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锦毛鼠
甫见人影,庞昱吓了一跳,急转身看时,只见那身后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可不正是那一身白衣的贵公子,锦毛鼠白玉堂么!
一见白玉堂,庞昱条件反射性质的跳起来要躲,脚下却踩到河边砂石,硌得生痛。急低头欲寻鞋袜,却怎么找都不见!
“喂,别找啦!”白玉堂见他低头四下张望,悠悠然举起手中一物:“小螃蟹,你看看这是什么?”
庞昱仔细一看,那白玉堂手中提着的,可不正是他的鞋袜!当下又气又急,叫着“还我!”便向白玉堂扑去!
锦毛鼠岂是那么容易让他抓到的,轻轻巧巧一闪身,庞昱便扑了个空。如是几番,连白玉堂的衣角都摸不着!白玉堂见他狼狈之极,更是哈哈大笑!庞昱顿觉他是在耍自己,心中更气!又想起在展昭那里受的委屈,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生生流下来,忙不再理白玉堂,转身就走!
“喂喂小螃蟹!”白玉堂见他发急,在后面晃着手中之物叫道:“你不要鞋袜啦?!”
庞昱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却不料脚下猛然踩到一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只觉痛得钻心,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却不甘示弱,也不顾脚上疼痛,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喂喂!”白玉堂见他这副样子,叫道:“算你运气,白爷爷今日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喏,拿去吧!”说着将手一扬,手中鞋袜顿时向庞昱飞去。
白玉堂是习武之人,又惯使飞蝗石,手法自是准确无比,那鞋袜在空中划了一条抛物线,正正好落在庞昱面前。庞昱却置之不理,也不去拾,竟是径直跨过去越走越快了。
“小螃蟹!”白玉堂见他一瘸一拐,脚上兀自鲜血直流,却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心知是把他惹急了。他却不肯道歉,想了想一个纵身掠到庞昱面前,嘴上道:“好哇小螃蟹,你看到你白爷爷,跑什么?莫不是又作了甚么亏心事?老实交待清楚,白爷爷放你走!”
他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口,却勾起庞昱一腔伤心事来,猛然抬头大喊道:“我就是十恶不赦,我就是要去做亏心事,怎么样?!你不是号称嫉恶如仇吗?你不是要杀我吗?你有本事杀了我啊!”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愣了一愣,心中怒火“蹭”一下窜起来,手上一使劲,将庞昱推倒在地,恶狠狠道:“你这只小螃蟹,白爷爷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来了!莫不是在那只猫那里受了甚么委屈,却向你白爷爷头上撒气!白爷爷岂是好惹的!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我看你是不会知道你白爷爷的厉害!”
他嘴上说着,便要去抽腰间流影。然而庞昱听他提到“在猫那里受了委屈”一话,可不正合了他心底之事!顿时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低着头,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却愣是不出一声。
谁知他这一哭,却把白玉堂吓住了。原来这白玉堂天不怕地不怕,却有三样事物是他最怕的:一怕干娘江宁婆婆,二怕陷空岛幕后当家卢大嫂,这三怕却是怕女人和孩子流眼泪。庞昱虽不是女人,可貌美柔弱胜过女子,看上去又比实际年龄小几分,正是个孩子,此时楚楚可怜,梨带雨,顿时将白玉堂一腔怒火浇的无影无踪,反弄得他手足无措起来,又不会安慰人,只急得叫:“喂,小螃蟹!你怎么啦?喂!你别哭啊!”
庞昱扭过头去不理他,眼泪却流的更凶。白玉堂吱吱唔唔,抓耳挠腮,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没法,只得无奈道:“得了得了,小螃蟹,你想干甚么想要甚么,告诉你白爷爷,白爷爷上天入地去找,只求你别哭啦!”
庞昱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我要回家!”
庞昱所说要回家,指的是要回现代的家,可白玉堂哪知其中奥妙,只道他要回庞府,看看庞昱脚上鲜血已染红半只裤腿,走不了路,自己又有言在先,别无他法,一发狠转过身去,背朝庞昱蹲下,咬牙道:“白爷爷背你回家,你莫哭啦,上来吧!”
庞昱见白玉堂要背他,怔了一怔,不知如何是好,白玉堂却等的不耐烦,回头道:“上来呀!愣甚么!告诉你,白爷爷肯背你,那是你天大的福分!”
庞昱见他这样,也不推辞,双手一伸搂住白玉堂颈脖,整个人趴上去。白玉堂伸手一捞,轻轻松松将庞昱背起,嘴上却不饶人,嘀嘀咕咕道:“这小螃蟹,连皮带壳,竟这么沉!喂!说好了,白爷爷走路可快!你搂不紧掉下去,白爷爷可不管你!”
庞昱听他如此说,赌气又搂的紧了紧。白玉堂却一纵身,嘴里叫道:“抓好啦!”施展轻功,径直往庞府方向去了!
庞昱其实并没有多重,白玉堂背着他飞檐走壁,纵横腾跃轻而易举,速度虽快,却甚是平稳,不一会儿,已到庞府。放下庞昱,白玉堂却不肯进门,说甚么“若是被人看见进了螃蟹窝,白爷爷混身上下是嘴也说不清!”竟是将庞昱放在门外,径直一纵身,顿时无影无踪,不知哪里去了。
庞昱无法,只得叫门。墨香迎出门来,见小主人披发跣足,衣衫凌乱,一只脚上还兀自流着鲜血,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急将庞昱扶进门去,换衣上药,梳头洁面,一叠声的“小的该死”,又要扇自己耳光。却被庞昱挡住,只叫他莫告诉庞老头。
却说那白玉堂放下庞昱,其实并没走的多远。隐在墙角看庞昱进了庞府,两扇朱红大门缓缓闭合,四周行人寥落,一片静谧,顿时觉得无聊。忽觉清风吹来,腿上却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原来庞昱脚上鲜血已将他裤腿洇的湿透,想起自己来卞京本是要找那只猫的麻烦的,便一个腾挪直蹿往开封府去了。
白玉堂熟门熟路,却不走门,径直摸到开封府后院,瞅准展昭房间那扇半开着的小窗,一个纵身长驱直入,脚尖还未曾点地,忽觉剑气纵横,一道亮影照准他面门袭来!
白玉堂一时之间来不及拔腰间流影,慌忙侧身闪躲,剑光却已到面前!情急之中一伸手,双指用力,将那道剑光生生夹在了指间!定睛一看,那宝剑可不赫然是巨阙!便收回手气哼哼道:“臭猫!不认得你白爷爷?!”
“玉堂,久违了!”展昭收回巨阙,苦笑。今日因师父孟若虚远道来访,包大人特准了他半日假,此时正在房间里陪着师父说话,却猛然警觉身后有人体破窗而入,本能之下抽出巨阙,一剑向来人刺去,却见眼前白影一晃,便知是耗子来了!他本来就未下杀手,又知这只耗子武功不在他之下,自会躲过,索性也不收剑,由白玉堂拆招去!
“臭猫!”白玉堂大咧咧走向桌旁,很不客气的拖过展昭那张椅子坐下,两条腿高高翘在桌子上,顺手从桌上盘子里抓了一把生米,扔了一颗进嘴里,向桌边之人瞄了两眼,嬉皮笑脸道:“老孟头!多日没去看你了,可好啊?”
“你这小白耗子,一年不见是越来越过分了!一点长进都没有!不知道老人家是要尊敬的吗?!”孟若虚吹胡子瞪眼,道。
“你孟老头是老人家?!”白玉堂做惊奇状,“你分明是老妖怪,老不死的,甚么时候成了老人家?”
“你!”孟老头一瞪眼,拍桌子欲发作,却又突然想起甚么,眯了眼嘿嘿一笑道:“好你个小白耗子,一见面就要惹我生气!莫不是还记得咱俩上打的赌?哼哼,我就不生气,我偏不生气,哼!老夫我不跟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哼!想当年老夫我名扬天下的时候,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还不知在哪里吃奶呢,哼!”
白玉堂听他这样说,却嘻嘻一笑,磕着瓜子,悠闲道:“孟老头,你说的名扬天下,莫不是指当年在南少林一事?”
“白耗子!”孟若虚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怒道:“你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哈!!!”白玉堂仰天长笑,得意道:“孟老头,输了吧?!愿赌服输,十坛上好的女儿红归白爷爷了!!!”
“白耗子!你诈我!”孟若虚猛然想起来打赌之事,拍案而起,控诉。
“诈你又怎样?!”白玉堂针锋相对,嬉笑。
孟若虚无话可说,只好悻悻然坐下。展昭在一旁却是忍俊不禁,他这个师父虽说已年过甲,然而身子骨硬朗,心性又最是顽皮,反倒如个老顽童一般,却与这五弟白玉堂甚是相投,两人竟是忘年交。只不过这白玉堂极是古灵精怪,鬼点子最是多,又好饮酒,正好孟若虚与他干娘江宁婆婆本是师兄妹,逢年过节也常走动,陆陆续续从江宁婆婆那里得了十坛上好的女儿红,却不舍得给人喝,只藏在窖里。不想让白玉堂知道,便变着法儿打赌诈他!却也难怪每都能被他得逞,实在因为这孟若虚是个小孩心性,又有个忌讳,当年南少林之事从不让人提,一提便要发怒。偏偏白玉堂爱拿此事打趣他!却也每都能把这个孟若虚惹得上窜下跳,吹胡子瞪眼!展昭忍笑,走过去欲打圆场:“五弟,你与师父一年未见,正该好好叙叙旧才是,却莫去……”
一句未完,展昭却一眼看见白玉堂高高翘在桌子上的右腿,白衣上可不赫然是黑红血渍!只道自己方才不当心,竟是伤了他,急问道:“五弟!你却是伤了?可是展某伤的?却快去上药!”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低头看看,嬉笑道:“没事,没事!却是有只小螃蟹臭脾气,流了恁多血还要逞能,白爷爷方才背他的时候弄上的,没事没事!”
展昭听他提到“小螃蟹”一话,心底竟浮上隐隐不祥预感,忙问道:“此话却是怎讲?却是谁伤了?”
白玉堂磕着瓜子,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你的那个九弟!”
展昭一听“九弟”一词,心下一惊,想起庞昱负气跑走,又猛然想到他不一定就回了庞府,再想起茉村那场大劫,又听白玉堂有“流了恁多血”一说,不由得浑身冷汗涔涔,再无心与孟若虚叙旧,急道:“五弟!你却陪下师父,展某有事先走一步了!”
“喂,展小猫!”白玉堂刚喊得一声,只见红影一闪,展昭已然不见!只得摇摇头,索性也不去追了,回过身来坐下继续嗑他的瓜子儿。
“好徒儿上哪里去了?”对面的孟若虚见展昭匆匆离去,问道。
白玉堂摇头晃脑,吟道:“含笑带奇珍园满,暑铭夏蛙唱荷风!孟老头儿,如今夏日荷盛开,正适合赏景,却去管那只臭猫作甚!来来来,今朝有酒……”
白玉堂话还未说完,便只听门外一声欢叫:“白五哥!”急转头时,却见门边春妮端着一个茶盘,盘中两杯茶香缭绕的上好铁观音,笑颜灿烂,却如夏日露出尖尖小角的荷苞儿,刚出水的藕瓜一样鲜嫩!便惊喜道:“小妮子!”
“白五哥!”春妮放下茶盘,小雀儿一样扑到白玉堂身边。白玉堂捏一捏她的小脸蛋儿,嬉笑道:“小妮子!一年不见,却是长成大姑娘了!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你白五哥都认不出来了!想你五哥不想!”
“想!”春妮使劲点头,“春妮可想白五哥呢!五哥,听说你这一年出门走南闯北,到了好多地方!你什么时候给春妮讲外面的故事哩?”
“有空定给你讲!”白玉堂忍不住又捏捏她,打趣道:“小妮子,你这么想你白五哥,不如嫁了五哥罢!到时候天天给你讲故事,岂不是好?”
“讨厌!”春妮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道:“五哥你又拿人家打趣了!春妮……春妮已经有意中人了呢!”
“哦?!”白玉堂惊道,“却是哪家少年公子,值得咱们春妮这么上心?”又皱了眉头道,“不好不好。那些纨绔少年,浪荡子弟,纵使俊秀风流,可难免是个绣枕头,托付不了终身!”
“不是纨绔少年,也不是外面那些浪荡公子!”春妮红着脸低着头,忸怩道:“人家……人家喜欢的是……是展师兄!”
“噗――!!!”白玉堂刚拿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听春妮这么一说全赏了地板――“那只呆猫?!小妮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白五哥――!”春妮撅嘴蹙眉,一脸的不高兴。孟若虚见宝贝女儿不乐,忙吹胡子瞪眼道:“小白耗子!婚姻大事岂是拿来说笑的!告诉你,我老头子这来,可是为了来提亲的!”
“提亲?!”白玉堂瞪圆了眼睛,可看看孟若虚难得的一脸正经,春妮又满脸娇羞,皆不像是在开玩笑,便摇摇头道:“稀奇!稀奇!一只臭猫,却有艳福!”却又佯怒道,“小妮子,你白五哥论人品相貌武功,哪一点比那臭猫差?!怎的就相中你展师兄,不记得你白五哥了?”
“小白耗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孟若虚在一边嘿嘿笑,“你这白老鼠,只是小孩子心性,那比得上我那小徒儿笃定稳重!要论玩,春妮和你合得来,可是要论嫁,还是得嫁我那徒儿!”
“笃定稳重,呆的像块木头!”白玉堂做个鬼脸,跳上窗台,嬉笑道:“怕是你去提了亲对了八字,到春妮戴上盖头进了洞房,他还呆头呆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罢罢罢!白爷爷去樊楼找乐子,不跟你们这一老一小两个死心眼儿抬杠!”说罢轻轻巧巧一个纵跃,又是不知道哪里去了。
“小白耗子!”孟若虚朝着白玉堂远去的方向啐一口,“老鼠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等着!老夫就跟你打个赌,若是这回展昭入了俺孟家的门,那十坛女儿红你全都得给我老头子完璧归赵!”
且不论这边那孟若虚父女二人盘算提亲的事,那边展昭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庞府门前,却只见两扇大门紧闭。叫了半天,总算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墨香的半个脑袋来,却只说了句侯爷现今不宜见客,更不愿见客,便缩回头去,任凭展昭再怎么拍喊,再也不开!展昭本就担心,又不知庞昱伤在何,伤势如何,但只听墨香一句“不宜见客”,只道庞昱性命垂危,更是心急若焚!眼看太阳渐渐偏西,自己仍然进不了庞府,不由得又气又急又悔,气庞昱到此时仍不让自己见上一面,急不知庞昱有无生命危险,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不分青红皂白将庞昱气走,后又因公务私事缠身而未及时来庞府道歉,以致于搞出这番事来!愁眉不展在庞府门前伫立一会子,看暮色已遍染大地,心想无论如何总要进去看看才放心,一发狠,不顾私闯官员府邸已犯刑律,亦不顾自己官服在身,若是失手被擒可要罪加一等,一纵身施展绝世武功,眨眼间人已在庞府屋顶之上!
庞府虽有家丁防护,可尽是些平庸之辈,怎比得上赫赫有名的南侠,对展昭的到来竟毫无察觉。展昭到过庞府,又进过庞昱房间,自是熟门熟路,不大一会儿已然摸到庞昱窗外,顺窗缝向内看去,只见屋内点了红烛,桌上放着一个瓷碗,不知是粥是药。庞昱身着白色里衣睡在床上,脸却朝里,又挂了银红软烟罗帐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虽是如此,但展昭见他卧床,心下便已发急,偏庞昱身上又盖了层薄被,看不见伤势若何。事已至此,展昭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见窗子未锁,便轻舒猿臂拨开窗棂,轻轻一跃整个人便翻进屋内,却是未出半丝声响。急到床前,也不管门外是否有人,掀开帐子,一把揽住:“九弟!你怎样?!”
庞昱其实并没有大事,虽流血多些,也只是皮外伤,远未到要卧床不起的地步。只是他心里郁闷,不想动弹,又找不到什么事可做,拉了一会儿小提琴,连自己都觉得难听,便索性躺下睡觉。此时正迷迷糊糊,忽觉有人抱起他,吓了一跳,激灵一下醒了。方睁开眼,眼前却赫然是展昭那张脸!
一见展昭,庞昱便“刷”一下拉下脸,冷冰冰道:“你来干什么,怎么进来的!”
“九弟!”展昭答非所问:“你伤在何?让展某看看!”
“滚!!!”庞昱见他提起伤,气不打一来,翻过身去蒙上锦被:“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九弟!”展昭无奈,赔礼道:“千错万错,尽是展某的不是,却让展某看看伤势先!”
展昭话音方落,只见庞昱一把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却是张口就喊:“墨――呜!”
庞昱要喊人,展昭哪能让他出声,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庞昱倔劲儿却上来,偏不肯给展昭好脸色看,舞手蹬脚,只要叫喊!展昭没法,三下两下点了他穴道!
庞昱穴道被封,出不了声,浑身也软绵绵的,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脸涨得通红,只能横眉竖目,做咬牙切齿状。展昭挂心他伤势,却不管他,掀了锦被下手便解庞昱里衣!
庞昱浑身软麻,只得任展昭摆布。不多时里衣解开,肌肤雪白如玉。展昭见他上身无伤,又去解下着。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方看到伤在脚上。急解纱布查看,见无大碍,方才松了一口大气,觉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忽又觉有些可笑,看看庞昱仍是气鼓鼓的不理他,便叹了口气,解了庞昱穴道,却是仍封着他哑穴,不叫他出声。
穴道方一解开,庞昱便劈头盖脸对着展昭一顿暴打。展昭也不躲闪,任他打去,反正庞昱并无多大力气,拳头打在身上,不疼不痒。待庞昱累了,却将他往怀里一搂,裹上锦被,柔声细语道:“可是出了气了?展某给九弟赔不是,随你怎么罚,只是莫再生气了,莫气坏了身子。”
展昭左哄右劝,好话说尽,谁知庞昱这是真生气,只板着脸不理。展昭无法,正急得满头大汗,忽听门外一声“昱儿呀”,随即门扇便“吱嘎”一声推开,庞太师那张老脸赫然出现在门口!
按理说展昭身怀武功,感觉敏锐,不论如何庞太师要来,应该事先察觉得到。然而他如今一颗心尽在庞昱身上,竟对门外呼吸脚步毫无感知,直到庞太师出现在门口,才赫然警醒:自己擅闯庞府,已犯律条!
庞太师一露脸,不仅展昭,连庞昱也惊出一身冷汗!两人当即浑身僵硬,倒如同被捉奸在床的下人和小妾,不知如何是好!正心惊肉跳,谁料庞太师只是打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只几息的功夫,却又“砰”一声将门关上了!
这一声却正正惊醒两人,机不可失,此时不撤退,更待何时!展昭身法灵捷胜猫,立即“蹭”一下顺着窗棂窜上屋顶,临走还不忘解开庞昱穴道,一连串动作,不过几秒,瞬间踪影全无!庞昱方才跳下地,还没来得及庆幸,门却又“砰!”的一声开了,庞太师怒气满面再出现在门口!
合谋
“老夫没走错房间!”庞太师一进门,张口便是这句话:“怎么刚才好像看到展昭那家伙在昱儿你房间里?!”
“爹。”庞昱满面黑线,却又有口难言,只好郁闷道:“您看眼了。”
“你爹我还没到老眼昏的程度!”庞太师更怒,“莫不是那小子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摸进庞府还不说,竟摸到昱儿你房间里来了!这还了得!那小子藏哪儿啦?!”说着便掀庞昱床单被褥,仔细察看。
庞昱见庞老爹这样,干脆任他翻去,反正展昭藏身屋顶,料这庞老爹也没那么大本事上屋顶去抓人!庞太师左翻右找,不见人影,狐疑的望了儿子一眼,负手而立,开始思想政治教育:“昱儿啊,爹知道你最近和开封府走得近,搞好关系是大事,俗话说‘官官相护’嘛,可这开封府的包黑子,却实在,哼!不识抬举!”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哼!还有他手底下的那个什么展昭,也不是个好东西!儿啊,你接近他爹倒不反对,你也快弱冠了,也该学学权谋之术,但是你要是和他称兄道弟,爹可第一个不许!哼!”
庞昱满面青筋,只能诺诺连声,待庞老头长篇大论教训完毕,不失时机地叫乳娘将庞骐抱过来逗,果然庞老头一见孙子,早忘了什么阶级立场,红光满面的抱着庞骐一边逗去了。庞昱见庞老头出了房门,便溜到床边向屋顶上打量,手搭凉棚望去,哪还有展昭人影!原来他见庞昱伤势并无大碍,庞老头又罗罗嗦嗦没完没了,心想这个九弟如今上了性子赌气不理自己,倒不如过几天待庞昱稍消些气再来赔罪,便借着夜色掩护,飞蝙蝠似的窜回开封府去了。
庞昱t望半天不见展昭人影,便知他已回开封府,未被人发现,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安心的同时,却又有些发恼,咬牙切齿将这只猫暗骂了好几遍,发誓改天一定讨回来,看看天色已暗,晚饭也懒得吃,上床睡觉去了。
两个人这边吵架,那边孟若虚早就算计好了提亲。可怜展昭忙着跟庞昱赔礼道歉,对此事一无所知!展昭方到开封府,孟若虚便知徒儿回来了。喜滋滋去说亲,满心以为展昭定会一口答应,谁知展昭一听此事便大惊失色,接着便是坚辞不受,说月华方才去世,无论怎样,此时续弦都有失人伦,且只当春妮做妹妹,从未有过非分之想!孟老头好说歹说,连哄带吓,展昭只是不从!只好灰溜溜回了房。然而春妮见爹兴高采烈出去垂头丧气回来,便知事情不顺,师兄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却不依了,噘嘴皱眉道:“爹呀,师兄说什么?”
孟老头拿起桌上残茶喝了一口,抹了抹胡子上的茶叶末子,无精打采道:“你师兄说,现在月华刚刚去世,怎么也不能这么快就续弦!”
春妮一听急了:“爹!您到底怎么跟师兄说的呀!”
“你那个师兄,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孟若虚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你爹我跟他说,不成亲也行,反正你也小,咱先把亲定下来,等过几年月华的忌日满了,再成亲也不迟嘛!谁知他――嘿!硬是不干,说什么只把你当妹妹看!你看看,看看!嗨!这叫什么事儿!”愁眉苦脸,闭嘴不说了。
“爹!”春妮一听,急得声音带了哭腔,撒娇耍泼道:“我不管!我就要嫁展师兄!”
见宝贝女儿哭闹,孟若虚慌了神,忙哄劝道:“别别别!好女儿,莫哭!啊呀你这一哭啊,爹心里难受得慌哟――咱想办法,想办法还不行吗!”
春妮听爹如此说,止了哭声,抹着眼泪抽噎道:“那……那爹你快想!除了展师兄,我谁都不嫁!”
孟若虚见春妮坚决,展昭又偏偏不肯答应亲事,愁得直挠头,想了半天,猛然喜道:“有了!女儿啊,你展师兄是个能做能当的人,你爹我在江湖上也认识几个有名的老家伙,咱从他们那里讨上几粒丸药,来个生米煮成熟饭,你展师兄定不会置之不理!”
谁知孟若虚这样一说,春妮却不干了,哭闹道:“不行!人家不要!还没成亲就洞房,让人知道了多丢人!人家要堂堂正正的顶了大红盖头嫁给展师兄!”
“女儿啊!”孟老头一听更急,“这也不行,那也不要,你非要顶了盖头成亲,这、这……”忽似想到了甚么,一拍手,喜道:“有了!盖头!就是盖头!”
春妮见爹爹高兴,忙问道:“爹,您想到什么好主意啦?”
孟老头捋着胡子,得意洋洋道:“女儿呀,你要堂堂正正嫁你展师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顶了盖头,寻机让他揭开,你不就是他的人了么!”
大宋朝虽未规定女子不得改嫁,但鼓励从一而终,女子贞操,亦是看得极重。其中有一项民俗,就是顶盖头。新婚之夜,女子必须顶了盖头进洞房,就算三媒六聘,与新郎拜了天地,只要不揭盖头,终算不上是男家的人。反之,如果当夜揭盖头的不是新郎,那新娘就立即算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因此新婚之夜被别人揭了盖头,对男女双方来说都是极丢面子的事,亦有以此为口实退婚之人。若遇上这等事,新娘轻则哭闹,重则寻死觅活,甚至有性情刚烈之女子,因新婚之日被别人揭了盖头,当即被男家退婚,那揭了盖头的男子亦不要她,便当场拔出头上金钗自刺而亡。此项风俗早已不知自何时而起,实际确为陋俗,但却根蒂固,难以拔除,千年以来女子进洞房,仍必须顶了盖头!因此新婚之夜揭开盖头发现嫁的是丑男,或者娶的是丑女,实为屡见不鲜之事,若是男子,尚可休妻,可女子就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孟若虚所说的顶盖头揭盖头,便是指这回事。
“爹!”春妮为难道,“这……办法倒是行,可上哪去找个愿意帮忙的男人呢?白五哥肯定是不干的!”
“这……”孟老头又挠了挠脑袋瓜子,悟道:“有有有!女儿啊,找你柴师兄去!”
孟若虚说的柴师兄,实际上是柴王。自古以来皇帝家天下,本不该有异姓王,可偏偏这大宋就有个柴王。只因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马背上打江山,实在得柴氏一门力助,本说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可宋太祖坐上皇位后却食了言!当年的柴夫人如今的柴老太君可不是吃素的,得知此事后硬是一双青锋宝剑逼的赵匡胤走投无路,只好脱下皇袍来让柴夫人一剑斩断,以示赔罪,并下诏封柴氏为异姓王,封妻荫子,传承千秋,并赐丹书铁卷,免其一族死罪。从此柴氏一门显贵无双!按理说这样的家门最容易出骄横恣睢的不肖子孙,所幸这柴老太君是个女中豪杰,不仅长于持家而且严于律己,对子孙要求甚严,对柴家三代唯一的孙儿更是严格要求,五岁便让他拜师学艺,成为孟若虚的大弟子。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柴王对孟若虚这个师傅倒是有仁有义,至亲至孝。因此这孟若虚设计要算计徒弟展昭,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个柴王!
柴王本名柴意非,却比展昭大上两岁,今年二十有八,面相俊朗,体态修长,亦是大宋有名的美男子。孟若虚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当即便施展轻功轻车熟路的摸进柴王府,刚好柴王正坐在书房看书,见师傅来了,忙起身迎接,又招呼看座奉茶。孟若虚本以为将此事一说,柴王定会全力以赴,谁知听师傅说明来意,这柴意非心里却是“蹭”的一下凉了半截!
原来这柴意非人品性格外貌无可挑剔,更有柴王封号,是许多大宋芳龄少女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惜偏偏有个怪癖,自小酷爱男风,最讨厌女子。长到二十多岁上,一直拒绝娶妻,不仅没有正妃,就连府中侍妾亦皆是男子!也曾为此事不知被柴老太君骂过多少遍,但这柴意非别的方面孝顺听话,唯独在此事上却似铁打的心,硬是不回头。骂也骂了,打也不知打过多少回,却改不了他的这个癖好,弄得柴老太君也没法,只好任他去。本以为柴家自此一代多半要绝后,然而三年前孟若虚六十大寿,柴王亲去祝寿,却在寿宴上见到了师傅的独生女孟春妮,不知怎么着就一眼看上了这女孩子,下决心娶为正妃,从此再不沾染男风,亦不再娶第二个了。因此回府后便立即遣散所有男宠男妾,连彩礼都备好,马不停蹄赶往孟家提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道上传来消息:老柴王突发恶疾暴薨!柴意非乍闻噩耗,欲哭无泪,却也只好打道回府,按制守丧。眼看三年守满,正欲考虑提亲之事,谁知道师傅找上门来,却是求他帮忙将春妮嫁给展师弟!
柴意非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但碍于师徒情分,只好勉勉强强的答应,却暗暗盘算怎样假戏真做将春妮娶到手。当下各人打着各人的如意算盘,定好了锦囊妙计,各自准备,只待时机来到,引展昭上钩不提。
与柴王定下计谋,孟若虚父女二人便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机会到来。还好他们父女远道而来,是怎么样也理应在开封府多住上几天的,几天以后这机会还真让他们找到了。当日乃是十五,正逢庙会,春妮自然不肯错过如此良机,因此一大早就打扮得枝招展的出门,与孟若虚高高兴兴地“逛庙会”去了。
原本师傅前来探望,展昭怎么样也该陪同一下的,可偏偏他公务在身,开封府又是出了名的事务忙,想想师傅也是身怀武功,卞京城又是天子脚下,更有开封府包大人坐镇,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便也由二人去了。谁知孟若虚这一去,却是直到天色渐暮也不见回还!展昭心底发疑,正想与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出门找找看,却忽听府门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喊道:“不好啦!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一听说打死了人,展昭等人顾不上寻找孟氏父女,慌忙迎出门去。初时只当有人前来告状,然而待展昭分开人群,向那被抬来的尸体一眼望去,顿时惊的魂飞魄散――那尸首面色死灰,双眼紧闭,可不正是孟若虚么!
一见如此情状,展昭慌忙抱起师傅,急叫道:“师傅!醒醒!您醒醒!”
无论展昭怎样呼唤,孟若虚只是直挺挺的躺在门板上没反应,呼吸脉搏全无,就算展昭输真气通经脉,亦无济于事,竟赫然是死了!展昭见师傅身亡,已回天乏力,当下悲愤难当,放下孟若虚尸首,喝问道:“这是谁干的!”
周围的百姓都是得过开封府恩惠的,对这个开封府平易近人锄奸扶正的展护卫更是敬爱有加,此时见他发问,纷纷七嘴八舌的说:“是柴王打死的!”“对!就是他!”
“柴王?!”展昭听围观百姓如此说,却是大吃一惊――孟若虚一身武艺,虽如今上了些年纪,却仍是不减当年,就算十个八个壮汉,亦近不了他的身,更别说被人打死!但只这柴王,却需计较――柴王与自己同出一门,拜师还比自己早些,武艺亦不在自己之下。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自自己入了公门,柴王继承王位,诸事忙,也有几年未能与这个师兄好好的切磋过武艺,但二人武功皆已在孟若虚这个师傅之上,却是毋庸置疑!况且心法套路,难免有死门,修习同一套武艺之人自然最是清楚,若说柴王一时下了狠手,将师傅打死,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话虽如此说,展昭心里还是有七分不相信师兄能作出这等事――柴王性子平和,自小家教又严,俗话说“百善孝为先”,欺师与灭祖一样极为人所不齿,更是大宋律条上明文规定的重罪!更何况师兄对孟若虚这个师傅一直极为尊敬,连拌嘴都未曾有过一,这又怎么会突施辣手将师傅打死!当下便不信道:“你们是否看错了!人命关天,这种事打不得诳语!”
见他不信,周围的百姓们可急了,纷纷道:“展大人,我们哪敢骗您啊!”“就是就是,是我们亲眼看到柴王将老人家打死的!”“是啊是啊,还抢走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呢!”
一听百姓所言,展昭浑身一震!从方才起便未看到春妮,他心中已有隐隐不祥预感,只是师傅身死,悲痛欲绝,一时间竟忘了此事!此时见周围人等如是说,他却猛然想起此事来,急揪住那人衣领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见展昭揪住他,满面煞气,也不敢挣,抖抖索索道:“展大人,是我们亲眼看见的,今日庙会,那一对父女本来好好在逛街,却不知从何冲出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而且看样子都是会功夫的,下手便抢,那老人家倒好似有些武艺,未叫他们近身,可又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来,对着老人家背心打了一掌,老人家当即就倒地不起了!当时小的正在旁边,吓得心惊肉跳,却看到那人正是柴王!后来那柴王和那几个大汉抢了那姑娘走了,小的们才敢过去查看,老人家却已经没气了!小的们……小的们就把他抬到这儿来了。”
他在这边说,那边展昭却是听的怒气填膺,恨不得立时便去找柴王问个明白,然而师傅尸首在旁,只好强自隐忍,唤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将孟若虚抬了进去,禀明了包大人,又在义庄停了灵,吩咐几个衙役好好的照看着师傅,自己却是快马加鞭,赶往柴王府去了!
夜探柴王府
柴王府离开封府本不算远,苍雷风驰电掣,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展昭便已赶到王府门口,却见王府张灯结彩,下人使女们忙得不亦乐乎,正是要准备喜事!不由得一阵怒气,然而却不好发作,只好扯住一个家丁,请他进去通报柴王一声,开封府展昭求见!
那家丁听展昭要见柴王,却不忙通报,先把展昭上下打量了两眼。俗话说狗仗人势,虽说老太君严于治家,但毕竟上了年纪,已有些力不从心,柴王性子平和温慈,对下人难免宽纵,王府每日交结的又都是皇亲贵戚,这些家丁下人也都见惯了八抬大轿、绫罗绸缎,便难免有些鼻孔朝天,不把人放在眼里!看展昭虽是官服在身,却是四品服色,鞍鞯辔头亦极为朴素,便有些看不起他,哼了一声道:“王爷眼看就要大喜,此刻怎抽的出身来见人,你改日再来吧!”
展昭听那家丁如此说,胸中怒火上涌,却硬是忍下,好言好语道:“展某确有急事,却劳烦大哥通报一声!”
那家丁见他纠缠,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跟你说了王爷没空,还在此纠缠不清!还不快走!”
展昭忍无可忍,眼看就要发作,忽听一声“不得无礼!”,转头望去,一身大红喜服的柴王柴意非在众人簇拥之下赫然出现在门口!
那家丁见柴王来了,赶紧跪下来施礼。柴王却板着脸,怒喝道:“不长眼的东西,狗眼看人低!此乃本王同门师弟,更是四海扬名的南侠展昭,不用说他现在报了姓名要见本王,就是只听见一个‘展’字,你们这帮狗东西也是应该立刻毕恭毕敬的迎进府里的,岂容如此怠慢?!还不快滚!”
那家丁见自家王爷难得的发一回怒,早吓得两股战战,匍匐在地连声告罪,听得一声“快滚”,忙屁滚尿流的跑了。斥走家丁,柴王却笑容满面,向展昭拱手道:“好久不见,师弟一向可好?早闻师弟入了公门,一直想去拜访,只因事务忙,这几年又逢了这些红白喜事,好好的兄弟反而疏远了。老哥哥我还正想去请呢,想不到师弟却先来了,正好正好,咱哥俩先喝一杯,明日老哥哥的喜酒还得请展师弟多多捧场啊!”说着便要去携展昭的手。
展昭却不露声色的闪开,拱手正色道:“师兄美意,展昭心领了。按说师兄即将大喜,展昭本不应该在此时前来打扰。然而今日却不幸遇上一件惨事:师傅在庙会上遭了人的毒手,以致当场身亡,师兄可知此事?”
“哦?”柴王面不改色,“本王已经知道了。可怜师傅他老人家一生自在英豪,今日却折戟沉沙!”叹了一声,又道:“本王亦知师傅辞世,徒儿此时成亲,便为不孝。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亲事已经订好,不能违约!只有改天再去祭奠他老人家了!”
展昭见他虽在话语中对师傅有缅怀之意,然毫无哀伤神色,且道喜事照旧,不由得就有些气闷,又道:“师兄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师傅在庙会上遇难之时,却有多人指认是师兄将师傅打死的!”
“竟有此事?!”柴王听展昭如此说,却作惊骇状,随即便怒道:“是何人造谣生事!本王怎会做那欺师灭祖之事!”
“展某却也不信师兄能够做出此等泯灭天良之事!只是现场有多人目睹,人言可畏,师兄可否……”
展昭虽是怀着满腔怒火来到王府,却也存了一肚子的狐疑。他与这个师兄从小一起长大,虽近几年来生分了,可情义还在,且了解这个师兄性子,内心,终是难以置信!本想请柴王去开封府略做澄清,可那柴意非听得他如此说,却顿时高兴起来,满面笑容揽了展昭的肩,道:“俗话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师弟却去管那些谣言作甚!今日兄弟我眼看就要大喜,怎么着也得作东请师弟喝上一杯!来来来,今个儿咱俩就好好叙叙旧!”说着便一迭声的吩咐下人上酒摆宴,拖着展昭就向府内走。
展昭今日来柴王府,是出于公务,柴王要请他喝酒,他本欲推辞,可是转念一想,如今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师傅如何身亡,到底与师兄有无关系,春妮又身在何!自己与柴王师兄弟一场,若把酒言欢,能从这个师兄口中套出点什么线索,亦未可知!于是便不再推辞,笑道:“既是如此,展昭便叨扰了!”
二人这一场酒,直喝到夜。席中展昭自是百般试探,然而柴意非口风却紧,每都叫他岔开话题,只说些当日学艺情状。看看已快到子时,却仍是一无所获,展昭没法,只得停了酒宴,婉言谢绝了柴王挽留,单人独骑夜回开封府了。
回到开封府,只见四下万籁俱寂,只有草间虫儿鸣叫。抬头看天上一轮圆月明亮,展昭一时感慨,又想起当年学艺情状,念及师傅,便移步义庄,欲再见师傅一面!
谁知方踏入义庄大门,展昭却一眼看到台子上空空如也,仅余一方白布,孟若虚的尸首竟是不见了!大惊之下几步并作一步冲过去,一把抓起白布,四下打量,却见奉命看守尸体的两个衙役皆在台旁,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皆是脸色发青!便知是被人点了穴,急忙几下解开,急问道:“却发生甚么事了?!师傅的遗体呢?”
那两个衙役穴道已解,却仍是目光呆滞,其中一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另一个则喃喃自语道:“有鬼,有鬼啊……”
展昭见他俩这样,心下更是发急,揪住那个不说话的衙役问道:“到底出甚么事了?!”
那衙役被展昭揪住领子晃了几下,却是激灵一下,兀自清醒了,看看面前是展昭,愣了一愣,接着便青着脸一把抓住展昭双臂,哭喊道:“展大人,不好啦!诈尸啦!”
“诈尸?!”展昭听他这样说,怔了一怔,道:“如何有这等事?”
“是真的!!!”另一个衙役也反应过来,扑上来一把抓住展昭,大喊道:“展大人,是真的有鬼,有鬼啊!”
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扯着,展昭实在是受不了,头疼道:“你们把事情经过说清楚再说!”
“展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先抓住展昭的那个衙役抢着说,“属下和孙甲本来遵照您的吩咐,好好的看着尸体,然而到了半夜,我们俩都有点困,孙甲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属下也有点呵欠连天了,就想去弄点酒提提神,谁知刚刚站起来,这台子上的灯就‘呼拉’一声灭了,就听孙甲‘咦’了一声,叫道‘谁在那里?’属下吓了一跳,连忙拔刀,可半天都没动静,属下埋怨了孙甲几句,说他大惊小怪,就去柜子里取火石点灯,谁知灯刚点起来,属下却一眼看见那尸体不见了!刚要大叫,只觉全身一麻,便动也动不了了!展大人,您说这不是诈尸,这算是什么啊!”
展昭刚要回答,另外一个衙役却抢着说:“不对不对,展大人,他说的不对!不是诈尸,是闹鬼!您听小的说,小的本来坐在椅子上打盹,忽觉一阵阴风吹过,打了个寒颤,激灵一下醒了!刚一睁眼,便看见一道白影‘呼拉’一下从小的眼前飘过,霎那就不见了!小的吓得大叫,可刚喊出一句话,就觉浑身一麻,再动不了,亦说不出话来!就听李二埋怨我‘你大惊小怪个甚!’他去取了灯,刚点起来,亦动不了了!展大人,这是义庄阴气重,闹了鬼了!”
“不对,若说是闹鬼,这尸体怎会不翼而飞的?!一定是诈尸!”
“那我看到的那道白影又是怎么回事?!再说,老人家刚死,还是热尸新鬼,定是这义庄里长驻的鬼上了他的身,施定身法定住我们两个,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是诈尸!”
“闹鬼!”
“够了!!!”
眼看两人就要就义庄到底是闹鬼还是诈尸之事吵个不可开交,展昭被吵得烦不胜烦,一声大喝,将两人喝止,怒道:“鬼神之说,无稽之谈!此事休要再提!你二人速去禀报包大人,就说师傅遗体不翼而飞!”
那两个衙役听展昭如此说,慌不迭的去了。留展昭独自一人,心下便甚是发疑。鬼神之说,他素来不甚相信。如今师傅遗体不见,他心中亦喜亦怕,喜的是师傅有可能并未断气,而是一时昏迷过去,义庄风大,夜晚亦冷,搞不好是回过气来,自己醒了,却将两个衙役吓得不轻;怕的是有人趁他不在,施展武功,飞檐走壁,竟是将师傅遗体盗了去!便急将义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除几滩酒渍外,一无所获!细细思索:虽孟若虚亦懂龟息之术,然龟息功仅可隐藏呼吸脉搏,身上温度却是骗不过人。自己抱起师傅时,他浑身冰凉,分明便是亡故!再说若孟若虚醒来,怎样也要出声呼唤,当不会凭空消失不见!这样看来,八成是有人将师傅遗体盗走了!
这个念头一出,展昭却浑身一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孟若虚虽是个顽童心性,最喜胡闹,但却未在江湖上结过多少梁子,更无血海仇,不会有仇人恨他恨到要拿尸体泄愤的地步。况且师傅方才身死,消息又能传得多快!若说是有人盗走遗体,定是这卞京城里的人无疑了!难道真的是柴王出手?难道近日那场酒宴,却是为拖住自己而设的“鸿门宴”?
展昭越想越心惊,想想今日柴王甫闻师傅去世,脸上并无半点哀伤神色,又想想这个师兄亦是好武,府中亦有不少武林高手,若是派他们盗了师傅遗体,亦有可能!再想宦海如染缸,自己入了公门不过几年,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在飞扬,快意恩仇的展昭,而自己与师兄已有近十年不曾谈,又怎能保证今日之柴王仍是往日那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师兄?!
想到这里,展昭只觉浑身发冷,心中也凉了半截,一方面仍是不愿相信师兄是这等奸邪小人,另一方面又觉除此之外别无可能,矛盾异常!看看如今正是夜人静,心想干脆夜探柴王府,弄清事实真相再说,一发狠,施展轻功,飞檐走壁,径直往柴王府去了!
玉堂破计
那边展昭正为师傅师妹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这边庞昱却已经是在府里闷了几日。原来他当日与展昭吵架,赌一时之气不搭理这只猫,恨不得再也不要见他才好。见展昭左哄右劝,终是无效,无奈而去,当时心里面是挺痛快的,得意的不得了,可过的几日,又不知怎么的,竟是烦躁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吃饭觉不香,睡觉觉不安,混身上下没有一舒服,无精打采,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庞老头见宝贝儿子这样,急得坐立不安,别说卞京城里稍有名气的郎中,就连御医也请了好几回,却诊不出是什么病根,有的说侯爷身子太虚,当以滋补为主,有的却说侯爷心烦气躁,脉浮苔黄,该忌大热大补药剂。七嘴八舌,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好歹开得几副药,庞昱却说自己没病,死活不喝!庞老爹更是担心,唯恐他中了什么邪,便又是请道士驱鬼,又是请和尚念经,吵吵嚷嚷,直闹得庞府上下几日乱哄哄如热锅上的蚂蚁窝不提。
这一日正是十六,圆月当空,照得卞京上下一片清明。庞昱躺在轻罗帐内,辗转反侧,只觉心中烦恶,终是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听听外间墨香鼻息如雷鸣,也不想惊动他,轻手轻脚起来,先到摇篮前去看了几看,见骥儿睡得极香,笑了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自己却坐到桌前,点了蜡烛,双手托腮,发起呆来。只觉脑海里面乱哄哄的,画面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却一点规律也无,拼命想理清思绪,却终是徒劳,叹了口气,也就不管了。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啵”的一声,桌上红烛顿时应声而灭,眼前一片黑暗!庞昱吓了一跳,刚站起身,只觉从窗外一骨碌翻进个什么东西来,竟仿佛是个人体!
庞昱心中怦怦直跳,颤声问:“是谁……”刚问得半句,忽然想起自己这间卧室地高楼,庞府又门户森严,一般的毛贼决无法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自己卧室来,猛然想起一人,忙惊喜道:“展昭?是你吗?”
庞昱此话方问出口,便听一把清越声音悠然道:“啊哟哟,郎为妹翻山又越岭,妹心里却系着别家郎。小螃蟹,白爷爷特地跑来看你,怎么一张口便提起那臭猫来?”
他甫一开口,庞昱便是一怔,只觉这把声音虽然熟悉,却绝不是展昭,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正在回忆,猛然听他一句“白爷爷”,顿时大惊失色,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你又来干什么?”
只见桌上红烛片刻短暂熄灭后又“啵”一声亮起,映出桌前笑嘻嘻坐着的一个人影来,白衣飘飘,眉目俊美,两条腿高高翘在桌上,可不正是白玉堂么!手中却未执火折子,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将蜡烛点起来的。
只听白玉堂怪声怪气道:“啊呀呀,负心郎呀负心郎。”忽一探身,身子在空中旋了半个圈,不待庞昱反应过来,已将他逼到墙角,出手迅捷,左手揽住了他腰身,右手却锁住他双手,额头顶住额头,嬉皮笑脸道:“小螃蟹,可还记得那日是谁将你背回来的?白爷爷想你了,你却一点旧情不念,恁地没有良心!正是该罚!”又笑道,“你说说,白爷爷该用何种法子罚你?”
白玉堂三番两出言调戏,若是别的男女,怕早已气得满面通红,怒目圆瞪,恨不得砍这风流天下的锦毛鼠一剑才好。可庞昱是个现代人,又早知这锦毛鼠白玉堂最是好嬉笑怒骂,这怕是又在耍自己,便没好气道:“别闹了,小心把人都闹起来。说到底,你今天特地跑来,就是来和我开玩笑的?”
白玉堂本想看庞昱害羞着恼,谁知庞昱却面色不变,神情淡定,微微一愣,放开手,悻悻道:“你这只小螃蟹,却和那臭猫一样,无趣的紧!也罢也罢,白爷爷不和你计较!”坐回桌旁,看到桌上有一壶茶,摸了摸还是热的,便拿起来咕嘟嘟灌了几口,皱着眉头道:“呸呸!茶倒是好茶,只可惜冲泡不得法!”放下茶壶,忽想起一事,眉开眼笑道:“是了是了!小螃蟹,白爷爷今日却是来向你道喜的!”
庞昱听他如此说,愣了愣道:“我有什么喜?”
白玉堂嘻嘻一笑,左腿搭在右腿上,一晃一晃,悠闲道:“你可知那天害你脚上受伤的小妮子孟春妮,明日便要出嫁了?”
害我受伤的明明是你吧?庞昱脸色顿时黑了半截,这话却不敢出口,只得道:“她出嫁就出嫁,又不是嫁我,关我什么事!如果她真是要嫁我,那你却不该给我道喜,应该给我报丧!”
“嗳,小螃蟹。话不是这么说的。”白玉堂笑道,“你可知她要嫁谁?”
庞昱没好气道:“她爱嫁谁嫁谁去!就算她当了皇贵妃,那又关我什么……”一句未完,忽然想到什么,紧张道:“她不会……”
“小螃蟹,放心,放心!”白玉堂笑道,“那小妮子运气还没背到给皇帝老子看中,不会去和你姐姐争宠的!她要嫁的人,却是柴王!”
“柴王?”庞昱一听此话,虽是吃了一惊,却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白玉堂只当他方才紧张是怕春妮真的为赵祯所看中,抢了他庞家的地位,可谁知庞昱心中所想,却和这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初闻春妮要出嫁,一开始并未多想,后来却猛然想起那小丫头好像甚是与展昭要好,莫非她竟是要嫁展昭?展昭名义上是自己大哥,所以白玉堂才向自己道喜?这个念头一出,心中不知怎么的竟惴惴不安起来,待听白玉堂说春妮是要嫁柴王,才松一口气,却又诧异道:“原来柴王竟是要娶那个小丫头?”
庞府所在的卞京城菱歌巷是皇亲贵戚聚集之地,柴王府亦离庞府不远。这柴王娶亲,庞昱也曾收到请柬,只是他心情郁闷,又和柴王不熟,便让吴管家以连日身上不爽为由推了,连新郎新娘名姓都懒得看。这回听白玉堂一说,才知道原来柴王要娶的竟是孟春妮!便道:“那我得向他们道喜了。不过这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喜?”
白玉堂嘿嘿怪笑,道:“小螃蟹,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孟春妮并不是自愿嫁柴王,也不是从小有婚约,而是被柴王抢去的!”
“啊?!”庞昱大惊,诧异道:“柴王把她抢去,她爹能让?展昭能让?展昭不是她师兄吗?”
白玉堂又是嘿嘿一笑,道:“那只呆猫,论武功他尚较柴王为高,论心计他怎比得过人家!人家可是下了七巧玲珑套,正等他呆头呆脑的往里钻呢!至于小妮子她爹,已被柴王一掌打死啦!小螃蟹,你不知道吧,这柴王可是有名的断袖之癖,惯好龙阳,又怎会真心喜欢女子?那小丫头进了柴王的门,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定是每天以泪洗面,便是一时想不开自尽,亦有可能。她将你害到受伤流血,如今她的悲,不正是你的喜么?”
庞昱起初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听到此,不由得气不打一来,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了?!你在这里幸灾乐祸些什么?!不说那个什么春妮和她的爹跟你认不认识,就算不认识,展昭总是你哥们吧?!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陷阱里跳?你就能看着他师妹被人抢去成亲?你也真不害臊你!”越说越气,竟不顾自己不会武功,上去就将白玉堂往窗前推,边推边道:“去去去,你少在这里和我扯皮,赶快去帮忙!你再来这一套,别怪我真对你不客气!!”
白玉堂竟不还手,由着他推,只是身形巍然不动,笑嘻嘻道:“小螃蟹,你却生甚么气?那小丫头不分青红皂白,差点将你一剑刺死,你却不恨她?不讨厌她?又要为她去出甚么头!”
庞昱听他如此说,更是来气,大声道:“我承认我是很不喜欢她,我希望她吃饭噎到,喝水呛到,走在路上跌跤,最好能被人狠狠的打一顿,免得她再那么任性!可这和我希望她每天被人虐待,搞到要死掉是两回事,知道吗?!我好歹也成……”猛然想起古代的法定成人年龄是2岁,改口道:“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去跟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计较个什么呀!”
“好!”白玉堂听他如此说,却猛一拍手,赞道:“你这小螃蟹,倒也有几分男儿气概!就冲你这几句话,白爷爷此事管定了!”却又笑道,“你且于明日清晨溜出了庞府,在卞京北城门外偷偷的等着我,莫要带旁人,亦莫要让人知道!切记,切记!”哈哈大笑,一纵身,竟径直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庞昱吓了一跳,冲到窗口,白玉堂却已然不见!庞昱摸不着头脑,咕哝了几句这些武林高手都从来不晓得走门之类的话,看看夜,顿觉困意袭来,想想不管怎样明日清晨还要赶到城外,径直去睡了。
原来这白玉堂此来找庞昱,不是来调笑他,亦不是仅为告知他春妮之事的。庞昱在陷空岛那一月,他便已对这个曾经无恶不作的小侯爷颇有几分改观,恰逢他二哥韩彰与四哥蒋平要来卞京谈买卖,白玉堂便留了个心眼,特地跟了来。到得卞京,每日只在茶坊酒肆、烟柳巷里消磨,细细打听这个小侯爷在卞京之为人口碑若何。却得知这一年来庞昱性格大为改观,竟是做过好几件好事大事,不但救了展昭之子展骥,还为蒙冤的兰妃和太子洗脱罪名,不由得暗暗称奇,越发摸不着庞昱此人心性,亦不知他品性到底如何。有心要去试探,却乍闻噩耗:孟若虚遭弟子柴王击杀!白玉堂与孟若虚是忘年交,闻听他身亡,大吃一惊,匆匆赶到开封府停尸之地,见两名衙役都在打瞌睡,便偷偷溜下地去,欲弄清孟若虚死因,以便为他报仇!然而甫触到尸体,却觉孟若虚皮肤下隐隐有脉搏跳动,身子更是未僵硬,疑窦突生,细细把脉,竟辨出是服了干娘江宁婆婆的独门秘方“烂柯丸” !
古有烂柯之传说:一后生进山打柴,见两名白发老人在一棵松树下弈棋,便驻足观看。老人给他一颗药丸服下,便不觉饥饿。待一局下完,后生欲回家,才发现自己放在棋盘旁边的斧柄早已腐烂,回到山下,已是千年之后。“烂柯丸”以上好的千日醉配合曼陀罗、天仙子等几十种药物精制而成,人服下去,当即进入假死状态,不仅呼吸脉搏全无感应,就连体温亦降到人体无法感知的程度,足以骗过精通岐黄之术的郎中。烂柯丸一丸可使人假死六个时辰,药效加倍,时间亦加倍。白玉堂小时候在学堂念书,便常常偷了江宁婆婆的药丸与小伙伴们装死来骗先生,竟是屡试不爽。直到有一闹出了大事情:一名顽童吃的太多,竟弄假成真,真的见阎王老子去了,江宁婆婆方才发觉干儿胡闹,将白玉堂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对烂柯丸严加控制,再不对人说起这种药丸。白玉堂本以为除自己与江宁婆婆两人外,再无人知道这种药丸,不想这孟若虚竟还留着!然而也不知道是烂柯丸放的时间太久,药效减弱,还是孟若虚吃的太少,剂量不够,此时离他装死尚不足三个时辰,药效竟已渐渐退去,呼吸脉搏体温便显现出来,刚好被白玉堂发觉!
白玉堂发现孟若虚诈死,心中怀疑,便欲将孟若虚“尸体”盗走,待他醒来再仔细盘问。只因他今日走得匆忙,未带飞蝗石,摸摸怀中有一瓶樊楼的琼浆玉液,便倒出些在手心,暗运内力。不多时酒液凝结成冰,便用这冰打灭火烛,又封住两个衙役穴道,将孟若虚盗了出去!如今正是盛夏,那冰珠不多时便融化,了无痕迹,却叫人往哪里去寻!反而弄得两个衙役一惊一乍,只以为是闹鬼诈尸!
白玉堂将孟若虚带回樊楼,待他清醒过来,便开始逼问事情前因后果。开始孟若虚不说,白玉堂便对他“动刑”――用鸡毛掸子挠他脚心。孟若虚哪斗的过这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锦毛鼠,不多时便被整得连声求饶,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将全副计划都说了出来,包括如何串通柴王,又如何诱展昭去掀春妮盖头,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白玉堂本来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哪肯错过这等好戏,便要给孟若虚搅个鸡飞蛋打,忽想起庞昱来,心想正好以此事试上他一试,便来到庞昱府中。三言两语,得知这个小侯爷当真是良材美质,便喜得抚掌大笑,自去找两个哥哥商议去了!
做戏
白玉堂试探庞昱之时,展昭正在夜探柴王府。可惜柴王府并不是庞府那么好进的,展昭纵然敏捷轻灵,却也直到凌晨才将柴王府上下摸了一个大致,却并未找到春妮。失望之余,展昭方想回府再做打算,忽见一间厢房灯火通明,门扉上映出两个人影,一个高冠长衫,手持折扇,谋士模样,另一个负手而立,侧面轮廓展昭极为熟悉,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柴意非!
展昭只见那两人距离极近,嘴唇微动,仿若在商议什么,其中那谋士不时摆几下折扇,捋几下胡须,柴王则是不住点头,便立时轻手轻脚,摸到屋后,也不敢沾唾液在窗纸上开孔,只是屏息静听。
只听那谋士道:“王爷此得来如美眷,学生先在此恭喜王爷了。只不过听说那女子的父亲武功高绝,不知会不会留后患?”
柴意非笑道:“放心,那老东西挨了本王一记追风掌,此时早已归天了,哪会有甚么后患?哼,那老东西仗着自己是本王师傅,就老是跟本王摆臭架子,独门内功,只传给展昭,却不传于本王!本王想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今日总算遂了心愿!”
那谋士恭维道:“王爷足智多谋,学生甘拜下风!不过在下看那个展昭不好对付,若是被他抓到什么把柄,那咱们……”
“哈哈哈哈哈哈!!!”柴王仰天大笑,道:“他能抓到甚么把柄!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被本王哄的调转马头而归!如今老东西死了,小妮子也叫本王藏的好好的,量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到哪里去找!就凭庙会上那几个百姓之言,更是做不得数,本王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英明。不过学生看那小妮子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这只怕……”
“哼。女人嘛,还不是那个德行。一哭二闹三上吊,到最后有几个真死的?生米煮成熟饭,便也认了!待将她往轿里一塞,抬了进门,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王爷言之有理。不过……”那谋士略作斟酌,迟疑道:“这杀师之罪非同小可,开封府包拯又素来软硬不吃,更有三口御铡,那展昭又是他属下,这万一……”
“有甚么好怕的!”柴意非不屑道,“别说他空口无凭,就算他有人证物证,又能怎样!柴家有太祖丹书铁卷,谋反也是不能杀头的,更何况只是抢个女子!怪只怪那小妮子跟那老东西没见识,跟了本王,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什么东西没有?却不强过嫁那个小小的四品护卫展昭?”
“王爷英明!”那谋士笑道,“那学生就在此预祝王爷洞房烛,早生贵子了!”
两人均哈哈大笑。又听柴王恶狠狠道:“还有那个展昭,早晚要除了他!他比本王还晚入门几年,却得了那老家伙的真传,如今武艺倒是在本王之上了!本王十年来对他关照有加,本想趁机收得一个心腹,不想他却认死理,甘愿入了那包黑子门下。哼!此人不能为我所用,便要除去!更何况那小妮子一心只想着他,他活着反而多事!”
那谋士笑道:“这有何难。王爷大摆喜酒,他不是也要来赴宴吗?到时在酒中加几味佐料,量他再怎么武艺高强,也不是这鹤顶红和断肠散的对手!”
“这你不懂。”柴王摆手道,“那个展昭是本王同门师弟,本王早就把他摸得一清二楚,他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却不是用寻常法子能够对付的了的。不过这人嘛却有一个死穴,便是一个‘情’字,对至亲好友从不加提防!本王是他师兄,他自是不会怀疑的。便要找个机会药倒了他,只是须好好定下一计,更不能用那些寻常毒药。且绝不能在婚宴上动手,否则本王大喜之日便出了人命案子,这喜酒还喝不喝?却不是忌讳!”
“学生该死,学生该死!”那谋士听柴王责备,慌忙一迭声的请罪。柴王倒也不怪他,笑道:“先生在本王府中几年,也立下不少功劳。本王设计要除展昭,到时还需先生多多帮助啊!”又皱了眉头,道:“不过本王眼看就要大喜,却只怕那小妮子不从,更怕那展昭前来找事,这却是该如何是好啊?”
“王爷言重了,学生自当为王爷尽犬马之劳!”那谋士见柴王夸赞,忙谦逊道。却又凑近柴王,低声道:“王爷若说今日喜酒,那小妮子倒没什么,王爷武艺高强,可将她点了穴,向轿里一塞,再将交杯酒里放上些药剂,不怕她不从!至于这展昭嘛,学生倒有一计。可请老太君出面……”话到后来,竟是越说越小声,渐渐听不见了。
他俩人在这边说,那边展昭却是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已手脚冰凉,浑身颤抖,心中酸甜苦辣,说不出是甚么滋味,那谋士与柴王在定甚么计,已全然无心去听!他从小与这个师兄一起长大,对他极为尊敬,忽然闻他做出了此等不堪之事,心中纵使疑问重重,却仍是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一路行来,不断地告诉自己这绝非事实,只是自己妄然臆测,而此独闯柴王府,虽是为找寻春妮,却也满心盼望早日查明真相,好还师兄一个清白!然而不想却突然听到师兄亲口证实此事确为他所做,便如晴天霹雳,炸得他头晕目眩,炸得他手足无措,炸得他痛彻心脾!只觉十年来一直敬爱有加的师兄,竟然是这种小肚鸡肠,口蜜腹剑之徒!孟若虚确有一套内功心法只传了展昭,未教柴意非练习,然当时已言明之所以不传柴意非是因他体质不适宜修习,柴意非亦未在意。不想柴意非竟为此事怀恨在心,终是下了毒手!如今又不顾师兄妹情份,要逼春妮下嫁,更要杀了自己这个师弟!如此狠毒,当真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师兄?!而他十年来对自己关怀备至,难道当真仅仅只是为了收得一个心腹?!
展昭乍受打击,大为震荡,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随即便浑浑噩噩,想起当年师兄的和睦亲爱,到如今柴王的心狠手辣,顿觉心中又悲又愤,怒气激荡,几欲破胸而出,却不知道自己恨着谁!乃至身不能言,口不能动,竟是如同被点了穴一般,连身在什么时刻什么境,尽皆忘了,痴痴呆呆,立在原地!
直到耳边突兀传来几声鸡鸣,展昭才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只见东方已露鱼肚白,正是五更时分。展昭顿时警醒此并非久留之地,看看厢房之中灯烛已然熄灭,柴王早已不知去向,忙几下腾挪,却从房顶出了王府,幸得无人发现。
出了柴王府,展昭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心头一片茫然,心道:“我如今该要怎样?去哪里找师傅遗体,又去哪里找春妮?万万没想到十年来待我如手足的师兄,竟是这等样人!我是否该手刃仇人,为师傅报仇?!不,他是我师兄,他终究是我师兄……”
他低着头,恍恍惚惚,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见脚下出现台阶,一抬头,却险些撞上一面状鼓,吃了一惊,仔细辨认,只见两扇黑漆大门洞开,眼前赫然一间大堂,极是熟悉,认出这是开封府正门,不由得苦笑。然而猛然看到墙上四字“清正廉明”,却是一惊,恍悟道:“是了!我如今早已身入公门,不能按往日江湖规矩行事了!更何况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展某倒没什么,却不能玷辱了大人清名!”
他立于开封府门前,凝视那面状鼓,想起柴王所行之事,忽觉怒气不可遏制,一伸手拿了鼓槌,便要向那面状鼓狠狠地击下去!
然而鼓槌方要触到状鼓,却带着风声突兀的停在半空,今日在王府听到的话又回荡在展昭心头,逼他硬生生止住了这一击!须知这一锤敲下去,无异于在包大人面前告下了柴王的状,然柴王是卞京显贵,朝中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他要做伪证,毫不费力!而几个百姓之言,又有多大说服力?更别提有人胆小怕事,不肯上堂作证!更何况如今师傅遗体不翼而飞,自己更是连物证亦失去,春妮又尚不知下落,自己空口无凭,如何告得倒柴王?且柴家又有太祖丹书铁卷,就算铁证如山,亦难动他一根汗毛,更休提认罪伏法!
展昭手执鼓槌,呆立于状鼓之前,只觉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过得多长时候,忽听耳边隐隐传来锣鼓唢呐之声,屏息静听,只听那鼓乐之声渐行渐远,仿佛有谁家在娶媳妇一般,当下恍悟道:“是了!那柴王说今日要娶师妹,这定是娶亲之轿锣鼓了!啊呀呀,师妹八成在轿里,如今需先将她救出来才好,如何申冤,再作打算!”
展昭武艺高强,亦是心思灵动,思维敏捷,然而却正如柴王所说,参不透一个“情”字,对至亲挚友,信赖有加,极少怀疑。然而朋友是站在自己最脆弱一面的人,背叛起来便是那么的容易和惨烈。他初识柴王真面目,大受打击,以致一时乱了分寸。如今见事已至此,悲愤亦是于事无补,倒反而恢复几分理智,顿悟救出师妹才是当务之急,便凝神细辨,找那轿方位。谁知那轿却去的远了,再听不见。便想:“柴王是大宋王爷,成亲之时自是要绕城一圈的。但最后仍需在王府门前下马,何不假借赴宴之名,去柴王府守株待兔?柴王大喜,宾客定是不少,到时将春妮从轿中救出,当场控告柴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看他还有甚么话说!”想到这里,也顾不得再买贺礼,腾挪跳跃,直往柴王府去了。
展昭本以为今日柴王娶亲,王府门前定是人山人海,然而到得王府,却大吃一惊――只见两扇大门紧闭,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两个卫士,便心生疑窦,上前做了个揖,问道:“两位大哥,敢问今日是否柴王大喜之日?若是如此,这门前怎么并无半位宾客?”
那两个卫士见他一身大红,四品武职服色,面上英气逼人,又客气知礼,顿时心生几分好感,只当他也是来赴宴的,便道:“兄弟有所不知,这喜酒却要等新娘子过了门拜了天地,到晚上才开始喝哩,兄弟来的忒是早了。兄弟若是不嫌弃,这柴王府有边门,先到兄弟们的下歇息一会儿,却也便宜。”
“什么?!”展昭听那两个卫士如此一说,顿时大惊失色――按大宋习俗,凡男人娶妻,务必要去新娘家迎亲,有些身份的男子更是要披红挂彩,高头大马,与轿绕城一圈,而宾客须在新郎新娘前先行到场,喜酒亦须事先摆好,待二位新人拜过天地,立即放响鞭炮开宴,新郎更需向宾客敬酒,却没有新郎新娘先行拜过天地再邀请宾客一说!新郎不去迎亲,不在人前拜天地,那是娶妾之举,这柴意非分明是在当师妹作妾室!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想找柴王问个明白,便上前用力拍门:“开门!快开门!柴意非,开门!”
那两个卫士见他喧闹,又直呼柴王名讳,慌忙阻拦,却哪拦得住!展昭拍得良久,见大门纹丝不动,怒气上撞,方欲施展武功,强闯进府,却忽听一个声音冷冷的道:“是什么人,敢在我柴家门前喧哗?”
这一句声音并不算多大,然而门外包括展昭在内的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显是有人暗运内力,将声音远远传递出去。展昭知道遇上了高手,忙退开一步,便见柴府两扇大门吱嘎嘎缓缓开启,两队卫士服色统一,步伐整齐,鱼贯而出,当中簇拥着的却是一张梨木轮椅,上坐一位满头银发的老母,左家丁,右侍女,手执一根龙头拐杖,宝相庄严,不怒自威,正是柴家祖母柴老太君!
御猫抢亲
见柴老太君出面,展昭忙拱手长揖:“展昭见过老太君!”
柴老太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道:“原来是你。你虽曾与我意儿是师兄弟,然意儿早已退出师门,便与你再无瓜葛了。如今又来做甚么?若是吃喜酒,便也罢了,只是需等到晚上,现在可不是时候!”
展昭见柴老太君如此说,只得拱手道:“展昭有话要问王爷,还望老太君允在下与柴王见上一面!”
“有什么好见的。”柴老太君仍是冷冷道,“别说意儿不在府中,就是在府,也未必能与你见上一面。今日是我意儿大喜之日,你若要拿那些陈年旧事来纠缠,可别怪我老太婆不客气!送客!”
“且慢!”展昭见柴老太君一声令下,左右家人便要关门,忙上前一步,拦住门扉,道:“老太君,展昭确有要事,望老太君高抬贵手,放展昭进府与柴王见上一面!”
那柴老太君听展昭如是说,顿时目露凶光,恶声恶气道:“你今日是非进府不可了?!”
“还望老太君成全!”
按理说展昭和柴王师兄弟一场,与彼此家人朋友交情亦该不错,可这柴老太君却甚是不喜展昭。原来当年柴意非跟随孟若虚学艺,孟若虚本只有他一个徒弟,然而过了一年,孟若虚下了一趟山,回来时却从山下的村子里抱回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娃儿来,便是展昭了。当时小意非六岁,虽懂了点事,但毕竟还是孩子,山上只有他和孟若虚两个人,学武生涯枯燥无味,每天除了练功还是练功,现在见忽然来了一个小师弟陪他玩,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对展昭更是爱护有加,手把手教他练功,情分不同一般。甚至柴老太君逢年过节接他回家,他仍是三句话不离师弟,住上两天便坐不住了,哭着喊着,只要师弟!柴老太君只道是家里没人陪他玩,因而每年接小意非回家,必接了展昭一起去。见了师弟,小意非便高兴了,二人每天形影不离,同吃同寝,亲密情状,不似小伙伴,倒胜似夫妻恩爱!当时柴老太君也没往心里去,谁知十年过去,柴意非满了十五,家里欲给他说亲,柴意非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竟道今生非展师弟不娶!柴老太君一听此话,吓了个魂飞魄散,当即便逼柴意非退出师门,再不许他见展昭,亦不许他踏出府门一步!柴意非为了这事,也不知闹了多少回,终拗不过老太君铁石心肠,只得作罢,断了想头。却落下个断袖之癖来,从此再不亲近女子!柴老太君没法,认为孙子变成这样皆是因展昭而起,从此便对他恨之入骨,再不许他踏入柴王府,甚至几大寿,展昭前来祝寿,亦皆被挡在门外。几年下来,原本亲密无间的师兄弟倒反而生分了。如今柴意非眼看就要而立,却一直不娶妻,府中别说没有正妃,连侍妾也尽是男子,柴老太君终日愁得唉声叹气,现在忽见孙子要娶亲,自是欢喜的什么似的,一切皆由孙子安排。虽得知昨日展昭进了府,却也未再说甚么。可孙儿大喜之日,展昭却来纠缠!当即恨不得将展昭千刀万剐,颤巍巍站起身来,用拐杖拄了拄地,咬牙切齿恨道:“你要进王府,可先要问问我老太婆这根龙头杖答不答应!”说着将拐杖一折,竟化为两柄明晃晃的宝剑!
展昭本不想动武,更不想与这位柴老太君动武,然而如今别无他法,只好一狠心,道:“老夫人,展昭得罪了!”
两人摆开架势,两柄龙头宝剑对上巨阙三尺青锋,好一场恶斗!展昭且不须提,那柴老太君虽上了些年纪,功夫却不减当年,出手招招狠辣,攻人要害!正斗得难分难解,忽听南边巷子里传来一阵乐声,接着便有人高喊:“轿到――!!!”
一听轿到达,两人均无心再战,连忙一个转身分开,刚好两名轿夫抬着大红轿在一群鼓乐手簇拥下来到府前,轿稳稳落地!展昭担心师妹,轿子甫一放稳便回身要去掀轿帘,谁知手还未触到轿门,却听西边又传来一声“新娘子到――!!!”竟是又一架轿在鼓乐手带领下来到门前!
两架轿在前,展昭竟然一时愣住!然而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面:随着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的“轿到――!!!”“新娘子到――!!!”,不多时柴王府门前竟然停下了十三架一模一样的新娘轿!
柴王府门前虽宽广,但也难容的下一十三架轿,十三架轿并排而放,加上轿夫鼓乐一干人等,顿时将王府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鼓乐手兀自吹打,锣鼓震天!更有许多平民百姓,听见鼓乐,纷纷驻足观看,直闹得鸡犬不宁!不仅展昭,就连两名王府卫士亦是目瞪口呆,不知这搞的是什么把戏!
忽听柴老太君冷笑一声,阴森森道:“展昭,老身知道你是在找甚么人。你听好了,这里有十三架轿,一架轿中自是有一位新娘,你今日若能从这十三架轿中找出你要找之人,老身立即休兵息戈,恭恭敬敬,无论你是要进门还是要打道回府,皆不再拦阻!”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可要想好了,这里的十三个新娘身高相仿,胖瘦无几,要看她们的相貌,便只能掀开盖头!大宋朝揭盖头便是定终身,这盖头一揭起来,这十三名女子便尽皆算是你的姬妾了!”说着又狞笑道,“柴家有权有势,别说十三名,便是三十名姬妾,也不在话下!但你一介小小的四品护卫,哼!老身倒要看看你怎样应付这十三名姬妾!”说到这里,将拐杖向地上一拄,慢悠悠道:“这十三名女子,并无正室侧室之分,哼哼,展护卫,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展昭听得柴老太君这一席话,又气又急!他身为开封府捕头,平日也见过因此项风俗闹到包大人面前,要退亲或是休妻之人,自然知此项民俗之害!包大人虽是清官,可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若两个人自愿分开,那便还好,可若那女子死缠活赖,硬是不依,又没犯七出之条,便是包大人也甚为头疼!又听那柴老太君道这十三名女子并无正侧之分,更是毛骨悚然――他武艺高强,品格坚毅,若是持刀凶徒,又或是地痞无赖,别说十三个,就是来上几十个,他也不怕!可应付女子,却最是棘手,小师妹一个便已让他受不了,何况十三名姬妾!更休提若要为争正侧之位,打个头破血流,抑或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却叫他如何是好!总不能天天使点穴术定着!当下心中便有些发怵,伸出去掀轿帘的手复又缩回,如是三番,竟终是下不了决心!
展昭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然而看看太阳已快到头顶,耳边乐声不绝,围观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柴老太又笑的奸诈,不由胸中一口怒气直往上冲,一狠心便要去掀右手边一架轿的轿帘!
然而手指刚刚触到轿帘,展昭却忽听半空中传来一声尖利唿哨,紧接着便听一个声音笑嘻嘻的道:“猫儿,第十四架轿已快到柴王祠了,你还在这儿磨蹭甚么!”
这声音展昭极为熟悉,正是白玉堂!他一语既出,展昭醍醐灌顶,猛然顿悟这十三架轿不过是缓兵之计,真正的师妹却在第十四架轿里!急欲道谢,抬头却不见白玉堂人影,只得望空作揖,高喊道:“多谢五弟!”说着便弃了周围十三架轿,纵身窜上屋檐,直要往城外柴王祠而去!
那柴老太君见个中机关被白玉堂一语道破,孙子的如意算盘眼看便要落空,尖叫一声:“哪里走!!!”,提杖便向展昭袭来。展昭侧身躲过。他身法灵动,那柴老太君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内功固然精湛,腿脚却哪比的过年轻人,不过几招便被甩掉,只得在地上怒骂。展昭也不理她,行走飞快,不多时便连怒骂也听不见了。
那柴王祠地城北,乃是当初太祖尚在世时所建。太祖赵匡胤有愧于柴家,特特封了柴家异姓王,祖祠更是按大宋仪制,气派非凡,凡有文臣武将要进这柴王祠,必须下马,更不许佩带刀剑。柴氏先祖曾有遗训,后世柴氏子孙娶妻,若是侧妃侍妾,可以不论,只是这正妃过门,是必要在柴王祠祖先牌位前拜天地入洞房的。因此柴王这假戏真做,之所以选中柴王祠做“外景地”,除了欲调开展昭之外,亦有迎娶孟春妮作正妃之意。
柴王祠离卞京城不远,但是也不近。展昭来到柴王祠时已过正午,放眼便看到祠前宾客人山人海,个个笑逐颜开,抱拳贺喜,柴王披红挂彩,意气风发立于祠前,却是准备迎亲!不由得怒火中烧,却暂且忍下,只伏在祠堂屋檐上,静等轿到来不提。
等不得多长时间,便听远隐隐锣鼓作响,唢呐声声,一队鼓乐手簇拥着一架描龙绘凤的大红轿缓缓走来,在柴王祠前稳稳落下。一见轿,四周宾客恭喜之声更是络绎不绝,柴王笑容满面,伸手便要去掀轿帘!
正在此时,只听一个清朗声音大声道:“且慢!”
这声音一起,柴王却是一怔,顿时辨出是师弟!急回转身看时,却不见人影!正四下张望,忽见一道轻捷红影从屋檐上纵身跳下,落地便拱手一揖:“王爷,展某叨扰了!”,可不正是展昭!
一见展昭,柴王大惊失色,向后退了一步,道:“你……你……”
展昭冷笑道:“展某不请自来,扫了王爷的兴致,还请王爷见谅!不过今展某前来,却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王爷当众说说这新娘姓甚名谁,身份来历!”说着便向轿一指!
他此话一出口,周围宾客顿时一阵大哗!――要知道自古女子闺名,向来被奉若珍宝,除了她的亲戚父母夫婿,不便再让别人知道。就连婚宴请柬,也只是说某某与某氏成亲,绝不透露新娘名姓,更无逼新郎当众在婚礼上说出新娘名姓来历之理!看此人行为语气,分明是来砸场子的!
柴王成亲,请来的宾客亦皆是卞京豪门贵族,倒少有几个不认得展昭的。只是这些人平日在卞京城横行霸道惯了,十成中倒是有九成吃过开封府的亏的,此时见展昭无理取闹,阻挠柴王亲事,正好趁此机会发泄不满,便纷纷出言指责,有些纨绔子弟更是张口痛骂,用词粗俗不堪!更有些自命清高之人幸灾乐祸的站在一旁,只等着看这位四品护卫的笑话!
宾客们议论纷纷,柴王心里却理亏――按孟若虚当初和他商定计划,当用计将展昭诱骗到柴王祠,在众目睽睽之下逼他掀开盖头,来个板上钉钉,定下春妮亲事!可柴王存了私心,欲偷娶孟春妮,不但未向展昭透露婚礼设在柴王祠,反而使计雇下十三架轿,又请老太君出面,欲拖住展昭,不叫他到柴王祠来!如此一来就算展昭识破计谋,也未必能想到婚礼会在柴王祠举行;就算他事后得了消息,待赶到柴王祠,生米八成已煮成熟饭,料他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只能无奈而返!这样一来既对师傅有了交待――不是我不帮忙,是你徒弟不来――又可娶得如美眷!就算将来展昭在包大人面前告下自己的状,有妻子和岳父的证词,也不能把自己怎样――偷鸡不成蚀把米,谁叫你当初自作聪明的呢?此计若能顺利进行,实乃一石三鸟之路,可偏偏这个展昭不知从何得来了消息,竟来的如此之快!
柴王心虚,可又不能明说这轿里是孟春妮,只得硬着头皮道:“本王未过门妻子之闺名出身,怎能让你知道!你且快快闪开,休得无理取闹!”
展昭听柴王如此说,冷笑道:“既然王爷不肯讲,展某便代劳了!如有何错漏之,还请王爷见谅!”当下便朗声将春妮如何到得卞京,如何在庙会上被柴王抢去,孟若虚又如何被柴王“打死”,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这一说,四周议论之声倒顿时小了很多,人人面面相觑,不由得偷眼看柴王!柴王虽心知这件事实是由自己而起,自己这个师弟性子亦有几分执拗,认了死理便不给人面子,然而见此情状,仍忍不住恼羞成怒,道:“一派胡言!”伸手便去掀轿轿帘,欲拉过新娘,抢先揭开盖头!
展昭一见他要去抢新娘,只道他要对师妹不利,便喝道:“且慢动手!”说着一展右臂,将柴王的手格在离轿帘十寸之外!
柴王一不成,又伸左手去掀,谁知展昭又将他左手挡住!如是三番,柴王终于沉不住气,怒喝道:“速速闪开,否则本王对你不客气!”说着右手向轿一侧一搭,左手出掌击来!
展昭不甘示弱,道:“只要王爷随展某到包大人面前分辨个清楚,展某自当不再阻拦!”亦抓住轿另一侧,推出一掌,迎上了柴王一击!
两人掌力一遇,半空中便猛然炸出一声爆响,二人同时生生后退了几步。柴王理亏,再加上顾及师弟,未出全力,展昭念及同门情分,也未全力以赴,这一击两个人倒是并无大碍。只是那轿两侧各抓在二人手里,哪受得了这股冲力,顿时吱嘎几声,裂为两半!
轿一散,轿中端坐的新娘便顿时现出来,只见她身子绵软,向后便倒!柴王伸手去揽,展昭却抢前一步,刚要将新娘身子揽进怀里,却觉腰上一紧,再动不了!回头看时,却见柴王使那婚礼上彩绸,加上几分内力,裹住了自己身子!眼看挣不开,柴王要去抢新娘,情急之下,巨阙出鞘!登时将彩绸斩为两段,身子一旋,见缝插针抢过新娘,又是接连几个腾挪,瞬间已落在离柴王几步之外!
柴王一见不妙,新娘落入他人之手,怒道:“展昭!你敢在柴王祠门口动刀动剑,是何道理!”
展昭稳稳揽着师妹,笑道:“展某是御前侍卫,皇上面前亦能佩剑行走,更何况你一个柴王祠!”不待柴王说话,便道:“今日乃是师兄大喜之日,展某却来搅局,对不住了!只不过这新娘来路,却甚为可疑,展某先带她去见见包大人,待折辨清楚后,自当完璧归赵!”说完转身便走!
柴王一见师妹要被带走,心下发急,叫道:“慢走!”一纵身便出掌袭来!
柴王这下是真发急,出招快如闪电,展昭抱着新娘,行动不便,勉力闪过他几招,却终有一掌避之不及,眼看已到胸口!
展昭暗叫:“不好!”急忙变了步法,改闪为旋,一提气,身子腾空而起!那柴王亦不知是顾及新娘,还是顾及师兄弟情分,出掌慢了些许,电光石火之间已被他躲过了这一掌,眼见展昭身子连同新娘在半空中旋了十数圈,陀螺也似,稳稳落地。
谁知这一旋不要紧,却将新娘的红盖头旋了起来!一个旋身不过弹指之间,别人自是无法看见,可展昭却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盖头下的软玉温香饶是明眸皓齿,蛾眉凤目,可五官却与师妹无一毫相似,分明是别人家女儿!
那红盖头是固定在凤冠上的,四角坠着金穗,甚是沉重,展昭一落地,盖头亦落下,复将新娘容颜掩了个严严实实。然而一见之下,展昭已大吃一惊,顾不得什么风俗忌讳,还未等站稳,一伸手便将盖头掀了起来!
他一掀盖头,四周无论是赴宴宾客,还是鼓乐轿夫,皆倒抽一口冷气――按大宋习俗,这便已是抢亲!柴王心口更是凉了半截,只道师妹这遂心如愿,自己则是美梦落空,谁知一眼望去,却目瞪口呆,登时傻在原地!
展昭只觉那新娘纵是美若天仙,然而却隐隐在哪里见过,定睛一辨,顿时失声叫道:“小――”
那怀中凤冠霞帔,螺髻红妆之人,可不正是庞昱!显然是被别人点了穴,既动不得,也说不出话,只满面通红,神志倒是清明,此时眼见展昭“侯爷”二字就要脱口而出,登时瞪大了眼,皱眉撇嘴――不能说啊!
见庞昱挤眉弄眼,展昭猛然醒悟,还好他反应敏捷,硬生生将“小侯爷”三字拗了过来,却叫道:“小……小昱儿!”
展昭一时情急,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称呼。所幸“昱”与“玉”二字发音相同,正似个女儿家闺名,总算不至于穿帮。只是周围宾客,连柴王在内,免不了目瞪口呆。柴王大喜,宴请之人皆是卞京皇亲贵戚,其中也有不少人跟庞昱打过照面。只是庞昱平时素面朝天,更是男装打扮,此时却胭脂红粉,满头珠翠,外加一身大红喜服,比他平日少了几毫男儿英气,多了几分女儿柔媚,又离得远,谁能认得出来!皆在想:“这孟家女儿如此天姿国色。怕是当朝的贵妃娘娘,也比不上她!”又想:“可怜柴王爷倒霉,大喜之日,天仙般的美人儿却让人抢了亲去!”
柴王却是呆立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架轿里坐的明明是孟春妮,他亲自送师妹上轿,哪会弄错?难道是轿夫稀里糊涂,将一十三架轿中的一架抬了来?可那十三架轿里面坐的皆是王府侍女,他不好女色,府内侍女个个姿色平庸,偶有几个确有点颜色的,也只能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却上哪里去寻这样的国色天香!
展昭认出庞昱,先是吓了一跳,不知庞昱怎会坐在轿里,而且还做新娘打扮!然而见他穴道被封,却猛然悟道:“是了,这定是那白玉堂搞的鬼。他素来爱胡闹,这特特来告知我轿去,我只道他一片赤诚。却不知他怎么想出的这等鬼主意,又来消遣九弟了!”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怀中庞昱做女儿打扮,也不知是羞是气,满面通红,却兀自瞪他,委实难忍,噗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憋住,想想此并非久留之地,一提气,抱着庞昱嗖一声窜上屋檐,朗声道:“王爷,展昭去了!王爷若想要回‘新娘’,只需到开封府便是!”说完,三窜两跳,顷刻间不见人影,竟是走了!
见展昭一走,周围宾客却是“哄”的一声,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些明理知人事的,便知这喜酒今天是喝不成,便悄悄告辞了。留下些好事的,便免不了谈到这展昭如何如何,新娘子又如何如何,又尽皆偷眼看柴王。柴王却也是心乱如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今日新娘并非孟春妮,倒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即刻下令打道回府不提。闹哄哄了一阵子,便也散了。
皆大欢喜
却说展昭抱着庞昱,飞檐走壁,不多时回到开封府,却已是申末。今日没什么官司,开封府大门紧闭,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旋身飞越过高墙,稳稳落在府内庭院里,正对着包大人书房。
这一落却惊动了当日轮值守卫的张龙赵虎,叫道:“甚么人!”拔出腰刀便要向这边冲来。
“是我!”展昭应了一声,抱着庞昱向里走了几步,在书房外走廊上稳稳站定。
张龙赵虎一听是展昭,放下了心,腰刀回鞘,步子也放慢下来。张龙喜道:“展大哥,你却上哪里去了,一整天不见人影,弟兄们都……”话还没说完,一拐弯看见展昭,登时吓得向后退了一步,瞪圆了眼道:“展大哥?!”
“张龙哥,咋地了?”赵虎跟在张龙身后拐了过来,猛然看见展昭,亦是吓了个趔趄!四品武职的官服是正红色,只见展昭一身大红,腰上缠着彩绸,臂弯里还抱着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不像御封的四品护卫,倒像是刚迎亲回来的新郎倌!便傻傻的道:“展大哥,你甚时成的亲?怎么口风恁紧不说,连喜酒都不请兄弟们喝上一杯!”
展昭听他如此说,玩笑道:“便要请你喝喜酒!”
赵虎是个愣头青,很有几分傻呆呆的,听展昭玩笑说请他喝喜酒,便当真了,喜得抓耳挠腮,屁颠颠的道:“展大哥,那兄弟就先在这里恭喜你和新嫂子百年好合啦,你说话可要算数啊!”
展昭再忍不住,纵声大笑!却惊动正在书房中讨论案情的包拯和公孙策二人。公孙策便开了门,探出个脑袋来,刚问了半句:“怎么回事……”,一抬眼看见展昭,后半句话噎进肚子里,眼睛瞪得溜圆。
赵虎却不等展昭说话,抢先道:“公孙先生,展大哥成亲啦!他还要请俺喝喜酒哩!”
一听赵虎这样说,公孙策眼睛瞪的更圆!展昭哭笑不得,忙不等赵虎再说甚么,抢先道:“公孙先生,属下欲面见包大人!”
公孙策仍是瞪着眼睛不说话,身子却闪开一条缝。展昭忙抱着庞昱,从缝隙里蹭进房去,连门外张龙赵虎又在说什么,也全无心去顾了,顺脚一勾,将门一关!见到包拯坐在桌前,欲要行礼,却因抱着庞昱,腾不开手,只好道:“大人,卑职展昭见过大人!”
他话音方落,便见包拯缓缓站起身来。却只是瞪眼,不知该说什么!过得半晌,才缓缓举起一只手,指着展昭怀里那位“新娘”,结结巴巴道:“展护卫……你……你这是……”
“大人!”展昭见包拯发话,忙道:“此事说来话长,只因……”刚说得半句,只听公孙策“咳咳”几声,开口道:“展护卫……学生知道你之所以如此情状,定是事出有因……但如今已到开封府,暂时可保无虞,你可否……”顿得一顿,见展昭没有反应,又咳了几声,尴尬道:“你可否先把人放下再说了?”
展昭听公孙策这么一说,方才如梦初醒,悟道自己倒是忘了这茬,脸上不由得就发起烧来,低头看看怀中庞昱,见他脸红的活似个煮熟的螃蟹,急忙将他放下,三下两下,解了他穴道。
谁知穴道一解,庞昱便一蹿而起,对着展昭连踢带打!嘴里还嚷着:“你笑什么!我这副样子很好笑吗?!我让你笑,我让你再笑!”
展昭见他发火,心知不妙,慌忙躲闪,分辩道:“九弟,你听展某解释,九弟……九弟你莫恼!”
庞昱不理他,下手更狠!他今日清晨本遵锦毛鼠之言,连墨香都未敢带,披上件黑缎斗篷便偷偷溜出了庞府,来到北城门,只见白玉堂已经赶着一辆青幄大篷车在门边久候了。待爬上车,才发现车上还坐着浓妆艳抹枝招展更年期大妈一名,庞昱却不认得。只因心下惦记展昭,也无心细问。可谁知那名大妈,却是卞京第一名楼“凝春阁”的老鸨!待到得道旁茶棚,却不由分说,也不管庞昱愿是不愿,几指封了他穴道,扒了外衫,叫那老鸨动手,盘的是流云髻,匀的是飞霞妆!又等到蒋平韩彰二人截得轿前来,便将新娘子的凤冠霞帔往他身上一套,罩上盖头,向轿里一塞,却叫那鼓乐轿夫仍送到柴王祠去。那些人只不过图几个银钱,见白玉堂风流俊俏,锦衣华服,便已料定他有几分来历,又见白玉堂向他们腰包里塞了大把的银子,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吹吹打打,送到柴王祠,给展柴二人来了个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按理说真要庞昱来评价这条计策,本也算是一手妙招,如果主角不是他自己的话!眼下他在轿里僵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早就攒了一肚子气,方才又见展昭忍不住发笑,更是恼羞成怒,本来针对白玉堂的一腔邪火,尽数发在展昭身上!顿时又踢又打,连撕带扯,恨不得要将展昭生吞活剥了才甘心!
只见展昭举手招架,庞昱不依不饶,两个人直闹成一团,一旁的包拯终于看不过去了。他见二人这般,一时又未认出庞昱,待听展昭唤他“九弟”,弟与“娣”同音,也未多想,只当是个女儿名字,便咳了几声,温言细语道:“这位姑娘……呃……你且莫要厮闹,若是展护卫欺辱了你,不妨细细道来,本府定为你做主……”
他只道是新婚夫妻吵架,便欲做个和事佬,谁知庞昱听了他这话,更是火上浇油,猛然回过头来,怒道:“我只强调两点,第一,我不是什么‘姑娘’!第二,谁用你做主!!!”说完,便继续扑上去撕打!!
他这一怒不要紧,公孙策和包拯二人却是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包拯呆若木鸡,公孙策原地石化,显然是认出了面前这个绝美“女子”便是那爱找开封府茬的庞小侯爷!一时间手足僵硬,目瞪口呆,就连二人厮闹,也无心再去管了!
他两个呆立原地,犹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这边展昭看庞昱闹得实在不像样,说也不听,便忙伸出手去,欲再封他穴道,免得他再胡闹。然而谁料他如今心下一乱,手上便乱了分寸,本欲封庞昱胸口“檀中穴”,却错了一着,竟是阴差阳错的拂中了他“黑甜穴”!
“黑甜穴”是昏睡穴,只见庞昱身子晃了两晃,向后便倒,展昭忙一把揽住,另一手却抄住他腿弯,一使劲,又抱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上下之分,尊卑之礼,急向仍于石化中的包拯公孙二人道:“大人,公孙先生,展某先带小侯爷回房更衣,稍后便来!”话音未落,抱着庞昱一头撞开房门,三步两步,便不见人影!
却说展昭抱着庞昱回了自己房间,将他放在床上,便急翻衣柜找出自己一套衣衫,欲给他换上。将庞昱身子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先卸了凤冠。凤冠方落,发髻便散。大宋朝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一生中只剪两发,头一是出生后三月剃尽胎发,第二则是弱冠之时,须将女子一般的长发剪到齐肩,再行冠礼,以示成人。然而庞昱此时年纪尚小,尚未弱冠,亦未剪发,一头柔柔青丝如丝如瀑,顿时便滑落在展昭胸前背后。展昭随手掬一捧把玩,只觉秀发如丝,柔滑似水,更是馨香隐隐,赛过女子,不由得便惊奇赞赏,又解了霞帔,褪了湘裙。及褪到绣鞋罗袜,见庞昱双足洁白如玉,足踝虽不若女子那般纤细,但也是方盈一握,外加肌理细腻,骨肉匀称,心下竟有了些爱不释手的意味。又看他虽是昏睡,但面容安详,唇不点自朱,眉不画而翠,只面上胭脂如火似霞,真真是面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晓之!便暗暗赞道:“九弟这般,真可称得上一句‘华美少年’!古有潘安宋玉,料想也不过是这样的姿容。恐怕当今世上可比得上他的,便也只有那锦毛鼠白玉堂一人而已。只不过玉堂之美,好似琉璃晶莹,虽五彩光华,却难免棱角,亦是易碎。若论婉约精致,珠圆玉润,只怕还比不得。”
展昭与庞昱相熟,算来已经一年有余。若论肌肤接触,及至赤诚相见,也有过几回,只是每庞昱或是受伤,或是抱病,展昭心下担忧,却也并未多留心他身体发肤,若论细瞧,这还是头一。不禁便看得出神,连更衣亦是忘了,只抱着庞昱,细细打量。顺足踝往上,看到小腿,见腿肚上一粒朱砂痣,鲜红欲滴,衬着莹白肌肤,倒仿若女子的守宫砂一般,又如雪地里一点红梅,煞是好看,心下便又赞了几句。又觉手下肌肤细腻柔滑,如脂似玉,不由得盯着庞昱面容,出神道:“九弟男儿之身,便已这般。若生为女子,不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不要说一亲芳泽,若得佳人一顾,那便已是穷尽三生之福了!”
展昭正出着神,忽觉触手糯软,定睛一看,却吓了一跳――他只顾神游太虚,未注意手下,竟是顺着庞昱双腿,摸到腿根来了!不禁脸红心跳,自责道:“啊呀,该死!九弟再美也是男儿身,我却哪里来的这些乱七八糟淫秽念头?”
展昭正在自责,却忽然想起几日前那场“恶梦”,心下便疑道:“日前我只当它春梦一场,如今看来,莫非是冥冥中有灵,已然昭示九弟该有这一场男扮女装之事?只是九弟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时我还不信。然而如此情状,莫非……莫非我真的对九弟存了那些污秽不堪的非分之想?啊呀,这可了不得!须得快快收起才好!”
他理性顿出,便压抑心神,为庞昱更衣盘髻。然而心魔一起,绮念横生,哪还能那样容易抑制的住,只觉肌肤相触,如丝如缎,不由得脸上发烧。又忆起梦中庞昱雪肤貌,巧笑嫣然,虽知他是男儿之身,心下竟一点鄙恶厌弃之意皆无,反倒觉不胜女儿娇羞,与平日的他相比更有一番韵味,不觉胸口便突突乱跳,一张脸更是越来越烫,直烧到如火如荼!还好他习武多年,自制力甚高,当下强抑心神,为庞昱穿好衣衫。拥着怀中软玉温香,看他沉睡面容,不禁又叹道:“九弟啊九弟,你若是女儿之身,展某定要登门聘娶,就算刀山火海,油锅冰窟,也定视为无物,至死方休!只可惜……”轻叹一声,又忽然想到:“我如今这些胡思乱想,断不可让九弟知道。他年纪虽小,性子却倔,外柔内刚,甚是刚烈。若他知道我对他存过这些邪恶念头,只怕定要闹个天翻地覆,说不定便割袍断义,连兄弟也没得作了。此念仅此一场而已,须得断了想头,万不可再出。”
他打定主意,便恢复几分平静,欲为庞昱解穴,然而看着庞昱孩子似可爱睡相,竟是越看越爱,一时不舍得下手!正在走神,忽听窗外一声唿哨,接着便是一个熟悉声音笑嘻嘻的道:“哟嗬!洞房烛夜,春宵值千金!阿弥陀佛,猫儿啊猫儿,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温柔乡销魂蚀骨,你不赶快回头是岸,却一味抱着那粉骷髅做甚!”
这语调风流放荡不羁,正是白玉堂!他话一出口,展昭便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般手起指落,解了庞昱穴道,回过头来心虚道:“玉堂,你……你来了。”那脸却是愈加红了。
白玉堂方才从窗口一跃而入,本来正笑嘻嘻斜倚在桌旁。如今却忽然收起那幅吊儿郎当的笑脸,换了一幅庄严神色,双手合十,正色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展施主,苦海无边,色字头上一把刀,还不速速皈依我佛!”
“玉堂!”展昭听他如此说,哭笑不得――汴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他这个白五爷最是放荡风流,如今却赫然一幅得道高僧模样,煞有介事教训起他来!无奈道:“玉堂,你……”
他还没说完,便听身旁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白玉堂!”!只见庞昱跳了起来,也不顾身上衣衫肥大甚是碍事,冲上去便展他在现代学到的功夫,什么擒拿手空手道军体拳齐齐上阵,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照着白玉堂一顿暴打!只可惜他那点三脚猫功夫,如何奈何得了这轻功卓绝身姿灵活素有锦毛鼠之称的白玉堂!只见白玉堂左躲右闪,庞昱偏连他的一丝衣角都摸不着,便更勾起他几分倔劲来,不依不饶,定要逮住这滑溜耗子才罢休!
几个回合闹下来,锦毛鼠一个转身,庞昱也跟着去抓,可惜功夫不精,外加急火攻心,左脚绊住了右脚,一个趔趄,“啊”的一声便要栽倒在地!
谁知他刚喊出半句,还未等跌倒,便见白玉堂身子灵活一扭,一伸手拦住他腰肢,顺势将他牢牢圈在怀里,调笑到:“小螃蟹,你有八只脚,怎的还站不稳?”
庞昱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展昭的一套衣衫,本来就宽大,再加上他这么一闹,衣襟早就松开,白玉堂一只手揽住他腰,那手却正正好伸了进衣衫内去!如今正是盛夏,本就穿不了多少衣服,庞昱里衣又是上好的丝料,薄如蝉翼,极是宽松,穿了也等于没穿,却便宜了白玉堂!偏偏这白玉堂又最是个风月老手,嬉笑怒骂,放荡不羁,就连展昭也时常调笑,眼见如此良机,哪能放过!便轻笑道,“真不愧是当朝侯爷,保养有方,这肌肤却如同女子一般!”
他此话一出,登时将庞昱气了个满面通红,忍无可忍,正要开骂,忽然身后一阵劲风袭过,便见白玉堂一松手一旋身,瞬间人已在几步之外,自己却被拉进了展昭怀里!只听白玉堂气急败坏大叫道:“喂!你这臭猫!不过几句戏言,却犯得着下这么重的手!”
展昭揽着庞昱,正色道:“五弟,俗语云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有要事,不妨告与展某,却莫要再戏弄九弟。”又回头对庞昱道:“九弟,你也莫闹!”
庞昱又气又委屈,却奈何不了白玉堂,又被展昭圈着,想动也动不了,直气的指着白玉堂,瞪着展昭,握拳捶床道:“他欺负我!!!”
庞昱虽是发火,但他年少文弱,又长的小,看起来正像个孩子,如今皱眉撇嘴,小脸通红,气鼓鼓的,不仅半点威慑力皆无,反而活似受委屈的小孩子在向大人告状一般,着实可爱至极!只见白玉堂瞪圆了眼睛,展昭亦是几乎忍俊不禁!勉强憋住笑,板着脸道:“九弟莫闹!玉堂来此,当有要事。大局为重,有甚么恩怨,却等风波平定再说!”说完不等庞昱再说甚么,回头对白玉堂道:“五弟,你来得正好。展某问你,新娘子可是你调的包?若是如此,师妹却现在何?师傅遗体又在何?”
“啊哟哟!”白玉堂一声怪叫,挤眉弄眼道:“猫儿猫儿,你如今怀中软玉温香,心里怎么想着别人的老婆?”又摇头道,“不好!不好!”
“玉堂!”展昭哭笑两难,皱眉正色道:“你却莫再调笑。春妮如今到底怎样?”
“……哼,臭猫。”白玉堂见展昭严肃,不好再出言取笑,便跳上椅子,翘了二郎腿,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道:“你这臭猫,真是那老头儿的好徒儿!那父女两个合计起来,要把你往火坑里诓哪,你倒还想着他们!”
“玉堂?”展昭听他如此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玉堂你何出此言?这到底怎讲?”
“哼!”白玉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眼看了看展昭,道:“也罢也罢,白爷爷也顽累了,不跟你这臭猫耍子!”说着便斜靠在椅背上,伸了腿倒了茶,边磕着瓜子边把孟氏父女二人连同那小柴王如何定计,如何演戏,又如何要骗展昭去掀那春妮盖头,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说了个一清二楚!
白玉堂这么一说不要紧,展昭却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他虽也知师傅孟若虚虽是年过甲,但最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说好听一点那叫童心未泯,说难听一点便是为老不尊,每日唯恐天下不乱,最好胡闹!可虽是如此,却也从未想到过他这竟与女儿春妮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展昭自小由孟若虚传授武艺,对他自是百般尊敬,这惊闻噩耗,心底纵使疑问重重,也从未想过要怀疑抚养自己长大的师傅!然而自己这个师傅也真是胡闹,自己对春妮从来只有兄妹之情,他却牛不喝水强按头,铁了心肠要将两人往一块撮合,殊不知俗语云强扭的瓜不甜?如此便也罢了,还与师兄定了如此计谋,不惜装死,也要称心如愿,骗得自己去掀了那春妮盖头!
真相大白,展昭心底又气又恨又无奈!气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师傅,竟想出这等主意来诓骗自己,要不是有这白玉堂给他来了个偷天换日,自己怕是已经上钩!恨师兄枉比自己年长却仍是不识大体,不仅不告知自己真相反而与师父“狼狈为奸”,害自己真以为师兄是那等欺师灭祖,狼心狗肺之徒!然而虽是又气又恨,却终是无奈,只得恨恨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个老……唉!”说得半句,却叹了一声,只是苦笑摇头。忽又想起一人,咬牙切齿道:“柴!意!非!展某与你势不两立!!!”
他在这边发狠,那边庞昱也是满面青筋!孟若虚与展昭有师徒名分,展昭不能以下犯上,然而与他却是非亲非故,听白玉堂这么一说,他就盘算好要找这老东西算帐,以报他在轿里僵坐一个时辰的仇,便迫不及待,瞪眼攥拳,狰狞道:“那老家伙现在在――哪――里――!!!”
白玉堂嘻嘻一笑,道:“小螃蟹,你这样生气做甚?莫不是要去找那老家伙,好为你的情郎报仇?”调笑完,见庞昱气的瞪眼鼓腮,便忍不住上前去捏他脸蛋,道:“这只小螃蟹,还真是可爱!喂,小螃蟹,不如跟了你白爷爷去罢,决不会亏待了你!”话音未落,见庞昱去打他的手,便放了手,又凑到庞昱耳边,悄声道:“那只呆猫木头一块,半天掐不出一句话来,能得甚么趣!若论闺房手段,还是得看你白爷爷的……”
他还未说完,便听展昭一声怒气冲冲的“白!玉!堂!”!忙一闪身,向后跳开一步,脱了展昭双手可及范围,摇头道:“你这只臭猫,就是恁的没趣!”又一纵身,跳到椅子上蹲下,道:“孟若虚那个老家伙,不劳展小猫你费心!这不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你爷爷我就不姓白!”
“玉堂!”展昭听他这话,却是一惊――他知这白玉堂手段向来狠戾,怕他再搞出甚么事来,忙道:“师傅他老人家年事已高,玉堂却莫要……”
“行啦行啦!”白玉堂未等他说完,摆手不耐烦道:“你这只臭猫,就是心软!须知那老东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便是下了地府,阎王老子都不要他!你白爷爷我已经将那老东西五大绑扔到包大人面前啦,可不是送佛送上西天,却用得着你费神?”
听他如此说,展昭顿时一愣。随即便想到包大人最是公正廉明,公孙先生点子又多,这就算看孟若虚是自己师父份上,不好下手,只略施薄惩,便也够这老家伙受的了!一想起师傅那副百年不遇的哭丧脸,便是忍俊不禁!然而忽又想起一事,忙道:“五弟,师傅却是个不服气的性子。你这样折腾于他,却不怕有将一日他老人家施手报复?若再闹出点什么事来,岂不是罪过!”
白玉堂笑道:“放心放心!那老家伙,只要一提他当年那南少林之事,还不是立马得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做人!”
一提起此事,展昭终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声来!庞昱不知何事,连忙追问。原来这孟若虚年轻时师从南少林,出师时照例要闯十八铜人阵。十八铜人阵一关难似一关,别人都是规矩矩按序闯阵,偏这孟若虚年少气盛,心高气傲,非要从第十八阵闯起才罢休!开头几阵倒还顺利,谁知到了第十二阵,却闯了一又一,竟是死活闯不过去!此事一经传开,孟若虚一夜之间闻名南少林!此事年日久,到如今记得的人本也不多,偏这白玉堂干娘江宁婆婆是孟若虚师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全当作故事讲给了白玉堂。这一下孟若虚可就惨了,试想依这小耗子的性子,逮到什么把柄,还能给他轻轻放过去?每当提起此事,只整的个孟若虚苦不堪言,恨不得钻到地里去才罢休!
得知这孟若虚还有这样一段典故,连庞昱都掩口偷笑!忽然想起一人,不由得问道:“那那个孟春妮呢?”
展昭也道:“五弟,春妮如今怎样?她年幼无知,五弟就手下留情,莫要与她计较了。”
“那小妮子?恶人自有恶人磨!”白玉堂翘了脚,挤眉弄眼道:“小妮子太骄横,须是得有人来教训她一番才好。只不过白爷爷可不扮这个黑脸,那小妮子自有她的如意郎君来关照呢!”
展昭听他如此说,惊道:“玉堂!这是如何讲?!”
白玉堂摇头晃脑,吟道:“造化,造化!偷鸡不成蚀把米,欲嫁展师兄,却阴差阳错嫁了柴师兄,倒成了王妃!造化,造化!”抚掌大笑!
展庞二人相顾骇然,庞昱奇道:“她嫁了谁?”
白玉堂嘻嘻一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明日一早,结果自见分晓!小螃蟹,臭猫,白爷爷还有事,不与你们在这里唠叨了,却莫误了良辰吉日,美酒佳人!”说罢,一纵身,跃出窗棂,瞬时无影无踪,竟是走了!
“切!还真是从来不走门!”庞昱蜷在展昭怀里,不满的咕哝。
展昭微笑,抬手理了理庞昱鬓发,柔声道:“玉堂他行事就是这性子,九弟却莫要见怪。先去见过包大人,禀明事情原委,可好?”
庞昱虽对去见包大人提不起多少兴趣,可是想了想,不愿错过了欣赏孟若虚那张郁闷的老脸,外加也好奇孟春妮如今到底怎样,便也点头同意了。二人便理发整装,去见包大人不提。
却说那柴王自从在祖祠被展昭劫去了“新娘”,自是垂头丧气,打道回府,心中闷闷不乐,外加忐忑不安,不知小师妹现在何!也便把什么当众出丑,面上无光,一发看得淡了。待回了王府,连柴老太君追问,也只是胡乱答应了几声,也不顾祖母着急,挥走了下人,自回房去了。
如今虽是盛夏,但今日天阴,又被展昭一搅,他回到府时,已是暮色低垂。看看天暗,欲掌灯点烛,只因心中郁郁,也未叫使女下人,便亲自动手,点起上好麝香大蜡烛。见烛焰跳跃,爆出几朵烛来,便随手拿起旁边烛剪,修了几下。却想道:“人说烛跳动,必有喜事。然此话在本王身上,却是不应了。今日一举,不但未能娶得师妹到手,反而将个小师妹弄丢了!唉!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又想,“咦!本王明明亲手送师妹上轿,怎地却换了人!对了!定是开封府不知从何得了消息,将师妹换走了!却换了个名曰‘小玉儿’的女子在本王轿中,无怪师弟认识她。既是如此,师妹可保无虞。只是这一场好姻缘,变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罢也罢,师妹不喜本王,只一心要嫁她展师兄。本王又何必牛不喝水强按头?只祝她遂心如愿罢了!”
他这样想着,便要去更衣安歇。然而转过房中绉纱屏风,那烛光虽是暗淡,映的却甚是清楚,一抬头却发现床沿上竟坐着一位凤冠霞帔的新娘!
那柴王猛然看到此景,尚以为是自己错觉。然而仔细端详,那女子虽是一动不动,然脚下有影,呼吸可闻,并不像甚么幻觉,亦不似狐仙精怪!而那体型身段,却越看越像失踪的师妹!心下一惊,便连忙三步两步上去,也不顾什么风俗习惯,一把掀开盖头!
盖头一掀,柴意非顿时惊得叫出声来:“师妹!!”
那红盖头下,可不正是孟春妮!亦是被人点了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一双眼睛泪盈盈的,眼看便是要哭!柴王见状,忙三下两下,解了春妮穴道。还未及发问,春妮便“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呜……师兄……是白五哥啦……他点了人家穴道……又把人家放在这里……呜……”春妮哭得喘不过气来――本来要嫁展师兄,可事到如今,却嫁了柴师兄!
“师妹!”柴意非又惊又喜,心下却甚是欣慰――无论如何,自己本就是欲娶小师妹,如今掀了盖头,师妹到手,那轿中女子到底是谁,又是谁将师妹掉包,还与自己甚么干系!只待天明去面见包大人,拜见师傅,交接明白事情原委,便是一了百了,了结此事!
第二天柴王果然与孟春妮一同到开封府拜见。春妮与柴王木已成舟,虽心下仍是别别扭扭,不太情愿,但毕竟女子不能休夫,也就只好应了亲事。孟若虚见女儿愿意,外加柴王亦是他徒儿,对女儿又百般呵护,便也无话了。一场闹剧了结,只是孟若虚挑起这场事来,难免犯个大宋的“扰乱社会治安”罪名,虽包大人念他年事已高,又是展昭师傅,此事除成就一段姻缘,亦未捅出什么大漏子,从宽理,免了几十大板,却也难免蹲了几天开封府的大牢。展昭倒是孝敬,每日好饭好菜送去,只可惜庞昱却不肯饶过他,孟若虚蹲了五天牢房,便也上吐下泻了五天。逢展昭关心追问,却苦于南少林一事攥在人家手里,哪敢实说!只得苦着脸道“水土不服” ,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
柴意非虽娶得春妮,心满意足,也难免被展昭借“切磋武艺”之名好一顿修理。然而过了几天,此事却“不知怎的”惊动了天子!立即将几人召进宫,见了柴王,免不了一顿臭骂。然而看柴王鼻青脸肿,甚是好笑,也便罢了。只罚了一年俸禄。却又开金口,许了他与春妮婚事。又突发奇想,问起那“小玉儿”之事来,却是要与展昭赐婚!此话一出,弄得展庞二人哭笑不得,有口难开!还是庞昱机灵,几句话搪塞过去。天子甚是遗憾,却也无法。此事也便到此为止了。
谁知半月之后,卞京城又传出流言来:开封府的展护卫在外娶了个名为“小玉儿”的女子,此女沉鱼落雁,闭月羞!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不慕名,但求一见。只可惜此女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世更是一团迷雾,于是难免众说纷纭,有说此女乃是贞节烈妇,恪守妇德,从不抛头露面的,有说此女出身风尘,身份低贱,遂皇上不与二人赐婚的,有说此女乃山中狐精,只因展护卫对她有救命之恩,遂移形换影,特来报恩的,更有说此女乃是天外飞仙,瑶池奇葩,展护卫乃是二郎神杨戬转世的,如此云云,不一而足,纷纷扬扬,直闹了二月有余,方才平息下来。后天子感叹,只因一段陋俗,闹出这段事来,遂掷下旨意,废除掀盖头便是定亲一俗,新人洞房,须经拜天地,挑盖头,交杯酒三礼,无此三礼,不能算是夫妇。此旨一下,外加开封府包大人执法严明,此项陋俗也便渐渐在民间绝了。
告御猫
半途认夫
“遇见了一个传奇,和一个冲击,多么奇妙的际遇,翻越过前面山岭,和层层白云,绿光在哪里……”
卞京城第一酒楼樊楼三层的雅间里,螺鬓钿的歌女手抱琵琶,轻启檀口,唱的却赫然是一首孙燕姿的《绿光》。而歌女面前的酒桌旁一名青衣小厮垂手而立,桌前坐着一位轻纱羽衣的美貌少年,白皙手指随着歌声轻轻在桌上敲着拍子,只是那眉头上却有掩不住的郁郁神色。
“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不同于任何意义,你就是绿光……”
“行了行了,不要再唱了。”
庞昱无力的挥挥手,止住了女子的歌声。那女子柔声应了一句“是”,便轻轻站起身来,怀抱琵琶站到一旁,却不出雅间,只偷眼看庞昱。庞昱注意到她,便又挥了挥手,唤了一句“墨香”。那青衣小厮便上前来,向歌女手里塞了一锭银子。那歌女行过万福,欢天喜地下楼去了。
看歌女离去,庞昱却失望的长叹一声,闷闷不乐的靠在窗前。窗户半掩,街上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听的异常清楚,而樊楼楼下卖唱妇人的歌声更是清晰传来,虽是寻常民歌村谣,却婉转悠扬,庞昱不由得凝神侧耳倾听了一会。
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这些现代流行歌曲确实不适合古人?怎么卞京城第一名楼樊楼头牌歌女的歌声,却愣是不如楼下一个卖唱妇人的歌声动听呢!
庞昱又叹了一口气,向楼下看去。那卖唱妇人来此也不过几日,粗布衣服,却有几分姿色,拖拉着两个孩子,每日只在樊楼楼前怀抱琵琶卖唱。听她唱词,仿佛是感叹被丈夫抛弃,特上京来寻夫。樊楼的人见她可怜,又见那两个孩子幼小,也不赶她。她唱功甚好,每每能让过路行人唏嘘,一日下来倒也能赚得温饱。庞昱见此情状,也同情她,唤过墨香,叫他下楼给那妇人送些银钱。见墨香下了楼,递过银钱,看那妇人收下,磕头谢恩,庞昱便又叹一声,靠在窗边出神去了。
红盖头一案方才了结,骥儿便满了三月。庞老头极其看重这便宜孙子,郑重其事的办了酒席,穿了百家衣,剃了胎发。又拜了高僧,求了寄名锁护身符。庞骐满三月,展昭自是免不了出席,也借此机会赔了红盖头一案闹出的不是,倒与庞昱重归于好了。只是庞老头看到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仍是不给他好脸色看。可看儿子与人家好的蜜里调油,两个人坐在一起唧唧咕咕说悄悄话儿,不时的眉开眼笑,也便没有办法,只装看不见便了。
只是开封府事务忙,包拯包青天虽身为开封府尹,倒也不是一年到头窝在这卞京城里的。他以清正廉洁之名远播朝野内外,对待犯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直把个卞京城治理的井井有条,不仅没有地痞流氓作奸犯科,便连那些一贯在京城里作威作福的豪门子弟,皇亲贵戚也收敛了许多。眼看这几月闲来无事,大宋天子赵祯也便盘算给他找些事做,正好山东齐州又发了水灾,饥民遍地,于是赵祯便顺水推舟的一道圣旨叫这位包大人出巡赈灾去了。包拯出巡,展昭自是得陪同,只可怜庞昱又没了乐子可找,每日直是无聊透顶。这也罢了,本来还有个白老鼠陪他玩,虽然免不了每日调戏――“调教”加“戏弄”,是为调戏――他,但总算还能找出点乐子来。然而几日前江宁婆婆长久不见这滑溜小耗子,特特上京来寻,揪着耳朵扯得白玉堂吱哇乱叫,拖回江宁酒坊去了。白玉堂一走,庞昱无聊之极,心中郁郁,又无可奈何,不由得就加倍的怀念起二十一世纪那些五八门的娱乐项目来。本想电脑游戏什么的不指望,流行音乐自己总是会些吧,便每日在庞府抱着骥儿,哼些小曲,自娱自乐,也算消磨时间。只是庞昱忽有一天忽然发现每当自己哼曲唱歌的时候总会有人在旁边偷听,而且还为数不少,而且还听得挺乐呵的,才忽然顿悟自己唱歌是唱给别人听,心下顿时很是不爽,便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别人唱给他听,今日便特特来了樊楼,费了好大力气才好歹教会歌女一首《绿光》,可惜逼古代人唱这些流行歌曲,还就是出不了那个味儿!
庞昱百无聊赖,外加懊恼透顶,干脆倚在窗口,听着楼下卖唱妇人的唱腔,无聊的打量起外面的景色来,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的,想的全不是自己的事。按说展昭这家伙月前奉旨陪包大人出巡,算算也过了快一个月了,眼看都已经入秋了,这也该回来了吧!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此言果真不虚。他刚刚这么一想,便听楼下一阵锣鼓,樊楼楼前原本拥挤的行人自动的让开一条道,有人高喊:“包大人来了!”
咦,回来了吗?庞昱兴奋,连忙探出头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只见远方徐徐行来一顶黑幄官轿,轿前两人高举“肃静”、“回避”两面朱红金字大牌,正是王朝、马汉,后面两个抬轿的,却是张龙、赵虎。
按大宋仪制,凡钦差回城,道旁百姓必须行跪拜之礼,以示尊重。但包大人爱民如子,临行前特别奏请圣上,将这一条规矩免了。因此如今虽是官轿通行,然道旁除了那方来汴京的卖唱妇人与两个孩子,却别无一人下跪,摩肩接踵,找起人来甚是吃力。然而汴京百姓崇敬包大人,倒也不曾拥挤喧哗,反倒很自觉地向两边让了开来,再加上庞昱居高临下,倒也看得清楚:那轿前一身大红,手执宝剑、帽带飘扬、气度稳重的护卫,不正是随包公出巡归来的展昭么!
见到故人,庞昱自然兴奋,当即便想打招呼,然而包大人在前,不便太过放肆,不好出声呼唤,只得探出半个身子,拼命挥手。
展昭倒也眼尖,一眼便看见樊楼窗口的庞昱,眼睛亮了亮,唇角浮上一丝笑意,趁着官轿从庞昱正下方经过的功夫,不为人所察的向他挤了挤眼,轻轻一拱手,便是示意已看到他,只是碍于公务在身,不便上楼叙旧。
庞昱虽任性,却并非那种不通事理之人,再加上平日与展昭混的极熟,也知道他身在官场,极少有闲下来的时候,因此倒也不怪他。只是内心,难免有些郁郁,却也无法,只得在窗口看着展昭一步步走远,心里盘算着这要不要利用庞老头或是自己那个贵妃姐姐――现在好像是皇后姐姐了――向赵祯施加一下压力,逼他放这位四品带刀护卫几个星期的假,不说别的,只那家伙说要带自己去常州玩的话什么时候才能兑现!
他正这么盘算着,楼下的官轿却已走到樊楼正门。谁知官轿经过樊楼门前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那樊楼门口拖拉着两个孩子卖唱的妇人却猛然站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的向轿前那一身大红扑了上去!
“官人!你让奴家找的好苦啊!!!”
百口莫辩
“官人,自你走后,奴家日思夜想,茶饭不思。苦等数载,不见你回归,只道是你遭了不幸!家中无主,奴一人苦捱光阴,也曾想过要改嫁,又因孩儿幼小,终是断了这念头。因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反正奴家母子三人在家乡眼看也过不下去了,索性上京寻夫!所幸老天有眼,官人!奴家可总算找到你了!”
“这位大嫂,展某真的与你素不相识,别说结发,便是面也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一口咬定展某是你丈夫?莫不是认错了人!”
展昭立于开封府大堂,面前是跪在地上啼哭的妇人与两个孩子,身后是目瞪口呆的包大人与公孙先生,周围是一圈衙役诧异的眼光,哭笑不得。
他招谁惹谁了!月前与包大人上齐州赈灾,饶是忙得脚不沾地,累死累活,心中却始终隐隐牵挂万里之遥的卞京。却又恰逢八月十五,中秋月圆,虽是众人与灾民团团过了个节,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只得卷帷望月空长叹!好容易将一切事体理妥,马不停蹄赶回卞京,本以为又可与玉堂九弟等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好好抒解一下别来思念,谁知却无端端冒出个卖唱妇人,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扑到他身上大哭不说,还一口咬定他是她失散六年的丈夫!这却是唱的哪一出!
谁知听他如此一说,那妇人却哭得更厉害了,凄切道:“官人!你……你不认得奴家了么?奴家是玉莲啊!是你的湘儿啊!你看,还有你的两个孩子――”说着便将身后一男一女两个孩儿拖过前来,“兰儿,麟儿,都这么大了!兰儿,麟儿,你们不是常向娘要爹吗?如今爹便在眼前了,快叫爹!”
听那妇人一说,两个孩儿顿时像商量好了的一样,一左一右扑上前来,一人抱住了展昭的一条腿,连哭带喊,只叫爹爹!那妇人声泪俱下,更是楚楚可怜了!展昭挣也挣不开,又不敢使劲,直弄的百口莫辩,只得回头望向包大人,无奈道:“大人!”
包大人费了半天劲才把大张的嘴巴合起来,咳了两声,道:“这位……大嫂,依本府之见,你与两个孩子远道来卞京寻夫,如今且不论展护卫是否真为你的丈夫,总要先略作歇息,将前因后果说明,本府才好与你主持公道。公孙先生。公孙先生?公孙先生!”
公孙策原本瞪大了眼睛,只顾看面前的这出戏,突然被包拯一叫,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道:“哈?”随即恍悟,忙站起身来道:“学生在!”
“你先将玉莲母子三人带下堂去,好好安顿。待弄明白事情原委,再来本府前折辩!”
“学生明白。”公孙策拱了拱手,扶起跌坐在地的玉莲并那两个孩子,退入后堂去了。
眼看麻烦离去,展昭这才有空喘了一口气,顿觉哭笑两难,向包拯拱手委屈道:“大人,属下冤枉!属下冤似海!”
包大人挥了挥手,止住展昭下面要说的话,安慰道:“展护卫你不用说了。本府亦知展护卫决不会是那种抛妻弃子之人,但此件事情,极为蹊跷――本府听方才那妇人,似乎是常州口音?”
“是。”展昭无奈,拱手道:“属下听得明白,那妇人确实是属下家乡口音。”
包大人背着手在堂内踱了几步,皱眉道:“本府看这妇人,面上神色,举手投足,答言应对,都活脱脱似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并无一丝一毫可疑之!若不是展护卫你跟随本府多年,说不定本府便会当堂认定此女所说是真!――更是一口正宗常州腔――展护卫你确实未见过这妇人?”
“大人!”展昭斩钉截铁,“属下确实与她素昧平生!”
“如此一来,便是此妇在撒谎了?然而她又为何一口认定展护卫你便是他的丈夫?若不是认错了人?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包大人在书房里踱着圈子,“看来还得好好盘问一下这名妇人,看看她到底所为何事才好啊……”
他正在那边走着,却只见公孙策急匆匆进来了,伏在包大人耳边说了什么。包大人一听,直起身子,双目圆睁,惊诧道:“有这等事?不行,本府要亲自询问此妇!”话音未落,便不顾展昭尚欲分辩,随着公孙策急匆匆出去了。
“大人!”展昭见包拯离去,无可奈何,只得转向尚且呆立堂前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苦笑道:“诸位弟兄……”
“展、展大哥!”愣头青赵虎被方才那妇人震了个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你……你不会真有了老婆孩子吧――那,那那天你娶的新娘子咋办?!”
“赵虎!”展昭一听,顿时哭笑不得――这楞爷们不会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说,叫他那么一说,倒真像自己与那妇人有什么关系一般!无奈之下抛弃那四个兀自呆若木鸡的大老爷们,转向从方才起就站在一边的庞昱:“九弟,你看这事――”
“很好呀!”庞昱背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哪,既然你都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那骥儿就找个日子正式过继给庞府吧!还有,好歹也一日夫妻百日恩,人家大老远找来,正好你也刚出差回来,就干脆好好的放个假,顺便旧情重温一下!这样,夫妻两个说话我就不好打搅了,等你和你夫人和好了以后别忘了介绍一下就行,我先走啦!拜拜!”说完竟是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九弟!”展昭一惊,眼看庞昱要出开封府大门,忙抬腿欲追,无奈公孙先生又从后堂出来,张口便喊“展护卫!” !展昭遂知包大人呼唤,也便只好住了脚,眼睁睁看庞昱出了衙门。摇摇头叹息一声,又苦笑了一声,回身跟着公孙先生进后堂去了。
“奇,奇!此事甚奇!”
展昭跟在公孙策身后一步迈进书房,便见包大人皱眉背手在房中绕着圈子,边绕边道:“此妇不可小视,不可小视啊!唉……”长叹一声,不作声了,只是眉头锁的更。
“大人。”展昭拱手行礼,出声呼唤。包大人却不回答,只慢慢捋着颌下长须,似在沉思。
公孙先生面有难色,扯了展昭一下,悄声道:“展护卫有所不知。学生安顿好那名妇人,便将她细细盘问。谁知那妇人一问一答,滴水不漏,不仅展护卫的家乡籍贯,历年往事,家中人口,甚至连展护卫你的生辰八字都所知甚详!便是包大人亲至,亦找不出漏洞,盘问那两个孩子,却也问不出什么,不是一个字不吐,便是一问便哭!展护卫,这实在是……虚实难辨啊!”
“什么?!”展昭一听公孙先生所说,顿时吃了一惊――他方才跟着公孙先生一路向书房行来,便暗暗将家乡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回忆了个遍,越发肯定从未见过一个名唤“玉莲”的妇人,便是听也未听过此名,更休提与她结发同枕,还诞下两名孩儿!然而这妇人竟然对他了若指掌,连生辰八字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展昭越想越心惊,亦是心急――莫名其妙冒出来个结发妻子,更是糊里糊涂的成了两名孩儿的父亲,却叫他如何不急!当下便急道:“大人!展昭确实连见都没见过那名女子,又如何成了她的丈夫!更遑论那两名孩儿!大人如若不信,展昭可当面与此妇对质!”
“展护卫你莫要心焦。”包大人听展昭如此说,摆手道:“展护卫你跟随本府多年,本府岂会不知你是何等样人?只是这名妇人,极是蹊跷。若说她胡乱认夫,又怎会对展护卫你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说她是受人指使,有备而来,欲在本府面前告下展护卫一个抛妻弃子之罪,却又无状子,亦未拦轿鸣冤。问她与展护卫你怎生相识,如何定亲,她只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余一概只字不提。然而若问她展护卫你的饮食习惯,性情爱好,却又知之甚详!此妇虚虚实实,假假真真,该知道的她全知道,不该知道的她全不知道,委实棘手啊!唉!”叹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
见包大人叹气,公孙先生在一旁道:“以学生愚见,现下仅有一事可成定论,便是那妇人确实是从常州而来。大人口音或可模仿,孩子口音,却是假不得的。”
包大人摇头道:“不一定。若是有人刻意构陷,从常州采买两名小儿,教他认展护卫为爹爹,岂不便宜的很!”
听包大人如此说,公孙先生颔首不语。然而展昭却心急,焦躁道:“大人!以大人明见,如今却如何是好?”
包大人沉吟一阵子,决然道:“依本府之见,此妇如此行事,多半是有难言之隐。且本府见几她锁眉,有欲言又止神色。既是如此,且暂将她在府中安顿,待寻机慢慢盘问,或可打消她心中顾虑。展护卫,你且找个客栈暂避。或者,回你的护卫府也是好的。”
见包大人发话,展昭苦笑一声――他并非不知包大人用意,便是要稳住此妇,待她自露马脚!然而夜长毕竟梦多,此事关乎他的“名节”,又如何能安心就这样拖下去!但既然包大人都已经如此决定,自己也不好再说甚么,只得抱拳行礼道:“属下明白。如此属下这几日回家稍息便了。”
包大人微微点头,摆了摆手,展昭便当即告辞退出。从边门回了自己的护卫府,但见门窗紧闭,触目皆是尘灰蛛网,蔓藤杂草,满目凄凉光景,便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屈指算算,距月华去世已二月有余了。自发妻离世,他害怕睹物思人,又勾起一腔凄情,正好府中事务也忙,便索性将护卫府大门紧锁,自茉村省亲归来,便不曾踏进家门一步。如今故地重回,昔人不再,倒生出些“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凄然之意来了。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掸掉几丝蛛网,看那窗棂门扉,便想起月华在世时光景,随即又想起骥儿,顿觉难抑心下思念之情,遂寻思去庞府探望,却又忆起庞昱方才不由分说告辞,似又是赌气,心中无奈,便盘算起去庞府告罪来。然而忽又想起今日蒙受的不白之冤,顿觉气苦无比,一口闷气上撞,心道:“展某如今摊上这等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之事,却叫我往何申冤!所幸包大人不信谗言,这也罢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被那妇人所惑,不信展某清白,却也情有可原。只是九弟啊九弟,展某视你如同手足,你亦不是不知展某品性,展某如何是那等人面兽心之人?怎么连你也信不过展某?”又想,“我对九弟,自认推心置腹。然而看他此人,平常便如雾里看,水中望月,蒙蒙胧胧,神神秘秘,总似有些奇异之。但若要细追究竟,却反而又无迹可寻,只觉他年幼天真,不通世事。忽而任性妄为,忽而又知情达理,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也曾轻轻试探过几,总被他拿话岔过去。莫非他心中竟是终究存了那门第高低之念,并未真心认我这个大哥?也罢也罢!若是他也不信我,这一声兄弟算是白叫了。还去见他作甚!莫非真要死皮赖脸,粘上人家不成?倒不如痛痛快快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罢!以后见面,或许还能客气几声!”如此想着,便断了去庞府的念头,只赌气回房去睡了。
先不论展昭这边如何。却说庞昱回了庞府,先去抱了一会骥儿。却不知不觉发起呆来,连孩子饿了要吃奶也未觉,直到骥儿哭闹不止,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孩子交与乳母,自己到房间里拉起小提琴。却又心神不定,连连弄错音阶,连将高音4当了低音4这种低级错误,也是有的。明明熟悉的曲子,拉到一半却忘了谱!顿觉郁愤,干脆扔下小提琴,漫无目的的在府里晃来晃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谁知他今日手气似乎格外不顺,浇碰翻盆,看书又扯烂了书页。想骑上雪风到城外遛一圈,偏偏天色又晚了。干脆到书房磨了墨,打算练一练自己那笔臭字,谁知又弄洒了墨汁,好好的一身月白色侯爷装全成了泼墨山水,直弄得庞昱心烦意乱!
在第N把冷水当成热水倒进茶壶泡了茶结果当然是不得不喝冷茶之后,庞昱终于再也坐不下去了,干脆将茶壶一推,手里的书卷一扔,呈大字型摊在床上胡思乱想起来。话说还真是――奇怪!明明是他展昭的事又不是自己的事,再说他们俩夫妻团圆碍着自己什么了?怎么就是静不下心来呢?!
不行不行不行!庞昱猛摇头――冷静!一定要冷静!
吐纳几,做了几个呼吸,逼的自己静下心来,庞昱凝神沉思――要说展昭抛妻弃子,那绝不可能!不用说自己如今与这个真人版的展昭混的铁哥们一样熟,就算自己从未来过这大宋朝,单凭电视和小说上对他的描写,自己也怕是绝不会相信他能做出这种事!
可是那个妇人又怎么解释?还有那两个孩子――要说她认错人,庞昱是打死也不相信。本来嘛,别人认错也就罢了,自己的老公,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
那么,就只剩那个妇人无中生有、信口雌黄这一种可能性了。庞昱皱眉,心下却微凉了几分。展昭是江湖出身,后来却入了官场,虽是问心无愧,却也难免遭人侧目,仇人亦是不少。虽江湖人向来自诩行事光明磊落,一般不屑于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来败人清名,然而那些死在包大人御铡之下的皇亲贵戚、劣绅土豪,谁又能保证他们的家人朋友不迁怒于展昭身上,不拿他来撒气?就是自己的这个庞老爹,要不是那仁宗皇帝耳朵根子软,外加自己穿过来,还不知要怎样整治开封府!更何况官场向来是是非之地,那些表面一派正气凛然的政敌们暗地里什么招数使不出来!买两个孩子,教唆一个妇人,叫她到包大人面前告下展昭一状,诬他是个没良心的陈世美,虽说清者自清,然而人言可畏,展昭本来也不是什么很善于言辞的人,这一下可不是让他浑身上下长嘴也说不清!
庞昱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凉,猛地想起一种可能性来,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天哪!该不会这女人想诬告吧?!现代的《包青天》他虽然没看过多少,但《铡美案》那可是耳熟能详的,包大人对这种忘恩负义的薄情郎一向是下手不留情,他那三口铡刀又是出了名的如同计算机死咬密码般只认罪状不认人,到时候可别来上个换了主角的《铡美案》!虽然那个包黑子决不会这么轻易的就信了那妇人的言巧语,可这古代侦察技术不高明,又一贯认为人证重于物证,且这种家务事谁断的清!更何况这大宋朝也没有什么亲子鉴定DNA探查之类的先进技术,本来有一个滴血认亲还让自己给否定掉了,自己要说那个妇人在撒谎,首先拿不出物证。而展昭自小失父,母亲前些年又病故,妻子也已去世,如今除了一个襁褓中的骥儿,再无什么走的近的亲朋,更是连人证也找不出来!再说诬告嘛自然是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万一那女人受人指使,伪造了人证物证,别说包大人,就是天下人都不相信展昭会作出这种事,又有什么用!
庞昱越想越心惊,顿觉自己决不能置身事外,心一横,也不顾刚才尚与展昭赌气,便要去开封府问他一个水落石出。然而看看天色,却是已晚了。料想如今开封府怕是已府门紧闭,也只好暂时压下此念,只打定主意明日一定要去查一个究竟,回房睡觉去了。
真假难分
庞昱说是睡觉,可哪睡的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胡乱吃了几口饭,在房内闷坐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估摸开封府包大人也该下朝,便匆匆唤了墨香,亦未多带人,备了一顶小轿,晃晃悠悠朝开封府去了。
庞昱如今与开封府混的极熟,门口衙役捕快见是他来了,只当他是来找展昭的,也不拦他。庞昱也不解释,三步两步冲进府衙,七拐八绕绕进包大人书房,却见包大人双眉紧锁,来回踱步,似在凝神沉思,嘴里还念念有词“常州,常州……”对庞昱到来竟一无所知。庞昱叫了他几声,也没反应。没奈何,只得走近,在他肩膀上一拍。
冷不防被这么一拍,包大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是庞小侯爷大驾光临,连忙招呼看座。公孙先生却不在,听说是去给昨日那位名唤“玉莲”妇人的孩子看病去了。庞昱牵挂展昭,无心问他这个,亦无心客套,便开门见山,问道:“包大人,关于那个玉莲的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听庞昱问起此事,包大人微微一怔,随即便叹道:“小侯爷可是为展护卫之事焦心?侯爷可算正问到点子上了。这名妇人,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一时之间,虚实难辨。本府亦曾安慰试探过几,见她不时皱眉犹豫,欲言又止,似是有难言之隐,却总是开不得口。本府亦有心追逼,却又怕操之过急,引她疑忌,反为不美。此妇初到开封,若真有甚么难言之隐,千古奇冤,心存疑虑亦是平常。观今情形,总要让她安下心来,道出真相,才是上策啊!”
大哥,你的意思是还要等?庞昱满脸黑线――我说包大人啊包大人,你是不了解“人言可畏”四个字的可怕还是低估了这卞京城里老百姓的八卦程度?现在离玉莲在樊楼门前拦轿认夫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卞京城里的谣言就已经满天飞了!要是再等下去,恐怕到那女人安了心说了真相,整个大宋也就差不多全知道这“御猫”展昭展护卫抛妻弃子,背义忘恩了!不行!怎么能再等下去!怎么也得想个办法,逼出这女人的实话才是!至少也应该提醒这位包青天一下,这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看这女人可怜兮兮就轻信她,不要忘了诬告这个可能性啊!
想到这里,庞昱忙道:“包大人!那女人有没有可能是在诬告?”
包大人听他如此问,叹了一口气,紧皱了眉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犹疑道:“本府也曾想到过此种可能性,然而考虑再三,始终不像。本府曾试探过那名名唤玉莲的妇人,若展护卫执意不认她,却待怎样,谁知她却道若真是如此,也是她命里注定,只求开封府能收留她和孩子,其他一概不论!本府再三试探,她始终不提‘上告’二字!如此情状,委实叫人难以判断啊!”
倒也是。庞昱暗想。这女人虽然始终死咬展昭是她丈夫,可是既不要求认夫,又不要求上告!这也太奇怪了!平常人去干什么事情,或是为财,或是为情,又或者是复仇, 不管明不明显,总是会有一个动机。可在这女人身上,却偏偏看不出动机!如同我们看见木偶在台上表演,却看不见木偶背后遥控的丝线!这女人动机不明,到底想干什么?!
想了想,庞昱又问:“包大人,这女人一再说她是展昭妻子,难道有什么不可辩驳的证据吗?比如定亲信物什么的?如果没有,不是很容易就被揭穿嘛。”
包大人长叹道:“正是此虚实难辨,真假难分啊!虽无定亲信物,然不知怎的,这妇人对展护卫竟然知之甚详!若论乡土人情,出身籍贯,这妇人与展护卫同是常州来的,那也便罢了。可这展护卫的生辰八字,饮食习惯,平日爱好吃什么穿什么,她却一清二楚,没有说不出来的。问她展护卫父母名讳,亲朋好友共有几人,姓甚名谁,她却拿‘父母名讳,官人未告诉奴家。至于亲朋好友,官人行走江湖,奴家一介女流,不好问他们男人的事’来回答。虽回答不甚清楚明白,然女子婚后应恪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不出来也没有甚么奇怪的。如此一来,本府也不敢妄下结论。然本府已派人去了常州,查探此妇底细,相信用不了多久,便可查一个水落石出!”
包大人如此说,本是为将案情说一个清楚明白,外加保证还展昭清白,安一安庞昱这个小侯爷的心。谁知刚听见“展护卫生辰八字,饮食习惯,平日爱好吃什么穿什么,她却一清二楚,没有说不出来的”一句话,庞昱满脸黑线便顿时尽数转化为青筋――好你个展昭!庞昱冷笑,自己本来还以为这名妇人是在诬告,抱着满腔希望特特跑过来澄清,结果呢?人家连那家伙的生辰八字都一清二楚了!这真的是在诬告吗?须知那姓展的未入公门之时好歹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侠,都说落有意随流水,又有人不风流枉少年,自己就不相信他能没有几个红颜知己!谁知道那家伙年轻的时候欠下过别人什么风流债,现在债主连本带利找上门来了,关自己什么事啊!自己却在这里瞎操什么心,还真是犯贱!
庞昱这么一想,本已经熄下去的一腔闷火却又“腾”的一下窜上来,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皮笑肉不笑道:“是吗?既然如此,包大人素来清正廉明,更是断案如神,料想必能还展护卫一个‘清白’的。这样,本侯一个外行人就不便在此越俎代庖,指手画脚了,免得碍了大人破案!本侯这就打道回府,静候大人佳音!”说完便站起身来,也不管包大人挽不挽留,脚下生风,直奔府门,头也不回,竟是要走!
包大人见庞昱要走,忙唤“小侯爷”。然而庞昱性子一上来,脚步迈得飞快!理都不理,赌着气,只是要回庞府去。谁知刚迈过书房门槛,却忽然听有人喊“别跑!”方要转头,身子却冷不防被什么狠狠的撞了一下,顿时脚下一晃,站立不稳,幸亏手疾眼快在门上扶了一下,才免得栽倒。却听得“咚碰”一声,接着便是哇哇大哭,原来是撞他的那人栽倒了。庞昱定睛一看,却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儿,红袄绿裤,头上梳了两个抓髻,此时大概是撞痛了,也不爬起来,兀自坐在地上嚎哭不止。
人不大,力气倒不小!庞昱无奈,可又不能跟小孩子计较,只得走过去,将女孩儿拦腰抱起来,哄道:“别哭了!撞痛了哪儿,给哥哥看看……咦?”
那孩儿甚是年幼,庞昱抱着她,一只手却正正好托在了孩儿裆间,顿觉手下糯软,再仔细一看,竟是个带把儿的!这哪里是什么女娃儿,分明是个男扮女装的小儿郎!
猛然发现孩子是个男的,庞昱吓了一跳,怔了一下。还未等开口说什么,便听得身后有人叫:“兰儿别跑!”声音却甚是熟悉。回头一看,只见公孙策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细眉俊目,面貌依稀在哪里见过,正是昨日在樊楼门前拦轿认夫的玉莲!
破绽
公孙策奔至近前,见庞昱抱着那孩子,愣了一下,抱拳作揖道:“见过小侯爷。”
那玉莲本跟在他后面,见兰儿在庞昱怀里哭闹,方要伸手去抱,忽听公孙策一声“小侯爷”出口,立时慌得手足无措,那伸出去的手如同被烫了也似缩了回来,急忙低眉潋眼,屈膝道了个万福:“民妇见过小侯爷。”行完礼便闪到一边站定,仍是低着头,却不时抬眼看几眼庞昱怀里的孩子。
庞昱甚是不喜这妇人,本不愿搭理她。然而看此情状,这玉莲多半便是兰儿的母亲了。如今自己抱着人家的孩子,总不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便清清嗓子,不情不愿道:“这孩子可是你的?”
玉莲听庞昱提起孩子,忙低了头道:“正是民妇之女。”
“……”庞昱满脸黑线,什么“民妇之女”,这孩子明明就是个男孩儿,却偏要当女孩子来养!虽然他也知道这古人怕孩子夭折,认为女孩儿命贱好养活,因此凡生了儿子,直到七八岁为止多半都做女儿打扮。就是自己这个小侯爷,小时候也被当女儿养过。然而他一直怀疑,这些古人这样养下去,难道就不怕自己儿子长大后心理性别错位,出现同性恋倾向?
不过怀疑归怀疑,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也没多少资格说话。庞昱摇摇头,抱起孩子,嘴里道:“喏,还给你!”便要将兰儿向玉莲怀里递。
庞昱将孩子递过去,玉莲慌忙伸手来接。然而这么一递,两人距离极近,庞昱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香气?庞昱一愣,又抽了抽鼻子,吸一口气。那香味愈加清晰,而且似乎是从眼前这名妇人的头发上传过来的!
自古妇人女子,多用胭脂铅粉,本来身上传出香气,也无可厚非。然而不巧庞昱却认得,这香气并非那些寻常脂粉,而是名唤“几度春”,是一种富贵人家用来薰衣物的香料。只因以这种香料薰过的衣物香气经久不褪,就算在柜子里放了两三个冬天,拿出来的时候仍可闻到隐隐的香气,从而得了这个名字。庞府的衣物从来都只用这种香料薰,庞昱本嫌这香气太腻人,欲叫墨香换一种,然而听墨香说这是他那个过世的娘生前最喜欢的香气,也就未再坚持,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故而认得。可是这“几度春”在大宋虽不是极为稀有,却也价格不菲,一两香少说也要好几两银子,豪门富户用也就罢了,平民百姓怎么可能用得起?
莫非眼前这位玉莲,还是个出身大户的大家闺秀?庞昱留了个心眼,借着将孩子递过去的机会,装作不经意的扫了几眼她的手。看人要先看手,这是某位侦探界先辈总结出来的真理。然而那双手虽然白皙,却绝不娇嫩,手心指腹上甚至有一眼便能看出的老茧,明显是个做惯粗活家务的妇人之手,决不是那些养尊优的大小姐!
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庞昱疑心顿起:若真按她说的,她是展昭的妻子,特来汴京寻夫,展昭六年前入公门,可这个兰儿看起来顶多也就三四岁,年纪不对,怎可能是展昭之子?好吧,退一步讲,小孩子不容易看出年纪,且算个五岁,就算这女人本是个小姐,过了门之后操持家务,将手沤的坏了,可这香气又是怎么回事?“几度春”虽然时效长,可过了六年之久,除非不时薰香,否则再浓烈的香气也该褪尽了。然而“几度春”价格昂贵,依展昭的性子,绝不会用这些奢侈品。再说了,这“几度春”本是用来薰衣服的,香气略带辛辣,有驱虫之效,有谁会用它来薰头发?除非……
除非,除非这女人是个佣人!庞昱脑中灵光顿现――凡大户人家中的衣物,皆要由女佣来薰香。久而久之,凡负责薰衣的侍女,不仅衣物,头发上也会带上香气。且女佣平日要干粗活,手上有老茧乃是常理。若是这样,这两个疑点也就说得通了。可是――展昭虽不是什么皇亲贵戚,家道也已经中落,可毕竟也曾经门户高贵,从“巨阙”是他家传宝剑来看,恐怕祖上的官也不会小!这大宋朝结亲最讲究门当户对,以展昭的家世,又怎会容他去娶一个佣人?!
那这女人,为什么自称是展昭之妻?她又是从那里得知展昭的习惯爱好乃至生辰八字?难道背后有人指使?可是幕后黑手又怎么会启用一个做过佣人的女人,而且还任由“几度春”的香气残留在她身上,留下这么一个破绽?而那两个孩子,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吧!一种极其乌龙的可能性猛然在脑中爆出,庞昱的脸色顿时黑了半截――ohmygod!这女人该不会是自己那个庞老爹派来的吧?!话说这庞老爹一贯从来不给开封府的人――特别是展昭――好脸色看,难不成是他怨念自己和展昭走的太近,特意派来挑拨离间的?
上帝啊――庞昱满脸黑线,千万不要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看看玉莲已从自己手中接过兰儿,庞昱尴尬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个……这位玉莲……大嫂,本侯已听说你的……事迹了,你恪守妇道,以夫为天,含辛茹苦抚养孩子,实在可嘉。不瞒大嫂,本侯正是当朝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待此事了结,本侯欲将你的事迹禀报家父,他老人家一向欣赏像你这样的忠烈之妇,定会夸奖,说不定就禀报圣上,为你讨个封赏!你看怎么样啊?”潜台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不要以为能瞒得过去,我就是你的少主子,庞老头是不会瞒我的!你如果真是庞老头派来的,不管明说还是暗示,都先给我吱一声,我好酌情而定怎么理!
庞昱自以为暗示的很明显,谁知那妇人听了他的话,却是慌忙道:“民妇草芥之身,怎敢劳动小侯爷!且民妇所做之事,都是应该的!不瞒小侯爷,民妇唯恐此事传扬出去,有辱我夫声誉,民妇并不敢妄求封赏,还斗胆请小侯爷不要声张了吧!”
嗯嗯嗯?不承认?庞昱用研究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位妇人,这女人到底是在装糊涂,还是根本就与庞老爹一点关系都没有?难道是他的暗示不够明显?不行,不放心!还是要再试探一下,争取彻底排除庞老爹的嫌疑自己才能安心啊!
庞昱打定主意,方要再开口问,那玉莲却似乎不愿再跟他多说,慌慌忙忙的行了个礼,侧过身去,低头道:“小侯爷,贱妾是有夫之妇,与男子相谈有违礼节,还请小侯爷容贱妾先行告退!”
……有没搞错。庞昱脸色更黑――据他所知,这大宋的礼数还没有严苛到这种程度吧!说几句话就算是私相授受?更何况旁边还跟着一个公孙先生!明显是在找借口!这个玉莲不躲包大人,不躲公孙先生,怎么就偏偏躲自己?肯定有问题!
不过,这一下倒也可以证明这个玉莲不是自己老爹派来的。也罢,她要走就让她走,反正开封府就这么点大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等自己好好和包大人公孙先生商量一下,还怕逼不出她的底细来!这么一想,庞昱的心放下一半,便斜眼看玉莲背过身去拉了兰儿,哄道:“兰儿乖,咱们回房去!”
谁知玉莲这么一说,本来还算安静的兰儿竟然“哇”的一声大哭不止,拼命挣扎道:“我不要!我不要回房!我不要扎针,不要吃那么苦的药!”
“兰儿听话!”玉莲见兰儿挣扎不止,忙紧紧拉住。公孙策也在一旁劝道:“兰儿乖!吃了药,病才能好!”
咦?这孩子有病吗?庞昱怔了怔,随即想起方才包大人确实说“公孙先生给玉莲的孩子看病去了”,看来这孩子八成就是这个兰儿了。可是――看不出来啊!这孩子不是挺精神的么,刚才还在走廊里乱跑!
庞昱正左看右看,不料兰儿见玉莲拉住自己不放,却是急了,回头便在玉莲手上咬了一口。玉莲“哎哟”一声,手一松,兰儿便趁机挣脱,一把紧紧抱住庞昱的腿,任凭玉莲再怎么揪扯,死活不松,只是大声哭叫。
庞昱见状,忙弯了腰抱了兰儿,也不顾玉莲阻挡,揽在怀里哄道:“兰儿不哭,咱们不吃药了,哥哥带你去街上玩可好?给你买麻糖吃可好?”
庞昱柔声细语,哄得良久,兰儿总算安静下来,却还是抽抽噎噎,庞昱见他哭得满脸泪痕,便用袖子去给他擦拭,谁知这么一擦,孩子的眼睛一睁开,庞昱却顿时一怔!只见那孩子双眼眼球颤动不已,停不下来一般呈水平方向左右颤动着,倒仿佛那双眼睛不是自己的!
这是……钟摆型眼球震颤!庞昱愣了一下,随即脑中便出现老妈医书上的病症详解――钟摆型眼球震颤是一种先天性疾病,特征就是患者眼球在水平方向呈钟摆型不自主颤动。这种病在中国并不算极其常见,但也绝不稀有,实际上自己从小是在老妈医院里混大的,倒也见过几个这样症状的孩子。庞昱不禁有些同情――这种病虽然不危及生命,但患儿的视力普遍比正常孩子差,且这种病是遗传性的,不仅无法根治,而且患者一旦有病,其后代也多半罹患此症。在现代这种病通常通过手术治疗,效果还不见的十分好,而在这古代恐怕就只能通过针灸以及药物来控制了,效果又能好到哪里去?看来这个兰儿这辈子是没办法治的好这病了!
庞昱同情地摇摇头,正要将兰儿放下,却忽觉浑身一震,高中生物课本上的某句话猛然出现在他脑海里,却顿时叫他浑身寒毛一竖!
等一下!自己没记错,钟摆型眼球震颤是伴性遗传,而且――是伴X显性遗传!也就是说,若儿子患病,只能由母亲遗传而来,且儿子有病,母亲必定有病!
那这个玉莲?!庞昱忙抬头,盯着玉莲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直把个玉莲看的低头转身,也没看出她有什么钟摆型眼球震颤的症状来。儿子有病,母亲却是个正常人?以伴X显性遗传病的特征来看,这绝不可能!
这个兰儿,铁定不是玉莲的亲生子!这么一来,她所说的“这两个孩子是她与展昭所生”的谎言,无疑不攻自破!
可是,她又到底为什么要撒这个谎?庞昱狐疑的盯着眼前这个妇人,千头万绪的线索不断的在脑中浮现――奇怪的妇人,佣人的身份,并非亲生的孩子,男扮女装的儿郎,钟摆型眼球震颤……等一下,好像……
有什么东西仿佛要在脑中呼之欲出,庞昱极力捕捉,那感觉却又消失于无形,看不见摸不着。努力寻找,那灵感却反而无影无踪,再也无法抓住!
不行!眼看玉莲要上前将兰儿抱走,庞昱狠狠心――不管自己的推理是对是错,且赌上一把,说不定真能把这妇人的实话逼出来呢!
于是庞昱努力放松语气,在玉莲伸臂来抱兰儿,孩子将离未离自己臂弯的同时,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
“这孩子亲生母亲的病状严重吗?”
吐露实情
庞昱这一句,语气极为平常,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与其说是在质问,倒如同在唠嗑家常一般。然而那妇人乍闻此话,便霎时瞪大了眼,伸出来的手也随着一颤!
这下好了!庞昱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种突如其来,出人意料,却又刚刚好切中要害的询问,却最是能撼动人心,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呼啸而来,炸的人措手不及。当年由老爸口中绘声绘色道出,令庞昱和他老哥都崇拜不止外加神往不已的某位侦探界先驱,每与当事人会面时,可不就是用的这种方法,让旁人都认为他是有通灵之术的先知!要知道这些古代人对神佛仙道,算卦相面这种事可是相信的紧哪,只要先唬住这女人,再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胡诌一番,还怕诓不出她的实话来?
庞昱打好小算盘,准备开诓,谁料那女人面上神色猛地变了几变,却又恢复了最初的神情,甚至,比起初还要镇定,接过兰儿,低头平静道:“民妇不明白小侯爷在说些甚么。民妇并无此病症,多谢小侯爷关心了。”
竟然不承认!庞昱脸上顿时挂起N条黑线――这女人看上去这么慌张这么柔弱无助,没想到心理素质竟然挺过硬!看来自己的这吨TNT炸药威力还是不够,非得使用核武器才成!庞昱定了定神,见那玉莲抱着兰儿,也不顾礼节,转身便欲走,连忙喝道:“站住!”
庞昱平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身份高低,礼仪地位全不计较,然而今天一急,这声暴喝还真有几分侯爷气派,甚是慑人,玉莲顿时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只听身后庞昱冷冷道:“别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躲,是躲不了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真不知道若你主子能看到你今日这幅模样,究竟会作何感想。亏他还那么信任你。连贴身的衣物都交给你薰!”
庞昱这几句话,若细细嚼来,模棱两可,极是含混不清。平常人听了,觉得没什么,但若对方心中有鬼,便觉含针带刺,夹枪带棒,仿佛无不在影射自己一般!庞昱话音方落,玉莲便猛然转身!这却再无法强作镇定,紧紧护住怀中兰儿,目光甚是惊恐,连语音亦有了几分震颤,结结巴巴道:“你……你……”
“没错,我是什么都知道!”庞昱见此情景,索性趁热打铁,抢先开口,堵住了玉莲的话:“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本侯为当今大宋安乐侯,府中亦网罗了不少人才,其中有一个贾先生,满腹经纶,天文地理,易经八卦,无一不通,乃是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的人物。本侯倒也跟他学的几手,只是不才,只略略通了些相面之术。故此看出你身份来历。不信本侯说与你听,你看对也是不对!”装模作样踱了几步,庞昱故作姿态,低头沉吟:“你本是大户人家的女佣,也算忠心耿耿。不想忽遭变故,故而带着两个孩子来了卞京。那兰儿本不是你亲生子,乃是你主人家的孩儿。只因一路有人追赶,故此男扮女装。你之所以强认展昭为夫,只为掩人耳目!我说的对也不对!”
庞昱这番话,大半是在胡诌八扯。什么贾先生,什么相面之术,纯属子虚乌有,想他一个现代人,又是自小接受唯物主义教育的理科生,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别说通晓,就是连研究也没研究过!不过仗着老爸是警察,又读过几本推理小说,会些归纳术,壮起胆子,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再加上自己的一点推理,糊弄糊弄她而已。说兰儿是玉莲主母之子,又说有人追杀,不过是看玉莲受惊后立即本能的护住兰儿,从女性心理角度的推测而已。说玉莲认展昭为夫是为掩人耳目,也不过是遵循了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过的“当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的时候,剩下的无论有多么不可思议,它就是唯一的真相”这句话。只是推理太过大胆,不由得悬着一颗心,提着一口气,捏着一把冷汗,只怕玉莲不信!
然而庞昱却没想到,自己这几手比想象的管用!这一番话刚刚出口,便见玉莲向后退了几步,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而恐惧,忽而又犹疑,似是不知庞昱所说是真是假,更不知怎么办才好!
庞昱见玉莲迟疑不定,心里发急,一咬牙,正准备再胡诌出几句来吓唬她,忽听身边公孙先生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纸里包不住火。大嫂,你就说了吧。”
玉莲听公孙先生亦这样说,恢复了几分平静,却仍是迟疑不决,搂着兰儿,站得远远的,一双眼睛只在庞昱身上打量。然而忽听身后一声长叹,有人语重心长道:“那柳氏玉莲妇人,本府知你有难言之隐。你不惜牺牲名节,毅然冒认展护卫为夫(包大人,牺牲的是展护卫的名节好不好==|||),可是为了此事?然而你如今一字不吐,却叫本府如何判断?”却是包大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书房门口!
那个玉莲听包大人亦如此说,不由得便垂了头。只是仍不放心,偷眼看庞昱。包大人见此,便又道:“你可是不放心本府,还是不放心公孙先生或是小侯爷?公孙先生与本府共事十年,极可信任,小侯爷更是我大宋栋梁,皆是无妨的。你有何难言之隐,还需快快说出,以便本府判断!!”
包大人最后一句,稍稍提了些音量,语气中顿时带了凛然不可犯,威严不可违之气,如同当头棒喝,令人不得不遵!那玉莲经此一喝,当即便是浑身一震,知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登时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先叩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来时却已是泪流满面,哽噎道:“包大人,小侯爷,民妇……民妇也是迫不得已呀!”
见玉莲行此大礼,包大人慌忙躬身伸手,亲手将她扶起,安慰道:“你却莫怕。你若真有甚么天大的冤情,还需一五一十道得明白,若真的句句为实,本府就算拼上头顶这顶乌纱,也要为你申冤!”
那玉莲见包大人甚是慷慨,不觉又是眼中流泪,便欲再下拜,却被包大人拦住,温言细语安慰了一阵子,却教公孙先生扶她进了书房,连着庞昱,三人一起听玉莲将事情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原来这玉莲本姓柳,小名湘儿,夫家姓秦名贵。两个人原本不务正业,四流浪,结成一对夫妻档,专靠坑蒙拐骗为生。骗术倒也算精湛,每每叫他们得手。然而久走河边哪有不湿鞋的,五年前二人来到常州武进,故技重施,不料一时不慎,快要得手时却穿了崩!秦贵被人拿住,几乎生生打死。玉莲因是个女子,倒还不曾被拳打脚踢,正心急火燎,却忽见远晃晃悠悠,来了一乘青帷小轿!玉莲倒也有些见识,认得那小轿是官员眷属所坐,便拼得一顿打,拦轿叩首,只求救得丈夫一条性命!也是她夫妻二人命不该绝,那轿里坐的却正巧是武进县吴县令的夫人!当即便喝退众人,看秦贵奄奄一息,一时心善,将他二人带回县衙,又延医问药。这夫妻二人虽平常做些见不得人之事,却也是知恩图报,伤好后便主动留在县衙作了吴县令家仆。秦贵任家仆,玉莲便成了夫人的贴身侍婢,一开始专门负责薰衣服。只因吴县令对下人宽厚,夫人也是个极好的性子,再加上他夫妻二人也觉得四流浪并非长久之计,倒也就改邪归正了,干活卖力,甚得老爷夫人信任。一年之后,玉莲产下兰儿,正巧夫人也生了一子,起名天麟,便让玉莲做了麟儿乳母,却是愈加亲厚了。
这玉莲一家若是这样下去,也算是其乐融融!谁知祸从天降,今年正月十五元宵节之时,吴县令一家却突遭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打劫,一府的人都惨死刀下,房子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瓦砾!谁知老天有眼,那夜玉莲夫妇二人正领着兰儿麟儿两个孩子在街上看灯,故此逃过一劫。事情一发生,两人又怕又恨,便决定去常州知府申冤!因妇人家不好抛头露面,秦贵便把玉莲和两个孩子安排在客栈栖身,自己上府衙去告状,谁知那常州知府许云堂竟是与盗匪串通好了的,便要害秦贵的性命!亏得秦贵察觉,逃出府衙,却终是中了一刀,拼全力爬回客栈,告知玉莲,便咽了气!老爷夫人惨死,丈夫又被害,玉莲吓得魂不附体,唯恐恶人追来,便连夜带了两个孩子,扮成乞丐逃出武进,便要去知州那里告状。谁知状子刚一递上去,便有人追杀而至!亏得玉莲命大,总算逃出生天,改了装扮,又到别去递状子。可不知怎的,不递状子,平安无事,一递状子,追杀便至!反复几,便也不敢递状子了,只携了两个孩子,忽而妆成少妇,忽而扮成老妪,忽而又装个农夫,只一路上京,却是要告御状去!
从常州到汴京,虽不算山高水险,然一介妇人家孤身上路,还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其艰险可想而知。更加上走得匆忙,竟是身无分文!为了活命,免不了重操旧业。好在玉莲也算是在骗子行当里做惯了的,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又甚是擅长改装易容,一路倒也不愁盘缠。只是不免走走停停,足足用了半年之久,才在月前到了汴京郊外。幸得无人追赶。
可到了京城是一回事,申冤又是另一回事!玉莲虽也有心去告金阶御状,然而天子高高在上,龙颜又岂是她一介平民轻轻松松便能见的到的!幸好这汴京城有个包大人,上京途中玉莲便常闻这“包青天”清正廉洁之名,又听得他最是爱民如子,不畏权贵,又闻得开封府有三口御铡,上铡皇亲,下铡平民,便知他是个清官,定不会与那朝中权贵同流合污,顿觉一线生机,便寻思要拦轿告状去!
然而主意刚一打定,玉莲心中犹疑又起!回想自己三番五上告情形,不是官员串通盗匪,便是递上状子没有几天,便有人来追杀!如今到了汴京,天子脚下,包大人又是众口皆碑的清官,料想是无妨的。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谁又能保证包大人身边的捕快衙役兵丁家仆个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那盗匪既能与常州知府私通,又能派人来追杀自己,料想背后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怕是早已预料到自己要来汴京,说不定便买通开封府府中衙役,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况且自古以来京城便是皇亲贵戚富商巨贾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聚集之地,最是人多口杂,自己若拦轿申冤,恐怕不出半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自己也算是知这流言蜚语之效之害的,万一有只言片语飘到那幕后之人耳朵里,却叫自己如何是好!
玉莲左右为难,又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好带着俩个孩儿,寻思先进城再作打算。幸得身上还剩些银两,便找一家小客栈栖了身。谁知一打听,却也是不巧,这包大人在她们来的三两日之前已领了圣旨,北上齐州赈灾去了!两下一错过,玉莲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暂且安顿下来,静等包大人回京不提。
谁知这么一等,倒教玉莲打听出一件事来:原来当年出身常州,以南侠之名名动天下,又被圣上金口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的展昭展雄飞,如今竟做了包大人的贴身护卫,正随包大人出巡!一得知此事,玉莲又惊又喜,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便将兰儿麟儿寄放在客栈里,自己早出晚归,改头换面,专门在那汴京城三教九流之所打探。她本是下层贫民出身,且也算混过江湖,黑话暗记无一不通,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不过几天便与汴京几股地痞势力混的甚熟,便专门打听展昭。汴京城本就是个有风便起浪的地方,城中茶馆酒楼,烟柳巷,均是耳目灵通之地,再加上这展昭入公门六年,又是个一表人才的翩翩君子,甚遭城中闺门女眷觊觎,城中八卦之人甚么打听不出来?!周旋上半月有余,竟将展昭的饮食起居、习惯爱好摸的一清二楚!况且展昭本是武进出身,未入公门之前就名声远扬,玉莲在常州五年,关于这南侠的逸事也听了无数,一口常州腔又说的甚是利落,便打定主意――冒充官亲,掩人耳目,待混进开封府去,再寻机说出真相!
玉莲细细寻访打探,又过得半月,自认为对展昭已了解得差不多,当不会露出甚么破绽,算算日子,料包大人亦该回京,便开始盘算冒认官亲。因她一路易容上京,告状时亦是易容,面貌变幻莫测,又未带两个孩子,料的仇家并不知她真面目,便横了横心,卸了伪装,复了本来面貌。又将麟儿兰儿好好调教了一番,将他二人身份服装对调,将男儿充女,女儿充男,因是寻思万一仇家找上门来,要满门灭族,也必定冲着“男孩”下杀手,或可留得麟儿一命,保全吴县令后代。这兰儿麟儿还是不懂事的孩子,连遭好几大难,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对玉莲百依百顺,说的话教的事没有不听的。待一切事体理妥,玉莲便带了两个孩儿,每日在钦差回京必经的樊楼门口手抱琵琶卖唱,唱的无非是些自己薄命,丈夫狠心之词,却绝口不提“常州”二字,更不用常州唱腔。这样一来,就算传扬开去,也不过是个平常妇人上京寻夫,且大宋朝喜新厌旧之徒为数亦是不少,绝不会引人生疑。只掐算着日子,静待钦差归来。果然包大人如期而至,又如她所料从樊楼前经过,玉莲见轿旁一位红衣护卫,腰围玉带,手持宝剑,英俊挺拔,气度不凡,料定那便是展昭,便瞅准时机猛扑上去,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戏!只可怜展昭糊里糊涂不知就里,莫名其妙便多了一个夫人两个孩子,并且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就因为这样你就冒充是展昭的妻子?!”玉莲一五一十吐出事情经过,庞昱额上顿时一片黑线――这女人!自己是该夸她还是应该骂她?一个人胡闹倒也罢了,干吗还把别人拉上垫背啊!
“小侯爷!”玉莲倒也乖觉,听庞昱语气不善,忙拉着兰儿跪下,咕咚咚连叩几个响头,泣道:“民妇……民妇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你也不想想会给别人添多少麻烦!”庞昱没好气――真是的,亏这女人能想出这种主意!冒认官亲,她是安全了,可展昭呢?自古以来侠者就不比旁人,最是重视名节清誉,这汴京城之八卦向来为大宋之最,月头发生的事月末便能传到辽国去,流言更是向来沸沸扬扬,若是真传出什么展昭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版本来,却还要不要叫展昭做人!庞昱一想就来气――要不是看她是个女人,且遭遇也可哀可叹,非得告她一状,判上个诽谤罪不可!
庞昱被这女人弄的一肚子闷火,简直就想揍人,然而看看玉莲跪在地上,哀哀欲泣,楚楚可怜,旁边还跪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兰儿,这火也没办法向她身上发,憋了一会儿,却泄了气,只觉无可奈何!便无力的挥了挥手,叹气道:“算了,你们都起来吧!”
玉莲机灵,见庞昱如此,便知这小侯爷免了她欺瞒之罪,忙扯着兰儿――现在应该叫麟儿了,咚咚又是几个响头。庞昱也懒得去管她,任她磕完头站起来,又向包大人公孙先生行礼。
包大人见玉莲又要叩头,忙阻了她下拜,示意公孙先生将二人让到书房内椅子上坐下,自己却皱了眉头,在房内来回踱步,一句话也不说,只一遍遍的捋着下颌长须。
一时间屋内静寂无言,玉莲怀抱麟儿勉勉强强坐在椅上,脸上忐忑不安,公孙先生在椅后垂首站立。包大人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踱到左,步子忽快忽慢,忽而眉头紧锁,忽而又似有所悟,脸上表情变幻莫测。
庞昱背手站在一边,斜眼看着包大人来来回回,心里却也是疑窦从生,甚至还有些隐隐担心――若这玉莲所说是真,那么这起看似普通的案子背后,该是隐藏着多么大的势力!首先,若是普通盗匪,决不会选择去抢一个县令的家,而且还把人全杀光!要知道县令虽小却也是个官,谋害朝廷命官,朝廷决不会坐视不理,万一被抓到轻则枭首,重则连坐,何苦去冒这个险来?更何况一个七品县令便是贪污受贿,家里又能有多大油水。而且普通盗匪,又怎会与知府私通,甚至千里追杀玉莲?多半是背后有人指使!因为吴县令抓了他们什么把柄,故欲灭口,可又害怕做的太明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便遣派一伙盗匪,杀人放火,将县衙烧成平地。只可惜这伙人毕竟不是专业杀手,大概也是一时慌乱,竟忘了在放火前清点人数。待事后发现少了人,尸体却已被烧成一堆焦炭,根本就无法辨识面貌,而县衙内兵丁仆役,大人孩子,也定是不少,只知道少了几个人,却不知道少的都是谁!故此一时无法去寻找玉莲夫妇。到秦贵去知府那里告状,却又让他带伤走脱,逃了玉莲和孩子!幕后之人势力虽大,可不知道几人面貌也无法缉拿,偏偏玉莲又是个通易容术的,忽老忽少,忽男忽女,飘忽变幻,若要追杀,极是棘手!便索性以逸待劳,等着玉莲去各上告,再行追杀!可这样一来,即使不买通玉莲所访各官员,也需买通他们身边的人,这就可想而知背后这股势力到底有多大了!若真是如此,却也难怪玉莲总是躲着自己这个小侯爷,庞太师在朝中的势力可是出名的,就算此事不是自己老爹下的手,可自古官官相护,却怎叫她不怕?不过老天!这件事可别真的和庞老爹有关啊!
庞昱正在望天祈祷,忽见包大人住了脚步,问道:“若你说的是真,你可知这吴县令平日在常州有甚么仇家?”
包大人此话方一出口,玉莲顿时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咕咚”一声跪下了,倒把庞昱吓了一跳。却只见玉莲双目含泪,咬牙切齿,道:“民女所言,句句是真!若论仇家,民女斗胆直言,除了那常州三虎之外,别无旁人!”
包公怒起
听玉莲说出“常州三虎”四个字来,包大人与公孙先生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下眼色,道:“此话怎讲?”
“大人。”玉莲叩首道:“那常州三虎本姓宇文,乃是三兄弟,在常州也算豪门望族。只因祖上立过战功,他们便仗着祖先功勋,在常州横行霸道!前几年倒还好些,如今竟是变本加厉,搞得天怒人怨!故此若论仇家,除此宇文一家外别无旁人!”
“大胆!”包大人一声断喝,“那常州三虎若真是如你所说般无法无天,那为何这武进县令几年来知情不报?!”
“大人!”玉莲哭道,“那宇文一家有钱有势,又是在常州土生土长,俗话说强龙也怕地头蛇,更何况老爷只是一介七品县令!便是上报,还要经过知府、知州,一层层报上去,又怎能保准途中不出意外?不瞒大人,这宇文一家在常州也曾弄出过几人命案子,都是用钱压下去的。老爷一开始也想秉公执法,无奈实在官小势微,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爷……”说到这里,玉莲已泣不成声。
包大人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吴县令已经撤手不管,这宇文一家又为何突然要谋害他?”
“大人。”玉莲擦了擦眼泪,“民妇只是县衙内一届仆役,委实不知这宇文一家为何要谋害老爷!但常州三虎近两年来恣意妄为比往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弄得怨声载道,民妇斗胆推测,大概是我们家老爷看不下去了吧!”
听玉莲一席话,包大人再沉吟,捋了几遍胡子,脸色却缓和下来,扶起玉莲,安慰了几句。又和颜悦色,保证一定为吴县令一家申冤,却叫人送她和麟儿回房休息去了。
看玉莲千恩万谢的出了房门走远,包大人却转身向公孙先生,道:“还劳烦公孙先生移一下步,去叫展护卫来。”
公孙先生会意,作了个揖,出去了。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见展昭随着公孙先生大步走来,仍然是红衣黑帽,英姿飒爽,或许是已从公孙先生那里听悉了案情,得知自己已“沉冤昭雪”,眼中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只举手投足仍然端正沉稳,来到包大人面前便单膝跪倒:“属下展昭拜见大人,谢大人为属下洗脱不白之冤!”
“展护卫不必多礼!”包大人见展昭行此大礼,慌忙扶起,摆手道:“玉莲一案,多亏小侯爷机灵应对,逼玉莲说出真相,并非本府之功。展护卫要谢,还需要谢小侯爷才是。”
听包大人如此说,展昭愣了一愣,接着便看庞昱。见庞昱背着手站在一旁,兀自瞪自己,想起自己因玉莲一事与这小兄弟赌气,还曾疑他心中存门第之念,并非真心待自己,不由得便有些惭愧,脸上也火辣辣起来,只觉自己如此行为念头,委实不像个大哥样子,便寻思要与他赔罪,当即向庞昱端端正正一揖,一躬到底,道:“蒙小侯爷周旋,展昭在此谢过小侯爷了!”
庞昱虽与展昭闹过别扭,可他是个不记仇的性子,早已忘了。如今见展昭与他行礼,反倒又想起来,觉得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与展昭怄气,也实在不好意思。加之他平生最惧别人与他鞠躬叩首,见展昭行这么正式的礼,反倒觉得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乱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干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之间,已是受了展昭一礼。
展昭直起身来,见庞昱摸着鼻子斜站在一边,侧对着自己,有些讪讪的,便也知道这小侯爷虽是富贵出身,却不惯这些文缛节,本想按江湖规矩,大恩不言谢,以后再找机会偿还,只是包大人面前,毕竟礼不可废。便对他笑了笑,未再说什么,转向包大人。
包大人原找他有事,便咳了两声,开门见山,道:“展护卫是常州出身,不知未入公门之时有否听说过这‘常州三虎’之名?”
听包大人如此问,展昭略微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拱手道:“请大人恕属下见识浅薄,属下委实不知这‘常州三虎’作何解释。”
包大人与公孙先生对视一眼,便改口问道:“那么常州宇文一家,展护卫可曾听说过?”
“宇文一家?”展昭略有些吃惊,“常州确实有一家姓宇文之族,也算是豪门望族。这家人祖上叫宇文平,据说在边辽立过战功,也曾是赫赫有名。不过展某却与他们不甚相熟。包大人,不知这宇文一家与大人方才所说‘常州三虎’有何关系?”
“不知展护卫在常州之时,这宇文一族平日行为却是怎样?”包大人却不正面回答。 展昭沉吟一会子,道:“回大人,属下在常州之时,这宇文一家虽为豪门,行事却不见得有多么傲慢。只听说长子习武,子经商,倒也算是本分人家。若是再往细里去,展昭便不知了。”
“哦?”包大人皱了眉头,道:“如此说来,六年前展护卫未入公门之时,这宇文一家却尚未依仗功勋,横行乡里?”
“正如大人所言。”展昭拱手,却感觉有些不对,犹豫道:“大人,不知大人为何突然想起问这宇文一家?”
包大人慢慢捻着胡子,道:“展护卫可知这宇文一家在常州恣意妄为,鱼肉百姓,弄得百姓苦不堪言,天怒人怨?”
“什么!?”展昭大吃一惊――常州是他家乡,虽自入公门以来,事务忙,也曾多想回乡,却苦无机会,只得作罢。就连父母祖坟一切事宜,也只得托家中老仆展忠祭扫照顾,自己只能在每年清明重阳之时望空焚香祭拜。几年以来,自己心里早觉亏欠,更是思乡心切,却无奈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在公门六年,也便六年不知家乡情形!偏偏展忠又是个不识字的,连书信也少来往。如今猛然闻道家乡出了个祸害,民不聊生,怎叫他不惊不怒!顿时怒气填膺,一拱手,大声道:“若真是如大人所说,展昭愿即刻赶赴常州,查证此事!”
“展护卫莫要心急。”包大人摆了摆手,转过身去:“本府已派府中捕快往常州查探,估计不日即会回转,这玉莲所说到底有几分真实,还需少安毋躁,好好计较一下才是――公孙先生,你可已将案情与展护卫解说明白?还有那常州吴县令一案,还需公孙先生调出当时案卷,严加查证!”
“大人。”公孙先生听叫到他,忙从展昭身后闪出,回道:“玉莲一案,学生已向展护卫解释清楚。而那常州吴县令一案,学生也顺便去案卷库查证过了,这起案子由常州知府审理,后又报给知州,却是刚刚报上开封不久,还未曾理――大人请过目。”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轴书卷,递与包大人。
包大人接过卷轴展开,没看上两眼,便将卷轴一摔,怒道:“荒唐!荒唐!若按玉莲所说,这该是一起盗案,案卷中却是意外失火,且了结的相当潦草!人命关天,这常州知府知州两级官员如此草草结案,我大宋律法何在!”
“大人。”公孙先生见包大人发怒,忙问道:“大人可要着常州知州复查此案?”
包大人发了一通火,微微平复下来,摆手道:“不,本府决定自己查证此案。”方说到这里,突然“砰”的狠狠一掌,直拍在房内檀木书桌上,怒目而视,道:“若那玉莲果然不打诳语,这常州三虎真有她所说那样横行霸道,即使这背后势力手眼通天,本府就是拼上这顶乌纱帽,也定要将其扳倒!”
男扮女装
九月初五。常州
人常道时光如梭,此言果真不虚。仿佛才过了元宵,转眼便又是重阳。往年的此时,便该是菊茱萸,秋高气爽之时。然而今年的秋天却多雨,雨点儿断断续续,淋淋漓漓,忽大忽小,忽骤忽缓,只不肯给人一个痛快,也没有片刻清静,搅得那一票文人书生伤春悲秋,赏饮酒之心尽皆化了骤雨之下的遍地菊瓣。
然而此种天气,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却高兴得不得了。百年老字号“悦来客栈”常州分号的店堂里,值班的掌柜便烤着火哼着小曲靠在柜台里打算盘。天冷雨重,道路泥泞,凡行商走镖各色人等也就懒得走路,除了那真急着赶路的,余下的人就少不得要在客栈里歇一歇,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加之“悦来客栈”是老店名店,也就格外叫人放心,选择在这里歇脚的客商镖队也就格外多,眼下店堂里便坐了几大桌,将个客栈门前的地面都踩的能刮下一层泥。
掌柜的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督促着小二去倒酒上菜,忽听门前一阵叮铃铃清脆铃声,便知是有客来了。方抬起头,便见客栈门扉一晃,走进一位青年男子来。那男子身穿一件青灰色流云纹绸缎长衫,腰佩宝剑,行止沉稳,剑眉星目,气宇轩昂,面上带着侠气。虽是武人打扮,举手投足之间反倒透出几分书生似的儒雅,正是说不完的英雄气概,道不尽的丰神俊朗。
来者是客,均要笑脸相迎,店小二便忙忙的上前搭讪招呼,一口一个“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那男子却不忙理他,先在店内转了一圈,将店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地上泥水狼藉,皱了皱眉。却又走到店内空着的几张桌椅前,伸手在桌面椅面上抹了几抹,放在眼前仔细察看,眉头却又舒了开来。这才抬头,却是一口极正宗的常州腔,道:“小二哥!”
那店小二本就在那男子身旁转圈,此刻见喊他,忙点头哈腰。只听那男子道:“劳烦小二哥给安排个靠暖笼近些的桌面,狭窄些不要紧,只要暖和干净。桌上茶壶碗筷,皆要用开水烫过。桌椅也要擦几遍。”见小二答应着,问:“客官要些甚么?”,便又道:“先来一盘蒸蟹。你却莫要给我蒸那八分熟,须要蒸的透透的。须教我看到有黄,莫要只捡那公的上!还要一碗鲫鱼汤,鲫鱼要新鲜活跳,放在清水里养了几日的,剁了头尾,去净内脏,鳞也要刮干净。再上一盅猪脚。不要太油腻,只炖得烂烂的便好――却莫教我看到有半根猪毛。”又想了一想,道:“酒就来一坛桂酿罢。要陈年的,捡那酒色金黄清亮的送来,却须要烫的热热的。”说着便伸手进袖管,摸了一大锭银子出来,向桌上一放,道:“去罢!办的好了,少不得你银子!若是办的不好不干净,可莫怪我砸了你这百年老店的招牌!”
客栈的人认钱不认人,那店小二见了银子,笑逐颜开,一迭声的答应着,捞了银子匆匆进后堂去了。那男子便转身欲走。谁知那些在客栈大堂团团围坐的都是些粗豪汉子,见那男子丰神俊朗,英气逼人,又是武人打扮,出手亦算豪放,然而行事却婆婆妈妈,点菜更是挑剔,点的又不是山珍海味,连稍微稀罕一点的菜都不是,仅是些家常小菜,却偏要挑挑拣拣,便很是有些鄙薄他。如今见那男子走来,便有人故意放开了嗓粗声道:“婆婆妈妈,算甚么英豪男儿!”说着又捏了嗓细声细气道:“小二哥,来一盘蒸蟹,要母不要公,来一盅猪脚,毛要拔干净!”
听这么一说,客栈里便“哄”的一声笑开了,又有人高喊道:“小二,来一斤熟牛肉,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这一声喊出去,众人笑得更响,皆看那男子。那男子却不理他们,自顾自出去了。过不得多时,却从店外搀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刚一在门口现身,客栈中此起彼伏的笑声便慢慢停了。只见那人身穿一袭一件罩青绸大斗篷,衣边帽沿,皆滚着白色雪狐毛镶边,衣面上用上好的粉色丝线绣着枝枝朵朵盛开的桃。那桃绣工极其精致,店内火光跳动,桃却好似鲜活的一般,竟是一个角度一种颜色,由白到粉,由浅到,令人百看不厌。那斗篷帽沿甚长,遮了那人大半个脸孔,看不清相貌,但见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像个少妇模样,腰腹微微隆起,却似有了几个月身孕了。
那男子搀着那少妇,柔声道:“娘子小心。这客栈门槛甚高――地也不干净。还是为夫抱娘子进去罢。”说着便猿臂一舒,抄住那少妇腿弯,微微吐力。那少妇连人带怀里的婴儿,外加腹内的胎儿,少说也有百八十斤,竟是叫他轻轻便抱了起来,足见其内力厚。
那男子抱着少妇,方要往里走,却听那少妇突然开口,问道:“这间客栈怎么样?干净么?”
这一句话出口,客栈内众人却吃了一惊。原来那少妇声音低沉沙哑,甚是难听。听那少妇声音,又见她使帽沿遮面,众人便不由得有些同情起那男子来,皆暗道:“原来那是他老婆。怎的声音如此难听,八成亦是个丑妇。可怜这男人俊朗英武,怎地就倒了八辈子霉运,娶了这么一个丑妇!是啦!看来不是贪图权势,便是图得富贵了!”
只听得那男子笑道:“娘子放心。这悦来客栈是百年老店,各州县,亦是有分号的。为夫方才已看过了,虽门口地面腌H些,店堂桌椅却是极干净的。为夫已吩咐他们将碗筷烫过了,毕竟是小地方,娘子且将就些。”
那少妇听丈夫如此说,便不再说话,任由男子抱着她进了店堂,几步跨过门口泥迹,由小二带领在大堂一张早已安排好的净桌坐下。那桌椅紧靠暖笼,极是暖和。便听那男子道:“娘子身上斗篷已半湿了,如今店里暖和,何不脱下来烘烘。湿衣服穿在身上,易受寒气。”
那少妇依言,将怀中婴儿递了给男子,转身背对众人更衣。不多时斗篷脱下,里面却穿了一身海棠红百斗艳对襟大褂,下着雪浪挑洋绉裙。那男子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接了斗篷,将斗篷搭在椅背上,扶那少妇坐好,将怀里婴儿递还给少妇,自己便也坐下了。
他刚一坐下,堂内众人却是个个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方才那男子站着,正正好挡住了少妇容颜,如今一坐下,便看的极是清楚――只见那少妇绾着吴宫西施绾过的官娃髻,点着拜月貂蝉点过的额黄妆,头上是太真贵妃戴过的玉搔头,耳边是出塞昭君着过的明月,凝脂不足以喻其肤,秋水不足以喻其眸,鸦翎青瀑不足以喻其发,沉鱼落雁,闭月羞不足以喻其貌,真真是赛画赛仙,活似方从瑶池仙台里走下来的一般,竟是人间绝色!
这少妇真容一现,店内顿时鸦雀无声!那大堂内围坐众人,皆艳羡那男子,心中便不由得暗道:“未曾想他妻子竟是这般美人!这哪里是肉体凡胎,竟活脱脱是个画里走下来的仙女,人间哪有如此天姿国色!”又想:“可惜声音甚是呕哑。噫!也是美中不足。然而凤凰翎羽华丽,鸣声却嘶哑嘈杂,百灵歌喉清越,羽毛却黯淡无光。也是物无完物,人无完人,该当如此的。”这般一想,不觉嫉妒艳羡之情又涌上来,皆暗恨道:“这男人却有艳福!怎么我就没他这等福气,别说如此倾城倾国,便是只有此妇千分之一容姿,若能娶得到手,此生也该知足了!看这妇人颜色,便是当朝的贵妃娘娘,怕也比不上她!”
这个念头一出,堂内便立时百态具现!有那看的傻了眼,一双眼睛只直盯盯的跟着那少妇,忘了倒酒夹菜的,有那严肃守礼,低眉敛目,只闷头吃饭的,也有那假正经,虽也低了头,却不时向那少妇偷瞄几眼,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亦有贪那少妇美色,不时与身边同伴交头接耳,评头论足,淫笑不断的,千人千面,好不精彩!
见堂内众人这等眼光动作,那男子面上便微现愠色。却也不好发作,只揽了那少妇,换了个方向,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背对众人,躲开了那些无礼目光。众人见此情状,虽心中极是遗憾,却也无法,只暗暗唏嘘几声,低头吃饭便了。
你可知这一男一女是谁?原来那男子便是展昭,那少妇却是庞昱。只因包大人接了玉莲的状子,欲往常州调查案情,然听前往常州的捕头回报,玉莲所言不虚,常州确有三虎!且这常州三虎极是凶残狡诈,自吴县令一案后更是小心谨慎,手下爪牙又多,不仅外地人等,便连操常州口音从外地而来的单身青年男子,只要有半点蛛丝马迹,一举一动,便立时受人监视。若要调查取证,直是难上加难!包大人得知此事,愁眉不展。还是公孙先生脑筋灵光,献了一计。包大人听后眉开眼笑,第二天便找机会避开众人耳目,将此案前因后果原原本本禀报了天子。赵祯听后果然大怒,立时掷下旨意,即刻点包大人为钦差,立赴常州,吴县令一案由包大人全权理,尚方宝剑先斩后奏!若还有甚么请求,一律准奏。包大人谢了恩,即刻便向赵桢讨人。却也合该庞太师倒霉,他近日正为儿子与开封府走得太近而耿耿于怀,闷闷不乐,日前方上了一道奏疏,却是向皇帝给庞昱讨些事做!他本意是要让庞昱离开封府远些,谁知两下一凑巧,皇帝正好来了个顺水推舟,准了包大人之奏,着展庞二人即刻启程,往常州武进查访案情!
赵祯这道圣旨一下,庞太师气的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黑着一张脸送儿子去了开封府。庞昱倒没什么,反正展昭日前就说过要带他去家乡玩,便权当这是去旅游。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本以为只要与展昭共赴常州便好,谁知公孙先生一句话石破天惊,竟是要让他男扮女装与展昭去常州!
暗查
要说这个主意一出,最郁闷的还是自己!庞昱恨恨的蜷在展昭怀里,想着这几日所发生之事――到常州去,自己没意见。和展昭一起,那更好,连导游和翻译都不用找了。至于男扮女装,自己倒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之人,心知这古代没有女衙役女捕快,就算有,怕展昭也放不开手脚。反正自己原本就是个女人,如今也不算个多纯种的男人,男扮女装倒也能接受。可是――可是!这男扮女装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扮成个孕妇!这,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话说公孙先生所献之计,便是要庞昱男扮女装,抱上骥儿,不与包大人一行钦差同行,而是另抄一条近路,借武生员回乡扫墓祭祖之名,与展昭一同到常州去。反正展昭本就是常州人,一口常州腔极是地道,如今又正逢重阳节,自是要回乡探亲的,而常州出身的武生员在卞京娶妻生子,携妻子回乡祭扫,亦是平常,任凭这常州三虎再怎么阴险狡诈,又如何能想到衣锦还乡,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竟是奉圣旨前来寻访的探子!这一计半真半假,极是掩人耳目。只是庞昱虽骨格玲珑,身量纤细,却毕竟还是男子,仍是肩宽腰细,嗓音虽接近童声,却仍是较女子清朗,若是细辨,便难免被人拆穿男儿之身。然而柳玉莲却有办法,请郎中开了一剂药,将庞昱声音弄得嘶哑,又将他腰间裹上些赘物,里三层外三层,缠成个怀胎三月的孕妇,便刚刚好掩了那些细微差别,又匀了胭脂水粉,螺黛额黄,带了环佩,着了湘裙,钿步摇金翠翘,银缕雪柳芙蓉绦,竟是活脱脱裹出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小媳妇来!
只是这样一来,却堪堪苦了庞昱!如今虽已入秋,天气较冷,穿着亦厚,然而腰腹之间裹着恁多赘物,一路上仍是免不了浑身出汗。况且女子发髻不比男子,高高地堆在头上,甚是沉重,更不必提那些步摇翠翘等物。还好入了常州,却下起雨来,虽是冷了些,但总算解了这浑身闷热的苦。只是这场雨来的突然,又下的甚大,恁是他披着斗篷,身上也免不了淋了个半湿,再加上汗水淋漓,浑身半干不湿,倒觉得阴冷起来,偏生半边面颊又挨着火,烤的难受,便咕咕哝哝,只是往展昭怀里缩。
见庞昱如此情状,展昭便笑了笑。摸摸椅背上斗篷已干了七分,便扯过来,盖在庞昱身上,连他带骥儿,裹了个严严实实。看看小二已端上烫好的桂酿,便伸手执壶,斟了一杯,送到庞昱唇边,柔声道:“这桂酿是娘子大爱的,性温,不伤胃,已烫的热热的了,娘子且喝一杯暖暖身子。”
这桂酿与展昭所爱的竹叶青,白玉堂所喜的女儿红一般,也是江南名产,入口清洌甘甜,带着些微微的桂子香,酒精含量又不高,庞昱极喜欢喝它。如今见展昭执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也就不推辞,一口饮下,意犹未尽,轻抿朱唇。展昭见他爱喝,便又喂了几杯。谁知这空腹喝酒容易醉,饶是桂酿度数低,几杯下肚,庞昱也微有些醺意了,便懒懒缩在展昭怀里,一双美目半开半阖,只是要睡。展昭见他这般,心下倒有些好笑,将他身子扶起来,轻声唤道:“娘子!娘子!却是吃些饭再睡!”
“嗯……”庞昱迷迷糊糊,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靠在展昭肩上。然而他原本便生的极美,如今又是微醺,白玉般双颊上带了两抹酒晕红,剪水双眸变了春雨般迷离沉醉,更是有千种风情,万般妩媚,竟是看的展昭心头一颤!
展昭浑身一震,顿觉自己失神。还好他本是习武之人,甚能自律,忙正了正色,收敛心神。正好此时蒸蟹上桌,便拿起一只,边剥边对庞昱笑道:“娘子不是一直惦念着这常州的蟹么?如今蟹上了来,娘子且尝尝。”
常州有湖,盛产鱼虾蟹贝。如今正是金秋,菊黄蟹肥,常州的湖蟹更是活蹦鲜跳,肥的流油,个个一肚子黄。庞昱早就对这湖蟹垂涎不已,一路上絮絮叨叨,嘟嘟囔囔,只是吵着要吃蟹。此时眼见热气腾腾的湖蟹上了桌,便立时打起精神坐正,伸手便要去捞。谁知那边展昭见他动手,却是连忙拦住,笑道:“这湖蟹虽好吃,却是极腥的,如今又烫。且蟹壳尖利,娘子莫划了手,还是让为夫来吧。”
咦,这家伙怎么这么殷勤?庞昱诧异,却也懒得细究,反正临行前那个包黑子就罗罗嗦嗦,婆婆妈妈,千叮咛,万嘱咐他们扮一对“恩爱夫妻”,莫要叫人看出破绽。如今这家伙自个儿愿意喂自己,自己当然要当一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小昱昱啊,你当的不是大少爷,而是小媳妇= =)啦,难道还要推辞不成!
庞昱这么一想,便索性一动不动,舒舒服服蜷在展昭怀里。只见展昭三下五除二麻利干净的剥开蟹壳,拈了那胭脂样块块红香的蟹黄,外加嫩玉一般的蟹肉,沾了葱姜料酒送到庞昱面前,笑道:“娘子放心,为夫已叫他们将蟹蒸的透透的了,断不会有娘子说的那些虫病,娘子且吃些开开胃。”
哟!这家伙服务态度不错嘛!庞昱很满意的眯起眼睛,吸一口气,闻那蟹鲜香扑鼻,立时迫不及待张口吞了几块,感觉果然名不虚传,软香滑腻,酥嫩异常,几乎入口即溶,叫人吃了还想吃,便放开肚量,香香甜甜的吃起来。
展昭自小长在常州,吃惯这些鱼蟹之物,手下剥的飞快,那蟹黄蟹肉一块接一块递过来。庞昱将大半只蟹吞下肚,抬头看看展昭,却见他还没动筷子,正眉目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温柔异常,忽觉脸上莫名其妙的发起烧来,火辣辣的,便没话找话道:“你怎么不吃?”
展昭笑道:“为夫自小吃这些东西,已是腻了,娘子吃就好。”
这家伙!一口一个“娘子”,“为夫”的,演得倒挺像,也不嫌肉麻!庞昱皱了皱眉,见展昭又递过来一块蟹肉,便不张口去接,只拈了过来,冷不防塞进他嘴里,道:“干吗不吃?你不是也好几年没回常州了!你就不怀念吗?”
见庞昱如此说,展昭笑笑,也不推辞,任庞昱接了剩下的半只蟹来,一块块挑了向他嘴里塞――反正已经剥好了,也不怕扎手。待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那半只蒸蟹分吃干净,便又去剥另一只。
庞昱喝了几杯酒,见展昭手下剥的甚是麻利,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蟹上,而是不时抬眼以余光环视四周,虽外表不动声色,身子却绷得紧紧,便知他在留意四周众人动静,心下了然他两个出来,名为探亲,实际是来私访的,便有心要问。却只恐人多耳杂,两人对话叫人听了去,不免泄露机密。灵机一动,便将手臂环在展昭颈上,身子凑过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悄声道:“喂,怎么样?周围有什么可疑的人,或是武林高手没有?”
展昭瞥他一眼,便也凑过来,与庞昱耳鬓厮磨,轻声细语,微笑道:“不必担心。靠近大门的那几桌,坐的都是长风镖局走镖的镖师,墙角里的那一桌,坐的是几个秀才举子,里面的那几桌,是行商与他们的伙计。楼梯口的那两桌,似乎是行伍出身。只有靠窗的那一桌,仿佛有些门道。”
庞昱听了展昭的话,便悄悄抬眼望去,只见那窗边一桌不像其余桌面一样挤得满满当当,而是只坐了两个人,一人是个汉子,满面横肉,肤色黝黑,身强力壮,只是五短身材,武大郎一般,倒有些滑稽。另一个却是个道士,拿一柄拂尘,背上背着一对寒光闪闪的抓钩,高冠羽衣,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那道士背对庞昱而坐,也便罢了,那汉子一双眼睛却不老实,色迷迷向庞昱这边打量。
“那人在看我。”庞昱瞟了两眼,甚是不喜那汉子眼光,便别过头,又向展昭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道。
“娘子生的好看,自是要教人起色心了。”展昭轻笑,低头凑到庞昱耳旁,鼻尖在他颈侧轻轻摩挲,眼光却微寒,有意无意向那汉子剜去。
“嗯~~~别闹,别闹!”庞昱被他擦得痒痒的,又怕挤了骥儿,便去推他,道:“你说他们有些门道,是什么意思?”
庞昱嫌痒要躲,展昭却不放,又是一阵缠绵,方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莫要小看那两人。那道人是江湖‘天机门’弟子。‘天机门’乃玄道之门,门中弟子个个通晓阴阳机关之术,善谋划,能掐算,有经纬之才。至于那汉子,你看他双手手掌赤红似血,乃是血砂掌传人。然而血砂掌这种武功太过阴毒,江湖上除些邪妄门派无人修习。天机门自恃名门正派,对此等武功一向是不屑的,然而今日两人却一起出现,岂不是有些门道?”
他两个轻声细语,不时作缱绻状,声音又低,便是周围有宇文家的探子,也只当他俩是在说夫妻间的体己话儿,起不了半丝疑心。便是展昭留意那汉子,也正好合了丈夫对觊觎妻子美色之人的防范之心。那汉子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理亏,便讪讪的,将眼光别开去了,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庞昱本就看这两人穿着打扮有些古怪,尤其那道人背上不背桃木剑,反而背了双抓钩,便觉得很是诧异。如今又听展昭如此说,不由得就有些担心起来,道:“那他们是武林高手喽?没关系吗?”
展昭见他担心,轻笑道:“昱儿莫怕。天机门弟子虽精通周易机关之术,然武功却稀松平常。至于那名汉子,看他双手手掌颜色,那血砂掌功力虽也有些进益,但远未到炉火纯青地步,若是交起手来,咱们尚有几成胜算。只是那二人是江湖之人,与咱们毫无干系,更是素未谋面,无怨无仇,俗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又哪有那么容易就动起――哟!”
原来他只顾与庞昱说话,外加注意那汉子,未曾留意手下,那常州湖蟹蟹壳极是尖利,一不留神,竟是叫它刺了进指甲缝里去,痛了一下。仔细看看,那蟹壳却甚是厉害,加之指甲盖中又是嫩肉,原是不经扎的,血便慢慢往外洇。
“……白痴。”庞昱翻白眼,小声咕哝道:“还南侠呢,竟然被蟹子扎了手,也不嫌丢人!”
“常年打雁的,反倒被雁儿叨了眼!”展昭无奈,自嘲的笑笑,便要找东西擦手。然而庞昱看他要拿那桌上抹布,却嫌那抹布腌H,不待展昭摸到,便伸了右手一把捉住他手腕,左手拿了桌上酒杯,一口饮尽,轻启朱唇,将他受伤手指含了进口内去。
展昭一愣,本能的将手指往外抽。然而庞昱不让,瞪了他一眼,含的更紧。展昭看他这样子,也就释然了,任他含着,唇角却悄悄漾起一抹笑,左手搂了庞昱的腰,揽的又紧了几分,两个人偎的更近。
庞昱含了几时,看展昭手指已不再流血,方才放开。只再不让他剥蟹,自己动起手来。好在盘里的蟹已被展昭剥的差不多,也未再扎着划着。两人以酒佐蟹,分吃干净,又唤小二上了热热的菊茶,盥了手去了腥味。待喝得几杯,小二又将鲫鱼和猪脚上齐,两人便又分吃了,却又叫了一坛酒,一盘果脯,慢慢的酌着。
此时那客栈暖笼中的炭火,已烧得极旺,那先来的一帮汉子喝了几杯,亦放开怀吃喝说笑起来,一时酒菜香气,四飘散,嬉笑怒骂,不绝于耳。酒下了肚,话题也就格外大胆起来,只大都离不开钱与女人,亦有几个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庞昱这边瞟的。
庞昱却不理他们,看见了也作没看见。只倚在展昭怀里,两个人时而悄声讨论案情,时而说些“夫妻”间的体己话儿,间或饮上几杯,或又哺果,也自有一番乐趣。坐了约摸有几炷香时间,看看差不多了,正想起身结账走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人语,腔调醉醺醺,声音却委实不小,加之离的又近,听的便极是清楚:“老弟你叫我去那什么宇……宇文家里,我且问你,那地方可有姑、姑娘?”
入瓮
庞昱猛然听见这“宇文”二字,心下便是一惊!不由得一转头,下意识的向话音望去,却正好与方才那汉子一双色迷迷的三角眼撞了个正着,恍悟当前不能凭本能行事,免得露了马脚,便赶紧将脸转回来,在展昭肩窝埋了一会儿,抬头看他。见他神色自若,兀自举杯饮酒,只是揽在自己腰上的手蓦地紧了一下,便知他已注意到了。遂安下几分心来,乖乖顺顺偎在展昭怀里,静听那二人说话不提。
只听那道士道:“大哥说到哪里去了。那宇文一家可是常州名门豪族,家里哪能没有姑娘?只不过小弟为修道之人,如今正练内丹,忌女色,也就未曾留心。大哥若喜欢,待进了县城,小弟便禀明大爷,那大爷成心招贤纳士,定会将府中婢妾慷慨相赠!”
那汉子嘿嘿嘿嘿淫笑了一阵,又道:“老子要的是美貌姑娘!”
那道士笑道:“这有何难,只要咱们在那宇文一家手底下效力,别说武进,便是整个常州的美貌姑娘,还不是任大哥挑选!”
他两个在这头说话,那边庞昱听那道士如此说,已经暗自心惊!便知这“常州三虎”果然如玉莲所说一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抬头看看展昭神色,见他双眉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握杯的手亦停在空中,身子绷得紧紧,便知他出身常州,心中愤慨恐怕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本来想劝慰两句的,可是公务在身,不能打草惊蛇,便只好也就闭上嘴不说话了,且竖耳听那两人还说甚么。
只听那汉子又是嘿嘿一阵淫笑,醉醺醺道:“整个常州?便是整个常州的美貌姑娘,怕也及不上眼前这一个!”说着便起身,竟是提了酒壶酒杯,径直向庞昱这边走了过来!
那道士见汉子这般,心知他要去惹事,便要阻拦。谁知一转身看见庞昱,却顿时愣了一下。那汉子趁机甩开他,踉踉跄跄,歪歪倒倒,喷着酒气走到庞昱跟前,便从提着的酒壶里倒了一杯酒,举到庞昱面前,大着舌头,嬉皮笑脸道:“小娘子你这般漂亮迷人,今日一见,才知甚么叫做――呃――天、天仙下凡,我孙三儿敬、敬你一杯!”说罢便一昂脖儿,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翻过酒杯给庞昱看。
见这“孙三儿”如此动作,庞昱是又好气又好笑,外加无奈――喂,大哥,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男的也!可这话不能说出口,庞昱哭笑不得的向展昭望去,原指望他能想个主意将这汉子打发走,谁知一眼看去,却猛然发现不对――只见展昭死死地盯着那汉子,眼光几乎化作两道杀人不见血的射线;薄唇紧抿,浑身上下更是绷的像钢索一样紧,紧握着酒杯的右手连手指关节都泛出了白色!
庞昱见展昭这般,心中顿时一紧!只怕他按耐不住动起手来,出师未捷便打草惊蛇,再者看在这汉子喝醉了酒的份上,也不想跟他计较,便伸手暗暗在展昭腰上拧了一把,意思很明显――咱不跟他计较,还有正事没办,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结账走人吧!
展昭察觉到庞昱动作,也明了自己二人这出来,名为探亲,实有公务在身,如今尚未打探到丝毫消息,实在不宜与人起冲突,否则容易走漏风声,便勉强抑制住心中怒火,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道:“小二!结帐!!”
谁知庞昱不与那汉子计较,那汉子却不欲放过他。那孙三儿本来便是个好色之人,美色当前,怎能不爱?更何况是这般倾城倾国的美人!刚开始尚有些理智,见庞昱已为人妇,且“身怀六甲”,又是与丈夫同行,再者兄弟面前,总不好太过放肆,便勉强忍住了。然而他两个与庞昱展昭不同,那桌上的酒不是清甜桂酿,而是点火能着的炮打灯,甚是上头!几杯下肚,便有些飘飘然起来。俗话说酒壮色胆,色心一起,那还顾人妇不人妇,兄弟在不在前?再加方才与庞昱眼光一对,更是如惊鸿一瞥,怎按捺得住!便借着酒兴,一步拦在庞昱身前,口里胡喊乱叫道:“我已将酒喝光了,小娘子怎的不动杯?莫不是看不起我‘小黑煞’孙三霸的名头!”说着右手提起手中酒壶,左手竟是径直去捏庞昱的下颌,要往他嘴里灌酒!
那孙三霸是练血砂掌的,双手赤红似血,甚是人。庞昱方看见那血滋糊啦一只爪子伸过来,便已觉毛骨悚然,更觉恶心,然而怀里抱着骥儿,连挡都没法去挡,便本能的往后急退!谁知脚下绊到凳子,一个不稳,身子一仰,“哇”的一声,仰天便倒!
俗话说有夫之妇不可戏,虽说庞昱并不是真正的“有夫之妇”,然那孙三霸如此行径,已是欺人太甚!展昭本就忍无可忍,如今见他肆无忌惮,竟这样得寸进尺,只觉心中一腔怒火“呼”的一下窜上来,如何再能咽得下这口气!登时怒目圆瞪,运起内力,一掌挥去,未等那孙三霸手指沾到庞昱衣襟,已将他一把震开!本想再教训几下,却见庞昱绊倒,顿时顾不得什么孙二霸孙三霸了,急转身一把揽住庞昱腰肢,微微吐力,轻轻稳住他身子,收了进自己怀里去。
谁知他这么一格一挡一震,外加一转身,那孙三霸却突然目露凶光,抛了酒壶,右手变握为掌,狠戾非常,一掌便向展昭背心要害之拍去!
原来那孙三霸号称“小黑煞”,乃是初出江湖的新辈。他习的是阴毒武功,性子更是阴狠暴戾,仗着一手血砂掌功夫,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干了不少。只因这随结拜兄弟来常州投奔宇文一族,途中不宜惹祸闹事,才将性子略略收起,倒反而安分了些。然而今日酒醉,又被庞昱美貌勾动了色心,本性难移,再按捺不住,狼子野心便显露出来。虽知展昭会武,然未把他放在心上,加之展昭不欲惹事,只催动三分内力,倒教那孙三霸以为他武功稀松平常,竟是动起了趁机一掌击杀展昭,再将庞昱霸为己有的主意!
这小黑煞出奇不意,背后偷袭,虽是卑劣行径,却每每有效,再加之欲一击成功,掌上蕴的是全力。若是平常人等,免不得便登时被他这一掌拍的七窍流血,魂归了天外去!只可惜他这却错估了展昭,须知叱咤江湖的南侠是何等人物!他杀念方起,展昭便感应到背后寒气,动作顿时一滞,反应如电光石火,揽紧了庞昱,身子急侧,堪堪避过了这阴毒一击,翻手一掌,不但未教孙三霸得逞,那“小黑煞”右手手腕反而被展昭一把箍住!还未等在场之人看清,便只听“喀嚓”一声,接着便是杀猪般惨叫,原来南侠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那孙三霸右肩拗到了脱臼!
南侠这一下出手不要紧,却镇了客栈里的人!那几个书生眼见他几人要打起来,恐怕殃及自身,便悄悄站起来,连饭钱也未付,偷偷溜了。几个行旅客商,也唯恐招惹是非,匆匆甩给小二一大锭银子,不待他找钱,便也忙不迭走了。只剩那几桌行伍出身汉子,和长风镖局的人不怕闹事,仍是在座。只是那些镖师冷眼旁观,那行伍之人却大声鼓掌叫好,看那孙三霸捂着肩膀,痛的冷汗直冒,便横眉冷对,指指点点,嗤笑他偷鸡不着,反而蚀了把米,又有痛骂他背后偷袭,行径不齿的。
展昭却不理那些人,亦不管那孙三霸嘴里如何污言秽语,叫骂威胁,自顾自拖了一张净椅,将庞昱放下,扶他到椅上坐好,自己蹲下,柔声道:“方才为夫与人打斗,动作粗鲁,却是教娘子受惊了,待事后再与娘子赔罪。娘子方才却摔了没有?快些教为夫看看。这青石地面甚是坚硬,桌椅也是硬木做的,却不是闹着玩。”
庞昱失笑道:“我没事,又不是蛋壳做的,哪能碰一碰就碎了。”却又低了头担心道,“就怕挤了骥儿。”说着便掀开孩子襁褓,仔细查看。还好睡的正香。便抬起头来,道:“别管他们了,快点走吧!”
展昭本也牵挂公事,加之方才一顿教训,虽出手不重,却也够那汉子受的了。且今日如此一番冲突,已是犯了暗访忌讳,再不宜与人计较。如今听庞昱如此说,便顺水推舟站起来,搂了庞昱,厉声对那孙三霸道:“今日你对我娘子无礼,本该废你一条胳膊!只是娘子心善,不欲与你计较,且饶过你一。日后若再让詹某见到你那副嘴脸,定不轻饶!”说罢转头向小二,从怀中掏了一大锭银子抛过去,道:“小二哥!今日若打碎东西,皆算在我的帐上。”说着又朝那孙三霸与一旁站着的道士道:“今日之事,皆是你我二人仇怨,与旁人无关,要报仇时,只需找我詹日飞便是,莫要迁怒旁人!”说着便将斗篷裹了庞昱,打横抱在怀内,道一声:“告辞!”抬脚便向客栈外走。
谁知他没走出几步,却忽觉身边掠过一阵劲风!随即便是眼前一,还未及反应,便只见那道士拦在了面前,手执拂尘,合掌一礼,口中念道:“无量天尊。”虽态度恭敬客气,然那身子却是严严实实的挡在了二人身前,正正好堵住了客栈出口,眼见得便是不放他二人走!
这道士一现身,倒真教展昭吃惊不小!他自小习武,行走江湖多年,后又入了公门,对当今武林门派,知之甚详,估算对手武功修养,内力浅,也能估个八九不离十,方才推算那汉子武艺,便一言中的,谁知竟是未看出这道士身怀这么一手神行百里的好轻功!
原来世人凡要看一个人武艺是否高强,须看其三样:一为身法招式,二为手中兵器,这第三便是内力浅。三样之中,又以内力浅为重中之重。须知内力练到一定程度,太阳穴便会微微鼓起,若是会看,便可以大体看出此人修为多少。然而当今世上,却独有一门武功自成一脉,除非施展手脚,否则任是怎样能士高人,就是金庸《天龙八部》中通晓天下武艺的王语嫣穿越来这大宋朝,也断断看不出此门武功的修为浅,便是这轻功。要知轻功原与别门武艺不同,亦不如招式身法那样仰仗内力。内力厚固然有助轻功进益,然而若是先天条件好,又掌握了窍门,就算内力浅薄,甚至毫无内力,也可练出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正因它极易上手,又难以看出,故此自古以来,大体那些采盗窃的贼子,皆青睐这轻功。因此门武艺难以揣测,这道士又藏不露,谅是赫赫南侠,亦未想到这个武艺稀松平常的道士,竟是怀有一手日行千里不留痕的功夫!
这道士一手轻功一露,展昭便立时有了几分戒备。“天机门”虽是侧重机关道术,然而道术亦有正邪之分,更何况这道人既与一贯为江湖所不齿的血砂掌传人为伍,谁知他会不会些摄人精魄之类的邪门法术!此念一出,展昭立时不敢怠慢,急放下庞昱,将他和骥儿严严的护在身后,自己则暗暗运起内力,龙虎之气游走全身,以备随时出手,厉声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本以为那道士来者不善,更怕他有甚法宝符水害人,自己不要紧,可若是伤了庞昱骥儿,却如何是好!如此一想,更是将二人紧紧护住。谁知那道士听他发问,却是不紧不慢,亦不出手,反而拂尘一甩,恭恭敬敬唱了个大喏,拱手道:“詹壮士且请留步!”
那道士此话一出口,不仅展昭,便连庞昱亦是一愣。方待开口,又听那道士道:“方才小道兄长不胜酒力,一时冲动,冲撞了尊夫人,还望詹壮士见谅。小道欲略备水酒,代兄长与壮士及尊夫人赔罪,还不知壮士肯不肯赏光略施舍小道些薄面?”
庞昱听那道士如此说,却是微微一怔。须知眼前这道士分明与方才调戏他的“小黑煞”是一伙,展昭与那姓孙的打斗之时,这道士虽不曾上前出手相助,然而却也是站在一旁,并无劝阻之意,如今又为何忽然这么客气起来?他虽聪颖灵慧,却终究仍是孩子心性,又不曾接触过甚么宫廷谋略权术,江湖勾心斗角,一时便很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转过头去看展昭。
展昭见庞昱看他,便对他宽慰的笑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不必担心,却回过头去对那道士冷笑道:“只怕你二人并非真心赔罪,而是串通一气,要对我娘子不利!”
展昭这句话,明着是谴责那道士,暗地里却很留了几分口风在里面。那道士是甚么门派出来的,岂能不知?当即便赔笑道:“壮士这是说的哪里话。壮士武艺如此高强,岂容小道耍甚么招?再者江湖上云冤家宜解不宜结,小道是真心要赔罪,若能得壮士惠顾,结得薄薄交情,岂不幸哉!”说着便甩一甩拂尘,伸手躬腰,笑道:“若壮士不嫌弃,且容小道备三杯两盏淡酒与二位赔罪如何?”
展昭见这道士如此说了,面上神色便稍霁,只是还不肯松口,道:“你二人得罪的是詹某娘子,若要摆酒赔罪,还得看娘子愿是不愿!”说着便转头向庞昱,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依娘子看,此事该怎生置?”
庞昱本来有些糊涂,然而看展昭虽是征求他意见,却暗暗的向他递眼色,加之那道士见展昭看重“娘子”,便一口一个“詹夫人”,忙不迭的赔罪,心中一透,登时大悟――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拉拢了!自己就说嘛,这道士怎么就会突然如此恭敬!听他刚才有说过什么“大爷诚心招贤纳士”之类的话,这定是看上了展昭一身好武艺,要拉他入伙!
将计就计
庞昱想到这里,顿觉心中透亮――他两个本就是来私访的,正愁着不知从何下手,眼前这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就目前情况来看,这个道士一定是给那“常州三虎”办事的,保不准就是个“猎头公司”,到招揽人才!如果能将计就计,借这个机会一举打入那“宇文集团”内部,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忙道:“奴家本是一介女流,管不了你们男人的事情。然冤家宜解不宜结,此话却甚是有理。既然人家已来赔罪了,官人便也莫计较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可不胜过多个仇人!”
庞昱话音方落,便听那道士称赞道:“夫人秀外慧中,甚明事理。有妇如此夫复何求,詹壮士真是好福气,讨了这样一个贤慧娘子!既是如此,詹壮士,詹夫人,这边请了。”说着便朗声道:“那店家!且收拾了残羹剩席,与我另上一桌好菜来!今日店内打碎的东西,连同詹壮士方才那一桌酒菜,皆算在贫道的帐上!”又笑道,“请,请。”
那悦来客栈小二甚是伶俐,方才听了几人的说话,早就将桌椅擦抹过了,展昭便随了那道士,连同庞昱,团团要往桌边坐,见那孙三霸兀自捂着胳膊呻吟,便冷哼一声过去,抬手给他上了胳膊。那道士见状,免不得又是一顿恭维。忙忙的唤了小二来,果然将方才酒菜饭钱都折算了,叫了一桌好菜,又要了两坛上等的女儿红,三言两语,硬是将那“小黑煞”也劝了过来。此时那小黑煞酒也痛醒了七八分,又畏展昭武艺,便也不敢再闹事了,只是免不得面子上过不去,只坐在一旁阴沉着脸不说话。
那道人见状,便亲手捧坛倾酒,满面堆笑,要与展昭赔罪。然展昭心眼多,怕他暗中在酒坛里下些什么,便婉言谢绝了,只教小二又上了一坛桂酿来,与他推杯换盏。却只担心庞昱不胜酒力,便不再让他喝酒,只教他在一旁坐着,听几人说话不提。
庞昱也知道自己虽化妆成女子,但毕竟是男儿之身,万一有个闪失,露了破绽,反为不美,便老老实实坐在一旁,不仅不喝酒,连话也少说,只低头哄逗骥儿,暗中却竖了耳朵,听展昭与那道士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几杯过去,那道士许是觉得时机已差不多,便慢慢道出原委。原来他道号羽衣子,倒真如展昭所说,师从天机门门下,修为倒也不差。只可惜三年前触犯教中门规,被逐出师门,于是干脆便自己游荡江湖。过了一年有余,游荡至常州,闻道常州宇文三兄弟甚是体贤下士,便毛遂自荐,投至门下,做了个出谋划策的谋士。后因这宇文一族的老大宇文豪广招天下贤士游侠,刚巧这道士出来办事,偶尔遇上这小黑煞孙三霸,觉得他武艺不错,便欲引荐,遂有意结识游说。那小黑煞本就是个酒色财气无一不爱之人,听那道士说的诱人,便动了心。又觉两人甚是相投,便干脆结拜了为兄弟,共赴常州,投奔那宇文一门去!
那道士说的十分含糊,庞昱却听得极其明白,不住在心里冷笑――不说别的,这家伙肯定不是个好鸟!因为什么原因被逐出师门?又因为什么动机去投奔那臭名昭著的宇文一家?更何况又能与这号称小黑煞的孙三霸臭味相投,这道士的品行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心里明白的很,面上却一丝儿神色不露,更是一声儿不吭,只有一下,没一下,拍着骥儿。然而那羽衣子见他如此,却以为他还在为方才之事怄气,便倒了一杯酒,双手执杯,捧到庞昱面前,笑道:“小道是个卤人,大哥也不懂说话。方才冲撞夫人,无以赔罪。所幸夫人是个好性子,未见责怪,小道感激不尽,权在此自罚三杯,谢过夫人!”说罢便自罚了三大杯。
庞昱见状,忙陪笑道:“师傅这又是哪里话。全是官人心宽胸广,却又有奴家甚么功劳了?师傅快不要这般,折杀奴家也!”
他本来只是随口两句,打发那道士,谁知话音方落,却见展昭凑了上来,伸手揽了他的腰,拉进自己怀里,低了头,半是玩笑,半是责怪道:“为夫不是说过,娘子莫要再称那些‘奴家’、‘贱妾’什么的么?只称‘我’便极好。娘子怎的忘了?”
庞昱听他如此说,却是一愣。他本来最头疼古代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因此除了在皇上面前称“臣”,要吓吓别人的时候自称“本侯”,在长辈面前自称“晚辈”以外,无论对方高低贵贱贫富,只要是在稍微熟点的人,包括包大人和公孙先生面前,不分青红皂白,一律用“我”自代。本来没什么,可到了这男扮女装随展昭私访,总得装得像点,却猛然想起来古代女子应该自称什么的问题,匆匆问了问玉莲,得知这大宋朝的女子若是结了婚,在官员面前一般自称“民妇”,若在丈夫和陌生男子面前,不是“贱妾”,便是“奴家”了。然而“贱妾”一称,无端端沾上一个“贱”字,庞昱便甚是不喜它。揣度揣度“奴家”虽然也不好听,但是总比“贱妾”好一点,还是用它吧。只是他和展昭混的熟,自从进了这常州地界,一路上还尚未遇到什么熟人来打过招呼,也就用不着自代,还是该咋样就咋样。可如今遇上了陌生人,再不好用“我”自代,便改了口,这个“奴家”还是第一用,展昭又何时曾与他说过甚么来?然而他本性灵慧,便也不说穿,只顺了展昭的口,笑道:“官人说的极是,是我疏忽了。”
那羽衣子见他俩如此,忙又斟了一杯酒敬与展昭,满脸堆笑道:“詹壮士夫妇二人真真是伉俪情。”又打趣道:“不知二位这共赴常州,可是要回夫人娘家探亲?”
展昭笑道:“内人乃是汴京出身,老家并不在常州。此乃是詹某还乡探亲,倒是偏累娘子了。”叹一口气,又道:“说是探亲,其实也并没有甚么亲戚。不瞒师傅,此特特赶在重阳,乃是要回去为父母扫墓的。”
那道士听展昭如是说,忙赞道:“詹壮士真是孝心可嘉!”说着便又敬了一杯。放下酒樽,却作不经意道:“詹壮士这般武艺高强,定是在汴京担任重职了?若果真如此,既有高官厚禄,又有娇妻稚子,更是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令尊令堂若泉下有知,也定是喜不自胜了。”
展昭听他说到这里,便知他是试探。也不道破,顺着那道士口风,却是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师傅莫要取笑詹某了。师傅乃是出家之人,想必不知朝中风气!如今我大宋朝重文轻武,在下几年前托祖宗的福中了个武生员,原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拳脚,报效朝廷,谁知领的却是个闲职,每月俸银虽也不少,却终日无所事事!更休提每每要看人脸色,时间一长,着实气闷!索性便辞了官,也省得受那些腌H气!”说罢便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那道士见展昭诉苦,却是拍手大笑道:“痛快!痛快!詹壮士却也是个爽快明白人。小道虽是出家之人,闲云野鹤,却也知宁为鸡口,决不为牛后。与其终日看人脸色行事,倒不如撇了这担子,畅游江湖,岂不快哉?!”
“师傅说的倒也不差。只是詹某……”展昭做苦闷状,长叹道:“早已不是那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少年心性了!如今詹某眼看便要而立,亦成了家,一子尚在襁褓,内人又有身孕,这每日柴米油盐……唉!”说罢便又自饮了一杯。
“无量天尊。”那道士听展昭提起这些琐碎事,拂尘一甩,念了几声道号,便又道:“大丈夫成家立业,自应以妻儿为重,詹壮士所说乃是极有理的。只不知詹壮士预备做些甚么营生?”
展昭苦笑道:“詹某自小习武,所长不过是些舞刀弄棒,喊打喊杀之事。虽也略通文墨,但决计吟不出诗词歌赋,背不来四书五经!若论算盘帐簿,更是一窍不通!又不能去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之事,若论营生……所幸祖上留下来几亩田地,却也不知荒废了没有。此回乡,若是尚可耕耘,便弃武从农,春播秋收,倒也过得下去。若是荒草杂木满地,抑或成了水洼泥沼……”顿了一下,自我解嘲道:“便只好拖儿带女,浪迹天涯,从此为丐帮中添了一家四口!”
他这句说得诙谐,那道士哈哈大笑。待笑过后却摇头道:“壮士此言差矣。詹壮士若是弃武从农,岂不可惜了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好武功!好一匹千里骐骥,如何就能驱使于犁耙之间!岂不是美玉落在泥淖之中?况且依小道愚见当今民间并不若官场那般重文轻武,俗话说此不留人自有留人,壮士又如何不另谋营生呢。”
听那道士这般说,展昭却哼了一声,沉声道:“可是教詹某去给那些豪门大户看家护院?别的行当好说,只这种营生自古为武人所不齿,詹某却沾不得!”
“壮士说笑了。”那羽衣子笑道,“凭壮士一身武艺,若是去做那些低三下四的打手,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壮士莫要多想,只是小道这里正正巧有一个空缺,乃是那方才提到过的常州宇文家大官人之事。这位大官人自小好武,尤喜结交各路豪杰,切磋武艺。又因新近家业做的大了,手下招了不少年轻力壮的汉子作家丁护院。只可惜这些人多是市井泼皮无赖,空有一身力气,却只会耍几路拳绣腿,动不得真格的。如今便正缺一人去管教他们。大官人虽是会武,可是不得闲,小道又是个出家之人,大哥虽武艺高强,然性子火爆,出手又重,万一把人打死了,反为不妙。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原想这事便搁置起来了,所幸遇到壮士!詹壮士武艺既高,性子又好,更是做过官的人,若是能得壮士去指点武艺,岂不绝妙?!况且依小道愚见,不仅那些新进家丁,便连那宇文大官人,也少不得要向壮士请教一二哩。”
他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明明白白的拉拢!展昭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然而怕答应的太过爽快,反倒惹人疑忌,便欲迎还拒,故作犹豫道:“这……”
那羽衣子一心想拉得展昭入伙,见展昭犹豫,忙甜言蜜语,劝道:“壮士不必担心。这个营生虽说亦是投靠豪门,然也算是育人成材,与那些护院打手之辈,自不可同日而语。且不仅轻松,又可每日与人切磋,岂不快哉?况且大官人为人豪爽……”
他唯恐展昭拒绝,便口生香檀,舌灿莲,滔滔不绝。展昭仍是面带犹豫。然而此时庞昱坐在一旁看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跳出来添把柴了,便轻轻推了推展昭,笑道:“人家这样诚心,你就莫推三阻四了。况且我不知道你?武痴一个,一天不舞上几回拳脚,便浑身不舒服。让你扔了刀剑握锄头,怕是一时还拿不稳。如今眼前就有如此一个好执事,怎的还往外推?依我看便答应下他罢了,就是实在不趁手,看看干不得,反正祖宅也在本城左右,告辞回转来便是,又碍得着甚么了?”
庞昱这一番说话,正中羽衣子下怀,话音方落,便听他赞道:“夫人真真是个明事理的贤慧娘子!这一席话可真真说到点子上了。詹壮士,小道人微言轻,却不知壮士可否瞧在夫人的份上,赏小道几分薄面?”
听庞昱在一边劝说,展昭便故作思索片刻,抬起头来笑道:“娘子说的甚是有理。既是如此,詹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还请师傅稍侯几日,待詹某回祖宅安顿好娘子,便随师傅一起去拜见那宇文家大官人!”
展昭这样说,因是担心庞昱骥儿,不欲带着他们一道去。尤其是骥儿,按理说此远赴常州,本不该带这个小不点,可无奈骥儿一天看不到庞昱便哭闹不止,便特特带上了他,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若要带着查案,总是个累赘,又危险的很。况且庞昱虽聪慧机颖,却毕竟一毫武功不会,又是男扮女装,若是一齐行动,难保不节外生枝。总要先找个安全地方安顿好了两人,才能去掉后顾之忧。然而那羽衣子闻道展昭要先回祖宅,却很有几分不愿意,一是心急,恨不得马上就将展昭荐给自己主子,好大大的讨一个喜欢;二是这宇文家在常州城名声到底怎样,他心知肚明,便也很有几分害怕展昭听了甚么传言,不愿再投至宇文门下效力。便笑道:“壮士如何又要去费那许多功夫?莫若如今便随小道启程,携了尊夫人,一同去拜见那宇文大官人,岂不便宜?那宇文一族乃是汴京豪富,如今得了壮士这块和氏璧,定是欣喜若狂,奉为上宾,又岂有不安排衣食住宿之理?便连途中车马劳顿也一并省了,岂不是好!”
见羽衣子阻拦,展昭便笑道:“詹某自赴了汴京,也很有几年不曾回乡。如今虽说父母双亡,物是人非,仅留几亩荒田,一间老宅,可总要去看看的。况且又要给祖宗上坟,别的尚可,只此事需要赶在重阳,断断是误不得的。还容詹某去去便来。”又斜了眼看着那羽衣子,笑道:“詹某天资驽钝,本不敢自夸。然詹某若是和氏璧,那师傅岂不成了献璧之人?这献璧之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不过师傅并非俗人,倒也当的起和氏璧这个典故。”
和氏璧乃是楚文王之时卞和所献的稀世奇珍。然卞和二献璧,不仅未能得赏识,反而遭刖刑失去双脚,直到第三献璧,方得接见。展昭引用此典,话里语间隐隐含有讥讽警告之意,即是指若那道士软硬兼施,定要他今日便去投奔那宇文氏,自己也定不会有好下场。那羽衣子何其机灵,早已知其中隐意,也不愿下不来台,便打个哈哈,干笑道:“詹壮士真为孝子也!既是如此,小道便斗胆与壮士约定,重阳节后第二日,小道必在武进县酒楼“醉太白”二楼恭候,还望壮士赏面光临!”
展昭抱拳,笑道:“难为师傅一片诚心。詹某定不负约!”
几人约定好,又吃了一会子,便起身结了帐。那孙三霸原心中不忿,又插不上话,便只好一杯杯的喝闷酒,不知何时已烂醉如泥,趴在桌上。那道士唤小二将他扶至楼上,自己却又和展昭拉了几句家常,便送展庞二人出门上了马车,向武进县城而去不提。
故地重游
展昭乃是武进县遇杰村人,离县城本也不算很远。然遇杰村在武进县西面,需穿过一个县城,便费时间。再加上秋雨淋漓不绝,道路湿滑泥泞,更是难走,待到得村中时,已是酉时光景。虽不算晚,然秋日天黑得早,天色便已有几分暗了。而各色农夫村妇,亦已归家,村中便少有人等走动,唯有几个学堂归来的村童,见二人所坐马车精致豪华,赶车的展昭亦是衣着华丽,气宇不凡,便躲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偷窥,却不敢上前,只是指指点点。
展昭虽自小就被孟若虚抱到山上去抚养,然遇杰村就在山脚下,他平日也经常和师兄偷溜下山淘气,若论起来,便也算是村里混大的。此刻回了故地,自是熟门熟路,再加上心中怀念,马车赶的飞快。拐了几个弯,不一时便在村北头一栋大宅前停下了。下了车,将马拴在门口一棵老槐树上,撩起车帘,小心翼翼将庞昱和骥儿扶下车站定,自己便转身去叩那宅子门环。
庞昱站在一旁,听展昭边叩边唤展忠名字,自己便不由得抬头细细打量起这栋房屋来。房屋是如大宋朝多数富贵人家一样的青砖灰瓦,规格也甚是宏大,看得出多年以前也该是个门前金锁对垂杨的合族大户。只可惜此时这屋子经历了多年风雨,早已失了往年的气势,砖瓦破落,年久失修,便连瓦楞上也尽是枯草了,当风抖着,更添一层凄凉萧瑟,反倒让庞昱想起中学学过的鲁迅的《故乡》来,便觉周围的景色忽然的都变成那语文书上的白底黑墨了,荒凉的没有一丝活气。
心情无端端变得沉重。庞昱甩甩头,赶走一丝趁虚而入侵染心绪的凄凉,注意力重新转回展昭身上。他一直在拍门,却始终无人应,最终焦躁起来,使劲一推。
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展昭措不及防,吃了一惊,略犹豫片刻,却最终是叫着“忠伯”跨进门里。庞昱忙几步跟上。本来打算进去的,到了门前不知为何却又有些犹豫,最终是未能迈开腿,只站了在门口。从这个角度望去,展昭的背影分外醒目,体态修长,宽阔肩膀。那背影平日总是高大厚重的仿若能挡住一切风雨,然而在这暮色细雨之中却仿佛突然染上了几丝落寞,一如罗马神庙古迹里沉寂千年的雕像。
这就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庞昱抬起头细细打量这件荒废的老宅:脚下枯草,头顶蛛网。院内虽石磨水缸俱全,然而早已无人使用,石磨没了柄,水缸缺了口;房屋亦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东厢房甚至连房顶都塌了半边,满目的苍凉。庞昱突然就觉得喉咙发堵,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得默默地站在原,无声的拍哄着怀里的骥儿。
一时无声,只有秋风细雨刮打着房檐上的枯草,发出“呼呼”的声音。
几只乌鸦“哇哇”的叫着从头顶飞过。槐树下的白马突然嘶鸣了几声,打破沉寂。庞昱反应过来这样干站着也不是办法,总得先把车马安排好才是,便想走过去叫展昭。谁知还未动脚,便听身后传来一把干哑声音,颤巍巍道:“谁在那儿呀?”
那声音实在是呕哑,鬼魅一般,配上此时此刻荒凉情景,更是说不出的人,庞昱骤闻,便吓一大跳,条件反射似的一回身,便看到一团人影站在拴马的那棵槐树下,正向这边张望。定睛看时,却是个老妪,身材矮小,穿一身玄青色粗布袄裤,白发髻,佝偻身态,该是已年过甲。那老妪身子尚算硬朗,只一双眼睛甚是无神,毫无焦距,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个瞎的,且怕是已瞎了有不少时间了。
庞昱认出是个老妪,心下稍安,心想这八成是村里人家,见她问话,方要回答,还未待张口,便只见展昭大踏步走了出来,揽了他肩膀,问道:“昱儿,却是何人?”
庞昱见他出来,方想说大概是这村中人家,谁知那老妪听见展昭说话,浑身却猛地一抖,颤声道:“谁?你是谁?听这声音,你,你可是昭娃子么?”
听这老妪一声“昭娃子”出口,展昭顿时浑身一震!急将老妪上下打量了一番,惊道:“王干娘!可……可是你么?怎……怎么你这眼睛……”
展昭一声“王干娘”话音未落,便见那老妪步履蹒跚,也不顾自己看不见,摸索着快步往前走,边走边哽咽道:“昭娃子!你果然是昭娃子!你可回来了!”
那村中地面是黄土铺成,甚是坑坑洼洼,那老妪又是个双目失明之人,没几步脚下一绊,往前便倒!展昭见此情状,慌忙几步迎上去,双手一抄,稳稳扶住,道:“王干娘!是我!是展昭回来了!”
那老妪听展昭答话,颤巍巍举起双手,捏了捏展昭双肩,又摩挲他脸颊,哽咽道:“昭娃子,你回来了……好……好……好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这下半句刚刚出口,却只见那老妪一抬手,“啪”的一声,竟着实给了展昭一记响亮亮的耳光!
那老妪这一巴掌打下来,展昭没什么,却把庞昱给吓着了。眼见那老妪又要抬手,庞昱生怕她再干出甚么,忙快步走到二人身旁,却听那老妪哭道:“好你个昭娃子!你却是出息了!你上了京,当了大官,怎的就忘了本了?就不回来了?!你这一去就是五六年……你可倒是还想着回来呀!”
“干娘……”凭那老妪连哭带数落,展昭却不动,仍稳稳的扶着她,只那声音里已带上了几丝颤抖,连眼圈亦是微红了。
“你爹妈都不在了,这便也罢,不想着干娘,干娘也不怪你。你是吃官饭的人了,眼看这京里事又多,路又远,逢年过节的回不来,也便罢了!”那老妪抹了几把泪,又哭道:“可展忠那个老头子,他好歹也在你家服侍了一辈子,莫说是你,连你爹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你就是不念点旧情,也该念点苦劳罢!怎么他走了也有一年了,你这昭娃子怎的一回都没来看过他哟!”
“什么?!”听王干娘如此说,展昭大吃一惊:“干娘,你说甚?!展忠他……展忠他怎的了?”
“没了!”王干娘又低头抹眼泪,“便是去年冬天没的,寒症,咳得厉害!头几天还能撑着,入了三九就不行了!乡亲们要去写信叫你回来,他还拦着,说是不好叫少爷担心……那死心眼的老头子……”尚待说些甚么,却已是泣不成声了。
“干娘!”展昭方听到这里,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不由得一伸手紧紧搂住了她。他饶是年长稳重,武艺高强,又常年游走江湖官场之间,久经锤炼,煅出个万折不屈的刚强性子,然而再年长再坚强的人一旦回到母亲身边也不过是个孩子,他阔别家乡六年之久,日夜思念,如今总算重回故地,谁知却已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心中本就酸楚,又乍然见到干娘,闻听展忠亦已去世,这世上最后一个家人也已离他而去,便免不了声音哽咽,眼眶发酸!他自幼失父,母亲带着他一个孩子,腹内尚有一胎,又要维持生计,本就艰难,到添了耀辉,更是顾不过来他。因此展昭直到拜师之前,几乎都是由展忠带大,到了上山学艺,也常偷溜下山来找他。展忠乃是展门老仆,服侍他家三代,到了展昭,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如同祖孙。此展昭回乡,也很有几分惦念这位慈祥老仆,还道他若是见到自己和骥儿,定会欢喜异常,谁知天意弄人,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得一见!如此情状,却教他情何以堪!一时间觉有千言万语噎在胸中,却终是难以出口,只得默默揽了干娘,一语不发,眼眶却着实有些湿润了。
一时间故人重逢,又叹斯人已逝,喜悲大起大落,那王干娘在展昭怀中,只顾低头抹泪。展昭亦是不发一言。而庞昱站在一旁,见二人如此,心中也不好受,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只得干站着,咬着嘴唇,却觉越发凄凉了。
三人如此站了多时,忽闻一阵婴儿大哭,原来骥儿醒了。庞昱回过神来,忙低头检视。然王干娘骤闻骥儿哭声,却“霍”的抬起头来,惊道:“那边是谁?”
展昭忙眨了眨眼,放开王干娘,伸手将庞昱和骥儿牵了过来,柔声微笑道:“干娘,快来见见,这是昱儿,这是骥儿,你的昭娃子在外娶了妻生了子,来看你老人家啦!”
“嗳哟!”王干娘听展昭这么一说,失声道:“你、你这小昭娃子也有了媳妇孩子啦?!快,快过来让干娘摸摸!”
庞昱见王干娘叫他,忙柔柔的唤了声“干娘”,先将骥儿递过去。王干娘抱了骥儿,先将手探入襁褓摸了摸,喜道:“是个带把儿的!”又仔细摸了一遍,笑道:“这果然是你小昭娃子的种儿,干娘摸便能摸出来。这两道浓眉毛不和你个小猫蛋子小时候一样么?好你个昭娃儿,干娘的小奶娃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那媳妇哩?过来让干娘摸摸。”
庞昱听王干娘呼唤,便迎上前,接了骥儿,递进展昭怀里。那王干娘摸索着抓住庞昱的手,由下而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摸了一回子,喜道:“好一个小媳妇儿!干娘眼睛看不见了,心里可亮堂着哪,这孩子定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细皮嫩肉的。模样儿也肯定不差!干娘的小昭娃子,挑的媳妇哪能差了来?”又摸了摸,道:“摸上去身子怪娇弱的,倒是挺能生养!看看这肚子,等过了年,可不又是一个小猫蛋子!”却皱了眉,道:“只是这声音……莫不是着了风寒?嗳哟!怀着孩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快,快让干娘把把脉!干娘接生也有二十来年了,知道些方子,待会儿叫俺家那大牛儿上城里抓上几副草药,好好的给你补补身子!”说着便来抓庞昱的手。
那王干娘是一片好心,庞昱却被吓出一身冷汗!须知中医一把脉即知身孕有无,医术高明一些的甚至可看出胎儿男女,他怎敢让这据说有超过二十年接生经验的稳婆碰他!忙推掉王干娘的手,扶了她的肩,柔声道:“干娘莫急。这却不是风寒,是小时长病落下的,郎中说是伤了声门,不哑已是万幸,需得慢慢调理。自小到大,药也不知吃了多少,只是不好。现今也有个方子在这里,干娘却莫要去抓药了,万一药性相克,反为不美!”
那王干娘信以为真,道:“嗳哟!我的好孩子!好好儿一个细皮嫩肉的俊俏媳妇,怎地就落下这个病根儿来?”又掐了掐庞昱的肩,道:“这孩子可真瘦!可是昭娃子不好生疼你,怎地怀着娃娃了,还是这般没几两肉?晓得了!定是那小没良心的每日只顾着那些京里的事儿,没时间顾你。这小没良心的,官老爷们贴心,还是自己媳妇贴心?哪能就这么撇轻了你哩!孩子!他要再这般对你,听干娘的话,莫要理他!”握了庞昱的手,又道:“却快莫站在这里说话了,眼看还下雨哩。跟干娘走,干娘家里有热炕头,给你炖只老母鸡,好好的补一补胎!小昭儿,你也来!”说着便一只手牵了庞昱,另一只手拉了展昭,一步一晃,便要往家里走。
展昭见王干娘要将他二人往家里领,却怕叨扰了她一家人,且又要累她家破费,忙道:“干娘,不用忙了!凡累了兄弟嫂子费心。待展昭收拾收拾自家房屋,住几晚上便是。母鸡还是留着给干娘下蛋罢,莫要教干娘破费!”
那王干娘听展昭如此说,却回过头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小昭娃子,进京几年,怎么别的不学,却学了这些打马虎眼儿的混帐话来!跟你干娘客气个甚?想当年你个小野猫崽子可没少掏干娘家的鸡蛋吃,如今干娘要杀只鸡给你媳妇补身子,你倒来推三阻四!既是这般,干娘这只鸡却不是杀给你的,待会儿鸡汤炖好了,可不许你吃!”
庞昱被王干娘牵着,见名扬天下的南侠展昭如今被这般数落,便不由得掩口偷笑,拿斜眼瞄他。展昭见庞昱这般,又听王干娘提起自己小时候的那点事儿,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便也不再推辞,笑道:“既是这般,却劳烦干娘了。”即去槐树下牵了车马,与庞昱一人一边,扶了干娘,向村中而去不提。
王干娘虽双目失明,但自打嫁过来便在这村里打转,各路途都是走惯了的,极是嫣熟,走的倒也稳稳当当,不一会儿便将二人领至一所茅屋。茅屋亦是四合式的,屋外以黄泥斜斜筑就一圈矮墙,墙中斜伸出一荫绿枝。又有一围翠竹编成的篱笆,与土墙环成一方小院,隐隐可见几只鸡公鸡婆正在院里啄食。墙下一口土井,旁有水桶辘轳等物。那王干娘行至院前,将柴门开了,方便展昭牵进车马去,拴在院中那棵大枣树上。却又紧紧牵了庞昱的手,唤了展昭,打起帘子进屋去了。方跨进门,便唤倒茶看座,又吩咐杀鸡宰鸭,直把个儿子媳妇支使的团团转,展昭拦也拦不住。一时饭菜上了桌,鸡汤也在煲里炖上了,这才安生了下来,一家人团团围在桌边拉家常,只等做水上生活的大儿子与儿媳回来。
那王干娘算是看着展昭长大的,方才一路上便絮絮叨叨,口中全是南侠小时候的事儿,庞昱倒也听出个大概来。原来这王干娘虽被展昭唤作干娘,实际上却并非那三跪九叩正式拜过的,只因她年轻时候是个接生婆,如今村里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几乎都是赤条条打她手里过来的,展昭及其弟耀辉也皆是她接的生,故有干娘之称。到现在年纪大了,瞳孔里生了翳,手脚也没有先前那般麻利,遂不再当稳婆,唯靠两个儿子养活。所幸两个儿子都是老实本分人,娶的媳妇也都是孝顺的,虽日子清苦些,一家人倒也和和美美,可谓是尽享天伦了。
遇杰村这些小一辈的青年人里,王干娘打小偏疼展昭。如今阔别六年,那话便一时多的说不完道不尽,只顾扯着二人拉个不住。正唠嗑着,忽听院中柴门刷刷的响了几声。那王干娘眼睛虽瞎,耳朵却甚是灵敏,当即便扯开喉咙唤道:“大牛儿,小凤儿,可是你俩回来了?!”
干娘这一嗓子喊出去,便听院里有人回答道:“娘,儿子回来了!”紧接着却又有一人道:“娘!今天有甚贵客哩?”这把声音却与先前不同,清清脆脆,娇娇俏俏,语音里还带了点南方特有的软糯,一听便是个年轻女子。话音方落,便见门帘掀起,走进一对青年男女来。
王干娘有两个儿子,分别唤作大牛二牛,也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二牛是个樵夫,才成亲没几年,如今媳妇肚子也跟庞昱差不多大。大牛却是在湖边打鱼的,也已成了亲,却还并无子嗣,便是如今归来的这位。庞昱仔细看了看,这二兄弟长得却不是很像。二人虽尽皆一脸的朴实憨厚,然二牛甚是粗壮,大牛身为兄长,却是高高瘦瘦的,大概是打鱼缘故,日日风浪里来去,皮肤晒得黝黑。如今手中正提着一个鱼篓,将蓑笠往墙上挂,见到展庞二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媳妇却甚有姿色,长得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稍眉,神采飞扬,一身的灵气。此刻眼见屋里有客,却不似一般女子那样腼腆,而是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行了一礼,笑道:“我来晚了,不曾见过贵客!娘你便罚我今晚下厨罢,做两个好菜来招待!”又仔细端详二人一回,却道:“这位贵客却怎生有些面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王干娘笑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忘性却大!才别了没几年,如何就不认得了?这不是你展大哥么!你小时候老吵着嚷着要嫁的那位。上他封了官职,回村祭祖,你正在外婆家,没赶得上见他,回来还哭闹的不是?”却回头向了展昭,道:“昭娃儿你可认得她?她就是村头上那教书匠老王家的女儿,从小跟你们在一起混,皮的不得了,单名一个凤字,人唤作‘凤辣子’的,你可还记得?”
展昭笑道:“怎么不记得!小时候总跟我们在一起胡闹。虽是个女孩儿,性子却比我们这些男的还要泼皮些。”忽又想起来甚么,道:“我记得一顽皮,与展某打赌从山石上往下跳,跌破额角,落一小疤的,可是她么?时隔多年了,却也不知褪了没有?”
王干娘笑道:“你瞧瞧。可是把这丫头小时候的那点老底儿都给翻出来了!”便回头向那凤儿道,“可记起来了?”
那媳妇儿本来乍听得一句“这是你展大哥”,便很有几分不敢相信,瞪大了眼睛,正上下打量展昭,此时听展昭提起旧事,那王干娘又如此问,便骤然双手一拍,喜道:“哈!展大哥,果然是你!几年没见,却不敢认了!”又笑道,“真难为展大哥还记得此事!”说罢便撩起一旁刘海,露出额角来,果见一榆钱大小伤疤。遂玩笑道:“展大哥,当日凤儿额上落了疤,李婆婆说女孩儿破了相,将来怕是嫁不出去的,展大哥当时却和凤儿说过甚么来?”
展昭听凤儿这么一说,却骤然想起小时说过的那些孩子话,虽时隔多年,却句句尚在耳边,不由得便脸上发辣,遂移开目光,不好意思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当时大哥与你说若凤儿果真嫁不出去,大哥便娶了你,可是这样说的么?”
那凤儿见展昭害羞,便咯咯笑的枝乱颤。却听王干娘啐道:“去去去!你个小丫头片子甚么不好提,却提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玩笑话来!那时你展大哥才多大点儿,还没出蛋壳儿呢,却知道个甚!那点孩子话哪能当得了真!偏又要戏弄他。谁不知道你这大哥是个实心眼儿的,若是听了你这话又认真起来,却不是教你这位新嫂子喝那些陈年的旧醋!今个儿看我不撕烂你这猴儿的嘴!”说着便作势要打。
那王凤儿甚是伶俐,见王干娘要打她,忙一闪身,却躲到庞昱身后,笑道:“娘饶了我这回罢,凤儿再不敢了!”说罢却又贫了两句。待玩笑过了,却执了庞昱的手,正色道:“嫂子千万莫要往心里去。我是个乡下粗心眼子的媳妇儿,平时也跟他们贫嘴惯了。嫂子若生气打我两下便是,莫要将大哥给冤枉了!”说着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庞昱打量了一回,却回头向王干娘笑道:“娘!娘你大小时就常向我们说那月宫里的嫦娥有怎生的好看,我还不信。心想哪就有那样的人儿,能让这世间的人个个都惦记着?谁知如今可是见了!这活脱脱站在眼前的,可不就是一个天仙似的可人儿!”
那王干娘笑道:“可不是?我说她这般细皮嫩肉的,模样儿也定是不差。只可惜干娘看不见了,小凤儿你眼神好,口才也好,你却说说,你展大哥的媳妇儿是怎生个模样儿?”
那王凤儿本就是个伶牙俐齿之人,又习过几句诗书,此时见干娘叫她形容庞昱姿容,便寻思要贫一贫嘴,遂欢喜道:“娘你听我说。她呀――芙蓉面,桃眼,眉似柳叶分浅浅。发如丝,肌赛缎,巧笑盈盈人婉转――哎呀,却怎生说的尽哩!干娘若定要我说,我便也只好说这哪里是肉体凡胎,倒是尊羊脂玉琢出来的仙女像儿!”
那王凤儿一段半文不白的话出口,满屋子的人都笑。王干娘笑骂道:“我呸!你个油嘴滑舌的小猴儿,从你爹那里东拉西扯来攒在肚里的几句诗书,倒都用到这里来了!若真如你所说,那你展大哥可不当真是娶了天上的仙女了?!”
听王干娘如此说,那王凤儿笑道:“便是天上的仙女,怕也没有嫂子的这副好模样儿!”便伸手捧了庞昱的脸,笑道:“看看这脸盘身段,莫不是女娲娘娘拿上好的细面团儿塑出来的,怎生就能俊俏成这般?好一棵细嫩嫩的水葱儿!”
王干娘笑道:“怕是把你比下去了吧?不瞒你们,这乡里乡亲的也常夸我老婆子和两个儿子都有福气,娶的媳妇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可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这小昭儿的媳妇是下凡的天仙,你和平儿便只好在地上做一对烧糊了的馒头罢!却是也不是?”
王干娘这么一说,一家人又是一阵大笑。庞昱好奇,便留了留意。那王凤儿机灵俊俏,自不必说。那二牛儿的媳妇叫平儿的,也坐在桌边,庞昱瞧了瞧,见她鹅蛋脸,杏子眼,弯弯蛾眉,白净肌肤,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动作甚是腼腆,未语面先红,竟是个文文静静的古典美人儿。此时见庞昱看她,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却将头低下去了。
一时众人笑过,那王干娘叹了一口气,道:“听凤儿这么一说,倒真是个俊俏的小媳妇儿。可惜干娘看不见喽,干娘看不见昭娃子的媳妇是个怎生模样喽……唉……这不中用的眼睛若是再晚几年瞎……还真是老了!”说着便又伤感起来,道:“还有展忠那个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天天念叨他家少爷,念叨少爷怎的还不娶媳妇生儿子……可如今他家小昭儿娶了妻生了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回来了,没成想他看不见了……”说着说着,那眼泪却又掉下来了。
见王干娘掉泪,满屋子的人顿时敛了声。还是那王凤儿机巧,见此情状,忙走到王干娘身边,拉了她的手,嗔道:“娘!您看看您!展大哥不在的时候整天唠叨他,如今人家回来了,还带着漂亮媳妇和大胖小子,正是应该高兴的事嘛!咋的又哭起来了哩!”说着便伸手为王干娘拭泪。
叫那王凤儿这么一劝,王干娘顿时省过来,忙抹干眼泪,道:“你瞧瞧!还是小凤儿说的在理,今个儿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正是应该高兴才对,却提那些伤心事做啥哩!真是老糊涂了!”说着忽又想起些甚么,伸手捧过展昭的脸,心疼道:“可打痛了?干娘老糊涂了,却错怪了干娘的昭娃子!那死心眼的老头子硬是不叫人写信,到死都怕是没人告诉你哩,你咋能知道哩?可不是干娘错怪了你么!”
“干娘,不妨事。”展昭笑道,“从小练武的人,哪能就这样打疼了!”
“你这娃子啊……”王干娘听展昭如此说,反摇头叹道:“打小就是这样。受了多重的伤,多大的委屈,都说不妨事。噎在心里,找地方自己哭去。这也罢了,小时还有些真性情,到这大了,却越来越叫人看不透咯!出了甚么事,都一挑子揽在自己身上,嘴里不说,心里却不好受。”执了展昭的手,又道:“干娘知道,这一那老头子没了,准是又怪在自己身上了,是不是?孩子,你听干娘说,快别这样。谁没有个老的死的时候呢!别说那老头子,就是干娘,这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看是要走了!只是干娘有福气,走之前还能再见昭娃子一面,见昭娃子的儿子媳妇一面,也能闭眼啦!小昭儿你放心,等干娘到了地下啊,就去告诉你爹妈弟弟,还有那糟老头子,他们的小昭儿在上面过得好着哩,给他们娶了个漂亮媳妇,添了个大胖孙子……告诉小辉儿他当了叔叔了,告诉那老头子他的少爷又给他添了个小少爷了……”
“娘!”展昭哽咽,那王干娘见状忙捧了他的脸道:“小昭儿莫哭!莫哭!莫要难过啦,是干娘不好,唠叨这些伤心事干啥哩!”又道,“赶明儿干娘给你准备些香烛纸马,你和你媳妇抱上孩子,去你爹妈的坟前好好的烧一烧香,你爹妈在地下也该闭眼啦!还有那老头子……”说到这里,却忽的打个激灵,省悟道:“哟!我怎地忘了!”急回头吩咐那王凤儿道:“凤儿!你去娘的房里,把床头那口黑漆箱子打开,箱子紧底下有个小盒子,裹在块红布里,你去抱来,快去!”又吩咐道,“那鸡汤也该熬好了罢,平儿去端来!”
那王凤儿听婆婆吩咐,“嗳”了一声,径直去了。那平儿欲要站起来,却被二牛阻了,只教她坐着,自己动脚去厨下端汤。不一会儿鸡汤上桌,便见王凤儿抱着个红布裹就的小盒子快步走了过来,递在王干娘手里,自己却回原位坐下了。
王干娘抱了那盒子,摸索着解开红布,露出一个略有些褪色的朱红描金镜盒来。打开盒盖,伸手在里面摸了摸,先掏出一对银手镯来,不由分说便往庞昱手腕上套。二人慌忙推拒,却推不开,眼看王干娘虎了脸要骂,才勉为其难的收下。赠了手镯,却又伸进手去,摸索一会子,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青色的油布包来,递给展昭。那布包长半尺左右,宽二指有余,裹的严严实实,和个春卷也似,外围的油布已经发黑,斑斑驳驳,且被摩挲的发亮,一看便知是有不少年岁的东西了。
庞昱坐在一边,见王干娘摸索半天却拿出这样一个油布包,便觉有些好奇。然而展昭见了那布包,眼神便瞬时有些暗淡下来,伸手接了,叹了一口气道:“谢过干娘了。”
王干娘亦叹道:“孩子,你莫要这样。这原是你展家的东西,展忠那个老头子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的交给我的。说如今他这一去,展家祖坟房屋,自有乡亲们照管,也便罢了,只有这样东西,他是不放心的,故托我收着。若是少爷回来,便交了给他,若是少爷不回来了,或说句不吉利的,去见老爷夫人了,也定要葬到展家祖坟里去,万万误不得的。干娘收了这些日子,如今你回来了,正好交给你,也了了干娘的一件心事!”说罢免不得又抹了几把泪,却抬起头来笑道:“莫提这些了,今个儿昭娃子一家回来,正该说说笑笑的哩!来来来,吃菜,吃菜!小凤儿,快给昭娃子的媳妇儿盛鸡汤!”
那王凤儿没等王干娘话音落地,便清清脆脆的“嗳!”了一声,伸手便给庞昱盛了一大碗浓浓的鸡汤。自己却不肯闲着,又拿起筷子给展庞二人夹菜。那王干娘笑道:“小昭儿,你小的时候总爱吃干娘给你捏的大麻糕,如今干娘虽眼睛瞎了,可手脚还算麻利,赶明儿给你做点。”又抽了抽鼻子,却皱了眉头道:“怎的没有蟹么?小昭儿,如今你回来的可正是时候,眼看这湖蟹又肥了!蟹黄蟹膏养人,这可是要尝尝的,叫你媳妇儿也尝尝。”便吩咐道:“二牛儿!你赶着吃完饭,趁天还没黑透,到湖边挂几只蟹篓去,赶明天好让你嫂子尝尝咱常州的蟹!”
庞昱本来极爱蟹虾之类,尤其常州湖蟹肥嫩爽口,又是纯天然的,叫人吃了还想吃,如今听王干娘说要打蟹给他吃,便很有几分兴奋。谁料展昭听王干娘这般说,却急忙阻道:“干娘,莫麻烦了!方才路上已吃过了。螃蟹寒凉,昱儿他体质又虚,这东西尝个鲜便是了,快莫要教他多吃。”
展昭这一句出口,庞昱到嘴的美食落了空,顿时微微的郁闷起来,垂头丧气的捡起筷子蘸鸡汤吮,左脚在桌底下晃呀晃的画圈,不时地偷眼看展昭,眼光甚是幽怨。展昭见他如此,顿觉好笑,便柔声哄道:“常州小吃也是极多的,昱儿若喜欢,赶明天去买了来便是。”
见他二人如此,那王凤儿已在吃吃的偷笑。王干娘却看不见,啐道:“你个小猴儿笑个甚!你展大哥疼媳妇哩,却没见过?”又道:“既是我这媳妇儿身子虚,便莫打蟹了,赶明儿叫二牛儿去湖里摸几尾白鲢炖了给她补身子。要打那大个儿的,新鲜活跳的来,二牛儿,可记下了?”
听王干娘发话,那二牛儿便“嗳”了一声,又闷头吃饭。王干娘交待完,回头执了二人的手,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虽两个儿子和平儿都不太善言辞,然有凤儿在一旁妙语连珠,这顿饭吃得倒也是欢声笑语。一时吃完。又教庞昱将鸡汤喝了,向王干娘讨了一碗羊奶,将骥儿喂饱。看看夜,便寻思要安歇。展昭怕叨饶了王干娘一家,本要回自己祖宅睡,却拗不过王干娘硬是叫他留下。展昭怕教人看出甚么破绽,便要和庞昱一起睡,那王干娘便执意将正房腾给他俩,自己上凤儿那屋睡了,只是睡前免不了执着展昭的手唠唠叨叨嘱咐了一通,道庞昱如今身子沉重,莫要孟浪之类,弄得展昭很是有些哭笑不得,又不敢说什么,只是诺诺连声。折腾到夜,总算是安歇了,一夜无话。
好甜蜜~
作者留言 请原谅我乱取名……
这章我看着就只觉得……好甜蜜啊……>_
继续甜蜜~
两人在大橡树下的草地上又依偎许久,直到看看天时已过正午,骥儿饿了,又开始哭,才忙忙的回到村里,讨碗羊奶,喂饱骥儿。如今正是秋日,各家忙,再加临近重阳,需准备节日物事,大牛二牛以及凤儿都出门了,只平儿身子沉重,留在家里。王干娘倒早就炒好了菜,正等着二人回来,待吃过饭,却如昨日所说,到厨下给展昭捏大麻糕去了。
此时正值入秋,日子不短不长。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已不似夏日那般浓烈,天气也不冷不热。小孩子应该多晒太阳,庞昱便有意抱骥儿到外面走走。也不敢走远,只在院子里转转。然骥儿如今越来越沉,踱了一会儿,庞昱感觉有些累了,便坐在树下的磨盘上歇息,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打在自己肩膀上,跳了两跳滚落下来,伸手一接,竟是颗枣子。抬头望望,见这棵树枝干粗壮,绿荫浓浓,树枝上挂着一串串青红果实,将枝叶都压得略弯,却是棵硕果累累的枣树。如今正值九月,枣果成熟,便不时有枣子自动掉下来,滚了个到都是,极是可爱。庞昱一时兴起,便蹲下身将枣果拾起来。那枣子却甚多,直在膝盖上堆作了一个小堆。庞昱顺手拿起一颗揩净,放进嘴里。那枣虽个头没有现代的大,却皮薄肉脆,汁水极多,轻轻一咬,清甜可口的枣汁便顿时涌了满嘴,甜的庞昱眯起了眼睛。这大宋朝大概是还没有什么化肥农药催熟剂之类,食物果品,都是纯天然的,味道异常甘美,直令人赞不绝口。庞昱吃了一颗,还想吃第二颗,第二颗下肚,又想把第三颗往嘴里塞,本想着只是尝个鲜,谁知却不知不觉吃上了瘾,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了,只一颗颗香香甜甜的吃起来。
正吃的不亦乐乎,忽听背后有人呵呵的笑。庞昱吓了一跳,本能的“刷”一下站起身,膝盖上的枣子顿时哗啦啦蹦Q了一地。庞昱却也顾不得它了,急回过身,双手忙不迭的整理衣裙,抬头却见展昭和王干娘二人笑盈盈的站在身后看他,两人手中还各抱着一大捆柴禾。
庞昱此时身上挂着骥儿,双手行动不便,他又不贯穿这麻烦衣服,那衣裙虽理了多时,却仍是皱巴巴的,且有几皆让枣汁洇的湿漉漉,加之他起身的急,膝上的枣子虽撒了,可那嘴里含着的却未及咽下,腮帮子鼓鼓囊囊,还在一动一动,活像只偷嘴吃被逮着的小老鼠,甚是惹人发笑!便见展昭唇角微翘,俯身在王干娘耳边说了些甚么。
王干娘听了却是笑的合不拢嘴,一迭声地说:“吃!喜欢就吃!孩子,干娘跟你说呀,干娘家的这棵枣树可是有年岁咯,每年都挂果。结的枣哟皮薄个大汁水多,还甜!不说是你,就是昭娃子也喜欢吃它。你不知道吧,这娃子小时可是只馋嘴的猫,那时候干娘家那老头子还在,小气着哩,不让别人动这枣树。这娃子每年为了干娘家这几颗枣呀,可是甚么法子都想出来咯!”又道,“昭娃子你走了这些年,孩子都大啦,家里又忙,也顾不得打枣吃,却便宜了那些乌鸦!如今你来了正好,这枣可养人,吃吧,尽量的吃!干娘还得指着小昭娃子来打这一树的枣哩!孩子,干娘去忙了,你吃着,别不好意思,啊!”说罢便与展昭抱了柴禾,回身进厨房去了。
王干娘虽如此说,可枣树毕竟是人家的,庞昱却也不好意思再吃。看看已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正是阳光最浓烈的时候,庞昱便要抱骥儿回屋。谁知刚刚走到门口,却听身后有人叫“昱儿”,回头一看,只见展昭提着一只藤筐,扛着两根长竿,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笑道:“干娘吩咐将这棵树上的枣打下来。昱儿可一起来?”
庞昱虽是好静,可他毕竟年轻,正是爱玩的时候,加之这打枣又没试过,叫展昭一说,当即便觉新鲜,跃跃欲试,怎肯错过了这样一场热闹!顿时兴奋起来,急急回房放下骥儿,整好衣装出来,便和展昭一人一竿,如两个孙猴子执着两根如意棒,将那棵大枣树上的枣果打了一个稀里哗啦,下冰雹也似落了个满院,砸的人头脸生疼!又将枣果拾起来,倒进藤筐里。那枣子确实是多,饶是将那藤筐填了一个冒尖,地上却还有不少。展昭又回屋讨了个小篮,这才将枣儿都捡干净了,堆在树底下。
一时枣子拾完,庞昱便直起腰来抹汗。谁料抬头一望,却见那枣树极高的枝杈上,尚有星星点点的红,便笑道:“没打干净呢!那上头的怎么办,难道都留给乌鸦?你不是猫么,快上去打下来!”说罢便将展昭往树前推。
展昭笑道:“昱儿却怪会支使人。”又道:“高的枣子最甜,昱儿想不想尝一尝?”
庞昱却没明白他话中意思,只道是他要摘给自己吃,便道:“当然想吃啦,所以你倒是去摘啊!”
他此话甫一出口,便见展昭笑道:“好!”未等话音落地,迅疾出手,一手揽在他腰间,另一只手就势向他腿弯一抄,提气一纵,庞昱只觉身子一轻,眼前一,还没待叫出声来,便见景色骤然切换,二人竟是已身树颠,隐在了那层层叠叠的绿叶之中!
展昭突然施展轻功,事先没打招呼,也没给庞昱甚么缓冲时间,庞昱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度晃的有点头晕目眩,一时竟反应不过来,手足无措,任凭摆布。便只见展昭揽了他腰,让他坐在自己身上,靠在胸前。却低头凑在他耳边柔声道:“这高枣子甚多,昱儿想吃哪一簇,待展昭摘了与你。”
庞昱晕晕乎乎,好不容易回过神。待双眼对准焦距,却发现身边上下左右前后,几乎尽皆红彤彤的大枣――原来那枣子被树叶挡住了,在树下看不真切。低头看看,惊见展昭身下竟仅有一根细细的树枝。又见那枣树甚高,足有十米,便有些心惊胆颤,担心道:“这样行吗,掉不掉的下去?”
展昭却气定神闲,伸手摘下一颗枣子,揩净了送到庞昱唇边,笑道:“昱儿只管吃枣便是,有展某在,干娘家的大枣树还摔不着你。”
庞昱听他如此说,想想也对,这只猫的武功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至少也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既然他敢打保票,那肯定没问题。遂放了心。安下心来,顿觉鼻端枣香四溢,肚里的馋虫哪里还忍得住!便舒舒服服靠在展昭怀里,一面享受他递上来的枣子,一面自己伸手去树上摘了,掏出怀内白丝帕揩净,也往展昭嘴里送。
那树上高枣子却比低枝丫上的不同,已是早就熟的透透的了,几乎是一触即落,自动便往手心里掉,且又甜又粘。展昭便专捡那最红最大熟的最透,且既无虫眼病害,又尚未被乌鸦雀鸟叨过的,一颗颗喂了庞昱吃。见他吃得香甜,唇角便禁不住微翘――这个昱儿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来一股虚寒,后天又不曾调养的好,便落下个弱不禁风的身子,全身绵软,骨脆筋柔,虽看着挺长大一个人儿,实际却竟是没几两肉。这一年来,也曾犯过几虚寒症候,所幸无碍。按理说此病应对症下药疗治,可他偏偏又讨厌那股药味,闻见便皱眉头,更是死活不肯喝。若硬是灌了下去,便定要吐个天翻地覆,反而更受几分苦。眼看如是,自己也无奈,只得从公孙先生那里套了几个养生的法子,平日便留心调理,常弄些山药粥、伏苓糕之类温和补气的膳点与他吃,至于绿豆、香菜、鸭肉这些凉性吃食,除了大暑,一贯少叫他沾。这来常州,正值菊黄蟹肥之时,螃蟹性寒,本不欲叫他吃,无奈庞昱厮闹,还是点了。只是毕竟担心,便特特点了温和桂酿,外加鲫鱼、猪脚,皆是或性温或性平,补身的东西。而如今正是枣红时节,大枣味甘性温补中益气养血安神,他又爱吃,可不正该让他多吃些?
两人当即便倚在树上,一边哺枣,一边说些悄悄话儿,不知不觉,红日西移。正吃得开心,忽听树下面有人叫道:“哟!这哪来的满地的枣核儿!”
二人骤闻人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天色已暗,又听那树下声音乃是王凤儿,展昭便急忙应声道:“嫂子,是我们!”说着便抱了庞昱,从树上一跃而下。
那王凤儿开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有些奇怪。一转眼却忽见树上突然落下两个人来,顿时吓了一跳!急往后退了两步站定,拍着胸口笑道:“可吓煞俺了!还以为大老鸹也会吐核儿了哩,却原来是你二位!”
展昭放下庞昱,不好意思道:“却吓着嫂子了,展昭在此赔罪了。”
那王凤儿听展昭如此说,却“嗳哟”一声,嗔怪道:“展大哥甚么时候又如此见外起来了?还是照旧,叫凤儿。”却又瞟了庞昱两眼,吃吃笑道:“若是嫂子吃醋,不这般称呼也便罢了。”
庞昱听她这般说,赶紧道:“不妨事!姐姐听着顺耳便好!”
“嗳哟!”那王凤儿见庞昱认真,却乐了,笑道:“却是个实心眼儿的!”便拉了庞昱手道:“凤儿是跟你开玩笑呢,嫂子的心眼儿哪能有那般小。”又仔细端详庞昱一阵子,道:“听娘说你有个幼年落下的病根儿,现在还好的不利落。却果真是这般。只不知可上心调理过没有,都吃些甚么药?”
王凤儿这么一问,却为难了庞昱!他本来就没病,是随口诌出来糊弄王干娘的,这叫他如何是好!只得道:“我从小就是这个样子,从会吃饭时便吃药,不要说一般的药材,只那人参当归,也不知吃了多少,只是不好。如今还是吃――呃――黄氏响声丸。”
庞昱在现代原本身体极好,自小到大也未长过几病。就是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嗓子发炎的,也都是吃西药,最严重的也不过打吊瓶,哪知道这古代有甚么药方来?无奈只好拿些现代的药名来胡扯,没顺嘴溜出甚么青霉素红霉素头孢氨苄之类,已是算他反应快!所幸那王凤儿本不在意,亦未追问,而是笑道:“我们小老百姓家的命贱好养活,一年到头,也犯不上几个病。这些这个丸那个膏的,我们也不懂。既是嫂子吃的,那定是极好的药了。只一件事大不得意――如今嫂子不比以前,乃是有身子的人了,这些药丸药方,可定要去请那有名有经验的郎中开,这是极紧要的,万万误不得。”说着又瞥了展昭两眼,嗔怪道:“展大哥,你可别嫌凤儿嗦。嫂子如今身怀六甲,身子沉重,你咋还这般没轻没重的?这枣树这般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了得!”
听王凤儿这般说,展昭那叫一个哭笑不得!却又不敢说甚么,只得赔笑。那王凤儿却又执了庞昱的手道:“嫂子这身子却有几个月了?”
王凤儿本是随口问问,可她话一出口,庞昱顿时冒了一层冷汗!须知他在现代连恋爱都没谈过,更别提结婚生孩子,哪能知道这孕妇几个月才能显怀!展昭是个男人,更不用提。偏生这扮孕妇乃是一时无奈,事出突然,别的口供均已编圆,只这件事竟是忘了问那玉莲!当即心中便直打鼓,却又不能不答,只得硬着头皮道:“有三四个月了。”
庞昱说三四个月,乃是考虑到骥儿如今才四个多月,说多了怕引人生疑。故此取了个相当模糊的说法,心存侥幸,希望能蒙混过去。谁知那王凤儿一听此话,却顿时惊讶道:“三四个月便这般显怀?!怎的这般快!”
那王凤儿这么一惊,庞昱却心中一凉,浑身汗毛倒竖!正在暗自叫苦,忽见王凤儿笑逐颜开,双手一拍喜道:“恭喜恭喜!怕是个双黄蛋!”又笑道,“菩萨保佑,这该是个龙凤胎才好!”
庞昱见她如此,便顿悟她错认了自己“怀着”的是双胞胎,顿时松了一口大气!正在暗暗庆幸,忽听屋里一阵喧闹,有人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小兔崽子!”随即便见大牛慌慌张张的从厨房里奔了出来,后面紧紧跟着一人,手中举着一根柴棍,不分青红皂白,照着眼前劈头盖脸便是一顿乱抽,却竟是王干娘!
暗涌
那王干娘虽是眼盲,然耳朵甚灵,脚步又快,便撵得个大牛满院乱跑,却又不敢跑快,转眼之间背上已着了几下,只得乱喊:“娘!娘!莫打了!娘!娘!你听俺说!”然王干娘却不理,嘴里骂着,那柴棍却抽得更急了。
见大牛挨打,那凤儿便先急了。忙扑上去拦住王干娘,叫道:“娘!娘!有话好好说,莫要打了!”大牛趁机跑得两步,回头站下。那王干娘却不肯罢休,还要往前冲,被凤儿死死拉住。
展庞二人见这般情形,便也忙几步赶来,一人一边,才算将王干娘拦住。展昭抽下王干娘手中的柴棍,劝道:“干娘,却有甚事,要这般打大牛兄弟?有什么事训几句便罢了,却莫要打。”庞昱也劝道:“干娘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只听王干娘骂道:“这个做事不上心的小兔崽子!昨个儿教你去摸白鲢,是怎么个说法?要那个儿大的新鲜活跳的,你耳朵聋了?还是脑袋被骡子踢了?!怎的不下力气往塘里摸,却去集市上买了来!买便买罢,若是如我说那般也罢,便是个头小点,也将就了,却怎的给我买这般不新鲜的来与你嫂子吃!还道这是塘里摸来的,欺负我老婆子眼瞎,以为我鼻子也瞎了吗?!”说着便又要打。
那大牛老实,见母亲发怒,当即便双手乱摆,慌道:“娘!娘!你听俺说!塘里摸不到鱼了――”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却猛地一顿,将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听大牛如此说,那王干娘却是更怒,大骂道:“我把你个满口胡诌的小兔崽子!塘里边哪里就能摸不到鱼了!?分明是你躲懒,嫌水凉不去湖心里摸,却这般胡诌来诳我老婆子!我打死你个撒谎的小兔崽子――”说着便抢展昭手里的柴棍,却是又要冲上去打。谁知那大牛这回却像是改了性,闭口不言,亦不跑了,只站在原地,双手护头,准备挨打!倒是那王凤儿慌了,急叫道:“娘!娘!别打了!他不曾诳你,塘里是真打不到鱼了!”
展昭拦着王干娘,一边夺她手中的柴棍,一边劝道:“干娘,有什么事,听大牛兄弟讲清楚再说,却莫生气!”回头对大牛道,“大牛兄弟,方才你说塘里摸不到鱼,却是怎生缘故?还需讲个明白,莫要让干娘再生气。”
那大牛听展昭如此说,犹豫不决。倒是凤儿哭道:“展大哥!这事儿,原本我们想瞒住娘的,不教他老人家知道生气。可如今眼看过不下去了,反正纸里也包不住火,索性说了罢!我们这些做水上生活的,年年岁岁都在这湖里边打鱼,有几辈子的事了,也没听说过这湖是谁家的,要交什么税。可前阵子突然出了个甚么宇文二官人,领着一群人霸住了这白泽湖,说甚么这湖是他家祖上的产业,不准我们在湖里打鱼。要打也行,得交税!没法子,只得趁天黑偷偷在湖边下几个蟹篓,抓些鱼虾蟹贝,外加采些茭白芦苇去集上卖点钱过日子。可那些管啥用?能卖几个钱?展大哥,你说这事……”说到这里,已然说不下去,只是低头垂泪。
“可不是么!”见凤儿如此,大牛亦来了气,大声道:“俺们这些小老百姓,一年到头能填饱肚子已经不错了,那还能再交得起甚么税咧!可不交就不让下水!俺就见过几个伙计忍不下去,偷偷下水打鱼被瞅见了,人被打了个半死,船给凿沉了,网也给烧了!俺们打鱼的没了船网,那不是要俺们的命么!不能下水去,怎摸得到鱼?也下了几个篓子,尽是些小鱼娃娃,怎能有大的?只得去集上买。可自从白泽湖被霸,这鱼价钱就贵了,再加去的晚,哪买得起活跳的鱼?没法子,只得捡了条还算新鲜的……”垂头不语。
那王凤儿哭道:“你这不开窍的!你要去集上买鱼,怎的不早和我说?你要早和我说了,我便早早去了,当些钗环簪子,不就买来了?偏要去捡那些不新鲜的惹娘生气!”说罢又哭。
听王凤儿这般说,大牛泄了气,不再说话,只垂头站在原地。王凤儿只顾低头垂泪。展昭庞昱一左一右拥着王干娘,亦说不出话来,院内一时沉默。站了片刻,忽见王干娘将手中柴棍狠狠一摔,哭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见王干娘哭喊,凤儿流泪,大牛沉默不语,庞昱心中阵阵酸甜苦辣齐涌,说不出甚么滋味!看看王干娘,身上是粗布袄裤。再看看凤儿,虽说是要当钗环,可她头上荆钗,身下布裙,连脂粉都未施,有甚么可以当的!再看大牛,衣衫更是褴褛。又想自己这些天吃的喝的,都该是乡下人家少有的盛筵了!便欲要开口安慰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暗自叹气。他从小生长在物质生活本来就极其丰富的二十一世纪,再加上家境富裕,虽不是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但再怎么说真丝纯棉是穿惯了的,鸡鸭鱼肉也是吃腻了的。虽也受过“忆苦思甜”教育,看过些描写解放前人民水火热生活的红色教育片,但那怎么说也是些过眼云烟,并未亲身经历,自然觉不出什么来。待得来到这大宋朝,偏偏又上了个侯爷的身,每天自是锦衣玉食,感觉理所当然,甚至有时竟觉得较之在现代还艰苦了些!如今猛然闻听王干娘一家遭遇,再看几人境况,顿觉心中酸楚,更是愧疚――这不是电影,不是话剧,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他们的遭遇不是小说剧本,而是真真切切的亲身经历!而在这大宋,到底还有多少生活在底层的百姓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比起他们来,自己这个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古代的条件艰苦?不,不仅是抱怨,而是连这么想的资格都没有!自己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庞昱突然对自己起了一股恨意――如果他从小生活在古代,学的是圣贤文章,习的是诗词歌赋,就可以以才能博取功名,理政治世;如果他在现代报的是文科,学的是政治,那他就可以凭借侯爷的身份进入政界,从而一展宏图;如果他学的是经济知识,经商本领,那他就可以插手商界,推动古代经济发展;如果他学的是医,那他可以去悬壶济世;就算他一事无成,只记得住历史知识,背得过诗词歌赋,那他至少可以指导这个朝代趋吉避凶!可他为什么偏偏是生物化学出身,为什么从小受的训练偏偏只是音乐舞蹈,为什么兴趣偏偏只是推理破案、自然科学和机械制造?这些知识,即使在现代算得上是尖端科学,可在古代再怎么精通也不过就是些旁门左道而已,竟是一无是!那么自己除了做个不劳而获的小侯爷以外,还能干些什么?真算得上是彻彻底底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了!
庞昱想到这里,心中顿时郁闷无比,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知道历史有它的局限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独有的法则和平衡,不该以任何超前的知识过多的搅乱。可是人除了理性之外毕竟还有感性,眼看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边之人身上,又有哪个人可以冷酷的以“历史必然”来看待?
那么自己,真的应该不顾可能导致的种种后果,在这千年前的大宋朝掀起一场蝴蝶效应吗?可是自己这只蝴蝶,恐怕连扇动一下翅膀的本领也没有吧。庞昱悲哀的想着。
低头垂泪的王凤儿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抬了头望向展昭,泪眼朦胧道:“展大哥,听说你如今在包青天包大人手下做官,可是真的?你,你能不能跟他老人家说说,想想办法吧,这日子实在是……”说到此,又垂头不语。
王干娘却叹道:“孩子,有啥用!包大人他在京城,咱们这些偏远小地方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管不过来……”说着却伸手抹起泪来了。
“干娘,放心!您放心!”王干娘话音未落,却只见展昭突然紧紧握住了王干娘的手,斩钉截铁道:“展昭一定去向包大人说!展昭一定会让包大人管这件案子,而且,管到底!!”
当下几人这般闹了一场,叹了些宇文家的狠毒,抹了几把泪,却也无甚办法。展昭庞昱二人百般抚慰,王干娘却才打起精神来,伙着几人一起进屋了。平儿身子不舒服,睡觉才起来,见几人眼圈红肿,便问怎么了。几人也不叫她知道,只胡乱搪塞过去。又去做好了饭菜,等到二牛回来。只是这顿饭吃得难免沉闷,还好凤儿毕竟年轻,人也机灵,饭桌上百般逗笑,及至说到院子里的大枣树,又说到展昭小时骑在那棵树上向王干娘老头子脖子里撒尿,才算将一家人哄乐起来。却免不得又说些南侠小时候窜墙爬树,偷瓜摸枣之事,直把个展昭的脸说的红到耳根,才算饶了他,吃完了这顿饭。又说了些闲话。只是今日一场不愉快,几人心情难免低落,也失了说笑的兴致,不多时便各回各屋,吹灯睡觉去了。
却说庞昱先一步洗漱完毕进屋,卸了脂粉钗环,哄睡骥儿。自己躺了在炕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边乱乱的,既想王干娘一家遭遇,又想自己在卞京情状,又想到那宇文家如何如何狠毒,却忽又想起在现代研究过的那些理论,胡思乱想,直想的烦躁失眠,再难安枕,便索性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可巧这时展昭从屋外进来,见他上半身露在被外,忙道:“又怎的了?不睡觉,反这样折腾。如今晚上这般冷,快躺下盖上被,莫要冻着。”
“睡不着。”庞昱声音有点闷闷的,也不理他,只顾自己发呆。展昭方脱了外衣,见他这样,便知他定是经了白天一场事,又有什么想不开堵在心里,便叹了一口气,来到床沿上坐下,搂了庞昱的肩,柔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如今常州百姓这般苦,论起源头,都在那宇文家身上。原不干你甚么事,你却莫要多想。”
“喂,你叫我……”庞昱听他这般说,便拿白眼翻他。却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叫我怎么不多想。有些事情,我原来没有经历过,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还以为那是本来就是应该的。可是今天仔细一想,到底是为什么?”说着突然翻过身来,扶了展昭双肩道:“你说,到底什么是必然,什么又不是必然?什么可能改变,什么又不可能改变?什么是应该的,什么又是不应该的?我到底因何而来,又应往何?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到底会引起轩然大波,还是终究飞蛾扑火,螳臂挡车?宇宙到底是网状的,还是环状的,世界又究竟可测不可测?我能做什么,又需要做什么?我――”话未说完,却突然住声了,只怔怔望着桌上灯火发呆。
他忽然这么一大堆必然不必然,改变不改变,应该不应该,可测不可测的言语说出来,展昭不明就里,便只当他小孩子家家有些痴性,说些傻话。便笑道:“说甚么这个那个。我看你却是迷了心窍,睡一觉便好了。却莫这般――”
胡思乱想四个字还未出口,展昭却见庞昱兀自发怔,表情空茫,桌上油灯灯焰跳动,映照着他秀丽面庞,更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顿觉心疼,便叹一口气,将他拥进怀里,道:“昱儿问的,展昭多半答不得。然只有一条,尽力寻访,查明案情,将那常州三虎绳之以法,便是眼前能做的,也是要做的!”
展昭这一句出口,庞昱却顿时浑身一颤!从展昭怀里挣出来,仍是扶了他的肩,望向他的眼睛,却仿佛立时回了魂儿来一般,双眸中已是一片犀利清明!展昭方想问,便听庞昱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走,有什么计划没有?”
展昭一愣,随即笑道:“展昭的昱儿回来了!方才却是怎的了,说了一堆痴话,也听不出个头绪来。”
庞昱没好气道:“少有的没的,说,案子怎么办,有计划没,要我干什么?”
展昭笑道:“若论有,也真有。只是展昭心里自有主张,昱儿这只要好好做好展昭娘子便可了!”
“你不是嫌我碍事要把我排除在外吧?”庞昱再白眼他。
展昭却严肃起来,叹道:“昱儿,展某此带上你与骥儿一同查案,实是情非得已。你饶是聪俊灵秀,可毕竟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带着骥儿,也不是个事儿。总要安顿好你们,展某才能放心。你只要看好骥儿,便是立了一大功了!”
庞昱听展昭这样说,心下便明白他是怕自己二人给他添什么后顾之忧。虽不太服气,但展昭说的却也在理,且在这种情况下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做好后勤工作是重中之重,本是自己的任务所在,也就不再辩驳,撇嘴道:“那我就正好落得清闲喽!”
展昭笑道:“清闲不了你!待展某了了案子回来,便找你算总账。你二人若少了一根头发,找你,擦破点儿油皮,找你,略清减了些,还是找你!到时便要如此与你算帐!”说着便按住庞昱,却作势要向他腋下呵痒!
庞昱最是怕痒,忙讨饶道:“别闹,别闹!”边用手去推他,谁知却忽然触到中衣内一物,“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说着也不等展昭回答,下手便向他怀里掏。
庞昱眼疾手快,看准了一拽,那物便啪一声掉在床上,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下去。定睛一看,却是昨日王干娘递给展昭的油布包。庞昱赶紧俯身捡起来,想了一想,却是仍旧照原样塞了进展昭怀里去,给他稳稳当当的放好。
展昭微笑,道:“昱儿不问此为何物?”
“你的东西,我怎么好问。”庞昱随口道,“人总是要有点隐私的,你既然不主动告诉我,那肯定就是我不好知道的东西了,还问它干什么,不是自找没趣。”
庞昱这样说,本是度着那油布包尺寸形状,倒像卷了些什么族谱账册遗书的在内。他虽天性好奇,但若是那些东西,他怎么好问。况且这又是展昭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料想也与自己无干,看他昨日样子,倒像有什么伤心事一般,恐问了反会让他伤神,不如少生事端,反正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不可!谁知他话音方落,却见展昭伸手掏了那布包出来,递与他道:“昱儿却打开看看。”
庞昱一愣,只当他误会了自己的话,忙笑道:“我刚才那番话没别的意思,你别乱想,也不用特特的让我知道――”
“昱儿打开看看。”庞昱话还未说完,展昭却出声打断,手下竟已是将布包塞了进庞昱手里去。
庞昱本不知道展昭葫芦里卖的甚么药,然听他语气甚是坚持,度他神色,倒也没有不悦之意,倒反而是笑盈盈的,活像打着什么算盘一般!心下便有些怀疑。然又不好拒绝,只得小心翼翼,将布包一层一层揭开。不一会儿,外层油布尽去,里面却露出一卷羊皮来。再将羊皮揭开,内层又是一卷素绢,拿丝绳系着,洁白柔软,乃是上好的料子。那素绢内却似裹着一物,庞昱掂了掂,只觉沉甸甸的略有些压手,却猜不透到底为何物事,便不敢再下手去揭,只是抬头看展昭。
展昭微笑,伸手替他解了那素绢上丝绳,一层层慢慢打开,便露出一物。只见展昭伸手拈了那物,送到庞昱眼前,柔声道:“昱儿可知此为何物?”
庞昱仔细看看,只见那物长不过十五六厘米,宽不过一点五厘米,是个长圆锥形,仿若一根大簪,黄澄澄的,一看便知是金属制成,上面还似乎有些细小的纹雕饰,只可惜灯火微弱,看不太分明。一时好奇,便接过来,道:“这是什么?”
展昭并不直接回答,却道:“此物左端约两寸之,镌着一个鱼头,昱儿可看得见?”
庞昱听他如此说,便将那物凑到眼前,仔细看去。果见一端如展昭所说,有个鱼头雕饰。那雕饰栩栩如生,纤毫毕现,鱼头两腮有些微微隆起,鱼口大张,鱼唇正好在那物表面围了一圈。自那鱼头开始,右端紧接着鱼身、鱼腹、鱼尾,无一不活灵活现,连鱼身上的鳞片都看得极是清楚。左端却镌着一只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怪兽,一样的细致入微,可惜庞昱不认得。一眼望去,整件物事仿佛一条大鱼吞了一条怪兽入腹,只是吞的不彻底,那怪兽还留着两寸在外面露着。庞昱不明就里,再抬头看展昭。
展昭微笑道:“昱儿且掐住鱼鳃,将此物拔出来。”
庞昱听得此话,便依言一手掐住鱼鳃,一手握住怪兽,向两端拔。谁知手下方才微一用力,便觉那微微凸起的鱼鳃猛然向下一凹,随即手下一松,眼前突然亮出一道闪电似的寒光!
这道光芒一起,庞昱顿时被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哇!”的一声,右手一松,手中之物“当啷”一声坠地。还好左手握得紧,他反应又快,才没把东西当场扔出去。待庞昱定下神来一看,才发现自己左手中握的,赫然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这一连串下来,庞昱吃惊不小,目瞪口呆的望着手中突如其来的短剑,愕然道:“这,这是……”
“鱼肠剑!”展昭答道,“这是鱼肠剑!”
“鱼肠剑!?”庞昱大吃一惊,“专诸刺王僚的鱼肠剑?!”
展昭微笑道:“便是此物!”
庞昱听展昭肯定,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忙仔细打量这把短剑。只见那剑身有十厘米左右,不似一般宝剑有两刃,却反而有三刃,横截面是个等边三角形。庞昱知道――从结构力学的角度分析,鱼肠剑短小细窄,若不采用这种形制,便容易折断。那剑身亮如明镜,光可鉴人;灿若晨星,五彩灼然。刃胜利冰,剑气凝三九之寒;锋震鬼神,夜来作龙虎之吟。真真是好一把神兵利器!庞昱又捡起掉落地下的剑鞘,仔细观察。那剑鞘为黄金制成,上圆下尖,铸成条鱼的形状,鱼口中有齿,鱼鳃上的凸起便是机关。按下机关,鱼口即张大,可将剑插入,松开手,鱼齿便紧紧钩住剑柄上的两个孔洞,使剑身剑鞘浑然一体,天衣无缝,恁是你费尽气力也拔不出来。这鱼肠剑可谓机巧之至,庞昱反复把玩,爱不释手,真不知这工匠是怎么想出来的!
“鱼肠与巨阙,皆是越国名匠欧冶子所铸。鱼肠为勇绝之剑,可藏在鱼腹中行刺杀之事,它原无剑鞘,剑鞘便是鱼腹。如今的剑鞘以及剑柄上的装饰,都是后人加上去的。”展昭在一旁指点说明道,“因鱼肠剑裹于鱼腹,剑鞘便铸成鱼状。这剑柄上的怪兽叫做睚眦,是龙生九子之一,性好杀,多以为刀剑装饰。这柄鱼肠剑与展某佩剑巨阙,皆是展门祖上至宝,代代相传。及至此代,展某得了巨阙,这柄鱼肠剑,原是要给耀辉的……”展昭说到这里,便轻叹一声,不再往下说,只那眼神又分明微微黯淡下去了。
――原来如此。庞昱恍悟:这鱼肠剑原是耀辉之物,然耀辉年少夭折,剑在人亡,叫他如何不睹物思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将鱼肠剑随身携带,而是选择放在了祖宅由展忠照管。既是如此,难怪那展忠临死前特特托付王干娘了!想想心里也觉不好受,便叹了一声,将鱼肠剑插入剑鞘,寻素绢羊皮等物按原样裹了,递还给展昭。
展昭却不接,而是微笑着摇摇头,柔声道:“昱儿喜欢,便送与昱儿了。”
“哎?!”庞昱瞪大了眼,“这,这不太好吧?!这不是你们家祖传的吗?!”
“虽是代代相传,然祖训并未规定不可授与旁人。更何况……”展昭叹道,“更何况如今展家人丁稀少,除展昭一人之外,已无人可承嗣。而展某已有巨阙,这把鱼肠剑,留之何用!”
“你可以给骥儿啊!或者是,将来结――续了弦,再生一个不就用得着了么?!”
展昭摇摇头,道:“骥儿将来要承巨阙之志,至于……”坚定道,“展某决心已定,今生誓不再娶女子为妻!”
“哎?!”庞昱惊讶,随即黑线道:“喂,你不用这么着吧?我知道你和月华的感情很,可是这死者已矣,也用不着……呃……看破红尘……呃……遁入空门吧!再说骥儿总需要一个娘来照顾啊!这个……单亲家庭……对孩子的成长是相当不利滴……”
展昭哭笑不得:“谁告诉你展某要遁入空门了!”却又黯然道,“展某为江湖出身,如今又身在官场。日日追捕凶犯,刀剑无眼,受伤中毒,乃是平常。展某已想通了,展某自身尚且朝不保夕,又何必害人家女儿日日提心吊胆,反而累及旁人!”
有没有搞错……庞昱满面黑线,照这家伙的话说那现代那些警察不是一个个都要打一辈子光棍?开玩笑!警察都打光棍了那自己怎么出来?可这话不好说出来:“那骥儿……”
“展某虽不称职,然毕竟是骥儿亲父,自要尽教养之责。况且……”展昭笑笑,“骥儿还有你这个仲父。你如何对骥儿,展某都看在眼里,若说起来,竟是比亲娘还亲。就算有朝一日身遭不测,只要有你在,展某也就放心了!”
“喂……”庞昱脑门上再浮起N条黑线,“你确定这的任务没关系吗?听你的语气,怎么好象马上就要一去不复返似的……喂!”伸手一把揪住展昭领子,“你又要去冒险对不对?你又想像上牟家集一样一声不吭的就跑到狼窝里去对不对?!我告诉你,你!别!想!你自己的儿子自己养,甭指望我替你养!想撂下儿子拍拍屁股走人,没门!”
“昱儿!”展昭再哭笑不得,“展某并非此意――你先放开展某再说!”
“不放!”庞昱性子也上来了,揪的更紧:“没那意思?!没那意思冷不丁说些要死要活的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可得给我回来!”
“昱儿!”展昭眼看中衣块被庞昱扯烂了,偏又挣不开,没奈何,只好道:“好罢好罢!展某再不说了!展某答应你,一定回来,你先放手罢!”
庞昱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忽听门外有人敲着门叫道:“昭娃子亚!干甚么三更半夜的不睡觉?!好好的小夫妻两个吵甚么?我告诉你,你媳妇如今可怀着娃娃了,你可得给我悠着点!”却是王干娘的声音!
王干娘在门外一咋呼,这边门里展昭庞昱二人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须知此时庞昱已上床安歇,自是脱了外衣,卸了赘物,万一王干娘进了屋,再叫她觉出甚么破绽,却如何是好!便慌的如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还好展昭反应快,当即蹬掉鞋哧溜一声钻进被窝,右手一挥打灭桌上灯烛,左手一揽,将庞昱搂进怀里,就床一个翻身,那一幅绫被便严严实实的卷了在他二人身上。却叫道:“干娘!并未吵架哩!只是昱儿见白天干娘生气,心里面难受,便骂了那宇文家几句。既是扰了干娘,便不说了。如今天冷,干娘快回房去睡罢,莫要感了风寒!”
只听那王干娘叹道:“也难为这孩子!孩子!快莫想了,我们小老百姓家的怎么着不能过哩,靠不了水还有山哩,没事!莫操心!仔细有娃娃在肚里,莫要弄成个气裹胎哩。”
“娘!”庞昱丛展昭怀里伸出头来,答道:“知道了!您去睡吧!”
王干娘听庞昱也这般说,便又叹了几口气,唠叨了几句,总算回了房。二人这才敢坐起身来,却因熄了灯烛,便也不说了,只各各宽衣解带安歇,也再不敢大声说话,待脑袋总算挨了枕头,方才悄声说些枕边私语。展昭却再不敢提案件之事,只江那柄鱼肠剑英赛了进庞昱怀里,又和他说些闲话来宽他的心。唧唧喳喳,说了有几炷香时间,见庞昱有些困了,直打呵欠,便让他枕在自己肩上,听他呼吸渐趋细微平稳,不多时已然睡熟,便笑了笑,伸手又搂得紧了些,把被紧紧裹了两人,自己亦睡去。
护官符
这一觉却不知睡了多长时候,待得庞昱朦朦胧胧有了些神智,却觉隐隐约约,似有人在唤他。勉力睁开眼,便见展昭笑盈盈坐在床边拍他道:“昱儿这一觉可睡得久了,快起来罢。”
“呜~~~”听展昭呼唤,庞昱迷迷糊糊翻了两个身。他睡的不知今夕是何年,分不清古今中外,便反射性的伸手向枕边摸手机,打个呵欠,呢喃道:“几点了……”
却听展昭笑道:“昱儿睡迷糊了?如今早过午时,该起床了。”
展昭这么一说,庞昱却“咯噔”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大宋朝!便停了手,勉力撑起上半身,却只觉困倦,极是慵起,遂“咕咚”一声重新倒下,扯起被子蒙了头,咕哝道:“再睡一会儿……”
展昭无奈道:“已日薄西山了!干娘熬好了小米粥,正等着昱儿吃饭,快起来罢!”说着便来掀被呵痒的缠他。
“呜~~~”庞昱被他缠得没法,只蜷在床上,死拽住被子不放,口里讨价还价道:“再睡五分钟……”
“昱儿起罢,莫要再睡了!”展昭再拍他。庞昱只是不动。展昭也无法,无奈道:“好罢!便再睡一会儿!”说着便放了手。
庞昱赖床成功,便伸了几个懒腰,舒展了四肢,舒舒服服的摊在床上。谁知展昭见他睡的青丝散乱,腮盈红晕,慵懒妩媚,娇柔无力怕是侍儿也难扶,却是顽心顿起,寻思要戏上他一戏,遂搂了庞昱在怀,凑到他耳边轻笑道:“娘子这般,可是昨夜洞房烛朝无力,日高还慵起?”
庞昱虽是迷瞪着,然却未睡熟,心智尚在,听他这般说,心知他又在取笑自己,便看也不看,闭着眼一脚蹬去。却被展昭轻轻松松躲过,又笑道:“娘子莫要上火,仔细动了胎气!”
展昭若说些别的,倒也罢了。然这“胎气”两个字一出口,庞昱却是气不打一来!须知他一路上本就被这孕妇装折腾的够呛,此时又见展昭拿此话打趣他,怎能不气!登时那心头火“蹭”的一下窜上来,便也不睡了,杏眼圆睁,蹬开被子便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姓展的!我今天非揍你不可!!!”
庞昱虽嘴上说着要揍展昭,却不是真生气。况他一介文弱少年,又能有多大力气!最多也不过是捶两下抓几把,占点便宜而已,看展昭不还手,便已心满意足。再加两人混得熟,平时也常顽闹,每每遇上这种情况,展昭也便笑着让他打两下罢了,本是不在乎的。然今日偏偏展昭来了兴头,欲要逗他,却出手与他拆招!见庞昱一拳捣来,便一把攥了他手腕,抓了他双手封至头顶,笑道:“娘子!今日怎的出手打相公?”
展昭虽本是玩笑,然庞昱见他如此戏谑,却是更气!因双手动弹不得,便用脚去踹他。未料展昭见他踹来,却是顺势一捞,一把箍住他脚踝,右膝压住他左腿,左手抓了他右脚一拽,身子向前一倾,登时把个庞昱门户大开压在了自己身下!却空出一只手来刮他鼻尖,笑道:“服也不服?”
展昭如此,也是小孩子心性上来。若庞昱服个软,便也算了。可偏偏这庞昱是个外柔内刚之人,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叫他这么一闹,登时牛脾气发作!便不言不语,只潮红着一张脸在展昭身下死挣。可如何挣得开?展昭见他如此,却越发箍得紧了,笑道:“还挣?看你能不能挣动!”
庞昱倔性上来,便左冲右突的猛挣。然双手攥在人家手里,是怎么样也难挪动半毫的,欲要使腰力,展昭又压在他身上。若是想蹬脚,无奈双腿之间便是展昭腰身,哪里使得上力!辗转反侧半天,只动弹不得!又羞又恼又气,登时便涨红了脸,大叫道:“放开我!”
庞昱这么一声叫出来,展昭却是顿时一愣!他本来只是看庞昱可爱,再加两人混的熟,遂顽心顿起,想要逗一逗他而已。然而如今叫庞昱这么一喊,却醍醐灌顶――自己已是闹的过火!再看两人姿势,简直暧昧至极!他本来只将庞昱当孩子,心中并未多想,自然觉不出甚么。然如今猛然醒悟,不知怎的,却顿觉浑身燥热,脸“刷”一下烧得通红!登时从庞昱身上弹开,连他恼没恼也顾不得去问,急拉开两人距离。本欲解释些甚么,却觉尴尬至极,几欲言又止,只得含糊道:“九弟且起身梳洗,展昭先出去了!”说罢也不待庞昱张口,几步抢出门去了。
庞昱叫他这么一闹,早已睡意全无,见展昭收手,忙一个翻身坐起,胡乱扯了一件衣服套在身上。急急忙忙盥洗完毕,坐到镜台前欲要梳妆,然而猛然抬头,却吃一惊――只见菱镜中自己青丝散乱,满面飞霞,虽是含羞着恼,然而却艳比桃!顿时心乱如麻。又理不出头绪,只无端端从心底生出一股闷气来,便伸手“啪”一声将铜镜反扣在台面上,发了一会子呆。心中却更是烦乱无比,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怔怔的坐着。忽听窗外猫儿叫唤,却登时回过神来,醒悟王干娘等人尚在等着自己吃饭,慌忙起身裹了赘物,胡乱理了衣装,盘了长发,却懒怠化妆――反正自己化妆也不拿手,又想想大牛二牛平日需为生计奔忙,自是不在家,昨日凤儿又依稀说过甚么陪平儿去女娲庙上香的言语,此刻听屋外无甚人声,也应该不在家,王干娘则双目失明,料想也看不出甚么来,便只整了整装束,看看无甚不妥的地方,匆匆往外屋而去了。
却说展昭出了屋,靠在门上吁了一口气,只觉心跳如鼓,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发烫!忙吐纳几,勉强稳下心绪,方平静了些。却忽听王干娘呼唤,便也顾不得多想甚么,胡乱答应着去了。到了桌前,却见碗筷早已摆好,王干娘久等庞昱不来,正要将饭往屋里端,便急忙拦住,只与她一起坐下等。不多时庞昱到来。便一起吃了这顿不早不晚的饭,又拉了些家常话。只不过席上没了凤儿等人,加之他二人方才又闹得有些不愉快起来,相对无言,便难免有些冷清,大多是王干娘一人絮絮叨叨的说。不时吃完,庞昱便推困倦回了屋。展昭本欲帮忙去灶下刷盘洗碗,却教王干娘拦住,不由分说一句“你媳妇身子懒怠动,你还不快去陪着,却来找我这老婆子做甚”,便硬是将展昭推了进屋去,却教他与庞昱做伴!
此事若是放在平常,便是王干娘不撵展昭,他也倒乐得回屋去和庞昱说话。然今天却比往日不同,他方才与庞昱一场闹,弄得过火,便很有几分尴尬起来,暗道便是扮夫妻私访,也好该有个限度,庞昱毕竟是须眉男儿,实在不该一时忘形,调戏于他,心下便甚是自责。此刻进了屋,见庞昱裹被面向里侧卧在床上,只道他是生气,而此事全因自己而起,自当赔罪,便慢慢走到床前,侧了身子小心翼翼在床沿上坐下,思量几番,终是开了口,柔声赔罪道:“九弟可是恼了?千错万错,都是展某的不该,展昭在此赔罪了,九弟却莫要再气,仔细气坏了身子。”顿了一顿,见庞昱没动静,却叹了一口气,又道:“九弟打展昭两下出出气罢!往后凭九弟要打要掐,展昭再不还手了!”
庞昱虽是以被子蒙了头不搭理展昭,其实却没恼。他是个不记事的性子,脾气又最是柔顺,便是真恼,也只是一时之气,小孩子打架也似,若是此刻展昭不来哄他,晾上两天,忘了这事,也便自然而然的好了,本是不要紧的。偏展昭特特的来赔罪,他反觉尴尬,那脸上方褪下去的红潮又“蹭”一下重新卷上来,竟是烧得火辣辣的疼,哪有脸见人!只得将脸死死的蒙在被子里,只指望展昭以为他睡了,不再提此事!谁知展昭见他将头藏的严严实实的,只道他委屈的紧了流泪,却又添一层心焦!更是百般慰劝,极尽温柔,好话也不知说了多少,庞昱却反往被子里缩。如是三番,展昭心急无比,亦觉烦躁,又觉无奈,也只得长叹一声,不说话了,只闷坐在床沿上。
一时只见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彼此都不说话。然而如此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庞昱蒙在被里,听周遭没动静,以为展昭走了,松了一口气,外加被子里闷得慌,遂伸出头来欲换换气。不料一转眼,却正好与展昭目光撞了个正着!措不及防,便只觉脸上“腾”的一下,竟是又烫了几分!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说些甚么,忙一缩头,被子一掩,重新盖上,只留下一把青丝在外面,再不敢出来见人。
庞昱因姓庞,本有个外号叫螃蟹。然展昭见他如此行为动作,不似个螃蟹,倒活像个乌龟了!又见他无半点泪痕,只一张小脸烧得通红,便知他是害羞!顿觉好笑,一时不察,竟“嗤”一声笑出声来!
他这么一笑不要紧,却笑恼了庞昱!他本来就羞,如今又恼,恼羞成怒!却也不露头,只缩在被子里,用两只脚丫照着展昭一顿暴踹!展昭见他如此,又想起他方才窘样,更觉甚是好笑,再忍不住,便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见展昭这般“放肆”,庞昱却是更气!也忘了羞恼了,登时一掀被子坐起来,动手照着他身上便掐!边掐边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我叫你笑!我叫你再笑!”
展昭也不恼,见庞昱掐他,只撸了袖子笑道:“掐这里!此肉多,掐起来不费劲。九弟却掐这里消气!”
庞昱听展昭如此说,便发起狠来,着实使劲拧了几下,掐得好几个爪印。然掐得几下,看看展昭,见他臂上虽已是青一块紫一块,却也不还手,更连半丝恼怒也无,只笑盈盈看着自己,倒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加怒气已去了大半,顿觉无趣,便恹恹的住了手,只咕哝一句“谁又生你的气了”,倒头躺下。
展昭见他这般,便知他不气了。却又笑着赔了几句不是。知他害羞,便将方才之事丢过不提,只道自己不该取笑于他,又说些笑话逗哄于他。那庞昱本是个软款温柔的性子,见他一味赔罪,也不好再使小性儿,咕唧了一阵子,便也雨过天晴了。
当下二人重归于好,将前事皆撇过不提,庞昱却注意到展昭今日穿了一身破旧葛布短衣,头上也只插了一根木簪,与昨日大相径庭,顿觉奇怪,便问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了,怎么这身打扮?骥儿呢?”
展昭笑道:“九弟有所不知。展某今日却与二牛兄弟进城卖柴去了,如今方从集上回来不久。骥儿却让凤儿抱着烧香去了。”
展昭嘴上说是去卖柴,然他话方出口,庞昱心下却已是明镜一般!须知他哪里会是去卖柴!如此进城,八成是私访去了!却也不奇怪,毕竟他二人是奉旨来调查的,展昭会去私访亦在他预料之中,便问道:“怎么样,都查到些什么了?”
听庞昱如此问,展昭便笑道:“九弟心下倒是清楚。”却又叹道,“依展某这一日在城中所见所闻所访所查,那宇文三虎果然名不虚传,真真是常州一害!休提那霸湖禁渔,巧取豪夺之事,便是这欺男霸女,强买强卖,也不知干了多少!听说往日吴县令在时,碍着他的面子,还好歹收敛些,可自从这吴县令被害,武进县城无主,这三虎便一发肆无忌惮起来,不过半年时间,已弄得民怨沸腾!”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物来递给庞昱,道:“九弟且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甚么。”
庞昱接过那物,却是张记帐用的桑皮纸。也不知是从什么账本簿子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不齐,折了三折,上面似有些字迹。打开一看,却写着三句打油诗也似,又似村歌民谣,整整齐齐抄录在上面。便从头往下看。只见第一句云――
“生子当如孙仲谋,认爷却认定宇文豪。”
庞昱看了不解。然见有“宇文”二字,便料定这是与那宇文家有关之物了,姑且继续往下看。又见第二句写着――
“自从出了个宇文韶,普天下不拜财神庙。”
庞昱仍是不解。再往下看去,第三句却是――
“莫道西天有玉帝,不及他宇文一个义。”
庞昱看完这几句诗,只见句句有“宇文”二字。然而其中意义若何,他却猜不出来,只得看展昭。展昭见他如此,却不解释,反而问道:“九弟可知道‘护官符’一说?”
展昭这一句出口,庞昱顿时醍醐灌顶――护官符!这个名词《红楼梦》里提到过,语文课上老师也专门讲过,他记得还算清楚。这“护官符”乃一州一县几个极富极有权势家族的写照,本是民间编写村歌童谣,通常隐晦提到这些家族的名姓及富贵权势,有些还会注明这些家族的背景人数。这些豪门富户往往不是几个五、七品的县令便能动的起的,然偏偏就有些官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着这些豪门大族开刀。然又如何惹得起?一旦触动,轻则贬官,重则丢乌纱帽。因此久而久之,官员们也学乖了,凡有那放外任的,调职的,上任头一件事便是抄录一张这样的“护官符”以供参考,免得不当心摸了老虎屁股。如此看来这张纸上写着的,便定是这常州武进县县令的“护官符”了!便问道:“你这是从哪弄来的,也是你调查来的?”
展昭笑道:“从何得来?自是从衙门里那位老爷得来的!”
“衙门里那位老爷?”庞昱不信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武进县城无主,没县令吗?又哪里来衙门里的老爷了?再说,就算衙门里有老爷,他会把这护官符给你?”
“九弟不知,衙门里来了新老爷了!”展昭笑道,“便是昨天来的。九弟可知这位新老爷是谁?”
“是谁?”庞昱诧异。展昭却不答,而是慢悠悠的倒上一杯茶,喝了几口,才道:“便是如今的县令,曾经的府尹,开封府衙包大人!”
“啊?!”庞昱瞪圆了眼睛,“包大人!?包大人他怎么会来当县令?!他不是钦差吗?!”
展昭笑道:“乃是公孙先生的主意。怕钦差一行声势浩大,打草惊蛇,便出了此计!教包大人隐了钦差身份,只道是朝廷新派遣的县令,微服进了武进县衙!此计出炉时你我已出京城,故此不知!包大人如今正在衙门里坐镇呢!”
不是吧!庞昱脸色顿时黑了半截――包大人来当县令!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是包大人!要知道这老包肤黑如墨,特征明显,他走在这大宋的人群里简直就比非洲来的大猩猩跑在马路上还要显眼,更别提他额头中间还有一道月牙!庞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问道:“包大人的脸――”
“九弟放心!”展昭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笑道:“玉莲也一道来了,如今的身份乃是县令夫人。她一手易容术极是精湛,要不是公孙先生在旁,恐怕连展某也不敢认这个包大人!”
听展昭如此说,庞昱松了一口气。包大人铁面无私,不管那宇文一家有多么手眼通天,也怕终是难逃那三道铡刀的,更休提有皇帝的尚方宝剑!只不过……庞昱低头看看手里的护官符。
这,恐怕又是一场硬仗了!
画眉
任务在身,庞昱便细细与展昭讨论案情,又问这“护官符”其中含义。得知原来这宇文三虎老大名宇文豪,乃是个武生员出身,武艺也算高强。平生只好舞刀弄棒,其余事体一概不放在心上。因此虽是长子,然家中田地账目经营之事,从不过问,只一味结交江湖人士,手下纠集了一帮地痞流氓,俨然以大哥自居。因远近这些泼皮无赖多来投奔,便有“认爷认定宇文豪”之说。他性子骄横,对手下人放纵,外加家中有钱,出手豪阔,这些地痞无赖便仗着他家势力,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只差没把个武进县城给翻过来!因此又有个绰号叫“翻天虎”,百姓们恨的不行。而他两个弟弟,更是胡闹。这宇文家原也经商,本一直由这三兄弟之母闵氏老太君把持,然自从这老太君前两年中了一场风,如今半身不遂,瘫痪在床,力不从心,账目便交了二儿子照管。这二儿子名叫宇文韶,一味爱财如命,一接手生意,便仗着兄长之势霸湖禁渔、强买强卖、放印子钱,横征暴敛,连地也能刮下一层皮来,便有个绰号叫刮地虎。至于那三儿子,更不成器。既不管生意,也不似长兄那般结交豪强,却每日涂脂抹粉,眠宿柳,乃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若只是寻问柳倒也便罢,然他好色成性,平日走在街上,只要见到略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便管她青楼女还是良家妇女,姑娘还是少妇,即刻喝令抢回去。百姓畏惧他家权势,敢怒而不敢言,可怜那些弱女子,不得不从,凡性子刚烈些的便咬舌自尽了,也不知逼死多少条人命。因其恣意妄为,且又“后宫三千”,与土皇帝也没有甚么两样,便有此一句民谣。却又有个绰号,叫“玉面虎”。
庞昱乍闻这“常州三虎”如此横行霸道,很有几分气愤。便暗暗下决心定要将这宇文一族连根扳倒!又商议了许久,直说到天黑王干娘一家人回来,才慌忙整装敛容,出去迎了。却将称呼改过,仍称昱儿。见大牛二牛干了一天的活,有些倦怠,平儿凤儿倒是高高兴兴的,道女娲庙明后两日有庙会,邀庞昱一起去逛。庞昱虽有些心动,却碍于男扮女装,不好抛头露面,便婉言谢绝了。只吃过了饭,抱了骥儿,自与展昭回屋去安歇不提。
俗话说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已过重阳,这日卯时,展昭便醒了。睁眼看看,只见天光未现,隐隐若有鸡鸣。看看庞昱,睡得衣衫不整,四仰八叉,孩子也似。不由失笑,伸手理了理他颊边青丝,自己却起身下床,洗漱穿衣。
然而他一番动作,悉悉索索,却反将庞昱惊醒了。他本来也睡得不沉。此时见展昭起床,便揉着眼睛,问道:“几点了?”
展昭微笑,柔声道:“方到辰时。今日尚早,昱儿再睡会罢。”
“哈~~~”庞昱打着呵欠坐起来,伸了两个懒腰。只觉心里或明或暗的,仿佛有事,却想不起来。仔细想想,顿时省悟――今天可不正是展昭与那道士约定之期么!看看展昭,见他穿戴整齐。知他要去赴约,想想此一去,虽料得性命无忧,却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却忽觉有些不舍起来,便也不睡了,起身盥手洁面,以青盐漱了口,裹了赘物,着了中衣,拿起桌上梳篦走到窗前,微微开了窗,就着天光梳头。
展昭见他如此,本想阻了,教他再多睡会的。然而想到不久就要进城赴约,进而入得虎口狼窝,又想自己实乃是刀口上搏命的人,俗话说生死无常,今日外出公干,谁知道明日能不能回来?便亦觉不舍!虽然自己毕竟是公门中人,不能被儿女情长缚了手脚,然而打心底说,真真是怎样也难舍下的。却也无法,眼看分离在即,也便只得趁了这半日,多看看他罢!便不再劝他去睡,只立了在床前看他梳头。
大宋朝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伤,因此除了和尚尼姑,男女老少都一律留着长长的头发,短者过肩,长者可到脚跟。就寝时止卸钗簪,不解发髻,使用瓷枕,第二天早上略加整理,头发便可纹丝不乱。然庞昱是个现代人,实在不惯那种睡法,又嫌那瓷枕冷硬硌人,便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每晚拆了发髻睡。可这么一来,舒服是舒服了,然每日盘发,便嫌麻烦。加之他睡觉不老实,每每弄得那一头青丝纠结成绺,杂乱不堪,轻易梳扯不开。在家时也便罢了,横竖有使女伺候,便是这出门怕横生枝节未带下人,因凡大客栈总有些梳头娘姨招揽生意,供客使唤梳妆,却也还好。只是如今到得村中,再无去找梳头娘姨,又怕露出甚么破绽,不敢日日麻烦平儿凤儿等人,只好自己动手。可偏偏这庞昱不是个爱惜头发之人,在现代便一贯是个小子头,连扎马尾都嫌累赘,更别提如今这一头直垂到大腿的烦恼丝!竟是恨不得一剪子尽数铰了去才好,下手哪有轻重,便左手攥住发根,右手执了篦子使劲往下刮。他下手既重,篦子齿又细密,那一头上好青丝哪经得起他如此折腾,顿时便一根根往下掉。
一时间只见青丝飘零,庞昱不知道心疼,展昭却看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旁,接了篦子,柔声道:“昱儿却莫要这般梳,还是教展某来。”
庞昱正教那三千烦恼丝弄得烦不胜烦,见展昭要给自己梳头,求之不得,便忙住了手,任凭展昭摆布。便见展昭端了妆奁出来,扶他到窗边镜台前坐下,自己立着,右手执了银篦,沾了桂油,左手撩起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动作轻柔却有力,不一会儿便将庞昱一头秀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柔柔顺顺,服服帖帖的泻在身后。却又衔了银篦,将他秀发分做几股,欲要与他盘头。因想了想,记起庞昱素爱简洁,不喜琐,便未用步摇翠翘,亦未选那些复杂发式,只三下两下,盘了个灵巧的飞燕髻,打开簪钗盒子,捡了一支梅纹喜鹊报春水月五色琉璃簪,便要与他簪上。
谁知他方要将簪子向庞昱头上别,却只听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微微扭头道:“我要鱼肠剑!”
展昭一愣,犹豫道:“剑为兵者之器,杀气太重,用来盘发恐不合适,况且鱼肠剑……昱儿还是用这支簪罢,图个吉祥。”依然将簪向他头上插。可庞昱哪里肯干,一甩头,那簪子当啷一下坠地,跌得粉碎!庞昱也不管,嘟嘴道:“不干!我就要鱼肠剑!”
展昭见状,便知他小性子上来,拗也拗不过他。只得无奈道:“好罢好罢!便用鱼肠罢!横竖已经是归你的了,凭你要怎么样罢!”方接过庞昱递来的鱼肠剑,仔细与他簪上,绾住了一头青丝。退后两步细细端详几遍,却笑道:“也罢!如此倒也便宜。”又拿了小铜镜来,与庞昱照后面。
庞昱左看右看,见那鱼肠剑剑柄剑鞘皆是黄金所制,雕饰精美,在蓬松云鬟中若隐若现,倒将镜中娇美柔媚面庞衬出几分英姿飒爽,添得几分男儿气概,顿觉满意,便要起身。谁知方要站起,却觉肩上一沉,只听展昭笑道:“娘子少安毋躁,却是尚未上妆!”
庞昱一愣,方才想起确实还未化妆。然而他虽说也曾做过二十一年的女子,可在现代最嫌麻烦,是从来不碰那些粉饼口红等物的,每日素面朝天,顶多用些护肤霜。待到附了这个庞昱,是个男身,更是脂粉不施了,却哪里会化妆来?可不化又不行!他虽是男生女相,且天生丽质,就算不施脂粉,只换上身女服,俗话说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便也是个娇娇俏俏,清清丽丽的小可人儿,可但凡世上女子,除非贫寒至极,否则能有几个不化妆的?更休提他终究是男扮女装,若不靠这面上脂粉掩饰,晚上灯火昏暗倒也罢了,白天只怕难以过关!便只好伸手去摸妆盒。然而古代的化妆品和现代形状不一样,他掏出那些闺阁里的小物儿来,只觉这个红,那个香,至于这些东西用途怎样,步骤若何,他是一无所知,倒还不如学校里的化学实验来得明白清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随便拈了一个青瓷小罐儿过来,看看里面有小半罐红艳艳的,心想这定是胭脂了,一伸手沾过来便要往脸上抹。
谁知展昭见他要将那物向脸上擦,却是急忙出手,还未等庞昱手指挨到面颊,已是一把箍住!却是又好气又好笑道:“昱儿莫胡来!那是豆蔻,染指甲的,却莫要弄到脸上,仔细半月不褪!”
庞昱省悟,讪讪的放下青瓷罐,又要伸手去拿别的东西。然而展昭怕他再搞出甚么笑话来,忙道:“罢了!还是教展某来罢!”
听展昭这般说,庞昱便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遍――这家伙还会化妆?可如今没有别的办法,饶是怀疑,也只得凭他摆布罢了。便坐等展昭与他上妆。却见展昭扶了他起身,自己坐在镜台前,又扶他坐在腿上,教他微微仰首,先开了妆奁,拈出一根绵纸裹就,粉笔粗细长短的小棒儿来,小心翼翼剥开绵纸。庞昱便觉一阵清香扑面。只听展昭笑道:“此乃紫茉莉种掺上冰片、乳香等香料研成,称茉莉粉,乃女子梳妆用香粉。”说罢便掰了几厘,仔细捏碎,与他薄薄扑上一层。那粉果然洁白细腻,清凉宜人,比平常铅粉不同。扑了粉,又取出一物。这却是个小小海螺,止有鸡子般大小,色彩斑斓,小巧玲珑,极是可爱。揭了螺盖,里面是满满的一螺青黑色膏药也似,异香扑鼻。庞昱心中不明。便听展昭道:“此乃画眉之黛墨。此黛出自吐蕃,称螺纹黛。据说长年以此画眉,可使女子眉毛浓密漆黑。”又玩笑道,“昱儿面容虽美,只可惜眉毛略淡些,何不以此画眉?”
这家伙!庞昱哭笑不得――自己平日作男儿打扮,哪用得着这些来?庞府小侯爷每日画眉――可不叫人笑掉大牙!便瞪他。展昭也不恼,只取了眉签,往那螺壳里挑了一星点儿,捧了庞昱的脸,略想了一想,却画作远山长。待画完眉,又拿出一个汉白玉琢就小盒儿来,开了盖子,露出半盒桃红色,香喷喷的,这才是上好的胭脂膏儿。便沾了清水,与他细细匀作桃妆,点了绛唇。又开了首饰盒子,几挑捡,选出一副红豆心双蕊并蒂千瓣银莲耳铛来,要与他戴上。
大宋朝向来只有女子穿耳,而庞昱是男子,按理说本不该有耳眼。然庞昱却是偏偏正有两个耳眼,乃是小时怕他夭折,将他作女儿养,留下来的。展昭便将耳铛仔细与他戴了,端详少年妆容。此刻正是辰初,屋内窗棂半开,有柔柔的天光衍射进来,洒在庞昱脸上。展昭只觉怀中人儿芙蓉如面,星眸半合,似贵妃醉酒西施蹙眉,美不胜收,加之今日少佩钗环,薄施脂粉,改作远山长眉,较之那柳叶眉少了几分娇美妩媚,多了几分典雅温柔,更觉清丽可人。又有和熙微风拂面而来,带来阵阵脂粉香气,如此软玉温香在怀,怎教人不动心!又忽然忆起红盖头一事,又忆起昨日与庞昱厮闹,太过忘形,不禁脸上便发起烧来。待想到,竟忽觉小腹一阵滚烫!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再不敢造,忙起身放开庞昱,强作镇定道:“好了!”话音未落,便回身吐纳,不敢稍有片刻凝眸。
他如此反应,庞昱却未在意,只起身仔细端详自己镜中容颜。一眼望去,感觉上妆后果然不同,只见镜中明眸皓齿,蛾眉绛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活脱脱便是个红粉佳人,又安能辨我是雄雌?顿觉有趣,笑道:“你怎么还会化妆?技术竟然还不错!”
展昭笑道:“以前也曾给母亲盘过头的。还有月华……”一提起亡妻,心中顿感亏欠,眼神便立时黯淡下去,却是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了。
然而庞昱听他如此说,却认作他与月华夫妻情,自是每日为她描眉画鬓,不消说的。便顿觉心中怪怪的,竟是微微的酸!
原来大凡用情之人,哪怕心中并不自知,因自己喜欢的人心牵旁人而吃醋,却是自然之理,便是再大度之人,也免不得的。此时庞昱心中之酸,正合了女儿泼醋生嗔之相!若换了别的女子,依了那八岁画眉偷照镜的心性,怕是早已心知肚明,春心荡漾,不胜娇羞!然而偏偏这庞昱论人情世故还只是个孩子,尚是心窍未尝开的时节,不懂多想,又是个男儿皮囊,大方性子,便也只认作酸楚,不再提了。只收拾了妆奁,开箱笼胡乱捡了一套二色金百蝶穿大红茧绸窄裉袄,套在身上,下面仍穿昨日的水色撒洋绉裙。理好姿容,拾掇了被褥,顺手将包裹鱼肠剑的油布羊皮揣进怀里,便与展昭一起出去了。吃完了饭,又缠绵了一阵子,看看时候已经不早,才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送展昭出了房门。
俗话说欢乐的日子嫌短,苦闷的日子嫌长。展昭在身边时,庞昱自然不觉什么。可如今展昭一走,却不知怎的,忽觉心中空荡荡少了一块,连带着心情也低落下来,外加平儿凤儿出门逛庙会,家里冷冷清清,没个说话的人,顿觉兴味索然。勉强捱过了中午,胡乱扒了几口饭,便往屋里去了,哄逗了一会骥儿,看孩子睡着,自己歪在炕上胡思乱想。想了一会子,只觉困意袭来,打了两个呵欠,便也不知不觉睡去了。
庞昱这一觉却睡到申时前后,两个媳妇兴高采烈,庙会归来。庞昱忙起身迎接,却见二人说说笑笑,平儿添了一对红豆耳铛,凤儿头上却换了一根桃木凤头簪子。满载而归,买得些布头、绒线之类,给庞昱捎了糖炒栗子,又给骥儿买得一架竹木作的小风车戏耍。庞昱见状,忙笑着一一接过,一家人欢欢乐乐进屋。凤儿便将针头线脑交与平儿,教她与庞昱回屋给骥儿作双小鞋,自己却上灶和面去了,道是要擀些面条与庞昱吃。
当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各做各的去了。然俗语曰天有不测风云,庞昱正在屋里看着平儿做鞋,却忽闻一阵吵嚷,有人在门外叫道:“这家人呢?!走出来走出来!”
遭抢
庞昱乍听门前有人呼唤,且声音甚是凶恶,已是心惊,急忙站起。却听得门外脚步杂乱,一阵响声,想必是王干娘与凤儿等人出去了。初时庞昱尚以为是村中里甲,或是兵丁,有甚么徭役分配,或是县衙里的包大人知道自己住在这里了,差人来传唤,也未可知。便竖了耳朵细听。谁知却听王干娘高叫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甚么!”又听方才那人叫道:“你家还有一个媳妇呢?!快快叫她出来!”随后便是吵嚷嘈杂之声,便大吃一惊,知道来的定不是好人了!
此时尚是申末酉初,大牛、二牛出外尚未回来,王干娘家除了一个尚在襁褓的骥儿和一个庞昱,其余全是些闺中女流之辈,一生未见过甚么大场面,能顶甚么用?其中王干娘上了岁数,经历的风浪多些,凤儿性子泼辣,倒也便罢,唯平儿向来软弱文静,此时听那伙人甚是狂暴,又有“媳妇子出来”之言,早已吓得容失色,手足无措,只紧紧拽着庞昱衣袖,不知如何是好!
庞昱见她如此情状,便知她是个软脚蟹,靠不住的。想了一想,急开箱笼取出些银两来给她,又因一时寻不到纸笔,遂掏出怀中那块裹鱼肠的素绢,沾了胭脂膏子,写了一封信塞进平儿怀里。却教她莫要出声,赶紧抱了骥儿偷偷躲到柴房里去。又如此这般,嘱咐一番,自己则快步往外走。想想自己与展昭来到王干娘家不过几天工夫,又从不曾到人多的地方抛头露面过,外人也并不一定知道自己在这里,只认得王干娘家有两个媳妇。如今事态紧急,干脆冒了平儿之名,先出去顶一阵子罢!若是运气好糊弄走了那帮人便罢,就算运气实在差,一家人都被抓去,也至少保全了平儿与骥儿,待晚上大牛二牛回来,教他们连夜进城到武进县衙投奔包大人,将自己所写书信呈上,也不怕他老人家不来搭救自己!
庞昱匆匆安顿好平儿,便要出门。谁知他刚刚往外走出两步,却“砰”的一下,冷不丁与冲进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速度甚快,力道也大,庞昱被他这么一撞,顿时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亏得手快扶住身边门框,不曾栽倒。方抬起头来,尚未看清那人面貌,却猛然听得那人哈哈哈狞笑三声,大声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庞昱一怔,便顿觉此人声音有些熟悉。急定睛细辨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那人满面横肉,肤如靛青,凶神恶煞,此时更是一脸淫笑,不正是在城外悦来客栈调戏自己未遂的什么小黑煞么?
原来这小黑煞那天在客栈吃了展昭的亏,当时不敢再弄甚么玄虚。然而他本来便最是个阴险狠毒、小肚鸡肠之人,又加仗着一手武艺,在外面横行惯了,猛然吃人折挫,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当时心中便添出许多不忿来,更与展昭有了“三恨”之仇。三恨者,一记恨展昭在众人面前打伤他,教他脸面扫地;二忌恨展昭武艺较他高强,若是到了那宇文大官人面前,恐再无他的用武之地;三便是嫉恨展昭娘子美貌。这“三恨”噎在心里,仿如骨鲠在喉,又能对展昭起甚么好念头!便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报仇。无奈技不如人,奈何展昭不得,只得借酒浇“仇”,喝的酩酊大醉!当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只想着怎样报这一箭之仇!倒也真教他想出一条毒计来――他与那道士一路同行,倒也听闻过不少这宇文家的逸事,知他家三公子好色成性,便欲撺掇他先抢庞昱,后害展昭。如此既报了仇,又可除掉绊脚石,更可到手如美眷,实乃一石三鸟之计,何乐而不为!便打定了主意,半字也不向那道士透露,只跟着他,径直向那宇文府去了。待进了府,见过大官人,第二天得了个空子,便偷偷溜出府去,找到那三公子宇文义,如此这般,一张嘴赛过媒婆,说的天乱坠,将庞昱夸了个倾城倾国,真真有那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之貌!那宇文义原本便是眠宿柳的纨绔子弟,听闻眼皮子底下有这般美色,如何不动心?然苦于展昭离去之时二人不曾跟踪,常州甚大,谁知他家住何方!也曾派人打听“詹日飞”此人,然是个假名,如何寻得到!便只好多遣那泼皮无赖,游手好闲之徒,只说有个孕妇,姿容若何,年岁多少,如此如此云云,教他们分头往那胭脂水粉店铺,绫罗绸缎商家,凡妇女多去之,暗暗打探。
然而如此几日,寻遍大半个县城,只是无一毫眉目!那玉面虎急得跳脚,将手下人大骂了一顿,仍教他们去寻。却也是合该庞昱有一场大劫,这一日城外女娲庙办庙会,有探子在集上看见平儿蛾眉杏眼,肌肤白净,甚是很有几分姿色,又恰恰是个孕妇,便只将平儿错认成了庞昱,屁滚尿流跑回去报信。那玉面虎大喜过望,遂派了小黑煞一行人,由那探子带领,趁了展昭外出赴约,却是要来抢人!
庞昱一眼认出那“小黑煞”,登时大惊,移步便走!却哪能逃得过,顿觉臂上一紧,早已教那孙三霸一把拽住!遂听那孙三霸恶狠狠道:“跑?老子倒要看你往哪跑!”
庞昱见他如此情状,便知是祸躲不过了!定了定神,索性不跑了,而是迈步在门口站定,挡住了孙三霸,不教他再往屋里去。遂怒目圆瞪,指着孙三霸鼻子大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帮人私闯民宅,强抢民女,还有没有王法!”
听庞昱义正词严痛骂,那孙三霸却不怒反笑!哈哈两声狞笑道:“王法?!在常州宇文家便是王法!”说着竟躬身一把捞起庞昱,也不管他惊叫挣扎,登时扛在肩上,径直往屋外去了!
庞昱被那小黑煞挟持至屋外,这才发现院中守着十几个膀圆腰粗的壮汉,料想皆是宇文家打手。又见王干娘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号哭,王凤儿在旁扶着她,亦是衣冠不整,泪痕满面。见小黑煞扛着庞昱出来,二人皆噤了声。便有打手牵过一辆马车。那小黑煞将庞昱扔上马车,交两个打手看住,喝一声“走!”,赶了车便要往外走!
按说那小黑煞若是就此罢手离去,虽是庞昱被劫,却也可保得王干娘一家无虞。然而那王干娘听那小黑煞要将庞昱劫走,竟是大叫一声,也不顾自己双目失明,暴怒母狮般从地上跳了起来,披头散发,不要命也似,照着那小黑煞便一头撞去,口里叫道:“你抢我儿媳妇,我老太婆跟你拼了!!”
那孙三霸劫得庞昱,本是求功心切,正催促手下赶车回去领赏,冷不丁王干娘一头撞来,措不及防,已是叫她一把抱住!方要挣脱,便只见那王干娘张开嘴狠狠一口,正正咬在他右耳垂上!顿觉痛的钻心,不由大怒,竟提起内力,照着王干娘左肋下便是一掌!
那小黑煞乃习武之人,一手血砂掌功夫,王干娘一介垂暮之年老妪,怎么捱的他过?便只听“噗”的一声,凤儿庞昱齐声惊叫,王干娘身子已如断线的风筝飞出老远坠地。凤儿连滚带爬,扑到跟前,见婆婆一动不动,七窍流血,竟已是死了!便一口一个“娘!”嚎啕不绝,抚尸大哭起来!
一时凤儿哭到气堵声噎,庞昱也哭叫不已。然那小黑煞打死王干娘,只觉右耳隐隐刺痛不绝,伸手一摸摸了一手血,却是少了半只耳朵!顿时大怒,竟径直朝王干娘尸体走去,却是要毁尸泄愤。那王凤儿见他要作践婆婆尸体,怎么肯依!便抱住婆婆死活不撒手。那小黑煞杀红了眼,见王凤儿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便提掌连凤儿也要打死!
谁知他方要下手,却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住手!!!”
这声怒喝虽不甚响亮,但底气甚足,那孙三霸一愣,本能的住了手。待回头看时,却见庞昱立在车上,一张粉面竟无半点泪痕,却反而怒意毕现,煞气凛然!
那小黑煞横行江湖几年,作恶多端,不算杀人灭口之事,只强占过的女子,也不下百十余人。然那些女子或是哭叫不绝,激烈反抗,或是忍辱偷生,屈意奉承,便是性子最刚烈的,也不过恣意痛骂一阵,或拔了头上金簪要与他拼命,打不过便咬舌自尽了,却是从未见过庞昱这般情状。便不由得怔了一怔。却听庞昱不慌不乱,不哭不闹,虽面色铁青,然语气极为镇定,缓缓道:“你今天到这里来,只不过是看上了我,你们要的,也不过只有我一个而已。我现在已经在你手里了,你又何必去难为其他人!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你不要动他们。”又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如果伤凤儿姐一根毫毛,我立刻自尽!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庞昱这一番话却起了些作用,那孙三霸大概也是怕前功尽弃,听得庞昱以死相挟,忙收了招式,不再为难凤儿。庞昱方松了一口气,却又见那小黑煞“嘿嘿”阴笑起来。正不知就里,却只听他道:“好个狡猾的妇人!我若放了这女子,带了你去见我们家三爷,万一看得不严,叫你寻了甚么空子自尽,老子岂不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孙三霸这一番话说出来,庞昱不由气结!然而凤儿的命在他手底下,也不敢再多说些甚么,只得忍道:“我不会自杀的,你放了她吧。”
那孙三霸又是嘿嘿几声怪笑,却道:“空口无凭,你却让我怎生信你?”
庞昱听他如此说,又见他笑的阴险,心底却忽觉七上八下,竟是有隐隐不祥预感!却又摸不清这恶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怒道:“那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难道还要我立字据不成!”
“字据倒用不着。”那小黑煞阴阳怪气,奸笑道:“不过日前在客栈时你手里抱着个孩儿,如今老子见你也没甚么物事做当头,便将这孩儿做个抵押,当在老子这里罢!如此大伙也好放心些,省得每日提心吊胆,也不怕你寻死觅活!”
“什么!?”这孙三霸一句话说出来,庞昱却是登时容失色――怪不得这坏蛋笑得那么阴险,原来竟是在打骥儿的主意!怎么能叫他得逞!遂压下心中慌乱,勉强冷静道:“孩子不在这里,叫他爹抱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听庞昱如此说,那孙三霸顿时一阵狂笑!却道:“小娘子撒谎不打草稿,你却是哄谁!你家官人今日去赴我兄弟的约,却带个孩儿,你这番言语骗鬼的罢――弟兄们,给我搜!”
这孙三霸手下尽皆是一帮游手好闲,谄媚邀宠的泼皮无赖,见主子一声令下,谁不想邀功?登时一轰而上,掀房揭瓦!那几间草房能有多大,不多时候,却从柴房里搜出平儿和骥儿来!便见一个汉子如狼似虎,下手便抢平儿怀里孩子。平儿哪里肯依!便哭叫着死活不撒手。谁知那汉子见平儿难缠,竟是飞起一脚,正正踹在平儿小腹上!登时把个平儿踹倒在地,拎了孩子交给孙三霸。那小黑煞也不管骥儿嚎哭,庞昱喊叫挣扎,立时喝令起身,一行人浩浩荡荡,却是径直向武进县城而去了!
智斗玉面虎
话说那孙三霸上了马车,将骥儿丢进庞昱怀里,扯了一条汗巾裹住耳朵,口里兀自骂骂咧咧不绝。见骥儿哭闹不止,又喝骂几句撒气。庞昱也顾不上和他计较,急低头拍哄骥儿。哄够多时,总算安静下来。庞昱松了一口气,便定下心来,留意周围动静。顿觉马车颠簸,抬头向外看时,只见马车虽是已到武进城门,却不进城,而是径直往南,不由得便有些奇怪。又走了一会子,拐了几个弯,却见前方现出一所园林来。只见那园林依山傍县,叠嶂重峰,外有良田千顷环拱,内有楼台高阁矗立。静时林木幽,清泉漱石,动时欢歌曼舞,丝竹管弦。却是好一座园林!
原来那宇文一家府邸虽在武进城内,然独独这玉面虎宇文义不与他老母及二位兄长同住。只因他一味好色,每日眠宿柳,采买姬妾,难免挥金如土,又无一技之长,只出不进,便每每被他二位兄长斥责。长兄宇文豪还好说,只这宇文韶是个出了名的爱财性子,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见小弟如此挥霍,如何乐意!便时时拘束他,不教他过的十分自在。这玉面虎嫌他二哥管得宽,也曾大吵过几架,一气之下便索性搬了出来,移到武进城外他先祖宇文平晚年静养时所住园林,名唤祗园中居住。这玉面虎去了兄长管束,顿觉轻松,便在园内大兴土木,修了无数楼阁,号称“小阿房”,又派人四搜刮金银珠宝,美妾娇娃,夜夜笙歌,纵情享乐不提。
当下便见马车拐了一个弯,现出祗园两扇朱漆兽头大门来,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子。却不走正门,只从半敞角门入了园内。方入了园,便停了马车,紧闭门扇,又有丫头婆子仆妇等上前,将庞昱撮下车来,又去抱骥儿。庞昱虽是不愿,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又怕自己太过执拗反会害了骥儿,只得扭扭捏捏,磨磨蹭蹭,万般不舍将骥儿交出,看丫头婆子抱了他闪进屋内,自己却被拥上一乘青幄小轿,由两个小厮晃晃悠悠抬到后院去了。
庞昱坐在轿中,心情忐忑,外加牵挂骥儿,竟是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正胡思乱想之际,却觉小轿已然落下。又有几个丫环走上前来,掀开轿帘,将庞昱搀扶下轿,推入一件小室,掩紧门窗,便悄无声息退下去了。
庞昱惊魂未定,此刻见人都走光,只余他一人,便忙定了定神,急检查各门窗。只见关的死紧,如何能打开!想了一想,只待寻找别的出口,指望能像锦鲤一案一般,凭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便回头仔细打量这件小室。却见此屋糊的如雪洞一般,以兰为橼兮桂为梁,中有郁金兮苏和香。临窗设立一张梅小几,几上铺着锦缎,立着观音菩萨手执的羊脂玉净瓶,瓶内插着时鲜卉。小室正中安着一张紫檀木小圆桌,亦铺着锦缎,设着武则天照过的珊瑚镜,桌对过却是一扇七宝六段五色蝉翼纱十锦春意屏风,其上绣着各色各样、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儿,旁边垂着珠帘。那屏风乃是纱质的,很有些透光,庞昱便见其后安设着一张大红纱帐黑漆欢门描金床,床边红烛摇曳。又有一人影立在床前,长衫高冠,隐隐是个男子,只是隐在烛影里,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庞昱一见那男子身影,心下便明白那八成就是贪恋女色,使人将他掳来这里的罪魁祸首玉面虎宇文义了!遂觉紧张,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门上。便只见屏风后帘幕微动,环佩轻响,有一青衣小婢从侧门中走出,执竿将珠帘卷起,微微行了个万福,退下去了。又听得金石撞击之声,原是那小婢掩紧了侧门。便见那男子从屏风后转出。庞昱留意他面貌,只见他身姿虽不魁梧,然尚算挺拔,面貌虽不及潘安宋玉,却也是唇红齿白,算得上中等偏上的相貌。只可惜举止之中,微微现草莽粗俗之气,印堂之间,隐隐有耽于酒色之相。眉贮风流,却无奈眼袋灰暗浮肿,唇堆情思,然不抵嘴角逡皱松弛。虽是华贵富丽装束,却全无一毫贵公子气质,倒如同插了凤翎的乌鸦,披得麟皮的憨牛,不伦不类,着实贻笑大方。便正是那常州宇文氏三虎之一的宇文义!
庞昱正兀自上下打量他,谁知那宇文义见庞昱并不似一般妇人那样惊惶,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便认作庞昱对他有意,心下暗喜。又见庞昱虽是神色警觉,面无表情,却掩不住天生的好颜色,加之方才一番拉扯,云鬓半偏,衣衫带子松弛,虽是小腹微微隆起,却更显得不胜娇弱,甚是惹人怜惜!便顿觉欲火大炽,按捺不住,遂嬉皮笑脸道:“小娘子!今日你我有缘千里来相会,莫辜负了良辰美景,正该共赴巫山!”说着竟是伸手便来攥庞昱手腕!
见那玉面虎如此,庞昱暗暗叫苦!须知他也曾在二十一世纪混过21年,且好歹是警门出来的,会些功夫。虽较之展昭白玉堂是小孩子过家家也似,可真要打起来,那玉面虎倒也不一定是他对手。可是如今不比平常,他乃是男扮女装,且又任务在身,若是近身肉搏,便难免被拆穿身份,怎么是好?!且又顾及自己现下在人家地盘,骥儿更是落入贼手,又怎好与他动手?只有躲一时是一时罢!忙一闪身后退一步,那宇文义抓了个空。当下二人围着那张檀木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然而又能躲到几时?转不得几圈,那玉面虎便急了,哗啦一声将桌子掀倒,嘴里胡喊乱叫道:“求小娘子成全则个!”,猛虎下山般扑过来。庞昱急转身要跑。却慢了毫厘,已是叫他一把拦腰箍住,却是要往屏风后拖!
庞昱见眼下已到如此地步,便知在劫难逃,躲是躲不过了。反正鱼肠剑也在头上簪着,干脆拼罢!便使了老爸那里学来的防身术,攥了拳头狠狠将手肘向后一捣。只听一声闷哼,正中软肋。那玉面虎吃痛,手便松了。庞昱却顺势脱出,一甩头,髻上鱼肠出鞘!便退到门边,背靠着墙执剑高叫道:“别过来!再过来要你好看!”
庞昱虽说没多大力气,然手肘膝盖,皆是人体最有力的部位,用来搏击,极是管用。被庞昱运起全身力量这么一捣,那宇文义疼的捂了腰肋弯了身,抬起头来,面色铁青,龇牙咧嘴恶狠狠道:“贱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便转过头去,却是要喊人!
按说庞昱早有鱼肠在手,又会些防身功夫,他又不是个心慈手软,发不得狠之人,加之那玉面虎乃是个浪荡公子,不文不武的一个草包,也好对付。只要庞昱愿意,大可与他虚与委蛇,便是枕席之间抽剑将他刺杀,也不费甚么力气!然而度其形势,庞昱却绝不敢这样做!须知刺杀一旦失败,自己便定是个死。就算成功,这屋子四下关的密不透风不说,谁知门外有没有人把守?自己逃不出去,也难免是个死。死自己一个也便罢了,然怎可害了骥儿?且不说他一贯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不死还是不死。因此终是不能动手。然他如今见那宇文义要叫人,却是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须知自己方才反抗,已是激怒他!虽不知那孙三霸有没有将抢来骥儿之事告知主子,然万一这宇文义已经得报,此刻恼羞成怒,立时命人加害骥儿,却如何是好!退一步讲,就算他不以孩子做要挟,然若是叫来一帮丫头婆子,七手八脚将自己洗剥干净,便也难免穿帮!到时候岂不是又连累了展昭?怎能容他叫人!遂急中生智,高叫道:“且慢!”
庞昱这么一嗓子喊出去倒也管用,刚刚好将那宇文义方要出口的“来人哪”堵了在喉里。便见宇文义看他。庞昱见状,一不做二不休,赶紧趁热打铁道:“你想要我,倒也可以。只是需要依了我三件事,这三件事做到,我便从了你。若是做不到――”狠下心来将鱼肠往脖子上一压,变了脸色,叫道:“我即刻自尽!”
那宇文义虽是作奸犯科,却也并不想搞出人命。况且他本是贪庞昱美色,美味尚未到口,又岂能让他自尽!便忙不迭的一叠声答应道:“美人,好说好说!只要你肯从我,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我也依得你!你且说这三件却是何事?”
庞昱见那玉面虎气势低了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便紧握鱼肠,不慌不忙,缓缓道:“第一件,你不可害我相公孩儿。其中我孩儿现在你下人手里,你要好生看顾于他,且每日须抱他来与我相聚一刻。若是有一天我看不见他,我立刻自尽!这一件事,你依得不依得?”
“依得,依得!”庞昱话音方落,那宇文义便连声应道:“自是依得!”
“其二!”庞昱见宇文义应了自己头一件事,便又道:“我现在身怀六甲,须得先将孩儿生下来,方可与你行夫妇之礼。你若不应此事,或是暗中捣鬼,放药将我身上胎儿打掉,我仍是要自尽!此事,你依不依得?”
听庞昱如此说,那玉面虎应道:“此事也依得!不知娘子第三件是为何事?”
“第三件!”庞昱一字一顿,强硬道:“至我临盆为止,我此身方圆一丈之内,不能容你接近,你更不可动我一根指头!这最后一件事,你依是不依?!”
“这……”听庞昱提出最后一个条件,那玉面虎微微沉吟。庞昱见他犹豫,忙又将鱼肠往脖子上压了压,高声叫道:“你依还是不依!”
“依得,依得!”那宇文义见庞昱发狠,忙赔笑道:“此事也依得!娘子却先将宝剑放下。这刀剑无眼,莫要伤了自己!”
那玉面虎虽是这样说,庞昱却怎敢信他!当即执剑威逼,一哭二闹三上吊,只说要自尽。逼得那玉面虎当即发下毒誓,应了庞昱那三件事。又唤了下人过来,如此这般,一番嘱咐,吩咐好生看待骥儿。又拨出三间静室与庞昱居住,将方才那名青衣小婢――名唤荷衣者调来服侍。那玉面虎一番忙乱,遂了庞昱的意,自己却未占到半点便宜,终是悻悻而去,另唤几名姬妾服侍喝闷酒去了。
悟情
开两头,各表一枝。话说这边庞昱遭难,展昭那边却是顺利的不得了。这日与庞昱别过,先去了武进县衙,将情势向包大人一番密报。待出了县衙,看看天已不早,便按照约定去了酒楼。方才进门,却见那道士已在窗边久候了。寒暄几句,便随那道士去了宇文府邸。拜见过大爷二爷,那翻天虎便教他献艺。那展南侠名头岂是白来的?略展手脚,施了几分功夫,便教那宇文豪赞不绝口,立时拜为府内教头,专门调教家丁打手武艺不提。
却道这日展昭得了那宇文豪信任,便暗暗留心,专一在院内走动,留意他各账房仓室布局,各人丁岗哨,一一牢记在心。又故意下狠劲操练那帮家丁打手,整的他们叫苦连天!那帮人投靠宇文豪之前多是些地痞无赖,浪荡子弟,充其量不过会些拳绣腿,却何曾吃过这等苦来?便一个个累得眼皮打架,东倒西歪,好容易挨到打更,脑袋甫一沾枕,便活似被孙悟空放了瞌睡虫一般,顷刻沉沉睡去,不一会儿,鼾声震天!
展昭见此光景,知道火候到了。便暗暗起身,去了长衫,将短衣反穿――那短衣是特制的,外白里黑,反穿在身上,便似着了身夜行衣一般――施展绝世轻功,轻轻一个旋身,跃上屋顶。便按照白天记下的各布局,逐一打探。那宇文府中岗哨虽多,却多是些平凡之辈,且多数被他操练过了,一个个累得晃晃悠悠,脑袋鸡啄米似的打盹,哪还能有半丝警觉!便教南侠轻轻松松绕过,不需一个时辰,便将偌大一个宇文府邸都打探了个遍。然他却细心,翻到了那巧取豪夺的田契,强买强卖的账册,却不拿走,只牢牢记下银钱数目、买卖年月、苦主姓名,以及所藏地点,便又仔细放回原,一毫蛛丝马迹也不教人看出,只等着明日抽空禀报包大人,教他带兵丁来查抄不提。当下打探完毕。回到房中,却想道:“如今城中宇文府邸,尽皆查遍。然依白天所得消息,尚有那宇文家幼子玉面虎宇文义所住园未探。然那园位城外,甚是遥远,看如今天色,若是今夜特特赶去,恐是难以及时赶回,万一捅出漏子,反为不美。也罢!却待明日早些起身,再去查探便了!”
他如此想着,便要解衣安歇。谁知许是方才一番查探,兴奋过了头,竟是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觉!顿觉烦闷,起身从壶里倒杯冷茶,一饮而尽。屏息静听,周围鼾声此起彼伏。忽觉周围明亮,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乌云已散,一轮圆月当空,甚是皎洁,便不由得睹月思人,竟是顿觉感伤,更是难以入眠!叹了一口气,索性不睡了,披了衣衫,出门靠在屋外阑干上,卷帷望月,胡思乱想起来。
展昭身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朝廷御猫,更是开封府包青天包大人手下的捕头,不说往常如何一马当先,奋勇破案,只说这入虎穴之事,却也有过三、四回之多。往日奉命破案,一心牵挂的总是案情线索,便是心下真有疑忌,也只是担心包大人安危。然而不知怎么,今日却不比往常,虽是尽力欲要分析案情,却竟是无法静心,更是无端端忐忑不安,闭眼便尽是庞昱音容笑貌,虽勉励压抑,然心猿意马,难以自制,几度欲要静心,终是徒劳,却反而更觉思念起来,无法安神!想了一想,便索性穿着整齐,抽了腰间宝剑,下楼走到院子里,先耍了一个开门式,便展臂伸腰,就着月光舞起剑来。
展昭剑法精湛,削砍劈剁,勾挑拨刺无一不精。先头还可看到一缕银光,光闪闪,冷森森,上下如蛟龙翻腾,待到其后渐入佳境,竟使人眼缭乱,不见人影,只看见一天剑舞!展昭耍到佳,顿觉心旷神怡,趁了剑兴,不由得张口吟哦――
“络纬秋啼金井阑――”
原来南侠舞的剑式,有个名头,唤作“诗文剑”,乃是他当年学艺之时琢磨出来的。那时他同师兄一起从师学艺,孟若虚不仅传武,还要授文,便下了一个硬性规定:每人每天要背一首诗词,但凡背不过者,没有饭吃!此规一出,柴意非出自世家,尚算好些,惟有展昭那时极是顽皮捣蛋,最烦背诗这种脑力劳动,便每每被师傅罚。因不堪其苦,遂想出一个办法来,乃以诗为剑诀,练一招,背一句。此法倒也管用,练得几年,不仅背得诗词,还教他自己琢磨出一套诗文剑来,以剑表诗,以诗佐剑,倒也给这大宋朝廷眼中的草莽武术赋上了几分儒雅之气。此刻月下舞剑,便使出了这套“诗文剑”!不知不觉,剑诀随招而出,却是一首李太白的《长相思》: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展昭这套剑法使的极是娴熟,舞完上半首,却待舞下半首,一个旋身,头一句诗文出口:“美人如隔云端――”
然而这句剑诀甫一出口,展昭却登时感觉有些不对劲!须知这《长相思》一诗乃是感叹夫妻两地分居,抒发别离思念之情,自己无妻无家,形单影只,却无端端吟这种诗句做甚么!便想停下来。却又碍于剑中贯彻内力,不好贸然收招,只得继续。遂吟哦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展昭舞到极,只觉诗文哀苦,相思情盛!他此刻牵挂着庞昱,虽是并不自知,然诗文意境,却暗合他心中极极底所思所想所感所惑,不觉为之痴倒!竟连本意也一并忘了,那剑式如行云流水不可遏制,却是连下阙也一起吟出来,便长声道――
“日色欲尽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一首吟完,展昭收招抱剑站定。却不知怎的,倏尔忆起庞昱一颦一笑,顿觉历历在目,却活似在眼前一般,不由得痴道:“不知昱儿如今可好?今日一别,我在此‘孤灯不明思欲绝’,却不知他是否也‘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了?还是须得‘归来看取明镜前’才是!”
展昭此话一出口,却忽的反应过来,登时打个激灵,却顿觉毛骨悚然,急追溯心中所思所想,更是魂飞魄散!遂以手扶额,自语道:“了不得!我――我却在想甚么!须知九弟乃堂堂须眉男儿,我怎能如此造!莫不是着了什么邪魔?!”
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别是一番感触!初时尚以为只因庞昱这男扮女装,他又男生女相,自己便不由得将他当了闺阁红妆,假戏真做起来。然而回忆这一年来与庞昱相情状,竟是越想越吃惊,竟至手足冰凉,目瞪口呆――他本道自己只当庞昱为孩子,一腔爱恋怜惜,皆出自兄弟手足之情,然今日猛然离别,回想起来,却觉平日二人同床共枕,肌肤之亲,全不避讳,莫说兄弟,便是结发同枕席的夫妻,恐怕也没有这等恩爱亲密!又忽而忆起汉时张敞为妻子画眉典故,继而想到自己今日也为庞昱画眉,不由得脸红心跳!再回想往日种种,却是猛然顿悟――自古情字最是累人,自己只道平生不会相思,却未料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不知不觉,竟是早已情根种!
展昭一经彻悟,顿觉头晕目眩,浑身冷汗涔涔!便颓然后退一步,倚在树上。待勉强稳住心神,却只觉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话说自古佛家谓红尘之劫之难,不外乎于酒色、名利、情爱这几个圈子。世人若是陷入酒色名利之圈,只要趁其未久,及时抽身,便可得脱大难。然而这“情”字却不比一般,因大凡用情之人,总不自知,待到猛然顿悟,醍醐灌顶,想要抽身之时,却已是相思入骨,悔之晚矣!因此自古“情”字一关,一旦沾惹,便极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又管你甚么侠客名捕,乞丐国王?便见展昭胡思乱想许久,只是难脱情网!遂觉愤懑,便拍遍阑干,长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天!你既教展某生为男儿身,又何苦教九弟亦生为男儿身?!却不是错配了鸳鸯,搭差了姻缘!”
他这边正自叹息,忽觉脑后风响,似是有物袭来!登时一惊,急转身闪躲,便只听“嗖”的一声,那物从他身旁掠过去了,却打到井栏之上,金玉相击,锵的一声响,那物弹起落地。展昭急低头看时,却是一粒蚕豆大小石子,光滑滑,圆溜溜,通体银白,兀自旋转不绝,正是陷空岛白五爷惯使的飞蝗石!
猫鼠大战?!
展昭猛然认出那飞蝗暗器,便吃了一惊,一句“玉堂!”险险出口,忙屏息噤声。急抬头四下看时,便见房脊上一黑影倏忽而现,随即却又隐下去了。便知他是来找自己的!遂侧耳静听,确定四周再无旁人,便纵起轻功,几个腾挪出了宇文家大院,紧随其后追去不提。
当下黑影在前,南侠在后,追出足有一里余地,却来到一座荒坡之上。只见四周林木高耸,间有荒坟交叠,又听头顶夜枭老鸹,竞相鸣叫不绝,却是一座乱坟岗子!
展昭追至此,只见那黑影又是几个纵跃,在前方站住了,离他大约十步远近。展昭便也停下,方要上前,却忽觉眼前一亮――原来今夜略有薄云,一轮圆月原本时隐时现。此时正值云开月明,月光似水,映的四下一片清朗,却见前方青年一身火红官服,头戴黑帽,手执巨阙,身姿英挺,丰神俊逸,眉目华美,微笑狡黠,赫然便是汴京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展昭展雄飞的翻版!便只见那人执剑相对,横眉怒目道:“呔!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跟踪展某?!”
话说若是有人猛然见到一个自己,按常理不当即惊的目瞪口呆,也便要怒其冒充之举。然展昭见到此人,却只是微微愣怔片刻,随即便苦笑道:“玉堂!莫闹了!
他这一句出口,便只见那前方红衣青年朝天翻了个白眼,随即便收剑抱臂,却是没好气道:“臭猫!本以为别了这几日,你这只呆猫也该有点长进,谁知却仍是这般没趣!”可不正是风流天下我一人的锦毛鼠白玉堂么!
见白玉堂如此,展昭却是哭笑不得――这与庞昱扮作夫妻,先行赴常州寻访案情,庞昱好歹有自己护着,料不会有甚么大难,只恐自己不在时包大人无人卫护。况钦差巡视,却不带自己这个护卫,也说不过去,便难免穿帮。本想进宫向皇上请旨,暂借一名大内侍卫随包大人出行,然皇宫侍卫虽多,若要论武艺及得上自己的,也就只有内殿的黄、海二公公及原侍卫统领秦飞而已。二位公公自是不能带出宫外,而秦统领业已在太子一案中身亡,其余侍卫个个武艺平常,竟是无一人可借!正在为此犯愁,却忽而想起一人,急祭起陷空岛联络烟,连夜将个白玉堂招了来。便与他穿了自己官服,又将二人宝剑换过,流影缠在自己腰间,巨阙却与这白耗子佩上,将“白玉堂”三字隐起,只教他冒了“展昭”此名,客串了护卫身份,跟随包大人出行去!他二人身材本就相差无几,加之白玉堂武艺亦不逊于己,让他冒充,真真称得上天衣无缝!却未想到公孙先生献计,包大人不做钦差,充了县令!自己本以为这下风流天下的白五爷没了用武之地,怕是又回了樊楼正恁凤帏,倚香偎暖,却忘了这顽皮耗子最是个坐不住的性儿,眼看有乐子好找,安肯错过?竟是冒征尘,匹马驱驱,不畏水遥山远硬跟了来。不仅如此,还特特穿了自己官服!便无奈道:“玉堂辛苦,展昭在此谢过玉堂了。只是夜半三更,玉堂如此装束驾临,万一被人发现,恐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玉堂还是……”
“喂!臭猫!”白玉堂听展昭如是说,却不待他说完,便一挥手,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当你白爷爷爱穿这身猫皮是怎么着?切!”说着便抬手扯着袖子,又歪头揪领口道:“袖子太长,恁是碍事!领子太紧,勒的白爷爷喘不过气来!喂,臭猫!凭什么你拥软玉温香,却让你白爷爷替你当班跑腿受夹板气!”
白玉堂若是提些别的,便也罢了。然他这一句“软玉温香”出口,却顿教展昭想起庞昱!又忽忆起月下舞剑情状,只道自己方才一番自言自语,竟尽皆被这白耗子听了去!便顿觉心头猛地一烫,登时把个脸飞红了,烧的却和那朝天椒也似!幸好夜云重,看不分明。却只觉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岔了话题,支吾道:“玉堂,你璜夜引展某到此,却是来做甚?”
“臭猫!”展昭此话一出口,便只见白玉堂举起巨阙,照他头上就是一下!却没好气道:“若不是一只呆猫仗着武艺入了虎口,白爷爷便是八抬大轿也抬不来!喂,猫儿,那宇文一家却是如何?”
白玉堂这一番行为,虽是任性胡闹,却也是出自关心。若是旁人,便免不得认定这锦毛鼠是一片真心,还要感激他雪中送炭!然展昭初闻此话,便是一愣――他与这锦毛鼠相亦有几年,最知这个五弟品性,白玉堂年少华美,武艺绝佳,加之品性高洁,嫉恶如仇,乃是不可多得之良材美质。然而却偏偏从小被哥哥们给惯坏了,养成个心高气傲的性子,厌世恶俗的眼光,竟是视那些王侯将相如粪土,文臣武官如蛆虫!平日世,更是宁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虽是游走江湖行侠仗义,官场中事却从不过问!虽也曾看在兄弟情分上,几助自己一臂之力,可那也尽皆是自己开口,又几曾见他对公事这般主动热心来?便微微有些心疑。却也未曾多想,只道这白老鼠今日转了性,便拱手笑道:“多谢玉堂关心。”又长叹道:“若论起那宇文一家……甚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说着便三言两语,将情况大体解说明白。只是唯恐白玉堂一时冲动,再去捅出甚么漏子,便省去那宇文家作恶情状,只说些府中布局、岗哨分布,末了道:“如今那宇文府中情形,均已被展某探过,仅剩城南山脚一祖业,名唤园未探。那府中簿册甚多,只待明日将园查完,便可禀告包大人出兵围困抓捕,却不消贤弟操心了。”
那白玉堂听展昭如此说,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照你说来,这宇文一家果真是十恶不赦了。如此恶人,依白爷爷的性子,一剑斩成两段,岂不痛快!偏要费心找甚么见证,点甚么官兵!罢罢罢!白爷爷今日没心情与你这公门中人计较,我且问你。”
这白玉堂一句“我且问你”出口,展昭只道他是有甚么紧要之事,特特的来找自己。便静待白玉堂发问。然而等了足有一盏茶时节,白玉堂却一语不发!心下奇怪,便就着月光,仔细看去。只见白玉堂低头垂睫,若有所思,那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忽而颦眉,似心有双丝,其中万千愁绪凝噎,忽而微笑,又似才子红颜,别后喜相逢。却不知所为何事,只恐他中了甚么邪,便急几步上前唤道:“玉堂?玉堂!玉堂!!”
展昭连唤几声,才见那白玉堂一个愣怔,算是清醒了。急抬起头来,猛见展昭立于面前,那俊脸上却是忽红了一红,登时开口骂道:“臭猫!叫这么大声做甚,你白爷爷又不是聋子!”顿了一顿,似待说些甚么,却是欲言又止,又想了一想,才歪着头,作不经意道:“我且问你,听说猫儿你这奉旨查案,却是还带了一个人――我且问你,那小螃蟹如今又在何?”
白玉堂此话一出口,展昭却是一怔!他本以为这白耗子夜特特的来找他,定是为的甚么大事,却不想他竟是专为打听九弟而来!便奇道:“五弟,你却是找昱――九弟作甚?”
白玉堂见展昭问他,嘻嘻一笑,道:“也不作甚。只不过――”说着见身旁竖着块墓碑,一旋身,拔地而起,也不管那是谁的,一屁股坐下,眯了眼睛跷了脚,笑道:“只不过数日不见,如隔三秋,白爷爷恁久没见这小螃蟹,却有些想他了,便来向你这猫儿打听打听,好去叙个旧问个好!”说罢,见展昭沉吟不语,一歪头道:“怎的?莫非不行?”
那白玉堂与展昭是八拜之交,按江湖规矩,庞昱既然是展昭的九弟,同时便也是白玉堂的九弟,平日相,自是要按兄弟礼数来。而大宋男女之防虽严,却没有男男之防这一说,按理说大哥思念小弟,上门拜访,那别说理由,便是连个借口也不消的,白玉堂特来向展昭打听庞昱所在,也无可厚非。然而展昭闻听白玉堂要去找庞昱,却是很有几分不愿意――一来他二人奉旨查案,入虎穴,自己也便罢了,庞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少一人知道藏身之,也便少一分危险;二来皇帝虽命他们俩赴常州查案,却未命庞昱男扮女装,更不提扮夫妻一事,眼下庞昱一身女服,螺黛红妆,若是让这白老鼠看见,取笑他还是小可,然只恐此事传扬出去,损了庞昱名誉不说,万一让个庞太师知道,却怎生是好?这三来便是他存的私心。他眼下心意已明,便难免醋海生波,虽知庞昱是男儿身,亦知自古断袖分桃,从来为世俗所不容,然内心,仍然是一片真情,便也不甚高兴庞昱与旁人单独相。因此打定主意,不告诉这白耗子!便正色道:“玉堂好意,展某代九弟心领了。然如今九弟与展某皆是公务在身,暂时不便相见,玉堂还是莫要去探望为好!”
“臭猫!”听展昭如此说,那白玉堂却恼了!登时从墓碑上跳下来,横眉竖目,恼道:“你这臭猫,恁的推三阻四!白爷爷不过是来打听个人,却这般不爽利!莫非是信不过你白爷爷!?”
“玉堂!”展昭见白玉堂发恼,只得苦笑道:“不是这般说。委实是碍于公务,不好……”
“公务公务,你这呆猫,脑袋里便只有公务!”白玉堂嗤之以鼻道:“那只小螃蟹有甚么见不得人,却非要藏着掖着!白爷爷偏就不信这个邪――”说到这里,却似忽想起甚么,猛然打住,呵呵一笑道:“臭猫,说实话那小螃蟹人可真是不错。有如此品貌具佳绝代佳人日夜相伴,莫非你这只呆猫动了春心,儿女情长,吃你白爷爷的醋不成?”
白玉堂乃是风月老手,香脂凤帏里打滚惯了的,这番话倒有大半是出自玩笑。他本道展昭秉性老实纯良,最不会什么甜言蜜语,前月下,平日调笑,微微逾矩尚可,然若是真谈到那男女之事,夫妻之礼,他便定要脸红尴尬,不是岔开话题,便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因此才说出这番言语,却是存了十分戏谑之心,要看他的笑话。然而这却是这白五爷失算,须知展昭此时情窦方开,心意初明,对这断袖分桃之事自是极为敏感,况且白玉堂这一番话又是歪打正着,竟句句说到了他心坎里去!却怎能不羞,又怎能不恼?俗话说恼羞即成怒,偏他又猛然想起这白耗子用飞蝗石引他之事,便只道他听了自己一番言语,拿这些话来消遣自己!登时那气血蹭的一下涌上来,便整个脸红到耳根,怒道:“白!玉!堂!你休要信口胡说!展某公务在身,其中十分不便之,不须向外人言讲!此案若是告破,展某自会携九弟回京,你却休要在此乱嚼舌根!”
按说白玉堂与展昭做了几年兄弟,展昭平时亦知道这个五弟的性子。晓得他惯好说笑,尤其喜将那些风月之事拿来戏谑,凡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均是当不了真的。因此若平日被白玉堂揶揄,也便岔开话题,一笑而过。就算说得过分,当真惹的羞恼,也只不过板起脸来斥责几句罢了,原是不计较的。然而人非神明,均有七情六欲,怨忿之时,怒火攻心,口不择言乃是平常,又哪有神智去计较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因此人一上了火,便难免说得比平日难听些,若是那些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外加阴损缺德之人,更是甚么话都说的出来!所幸南侠平日大度稳重,更是不善言辞,因此虽是上火,却也并未说些甚么,只不过此时正在气头上,语气呛人了些。然而偏这白玉堂是个高傲性子,吃软不吃硬,对于自身名头更是斤斤计较,怎能受得了他这一番呛人言语!愣了一愣,便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拂袖指着他鼻尖怒道:“你这臭猫!白爷爷不过几句玩笑,你说这话却是何意!?莫非将你白爷爷也当了那惯好家长里短、说三道四的长舌妇不成?!”
却说那展昭说出这番话来,也是无心,一时冲动。因此话方出口,心下猛省――却是说得重了!然而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又哪有那般容易收回?外加他疑心白玉堂窃听他言语,便赌着一口闷气,只不作声!然那锦毛鼠见他不言不语,却认作他心虚,只道他方才是在影射自己嘴碎,被自己说中,便更是气急!不依不饶,只是搅吵。他本就任性,脾气又爆,加之生就一张耗子嘴,极是尖利,一来二去,弄得展昭忍气不过,竟与他拌起嘴来!这一下可不拂了这锦毛鼠的逆鳞?!登时暴跳如雷。又吵嚷几句,看看气不过,遂身子一旋,跳在空中,也不管展昭,竟是径直走了!
当下二人一言不合,赌气争吵。然气走锦毛鼠,展昭却又后悔起来!他本是一时羞怒,冲昏头脑,故此与白玉堂争吵。然此时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却觉得不该如此冲动。须知白玉堂本来就是个执拗性子,又正是年少气盛,自己身为大哥,本就该多担待些,又何苦逞一时之快意去惹他性起?遂暗自后悔。待欲要去向白玉堂赔罪,然举目四望,人已去远,四周一片静寂,却往哪里去找?又加之公务在身,不能被那宇文豪看出破绽,便也只好不论了。却叹一口气,自回了宇文府,寻思待过几日案子了结,带了庞昱,亲上陷空岛登门赔罪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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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提那展昭如何如何。单说这白玉堂离了展昭,心头一口闷气本就难出,偏又想起庞昱,心下更是懊恼。便不禁忿道:“好你个臭猫。你奉旨办案,公务在身,陪不了白爷爷耍子,便也罢了。可那只小螃蟹,手无缚鸡之力,虽也是个男的,却比大姑娘还娇怯些,又能帮甚么忙!无非是在哪藏着。臭猫!你白爷爷眼下无聊的紧,想去消遣这只小螃蟹一番,谁知你这臭猫却偏偏不许!却是为甚?他又不是你媳妇!就退一步说,算这门亲事做的成,却也不是幼年定亲,也不曾三媒六聘,更不曾吹吹打打,轿抬了过门!莫非不准别人去找他不成?哼!白爷爷我还就真不信这个邪!臭猫你不让去,我偏偏要去,气死你这只臭猫!”
他如此想着,一时气恼,便立时要动身。然而方走两步,却倏然怔住――须知这武进县虽不若卞京、扬州般华富足,却好歹也算个大宋朝的地级县,亦是人口众多。而自己虽也曾听展昭说起故宅情形,然详细地址路径,却是一概不知!更何况自己方到常州,人生地不熟,却教自己往哪里去找!
白玉堂若待要去找庞昱,却无门路。若不去找,却又不甘!然他却机灵,歪头想了几想,忽忆起展昭言语,遂眼珠一转,呵呵一笑,狡黠道:“我如今要气那臭猫,倒也不必特特的去找那小螃蟹。听那臭猫言语间意思,案子告破,那小螃蟹自会出面,又道如今只待查探那城南甚么园,便可禀包大人出兵。何不去与他搅和搅和?查探了那个甚么劳什子园,我便径直去禀报那包黑炭,请他老人家出兵!便是他不允,如今白爷爷一身猫皮,身佩巨阙,连金牌亦在腰间挂着,也不怕调不来兵丁!到时候便抢了这猫儿一个头功,他又能奈我何?不怕气不杀这臭猫!”计上心来,便一个纵身,腾挪跳跃,却是径直往城南寻找园去了!
那园位于城南山麓,与武进城虽说不算很远,可也着实不近。加之白玉堂不熟路径,虽是他身怀武艺,轻功盖世,却也直到三更时分才摸到那宇文家园。便借着月色,一个腾挪跃进那宅大院。伏在墙头,从怀中摸出一颗飞蝗石来,轻轻往地下一弹,侧耳静听。这一招唤作“投石问路”,一颗石子下去,下面或土或水,是否平地,是软是硬,有无机关,外加附近可有值夜兵丁,没有探不出来的。静候片刻,见周围万籁俱寂,除高楼上隐隐传来阵阵缓歌慢舞之声,竟是半丝人声也无。便身子一探,哧溜一声使了个倒挂金钩,猴子捞月也似,顷刻间便一个筋斗翻进园中,脚尖点地,不出半点声息!便提起真气,使起那神行千里不留痕的轻功,顺着那游廊楼阁,一层层打探起来。
那园本是静养之所,地偏僻,本就无多少兵丁,加之那玉面虎又不若他大哥二哥,园中防守极是松懈,莫说岗哨,竟是连个值夜打更的亦无!那白玉堂腾挪纵移,如入无人之境,没用一个时辰,将大半个园大大方方逛了一个遍。探毕前庭,便绕过园中假山木,盖了路径,欲要将后院查探。
谁知他刚刚拐过一个弯,却觉远方隐隐约约,方若传来小儿号哭之声。开始尚未在意,只道园中小儿夜啼,便要绕过。不想没走几步,那号哭之声却由远及近,由弱至强,听那光景,竟是向这边来了!
那白玉堂初见此情状,还只道园中有小儿夜惊号哭,不肯睡觉,遂有奶妈抱他来散心,便闪至身旁假山阴影之中藏身,欲待那人行过再行查探。方才藏好,便见远飘飘忽忽,来了一盏灯笼,不用多时,行至眼前。待定睛一看,却是一怔――只见来人不是奶妈,反是个腰弯背驼的老苍头,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却抱着一个尚不足周岁的小儿,一步一晃,摇摇摆摆,似是要到甚么地方去。那小儿兀自号哭不绝。便只听那老苍头皱眉苦脸,咕咕哝哝,抱怨道:“少主人忒不晓事!眼看园里边婢女姬妾,也足有百十来个,甚么样的美人儿没有,偏要去外边抢甚么天姿国色。这也罢了,只是那般天仙似个美人儿抢来,还不够受用?又将这个小儿也抢来做甚!又不是鸡鸭,买一只还饶你几个蛋!抢来弄死了也罢,偏要留着,还要好吃好喝的伺候。如今整夜里哭啼,甚是闹烦!主子他倒是恁事不管,却教我们这些下人受累。寻机掼杀了罢,谁耐烦替他养哩!”
那老苍头咕咕唧唧,只顾埋怨。谁知身边藏着一个白玉堂,这些话尽皆让他听在耳朵里。那锦毛鼠一生侠义,惩恶扬善,初听得这小儿乃是与母亲一起被强抢而来,心下便很有几分义愤,后又听这老苍头心肠如此狠戾,竟是要把小儿掼死,不由得大怒!便欲要惩治这恶人。然因自己现下是暗探,恐出了手被人知觉,打草惊蛇,反为不美。便只得按捺性子,待那老苍头走过来,打算跟踪其后,不教他害小儿。谁知却也是机缘凑巧,那老苍头走到假山旁边,白玉堂却恰恰就着月光看清他怀中小儿穿戴面容,登时便大吃一惊――只见那小儿正是展昭之子,自己义侄,出生还不足半年的展骥!
原来那老苍头姓朴,乃是行伍出身,宇文家家仆,年轻时倒也是跟着他家太爷南征北战过的。只因他立过大功,当年从死人堆里把太爷给背了出来,救了主子一条命,从此便得主子一家另眼相待,不仅不拿他当下人,便是那宇文家里的小辈见了,也是得恭恭敬敬打个招呼的。然而这朴老头见主子照顾,便难免恃宠而骄,又有些倚老卖老,有点不顺心之事便咕咕哝哝的抱怨,因此一家人都不喜他。到太爷去世,便借故给了他一个闲活,将他打发到园给太爷看祠堂去,倒图得眼前干净。这朴老头在园看了几年祖祠,倒也乐得清闲。然那宇文家三公子占了园,又抢来庞昱骥儿,因这朴老头儿媳方生产不久,便让她充了乳母一职。这本来没什么,可偏偏骥儿认生,离开庞昱便哭,任人千般拍哄,只是哭闹不止,直搅得这朴老头一家不得安生。看看夜,仍是不让人省心,哄也不停,便索性教朴老头抱了他寻庞昱去!如今正是金秋,虽还未到那寒冬时节,却也有几分冷了,那朴老头原本好梦正酣,却被个孩儿生生从热被窝里折腾起来,还要他忍寒走夜路,能高兴?便絮絮叨叨的抱怨,撂下些气话狠话。谁知他时运不济,撞到白玉堂枪口上,又偏偏教他认出骥儿!
按说小孩子五官尚未长开,面容本来大同小异,一眼分辨得出的,无非父母而已。便是那白玉堂在卞京见过骥儿几遭,也仅止于哄逗,又不若展昭为骥儿亲父,亦不若庞昱朝夕相,此时光线又弱,又是擦肩而过,怎就认得出来?原来这里面有个缘故:只因当初骥儿满了三月,办百日酒时宾客照例要送礼。白玉堂虽是因嫌厌庞府,并未出席,然叔侄名分在身,礼物也是不能不送的。便代表陷空岛备了一份薄礼,抽空送至开封。其中有一件金红锦绣小衫,是白玉堂央卢大嫂做的,只因展昭号猫,骥儿却属鼠,当初做就时便存心要取笑于他,不绣龙凤,不纹虎豹,却特特的在那小衫之上绣了一猫一鼠,缱绻依偎,甚是亲热。此时那小儿身上穿的,便正是这件小衫!那衫上的猫乃是玄色,看不分明,那鼠却是以上好的纯白色丝线绣的,被那月光一映,轮廓分明,焉能认不出来!偏那小衫又是陷空岛卢大嫂亲手绣的,说世上仅此一件也不为过,如今离送礼之日亦不过一月,怎会穿在旁人身上!定是骥儿无疑了!
俗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白玉堂若未认出骥儿,还未必就要出手去救他,顶多盯着那老苍头,不教他害孩子,便已足矣。然而一认出骥儿,先是大惊,而后便是怒火攻心,又岂能再袖手旁观?!当即什么暗访明探也一概不顾了,一步跃出,一把揪住那老苍头,寒光一闪,宝剑出鞘!那老苍头还未及反应,便只觉颈上一凉,巨阙已横在了他脖子上!便听那白玉堂恶声恶气道:“敢出一声,要你的命!”将他逼至无人之,又道:“这小儿是哪里来的,你却给你白爷爷说实话!若敢有半句诳言,白爷爷手下可不容情!”
那老苍头虽也经过干戈,可一贯便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加之如今又已年老,连年轻时的那份胆气也早已丧尽,白玉堂又是突然发难,教他这么一吓,顿时那一泡老尿尽皆撒在了裤裆里,再不敢出声!便战兢兢道:“好汉饶命!小老儿只听说这个孩儿是今天被我们家少主子抢来的,因小老儿媳妇刚刚生产,交给小老儿照顾而已,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啊!”
“狗杀才,不说实话!”那白玉堂骂道,“既是交你照顾,如今夜半三更,你又要将这小儿带到哪里去?莫不是嫌他闹烦,要找个僻静无人地方将他掼杀!呸!狗杀才,将你白爷爷也当那软耳朵根子闷葫芦,糊弄了起来!不给你点教训吃吃,我看你是不会知道你白爷爷的手段!”说着便提剑,却是要卸那老苍头一只耳朵!
那老苍头不知白玉堂是要吓他,见那剑光直照面门而来,只道白玉堂是要下手,便吓得闭了眼叫道:“爷爷饶命!小老儿不敢扯谎!只因这孩儿认生,哭闹不止,小老儿只是要带他寻他娘亲去,委实无害人之心哪!”
这老苍头一句“寻他娘亲”出口,那白玉堂却是一怔!须知方才勒逼那老苍头之时,他已看的明白,那老仆怀中小儿确是骥儿无疑。然骥儿落地丧母,只有展昭亲父和庞昱这个仲父,又何来娘亲一说?心下便不由得生疑。想了一想,便道:“你方才说要带他去找娘亲,我却问你,这孩儿娘亲现在何?说一句谎话,要你的命!”
“小老儿不敢!”那老苍头哆哆嗦嗦,勉强道:“顺着方才那条路走,转过游廊,有个水磨大理石子的大插屏,插屏后边一间厅,厅后三间耳房,那妇人便在中间的那座耳房里!爷爷!小老儿说的全是实话,您就饶了小老儿这条狗命罢!”说着便弯了膝盖,却是要下跪讨饶!
那白玉堂听得朴老头如此说,却是笑道:“甚好!如此便了了!你且起来。”说着便将他扶起,又伸手接他怀里孩子。那老苍头不知就里,只道白玉堂放了他,便欢喜站起,将骥儿交给白玉堂。却不料孩子方才脱手,那锦毛鼠登时翻脸!宝剑一挥,只见一道寒光,他下手甚是狠戾,那老苍头还未得叫出一声,便已经身首异,魂飞魄散,顷刻间赴枉死城去了!
却说白玉堂杀了那老苍头,抱了骥儿,顺手在死人身上揩了揩宝剑,对着那老苍头尸体笑道:“老头儿,莫说你不是好人,便是好人,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死得着了。如今白爷爷送你登了仙去,你若是死的不甘,非要去阎罗王面前折辨,便须好好记个清楚明白,杀你的乃是你白爷爷,莫要认错了人,平白的冤枉无辜!”又提起巨阙,对了宝剑笑道:“巨阙啊巨阙!自从你随那臭猫入了公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虽不是顿顿吃素,却也难得开荤。想必清淡坏了!如今白爷爷头一顿便请你吃肉,你可不得谢谢你白爷爷?”收剑入鞘,再看骥儿,见那孩子经了这一场骇,已吓得不哭,便刮着他鼻尖笑道:“好你个小猫儿,却怕个甚!想当年你老子闯荡江湖之时,哪日不杀他几个人!别说是他,将来还有的是你杀人的时候哩,怎的这般没胆!莫非属耗子的,连胆也随了耗子?”话方出口,又自啐道:“呸,呸呸!却说甚的!耗子怎得没胆,白爷爷可不是那没胆的耗子!”又看看骥儿,哈哈一笑道:“不跟你这小不点儿罗唣。白爷爷带你去寻你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娘亲’,你可须乖点,却莫要哭闹!”说着便牢牢抱了孩子,提了那死人手里灯笼,三窜两跳,却是径直寻人去了!
那白玉堂抱了骥儿,按了那老苍头所说路线,快步如飞,不一会儿便穿过游廊,果见前面一座黑白大理石的大插屏。顺了插屏,摸至正厅,便见正厅后面整整齐齐,并排着三间耳房。见如今夜,园中之人已各个就寝,那小厅并两旁耳房皆是漆黑一片,却只有当中那间耳房隐隐透出一线灯火,那白玉堂便知这定是骥儿“娘亲”所住耳房了!遂潜至近摸了摸,见门窗紧锁。开锁倒不在话下,他一身武艺,巨阙又锋利,别说开锁,便是破门而入,也易如反掌!只是他如今心下存疑,不知那妇人是何方神圣,又怎生成了骥儿“娘亲”,便不甚敢轻举妄动。略想了一想,便抱了孩儿,一个鹞子翻身,却是径直窜上屋梁,脚尖点了屋脊,不出一丝声息,悄悄将屋上瓦片掀起几块,向内窥视。只见屋内灯火通明,点着秦始皇陵前的长明烛,悬着武则天墓内的琉璃灯,灯下有一张小桌,桌前坐着一个妇人,看样子似是困了,甚是无精打采,却不去睡,只伏在桌上。
那白玉堂窥视多时,辨不出妇人面貌,心焦起来,便又向前探了探身子,将瓦洞挖的大些。不想瓦洞一大,灯光便透出,他怀中骥儿被灯光晃了眼,却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孩子一哭,便顿见那妇人一个激灵,立时站起身来,叫道:“骥儿!”
那妇人惊醒,白玉堂倒不怕。他一身武艺,手中又有兵器,便是来上他百十个兵丁,也不在话下,更何况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然而这孩子一哭,却叫他急出一身冷汗!须知他在卞京也和骥儿混过几日,知道这小不点有个认生的毛病,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哭起来,除非庞昱出马,否则休想让他消停!再加之白玉堂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曾成亲,却怎会哄孩子!若是大点的还好说些,几指封了穴道,便立时教他哭也哭不出来,然而骥儿尚不足半岁,小孩子家家气血还未全,他又怎敢下手!更是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如此哄又哄不停,封又封不得,外加那屋里妇人听得孩子哭声,更是抓门挠窗,哭叫不休,不得安生!直将个白玉堂逼的无所适从!实在无法可想,遂一狠心――管它娘的!眼看这妇人既是牵挂骥儿,料必不会起甚邪心,况且她一个妇人家,便是身怀武艺,又能利害到哪里去!便一咬牙,提起真气,一个倒挂金钩,却是立时闯开窗棂,从檐上直直的冲进屋子里去,翻个筋斗落地,巨阙横在身前,厉声道:“噤声!休得吵嚷!”
却说白玉堂虽是武艺在身,然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不知那妇人庐山真面目如何,总要防备。便故意厉喝,想吓住她。然不料他方才入室,脚尖尚未站稳,却只见那妇人怔了一下,随即便一跃而起,张开双臂猛地扑了过来,口内叫道:“展昭!!”
见那妇人扑过来,白玉堂原本吃了一惊,便本能的要挥剑格挡。然忽听那妇人叫出展昭名讳,却猛然反应过来,真气一滞,硬生生煞住巨阙去势,擦着那妇人裙幅险险而过!然而他抱着孩子,动作不便,又顾着收招,慌忙之间未及躲闪,便堪堪被那妇人扑了个满怀!便只见那妇人一双玉臂紧紧环着他颈子,整个人伏在他怀中哭道:“展昭!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吓死我了!”
那白玉堂被妇人搂着,只觉鼻端阵阵馨香,而面颊相贴,肌肤相触,更觉如羊脂软玉一般。且此时此刻,此身仍险境,却忽有个姣弱柳般的妇人投怀送抱,虽是将他认成了旁人,却仍引人无限遐思,饶他是风月老手,却也禁不住脸红!顿时只觉那一颗七窍玲珑心咚咚撞得如小鹿一般,竟是不自觉地伸手要去揽那妇人腰身!
然而他指尖尚未触到那妇人肌肤,怀里孩子却不知怎么的,又“哇”的一声嚎哭起来。孩子一哭,白玉堂激灵一下,猛然省悟!顿时再不敢怠慢,便急推开妇人,厉声道:“你是何人,怎――”话未说完,却忽就着灯光看清那妇人面容,顿觉熟悉,却是隐隐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辩,登时大惊!当啷一声,竟是连巨阙也丢了,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单手指着那“妇人”鼻尖,结巴道:“你、你、你……”
只见那眼前美妇虽是如似玉,貌比天仙,然而那相貌白玉堂却没来由的熟悉――可不正是庞昱!此时却是也认出了白玉堂,瞠目结舌道:“白玉堂?!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展昭的衣服!展昭呢?”
庞昱这厢目瞪口呆,另一个也不比他好多少!便只见那白玉堂直直的指着庞昱,竟是连话也说不囫囵!好容易反应过来,愕然道:“庞昱?!你这是……”
眼看白玉堂惊愕,庞昱便也顾不上什么了,赶紧接过骥儿,柔声哄得安静了,又将自己怎样和展昭奉旨查案;公孙先生怎样出馊主意叫自己男扮女装――还是扮孕妇;二人怎样到的常州;展昭怎样入了宇文府,自己和骥儿怎样被那小黑煞强抢入府;自己又是怎样设计拖延,怎样被囚在此,之后又是如何,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原来那玉面虎在庞昱这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一肚子闷气去找姬妾陪酒。然而说来也怪,未见庞昱之时,众姬妾美若天仙,一见庞昱,只觉个个丑如鬼魅!便将那一腔邪火尽皆撒了在姬妾身上,摔盘砸碗的泄愤。喝了几杯闷酒,想想不甘,竟借着酒劲,又来纠缠!遇庞昱拼死反抗,那玉面虎竟是以骥儿性命要挟,看看支持不住!幸而前厅传来口信,说是有贵客到访,须少主亲自前去迎接,才险险解了庞昱燃眉之急,免了一场大难!却也是不敢再大意,亦不敢上床去睡,只穿戴的整整齐齐,将鱼肠揣在怀里,坐在桌前,却待糊弄过这一夜罢了。不想也是机缘凑巧,恰恰遇到白玉堂前来打探,又恰恰教他遇上骥儿,反倒歪打正着,顺藤摸瓜寻了来!只是这白玉堂此时身着展昭官服,手中巨阙亦是展昭的,庞昱也是一时慌乱,不曾细辨,便堪堪将这白耗子当了展昭,扑了个满怀!按理说这本是错上加错,然而谁知也是他二人该有这一段缘份,这么一错,竟引出一段剪不断,理还乱,错综复杂的不了情来了!这本是后话,此时暂不赘述。
却道那白玉堂本就是个暴躁性子,眼前原容不得人恃强凌弱,作威作福。听庞昱这般一说,顿时怒发冲冠,气得咬牙切齿!当下便提了巨阙,转身便要去取那宇文义人头!然庞昱却恐他一时冲动,惊动一园人等,打草惊蛇,况他身上穿的又是展昭的衣服,若出了人命案子,难免连累展昭,便死死拖住,只不教他去!然那白玉堂性子执拗,又正是满腔怒火,怎肯听他!二人正在拉扯,却忽听屋外乱哄哄闹将起来,又有人喊道:“杀人啦!有刺客啊!”
作者留言 本来应该我同学更,但是那家伙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只好我更……= =
还好我知道密码……= =
虐螃蟹= =
作者留言 咳咳……==《告御猫》至此结束。
下一单元便进入《红豆案》,所有在《告御猫》里交代的不清不楚的事情,将会在《红豆案》这个单元的开头交代清楚……==
红豆案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啊……轻点……痛……”
“好痛……”
“啊……白玉堂……慢点……拜托……慢一点……”
安乐侯庞昱青丝散乱、面色酡红、樱唇微张、玉臂轻垂,在白玉堂怀里发出阵阵呻吟。
“小昱,忍一忍!”
“不、不行,白玉堂,停……啊,停停停,痛……啊!白玉堂,停下!白!玉!堂!”
“小昱,再忍一忍!马上就到县城了!”
“在这样下去没等到县城我就要死了好吗……”庞昱有气无力的瘫在马背上,只觉头晕目眩,腰间阵阵针刺似的痛,心里更是窝着一团闷火――那个该死的宇文义!竟然下令把他扔进水牢,好吧,自己承认被扔进水牢确实是因祸得福免了一场火劫,可是免了外热却免不了内热――自己还没等那两人来救就已经发起高烧来了!而且――而且那个该死的展昭!庞昱愤愤地想着――要知道起火的时候水牢牢头吓丢了魂扔了钥匙逃跑,他左捞右摸好不容易才从水里把钥匙拣出来,又费了死劲才把牢门打开,虽然发着高烧,却也还是可以自己跑出去的。可谁知道往外跑的时候却正好撞上那个从外面跑进来的展昭!本来水牢甬道就是个上坡,还满地青苔不是一般的滑,那家伙又是练武之人一身肌肉,虽然急煞了车,可能管什么用!顿时就把他撞的顺着下坡路一直滚到水里,结果虽然万幸没呛着却导致风寒未愈又添外伤――扭伤了腰,一动就钻心的痛!还有――还有――这个该死的白玉堂!明知自己是个伤病员还把马飚的这么快,担心颠不死自己啊!!
“白――玉――堂!!!我说你跑那么快是赶着带我投胎去啊――找大夫也没有这么急的啊――我早说了我不要紧不要紧好歹到天亮再说嘛你死活不听你看眼看要下雨了吧――白玉堂――哇!”
庞昱话音未落,便见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突兀的划过一道蓝白色闪电,一声霹雳,黄豆大的雨点便劈劈啪啪砸了下来。那雨来的甚急,不过几息之间的功夫,已经磅礴成雨帘,便见白玉堂略略放慢了些速度,一低头,扭腰俯身,将自己的貂裘脱下来覆在了他身上,挺身一抖马缰,郦驹马再在雨中撒丫子飞跑起来。却听白玉堂喊道:“小昱!马上就到县城了!”
“不行!”庞昱见那雨着实不小,头顶的黑云几乎要压下来似的!貂裘防水,暂时还可保无虞,然那白玉堂身上却已淋得透湿,落水耗子也似,便喊道:“不行!这雨太大了,貂裘也挡不住!再说你身上都淋得透了,还是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说吧!”
“小昱!”白玉堂打马飞奔,道:“三更半夜,道上荒凉,哪里有躲雨的地方!还是暂且忍忍,到了县城再说罢!你可别张嘴,小心呛进雨水去!”
“白玉堂!”那白玉堂不说便罢,谁知他这么一说,庞昱却是更气!伸脚踢腿的嚷道:“你也不想想是谁害的!我说等到天亮再说吧,你非不干!倒不如留在园,好歹还有能躲雨的地方!哪用的着搞到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哎――停停停!前面好像有座破庙!”
“有庙?”那白玉堂此时也觉得这雨恁大,加之又是逆风,雨水迷眼,甚是难行,倒不如避一避再走。又见庞昱虽发着烧,精神却还算好,嘴里更是罗罗嗦嗦抱怨不绝,便知他该无大碍,心下稍宽。听说有座破庙,立时拉马提缰,四下环望,问道:“哪儿?”
“那不是?”庞昱眼尖,抬手一指。白玉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不远有座小庙,影影绰绰,时隐时现,掩在雨帘之后。便抬腿一夹马肚,郦驹立时掉头,却是直奔那小庙去了!
那小庙离白庞二人本有一段距离,被雨帘遮住,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待到跟前,却见是一座土地庙。那庙甚小,且年久失修,甚是有些破破烂烂,连屋顶都塌了一半。所幸尚有片瓦遮头,避雨还算足够。那白玉堂把骊驹拴在庙前门柱上,将庞昱打横抱进庙中,捡了一块尚算洁净的干燥地方,轻轻放他躺好。自己却将庙中几根干草拢到一起,从怀中掏出火镰,生起一堆火来,待火着旺,便三下五除二,扒了个光光的脊梁,寻几根枯枝叉着衣服烤火。又搂过庞昱,将他身上貂裘掀开,却是伸手便要来解他衣带!
庞昱大惊,忙拼死护住道:“干什么!干什么!”
“小昱!”白玉堂见他不配合,边伸手去扯,边道:“淋的透湿,不脱下来烘烘,怎好?仔细内热外寒,又弄出甚么症候来!”
“不行,那也不行!”庞昱奋力反抗――开玩笑!虽然他现在是个男身,又是现代人,光点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至少给他留件比基尼吧!光脊梁他还没习惯好不好!要知这露胸脯他在展昭面前都难堪,更别提这白老鼠才和他混了几天!要他光天化日――不对,现在是夜里――夜里也不行!当着这白耗子面露两点,他绝对不干!死都不干!
“小昱!”白玉堂见庞昱死活不撒手,也没有办法。探手摸了摸他身上,见亏那貂裘盖的早,只外面衣袍有些湿,里衣倒无甚大碍。又见他发着烧,身上滚烫,那里衣不脱也便烘的干了,便道:“好罢!只把外衣脱了罢!里衣也没甚,大不了白爷爷给你烘干!你却赶快将湿衣服脱下来。若寒气入体,更是不好!”
庞昱虽不愿脱光,但他本不是大宋人,因此虽心理上是个女子,却也不似大宋人恁般计较男女之防。再加穿着半干不湿的衣服,也甚是难受,此刻听得白玉堂准他留了里衣,便也不再推拒,自动将已湿了五六分的外衣脱了下来。他这边脱衣,那边白玉堂早已扯过貂裘烘了有七分干,待庞昱解下衣服,便往他身上一卷,裹得严严实实,和个卷也似,又将他往怀里一拉,让他靠在胸前,抬手抚了抚庞昱额头,却皱了眉道:“小昱儿,看你精神气儿倒是还足,怎烧得恁般滚烫!可难受么?你且忍忍,待躲过了这场雨,白爷爷带你进城找最好的郎中!”说着又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庞昱虽发着烧,神志倒还清醒。此时听白玉堂这般说,便闭着眼睛道:“没事!我一贯就是这样,越发烧越兴奋。有发烧四十度,还不是照样――”刚想说照样上了一个通宵的网,却猛然想起这大宋还不晓得什么叫internet,便急将下半句话噎回了肚子里去,改口道:“还不是照样活蹦乱跳!就是头晕,还有腰实在是疼的慌!”
庞昱此刻发烧,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本是在水牢里冻了一场,有些感冒,免疫系统动作起来,发烧乃是正常的应急反应。且体温虽是较平常高了些,却也不过三十八九度,按理说捂上被子出几场汗也便好了,本不用这般紧张。然展昭白玉堂二人却是安不下心!按说园起火,他几人本应在水牢里暂避,然见火越来越大,庞昱又发着高烧,不知吉凶,实在不能再拖下去,遂拼尽全力将庞昱从火中抱出。展昭心牵庞昱,用情至,又因未能够保护好他而甚是自责,此时见他发热,想起庞昱身子本就虚弱,又触动了茉村省亲时的那一场劫难,怎不担心!而那白玉堂虽尚未与庞昱有过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纠葛,然这白耗子本就是个多心任性的性子,又一向自命侠义,此见自己为尽快逃出生天不得不抛下庞昱,虽也是情势所迫,但一想到自己在危急时刻弃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年而不顾,以致险些陷庞昱于死地,实在算不得甚么义气,便觉嗓子眼里像堵了只苍蝇似的不上不下,耿耿于怀!见庞昱烧成这样,自是悬心,且较之展昭还多着一层愧疚,便极力主张立即带庞昱去武进县城找郎中医治。白玉堂这番主张本来甚合展昭心意,然而他既对庞昱有情,又怎能容旁人带庞昱进城?便很有几分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意思。偏他却甚是不走运!――如今那宇文家城中府邸山脚园两皆是烈焰熊熊,若不及时扑灭,一旦蔓延至民居或是山林,便又是一场大劫!况且包大人此刻尚在城中,园本就无人指挥,他官职在身,此刻又怎能够因私废公?!因此心中虽极是不愿,无奈天时地利人和一概不占,便也只得把那些儿女情长暂且收起,眼睁睁看白玉堂跨了骊驹,披了貂裘,抱了庞昱,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向武进县城飞驰而去了!
话说白玉堂如此急着要带庞昱进城医治,本也是一片好心。可无奈这大宋朝没有天气预报,他只道骊驹日行千里,不过片刻时间便可到武进城,却压根没想到半路上会碰上如此一场大雨!须知他二人身边半件雨具未带,这场雨一下起来,要不是半道上找到一间土地庙,便是有貂裘护体,待到了武进城也该透湿了!他自己倒没什么,行走江湖的人横竖是淋惯雨的,可庞昱本来身子便弱,如今又发着高烧,更是有外伤在身,若再淋上一场雨,雪上加霜,症候转重,落下个甚么病根,却怎生是好?便很是有些心焦,正寻思有什么法子应付应付才好。此刻听庞昱抱怨头晕腰痛,便道:“若头晕便睡一会罢。腰痛倒不打紧,白爷爷给你揉揉!”说着便急急伸手至庞昱腰间,不由分说探进只爪子来。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别动!别动!”庞昱见白玉堂要给他揉腰,却是怕痒,更怕这白耗子下手不知轻重,便急往后缩。然他本就长病,加之裹着貂裘,行动不便,那白玉堂又是习武之人,却哪儿躲得过!便觉一只老鼠爪子热乎乎的伸进来在他腰上揉捏。一开始庞昱还想反抗,然那白玉堂虽在医术上没甚么造诣,却是自小练武,别说闪腰,便是折胳膊断腿之类的大伤也有过好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更是家常便饭!因此别的不会,只这推拿按摩、舒筋活血却甚是拿手。揉得几下,庞昱只觉腰间松快,疼痛顿减,便也不再躲了,而是舒舒服服靠在这白耗子怀里,眯着眼睛,口里呢喃道:“嗯……不是那里……再往下点……右边,对,用点力……嗯……嗯……舒服……”
那白玉堂本是见庞昱连声嚷嚷腰疼,担心他抻着了筋,若不及时医治,搞不好便留下个腰酸腿疼的后遗症,故而与他推拿,权作临时之计。然此时摸了一摸,感觉并未伤筋动骨,便放下心来。又见庞昱倚在自己怀中,眉头舒展,甚是享受,便来了兴致,索性催动几分内力,使了那转轴拨弦三两声的技法,轻拢慢捻,在庞昱身上动作起来。
白玉堂内力虽较展昭而言偏向阴柔,却也不是甚么至阴至寒的邪门功夫。他方一提真气,庞昱便觉一缕温热自腰部缓缓涌入,与展昭一般热度,却不似展昭火一样滚烫刚猛,而只是温吞,泉水般缓缓打着旋儿,极是熨贴。便顿觉浑身如浸在温泉里般舒服,竟有朦胧睡意阵阵袭来,却更是享受了!遂仰了颈子,整个人软软的摊在白玉堂怀里,吐气如兰,一双秀目已是D了。
当下庞昱闭着眼,只顾舒服。然那白玉堂见他倚在怀里,仰首垂睫,五官秀美如画,虽是发着高烧,然烧得双颊如擦了胭脂一般如火如荼,却反倒更衬出几分女子般的娇美妩媚来,又加之柔弱如西子捧心,竟是别有一番韵味,足教人心驰神荡!那白玉堂本就是个风月老手,如今见庞昱如此美色,竟舍不得放手!看看门外大雨滂沱,反正一时也走不了,便也乐得这样搂着他,以便细细看他容颜。看了多时,越看越爱,心下便不由得生出几分爱慕。然这白耗子又是个最好谑笑的性子,平日凡有与人顽闹的机会,是怎样也不肯轻轻放过的,便在爱慕之余又生出三分淫邪挑逗之意来,一心想要逗逗他。此念一出,不可遏制!转了转眼珠,果然想出一个坏主意来。遂不动声色,手下仍是在庞昱腰间推拿不绝,却是暗暗的存了几分念头,一边揉搓,一边慢慢的往下游而去,同时看着庞昱脸色。见他闭着眼,浑然不觉,便更是胆大,竟渐渐摸到那脐下三寸的紧要之去了!估摸已有了几分火候,便趁庞昱不备,翻手一捞,手法精准无比,却是登时将那两颗极金极贵的玉珠握进掌心,轻轻捏了捏!
那白玉堂这般一捏不要紧,却只见庞昱蓦地睁开眼,脸蹭的一下红到耳朵根!立时怒气冲冲的喊道:“白玉堂!!”一挺腰便要起身。然那白玉堂早有防备,又哪能让他挣脱开去!手上一使劲儿,也不知他捣了甚么鬼,庞昱便觉胯间一麻,身子一软,竟是不由自主地又倒回白玉堂怀里,再也使不上半点力气!便见那白玉堂把玩着他两粒玉珠,笑嘻嘻道:“小螃蟹,可舒服么?却莫要扎挣,你如今内热,正是水亏火旺,白爷爷助你泄一泄火,好的快些哩!”又轻笑道:“这般小巧。小螃蟹,你人玲珑,这件物事也玲珑。黄豆芽儿也似,用起来却不觉不趁意?”
“白!玉!堂!”庞昱自小到大从未被人这般调戏过,见那白玉堂如此言语动作,顿时又羞又恼又气!一张俏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偏又奈何不了这一身武艺的白耗子,只得舞手蹬脚,挣扎不绝。然而他把柄攥在人家手里,又哪里能挣的脱?一来二去,磨磨蹭蹭,不但脱不了身,反而更催动几分春情,那物眼看半硬不软起来。庞昱更是羞恼!再看白玉堂兀自嬉皮笑脸,羞恼之上又更添一层愤恨,顿时恼羞成怒!一狠心,便也顾不得什么朋友面子了,一把抽出怀中鱼肠便向白玉堂那只不老实的魔爪挥了过去!
那白玉堂本是嬉笑惯的人,今日之所以如此,不过是看庞昱可爱,想耍弄耍弄他。再说男人之间,本也不太在乎这个,便是玩笑开的过火,当真弄得恼起来,也顶多给几拳头,吼骂几句也便过去了,却未想到庞昱竟会如此发恼,更未想到会动刀动剑,竟是毫无防备!然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常年煅出的机警未失,忽觉一道寒森森冷气扑面而来,顿知不好,急缩手仰身!便只见寒光一闪,“嘶”的一声,鱼肠擦胸而过!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待低头看时,只见那鱼肠剑削铁断金,已是削下他一缕黑发,若非他反应敏捷及时抽身,几乎连一只爪子也要削了去!顿时便上了火,恼道:“小螃蟹!白爷爷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竟半点情分不念,下恁般重的手!是甚么道理!!”
庞昱见白玉堂调戏他,一时发狠,一剑挥去,方脱了白玉堂掌控。也顾不得甚么,急将貂裘裹好,掩了下身。此时见白玉堂恼火质问,却是横剑在胸,咬牙切齿,恨道:“白玉堂!你如果再碰我一下,我立刻一剑杀了你!就算闹上开封府,大不了我给你偿命!再说真要算起来,我还落个正当防卫呢!我说得出做得到,不信你试试!”
“好你个庞昱!”那白玉堂本就是个火爆性子,最受不得激,更受不得威胁,此刻见庞昱胆敢如此威胁他,却是火冒三丈,登时一蹦而起!然方要发作,却忽想起庞昱如今不比平日,正是高烧不退!顿时一个激灵,心内一凉!便恰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一般,倒将那一股无名之火泼熄了七八分。再看庞昱,见他两颊通红,双目含泪,明明发着高烧,没有几丝力气,却勉力撑起上半身,手中紧握鱼肠,半分不肯退让,楚楚可怜情状中反倒透出一股刚烈倔强之气来,教人不敢唐突。便顿觉可敬,又想想确实是自己开玩笑过火在先,且这小兄弟虽性子和顺可亲,却一贯便是最不好拿这些男女之事与人取笑的,遂连方才些许不忿之气也消散的无影无踪了,只觉怜惜,又担心他病体难支,便道:“罢罢罢!小螃蟹,这便算白爷爷错了!白爷爷不拿你耍子了,你却收起剑来,教白爷爷抱你烤烤火。风寒虽小,可若是受了冻,转成个肺热之症,却不是顽的哩!”
庞昱本就生着病,不宜剧烈运动,要多休息静养才好。然经方才那一番搏击,却又有几分严重起来,只觉头晕目眩,眼中似血,身上如棉,哪还有甚么力量!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勉强与白玉堂对峙。然油尽灯枯,又能撑到何时!白玉堂话音方落,便见庞昱身子向后一仰,鱼肠当啷一声落地!顿时将个锦毛鼠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讨价还价了,急将庞昱一把搂过来,拥进怀里,又扯下一块衣襟,伸手至门外蘸了些雨水过来,敷在额上,方觉好些。便见庞昱闭目喘息了一会子,有了些力气,却是睁开眼,瞪道:“白玉堂,你可少再碰我!”
“小螃蟹!”那白玉堂见庞昱如此,甚是憋屈!然想想毕竟是自己造的孽,到如今委屈只好自己吞,也便忍了,只温言细语,柔声慰劝,又指天誓地,保证再不造,方将个庞昱哄的消了几分气,听了他的话闭目养神。然而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见庞昱忽地睁开双眼,怒气冲冲道:“白玉堂!”
“小螃蟹,叫你白爷爷做甚?”白玉堂见庞昱唤他,只道他又是哪儿难受了,便随口应着,欲将他扶起来。然不料庞昱见他伸手来扶,却是立时怔了一怔,随即便愕然道:“你两只手都在这里?”
“是呀!”那白玉堂见庞昱如此问,一时不解其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答道:“怎的了?”
他只道庞昱烧得糊涂,故问些无头无尾的胡话。然此话一出,却只见庞昱微微一愣,随即便大叫道――
“――那是谁在摸我的脚!!!!”
作者留言 有谁8cj的,自动给我冒出头来,不要叫我来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