不浅,现在又要闹绝食――绝食,饿你个三天三夜,给你什么也吃了!

倾雨在旁边不住安抚,眼睛却一直往我瞟来。

哼,才不管!

――爹都不叫一声!

“墨儿,听话,不然你爹爹就生气了!”倾雨殷切说道。

墨儿也不争闹,只抱着头、蹲在床角,死活不肯活动一下。

倾雨半晌已要急出泪来,冲着我道:“你也不劝劝,他这么饿着怎么行!”

我悠然呷口茶,并不急着回话,直到对上倾雨微怒的眼,才事不关己般道:“他不吃谁还能强他,这是不饿,有什么行不行!”

“你――有你这么当爹的!”

我看看他俩,更懒得说话,于是起身就要走开。

“你去哪儿?”倾雨忙追过来。

“我在也无用,铺子里还有事,先去一步。”抱拳、我又要离去。

“你――”倾雨一把抓住我,怔怔地、落下泪来:“好,我也懒得管了,我这就回长都,去陪惜卿和我哥!”

真是触霉头――女人,怎么闹来闹去都是这套。

不禁想起几个月前到我铺子里逼婚的岳府大小姐,听说大户人家的女儿本都是贞静淑德,怎么抢起男人也这么风浪,害我险些就入赘做了“倒栽婿”,这事让千云戈大动肝火,那岳家赔尽颜面不说,连在郡州的买卖都跟着动荡。

――更害我被千云戈狠狠折腾一番,差点儿就随了他愿,真当不成“瑞戈轩”的东家。

“倾雨,他不吃必是暂时不想吃,你何苦强人所难――等他饿了,自会找你要饭食,你这是何苦!”虽百般不愿,我还是小心劝道。

“胡说,他这两日在路上就没怎么进食,哪有人几天不吃不喝的,他好歹是你亲生的,你就不心疼么?”

“哼,你看他打进这个门,哪叫过一声爹爹,他看我、是当仇人的,你见过这么对爹的儿子么?”我甩开倾雨,不禁也有些恼火。

“墨儿……”倾雨犹豫一刻,心酸道:“他毕竟才见你,认生也是有些,日子长了,他哪会不认――况他才七八岁,还是个孩子,你就不能体谅些?他从小就没了娘亲,我哥这一去,更生带了他半个魂儿去,你是当可怜也好,真疼爱也好……”

“行了。”我也有些听不下去,这无父无母的遭遇,我何尝没经过?虽然到底也不知道爹亲娘爱是什么滋味,但想来终是人生遗憾,岂能再让这么小的孩子――还是我的血脉,也遭受一回。

我叹口气,无奈道:“可他不吃、也不说话的,我能怎么办?我若耗在这里,能让他回转,那――那我跟着耗就是了。”我一躁,索性回去又坐下,打量远瘦弱的小人儿,莫明的,竟真有些不忍了。

倾雨擦擦泪,默然过来,哀喃又道:“墨儿从小就跟我哥亲,惜卿一去――更是只缠我哥,若不是我哥他……”想起逝者,倾雨仍哽咽不住:“或者一辈子也不告诉你墨儿了!”

我怵然望向她,忽而一刻,心里竟愤懑非常,想要发作又没有借口,半天、只好作罢。

再去看墨儿,一种奇怪的情愫已涌了上来――骨肉之亲,这便是骨肉之亲么?我缓缓过去,靠着墨儿坐下;他诧了片刻,忍不住向里挪挪。

“墨儿……”我念道,伸手抚上他额头。

墨儿呆看着我,突然甩开我的手,几下爬到最。

我若遭一击,但总归收住情绪,不由问道:“倾雨,你哥分明知道墨儿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恨我?为什么待墨儿……”

“那还有为什么?难不成把他丢出去?你已经是个苦命的了,又造这孽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还待墨儿那么好?便不忍作践,也实在没道理宠爱。”我不知想证明什么,固执问道。

倾雨若有所悟,顿了半天,才道:“销魂啊……”

我扭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爹爹当得太差?”

“差不差还说不上,只是这牵扯家世、亲系的事,哪能计较多少清楚明白呢?墨儿虽不是我哥亲生,可既然默认了,该做的便不能搪塞,虽然担份责任担份苦,可人不就是被这些束着,才能踏踏实实在这世上!”

踏踏实实――是么,我眼光流转,心里仿佛到了开结果,饱满的收成终于落定,沉甸甸的,却压得舒服、惬意。

突然,哑仆敲门进来,引着我向门外望去――竟是陈松。

我犹豫着,终于无计可施,便道:“陈松,你进来!”

陈松依命,行过礼,见到倾雨和帐中的墨儿,略有分神。

“你不是跟王爷去广陵办差,怎么自己回来了?”我问。

陈松忙收回注意,道:“是王爷叫我来接七少爷,说是七少爷娘亲想念七少爷了,趁着王爷也在广陵,想一起过去聚聚。”

我心里一沉,面子上却平静――这个千云戈!背着我竟去见娘,这两人,不知又商量了什么!

心有芥蒂,我随口搪塞:“这事说的这么急,我也没个准备,而今铺子里正忙,你叫我如何走得开?你回去告诉王爷,就说我一时去不了,他自己尽兴便可――另外,替我给我娘还有休先生问好。”说完,起身,我又转向倾雨。

“倾雨,你和墨儿先住下,有什么就跟哑仆说,我出去给你们备些用度,去去就回。”瞥陈松一眼,我也懒得避讳,于是又朝墨儿走去。

我站得挺拔,巍然道:“你头个爹爹已经没了,难受也没用,他活着也不想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我就是你亲爹爹,你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听话。

待会儿我回来,你若还不吃不喝,晚上我就让鬼婆子来治你――他不但治了你,还要到地府里打杀你先个爹爹,你就看着他被你带累吧!”

墨儿总归是个孩子,听我此言,脸色不免有些难看,小脸抖着,就要落下泪来。

倾雨忙过来,锤我一下、恨道:“平白无故你吓他干吗?”

“哼,我可是说真的。”我边说边去看墨儿,果然,他双手死死攥着,眼看就要梨带雨――梨带雨?不过也是,这孩子,只怕长大了……

唉,又是惹人伤心的东西。

倾雨嗔怨着,已去安抚墨儿。

我正要离开,看见陈松还在,便道:“陈松,你陪送我一会儿!”

陈松应了、与我一同出去。

我与陈松无言,半天,他看看我,才道:“七少爷,王爷说,这回务必请你过去看看,终归是儿子和娘,老不见,别人不说当娘的,只会怨儿子不孝。”

我冷哼一声瞥眼陈松:“王爷几时学的这话?不孝?我就是个不孝的,他不喜欢,尽管去找孝顺的!”

“七少爷……”

我别过头,一副置之千里外的姿态,其实心里已敲起鼓来。

总不知为什么,我信千云戈待我绝无二心,也信娘已不再多情,但,一想到他们曾经温情爱意,心里就万分不自在。

落居郡州的几年,我也去见过娘几回,每都是匆匆来去,见了未免也是尴尬,说不上几句,便草草散了――散了,还总要别扭几天;千云戈体谅我的心病,所以从不难我,反时常柔温开解。

这回倒叫我务必过去,固然知道他也不会落什么圈套给我,可事情跟娘扯上关系,就是显得诡异和使坏。

“七少爷……”陈松却不肯罢休,仍是要说:“恕我直言,看刚才光景,那孩子是七少爷的……”

“陈松!”我喝了声、猛然回头,不由得冷笑:“告诉你也无妨――那是我的孩子,与杜家儿媳文惜卿生的,此前一直养在杜家,而今才接来;这事,本来我也没想瞒着王爷,墨儿既是我儿子,我自然抚养他,王爷也干涉不了!”

陈松也笑了,看着我道:“七少爷倒不必和陈松说的这么清楚――陈松只想说,父母待子女的心哪有不同,七少爷自己不也是……为什么不体谅一下自己的娘亲?”

我登时无语,滞了半天,也不知如何答对,倒是心有所触――以前这话不是没听人说过,总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云云,现在真落在自己身上,才有些入怀,道理一样,只是那滋味,又怎能只字道得清。

于是一下午心事重重,办事也就无精打采。

才跟陈松出了宝玉斋,相中一块香梁玉包给墨儿,哪知便有瑞戈轩的伙计容哥儿急火火来找我,不等到了面前,已呼喝起来:“七少爷、七少爷!”

我踹他一脚,道:“大庭广众的,乱叫什么!”

“你……你快回家吧,哑仆满身是血,刚来铺子里找你不在,似是……似是……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惊诧,着急想着,却实在猜不出所以然。

倒是陈松还算镇定,道:“怕不是小少爷出了什么事吧?”

我听了心猛地一沉,又恨陈松胡猜疑,瞪他一眼,也顾不得许多,便大步往回赶。

果然让陈松说着,墨儿翻墙又要跑,被倾雨一喝便掉下来,正磕到头,流了一地血,呼吸也没了。

倾雨本是医家出身,也很通医道,可一来身边没带多少药用,二来心里慌乱,所以倒有些应对不来,只得让哑仆赶来找我。

我已没心思听她哭哭啼啼自责不断,嗔道:“哭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大夫来!”

哑仆此刻倒机灵,听我说完,便跑了出去。

我把墨儿抱在怀里,发现他瘦的过分,头上的血渍又衬得小脸儿分外惨白,心里不禁难受起来。于是一边安抚、一边用净巾子给他擦拭,越看越辨出些自己的模样,又不禁记起自己早年寻死觅活、受尽挫折,更是悲切。

泪珠在眼眶转转,却赌誓一般,生咽回去――墨儿啊墨儿,你若有个好歹,爹爹这辈子也赔给你,不叫你再一个人受尽伶仃;你若好起来,爹爹必疼爱你,让你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你要的,爹爹拼了命也找来给你,只盼,你再别吓爹爹;爹爹此生也极是艰难,好容易跟自己喜欢的人过上几年快活日子,你忍心让爹爹再落进伤痛中?好墨儿,爹爹的好墨儿……

守了近两天,墨儿也不见醒,那伤包了,也看出些好的迹象,只是呼吸时弱时足,反反复复。

我看着心里发怵,却不敢多说,只怕倾雨太过自责,把自己逼出病来。

大夫也是请了不少,都只说淤血所致,无法一时痊愈,唯有慢慢等――等,这字儿听着就让人害怕,这一等、就没了尽头,一丝确信都把握不住。

我片刻也不敢离他,生怕稍有大意,他便趁机没了,直熬得自己越发虚脱;哑仆也是陪我耗着,且更小心我的脸色。

“销魂!”

这日下午,我半趴在床边,捧着墨儿的手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木了一刻回过头去――可不正是千云戈。

我心里憔悴,已没多少活气儿应他,又回复过来,看着墨儿,一霎那,泪水便忍不住往下掉落。

不多时,千云戈已在身后拥住我,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丝丝温热渗进我寒透了的心怀,他的脸也不停在我颊上磨蹭,轻声安慰道:“别急,我已经叫人去寻郡州方圆二十里最好的大夫,马上就能有救了!”

我只是垂泪,并不说话。

千云戈又道:“瞧把你自己消磨的,你去歇息,我守着就行了。”

我摇摇头,道:“墨儿要是治不好……”

不等我说完,千云戈突然吻住了我,这吻不也不持久,却极尽温柔,再分开,我盯着千云戈半天,终于抱住他,把这些天的眼泪,全发散出来。

千云戈抚着我的背,也不说话,只是颇有耐性地吻去那数不尽的泪珠,终于把我也给厮磨不住,一拳打在他胸口,他不由惨叫一声。

“疼了?”我慌忙问道,疑是自己出手没轻重。

他装得更甚,又把我的手往他胸口按去,发现被他骗了,我接连又是几拳;直到他把我抱得再动不得、温润的嘴唇儿也在颈子上不住胶着。

我突然心里一窒,不由得问:“云戈,墨儿他……”

“你放心,我保他决不会有事――不过……”

“不过什么?”我别有用意,却不敢大问。

“他好了可不能跟我抢他爹爹!”

“你――”我一急,扭过头去,鼻子正和千云戈磕在一,一阵酸疼。

“瞧你,想我了不是,可把你急的!”他说着就来捏我鼻子。

我忙挣开,才要气他几句,突然默住,小心问道:“我想把墨儿……留在我身边;以前有杜展臣,现在杜展臣也没了,倾雨来年就要嫁人,带着墨儿……”

“行了。”千云戈又搂住我:“不用说这么些,我堂堂均赫王爷――容的下你,自然也容的下他。”

我眼里又一阵发酸,痴痴望着他,终于了然、放心。

果然撑了几天,我累得厉害,才被千云戈催着躺下,便酣然睡去。再醒来,已是傍晚时候。

想起墨儿,我赶忙下地,三两步奔到里屋,只见一个医者风范的人正细细捏着枚银针,在火匣子上烤了,搁置须臾,就要往墨儿太阳穴上没入。

“大夫!”我吓了一跳,大声叫道。

那人停下看我,有些不明就里。

“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千云戈起身过来。

“这是……这是针灸?”我问。

“正是。”那人答的自然。

“能治好么?”我又问。

“十有八九,化了淤便可好了。”

“那……”我还是有些心虚,知道千云戈必然会寻最好的法子医治墨儿,可看着那么长的针就要伸入墨儿头颅,我还是止不住害怕。

千云戈体贴地握住我的手,道:“放心,刘大夫自出师还不曾失过手,他肯相救,墨儿必是无事。”

我点点头,直把另一只手也跟千云戈握住,才大着胆子,看那刘大夫为墨儿医治。

……

送走刘大夫,夜已了,墨儿的呼吸终于匀称下来,脸上也多了些血色,看着是大好的迹象。

我在千云戈身边靠着,一直把我唯一的血脉看个不住。

千云戈终于有些不满,推推我道:“都看这么半天了,还没够?”

我不语,只觉的一阵心慌。

养个孩子,说着容易,可单想想便觉得难了。

墨儿一时不愿与我亲近,又是大病初愈,我这当爹的,到底收不收得住他?这孩子脾气秉性,到现在也摸不透,他与我、与千云戈到底能否相得来?还有这将来,他也该做个有出息的人,不管干什么,总不致辜负了自己和亲人――亲人,若有一日,他知道了、我和千云戈是这样的“亲人”又会怎么想?

真是过了千山、还有万水,哪里的道路都不易行。

“销魂!”千云戈扳过我,筹着眉道:“你是只看他不看我了?我今天才从广陵回来。”

我焦虑一刻,道:“云戈,你这辈子就没孩子了?”

千云戈一愣,道:“可不是。”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他打量我,目色凝重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好歹你也是均赫王爷,连个子嗣都留不下,也让人笑话……”

“你……”千云戈一急、竟狠狠捏住我的胳膊,疼的我险些叫出声来;“你少给我胡思乱想!我要留子嗣,除非公鸡会下蛋,你给我生一个!”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努力挣开他。

“我胡说!我看是你胡想!你别把这些有的没的都往我身上安!”

“谁往你身上安什么了?我不过担心你百年之后没人尽孝,反正我有了墨儿,你――你一辈子断子绝孙……”我说着,知道自己话太过了,便不再继续。

千云戈脯伏着看我半天,终于叹口气,无奈说道:“我百年之后不是还有你吗?难道你不管我?”

我有些心虚,哽着嗓子:“我?保不住我还要比你早走……”

“不许胡说!”千云戈一把拽过我,像听到大骇人心的事一般,威吓。

我被他猛一下子诧得不敢再说,对望着――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于是径自钻进他怀里,不无惆怅道:“对,你百年之后有我,我百年之后有你,咱们都有彼此了,还求什么!”

“那墨儿他……”他踟蹰着开口。

“我是他爹,养他、爱护他是该尽的责任,可他的路也得自己走,难道我管的了一辈子?看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安心地说,这一刻竟都足够了。

“销魂,有件事――我说了……我说了你不怪我吧?”千云戈小心翼翼问道。

我觉着好笑,仰头看他,贼贼打探。

“你看我干吗?”他显得心虚,却更没好声气。

“呦,不让看啊?不让看刚才你勾我!”我学着无赖,往他脸上摸去:“说,什么事儿,不然爷爷我饶不……”

“你!”他恨得几乎把我压在床上,碰着墨儿,竟闻到低低一声呻吟;我扭头,只见墨儿皱了皱眉,一副梦里不满的样子。

我们忙收住嬉闹,合身看去。

“厄澜和维寒明日要来郡州看你!”半晌,千云戈终于说道。

我愣了片刻,扭头看他,奇怪的,竟不似从前那么排斥了;于是漫不经心道:“来就来吧,反正我这院子再多住几个人也不挤。”

千云戈痴痴笑了……

总觉他得不怀好意……又辨不出什么……

瞪他……

瞪他……

再瞪他……

终于不屑于故,冷哼一声……

《忍折衫 鸿已没》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

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

记出塞、黄云堆雪。

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栊慢捻,泪珠盈睫。

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

千古事、云飞烟灭。

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华歇。

弹到此,为呜咽。

――――赋琵琶

午扬衫头回见他,是在孝尉帝二十三年的中秋宴上。

那时,午扬衫是平安王爷千云汀的清客――平安王爷的清客,当得都不简单,平安王爷好男色。

午扬衫很清楚自己的境况,平安王爷风流成性,虽不薄幸,也不长情。

他一非倾国倾城,二非风月池中尤物,三非才智超群独领风骚,不过靠着床地间讨好、谄媚博得龙子一时之欢,这样的机会,不狠捞一番日后只怕再没如此幸运。

本来靠着这层关系,心积虑来参加中秋宴的午扬衫没有料到――此行,竟陡转了一生。

或许不遇着,此生也好不到哪里,可遇着了,好不好,他却再无法评说。

孝尉帝的五王子,皇上最疼的小儿子,也是后宫最有威信的怡芳妃的亲生子――唯铭王爷,千云淇。

午扬衫一见那人,眼睛便再挪不开。他惯于风月场中厮混,哪里信什么情定三生,但看见千云淇,他便知道,这个人,必是他此生的劫。

想着费些周转,好与那人相识,哪知,那人竟是块冰岩,半分也靠近不得。

午扬衫心中有些恨,可依旧不休。

一晚上,他小心周旋在权臣贵胄当中,心思却没一刻离开过千云淇。

只等千云淇趁乱溜走,午扬衫也再耐不住,跟着就出了宴场。

行到一幽暗假山,午扬衫竟跟丢了。

焦急之时,那夺了他心神的男子突然跳出来,卡住他喉咙便抵在假山上。

当时的姿势暧昧非常,午扬衫一面叫不好,却一面动起色心。

千云淇却没什么反应,只冷森森问:“你是什么人、跟着我干什么?”

午扬衫听他说话便不再怕,只是不想太快结束这番接触,于是故意装得不胜此况,吭吭咽咽、挤出些泪湿。

想必午扬衫那时也算楚楚可怜,不然千云淇的手不会收力几分。

午扬衫倒借机自荐:“我是平安王爷的手下,今日陪我家王爷来参加宴――不想与唯铭王爷有缘……嗯……”话到此,喉咙上的劲掌又重一份。

午扬衫看出千云淇的不齿,可更像刺激他,于是强道:“在下仰慕王爷人品风采,所以……嗯……所以想……认识……”午扬衫再说不下去。

千云淇眼中有些恼火,停一刻,狠狠将午扬衫摔在一旁,头也不回,走了。

午扬衫心里一滞,而后笑得鬼魅;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小就是,他不要的,怎么被人糟蹋、霸占都无所谓,但若是他要的,拼了命,也非得到手。

午扬衫和千云淇的争缠就此起鼓开场。

午扬衫几近偏执地搜罗起千云淇的消息;当然,神有神道,妖有妖途,午扬衫不靠明的靠暗的,为此他不过多和几个酒色淫徒风流几回,何况他也不亏,回回都是肆意尽兴。

可搜罗着,午扬衫被个惊天秘密吓得不浅――千云淇不是孝尉帝的亲生儿子。

怡芳妃是孝尉帝乳母的女儿,从小也是伺候孝尉帝长大。

皇上成人前的男欢女爱自然恩落周围的宠信,怡芳妃便是第一个受天子雨露的女子,孝尉帝对她的宠爱虽不浓烈,但总归与别个不同。

可宫里,多威信过人终不敌一脉龙根,怡芳妃一直没能为皇上产下子嗣,日子久了,威信还是威信,只难免多些丝讽刺和心酸。

万般无奈,怡芳妃收买了宫中产事房头脑,诈诞龙子,这便是千云淇。

为稳住天子心中位置,怡芳妃更不惜自取金十二天骨,炼得延年丹药,助孝尉帝长寿人间,君王哪有不感激万分?

自此,怡芳妃身份更是不同,连皇后的气势也超出几分。

强打出头鸟,怡芳妃求的太甚,竟忘了过甚造人妒,皇后并着几宫大妃已暗中阴谋、设计纵害,等着怡芳妃掉进陷阱。

这一切,怡芳妃都被蒙在鼓里,皇上更是浑然不知。

千云淇子凭母贵,作为最得势的王子,眼看就要成为下任国主的命定,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一波恶浪却张扬着向他扑来。

若午扬衫不曾遇上千云淇,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但午扬衫不是自欺的人,他知道,千云淇,是他拿命也要救的,虽他一个小小清客,势单力薄、无能担待。

午扬衫在皇宫清明园内再遇上千云淇。

这回他远远看着,更把这人放进心骨里――不单心里,午扬衫只觉,千云淇的命已没入他经脉骨血;心,怎够充盈、容纳那样一个生命。

千云淇是寂寞的。

他坐在“朱鲤碧芰”池旁,对着满天月色黯然神伤。

午扬衫不知他为什么伤,只觉那伤要把长空玉盘也给碎了,总之风月无边,千云淇的心事更加无边。

他眼看千云淇疯了似的捣毁那园中珍草奇木,恨意比一池溟水还满溢――午扬衫久违的动容席卷上来,他逃不了,也再不想逃。

候着千云淇肆虐够了,午扬衫想走开,突然千云淇便到了他面前。

千云淇的脸依旧冰冷,此刻更揉碎无尽暴怒,他一把拽住午扬衫,几乎要折了那细弱的胳膊。

午扬衫疼出了汗,可再疼也不支一声。

千云淇终忍不住质责:“你倒底想干什么?”

午扬衫不答,他固执地盯着千云淇――午扬衫一定不知,在他一生,所有美好都被无可奈何的堕落蚕食一空,只剩下这晚固执的目光,像为他镀上层神辉似的,把他衬得美不方物。

千云淇诧了一刻,像躲怪物似的逃开了,临走,扔下句:“不该你管的少管!”

午扬衫心有所悟,不由更担心起千云淇。

千云淇知道自己不是孝尉帝的亲生儿子,九岁便是。

怡芳妃的腐朽、愚顽,众嫔妃的尔虞我诈,所谓异母兄弟间的明争暗斗,还有宫人趋炎附势的卑鄙无耻,都让他厌烦透顶。

他无力挣脱,命总是危在旦夕――母妃只是利用他;“父王”宠爱的是有血缘的千云淇,并非真正的他;他的亲生爹娘为此受累,早死无葬身之地;一旦身份败漏,那结局只有万劫不复。

他恨透这王宫里的一切,他恨、他恨、他恨……

所以,孝尉帝要传位给他时,他万分推拒。为此怡芳妃狠狠教训了他,那是让他难以启齿的羞辱。

他对谁也不肯温柔,因这世道没怜惜过他,他也不必为任何人物世俗耗费情绪。

他当然要像个王子似的尊贵人前,只是背过这些,谁知他夜夜饮鸩、惨不堪言。

午扬衫拼尽一切要把千云淇解救出去,千云淇却不领情。

他知道只凭自己、或只凭平安王爷千云汀,都不足以扭转这场陷害;于是他离开了平安王府。

临走前,千云汀颇为惋惜地叹:“可惜了你一片痴心,竟为个无情的人!”

午扬衫一阵冷汗,自以为行的慎重,哪知还是落人把柄。

千云汀见状却好意笑了,道:“你放心,与我无关的我不会多事。”

午扬衫就这样心惊胆战离开了平安王府,他不知道,那个一直流连间的多情王爷心里竟有了不甘――这诺大的皇朝上下,位高更孤寒,能得一知心更难过蜀道之难。

从此,午扬衫日夜陪男人们床事,只要他攀得上,只要略有些用途,无论长幼、美丑、喜好如何,肯帮他的,都能做他的入幕之宾。

千云汀素来潇洒情爱,只是这回也忍不住报复。

在他一番使坏安排下,千云淇见到了婉转承欢人下的午扬衫。

午扬衫吓坏了,不是不耻之事被千云淇发现觉得羞愧,而是千云淇看他的眼神,几乎将他整个慑碎。

那种疼,到了最之,死一般极至――但午扬衫更感到千刀万剐般的甜美。

千云淇待他总归与别人不同、

千云淇从没对人有过这等眼神、

不管那是片什么样的天地,总之,千云淇心里有他午扬衫。

那一刻,午扬衫在别的男人贯穿下,更加动情,或者连千云淇也不知,他动情不是男人把他干得欲仙欲死,而是他心里那株枯木――终于开过。

再短,开过便足够。

午扬衫怎不想要更多,但他清楚,他所能求的,最多也不过这么多。

千云淇同意了和午扬衫上床。

条件是――午扬衫必把他从皇宫华的腐败中解脱,让他自由。

午扬衫笑了,他爱的人终融会他的心意,没让他的付出成为枉然――不管那理解中尚有多少不解,总之,他如愿以偿。

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人?

他不会装清高,一辈子不动千云淇丝毫、只要千云淇感激。

不管是心还是身,他爱的,能要多少便要多少。

千云淇的生涩还是让他不敢大意。

他怕伤了千云淇、也不舍伤了千云淇。

过去都是他被别人干,只这回,他最爱的人在他身下,等着他干。

他轻轻脱去千云淇的衣衫,轻轻把千云淇压倒,轻轻抚摸那干净的身子,轻轻吻去颤抖的恐惧……

食指抵在千云淇幽穴的时候,他看见千云淇针刺般抖动一下,而后合上眼,再没了动静。

――不能等,多等一刻都怕自己放弃,于是迫不及待、闯进了千云淇的身子……

那眼角的泪似乎也是他俩一起的。

他大概知道千云淇流泪时的感觉,又辨不清,因为自己的泪,他也一样模糊……

……

快意到颠峰时,他发现,千云淇竟也射了――一霎那,愕然……

他们如此默契、却是无缘。

千云淇一直也不知,午扬衫到底如何才帮他解脱。

只是那一夜,千云淇逃得很惨。

他只记得无数道剑锋围指午扬衫,旋转、眩晕……

霎时银光闪烁、高起又落下,璀璨之极,之后再看不清其它……

醒了,他便在平鸿宫。

十六年苦修,千云淇一直追随裘瓮撤;他从不问裘瓮撤午扬衫下落,裘瓮撤也从不能化解他苦心经营的报仇雪恨。

报仇,仅于千云淇、午扬衫和千云汀之间。

千云汀要杀千云淇。

千云汀杀了午扬衫。

千云淇要杀千云汀。

十六年,千云淇再回来――还是世事无偿。

平安王府的储仓,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特别是夜里,陈年那些不用的废弃,而今散发腐朽的气息,而比这腐朽还可恶的,是男人们的凌虐。

小小的身子,雪白的身子,几乎撑不住一头饱满乌发;鹅脂般纤腻的脖子向后仰去,泄露一片青红的痕迹――即使惨不忍睹也是美的,美到把这肮脏的所更丑恶下去,美到把那可憎的群魔更狰狞到底。

老天怎么忍――那么美的东西,这样被糟蹋?

救了他也死死记住了他,不想放手、纵着他昏迷,可又是那人――害过他的那人。

午扬衫的身子被装在硕大的瓷坛子里,除了头颅什么也不露。

千云淇咬碎了牙。

换。

手上的娇弱,换那已无人形的恩党。

千云淇用力抓着怀里的纤弱,若来一阵痛吟。

午扬衫的目光却是平静,没任何欲求――随便你,爱怎么就怎么,无所谓的。

然他只有放下万难搁浅的软骨香肌,一刻,轻极变重极。

离开的路上,午扬衫仰头大笑,救了我,救了我,救了我……

救了我就想一刀两端?

休想。

于是,盘龙关口,陡峭的悬崖,纵麻木的残身用力一歪,便看见――无底之渊、烈烈风过,一片强光,而后堕落……

午扬衫……

叫我……

千云淇第一回叫……

午……扬……衫……

千云淇没想到还会见到他。

彭州桃李搂。

小和尚推着碾子大小的坛子走了进来,仔细看,坛口出落颗光秃秃的人头。

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便不看佛祖情面,也没人敢造那畸零的人瓮。

化缘。

化不开缘。

相视,似乎几百年前便如此对望,诧一刻,收敛太多遗忘的枝梢。

原来如此。

还会相见?

答曰:若再相见,就守到永远。

之后,他在红尘里再羁恋一遍,终不得……

回首,

还会相见?

或者也只是誓言。

可终于相见。

空空的,他的身子,等着长到你身上,共用一副手脚……

宝蟾红鲤嬉,更暮白涟漪乖俊,黯泄风情。

独坐画栏英姿惋,胜世靡惆何染。

峰眉敛、犹握狰延。

踏碎鬼圃恨还绵,看残枝,不过轻空浅,今夕断,更长攀。

无堪叹落长衫,此身卑、未敢染指,却铭永眷。

梦里依稀人幽厌,不忍玉魂微怨。

解衾寒、知是夜晚。

仍当心骨合君偏,宁自折腰成全逍遥。

云飞扬,子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