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落日》+番外――录入:fengyu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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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梢-长烟落日

楔子

长烟问:“我终日浮生于长空万里,究竟何时,也可以像你一样逼近大地?”

落日答:“世人眼中,我每日于西方尘土陨落,其实,我离地面的距离,比你更加遥远……”

我梦见长烟与落日的对话,梦见自己化为一角斜阳,向西方的地界,俯冲下去……

回首望,只见距离越来越远的长烟,如此飘然,如此高洁,我想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只能越来越快的,向着西方尽头的焦土,重重沉去。

无论我如何燃烧,燃尽我每一滴血泪,也始终无法染红那抹距离我越来越遥远的高洁长烟,它纯净清雅,独据东方天际一隅……

第一章

落日之前,烟尘滚滚,孤燕南飞,径去不留。

“征南大军元帅谢经纶私通敌军,着立即隔去其职,解拿回京,元帅一职由三皇子冥月王楚名烈暂代,钦此!”

宣旨官话音刚落,几个如狼似虎的兵士已经扑上来,将老元帅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一旁,三皇子嘴边带着狞笑:“谢元帅,请上车吧。”

老元帅昂首挺胸,迈开大步向着囚车走去。我看到他的苍苍白发在风中飘扬起来,不忍的转开了视线。

感天地开辟,始帝定伦至今,世界分为四国:东瀛,西贺,南瞻,北潞。

东瀛国孤悬海外,与大陆相隔茫茫大海,数千年来与他国从无来往。

其余三国皆在大陆,北潞在极北苦寒之地,民风粗犷好武;西贺于中土,富庶祥和;南瞻开国仅百年,尚未开化。

大陆历273年,我北潞进兵西贺,倾全国之力,派大军南下,所到之势不可挡,不月之中西贺军即一败涂地,数载内国土尽数沦陷。

天城,西贺国最后一座未攻陷之城池――谢元帅率兵围困天城四月,相持不下,城中无水无粮,饿殍遍布,最后天城太守藏铭悦派使者前来,以北潞军不屠城扰民为条件,议和归降。

谢将军允了。

没想到这个应允反倒给朝中政敌以可乘之机,一夜之间竟被冠以通敌大罪,问罪至此!

我,左先锋军统领将军路天行,虽与谢元帅并无交,但当初接受归降一事我也是赞成的。

北潞大军自进军中土,一路屠城无数,所到之血流遍野,岂不知战马上夺得的天下不可于战马上治之吗?

只是北潞军人素来嗜杀,谢元帅无血开城之时,也遭到了军中很多将领的反对,毕竟,这是他们最后一享受屠城乐趣的机会了。

我望着谢元帅步上囚车的孤单背影,突觉高大几分,久久无言。

忽而,右先锋军统领将军祈风越众而出,朗声道:“三皇子慢着,谢元帅无血开城,不过是军事上的策略战法不同,更是为了北潞收服民心,决非是私通敌军!谢元帅一生为国领兵征战,可谓劳苦功高,如今西贺初定,战事将平,朝廷就解了他的职,夺了他的军权,这不是卸磨杀驴吗?俺……俺不服!”

说到最后几句,这个突兀高昂的声音中已带了几分怒气。

众将望着祈风将军挺立的身形,一片默然。其实大家心中想的又何尝不是这几句话?可是敢当面在天皇贵胄的三皇子面前说出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那一刻,谢元帅阖上了一双虎目,两行清泪流下刻满皱纹的脸庞。

祈风这人生德膀阔腰圆,脾气暴躁,我以“儒将”自诩,平日颇是看不起这等只懂得挥刀杀人的粗人。当初谢元帅约束部众不得伤害天城百姓时,他粗着嗓门反对的最是厉害,没想到今天却只有他敢站出来为元帅说句公道话。我既是惊讶,又是替他担心。

三皇子楚名烈年方二十,比我还要年轻五岁,但他的残忍狡诈,早已满朝皆知。

楚名烈抿起刻薄的双唇,冷冷的打量着祈风。继而,阴冷鹰鸷的目光缓缓扫过其余众将。

都明白三皇子在朝中的势力强大,谁愿去撞这个刀口?大家都无言的低下了头,我也不例外。只有祈风依然迎着这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昂首,凝滞的空气中,他斗牛般粗重的鼻息清晰可闻。

楚名烈的目光在众将身上转了一圈,轻蔑的冷笑一声,又投向了祈风。

“好,念在你是条有血性的汉子,本王不追究你的失仪之罪。朝廷只是将谢元帅解拿回京,究竟他有无私通敌军之实,还有待审问。倘若果然无罪,自会还他一个清白,并还他军权。本王这个解释,还能令你信服吗?”

祈风蠕动了几下双唇,默默的退回了队列之中。

我却知道,朝中几位皇子争权夺势正是激烈,三皇子既已得到这支大军的掌控权,又岂肯轻易放手呢?什么“还谢元帅清白军权”云云,自是推脱说辞,绝无可能。

老元帅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辎重的囚车“吱吱”响动,在地上压出两行的轮印,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旷野中。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收回视线。

官场如战场,陷阱,行错一步,便是性命之忧。

“路天行。”

听到三皇子点到我的名字,我慌忙越众而出:“是,末将在。”

“听说这天城的原太守藏铭悦是文学大家,你还曾经到他府中与他把酒谈诗论文?”

他连这个都知道?我心中一凛,忙道:“末将只是喜好中土诗文,与他并无私交。”

“好,本王就命你即刻带兵抄了藏铭悦的府第,他府中上下不得留一个活口。半个时辰之后,带藏铭悦的首级回来复命。”

“不留一个活口?难道连仆妇马夫也不放过?”我一时冲动,脱口问道。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屠城令一下,满城百姓都难逃厄运。即便我放过他们,也不过多活几个时辰,最后还是不知要死于哪个北潞兵的刀下。

果然,三皇子冷道:“本王的将令你没听懂吗?莫不是还要本王重复一遍?”

“不敢,末将听清楚了,末将领命。”我领命而去。身后的几个亲兵满脸喜悦,兴奋难掩。我倒忘了,前太守乃城中首富,府中不知藏了多少金银珠宝。三皇子派给我的――分明是个肥差。

几个亲兵均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我看着他们稚气未脱的脸庞,突然一阵酸涩滑过心间……

斩了藏铭悦,我便带着他的首级回去复命,留下随行的兵士任其奸淫掳掠。离开前,副将何辛两手握着沾满血迹的珠宝,凑过来劝我不如搬入此府暂住。我摇摇头,拒绝了。他不解的望着我,却没敢多问。

住在这里,我怕会梦见与藏铭悦把酒赏月,论文尽欢的场景。

向三皇子复命后,我便回了自己的军帐。听言三皇子已正式下令,明日起屠城三日,第四日大军开拔回国。许多等不及明日的士兵都已出去抢掠了,军营中空荡荡的。我拿了本中土诗书,才刚看了几页,想起三皇子猜疑我与藏铭悦交友之事,想了想,把诗书放在一边,又换了本兵书来看。

天色渐暗,巨大的黑色天幕拉过天空,暗夜阴影笼罩大地。

远方隐约传来城中居民啼哭惨叫之声,我掩了书卷,步出军帐,向着日落的方向负手而立。突然间,想起了早就过世的母亲。北潞国重男轻女,素来尊父不敬母,我也极少想起她来。

她是西贺人,似乎是被父亲自奴隶市场购回的。依稀中,只记得她是个极柔弱美丽的女子。父亲是个贵族,在朝中位居高官,家中妻妾自然少不了。母亲不善争宠,性格懦弱,每每受了旁人的欺负,便躲回屋中一边垂泪,一边拜神。西贺人大多信仰黄道教,她也不例外,只是那泥塑的仙神从来也没保佑过她。

听着城中居民的哭叫声,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西贺人相信人死后魂魄归于幽冥界,可若是有冤屈怨气,便会化身为鬼,游荡人间,以期复仇。若果真如此,想必西贺遍土已鬼魅了吧?

正胡思乱想时,有兵士来通报,说是三皇子今晚设宴,宴请各位将领。我点头应了,心中却不想去,着实又磨蹭了好一会方才动身。

主帐中灯火通明,美酒佳肴满席,众将纷纷向三皇子敬酒,而后举杯畅饮。落日中谢老元帅被压入囚车、含冤回京的那一幕,早已不再有人记得了。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眼前的这位新元帅,位高权重的冥月王、三皇子楚名烈而已。

都说武者重义,难道这些人不也和我一样,追随谢老元帅南下中土,数载征战吗?

我闷闷的喝了几杯酒,一抬眼,只见祈风坐在远离三皇子的座位上,一脸的愤然。

好一个直性汉子,往日倒是我附庸风雅,错看了他。

我正自暗中赞叹时,忽然左军将军朱厚站了出来,大声道:“末将今日特别准备了一道大菜,为三皇子接风。”

说着,吩咐几个亲兵带进来几个西贺妇女。这几个女人都大着肚子,披头散发,满脸泪痕,乍然间被拖到了这大帐中,只是颤抖着低声啜泣,却不敢哭出声来。

那样子,像极了我唯一记得的母亲的神情。

朱厚在几个孕妇中转了一圈,踢踢这个的肚子,又踹踹那个的,口中喃喃说着:“这个太大,那个又太小,嗯,这个还差不多,就她了。”

他一拍手,两个亲兵架起一个孕妇。大家正在好奇时,他猛然抽出配刀,一刀向着孕妇凸起的腹部砍了下去。他这一下手起刀落用上了上乘的御气术,一个数月大的婴儿滚了出来,鲜血淋漓。

“三皇子一路车马劳顿,这新鲜的人婴味道鲜美,最是补体,末将这就命厨子精心烹饪。”朱厚一脸的谄媚。

三皇子面色不变,缓缓点了点头。

余下众将中立刻有人拍手赞道:“朱将军好奇想!”

朱厚一双绿豆眼在余下的几个孕妇身上转了一圈,瞄准其中一人,宝刀再高举。

“当啷”一声,刀剑相碰,火光迸射。朱厚涨红了一张脸,怒道:“路天行,你敢阻我!”

跃出座位拔剑相拦的人正是我!

三尺青锋剑牢牢地压住了他的“龙奕刀”,我厌恶的直视着他,低声怒斥道:“禽兽!小人!”

“你……你敢骂我!”朱厚双目圆睁,大刀一摆,便要向我砍来。我急挑剑尖,舞开剑,守住周身要害之。

“住手!”三皇子一声喝斥。朱厚一愣,慌忙收刀,我也就势将长剑回鞘。

“放肆,谁准你们在本王面前擅自动武!”三皇子阴沉着脸,盯着朱厚。

朱厚单膝跪地,辩道:“王爷恕罪,只是刚刚分明是路天行先行拔剑挑衅。”

三皇子望向我,一双高挑的凤目却不似刚刚的阴霾,反而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几眼。他动动双唇,却一言未发,只是冷冷的看着我,嘴边带了丝嘲讽的笑容。

我双手抱拳,却不屈膝跪下,仍是昂然挺立道:“三皇子,我等武人战场杀敌,乃是为了精忠报国;下令屠城,实是允许士兵劫财,激励士气。可军中既不缺粮食蔬果,又不少美酒佳肴,朱厚却要公然餐食人婴,如此行径,还算是人吗?王爷绝不能放纵如此兽行,还请下令严惩!”

[发表时间:26-2-15 2: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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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第二章

一席话说的义正言辞,帐中众将却早已寒了脸,面色铁青的望着我。

我素来有些看这些粗人不起,又是出身贵族,与寻常将领向来私交不多。此时也不指望他们出面圜转。

坐于一旁的副将何辛早已懵懂了,只是呆呆的望着我。

出乎意料的是,三皇子却没有立刻发怒,微微冷笑的看着我,道:“路天行,本王问你,你吃没吃过烤乳猪?”

我一愣,随口答道:“吃过。”

“既然乳猪能餐之若素,为何人婴便不能食?”

我强忍怒气,说道:“同类焉能相食?”

“这倒奇了,同类既能相残,又为何不能相食?”他两点晶亮的眸子闪着寒光凛然,倏忽起身,走下座位,在帐中央站定,指着那几个发抖的孕妇道:“路天行,你说这几个人是同类?哼!”他高昂起头,望着在座的众将领,从牙缝中蹦出余下的话,“错!缪之大已!这些人是弱者,而我们是强者,强者与弱者焉能称为同类?既非同类,他们之于我们便与牲畜无异,杀之,食之,又有何错?”

掺杂着血腥味的晚风吹进大帐,撩拨起他额前的乌黑长发,几缕青丝拂过他狂傲不已的脸庞。狂放修长的身影在灯火下拉出一个巨大的阴影,理所当然的遮住了地面。

在那人无比尊贵的脚下,踏着的是刚刚孕妇惨死时喷出的鲜艳血光。

我昂着头,久久无言。战场厮杀,我也曾杀人无数,手起刀落,从不留情。屠城之时,我也曾放任属下任意妄为,劫掠民财――愧疚,从没有过――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强者生存,弱者流泪,古来如此。可是对于他这一番话,我却实难认同!

第一,我怀疑自己为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室贵族征伐杀戮是不是不对?

三皇子坐回原位,话题一转,却说道:“路天行,你是定远侯路真舆的三子,十七岁中武状元,御气术所向无敌,精于剑术,后从军,沙城征战八年,功勋颇多,我没说错吧?”

“是,三皇子记得不错。”

他呵呵一笑,眼中却全无笑意:“你行军打仗倒也英勇,没想到为人却这般迂腐守旧,毫不开通。”他转向一直愣在原地的朱厚,喝道:“发什么愣,还等着本王亲自下厨不成?”

朱厚慌忙躬身道:“是是,末将这就吩咐人去烹煮。”

三皇子既没说如何置我,我也不能就此坐回原位,只能僵立原地。

一转头,只见祈风正自看着我,视线相接,他冲我咧嘴一笑。

不一会功夫,厨子捧着做好的菜端了上来,三皇子道:“路天行,念你往日战功显赫,又是初犯,本王暂不罚你的失仪之罪。这盘菜本王与众位将军共享,来人,分与众将。”

“谢王爷!”齐刷刷的声音响起,我咬咬牙,低头掩去所有表情,附声道:“谢三皇子赏赐。”

待宴会散去,我和其他三十多个军官一起若无其事的步出主帐。不少军官早已醉醺醺的脚步不稳,等候在外的亲兵忙迎上来,搀扶着他们回住。我却不让亲兵跟随,独自一人捡着小路回去。刚转了弯来到无人的僻静之,便再也忍耐不住的呕吐不止,直到苦水都吐了出来,还是觉得恶心不已。

还好这副狼狈模样没被他人瞧见,正这么想着,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只手放在我背上轻轻拍着。

一个声音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我转头看去,站在身后的人竟是楚名烈!

我身体一颤,直觉的跳开一步,甩开了他的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那一双炯然的双瞳闪亮着异样的光彩,默默的注视着我。

而我,居然被这无声的沉默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心头莫名烦躁起来。

“三皇子找末将有何吩咐?”我终于不耐打破了这寂静。

他的表情似乎呆滞了一下,却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凛然,冷冷道:“没什么,本王随便走走,偶然见你身体不适,过来问问。”

这等偏僻之,岂是偶遇?我知他必是尾随而来,心中着实有些不喜,却更加不解他为何要跟踪我?

又一波恶心涌上来,我忍不住弯下腰。那只手又放在了我背上轻轻抚过,耳边传来楚名烈的声音竟是鲜少的温和:“那盘菜我早就吩咐厨子暗中换成了猪肉,那婴儿我也已让人埋了。”

“什么?”我一惊,抬起头来,恰好迎上了他的笑颜。

好似摘去了一层邪佞的面具,此刻的他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笑的酣然。

他憋憋嘴,道:“你道我爱吃那恶心致极的菜色?哼,本王若是示弱,难免被众将看轻,日后如何驾驭这帮兵痞?只是没想到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中,也有你这么一位敏感良善之人。”

他语带笑意,听不出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

一步之遥,我静静的凝视着他,忽而感到莫名的熟悉。不似今日方才相识,倒好像我已认识他很久很久了……

一时间,我竟呆住了,只努力的想抓住中那一抹奇异的思绪。

“你这么出神的在想什么?”

我猛地醒过神来,才发现楚名烈不知何时已欺近面前,一只右手更暧昧的抚上了我的脸颊。

温热的触感传来,在他的黑眸中,我不知自己捕捉到的是怎样的情感?依恋?渴望?怀念?抑或是寂寞?

我只知道,这诡异的气氛让我直觉的想逃。在楚名烈的身上,散发着暗夜般重的危险气息。

“既然王爷无事,那末将就告退了。”我恭身行礼,便欲匆匆离去。

“等等!”

他突然紧紧拽住了我的手,肌肤相触之,传来他掌心炙热的滚烫。我一惊,随即想要挣脱,奈何他这一抓运上了武功,我挣了几挣,居然纹丝不动,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又再翻滚了起来。

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在我看来却象是无比漫长。

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闪电般流过脑海,我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没有抓住。掌心里,空荡荡的,依旧只有虚无的空气。

黑暗中,楚名烈的眼神释放着欲念般的火焰,令人触目惊心。

那种气息,不是杀气,却同样充满嗜血;不是斗气,却同样盛满逼迫;不是爱慕,却更加火热非常。究竟他意欲何为?

“路将军,原来你在这里!”

如同救星般的声音打破了僵持,我抬头望去,欣喜的看到祁风的身影。

三皇子闻声便放开了我,若无其事的表情中早已寻不到刚刚半点的失态。他背转过身,留给我一个背影。

“没事了,你走吧。”

我懵懵懂懂的离去,心中象是遮了一团云雾,直觉有何不妥,却又想不起来。忽而一道灵光闪过心底,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刚刚他那一抓中所含的招式,用的乃是“七珲抓”!

“七珲抓”这七招近身搏斗用的擒拿手是我学艺时综合了多种武功自创而来,从没有传授予他人,那么……他又是从何习得的呢?

和祁风并肩而行,他似乎颇有些兴奋得始终说个不停。

“刚刚在宴席上路兄你还真是厉害,很是扫了那个朱厚的面子。他奶奶的,老子最看不惯这帮谄媚小人的嘴脸了,哪里还有一分武人的样子!”

我默然,没有言语。我并非想扫谁人的面子,只是确实看不惯这般食人取乐的行径。

“刚才散了宴席,俺远远的看到三皇子悄悄跟着你,怕他找你麻烦,就也跟了过来。还好俺及时来了,路兄你要多小心些才是。”

我一头雾水:“小心什么?”

他大手搔搔头,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这个,怎么说呢,军中没有女人你也知道了,平时弟兄们谈论起来,背地里都说路兄你有西贺血统,难怪生的……嗯……很漂亮,当然啦,凭路兄的军阶武功,平常人有心没胆,也只能说说而已。不过这个三皇子就……总之,你小心就是。”

我倒吸一口气,强压下想掐死他的冲动。这些粗人,竟敢在背后如此辱我!

看我脸色不善,祁风慌忙笨拙的补充道:“路兄你别误会,俺对你可没存那种污秽念头。从前俺是觉得你这人颇有些文人的清高,今天看来这军营中也只有你还保有些武人的骄傲。俺可不是看你生的漂亮才跑来套近乎的,虽然在我们这些粗汉子中你确实生的俊俏非常。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左一个“漂亮”,右一个“俊俏”,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免于自己给这个才帮了我忙的男人一记重拳。想到这个粗人引用的那句不伦不类的诗句,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

清晨,日头末出,冉冉白雾自翠色的草地底下扬上来,象挽着紫色哀伤的残梦,给这一方绿意笼上了一袭薄纱。

一朵素白的野在朝风里漫舞轻拂,却不知此身是欲往何,令我不期然忆起梦中那缕远飘无踪的高洁长烟……

忽然,风止于瞬间,儿坠地,接着又迅速地离地跳了几下,但终是落回了地上草间。

这是我营帐前的那方景色,再远,是大军踏过的大片焦土。

今天,便是屠城的第一日了。

像我这般士族出身的高级将领通常不会如那些平民出身的军官般,不顾身份的亲自操刀。我们闲适的读书练气,等待下属双手奉上洗净了血腥的战利品。

西路大军共分六部分,左右先锋军,左中右军以及后军。统领的将领性格不同,治军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祈风带的右先锋军一早就人去帐空,营区里空无一人。我却吩咐将士们照常操练,安排留守的哨兵,一切有条不紊,之后才放他们出去。而我则带了几个亲兵,往城中的玉京观而去。

玉京观乃是西贺有名的道观,供奉的是黄道教的诸神之一――九光元女,又号太真西王母。我自然是不信教的,却仰慕这座古观。历代中土之著名文人墨客游历此,曾于观中题过不少的墨宝诗词,更为这古迹增色不少。

未进道观时,远远的便听到一片喊杀声。我虽未以为北潞军会放过屠杀此,可是这道观地城北偏僻之,又非富民居所,万没想到一大早就有兵士直扑这里。

下马入了道观,果见一地狼籍,却不见有人,正自奇怪时,不远的正殿突然火起。

我疾步赶了过去。

正殿外零散的站着二十几个北潞兵士,其中便有祈风。凶狠的神情僵硬的凝结在他脸上,看到我他热情的招招手,接着恶狠狠的啐道:“呸,真是邪门!”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熊熊烈火从殿内直冒出来,把周围空气烤得炙热。奇怪的是,大火之中却无半点烟雾冒出,只有纯粹的火焰,像有生命般的在舞动着。

金黄的火焰之中,依稀露出一排排身影席地而坐,他们身上的道袍已经燃烧起来,可是这群道士却丝毫没有移动,依然安详的坐在火中,让生命一点一滴的燃尽。

那不是我印象中弱者的样子,他们应该匍匐在强者的脚下哀求流泪,而不是带着神圣的光芒用生命去实现自己的信仰。

“你让人烧的?”我问祈风。

他摇头:“不是,俺听说这里的神像是金身雕塑,就带了几个弟兄来抢。这群道士都跑来正殿,也不拦我们,就坐在那儿念经。然后突然大火就凭空冒了出来,弟兄们只好赶忙退了出来。他奶奶的,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这么狼狈过。俺跑出来时就随手拽出来这么一个,到底怎么回事你问他吧!”

他把手里的人扔到了我面前,然后――我便见到了他……

[发表时间:26-2-15 2: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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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第三章

那是一个二十余岁样貌绝美的男子,在北潞人的我看来,他纤细白净得几乎不像个男人。他就站在距我半步之远的地方,却根本没有看我。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头高高的昂起,我还没有见过哪个西贺平民能在北潞士兵面前这样无畏的挺立。

真正令我感兴趣的却是他的眼眸,舞动的火焰映在那双幽静远的乌眸中央,安详得没有一丝神情,却又淡淡的清如四月溪流,浩似缥缈烟波,像极了我梦中的高洁长烟,刹那间攫住了我的灵魂。

我移不开视线,看着他,心中有一种奇特的预感。

“这火是你们放的?为了保护你们的神像吗?”第一,我这样和颜悦色的对一个身份低微的俘虏说话,毫不掩饰我好奇的目光。

他终于有了一丝神情,奇怪的看着我,问道:“你看不到那个吗?你们都看不到吗?”

在他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了跳跃的火焰在尽情肆虐。

“这火不是我们放的,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祈祷着王母不要任凭异族的士兵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玷污她的神像。所以上天显灵了,派来了她的使者……”他喃喃的说着,“章莪之山,无草木,多瑶碧。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

他所吟诵的,是中土的《山异经》――

“毕方!”就在我叫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我终于看到了!

那跳动的火焰中央,是一只全身燃烧的浴火怪鸟,中土传说中的灵兽――毕方!

真的存在!这个世上除了刀剑战马,真的还有另一种力量存在!

就在这时,毕方冲破了大殿,庞大的身躯带着火焰冲上了碧色九霄。

它金色的光芒在蔚蓝的天空中是那么耀眼,就连其他的北潞兵士也看到了。

他们不可思议的瞪视着毕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这些西贺道士还真是邪门!”祈风忽然拔出腰刀,白光一闪,向那年轻道人砍了过去。

“且慢!”祈风的刀是军中第一快刀,我已来不及拔剑相阻。危急中一掌从左侧向他肋下击去,鼓动的真气凛洌的割开空气,他没想到我会突然从旁偷袭,大刀一横,向我直砍而来。

我向后跃出一步,道:“祈将军,得罪了,请住手吧!”

“既然出了手就索性好好打上一场!”他的刀丝毫不停,厚重霸道的紫金刀以无以伦比的速度砍了过来。刀式简洁迅猛,没有一招一式的庸赘。

我一个闪身,灵巧的避开了他的攻击,趁着转身之机拔剑在手。青锋剑与他的紫金刀相撞,火四渐,我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直退了三步才卸去他的力量。

好强的臂力!

我不敢再和他的刀直接相接,展开小巧的步法,四下腾跃,三尺长剑如出水蛟龙,紧紧缠绕住他的刀,两个身影缠斗在了一起。

剑来刀往之间,祈风嘴边露出淋漓畅快的笑意,恨的我牙痒。

军将私斗是军中大忌,挑起者要受军法置。担着一个“军中第一剑”虚名,好武的祈风早就有意和我比试一番,碍于军规又不能出手挑战。而今天我竟然为了一个不知名的西贺男子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姑且不论胜负,他若是将此事报之三皇子知道,我难逃军法置!难道这看似憨厚的大汉竟是要用此法陷害于我吗?

思及此,我心中一凛。高手过招,岂容心中有半点杂念?我一时分心,竟被祁风沉重的大刀砸中了剑刃,我赶忙凝结真气集于持剑的右臂。事到如今,只能与他硬拚了。可是我自知力有不敌,虽一时能与之僵持,但最终必然被压倒落败!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只觉剑上陡然一轻,祁风却已撤去了力量,收刀回立!

他哈哈一笑:“好剑法,不愧为‘军中第一剑’!只是你精神不够集中,才被俺突破了剑网。”

我知他有意相容,这才相信他并非有意陷害,只是单纯想与我比试一番,心中暗暗惭愧,抱拳道:“多谢相让!”

他冲着那年轻道人上下打量几眼,暧昧的笑道:“路将军难道看上他了,竟亲自动手相救?美是很美,就是年纪大了些。”

我一愣,这才明白他所指为何。西贺男子文弱秀美,北潞士族中有不少人豢养西贺美少年,我出身贵族,他必是误会我也喜好此道,救此人是为了带回去当作男宠玩弄几日泄欲,以解军旅无聊。

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救他,只是直觉想保护这人清淡无畏的气质,继而本能的出手。

尤其,他像极了我梦中的高洁长烟。

我正想解释两句,祁风却已大手一挥,将那人推到了我怀中:“路将军何必害羞,好好享用就是了!兄弟不打搅了,哈哈……”说罢,便带领自己的属下扬长而去。

才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转身问道:“只听说路将军剑法出众,从没听人提起过你师承何派,师尊究竟是何人?想必更是位绝世剑侠了!”

师傅?对啊,我究竟是师从何人学艺?又属何门何派呢?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我从没想过,也想不起来呢?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头隐隐作痛起来,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祁风以为我不肯说,也不追问,向我一抱拳便即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低头看看自己怀中之人,令我吃惊的是,他竟无一丝的慌张害怕,一双乌黑的漆眸望着我,一字一句清晰的问道:“你姓路?可是北潞军的左先锋军统领将军路天行?”

没想到一个西贺道人竟然也知道我的名字,而此人正是我无端在意的他……

我微微诧异,略点下头,随即想到他还被我抱在怀中,赶忙放开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清明。”

“那是道号,你原本的名字呢?”

他沉吟了一下,道:“李云然。”

“好名字。”我随口赞道,“很适合你……这两天北潞军在屠城,你随我回军营吧,躲几日,等安全了再出来。”

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发怒,可是他吸口气后却默默的转过了视线,仰首凝望天际。

蓝天碧空,白云飘飘,却没有映进他的墨瞳。

刹那之中,我仿佛又看见了我梦中的高洁长烟,孤独的占据着万里长空的无名一角,清雅而飘然……

我吩咐一个亲兵先带李云然回军营,自己又在四逛了逛,直到太阳将要西沉方才归去。

到了军营,却发现那个小亲兵已经很“体贴”的让李云然沐浴更衣,安排他住进了我的军帐。

看到他木然的坐在我的床边,我不禁略觉尴尬。

原本只是偶尔心动,想做件善事,才把他带了回来,如此一来,岂不让他误会了我另有所图?

然而我又无法否认,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匀称的身段半隐在宽大的衣襟中,这副绝美动人的画面对半年未近女色的我来说,是何其大的诱惑!

凝视了片刻,我终于按捺住情欲,别开视线,转头道:“我让人给你另行安排住。”

他却注视了我一会,道:“我想住在你帐里。”

我有些惊讶,却无法拒绝他眼中的期待。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若是把他赶到别居住,难免有属下欺侮他,与我同住,别人只道他是我的人,自然无人敢动他分毫。想到这里,又叫进亲兵在帐中另一角为他支了张床。

离晚饭还有些时间,我拿了本书,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却忍不住不时的偷眼打量着他。

有西贺血统的我在北潞军人中算是身形颀长偏瘦的了,容貌也不够刚毅,与我相比,他却更加的文弱。五官清秀标致,美得如鬼斧神工精雕细琢出的白瓷娃娃,却又没有一丝脂粉女气,一双的明眸中,承载了无限的幽思,静得如照水闲,却又得如可容白川,莫名的令人心动。

他一直低着头,露出一段如雪的脖颈,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发现我在偷看他,他突然抬起头来,刚好与我目光相接。

他静静的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眸好似我梦中长烟,却有更加的蕴满情感,一时间,我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的窘迫,更是衬托出他的闲适。

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想,此时映在我眼中的绝丽笑颜,怕是要烙印在这一刻的记忆中,伴随我一生一世了……

****************

此时,正是黄昏,斜阳烁金,余霞散绮。斑驳的古城墙经过北潞军攻城时一番毫不留情的蹂躏,早已残缺不全,凝固着暗红的血迹。

李云然手抚着雉堞,望着夕阳落在脚边的影子,思绪又不知飘向了何方。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这里,然而,我的心底却感受到他埋的爱与愁的交杂,情与恨的纠缠。如我梦中的长烟般高洁,却又比长烟更加鲜明宛然,宛如化为了血与肉的那一缕缥缈,被尘世的爱恨系住了他的悠然。

尽管人被困在我的帐中,他的心却是我无法束缚的,仿佛随时都会融入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中去。

而我,这个从小到大始终被世俗常伦所困的我,竟异想天开的想要紧紧捉住他飘然风中的身影,还有他如我梦中长烟一般的清雅……

从城墙上向城外望去,举目一片荒凉,被抛下的西贺军军旗迎风抖动着残破的身躯,四下堆积着西贺士兵的尸体无人掩埋。

向城内望去,视线被座座屋宇遮住了,只有男女老少的凄惨叫声不时传来。

扑鼻而至的,是浓浓的血味与腥味。

他不与我交谈,我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只能对着他的背影锁眉,心中惴惴不安。

真是好笑,身为北潞将领的我原本就是西贺人的他的敌人,可是我现在的举动却好像陷入初恋的毛头小伙,变得一点儿都不像平日的我了!

落日染不红的长烟自眼前飘过,我又陷入回忆般的虚幻……

许久之前,我可曾见过这样一双似云烟般澄清无比的眼眸吗?

可恶,头又开始疼起来了……想不起来,我居然想不起来!

记忆好像缺了一角,一旦我开始注意它,更多迷离的节点就随之一寸寸闪现……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又为何会忘记?

而且,我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忘记了某些东西?

似乎是,某些……很重要的东西……

“你怎么了?”

我抬起头来,发现李云然正关切的望着我。

第一看到他对我表现出一点关怀,心中微热感动,忙笑道:“没事,好像有点头疼。”

“大概是吹了冷风,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依旧轻柔。

我点头,却发现他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凝固了血迹的城墙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黑色的烟雾,象是有生命似的蠕动着,且越来越大。

这是什么东西?

我猛地擎剑在手,张臂把李云然挡在了身后,森然戒备。

烟雾一点一点的凝固,终于现出了形状。

那是一只黑色的怪鸟,大约幼鹰大小,却长这一张丑陋的人的面孔,似猴的身子,狗的尾巴。

昏暗的暮色中,它张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窝中没有眼珠,只有两点绿幽幽的磷光闪烁!

我一时惊呆了,突然听的李云然惊呼一声“小心”,那鸟已经怪叫一声,展开翅膀,一对利爪朝我直抓了过来。

我匆忙躲闪间,只看到那爪上伸出三只如长枪尖般的突刺,闪着森森白光。

[发表时间:26-2-15 2:5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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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身体左闪,一只突刺擦过左臂,划下一道伤痕。我顾不上查看伤,手起剑落,鸟头已被我砍落地上。

轻舒口气,我走近去想仔细查看跌落在地的鸟身,哪知刚刚靠近,那无头的鸟身居然扑着双翅,拔地飞起,又一颗丑陋的人面鸟头从断颈钻了出来。

怪物!这绝对是怪物!

怪鸟飞扑之势迅猛,我忙施展开剑法,长剑舞出一张银白的剑网,将它牢牢罩在其中。

怪物腥臭的鲜血不时喷溅到我身上,可是不论中了我多少剑,伤口立刻又奇迹般的复原。

我心中渐渐焦躁起来,这怪物既杀不死,那岂不就立于不败之地?我虽一时占得上风,但人的体力毕竟有限,身体达到极限之后,这可如何是好?

此距军营甚远,来不及唤人,可一想到我若是落败,手无缚鸡之力的李云然瞬间就会被怪物所杀,思及此,力量又油然而生,长剑在手中,挥舞生风。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夜晚的黑幕由远方的天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怪鸟不时发出声声长鸣,好似由尸体中发出的凄凄惨呼,令人不寒而栗。

冥色之中,只见它两个空洞的眼窝中闪着诡异的绿光,在我周围不停萦绕,越发引得我烦躁。

不及多想,剑尖直取向怪鸟双眼,两点绿光应声而灭,我挥手又是一剑,第十七斩落了那颗怪头。

鸟身“扑通”一声栽落下来,抽搐了几下,接着便再无生息。

那颗鸟头居然没有再生出来!我显然有些难以置信。

心情放松下来,这才觉得左臂的伤愈发疼痛起来,低头一看,半边衣袖尽已染红。

他可否会为我担心?刹那间我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这个。

回头找寻李云然的身影,却发现他平静的倚墙而立,墨瞳融进了漆黑的夜色,双目融合着复杂的神情,似是关心,似是担忧,又似是矛盾……

“原来这怪鸟的要害居然是双目……”我喃喃自语着走向那尸身,想要把它带回营中仔细参详。

手刚触到黑色的羽毛,鸟身突然化作一团烟雾,转眼消失不见了。

地上,落下点点灰烬,好似人类尸身燃后的骨灰。

我招呼李云然回去,他双唇嗫嚅了几下,却只点了点头。

晃动的灯影下,李云然轻轻的为我洗净伤口,然后熟练的将金创药均匀敷上。

长长的绷带流过他的指尖,白皙的手指一圈圈的为我包扎。

他的动作轻柔似水,仿佛一层层裹覆起我的灵魂,将不安的躁动一一抚平。

烛光从侧面投射在他的脸上,我贪婪的将他精致绝丽的容颜尽收眼底。

我喜欢他的眼睛,如云中长烟,坦荡清明,无半点蒙尘。

被他静静注视的时候,我会觉得心头阵阵暖热流过,似能涤净一身的尘俗血腥,莫名的令我感到熟悉与渴望。

“你多大了?”我问。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遮住了眼神。

“二十九。”

出乎意料之外,他从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原来竟比我还要年长。

忽然,他轻声问道:“你……你母亲还好吗?”

“啊?”我不由一愣,随即想到西贺人敬母如尊父的习俗,那么,他应该只是随口问候吧?可是听他的口吻,倒好像是识得母亲一般……

“早死了,大概有两三年了吧。”我如实作答。

闻声,他的双肩激烈的颤抖了起来,急促的呼吸似在努力压抑着悲痛。我甚是奇怪,却无法探知其中原因。

“怎,怎么……死的?”他艰难的问。

“不知道,当时我正在外面打仗,回去后才知道她死了。不过是个奴隶出身的女人罢了,死了就了死吧,我没问过。”

“你……她可是你的生身母亲啊!”

“那又如何?”虽然读了不少中土诗文,可是北潞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早已在我心中根蒂固,我没有办法理解他的指责。

转眼看到他悲愤的神情,心中又觉得不忍,我连忙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大声对你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向他伸出手去,却被他重重拍落。

“别碰我!”

充满憎恶的语气让我呆住了,被他打落的手似有千斤重。

他纯净的视线中,虽然映入了我的影子,但却是以嫌恶的黑色作为底衬。

那双如我梦中长烟的清亮眸子里,此刻正如此嫌忌的映出我的愕然无措。

蓦然间,心中猛然一痛!

第一被他甩开我的手,仿佛我是毒蛇猛兽,会污染他的纯洁。

第一他拒绝我的关心,仿佛我是仇敌魔鬼,会毁灭他的信仰。

我讨厌并惧怕他的拒绝,并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任何人的拒绝,即使他只是一个西贺平民,即使我与他只相识了如此之短的时间!

我不愿被他拒绝,就像他刚刚拒绝我一般的执拗,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单字……

晃动的烛火间,我忽然意识到,我对他不知不觉中滋生的好感,已然落地生根为爱意,在我措不及防的时候,像瘟疫般在我的体内迅速蔓延了……

原来,从好感到喜爱,只有短短的一步之遥,而我,已在不知不觉中迈进了爱恋的门槛。

心中那股奇异的预感终于从模糊的迷雾中显露出来,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这个名唤李云然的男子,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言一行,将紧紧牵动起我心的脉动……

*******************

烛光在身后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我们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彼此对望,一个眼中满溢着哀痛和愤怒,一个眼中流露着爱恋和迷惑。

在战场上一马当先杀敌无数的我,此时却既没有跨越这一步靠近他的勇气,也没有移开目光的果决。

我舍不得让他的身影脱离我的视线,正如此刻我心中凶猛燃烧的炙痛。

然而,这片刻之间的对望,竟成了我们之间那场虚无残梦的开始……

忽然,帐门被人一脚踢开,我不悦的望向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却发现那人竟是三皇子楚名烈!

我慌忙行礼:“末将参见王爷!”

可楚名烈却根本没有向我看上一眼,只是直直的望向李云然。向来高傲阴狠的他,此时双目跳跃,竟然激动得语不成调。

“云然,是你!真的是你!我听说路天行掳来一个叫李云然的西贺男子,我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是你!”

李云然轻轻一叹,没有回答。两排乌黑的睫毛微微颤抖,似隐隐有泪光闪烁。

楚名烈转向我,命令道:“你出去!在帐外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群星在高高的天幕上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似乎在嘲弄着地上众生生命的短暂与无常。

一阵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混合着呜咽哭泣的风声,帐内两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的传了过来。

“云然,为什么当年你要不告而别?”

“告诉了你,我还走得了吗?”

“我……当然不会让你就那样一个人一走了之!乱世之中,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你……”

“唉……”李云然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叹息声隐隐透着无奈的苦涩。

我几乎可以想见此时他唇边牵起的苦笑――如果此时站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我会用双手展开他的愁眉,直到他绽开欢快的一笑――可是,此刻在他身边的人却不是我!

胸口像被人重重的一击,比之前更加炙烈的疼痛瞬时铺洒开来。

冰寂的星光洒落大地,笼罩了万物,似锋利的刀刃插入我心间。

“阿烈,我知道你的身份,也清楚你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为了我而放弃这些,而我也知道你不会因为我而放弃你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不能不走。”

“那你又为什么回来?”

“我只是偶然遇到天行,想知道母亲的近况罢了。”

“我倒忘了,你们两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同母异父的兄弟?!

我的脑中嗡的一声,蓦然混乱一片,再也听不进任何声音。

天旋地转间,之前一切的不自然都呈现出顺理成章的答案。

难怪他会乖乖同我回军营?

难怪他要住在我帐中主动接近我?

难怪他会询问我母亲是否安好?

难怪听到答案的他会突然变得莫名激动……

谜题解开了,心中却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想哭,又想笑,却是哭不出眼泪,也笑不出轻松……

********************

不知何时,帐门再打开了,出来的只有三皇子一人。

我心中暗暗一喜――李云然并没有选择离开我!

似是看透了我心底的小小自私,楚名烈一双锐利的眼睛向我射来:“他不肯随我走,你很高兴吧?”

我低下头去向他行礼:“末将恭送王爷。”

突然觉得颈后一麻,一股霸道的内力透入体内,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我一时不查已被楚名烈点中了要穴,顿时浑身无力,瘫软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若非被偷袭,我自信未必武功输他,可是现在除非他给我解穴,否则非有三个时辰我冲不开穴道!

我怒视着他,却只能眼睁睁的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拦腰抱起,向阴暗偏僻之走去。

大概是早已把附近的巡逻兵士借口支开,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任何人。

我心中正暗自着急,身体已经被他放倒在一片草丛背后的冰冷土地上。

月光下,他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欲望,没有感情的依托,显得怪异而凶狠。

与眼神相异,抚摸上我脸颊的大手却很轻柔,那掌心的热度滚烫,正如昨晚他拽住我的时候。

“你和云然一个刚毅,一个文弱,粗一看上去毫无相似之。可昨晚宴席上我细细打量,才发现其实你眉眼间有很多地方都甚是像他,毕竟是同母兄弟呢,你看,这眼,这鼻,还有这唇……”

他的手指随声游走在我脸上,最后落在了我的唇上。

停顿了片刻,继而一个狂热的吻压了上来。

没有抵抗的力量,我只能恼怒的瞪视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恨不得用眼神在他的头上开一个大洞。

漫长的时间流过,他终于结束了这个长吻,双唇已被他蹂躏得红肿。我凶狠的望着他,双目圆睁。

他轻佻的一笑,继而遥望向天边的月亮,眼神中竟意外的透出凄楚无奈:“你也猜到我和云然过去曾是恋人吧?在遇到云然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可以用‘纯洁’形容,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感情叫Zuo爱。是啊,从前我们曾经是那么的相爱,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人对我那么好,不因为我是楚名烈,而只因为我是我……相爱的幸福多么美好,就像水中月、镜中,所以……永远也无法握在手中……然而,一切的幸福,就终结在他知道我的身份的那天。他是何其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不肯再爱我。那短暂的幸福如同幻灭的泡影,只留下了寂寞的回忆……不论我怎样爱他都不行,只要我是楚名烈,他便不可能属于我……我……我从来没有碰过他……太遥远,我碰不到他……”

我一惊,顾不了此刻自己的艰难境,克制不住的自心底涌起大股喜悦――如今李云然已不再爱他,不再!

在身为北潞人的我看来,同母异父的兄弟根本不能算是兄弟,何况我喜欢他,就算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我也一样喜欢他!

楚名烈脆弱的神情转瞬即逝,对我狞笑道:“你以为云然不要我就会爱上你吗?你少做梦了!告诉你,他是个道德观极强的人,决对不会允许自己爱上亲弟弟的!”

那又怎样?口不能言,我只能不服输的用眼神“回敬”他:至少我路天行一心一意喜欢着李云然,而你,堂堂冥月王三皇子楚名烈,却只用卑劣的手段从另一个人的身上来寻找满足自己欲望的影子!

楚名烈凑到我耳边呢声道:“别用那像极了云然的眼睛这么凶恶的看我,云然的神情永远是清澈无尘的,学不来的话就把眼睛闭起来!”

我冷笑,眼睛睁得更大。

重重的一掌不由分说的打了下来,脸被打得歪向一边,接着又被他抓住头发,转了过来。

他看看我,轻笑道:“真是学不乖呢!”

他的手探向我的裤子,大力一扯,下体便已被暴露在他的面前。

我强忍着胸中的厌恶与屈辱,任他在我身上发狂似的为所欲为。

刺痛感自他沾污过的各传来,随后,肉刃便像一把利剑劈开了我的身体,猛烈的攻击起来……

“云然……云然……”

耳边,楚名烈用缱绻悲伤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唤着这个名字,沉醉而哀怨。

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李云然,而我却为此感到庆幸,庆幸必须承受这些非人痛苦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火热的剧痛燃烧起来,渐渐的,我再也忆不起我的高洁长烟……

然,苦涩的忍耐即将挨到尽头时,我猛然呆住了。

“天行……”

高潮中的楚名烈,脱口唤出的居然是我的名字?!激烈得好像已在他心孕藏了多年。

多年?怎么可能?我们见面相识,也不过才短短两天而已?

[发表时间:26-2-15 2: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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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第五章

战场征杀,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

可这一被撕开的伤口却混着浓浓的羞辱,如同撒在伤的一把盐,激起的除了疼痛外还有激荡胸中的愤怒。

自始至终,我拼命的睁大双眼,怒视着在我体内肆虐的禽兽,把恨融入血流,刻入骨髓。

我在心中无数呐喊――

楚名烈,今日的侮辱,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加倍奉还!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努力挺直腰背,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前方,一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那是我要回去的地方,那方小小的营帐中,有一双如我梦中长烟般清澈坚定的黑瞳。

走入营帐的时候,我却呆住了――空荡荡的帐中,早已没有了李云然的身影!

他走了?他走了!

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出了这营帐,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北潞兵杀死呀!

我不顾快到达到极限的肉体疼痛,大步冲出帐篷,迎面却撞上了祈风。

“正好,俺正要找你。”

此时我无心和他寒暄,推开他便要走:“我有急事,有事改天再说吧!”

“急着找人吗?”他咧嘴一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两个兵士正带着李云然走来。

祈风一掌拍在我肩上:“是要找他吧?把你的人看紧点,还好这是被俺凑巧遇上了,要不然,嘿嘿……”

一想到李云然若是落在别的北潞兵手中会被如何对待,一股寒气便由脚底冒了上来……

刚刚,真是好险!

李云然并不看我一眼,一个人默默的走回了营帐。

我急着进去看他是否有事,此时无心和祁风多做寒暄,三言两语的道了谢,急匆匆的便要回帐。才刚转身,却突然听身后的祁风问道:“路兄,你该不会对这个小男宠动了真情吧!”

“什么?”我一愣,随即怒道,“这是我的私事,和祁将军你有什么关系?”

“俺……”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双唇嗫嚅了许久,终于道,“路兄你不可能是认真的。你从来就没认真喜欢过男人的,俺从来也没见你对哪个男人假以辞色的……你不喜欢男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强求不来的……”

一向大嗓门的他却突然低声的像在自言自语。

我越听越糊涂,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转身进了帐。

我一进去,李云然便劈头质问道:“我是你的奴仆吗?还是你的战利品?为什么不放我走?”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朗,每一个字都像是珍珠敲击玉盘般清脆动听,却又透着毫无感情的冰冷。他的表情丝毫没有怒容凝结,可是眼底却闪着冰锥般刺人心痛的光芒。此刻的他,散发着清冽的愤怒,反而比平日缥缈的他有着更加生动逼真的存在感。

“云然,你听我说……”

“二十多年前北潞士兵杀了我父抢走了我母,现在你又想对我如何?”

迎着他逼人的视线,我锁起了眉。

“你不问吗?你不想知道我们的母亲是如何去到北潞国沦为奴隶的吗?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她的事吗?”

是的,说实话,我丝毫不感兴趣。已经发生的悲惨过往,即便知晓我又能改变什么?

“二十六年前,那时我还只有三岁,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西贺边境上的一个小镇,日子虽非大富却很祥和,可是这一切都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禽兽毫不留情的破坏掉了!”

我默然。西贺虽然富有,兵力却弱,多年来北潞驻边将士常常私自跨越边境,作些土匪行径,烧杀抢掠。

“父亲被杀了,母亲被抢走了,家也被烧了。是一个老仆人救了我,我们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藏了三天,终于侥幸活了下来。六年前,我存了些银两,长途跋涉去了北潞国。我在每一个奴隶市场向每一个人打听母亲的下落,就这样漫无目的的一直找了两年多,终于偶然打听到她的消息,我兴冲冲的去了帝都的路府,以为终于能见到母亲了,结果却只是发现自己有多么的幼稚。路府的围墙高大冰冷,路府的大门坚实牢固,门外还站满了手持刀枪的士兵。形同乞丐的我甚至连大门都靠近不得,只能远远的望着……”

他的语声渐低,哽咽了起来。

“后来呢?你又怎么会认识三皇子的?”

一线不易察觉的却是刻的痛苦一晃而过,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原状。可是我知道,这平和之下荡漾的是燃不尽的激情。他的矛盾和痛苦,藏独品的隐忍,都清晰的传入了我心底。

“我身边的盘缠用完了,流落街头,恰好遇到微服出宫的阿烈,他偶然救了我。”发现我在观察他的神色,他不快的皱皱眉,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他骗我说他是南瞻人,我听他会说几句南瞻方言,居然轻易相信了。他给了我些银两,又帮我安排了住。我把自己的事对他说了,他又去帮我打听母亲的消息,我才知道母亲嫁了人生了子,我远远的站在路府门外,看见你穿着官服披着战甲,威风凛凛的骑着高头大马出来,我想母亲总算是有了个儿子可以依靠,我又何必去打扰她的生活?那时,我是那样以为的。后来,我发现了阿烈的真实身份,就默默离开了北潞国……”

他猛然抬头,一双精亮的眸子闪着刻骨的仇恨。

“你们是北潞人,毁了我的家灭了我的国的北潞人!你一路跨马扬刀,手上沾染了多少西贺人的鲜血?他一声屠城令下,又害的多少无辜天城百姓命丧黄泉?我恨你们这些刽子手!”他切齿道,“即便你强留下我,也休想我会感激你!西贺百姓在你们的屠刀下哀号流血,我岂能托避于敌人的军营苟且偷生!与其如此,我宁可和同胞百姓共同命运,死在屠夫刀下!”

我半晌无语,终于沉声道:“你说的没错,战场征杀死在我剑下的西贺人确实难计其数,他们每一个人死前,无一不用充满哀求恐惧的眼神望着我,在我遇到的西贺人中,能够安然无惧的直视着我的眼睛,傲然的说宁可选择死亡的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的勇气让我心折,可是与其毫无价值的选择死亡,不如拿起武器去报复你所恨的人。”我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我给你武器,想要离开这里的话,就先杀了我。”

他疑惑的看了我几眼,忽然抓起匕首,锋利的刀锋折射着他黑瞳的光芒:“你不怕我趁你在睡梦中动手?你不怕死?”

我微微一笑:“我怕,每一个侵略者其实都是胆小鬼。因为害怕被侵略被屠杀,所以才去侵略才去杀戮。也许在西贺人的你看来,我们是魔鬼,而西贺人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在军人的我看来,战争的双方没有正义和邪恶之分,只有胜利和失败之别而已。北潞人也好,西贺人也罢,不过都是在求生存而已。不同的只是一方强大生存,一方弱小流血。”

他握紧匕首的手在颤抖。

“等我睡熟了再动手吧,我醒着的时候你绝不是对手。”

其实,就算他在我清醒的时候动手,我也决计不会还手的,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来自我的伤害,因为,我是如此喜欢着他……

他默默的望着我,那双最令我沉醉的黑眸如同两谭清澈的泉,吞噬了我的灵魂。出入沙场的我,多年落入眼中的只有绝望和死亡,早已忘记了世间还有如此纯净的美丽。

他如云的乌发垂落在两肩,涨满了我的双眼,刹那间眼前漆黑一片。

沉默良久,他绽开莞尔的笑,含着说不出口的苦,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我恨生为北潞人的你,但是我却不能杀你,你是我在世上最后血脉相连的亲人,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不想我受到伤害,所以才不肯放我离开,是我心情不好却拿你发泄,故意说那些刺伤你的话……”

“因为听到母亲的事,还是因为又见到三皇子的缘故?”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望向我的幽眸象是彻底看穿了我的心思,挽起淡然苦涩的笑容:“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我遇到阿烈的时候,他还只有十六岁,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也没有看过他一声令下杀人无数的残忍,只看到了在我面前的那个他,他的笑容,对我而笑的笑容,爽朗得好像七月的阳光,温暖得可以照耀人心。我喜欢他,却又不能喜欢他。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我不得不离开他,不得不憎恨他,不得不故作无情冷冷的对他,不得不看他伤心而去,国与国的仇恨,像我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却也要去分担它的苦涩……”

从他压抑的声音里,我听出了隐忍与悲哀。

“那你还是没有忘记他?”我却不顾一切的想问个明白,哪怕是彻底揭开他心底的创伤。

“可以说忘就忘吗?不过只要我努力的去做,总有一天可以做到吧?人生虽然漫长复杂,其实也很简单,说起来也不过是四个字便可涵括――进去、出来。如此而已罢了……只是人生短暂一世,苦苦挣扎于世间悲欢离合,能够真正修到‘出来’境界的,又有几人?”

直到此时,我才猛然发现,他是我梦中远在天边的长烟,却又亦是长烟坠入尘世的倒影,无法摆脱的爱恨情愁,早已牢牢锁住了他原本无忧飘荡天际的身形,紧紧……紧紧……纠缠……但是,却永不会落入我触手可及的身际。

而与梦中一样无能为力的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心与爱远去。

心,如落日般,继续沉落了……

我不再试图打探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问着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小心翼翼的避开那些横亘在彼此间国家与民族的仇恨。

他坐在灯影摇曳的那一端,放纵自己享受在亲情的陶醉瞬间,像一朵盛开的雪莲,闪耀着水般柔和却又蕴含着淡淡忧愁的光芒。

美妙的时刻,好似一触即破的幻影,没有人愿意去戳穿它的虚幻。

他说人生要修四字――进去、出来。

我却觉得,这份世人难寻的“出来”,却又要背负多少难以承受的放弃与沉痛?何必?何苦?爱便是爱了,为何又要强求“出来”?流连于世人的爱苦,难道不也是一种慈悲和幸福吗?

不能了悟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他?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士兵的骚动声。

我起身对李云然道:“你呆在帐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罢,疾步走出营帐。刚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把那匕首亲手别入他腰间:“这匕首能削铁如泥,带着它防身吧。”

他幽然的望着我,片刻诧异之后,绽开会意的一笑。

我回他淡淡的笑,感到此刻心中充满力量。

出得帐来,只见几个巡夜的兵士正对着城内的方向指指点点。

月光清冷,清晰的映出天边一块怪异的乌云,黑压压的遮住了半边天空,无风之夜,那云竟如同长了翅膀般直奔军营的方向而来。

不详的预感倏忽涌了上来,我令人取来一架远望镜,对准那云的时候脸色骤变。

“吹响号角,召集左先锋军在操练场集结,速速派人去禀告三皇子,有怪物来袭!”

转眼间,“乌云”便已接近,明亮的月光下,清楚的照出那云的原形,声声怪唳回荡在旷野。

那竟是无数只黄昏时我所遇到的怪鸟!

三千左先锋军迅速排开队列,杀敌无数的兵勇们在看清那形骸恐怖的怪鸟时,惊骇之情还是不自觉的流露出来。

最前面的弓箭队搭起弓箭,我运起真气,将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出去:“要先射瞎怪鸟的眼睛才能杀死它!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

手落,无数箭羽纷纷飞出。

怪鸟夹带着风声由空中俯冲了下来,我拔出长剑,明晃的剑光划破了夜的黑暗。

士兵们纷纷拔出配刀,举起长枪,转瞬便与怪鸟混战成一片。

弓箭队再难取准,最后索性也抛下弓箭,投身厮杀场中。

我舞开长剑,只觉周围尽是黑影飞窜,竟像是杀不尽一般。一剑封住前方两只怪鸟的来袭,突然身后又冒出两点绿光,竟是又有一鸟尖叫袭来。眼见它爪上的长刺已及背上,我却再无法分手去挡。这一刺刺下,便将贯穿心脏!

心底正在暗叫不妙,一柄大刀夹带着雷霆之风扫过,猛地砍下了那鸟的怪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精神一振,长剑一扫,一剑刺瞎了两只怪鸟的眼睛。

回头看去,刚刚解围相救的人正是祁风。

“路兄,你没事吧?”他关切的问道。

“没事。”我点点头。

“他奶奶的,哪来的这些怪物?”他举起大刀,“弟兄们,给我杀啊!”

原来驻扎的最近的右先锋军已经闻讯来援。

怪鸟数量众多,北潞士兵也是骁勇善战之师,越来越多的士兵卷入了拚杀,飞溅的鲜血染红了清朗的月色。

一夜搏斗,天色将明时,大部分怪鸟已被诛灭,余下的少数几只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在阳光射来的时候突然振翅而去。

被杀的怪鸟尸身在日光的照射下化为灰烬,在地上堆起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上去,留下一个脚印,接着便有无数灰沫扬起。

一个清扫的兵士弯下身,捏起一点细细观看,喃喃道:“这分明就是骨灰嘛?”

[发表时间:26-2-15 2:5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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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第六章

“昨夜一战,左前锋军共阵亡将士十七人,伤者一百七十九人……”一个忽近忽远的声音传来,我侧耳倾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左臂的伤口经过一夜的厮杀早已裂开,阵阵作痛。

昨晚被楚名烈肆虐的地方似乎也裂开了,有潮热的液体流下。

失血的后果是大脑阵阵眩晕,周围的景物和声音都逐渐远去模糊了起来。

一早击退了怪鸟,我便准备去向楚名烈回报昨晚的事情。

一旁的亲兵走上来劝我先去裹伤,我脸色一沉――上半身布满了吻痕,如何在军医面前除衣裹伤?至于那里的伤口,更是杀了我也决不会示人的。

想了想,只吩咐人取了件黑衣披上遮掩了血迹,便来到了主帐。

本想回禀之后再自己悄悄理伤,可是血液涌出的速度却远比我预计的要快。结果只说到一半,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的向地上倒了下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地面的冰冷和疼痛,身体倒入了一双温暖坚实的臂膀中,耳边传来了祁风粗着嗓门急急的呼唤:“喂,路兄,你怎么了?呀,是血,你受伤了?怎么不先去裹伤啊?”

这个大嗓门的家伙,一定要当着众将嚷出来吗?

意识到自己还倒在他的怀里,我努力的想要推开他爬起来,结果手还没有触到他的胸膛,身体却突然离开地面,霸道的被楚名烈拦腰抱了起来。

“本王带他去疗伤。”

想要反抗,可是他的声音像是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在到达我的耳朵的时候,意识再也难以支撑片刻的清醒,我竟在他怀中失去了知觉……

*****************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在恶狼面前不幸晕去,醒来的时候却还没有被吞食。

上衣被脱去了,楚名烈站在床边,居然亲自屈尊纡贵,用清水为我擦拭左臂的伤口。

他瞟一眼我身上遍布的吻痕,邪邪笑道:“难怪你不肯让军医疗伤,呵呵,原是让人看不得的。谁能想到剑术超群不苟言笑的路大将军会被男人吃掉呢?”

我狠狠的瞪他一眼,他却像是没看到似的,反而把手伸向了我的裤子。

“你作什么?”我立刻警觉起来。

“治伤啊,搏杀了一夜,你那里又在流血了吧?不然你以为是作什么?还是你期待我对你做什么?”

邪恶嘲讽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冷笑一声,强迫自己不去理他语中的轻浮。

褪下长裤,果然那里乌紫一片,潮潮的鲜血留下,在双腿蜿蜒出两道醒目的长痕。

楚名烈却不急着疗伤,反而在一旁带着淫笑细细观看:“伤的好严重啊,昨晚你若是听话一点,我也不至于那么粗鲁,何苦呢?最后伤的还不是你自己?”

不假思索,右手一抬,浑厚的真气借着拍出的一掌激荡起空气的震动,直袭向楚名烈。偷袭而已,难道我就不会吗?

没料到他竟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更丝毫不出招反击。

如此近距离的一掌下去,纵然不死也难活。

虽然心中万分恼恨,我毕竟不能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了当朝皇子。

眼见这一掌就要他胸口,危机之中我慌忙撤掌,真气不及收回,只能微微左侧,堪堪擦着他的身体而过。

楚名烈左侧身后,一张紫金檀木桌应声而碎。

“好厉害的掌法。”他悠然道,我听不出他语中的赞赏有几分真假。

“为何不躲?”我问。

“有必要吗?”他仰首,“你不敢杀我,不敢公然杀了当朝皇子呀!呵……”他阴冷的一笑,“你和云然不同,他是外柔内刚的人,而你是外刚内柔的性子。云然恨我当初骗了他,恨我是北潞皇子,恨我下令屠城,他会狠狠的报复我,会像昨晚那样用冷言冷语来伤我的心,用冷漠清傲的眼神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让我痛不欲生,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

“只能拿我来发泄你心中的怒气和悲伤?!”我大声质问。

“没错!”他狞笑道,“而你,凭你武功盖世形似刚强,却拿我毫无办法,我能蹂躏你,而你却无法报复我,因为我是皇子,是王爷,是你的主子!京城中有你的父兄,朝廷中有你路家多人,你要顾忌的东西太多,再恨我也不能把本王怎样。你不必咬牙切齿,没错,这场游戏是不公平的,不过,这世间原本又有多少公平之事呢?”

“我现在是不能把你这个王爷如何,可是总有一天我会让后悔的!”

他冷冷的看我一眼:“很好,我等着你,拭目以待。”

寒冰般的一瞥带来阵阵刻骨的阴冷,下一刻同一张脸上却又绽开了面具似的笑容:“何必呢?路天行,你斗不过我的。我虽然不爱你,却一样可以宠你,乖乖跟了我,日后自然有你的好。”

“像你这种禽兽,根本没有资格喜欢云然!”也根本没有资格让云然为你暗自神伤烦恼!

他一愣,那一刻我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下一秒他却放声大笑:“资格?哈哈,你居然和我谈资格?我没有,难道你以为自己就有了吗?没错,云然是那么高洁无暇之人,在他面前我确实是肮脏不堪,可是你,你以为自己就是正人君子了吗?戎马生涯,你手上所染的血腥绝不比我少,无数白骨砌就了你的官运亨通。哼,你这样的人居然是云然的弟弟。他就像沁人心脾的一股清凉长烟,袅娜飞转的身姿,暗香尘动的安宁,在他面前,不仅让我自惭形秽,更会引出人心中仅藏的善良。而你,不论容貌有多么的像他,也永远学不来他的心性与神气!”

他字字如刀,丝毫不放过我的弱点。

我强忍胸中满溢的痛苦与恨意,不让自己中了他“激将法”的诡计。

他把手中的白布浸了清水扔给我,冷然道:“自己擦吧,擦净了伤口就上药,想要流血而死也不要选在我的榻上。”

我接过白布,胡乱擦拭着下体,他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继续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武人,却偏偏要去读什么中土的诗书礼义。这刻放下圣人之书,下一刻又立即提起刀枪继续靠杀人来成就你的功名。那晚宴席上居然还跑出来教训朱厚的兽行,别忘了,攻落西贺全国让那些孕妇沦为阶下囚的,你也有一份!云然的清雅圣洁是真的,而你的仁义道德是假的,哼,假仁假意!我恨你,我最恨的便是你,最讨厌也是你!”

我忍无可忍的勃然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想了想,却冷笑道:“这倒奇了,就算我是假仁假意好了,又与你堂堂三皇子何干?你又何必义愤填庸的恨我厌我?”

“我……”楚名烈话未及出口,却听得帐外有人回秉道:“王爷,京里来人了,有旨意给您。”

“知道了。”楚名烈望我一眼,恨恨的道:“伤药和绷带在那边的箱子里,包扎好了就快滚。”

说罢,他起身而去,留下我一人望着他的背影狠狠磨牙。

才行了几步,他突然又转了回来,我还来不及摆开架势,他的右手已经放在了我的额上。

“还好,没有发高热。”他喃喃的说着。忽而接触到我探寻的眼神,又猛然沉下脸来。语气虽然阴狠,却又有欲盖弥彰的尴尬,“你别误会,我是不想朝廷少了一员征战大将,哼,可不是本王想要关心你的身体。”

我心念一动,满是疑惑,不及再问,他已快步离去。

我呆了片刻,忍不住心中一阵诧异。额上,似乎还留有楚名烈掌心的余温。那暖意虽不十分热切,却是种奇妙的温柔……

才刚包扎好伤口,便听的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忙穿戴好衣装,进来的人却不是楚名烈。

那轻摇着折扇一派逍遥神气的人竟是我同父异母的二哥路幽明,原来京中来的传旨官是他。

“稀客啊,你这个万事不理的逍遥公子居然也会讨了差事来这纷飞战场。”我客套道。

他倒转折扇,在我头上轻轻一敲:“你当我爱来呀,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小子,这么多年不回家也就算了,连书信也不多传几封来。父亲惦念得紧,才派了我这个路家唯一的闲人借这个机会来看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居然还看出一个受伤晕倒的将军来。”他口上调侃,脸上却是一派关切,“怎么样?伤得重吗?现在感觉可好些?”

我笑道:“没什么大碍,劳二哥挂念了。”

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你好大的面子,居然让三皇子亲自抱你进来他的营帐,又亲自给你疗伤,虽然这些年都不见你们来往,到底还是多年师兄弟的情分啊!”

“什么?什么师兄弟?”我顿时一惊。

“师兄弟就是师兄弟啊,对了,就是指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我知道,我是问我怎么会和他是师兄弟?”

二哥奇怪的打量了我两眼,伸手就来摸我的额头。

我伸手挡开,无奈笑道:“我没事,只是……有些事不知为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比如,我究竟在哪里学的武艺?还有我的师傅究竟是谁?”

二哥沉吟片刻,敛了嬉笑,正色道:“十余年前,东瀛国突然有人来到我北潞国……”

“东瀛?东瀛国与大陆相隔茫茫大海,从来无人能安然渡海,那人是如何来的?”我心急的打断他的话。

“驾云。”

“驾云?”这怎么可能?

一抹模糊的影响闪过脑海,我却看不清它的原貌。

“正是。那时我还年幼,也不曾亲眼见过,只是听父亲说起过。那日皇宫上方突然出现五彩祥云,接着便有人从云间走下。那人仙风道骨,自称是东瀛国蓬莱仙岛上的赤松仙,奉天命来大陆收有缘人为徒的。皇帝陛下对此将信将疑,恰逢那时北潞已三年大旱,颗粒无收,便请仙人降雨。赤松仙拂尘一拂,风卷云起,大雨倾盆而下;拂尘二拂,粮食作物便由田间冒出青苗,转眼成熟;拂尘三拂,雨收天晴,彩云遍天。至此陛下才终于信服了他是仙人下凡。后来赤松仙在我国停留了三日,显了不少仙术,后来便收了三皇子和你为徒带回蓬莱,约好十年后送还凡间。那年三皇子才两岁,而你也不过七岁。”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你回来了,再后来你又出去打仗,再然后就到了现在。”二哥一摊手,耸耸肩,“你也不须太过烦恼,此事除了朝中数名显要,原本知者便甚少,说不定是你师傅不想你记得仙岛之事,才施了什么法术令你忘记。”

我转念一想,自楚名烈来军中,却也不见他提过同门之事,或许他也和我一样不记得了?于情理上似乎倒也说的通,只是我心底却隐约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与二哥又盘桓了一会,他便要回京缴旨了。

临行前,他告诉我,皇上此的旨意是要大军就地休整,然后一鼓作气,攻入南瞻国,一统大陆。

我精神一振,以大军此时的实力士气要取下南瞻一小国指日可待,北潞最辉煌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

送走了二哥,我便径直回帐。

将到帐门,遇到祁风正带领属下出去,经过昨晚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远远的便招呼道:“祁将军,这是去哪里啊?”

“是路兄啊,身体好些了吗?”他立刻热情的迎了过来,“你怎么样了?是伤在哪里了?可有大碍?”

我脸上微红,点头道了句“没事”,生怕他再问,便转移话题道:“昨晚累了一晚,路兄不好好歇歇吗?还要出去?”

“昨晚平白无故被怪鸟搅了一晚,兄弟们心里都觉别扭,今天倒要到城里好好杀他几个西贺人,让兵刃沾沾血,泻泻心里的火。少陪了,你好好养伤,俺先走了!”

我拱手为礼相送,眼望着他提着大刀一路走远,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几句久日读过的诗文:“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中土诗书所讲所述不过是“仁爱”二字,一手拿着书本另一手却提着杀人的刀剑的我难道真的如楚名烈所说,是个假仁假意的人吗?

转身,却见李云然站在帐门外,伊人身姿挺立,随风起舞的黑发飘入眼际。

爱意,原来不在“之乎者也”的书文中,就在回首相望、视线胶着的刹那心动间……

风起,剑磨,古来丈夫天下志。及到见了他,才知道何谓“落东,人千里,一点情动凭谁寄”的惆怅和甜蜜。

爱情的网是柔软却坚韧的蛛丝,挣扎,沉沦,只为一个美好的结局。

可横在我眼前的结局却云遮雾罩,望不到明天的去路……

正在出神间,却见李云然青黛颦眉攒起,怒容骤现。糟糕,刚刚祁风那几句话定是被他听了去?

[发表时间:26-2-15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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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第七章

他姣好的双眉紧紧纠缠在眉心,微微颤抖的身体在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悲愤。

终于,他吸了口气,紧张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下来。

“你受伤了?”他问,眼中含着关切。

“啊,没什么,旧伤而已。”我忙答。

“是昨天傍晚受的伤吧?如果那时我没有叫你出去就好了……”

如果?

如果我从来没有去那个会遇到你的地方就好了……

如果不是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被你眼中的圣洁光芒震慑了心魂;如果你不是这样美丽纯洁、又坚强得令我心动,就像我梦中的万里长烟……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可能”,那么,是否每一种“可能”都蕴藏着同样的方向,会把人带向同一个命运的终点?

命运?

如果这就是命运,我宁愿选择它,因为它是何其仁慈的让我遇见了你――

云然,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云然,你可知我心中爱意?

算不算是幸运呢?因为受伤,所以可以躺在床上。把头枕在他的腿间,鼻间嗅着他的淡淡幽香,装作撒娇般的要他抚着我的发。

“我小的时候,母亲常这样抱我。”他轻柔的说着,声音很是悦耳,“那时我还很小,她的容貌在我的记忆中就象是罩上了一层烟雾,怎么也记不清了,只有她纤细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时的感觉依然是那么的清晰,温暖的可以融化人冰封的心。”

“是么?”

“我忘了,你们北潞人是不敬母的,我想你和母亲并不亲近吧?”

我苦笑:“北潞人虽然重男轻女,但母亲毕竟是不同的。我和她不亲近不是因我轻视女子,而是因为彼此不喜欢,她憎恨又害怕北潞人,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所以我也没办法喜欢她。”

他神色一暗,流露出些许迷惘。

“可是……你们毕竟是母子啊,血肉相连的亲人,难道连这样也躲不过仇恨的侵袭吗?”

“不然又能怎样呢?我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家庭是被北潞士兵毁掉的过去,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儿子是个北潞人的事实,好在我不必爱她,也就不会为此彼此伤害。”

“是吗?只要不爱,就不会受伤吗?”他眼中的迷茫更了。

“有人说我是个假仁假意的人,当时我很愤怒,现在想起来,也许真的有些道理吧。我读了那么多中土的书,有很多都是教导人要敬父爱母,可是我却能毫不在意的说不爱自己的母亲。”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要读那些书?”那双漆黑的眸似乎能够透视人心,“我记得母亲擅长诗文,她喜欢有才学的人,难道你不是在无意识中想要保有和她最后的一点联系吗?”

我沉默片刻:“或许吧,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北潞与西贺的第一战争发生在五百多年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症结不是凭借我一人之力就能够化解的。”

“你既是受此症结之苦的人,同时,却也是缔造症结的众人之一,不是吗?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摆脱命运的束缚吗?”

我哑然失笑:“是啊,人就是这样,自己造结自己跳,却也有浑噩不知的苦乐其中!”

“从北潞回国后,我入了道门。修炼,是为了‘出来’,走出自己设下的结界,换取灵魂真正自由。”

我一呆:“这话听着好生耳熟啊!”转而又笑道,“我没这样的胸怀,也不想有。从小被世俗所累,早习惯了人总有那么些必须牵挂的东西。倘若当真再无值得牵挂之人事,那离仙去飞升也不远了。可是,若胸中一无所有,即便真能成仙长生,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俗人!”他玩笑的在我头上轻轻一点。

“俗人不好吗?没我这样的俗人,哪来的世俗人间?”我轻笑,“那你修炼了那么久,可有参透什么?可修得‘出来’之境?”

他神色一顿,继而展开轻柔却无奈的笑脸:“你明明知道我那份无法放手的无奈,又何必取笑?若真能‘出来’,我又怎会在此?”

我不懂他心底究竟藏了多少的苦涩独自默默承担,只知我已为他脸上的绝美却又藏悲苦的笑容所折服――

正相对凝望时,副将何辛却担心我的伤势,找了军医过来。

我不便让大夫看伤,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得让大夫随便诊诊脉了事。

大夫也不相强,留下些创伤药叮嘱了用法便要告辞。

我却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请问大夫,可有什么方法令一个人想起一些忘记的事情?”

“路将军说的可是离魂症?”

“离魂症?”我不解。

“就是头部受了些打击以致失忆。”

我摇摇头:“不是。”

他沉思片刻,突然拍手,严色道:“小人听师傅说过,南瞻有一种邪术,叫做‘摄魂术’,可封住人的部分记忆,而被封者却一无所知丝毫不查。”

我心中“登”的一跳:“邪术?摄魂术?”

“是的,小人的师傅曾经游历南瞻,那里有一种贱民,被称为‘巫觋’。这种人擅使巫术,据说甚至能操纵鬼怪。若是中了他们的‘摄魂术’,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解开。”

巫术?若是如二哥所言,封住我记忆的人是仙人的话,那应与巫术无关。可若不是呢?

“什么方法?你可知晓?”我急问。

“路将军您算问对人了,这法子甚少人知晓。不过小人师傅曾教授过小人,是用金针连刺头部七大穴,用针力度时机均有学问,不能有半点差错。不过即便解开了此术,也有后遗之症,每天都有一个时辰头痛万分,如有万针刺脑,痛不欲生。终其一生不能摆脱。”

“这么厉害?!”

“正是呢,南瞻皇帝又何尝不忌惮这些人?所以百年前便将有巫觋血统之人都发配到了极南无人的沼泽之地,世代为贱民,永远不得翻身。到如今也不知还有没有巫觋存活下来。将军如何想起问这些?”

“没什么,随便问问。”

遣走了军医,却见李云然不断打量着我,狐疑的道:“天行,你不是随便问问的,你问这些到底何意?”

我笑道:“你怎知我不是随便问问?你能看透人心么?”

“怎么可能?就算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也只能断未来,不能言人心,我又如何看得透?你不要玩笑,告诉我实话。”他神色关切的道。

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不瞒你,从七岁到十七岁这段时间的事情我都丝毫记不得了,我怀疑是有人故意封了我的记忆,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不要!”他大声打断了我,“你没听那大夫所说的后遗之症吗?有那么多人想要忘记过去尚且不能,你却要为了找回一段过去而不惜付出未来吗?”

看他神色焦急为我担心,我甚是暗喜,却又不忍他如此,忙安慰道:“我不过问问而已,又不能确定我中的便是摄魂术。我不会轻易乱试的,你放心就是!”

李云然幽幽一叹,道:“若真有此术,我倒真想把过去统统忘记,忘记自己曾经喜欢过阿烈,忘记我的亲弟弟是杀我国人的敌军将领,忘记这国与国的仇恨,人与人的恩怨,让自己再无可烦恼之事。”

“胡说,那么超凡脱俗做什么?难道你真要修炼成仙远离人间吗?”我展开双臂轻轻把他抱入怀中,“我这样抱着你,我们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这样不好吗?”

他清澈宁静的视线穿了过来,越过我的眼眸,沉默的投向远方。

此时此刻,我又一感到他的遥远。

纵然我将他抱在怀里,纵然我们的距离触手可及,可他的思绪、他的心情,我仍旧无法握在掌心。

他就像我梦中那缕遥远长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飘移得越来越远了……

我却只是更更的,陷入那张再也收不回来的爱恋迷网之中……

*******************

天色渐暗,用过晚饭后,我想要沐浴,又想起身上的那些痕迹,不愿被人发现那些铭刻着耻辱的污迹,尤其是帐中的李云然,若是被他知道我与三皇子之间的关系,我将再无颜面见他。

于是索性借口离开了营帐,来到了离军营一里之遥的小河,寻了偏僻之所,看看四下无人,便解衣入水。

微凉的河水缠绕过来,抚摸着我的肌肤,带来沁心的清爽。

月光流泻在周身,轻盈柔和,仿佛恋人的凝视,脉脉不语。

我尽情享受着这一刻的适意,直到身后传来那噩梦般的声音――

“好一幅美人入浴图啊,倒似画中一般,不妄本王跑这一趟!”楚名烈欣立岸上,嘴角含笑。

柔美的月光下,他少了几分惯常的阴冷,似乎心情不错。我暗暗想着,倒觉得他像极了装成大狗的豺狼。

“怎么又是你?”我嫌恶道,“你居然派人跟踪监视我?”

这等偏僻之所,自然不会是偶遇。

他摇摇头,笑道:“不是,你冤枉我。是我亲自跟着你的。”

我冷哼一声,从恶劣程度看有什么区别吗?

“跟着我做什么?干什么不趁着我不在去找云然?”

他倏忽变色,狰狞道:“你一定要找最不该说的话说吗?惹怒我有你什么好?”

没什么好,只是看他生气我便高兴。

他吸了口气,又缓和了神情:“算了,不和你斗气了。去了云然那里他也不会理我,与其自找伤心倒不如来找你,反正你也只能任我摆弄。看你无可奈何枉自挣扎,反倒好玩些。”说着,竟嘻嘻笑了起来。

我怒,对这种人,果然是不该理的!

我扭转过头,专心沐浴,不再管他。

忽然身后却传来嘻簌之声,我猛然回头,只见楚名烈已除了衣衫赤裸裸的下来河里。

我顿时警觉:“你做什么?”

“沐浴啊,难道本王沐浴还要经你批准吗?”

噙着狡诈的笑容,他得意的一步步逼近。

昨晚不堪的记忆猛然涌上心头,怒火乍起,我再也忍无可忍,一掌拍出,激起无数浪飞溅。

早料到我会发怒,楚名烈轻松侧身闪过。

我反倒被这全力的一招牵动了下身的伤,双腿一软,身体一歪,正要倒下去时却被楚名烈伸臂接住。

“自讨苦吃。”他冷笑道,“逗逗你罢了,你那里伤成那样,我若再硬上,痛也痛死你了。若被云然知道了我染指你,还不知如何被他冷言冷语呢。放心,今晚我不会碰你了!”

被他说的如此露骨,我又羞又气,却又奈何不得他,愤然转身上岸。

他在后面招呼道:“这就走了?不能翻云覆雨作爱寻欢,陪本王说会话也好啊!”

“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我穿起衣服便欲走,却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时停住了脚步。

“比如说,你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记得我们是师兄弟的原因吗?”

结果又被他如意的看到鱼儿上钩。

“你记得?还是你派人偷听了我和二哥说的话?”

“你说呢?你不记得我是谁,我又为什么要记得你?”他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字,只要你能说出我最想听的三个字,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楚名烈!”我咬牙切齿。

“答错。”他悠然的抱着双臂,站在水中央笑道。

果然还是不该听这种人说话,我扭头便走。但愿他在水中站到着凉才好。

走出一段,偶然回头,居然发现楚名烈还站在原。

距离远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那月光下的身影似乎意外的显得寂寞孤单。

又走出许远,再回首,却见楚名烈还在呆呆的望着我远走的方向,迷梦的视线紧紧纠缠着我的背影。蓦然间,两人视线遥遥相遇,激起我一朵微弱的记忆火。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

本以为昨晚的怪鸟不过是蝗虫之类的天灾,虽然怪异,大家却并为多加留意。谁知晚间刚刚睡下,我便被远远传来的一阵砍杀声吵醒了。

听声音似在东北方向,那是中军驻扎的方位。我披衣起身,还未下床,便见一个亲兵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报将军,有……有妖怪啊!中军受袭被包围,驻扎最近的左右军已去支援,不过也快支持不住了!三皇子有令,命您和祁将军速带左右先锋军去援!”

什么?!我大惊,先锋军虽是精锐,但中军与左右军才是部队的主力,人数最多,实力也最雄厚,怎么可能落败?!

不好的预感涌现心头,莫非……

我和祁风几乎是同时带领部属到达的,真实情况比亲兵所禀报的更为糟糕。

天空中黑压压的布满了昨晚所见的怪鸟,数量却足是昨天的数十倍,黑色的羽翼遮住了群星的闪烁和皎月的光芒,抬头望去,分不清哪里是夜晚的天空,哪里又是展开的鸟翼。

地面上,是另一种人形的怪物,高大如树,足有常人三人之高,身躯及四肢细长,肌肤如干枯的树皮般布满龟裂,偶尔低下头来,露出那张丑陋之极的脸孔来,稀稀落落焦黄的牙齿外翻着,两眼却闪着同怪鸟一般的绿光。一张一阖的鼻孔喷吐着炙热的雾气,周身更燃着一圈火焰。

这样的体形,兵士们已不可能挥剑砍到他的眼睛,就是接近他也不可能。稍不留神靠近他的士兵立刻浑身着火,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而射出的竹箭在射中怪物的眼睛之前就已被火燃成灰烬了。

中军的军营被人形的怪物包围在中间,早已陷入了一片火海,根本看不清包围圈内是否还有人生存。左右两军虽然来援,但其实也是束手无策,早在两种怪物的联合攻击下队形散乱,四下逃窜。

我和祁风对看一眼,均望到对方眼中的惧色。

怪鸟数量虽多,终还可以以刀剑弓戟杀伤,这许多人形的高大怪物却如何能对付?!

混乱的杀戮场好似一片惊涛骇浪的大海,区区六千先锋军在它面前不过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如何能阻挡得了这场风暴的袭来?

祁风策马靠近我,咬牙道:“他奶奶的,索性带兵冲过去再说!”

我一把按住他欲拔刀的右手,急道:“不可,这不是白白叫大家去送死吗?”

“那你说有什么法子能杀死怪物?”

“没有。”我摇头道,“这怪物都是夜晚出现,而昨天来袭未被歼灭的几只怪鸟也是天明之时振翅而去。我想这怪物应该是怕阳光的,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拖到天明了。”

“拖?怎么拖?”

“还能怎么拖,逃啊!”这句话说得格外的艰涩,北潞军素来所向披靡,从来只有敌人望风而逃,何曾自己狼狈逃跑?

祁风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思,脸色甚是难看,却还是点下了头。

“只能这样了……往哪里逃?城外?”

“不行,城外尽是荒草旷野,不但没有遮拦,而枯草更是遇火即燃。我们往城里撤退,城中民居多是坚固的石屋,既能挡火,又能躲避怪鸟由空中偷袭。”

“好,就照你所说,我们接引了左右军退入城内,他奶奶的,还好城里没怪物!”

我心中猛然一震,是啊,两怪物都是直向北潞军营袭来,却不去城内民居,这分明是以北潞大军为目标的偷袭,难道怪物背后竟是有人操纵吗?!

耳边传来祁风一声暴喝打断了我的思路:“路兄,这当口你还发什么呆啊!”

我转头问道:“三皇子现下何在?”

身后一个亲兵跑来答道:“刚刚来报,三皇子已在后军掩护下退向城北!”

我哼了一声:“他逃得倒快。祁将军,我们分头接引左右军残军退入城南。”

“好!路兄你伤势未愈,自己千万要小心!”话音刚落,祁风已一马当先,举刀带领属下兵士冲了出去。

我才欲催动战马,却忍不住回首。左先锋军军营离此有三里之遥,战火未曾蔓延过去,云然呆在帐中应该无事。可若是万一有人形怪物突然冲过去呢?哪怕只是一只,我留下保护他的那几个兵士又如何能敌?

我担心万分,恨不得能立刻回他身边。可是临阵对敌,我又怎能脱逃?遥望沉沉黑暗,一咬牙,叫过一个亲兵:“你立刻回我的营帐守着李公子,若万一有怪物过去,或是……我若阵亡,就带他逃去城北,交给三皇子!”

亲兵领命而去,我对着这片血腥与火光的修罗场拔出了长剑,号兵嘹亮的号角随之吹响。

云然,但愿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能安然相见……

[发表时间:26-2-15 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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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第八章

旭日东升的那一刻,几乎每一个北潞士兵都摒住呼吸,目视着那轮微红的太阳缓缓爬出地平线。

金色的光芒顷刻染红了半天的云朵,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天亮了”,人们开始慢慢走出残败的石屋,把阳光照耀下的屠杀后的修罗场收入眼底。

一声鸟鸣响过天际,人们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恐惧的向天空望去,然后又长长松了口气。还好,只是一只掉队的雁儿徘徊在寂寥的广阔。

将士们拾起武器,绕过同伴残缺不全的尸体,开始彼此搀扶着向军营的方向而去。像每一支战败的军队一样,沉默如同默认的法则,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沉重在不断的扩散开来。

所向无敌的北潞军败了,甚至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

陪伴我多年的宝剑断了,我把它扔在地上,旁边是一具只剩了上半身的不知名的尸体。

身上又多了几伤口,好在都还不。站起身的时候头有些眩晕,手扶着身后的半壁残垣,挣扎着走出屋子,眼前的景象令我一愣。

同样的景象,我曾经不止一以胜利者的身份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却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惨烈画面中的一部分。

抬头,太阳高升,阳光分外的刺眼……

是啊,一个黑夜已经结束了,下一个就在这轮阳光的背后。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感伤,定睛看时,策马奔来的人竟是昨晚我遣回去保护李云然的那个亲兵。一见到我,他立刻翻身下马,急道:“将军,赶快回去,营里出事了,祁将军带兵包围了您的帐篷,嚷着要杀李公子呢!”

我一惊,抢过他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急向军营驰去。

包围我营帐的兵士足有千余,看服色是右先锋营的。

昨晚我留下保护李云然的几个兵士持刀立于帐门外,挡住了领头的祁风。

祁风的大嗓门在嘈杂的人群中分外的响亮:“给俺滚开,老子要进去杀了那个西贺妖人!”

“你在骂谁是妖人!”我分开人群走了过去,喝问道,“祁将军,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带人包围我的军帐?”

他粗着嗓门大声道:“俺不是冲你来的,路兄,把你那个小男宠交出来!昨晚这些妖怪就是他搞的鬼!”

我怒道:“你胡说什么?他怎可能与此有关?”

“哼,俺没胡说,那天火烧玉京观的火鸟就是他们这群妖道唤出来的,路兄你自己也是亲眼所见。从他来了军营那天起,就开始接连有怪物来袭营,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两晚下来,北潞军死伤近半,路兄你自己也受了伤,还曾险些丧命。你要还是个北潞人,就把那妖人交出来让俺一刀砍了!”

“信口雌黄,云然与这些妖怪绝无关系!”

祁风怒视我半晌,咬牙切齿的道:“看来你是护定了他了?”

“不错!想砍帐中之人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你……居然真的对一个俘虏动了真情?!当初在道观时俺真该把他一刀杀了!俺们这些并肩作战的弟兄的性命,在你心目中还不如一个男宠来的重要吗?”

他一口一个男宠,我心中愤怒,却不便在此时与他争辩。周围的士兵有的已经拔刀出鞘,远我属下的士兵眼见形势不利,也逐渐围了上来。

冲突,一触即发!

我隐忍下心中怒气,对祁风解释道:“祁将军你为弟兄们安危焦急的心情我懂,昨晚一战我属下也同样折损了不少兵士。若是我知道谁人暗中操纵这些妖怪,纵然你祁将军不出面,我也一样不能容他。可是此事断然与云然无关,他是绝不可能伤我的。”

祁风跳着脚吼道:“你是北潞将军,他是西贺百姓,他凭什么不会伤你?”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的道:“李云然,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什么?”祁风一呆,突然“噌”的一声拔出了刀来,“你骗人,你为了救他,连这种谎话也说的出口。这妖人竟然迷惑你至此,俺定要杀了他!”

太阳穴一跳,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一抬掌逼退了站的最近的一个右先锋营士兵,顺手夺过他手中的长剑,直指祁风。

“祁将军,今日我为大局着想,对你已是一让再让,难道你以为我路天行真的怕了你了吗?这里是我左先锋营的军营,你在我的地盘上动武,能占的便宜走吗?”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一声嘹亮的“住手”切断了紧张的气氛,人群默默闪开一条道路,怒容满面的楚名烈出现在走道的那端。

自他来到军营后,我第一满怀着欣喜的心情看到他的出现。

不管我二人有何恩怨,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护李云然。

就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与祁风正面一战,我也会不顾一切的保护那个令我移不开视线的绝丽容颜。

就算是牺牲性命,我也势必会倾尽所有,守住那缕如我梦中长烟的高洁幽魂……

“大敌当前,你们同军兵士居然先打起来了,置军法于何地?置本王于何地?还不快快散去!”他冷着脸,肃杀之气凛然。

周围的士兵被他的气势所镇,纷纷低下头,快步离去。

祁风不甘心的看看楚名烈,又看看我,道:“好,今天老子就带人杀光城中剩下的西贺人,要是今晚还有妖怪来的话,那就分明是那妖人在捣鬼。哼,路将军,到时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他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过头来,道:“那日俺把这个小男宠送给你,不过是给你泄欲,想讨你开心。早知道你会真心喜欢上男人,俺……俺就……”

他话没说完,怒气冲冲的转身就走,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闪着血光。

我忍不住伸手想要拦他,突然想到今天就是屠城的最后一日,那么,我又有什么理由拦他呢?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男人杀气腾腾的背影,竟然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别。

而那句他没有说出口的最后的话,就这样成为我今后暗自猜测的疑云之一。

人群散尽,我这才发现楚名烈早已先我一步进了军帐。

我急忙掀开帐门进去,只听见“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便落在了我左脸上。

楚名烈这一掌上带了内力,毫不留情,顿时我半边脸孔便火辣辣的痛了起来。

“你做什么?!”我怒目而视。

“做什么?你还有脸问我?我把云然交给你,你就是这么保护他的?刚刚要不是我及时得了消息赶来,他已被乱军给杀了!还有昨晚,你竟然抛下他一人于此?他要是有毫发损伤,我要你的命!”

“阿烈,够了!”李云然从角落里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却依然淡雅如烟如云。

他就这样向我走来,温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左脸,又心疼的擦去我嘴角的血迹。

“你看你,身上都是血迹,又受伤了,过来,我帮你包扎。”轻柔的声音如春风的低吟,化解了我胸中的委屈与哀怨。

我握起他纤细的手指,用衣袖擦去白皙上的那抹红,问道:“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眼中闪过沉重的痛苦。

我一愣,随即明白,昨晚我们把怪物引入城内,虽然借此保住了不少士兵的性命,却也又牺牲了无数的西贺居民。

楚名烈恶毒的目光射向我和李云然相握的手,我却不肯放开。

“云然,我有两件事要对你说……”我微笑道,“第一件事就是我喜欢你,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就喜欢你。是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这样陷落了。你不必说,我知道,你把我当敌人恨,又把我当弟弟爱,却不会把我当作爱人看待。我不奢求什么,只是至少想要你知道我的心情。第二件事,你今天就离开天城,我派人送你,我……我恐怕保护不了你了……”

预感到夜晚降临后的即将发生的惨剧,我直觉要送走云然,要把我心里最想说的话都说给他,哪怕旁边还站着一个楚名烈。

李云然身体微微一颤,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楚名烈喝道:“不行,你休要自作主张,我不让他离开。把他交给我,我会保护好他的!”

“天城如今危机重重,哪有一安全之所?何况将士们已对云然起了疑心,若是流传开来发展到连你也弹压不住的地步,要如何是好?你不要意气用事,那样反害会了云然的!”我吸口气,缓和了下口吻,这才继续道,“末将还请王爷细查这妖怪的来历,若是不能在天黑之前查出,北潞军也不能再在此逗留了,请王爷考虑撤军吧。”

“怪物的来历我自然会查,要怎么做轮不到你来指挥我!”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无任何寰转的余地,“我要带云然去我那里,这是军令!”

*******************

无可奈何的看着楚名烈带走了李云然,仿佛抽走我灵魂的一部分。

安静之后,我越发疑心起来。楚名烈既是爱李云然入骨,就该为他的安全考虑,及早送他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对,为何竟如此坚持要他留下呢?

我越想越是担心,草草包扎了伤口,出了营帐,直奔楚名烈的主帐而去。

主帐附近有重兵把守,这却难不倒我,施展轻功,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潜了进去,隐身在屏风之后,刚刚藏好,便听得李云然和楚名烈从里室走了出来。

“放开我,阿烈,我要去找天行!”

“你回去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了,他保护不了你了。放心,你呆在我身边很安全的。”

“可是他不安全!我要带他离开这里!”

“别傻了,他好歹也是个将军,怎么可能扔下自己的部队随你离开呢?”

“那么你下令让他走,阿烈,如果是你的命令,即便不愿意,他也只能服从。”

“不行,我也不让他走。你……你就这么关心他吗?”

李云然一怔,苦笑道:“阿烈,你不肯听天行的劝告撤军,这我不管。说实话,我宁可北潞军全部被妖怪杀了才好。可是他是我弟弟,不管他做过些什么,我都要他平安。血缘,是切不断的。”

“那我呢?你也希望我被妖怪杀了才好吗?为什么,云然?就因为我是北潞的皇子吗?”

沉默许久,没有听到李云然的回答,只有楚名烈的呼吸在激动中愈发急促起来,低沉的声音中压抑痛苦的味道。

“不要离开我,云然,我把真相告诉你,全部告诉你。我不是北潞皇子楚名烈,我也不是北潞人。我是南瞻人啊!我的真名叫做孟星扬!”

我捂住嘴巴,止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他在骗云然吗?

不,不可能,他不会骗云然的!

难道这个三皇子楚名烈真的是个南瞻人?

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一瞬间,往日点点滴滴的疑惑全部串连了起来――

――南瞻有一种邪术,叫做“摄魂术”,可封住人的部分记忆,而被封者却一无所知丝毫不查……

――小人的师傅曾经游历南瞻,那里有一种贱民,被称为“巫觋”,这种人擅使巫术,据说甚至能操纵鬼怪……

――我身边的盘缠用完了,流落街头,恰好遇到微服出宫的阿烈,偶然救了我,他骗我说自己是南瞻人,我听他会说几句南瞻方言,居然轻易相信了……

――后来赤松仙便收了三皇子和你为徒带回蓬莱,约好十年后送还凡间,那年三皇子才两岁,而你也不过七岁……

头又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好像有人在用锤子一下下的猛砸着。

真相,我应该知道的!

答案,一定就藏在那段消失的记忆中!

[发表时间:26-2-15 2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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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第九章

随着七根金针一根根的刺入头部要穴,疼痛也像怒吼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的拍打过来。

耳边,那施针的军医的询问声逐渐模糊了起来,意识中余下的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刺入头中似乎不是七针而是千针万针,我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拔掉那疼痛的来源,手臂却软软的抬不起来;我想要怒吼出淤积的疼痛,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当疼痛到达了极点的时候,一切感觉都突然消退了,我好似重回到了母亲体内的胎儿,在一片温暖的混沌中自由自在的漂浮着。

四下一片黑暗,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我伸出手企图抓住它,就在这时,记忆冲破了囚笼,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的冲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汪洋之中的蓬莱仙岛远在海天相接的尽头,就像四周宁寂的天空般,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风止息,树常青,永开,人不老。在这里的日子,没有病痛苦恼,可是也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那一天,师傅指着茫茫的大海对我说:“十年了,天行。海的那一边是人世,现在你该进去那里了,若是有一天你能出来,为师会亲自去接你的。”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默默望去,只有天空消失在一片蔚蓝中。我有些的茫然的转过头,恰好迎上了师傅的目光。

十年过去了,我一天天的长大,而师傅仍是最初相见时二十余岁俊美脱俗的容颜,美丽,却没有活着的气息。

他的眼睛,清纯的像蓝天,广博的像海洋,却又冰冷的没有温度,就如同这座仙岛,好像一潭清澈的泉,一潭永远波澜不兴的死水。

那时的我其实是热切的盼望着早日回来的,离开那个没有活力的地方。

可是真正的尘世却不是想象中热力四射的温泉,这是无底的沼泽,混浊的泥水,绝望,血腥,哀号,是我在战场上看到的全部。

尽管忘记了一段记忆,对万里长烟般高洁灵魂的渴望却依然烙印在我的心底,直到某一天蓦然回首,他,就这样落入了我的凝视眸。

李云然,他的眼睛一如他的灵魂,有蓬莱的清雅却没有它的冷淡,有尘世的灵动却没有它的堕落,有向往自由的不羁却没有它的空洞无情……

就好像五月潺潺的小溪,流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温暖余香,萦绕着整个春天,也盈满着我全部的心神。

他的笑,他的愁,他的情,他偶然的回眸……他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想,那――就是我爱上他而无法自拔的理由……

记忆的河水再倒流,我看到自己重新回到大陆的那一刻,师傅用法力把我们送回了西贺边境的一个小镇,一个经过北潞士兵土匪般的洗劫后,渺无人烟的荒镇。

是的,我们――与我一同回来的有十二岁的北潞三皇子楚名烈,以及另一个同龄的孩子――来自南瞻的孟星扬!

十年前,师傅赤松仙带着我和襁褓中楚名烈离开北潞后,并没有立刻回蓬莱,而是来到南瞻之南的流放地收了第三个徒弟――有巫觋血统的孤儿孟星扬。

师父为什么这样做?希望来自不同血缘的人将来可以发挥他所传授的教义,共建一个崭新的大陆吗?

我记得那时,虽属同门,可暗地里我一直不喜欢这个孟星扬,并不为他低贱的出身,或是与生俱来的诡异能力,而是为他眼底凝固的黑色。

他狠绝的眼神,阴冷的笑容,在一个孩子的脸孔上格外的刺眼,更是与蓬莱的美丽格格不入。

他就像是暗夜的荆棘,昭显着恶毒却致命的魅力。

所以当三皇子提议带孟星扬一起回国的时候,我强烈反对。

与前程大好、荣华富贵相待的三皇子和我相比,无家可归的他确实可怜,可是我却本能的厌恶他,甚至是……害怕他!

听到我的反对那刻,孟星扬的眼中难得的闪过了弃儿般的悲哀,受伤的表情片刻即敛,继而代之的是暗的恨意,犀利的视线紧紧落在了我的身上。

在蓬莱的时候,每每我偶尔回头,也会发现立于远的他这般怪异的盯着我,不知为何?我只能佯作不知,回过头来,继续把关爱投在身边的三皇子身上。

许是习惯了吧,这一我也并没有对他的视线多加留意。反正明早便会分手,各奔东西,大概从此也不会再见。

可是就在分手的那天晚上,变故发生了。

三皇子和我被孟星扬用药迷倒,当我发现喝下去的水有问题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我握起碎碗片刺进腿中,虽然勉强保持了清醒的意识,可是四肢却软绵绵的丝毫动弹不得。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杀掉了三皇子,又把皇室的信物据为己有。

换上三皇子服饰的他得意的狞笑着,那恶魔般的笑声回荡在夜的黑暗中。

“哈哈哈,什么狗屁贵族皇室,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和施舍,从今以后我就是北潞的皇子了!”

面对世间的不公,他以他的方式回应。

真正的楚名烈离开北潞的时候还只有两岁,十年的岁月过去,没有人能认得出他的模样,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三皇子离开时所带的皇室信物,以及――我。

他俯身到我耳边,道:“大师兄,我本该杀了你永绝后患的,可是没有你一同回北潞,别人会对我起怀疑的。怎么办呢?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记忆的最后便是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在我耳边的热气。

我被他施了摄魂术,十年的记忆消融在尘世的泥土中,而我却一无所知的踏上了通往未来的道路……

军医焦急的呼唤将我的意识重新唤回了现实,睁开眼睛,才发现天色已经渐暗,竟然又是将近黄昏。

另一个黑夜的降临,就在不久之后!

军医长长舒了口气,道:“路将军您总算是醒过来了,真是吓死小人了,还以为是小人施针出了差错呢!”

我推开他端来的水,紧紧握住了我的剑。

巫觎的真正可怕之就在于他们能将冤死的亡灵化为各种可怕的鬼怪,任意操纵,可是只要操纵者死了,这些鬼怪也会随之消失。

我不知道已经成功当上北潞皇子的孟星扬为何要毁灭北潞大军,可是这些鬼怪无疑是他的杰作。

因为需要制造鬼怪的冤魂,所以他要下令屠城;因为身为操纵者的他是绝对安全的,所以他把李云然带在自己的身边。

杀掉他,这是解救北潞将士唯一的办法!

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人帮忙了,就算有时间,我又怎能说服他人相信这证据全无的指控呢?

握住剑鞘的手又紧了紧,掌心间尽是冷汗。

我与他的武功在伯仲之间,若是偷袭的话,我应能杀得了他,只是……

云然,不要怪我!我知道,努力的想要忘记他的你其实从来都不能真正把他赶出你的心。爱了,就是刻骨铭心。你可以装出若无其事,可以扮作冷淡无情,真正的感情却无法轻易从心底抹去。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一定要杀他!

*******************

再潜入主帐后,我仍是躲在屏风后。

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去,我的心情也随之焦急了起来。

就在这时,孟星扬和李云然由里室走了出来。

我不想在李云然面前杀他,可是我没有时间等待下一个机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由屏风后纵身跳了出来,将全部的力量化于一剑之中,长剑如虹,化作一道白光直刺向他的心脏!

七魂夺命剑,剑如其名,一剑夺七魂,没有人能躲得过。

长剑落下,扬起血光一片,然而,倒下的人却不是孟星扬!

我眼睁睁的看着李云然推开了孟星扬,眼睁睁的看着他挡在了他的身前,可是我的剑却已经停不住了。

一声心碎落满地,悲鸣中,长剑直刺入了李云然的胸口!

曾经杀人无数的我从来不知道手中的利刃穿透人体的时候,会带来如斯心痛!

那一刻,欲哭无泪,悲痛重重堵在了胸口,我呆住了――我竟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伤害了我全心全意爱着的、并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那个人!

我瞬间的呆滞却给了孟星扬可乘之机,他的剑已经出鞘,笔直的向我砍了过来。

他用的,同样是那一招七魂夺命剑。

“你敢伤云然,我要你死!”

这一剑,我躲不开,也不想躲。

哀痛,莫过于心死。

为什么人与人要这样互相残杀?

为什么爱恋的结局却是悲伤和死亡?

为什么缘分要在仇恨中擦肩而过,只留下悲痛的永别?

这是我多年征战杀场的报应吗?

还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悲剧?

我服从军令为我的国家挥剑有什么错?

李云然一生无争的活着有什么错?

谁来告诉我――这一切世间的杀伐仇恨究竟是谁的错?

我抱着血泊中的李云然,等待一剑落下后我的血与他相融的那一刻。

我们的血,应该是同样的鲜红吧?

同样鲜红的血,又有谁分得出哪里是北潞人的血,哪里是西贺人的血?

云然,今生我对不起你,活着不能在一起,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倘若有来生,我愿意倾尽所有再爱你一场,为你生、为你亡……

[发表时间:26-2-15 2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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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第十章

那一刻,低头,是李云然苍白的容颜,乌黑的长发毫无生气的纠结在他的脸颊边,那双刻印着纯白灵魂的双目紧紧闭起,只有鲜红的血涨满了我的视线。

那一刻,抬头,孟星扬血红圆睁的双眼与我相对,无限的悲愤迸射在火光四射的一瞬间,如电的长剑挟带着宣泄的愤怒落下,转眼间已到右肩……

雪白的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剑路清晰的呈现在我眼前。

下一刻,长剑将由肩膀向左下砍下,穿过上半身,由左侧而出。在我感受到痛苦之前,死亡将发生在一瞬间。

落日的余辉透过帐间的缝隙洒落,黑色的大地张开翅膀,等待着吸食祭品的鲜血。

命运,欲爱不能,欲恨亦不能。

爱不休,恨难止,纠缠的丝线被命运戏弄斩断。

云然,但愿来世,我能带着与你一般纯洁的身躯,和炽热的赤心,再回到你的身边――

烦恼,将与你我无缘,因为我会用我的手,展开你眉宇间的结。

不管什么“进去、出来”,不管什么伦理常规。

我,只想与你一同看碧空蓝水,看长烟,看落日,看他们一同映在水中的影子……

再不染乱世血腥……

我直视着孟星扬,把他的身影刻印入生命最后的一瞥之中。

我没有办法拯救自己的同伴,至少可以用我的恨祭奠他们的命运。

切齿间,念着这个挥落梦魇的刽子手的名字:“孟――星――扬!”

就在这时,他怒火狂燃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浅浅的波动,来的很快,藏的很,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痕迹。

突然,他的剑刃向外急翻去,打乱了原本的剑势。

剑落的方向在最后一刻生生被改变了!

温热的血溅落在我的脸上,彻骨的疼痛随之而来。

痛,证明我还活着,在七魂夺命剑落下之后,在我本该已经死去的时候。

我惨然一笑,低头望去,一只右臂已被砍落。

伤重,却非在致命之――

云然,我竟不能与你一同上路吗?

眼前蓦然一黑,我就此失去了知觉。

染红了,我和我的高洁长烟,以他的血,混合着我的血,与我的泪……

******************

再醒来,是在头痛袭来的时候。

疼痛,如海潮般一浪高似一浪的打来,而我就像滔天大浪中上下翻腾的一叶小舟,不知何时会翻覆灭顶。

意识在眩晕中翻滚,身体却沉重的无法移动分毫。

我紧紧咬住下唇,直到涩涩的血味由舌尖传来。

手摸索着去抓身下的被褥,奇异的空虚感由右臂传来,我这才突然想起,那臂已被孟星扬斩落。

黑暗重重的压落过来,一天一地将我紧紧夹在了中间,痛苦的记忆翻江倒海的涌了上来。

失去了一只手臂,失去了拯救同伴的机会,更失去了云然……

为什么我还要在这破败不堪的尘世中孤独一人的痛苦挣扎?

我合上眼睛,感觉一滴湿润慢慢滑落眼角。

接下来的日子中,除了每日头痛发作的时辰外,意识始终在昏沉沉中度过。

隐约中,似乎感觉有人为我包扎伤口,喂我喝水,有时他会轻轻晃着我的肩膀,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不知是伤痛和失血夺走了我的力量,还是内心不愿醒来,我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依靠着头痛发作的数,我恍惚知道时间在一天天的流逝,思绪却始终飘浮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栖息之地。

心底的火,渐渐熄灭了,如不可停驻的时间,悄悄流失了。

我甚至宁愿永远这样飘浮下去,也不愿醒来面对空无的现实。

没有云然……没有云然?!

没有云然的世界,也不应该有我了吧?

然而,终于有一天,一道亮光还是射了进来,把我拽回了现实的空间。

我缓缓张开了眼睛,孟星扬就站在我的床边。

环顾四周,即熟悉,又陌生――

我一直沉睡的地方,居然是北潞大军的主帐。

“你醒了。”他冷冷的道,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我侧耳倾听,帐外静的可怕,没有熟悉的军号声,也没有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小小军帐的存在。

“别听了,这天城之中已没有人活着了。”看我全无反应,他一挑眉,讥笑道,“怎么不对我发脾气?不会是连这个力气都没有了吧?”

“都死了……死了……”我喃喃重复着,“早在那天没能杀掉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会有今天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顶替了三皇子的身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你为什么要毁灭北潞的大军?为了你的国家南瞻吗?”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哈哈……怎么可能?为了我的国家?那个从我一出生就给我烙上贱民烙印的国家?我一生行事,只为了自己!”笑声嘎然而止,他恶狠狠的道,“四年前,云然知道了我是北潞皇子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离开了我。那时我才恍然大悟,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孟星扬!我杀了二师兄,顶替了他的身份,同时也等于杀了我自己!楚名烈活着,被人环绕,被人谄媚,而孟星扬却无人知晓,无人记得,甚至连我爱的云然也不知道孟星扬的存在!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暗下决心,总有一天我要做回自己,让孟星扬的名字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孟星扬要堂堂正正的站在万民之前,把世界踩在脚下!我要让云然知道,爱他的人是孟星扬,而不是楚名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机会,直到北潞灭了西贺,而我又利用西贺的亡灵灭了北潞大军。现在北潞已不足畏,区区南瞻更不值虑,有了这些妖怪,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死的人越多,我的力量就更壮大,然后会有更多的人死在我制造的妖怪手下!”他一字一句的说着:“我要先灭北潞,再取南瞻,作这整个大陆的王!”

整个大陆的王?

一个和平安宁,没有战争杀戮的新国家?

真好笑,没想到和平的奠基,竟然是无数具尸骨堆积而成。

而这个企图占领整个大陆建立新王国的男人,竟是如此残暴,如此嗜杀!

“那你又为什么不杀我?”这似乎是我最后仅存的问题了。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随云然而去?

他神情一滞,半晌方道:“名字,那个时候你叫了我的名字。八年了,你是八年来唯一一个叫了这个名字的人。”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和缓了许多,“大师兄,你想起我了是不是?我自幼父母双亡,除了远在蓬莱的师傅,如今,在这座苍茫的大陆上,你是唯一见证过孟星扬存在的证人了。你还记得吗?那晚在河边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有三个字是我最想听的。我想听的,就是这个三个字,我想听到别人叫我真正的名字,我想证明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大师兄,那天我真的很气你,怒火中烧到想杀你,可是听到你叫出我的名字的那一刻,我立刻改变主意了。你破了我的法术,你记得我了,你不再是陌生人的路天行,你又是我的大师兄了。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创了新武功,亲手教我和二师兄的情景吗?”

我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记得,我还记得你在我面前亲手杀了你的二师兄,手上沾满了他的血,在我耳边狰狞的笑。”

“你……”他一下跳起,怒道,“我饶了你性命,又这般迁就于你,你不要不识抬举!”他冲到我面前,抓住我两肩晃着,“从前在蓬莱的时候,你便一直看不起我。你讨厌我,偏袒着你那个三皇子。当初你自创了七珲抓,就只传了二师兄一人,还是他央求你,你才勉强又教了我。这些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论武艺,论计谋,那个傻瓜有哪点强过我?就为了他是皇子、我是贱民?生为贵族又有何了不起?只是幸运的生在帝王之家罢了!不,这不幸运,对二师兄那个傻瓜来说,生在帝王之家是他最大的不幸,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短命。而他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我,因为我结束了他的即将面对的痛苦,使他不必在将来争夺继承权的战争中死于同胞之手。以那个傻瓜胆小懦弱的脾性,势必在第一时间成为皇位争夺的牺牲品。而我,**我自己,一样能成万世基业,作这大陆的主人!”

右肩断臂的伤口被他大力一握,立刻流出血来。我咬着牙,忍住欲脱口而出的痛呼,冷眼看着他发泄自己的自卑。

粘稠的液体的触感似乎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看了看由掌中淌下的血,终于放开了我。

“我给你换绷带。”他转身去取药箱,口中埋怨着,“早知至少留个军医,这下倒好,什么事情都要我自己亲自动手了……喂,你去哪?”

双腿难以使力,我一手扶着任何能够触到的物品,跌跌撞撞的步出了帐篷。

落日余辉,如血似泣,一片巨大腥红的影子笼罩了整个天城。

西方焦黑的土地被一角斜阳熏染成暗红血紫,染不红的万里长烟消失在东方天际的一隅。

整个画面如独自泣饮的受伤巨兽,哀哀悲鸣,诉说着那个终于快要走到尽头的如烟残梦。

北潞大军到来之前,这里曾是西贺之南最为华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往来不绝的客商……和平年代里最为热闹的景象还在记忆中闪耀生辉,鲜明如昨日初别,依稀可见。

忽闻军号响起,战马声声,血腥践踏过百年古城,风云卷起了残破的城墙,残破的街市,残破的哭泣,还有一段残破的历史……

当无知的侵略者还沉浸在杀戮的喜悦中时,竟在一夕之间变成了被杀者,与他们所蔑视欺凌的所谓弱者一起,沦为凶猛怪兽的猎物,残食殆尽。而真相背后的操纵者,始终在我身后的营帐中得意的看着根基初成的霸业。

眼前,荒芜成就了死寂,东倒西歪的军帐中已不再有北潞的兵士,有的,只是残破不整的尸体,被一层层堆叠、挤压,掩埋在荒芜的下面。

远望,晦黯阴影中的天城已然死去,只有路过的东风冷漠的呼啸而过,卷起几片尘土掩埋白骨皑皑。

此情此景,最为心碎,最为悲。

――我要先灭北潞,再取南瞻,作这整个大陆的王!

盈满欲望的野心升温蒸腾,毫不留情的预言着这个世界的未来。

我突然意识到――我还不能死,还不能!

纵然无力再去阻止下一场血腥的杀戮,但至少,我要把这讯息传回北潞,传回我的国家!

抬头仰望,头顶飘流着万里长空,我试图寻找那独据天边一角的浩淼长烟,却发觉我只能在那无尽的暗色中找到沉沉西去的落日。

忆昔日,淡黄垂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

一朝间,东风寒似夜来见,烟中夕阳红欲暮。

爱人如风入江云,情似雨余落地霜……

云然,我是个绝情的人,是我让你孤独的陷入了死亡的黑暗,而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爱你的我,却还不能立刻去陪伴你……

这一刻,寒风彻骨,死寂的大地以冷漠的风回应战争过后的萧索。

我遍寻不到我的梦中长烟,只得呆呆的盯着落日,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夕阳最后的余韵渐渐消亡,长发在风中纠缠,一丝丝,如命运的纽带,无声抖动。

终于,长烟未现,落日西归,换明月华升,寂寞照我心。

寂静中,我,用沉默祭奠逝去的思念。

“告诉你没有人活着了,你还不信吗?”身后响起孟星扬的声音,一件长衣被粗鲁的扔在了我身上,“回去吧,你现在的身体受不得冷风吹。”

“是啊,大家都不在了,云然不在了,北潞大军不在了,华的天城不在了,祁将军不在了……”我思绪凌乱,喃喃自语。

孟星扬突然脸色一变,冷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是一心一意喜欢云然,原来果然和那个祁风还有一腿。亏得你被我上的时候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的模样,其实早就不知和男人几度春宵了?呸,淫荡!”

我一言不发,转身回帐,却猛然被他从背后拽住左臂,险些跌倒。

“为什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实情了吗?”他怒道。

我回首晒然一笑:“这倒奇了,你既不喜欢我,又何必管我喜欢哪个男人呢?”

“你被我上过,我又饶了你一命,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你敢忤逆我意,我自然能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声音依旧阴冷,可我却突然觉得他不再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冥月王三皇子楚名烈,而像极了一只强装威武的自卑野兽。

我直视着他,道:“从前在蓬莱的时候我便讨厌你,现在更加讨厌。我不喜欢你倒不是为了你的出身,而是为了你这阴冷狠毒的个性。像你这种人,活该一世寂寞,怎会有人真心爱你?”

趁着他一时恍惚出神,我甩落他的手便走。

是错觉吗?适才他竟流露出寞落寡欢的神情?

然而,随便出言挑衅的结果是我刚起步,便被孟星扬从后一掌推倒在地。疼痛从撞到地面的断臂扩散开来,呻吟还不及冲出口,身体已经被他翻转过来。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高高举起右手,夹带着掌风的巴掌随即便重重的落下,一下接一下,打在我的两颊,火热无比。

“不许你胡说!不许!我不许你说我一世寂寞,不许你说没有人会真心爱我!云然就喜欢过我,他曾经那么喜欢我,如果我不是楚名烈的话,如果他不是西贺人的话,我们本该在一起的,我们本来会得到幸福的!”

狂乱的眼神,激动的声音甚至带了一点破碎的悲怆,我在惊讶中注视着这前所未见的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凶狠如你,也会为寂寞而不甘,也会企盼有人去爱吗?

豪言千古霸业的你,究竟是想证实自己的存在,还是在爱情失败之后想换一个身份去找寻幸福的奇迹?

孟星扬,你注定孤独一生,双手染满鲜血的你和我,注定都不配拥有云然那高洁的爱情,不配期望幸福的降临!

冽冽风过,麻木了我的疼痛。不知何时,笑声已经化为了悲恸的哭声。

孟星扬也住了手,两行清泪滑下白玉般的脸庞。

未寻跨凤吹箫侣,回头祗见冢累累。孤云独鹤飞,野烟荒草路,断肠绝浦相思泪。

英雄下夕烟,云然,我这一世的眼泪只为你而流,从此泪干,来生再续前缘。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我这么努力的活下来,为什么幸福却离我越来越远?”孟星扬俯下身,轻轻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低声道,“大师兄,我不再打你了,也不再伤害你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像对云然那样对你,你也代替云然来爱我,好不好?你答应我,只要你说‘好’的话,我就相信你。”

眼前,突然浮现出当年被师傅抱在怀中那个两岁的他。

被救出南瞻的时候,他浑身沾满泥污,瘦骨嶙峋,几近濒死,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凶狠的双目警戒的望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只有一双小小的手紧紧抓住师傅的衣袖,始终不肯放开――

“这孩子很认生呢。”那时,七岁的我伸手想拨顺他的一头乱发,却被他一口咬来,吓的慌忙缩手。

定了惊魂,又叹道:“好可怜的小孩。”

陈年旧事忽而一丝丝的缠绕了上来,蓬莱岛上朝夕相的日子历历在目。

十年的同门,我对他又岂能全无情谊?可是,我又怎能轻易原谅于他?

我将所有的力量集聚在左手上,猛然点中全无防备的他的颈后要穴。

看着他的身体无力瘫软下来,我毫不留情的把压在身上的他推落,看着他滚落在坚硬冰冷的地上。

我向着马匹走去,身后传来孟星扬悲愤的嘶吼,好像一只受伤的幼豹。

“连你也要离开我,连你也不肯爱我!我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愤怒的吼声逐渐低沉,变得好似孩子般的哀求,“别走,大师兄,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没有了云然,再失去了你,我就又变成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我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猛然尖锐了起来,无限狠毒的叫着:“我知道你是想去北潞报信,你去了也没用,失去了最精锐的大军,我轻而易举就能灭了它!我会捉到你的,我会的!我要断了你的双腿,废了你的武功,让你待在我身边,看我如何叱诧风云,笑傲天下!”

我停步转身,对他淡然一笑。

“我真傻,何必千里奔波回北潞报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让你再没有机会断我双腿废我武功,更没有机会灭我国家为王天下。”我从焦土上拾起半截断剑,一步步地逼近他。

凶残的神情在他眼中凝结,双唇动动,又紧紧咬起。

一个可怜的孩子――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幼年的他时心中所想。十八年过去了,他宛然还是当年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孩子,没有一丝的改变,而我,却已不再是能够同情他原谅他的大师兄了。

我们之间隔了云然的死,那的裂痕,是我们终其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隔阂鸿沟。

我暗忖重伤之余真气不纯,不消片刻孟星扬就能撞开被封的穴道。左手高高举起了断剑,视线一一扫过地上的他,我的断臂,还有四周无人的军营,终于一咬牙,猛地刺了下去。

心中呼喊道:云然,你等着,我也很快就会去陪你……

[发表时间:26-2-15 2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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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第十一章

剑尖已至他胸前,一声轻微的响动却清晰的传入我耳中。是什么?难道除了我和孟星扬,竟还有人幸存吗?

我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动作,回首。那一刻,所有的思维凝滞了。

不远唯一完好挺立的一座军帐中走出一个人来,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分明就是――李云然!

我梦中高洁的长烟,我最爱恋最重视的唯一的他。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分明被我的剑刺入了胸口,怎么可能还活在人世!

若他还活着,孟星扬又怎会求我代替他?

我揉揉眼睛,那不是光与影所幻化出的昏暗中的幻影,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那白玉凝脂般的脸庞散发着神圣温润的光彩,反射着落日的最后一缕余辉,似真似切,又如梦如幻。

恍惚间,我向他走去,却停在了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那双墨瞳如同失去了光泽的黑宝石,不见昔日半分的灵动光彩。即使见到了我,他仍是没有一丝的表情,就象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傀儡人偶。

“云然,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天行,你的弟弟天行啊!”

他呆滞的凝望着落日的方向,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颤抖的伸出手去轻触他的脸颊,他没有闪避,我却惊恐的缩回了手指。

他的肌肤如同寒冬的冰霜,冰冷的没有一丝的温度。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回首,愤怒的质问着孟星扬。

他倒在地上,凄然一笑:“云然已经死了。”

“你胡说,他明明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眼前!”

“他死了,那晚中剑时他便已死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擅用了违禁天道的秘术,奢望能够救他生还。人死不能复生,我虽然救活了他的身体,却不能唤回他飞散的魂魄。这不是云然,不是!他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块,一堆行尸走肉的躯壳!他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思想感情,也再不能像云然那样爱我了!云然死了,云然死了!是你杀了他!”

我眼睁睁的看着美梦瞬间破灭,残酷的现实随即变得更加难以忍耐。

心血淋淋的在淌血,双目却干涩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蓦然间一道霹雳撕裂天际,惊雷震动了天地。

倾盆大雨转眼灌下,寒冷,入骨三分。

云然,你幽泉般光华温泽的目光呢?你幽香暗动不染纤尘的风姿呢?为什么你的眼中空洞的映不出我的身影?

是我,是我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你”的人杀了你!为什么远走的人是你,而被留下来独自心痛的人却是我?

倘若这般的结局早已为上天注定,为何沧桑中还要我在万千人海中遇见你?爱上你?

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后悔,不后悔……

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爱上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尽管,在有生之年,我无法让你幸福……

嘈杂的雨声,心碎的悲鸣,令人窒息的空间。

苍茫天地,似乎也停在一刻。

温热的液体洒落手上的触感换回了我片刻的意识,低头,手中的剑已再埋入了“李云然”的胸膛。

浴血的身体倒落在我的怀中,风过,唯有点点灰落。

伸出手,指尖却只触到雨的冰凉,什么都没有抓住。

就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两杀你的罪,就让我用余生残梦的心痛与生生世世的追逐来还……

蓦然,心象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揪起,我单手支撑住身体,厚重的雨幕遮住了整个世界。

方才明明是晴朗夜空,此刻又为何会下起森森暴雨?

难道是大地的祈祷灵验,派雨神来洗涤人世间的血腥与污浊吗?

一道闪电撕破了黑暗,身后传来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我赫然回头,不知何时孟星扬已经冲开了穴道,挂着阴狠的笑容站在我后。

我心头一震,神色大变。如今我只剩独臂,又兼伤势未愈,如何是他的对手?想起刚刚孟星扬那几句话,一想到不知他会用什么法子来折磨我,便更觉无望。

个人生死尚可不计,可一想到我竟为了个人情感而错失了杀他的机会,再置北潞于危险之下,心中更是凉透。

不待我起身,便被他如法炮制的点中了同样的穴道,软绵绵的倒在雨地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瞥,落入眼底的,竟是一双漆黑墨瞳底重的孤寂与痛苦。

两滴滚烫的液体滴落我的脸庞,不是冰冷的雨。

我不禁潸然一笑,孟星扬,你也有这般温暖的泪吗?

******************

意识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回转,黑暗无边的压向大地。

我环顾四下,居然又被带回了孟星扬的帐中。

低头看看,双腿完好,心中不禁一喜。只要能行走,我终会找机会回北潞去的。提一口气,霎时脸色又变,胸口空荡荡的,十数年苦练的内力竟荡然无存?!

他,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自失神,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心知必是孟星扬,忙阖了双眼假作未醒。

只一会,感觉有人走到床前,静默许久,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良久,终于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声。

“大师兄,我把云然葬了。”

床铺一沉,他已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

他喃喃的说着:“大师兄,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这城里空荡荡的,没人同我说话,我觉得好寂寞啊!不,你还是不要醒过来的好。你这样睡着,安详的表情好像云然。等你醒来,又会用愤恨的眼神瞪我,你恨我杀了你的同僚,断了你的左臂,废了你的武功,你一定还会想尽办法离开我的。我其实早该知道,你是代替不了云然的,你不是他,即使悲砍断了翅膀,老鹰还是老鹰,我又怎么能把你变成温顺的鸟雀呢?”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迷茫了起来:“有些话,在你面前我说不出口,只有这时才能对你讲。大师兄,云然死了以后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情,好奇怪,这些年来我明明都从没回想过的,现在这些记忆却一古脑的都涌了上来。从前在蓬莱的时候,你总是像大哥哥一样牵着二师兄的手,带他去各玩耍,却一也没有牵过我的手,我总是只能远远的看着你的背影。其实,我好希望你也能那样爱护我,可是我知道你讨厌我,所以我也就愈发的不愿接近你们。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可是除了云然又有谁对我好过呢?我不知道,大师兄,究竟我是在云然身上找寻你吝于给予我的东西,还是在你身上找寻云然的影子呢?或者应该是前者吧,虽然我不肯承认,可是也许我在无意识中一直是爱着你的,从蓬莱的孩童时代便已已然。又或者我一直是恨你的,恨你从不肯看我爱我呢?唉,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云然已经死了,我只剩下你了。你别再惹我生气了,不然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你的。那样的话,我就真的要一个人永远孤单下去,永远失去心中所爱了……”

他的语声从未有的温柔,比任何时候更震动着我的心田。

造成孟星扬今日狠毒孤僻的性格,难道就没有我的一份责任吗?

若是那十年我能给这个孤独的孩子一点点的关爱的话,或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逼他至此,原是世情不公、人情冷漠啊!

事已至此,我赫然发觉,世间的一切杀戮惨剧,原本便是因果相关,尝到苦果的人,又何尝不是亲手撒下这苦种的人呢?

不,我不能这样心软!我要回北潞去报信!我一定要去!

不论前因何谓,也不能让后果肆意而为!

孟星扬离去之后,我挣扎着爬了起来。没有了内力,每走一步脚下都轻飘飘的像要跌倒。

我知道他就睡在旁边的帐篷,我尽量放轻脚步,牵了马匹,直到远离了那曾经像家一样的营帐,这才翻身上马,双脚一夹,流星般飒踏疾驰而去。

瓢泼的大雨还在下着,仿佛有人提了桶水从上面倾倒而下。

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脸上,迷蒙了我的视野。

可是我却情不自禁的感到高兴,至少这样,那些堆满尸体的荒芜街景便不会闯进我的视线来了……

直到出了天城,我方勒马回首望去。

黑黝黝的城墙高高耸立,和北潞大军初到之时并无什么区别,可谁又知道昔日的华热闹早已不复。

千年坚固的城墙背后,是一座没有生命的巨大坟墓,只有这墓碑一般的高墙依然守护着这片吸满鲜血的焦土。

不期然,想起了北潞军驻扎城外准备攻城的情景,万千旌旗迎风招展,号角阵阵响起,阳光照在将士们的盔甲上,反射着闪亮的光芒。

忽而,和李云然同登城墙的景色又浮现了上来,长烟远去,落日斜沉,苍茫的天地间,我只看得到那双幽幽凄然的黑眸……

而我,路天行,一生的爱与恨都埋藏在了这座死去的城池中。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前程似锦;去的时候,拖着残破的身躯,和碎落的心。

我强迫自己收起伤感,扬鞭策马,骏马嘶鸣,展开四蹄,只将溅起的雨抛在了身后。

路还很长――在前方!

*********************

奔出了大半夜,忽而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响动。

回头望去,不由一惊。大半的天空都被怪物遮住,其首,一只翻腾的蛟龙背上,赫然坐着孟星扬!

“路天行,你给我站住!”阴冷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压而出。

看我居然乖乖的停下了马,他绽出欣喜的笑容,但很快又沉了脸,再开口时,声音却不似刚刚那般阴狠了。

“单人单骑,既知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又何必要逃?”他停了坐龙,却不降下地面,而是漂浮在半空,逼我仰面而视。

大雨早已淋透了我的衣衫,滴水的长发纠结紧贴在腮边,此刻的我,有说不出的狼狈。

而他的周身却笼着一圈淡淡的水雾,全身干爽,双手叉腰,威风凛凛的站在龙头上俯视着我。

我没有答他的问题,视线绕过蛟龙之躯投向一无所有的漆黑夜空,淡淡的道:“刚刚你在我床边时我其实已经醒转,你的那些自言自语我全都听到了。孟星扬,你对我究竟是有爱抑或无情呢?”

他剑眉一扬:“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或者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以你现在的境,只能乖乖听我摆布。不然,哼哼……”这两声冷哼竟是说不出的邪佞。

“不然怎样?杀了我?不需你动手,我愿意代劳。”猛然擎剑在手,架在了脖颈间,左手微微用力,刀锋已然见血,“让我走,否则,就带我的尸体回去!”

“自古只有泼妇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如今连你路天行路大将军也学会这套了?我知道你不会自杀的,因为你不是那种妄自轻生之人。”

我淡然一笑:“云然为我所杀,我的同僚部属也全都死了,若不是为了回北潞报信,我还有什么理由苟且偷生于世呢?我也不屑于这等手段,可是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或许还有吧,只是我已想不到了。你从前也说过,我是个外刚内柔的人,在我的性格中果然是有软弱的一面。我一生其实从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富贵荣华在出生的一刻便已决定。现在逢此大变,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现在的我,难道还有和你刀剑相拚的力量吗?”我顿了顿,狠心道,“孟星扬,你不该让我知道你对我有情,因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留恋,我也会狠心利用其中。因为我不是云然,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

孟星扬顿时面色扭曲狰狞起来,咬牙切齿的道:“好,好,既如此,你就死吧!你以为我真会怜惜你这条命吗?”

会吗?会吗?左手猛然用力,锋利的剑峰划了下去,溅起血光一片。

不能杀了孟星扬,我不甘心!可是,杀了他,我就能与云然长相厮守了吗?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一生征战杀戮,我求的究竟是什么?世人求的又是什么?又有几人真的知道答案?

血液自身体喷射而出的感觉很是奇妙,少了些许混浊污秽的血,多了的居然是半份难以言喻的身体轻松。

只是,伤口还不够,这无力的左手啊……我握紧剑柄,再挥下……这,应会真的了断了吧……

死亡,我期待着。

云然,我就要来见你了,这是真的……

突然,一颗石子破空而来,饱含内力的暗器轻易荡开了我的剑刃。

“滚!别让我再看到你!”蛟龙升空,群怪相随。

留在空气中的,只有孟星扬最后的声音。

僵硬的声音,道不清是愤怒,鄙视,抑或是悲伤……

无边无际的雨幕还在肆无忌惮的扭动着身躯,千里的广阔黑暗,也只有我一个人行单影孤。

紧紧捂住颈中血流不止的伤口,鲜红的血还是从指间不断的涌出。

我俯身在马背上,放开缰绳,任马儿漫展四蹄,奔驰北去。

马儿啊马儿,我们……就要回家了……

月黑风冷,大雨冲刷着染血的大地和染血的我,执意清洗着世间的所有罪恶。

无边的旷野中,我如孤魂野鬼般游荡而过。

是否,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也都像这样终日游荡在黑暗之中,渴求着某天――幸福奇迹般的出现?

可我却知,这一世里,我的幸福,再不会重现了……

再见到孟星扬,已是三年之后了……

第十二章

第一年, 孟星扬带着他制造出来的怪物出现在大陆上空,遮天蔽日。

北潞、南瞻相继陷落。

第二年,夜帝登基,一统大陆河山,定新都于天城。

三国延续千余年的战争,终于在血流成河的杀戮后落下了帷幕。

有人说,天城外护城河里的水,有数月是血淋淋的红。

和平的代价,毁灭后的重生。

同年,新帝大婚。一年之内,年轻的皇帝广招天下美女,后宫之众艳冠古今。

寒暑交替,日月如梭。

第一个皇子降生的时候,孟星扬想着――我,终于有一个家了!

梦寐以求的幸福,就这样降临了!

――像你这种人,活该一世寂寞,怎会有人真心爱你?

孟星扬由衷欣喜的笑着,谁说我会一世寂寞,我有这么多的妻子,每一个都柔顺的匍匐在我脚边,甜蜜的说着“爱您”,以后,我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子孙,每一个都是我活过存在过的证据。

他没有去找过路天行。孟星扬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易原谅别人的人。

李云然的墓穴在一天天荒芜,他不忍去整理,偶尔经过那里,竟也会无意中想起路天行。

失去了武功,又只有一只独臂,他要如何活下来呢?更何况,还有破解“摄魂术”遗留下的头痛每日折磨着他。

真是活该!谁让你当年宁可一死也执意要离开我?

孟星扬的嘴角扬起阴森森的一笑,报复的快意油然而生。

――我从来都不爱你。

最后的时候,路天行如是对他说。

是的,那个人从来没有爱过他,从学艺的时候起,他能从对方身上找到的便只有赤裸裸的憎恶。

即便他一直远远的望着他,即便他曾经放弃自尊求他爱自己……

第二年, 孟星扬有了五个皇子。

温柔艳丽的妻妾,粉雕玉琢的孩子,一切似乎都那么美好。

然而,随着订立太子之事的提及,平静的后宫掀起了激烈的争斗。

从明争暗斗到暗下毒手,不断升级的宫廷斗争粉碎了他对家和爱的美好幻想。

――臣妾爱您!

――臣妾一心一意的爱您!

――臣妾爱您比海,比天高!

谎话!全都是谎话!她们爱的是权力,是地位!但绝不是他!

如果他只是孟星扬,如果他不是能够给她们荣华富贵的夜帝,还会有谁爱他?

云然,那个视他胜于自己性命的云然已经不在了!

剩下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爱他,他们都是一个又一个的骗子,一个又一个不愿真心爱他的人!

所以,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这些满口谎言的骗子了!

如果这世间只有欺骗而没有真情,那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曾经还要辛苦的夺取这一切?

忽然,蓬莱美景浮过脑海,悠扬的蓝天白云,常青的树木小草,还有……阳光般温暖耀眼的大师兄……

夜帝残杀妻妾的事件就发生在这年的秋天,枫叶掩埋了尸体和鲜血,分不出哪些是秋叶的红,哪些是尸体的艳。

夜舞笙歌的后宫,在萧索秋风中长满了野草,渐渐掩埋了昔日的光鲜与惯常的奢华。

找到路天行,是在这年的冬天。

新帝国历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

满天的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北风呼啸在整座大陆。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白色自天际压下,形成一片冰冷纯洁的天地。

就在这样一个纯白的天地间,命运的圣门,再度开启了。

见到路天行的那一刻,孟星扬呆住了,继而眼角不禁湿润了起来。

曾经风华飞扬光彩照人的青年,如今是那样的憔悴消瘦,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空荡荡的右边衣袖被冷风吹气,忽忽悠悠的摇摆于半空,仿佛连欣长的身躯也跟着一起晃动了。

一道长长的疤痕爬过他的脖颈,分外醒目丑陋,令人心惊。

这三年,路天行住在天城附近的一个小山村中,靠着教附近小孩认字读书勉强维生。

“大师兄……”不自然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帝王的威严,“跟朕回天城!”

本以为对方一定会激烈反抗,他甚至想好了要如何一招点中对方睡穴,然后扔上御舆一路带回帝都,关进宫,再用粗大的黄金锁链把他锁在龙床之上……

可路天行却只是淡淡的说道:“也好,三年了……我也该去看看云然了。”

那一刻,他的眸子幽暗得不见底。

孟星扬努力探寻,却寻不见光芒闪耀。那幽暗的眸子里没有空洞颓丧,没有高远理想,它沉静而漆黑,像一潭悠然无声的清泉。

心中猛然一震,那双曾经以无限恨意注视他的眼眸,如今,竟连恨的烈色也失去了。

脚下,无边无际的雪白大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路天行静静的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雪在风中飞舞着,裹住了他的身躯,就像纯净自然的一部分,和谐的融入了这片茫茫白野之中。

昔日戎马生涯,于刀光剑影中杀敌无数的路天行已经不在了。

三年前一场噩梦,唤醒了尘世梦中人,涤净了一身血腥杀戮。

如今,只是如此沉默的望着他,也能感到那种沉稳中的广博。

望到他的第一眼,孟星扬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转开目光了。

来这里见他之前,他也曾数猜测:此刻的路天行是怎样的?再度相见,他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的自己?依旧只是恨吗?

若是他倔强反抗,不肯就范,就用最残暴的手段逼他低头,俯首顺从;若是他沮丧颓废,形同废人,就索性杀了他,那样的路天行他不需要。

可他万万没想到,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沉静的他,一如广阔大地,静静包容可时光;又如冬季的落日,将最后的光辉给予冰冷的大地……

路天行所住的村庄离天城不过一天的路程,八匹御马展开骏蹄,半天的时间便已到了。

李云然的墓是崭新的,临行前孟星扬特意吩咐人重新整修过。那时,不期然的想:这样应该能讨路天行的欢心吧?

可是现在他又在暗自后悔:这样做,讨好的意味会不会太明显?会不会被大师兄看出来呢?他是会高兴还是会看轻自己呢?

然,路天行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坟墓的精心整修,专心致志的上着香,墨瞳中闪烁着重的沉痛。

风儿卷起几片雪,落在了墓碑的字上。

路天行抬袖轻轻拭去那洁白的雪,修长的手指覆上那上面的字迹。

神情温柔之至,似乎他所抚摸的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轻柔易碎的李云然本人。

孟星扬心中猛然一痛,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顿了顿,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把路天行的侧脸贪婪的收入眼底。

心中有情的人是最美的,只是这情,却不是为他。

直待路天行上完了三柱香,孟星扬方才问道:“你……三年前没有回北潞吗?”

三年前,当他率领群怪出现在北潞皇宫上空时,守卫兵士惊慌一片,丝毫无措。可见路天行并没能把消息及时传回北潞。而那时孟星扬的心底竟是一片惊慌:他怎会没回北潞?难道竟已伤重死于中途了吗……

“回去了,只是太晚了。”一阵狂风卷过,路天行打了个寒战,那个黑暗夜晚的疯狂记忆再回到了脑海中。

“我在路上昏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了,那时,北潞……已经被你攻陷……”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再去憎恨,可是再提起故国的名字,阵阵痛意还是止不住的流过心头,苦涩的味道如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他稍停片刻,才继续缓缓叙述着:“救我的人是一对西贺夫妇,伤愈之后,我也曾回北潞找寻家人,可路府早已是一片废墟,再无人迹。我四打探,只听说父亲已经自尽殉国,其余亲人则音讯全无。我不肯死心,还是每天傻傻的等在那片废墟之前,直到有一天,人们奔走过街市,彼此相告新王的登基的消息,我方才恍然大悟。新的时代已经降临,而我却还在守候过去的残片……那天,我离开了过去的北潞……”

那晚,他梦到了李云然,三年来唯一的一。

李云然说:“红尘浮世,诸多痴迷贪念,如长烟,如落日,日日隐去,夜夜神伤。如今,长烟隐去,落日西逝,尘世一番劫难,我已走过。”

“走过?云然,那你可曾走出?”

“多年修道,我所求的,原本只是‘出来’。脱去了一身皮囊,才知道如我这般强求者,才是不能超脱之人……我想忘却忘不了的阿烈,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为他而死,是我补偿当年弃他而去的不该。而你,天行,你是我的弟弟,我的‘仇人’,我想恨却不能恨的人,也是我此刻仍然放心不下的人……”

那一刻,即使是在梦中,路天行依然感到清晰的心痛,痛到无法呼吸――云然爱的人是楚名烈!是孟星扬!

早知云然对自己从没有过跨越兄弟之爱的感情,此刻终是听他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天行……”李云然轻柔的唤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了双手。

那白玉凝脂的柔夷如天边白云,高洁,美丽,却又虚幻得不可触碰。

有谁能抓住云的身影?烟的脚步?

何况是只有独臂的路天行?

可是明知心痛,他却依然无法移开含泪的目光。

“我一世修道,其实从来都不曾懂道。我一世纠缠爱恨,却从不曾身行真正的仁义。所为仁者,不是圣人口中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是个人的喜好憎恨,而是是否于百姓有利。我的死亡,你的失去,阿烈的怒罪,这一切都只为了消除三国千年的征战,重现统一之国。这,便是大道。所以,天行,我的弟弟,请你不要再憎恨阿烈。”

“没有战争的世界?可是落入我眼中的分明都是战火肆虐的景象。”

“有灭方有生,有生便有灭。而仇恨,只能增加自己的痛苦而已,天行,放弃仇恨就是超脱自我,没有仇恨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可那样的仇恨是说放便能放的吗?”握紧了拳,心里止不住打颤。

“这人世间本就如此无常,多的是被弃置的命数,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唯有‘原谅’才是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原谅……那你原谅我了吗?原谅我曾双手染血,杀你同胞吗?原谅我明明是你弟弟,却阴差阳错的爱上你吗?如果我非你之敌,非你之弟,你可愿交心于我?与我比翼双飞?”

“天行……”叹息,缠缠绵绵的沉默。

“我一生都在梦着天际长烟,却从不能抓它在手。云然,告诉我,究竟如何我才能拥有你?”

“傻瓜,其实我何尝是你梦中圣洁长烟?我一生为情所困,为爱而苦,又何来的飘然身影?何况如今我已非阳世间之人,你何苦还把自己禁锢在对我的思念之中?我所遗憾的,只是你的仇恨重,与阿烈的心性不改,倘若一直这样下去,我唯恐天下百姓受难,而你们,我最重要的两个人,也将以我最不希望见到的方式对抗下去……”

“云然……”

相望的视线胶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北潞军帐,那一天,他们静静的凝视对方……

“天行,如果你不答应我,那么即便是来生,我也不会原谅你两杀死我的罪。”逼不得已说出最残忍的话,即使心痛,也要在最后的时刻把眼中的清泪忍住。

“云然,你在逼我……”不忍见他眼中的泪光,不忍听他心碎的哀求,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的他。

“你说我逼你也好,胁迫你也罢,倘若你真心对我,就应了我最后的心愿吧!不然,我将真的化作长烟半缕,飘荡于浩淼长空,永世难以超生……”

“云然!”

心中埋的仇恨竟不及此刻突生恐惧的千分之一。路天行终是长长一叹:“云然,你在骗我,你真正放心不下的不是什么天下,也不是什么百姓,占据你心的,始终只有你的阿烈。可是我答应你,再遇到孟星扬之时,我会放弃仇恨,尽力陪在他身边,改变他的心性,助他做一个好君王。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梦中长烟掩面而泣,落下行行清泪:“对不起,天行,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请求何其自私,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帮阿烈。什么正道,仁义,百姓,统统都是借口,在我的心中最重的始终便只有阿烈,他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可怜,而我,却再不能陪他。求你代我好好陪他,爱他,这是我欠下阿烈的。”

路天行谓然一叹,你真正的心愿,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不是你,给不出孟星扬水一般温柔的幸福。可是,或许我能指给他一条该走的路。

替天行路,代天指路,或许这就是“路天行”三字的含义吧。

一生修道的李云然却缠绕于欲爱不能,欲罢难为的情感,终于未能走出世俗的迷宫。而路天行却终于在一无所有的梦中找到了该走的路。

“云然,答应我,倘若来生再相见,我要你放手今生的爱恨情仇,放你的心真正自由,让一切从新开始。我不要再远远守望长烟遥在天边的背影,我不向你强求什么,只要让我紧紧跟随守护在你的身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如此足已。”

“就算我永远无法回应你的爱情,你也愿随着我吗?”

“那么下一,我便乖乖的只作你的弟弟。”

浅笑轻盈,终于破涕为笑的李云然像极了路天行心中渴望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来生我依然做你的兄长,我虽给不了你情人之爱,下一,却要保护你,包容你,再不让你为我而苦,直到能给你真正幸福的人出现。天行,这个牺牲无数人性命换来的和平时代,活着的你和他,要好好守护,连我的那一份也一起……”

渐远的声音,模糊了梦中容颜,语毕梦醒,唯留唇边苦笑,还有梦中的那个诺言。

天逐渐暗了下来,寒冷肆虐着它的淫威。

路天行转过身来,望着孟星扬,慢慢的,笑了。

笑得那么的温暖,仿佛可以融化冻结在腊月寒冰里的心;但却又是那么的淡然,不复当年激情赤血的火热。

他在看着孟星扬,而孟星扬却不敢确定对方眼中可否真的烙印了自己的身影……

李云然已死,年轻热血的路天行也已在同一天死去,或许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爱如斯了……

可是在孟星扬眼前的他又为何能笑的如此沉静自然呢?

在失去所有的日子中,他究竟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中了悟到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的到来。”落日余辉,路天行的身影笼罩着一层金黄的光芒。

漫长的身影拉在身后的大地上,就像那漫长的黑暗过往,形影不离的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你来寻我,便证明你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东西。而我,也许能告诉你答案。”

爱情――许多年前,十六岁的孟星扬在李云然的怀抱中第一知晓了它的存在,却又在甜蜜中永远被爱人所抛弃。

七年漫长的时间逝去,他已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不爱,可这一刻的悸动,竟令他不自觉的期待着……

期待……他当真可以期待曾被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的路天行,如今能带给他真正的想要的温暖与答案吗?

视线突然模糊了,才发觉天空又飘下洁白的雪来。

穿过雪凌的缠绕,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飞雪那一边的路天行,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险的圈套――路天行在引诱自己,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用温柔来诱惑他,在自己与他交心之后,然后再无情的抛弃他,伤害他――是这样吗?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对方的双眼,找不到任何臆想中的阴影,却也没有热恋的激情。

也罢,似乎很有趣不是吗?

他才是真正的帝王,权倾天下,永远无往不利的掌控者……孟星扬兴趣盎然的挑起一笑――若你敢骗我,我便杀了你,若你不能告诉我这世间何有我所寻之爱,我便毁了这一无所有了然无趣的世界!但是……倘若你真的能给我我所找的爱情……

――那笑容倏忽变得温柔起来。

心中忽然明了,在蓬莱学艺十年,也是整整追寻路天行的身影十年。可每一望到的,却都只是远远的背影。伸出手,碰不到,唯有心中苦涩……

如今,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路天行回以一笑,狂风卷起他的长发,散落在空中,与飘扬的衣袖相融在一起。

云然,是不是太多的牵绊让你的爱无法释怀?是不是太多的不忍让你的心无法自由?

云然,你忘不了的,恨不了的,我为你让它们在今生彻底结束――

来生,你依然是悠然飘在晨夕的高洁长烟……

路天行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直到血腥的味道散开。

眼中,已看不到他的痛。他的心痛,早已埋在了过去。留下的,只有为了那一个约定而活的,释然的他。

血洗天城那三天的记忆,他细细品味的回忆了三年,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支柱。

不再恨了……不再爱了……留下期盼,等待来生的追逐与幸福……

长烟永远落不到大地之上,也永远碰不到西下斜阳。他与他,只曾短暂相逢在落日前的那一刻,留下永远的美丽传说。

只是,当长烟与落日再度相遇的傍晚时分,仰头望去――

你会不会偶然想起,昔日残梦中那一幕如画的长烟落日?

忽而,强烈的头痛袭来,眼前刹那黑暗一片。

太熟悉了,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痛已成为一种献祭的仪式一般,每日侵蚀着他的意识,凝固成不变的习惯。

路天行的身体晃了几晃,向着地面倒了下去。紧紧攥起的左手,指尖已经泛青。

孟星扬抢上一步,展开双臂,将那陨落的身躯的抱在了怀里。

落日西沉,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他也想用双手挽那留最后的光辉。

怀中之人身体冰冷,他慌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披风,紧紧将他裹住,后悔着为何没有早些想到他的身体已不再如往昔的强健。

疼痛已经彻底湮没了路天行的意识,他的身体开始挣扎着翻滚,无力的对抗着这无边无际的痛楚。

孟星扬用力的把他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体温融化着对方的冰冷。

这一刻,心痛的滋味清晰的传了过来。他从不知道,过去这三年中的每一天,路天行如何独自面对这样的煎熬?就在他歌舞笙萧,享受着虚假的幸福的时候……

怀抱着这样的路天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迎接幸福的开端,还是在见证悲剧的结束?

[发表时间:26-2-15 2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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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第十三章

接下来的日子很简单。

白日里,孟星扬在路天行的催促下按时上朝,心不在焉的听着那些老臣们的奏章,所思所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延治好路天行的头痛。

第一,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一向自诩为强者的他,原来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散朝之后,匆匆回去寝宫,看到路天行还在的时候,才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明知道此时的路天行已不可能逃出这戒备森严的皇宫,可他却还是担心不已,担心某天他会就这样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每日黄昏时逝去的那轮残红落日……

太医们给路天行诊了脉,小心翼翼的开了方子递上来。孟星扬看了,愤怒的撕成碎片。

“混蛋,没用的废物,你们就只会开这些无用的方子吗?我要你们根治他的头痛,做不到的话就全部拉出去砍了!”

路天行轻轻叹口气,纵然作了这片大陆之王者,孟星扬还是孟星扬,对于自己不爱的人与事,永远残酷非常。

拉他在自己床边坐下,勉强稍稍平息了他的怒气。

“算了吧,他们尽力了。碎了的瓷器便无法拼合,你也不可能再找回一个完整无缺的路天行……”

路天行的语气淡然,似乎只是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毫不在意的神情,反令孟星扬无言以对。

三年前的时候,他曾任意玩弄了路天行的身体,把对方的自尊踩在脚下践踏。看着他咆哮却无力的反抗,享受胜利的快感。如今,他却觉得自己像一头陷入陷阱的野兽,慢慢沉沦在落日柔和的余辉中。

都说人生如梦游戏一场,一方先交出真心、付出爱了,便有了最后的胜负。那么,他们之间的胜负,又是何时乍现而出的呢?

孟星扬把路天行紧紧拥入怀中,无意间触到对方空荡荡的一边衣袖,鲜少发出的叹息更添了几分无奈。

为什么?为什么此刻你静静的依在我的怀中,而我却感觉不到你那颗跳动的心?

沉重的过去无声的横亘在了他们两人之间,仿佛永世无法跨越的界限,再亲近的身体接触,也无法消除两颗远离之心的距离。

初春降临的时候,冰封了一冬的大地解冻了。在绿色重染大地之前,和煦的春风已吹起了从容。

去年秋季一场举国震撼的残杀后妃事件之后,夜帝曾一度荒废了国政。在路天行的敦促下,颓废的帝王终于又重新打点起了精神,逐渐整理起杂的政务。

曾经作过八年北潞三皇子的孟星扬,对这些国事原本就熟之又熟,只要有心,就能做的很好。

每天落日之后,寝宫中掌起明亮的灯火,驱走夜的黑暗。

孟星扬坐在灯边,批复着厚厚的一叠奏章。

路天行就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抬起眼睛,随时都能把他的身影收入眼底。

他那安然温厚的神情,总让孟星扬难以移开视线,仿若置身无边的大地,被博大的气息所包含。曾经在路天行眉眼间找寻云然身影的他,此刻却再也没有了这样的念头。云然是水,一生随所爱的人改变着自己的颜色。他美丽的眼中,有爱意的柔顺,忧愁的风情,只令人忍不住把他轻轻掬于手中,细心怜惜。而蜕去了从前激烈杀伐之气的路天行更像是夕阳,他的身影独在天之一角,望在眼却抓不到手。他不需要情人般的怜爱,他傲然的眼和广博的心可以包容一切,直将万物众生都染上灿烂的金色光华,令周边所有人只想在这温暖的光芒中重生……

如斯的路天行,忽而仰望暮落长空叹息,忽而回过头来,视线交错间,自然而然的露出一抹温和却坚强的笑。

这一刻,他开始觉得自己从一开始爱上的便是路天行,而云然,只是他少年时代浮于尘华的一个前尘旧梦……

摇曳的灯影下,晃动的长发在路天行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对面的孟星扬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读不到他的心。

尘华之爱可以轻笼在手,超于尘俗的爱却只能远远观望,一如同在蓬莱之时。猛然醒觉,落日纵美,终会西沉。是否路天行于自己,一生中都是可望不可及?

结束了一天的政务,终于迎来了孟星扬最期待的夜晚。

他不是圣人君子,也从不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欲望。

刚刚被迎接回宫的路天行身体还很虚弱,在太医们的精心调理下,虽然头痛的毛病丝毫没有好转,身体却总算是渐渐康健起来。

从那时起,孟星扬便开始向他求欢。路天行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摇头拒绝。

第一晚的时候,他的身体僵硬的像块石头。孟星扬知道,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强暴的恐怖夜晚。那时疼痛的记忆,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加倍的刻意温柔,希望能抚平彼此的过去。耐心的缓慢诱导,希望能引起彼此身心的共鸣。

感受到怀中的身体逐渐松弛的时候,孟星扬居然高兴的大笑。

他从来不知道,除了“夺取”,有时“给予”也能带给自己快乐,这瞬间的快乐,远大于其他任何时候……

路天行还是很少主动和他说话,除非事关国事。他的神情总是那么的平和沉,不是痛苦的,却也不是快乐的。

即使他在笑,也丝毫没有那种开怀畅快的感觉,而只是清清淡淡的唇角微扬,如夜晚静止的泉水。

孟星扬曾经试图用各种奇珍异宝来博取他的开怀大笑,路天行果然笑了,却不是为了堆在他眼前的珍宝,而是在笑孟星扬的幼稚。

珍宝金银,有人用生命去换取,用一生去追逐,但那些,却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得到的珍宝,只有一个――

三年前,在他的怀中被血染红,被风吹散。

幸福,从此远离。

每天日落时分,路天行都会遥望西方的一角天空,寻找着长烟落日的景色,在灵魂中刻印下黑夜前的最后一刻。

那景,有光,却莫名的令人悲伤,鼻酸,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望着遥远的天际,望着望着,竟遗忘了时间。

然后,孟星扬便会回来与他共进晚膳,把快要飘离的灵魂召唤回来。

*******************

春天接近尾声的时候,新帝国已步上轨道,王座上的夜帝收起了一贯的残暴,坚持了一春的勤勉。

大陆之南突然传来了汛灾的消息,请求帝王发放赈灾物资的奏折入雪般飞来。

孟星扬一口拒绝了。

他是统治万民的帝王,不是保护万民的帝王。连自己的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弱者活该死去,物竞天择,弱者就应该被淘汰。他不会浪费朝廷的税帑在这些人身上。

今春的税帑,他已想好了用。他要为路天行办一个盛大的寿宴,还要重修天下道观,既是以慰李云然在天之灵,更是为路天行祈福。

如骨附蛆的头痛还在每日折磨着路天行,而且愈演愈烈,每每发作,便令他痛不欲生。过去只要一个时辰便会结束的折磨,现在却往往两个时辰尚不能过去。好容易熬过了这一关,路天行便会沉入昏迷,久久不能醒来。

每日里,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孟星扬常常害怕,他就会这样一睡不起。

真是可笑,在阴谋血腥中如履平地的自己,居然也会害怕?这个懦弱的词语,应该只属于懦弱的弱者――

我是强者,于是便有资格任意的凌辱弱者。

回去寝宫,谁想为了此事竟和路天行吵了起来。

几个老臣见无法说服夜帝,便来求路天行代为劝说赈灾。

往日里这些臣子也多为了政事来求路天行。只要路天行开口,孟星扬往往应允。

不在乎权势地位,不想要金银奇宝,他能让路天行略略开心的,似乎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路天行劝他不要乱杀无辜,妄动杀权,他照作了,虽然剥夺了他不少的乐趣,可是为了天行展颜一笑,他认了。路天行劝他勤于政务,多理国事,他也照作了,虽然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可是这一他却不能再忍受了。他所作的决定都是为了他,而他却丝毫不领情,似乎生与死早已不再令他在乎。

从始至终,在乎的人便只有孟星扬自己吗?

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路天行对待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淡淡的温和。

他路天行最后的阳光,并非只给予孟星扬一人,在他心中,放了国家,藏了云然,却没有留下特殊的一席给孟星扬!

想到这里,残暴的火焰在孟星扬心中死灰复燃起来……

“那些人是弱者,你应该来讨好朕,而不是去同情他们!”孟星扬怒吼着。

路天行长长叹了口气。眼前这个霸道君主的口吻,和三年前有何分别?不懂得同情弱者、爱护臣民,如何做得一个好君王?

一切,只因为孟星扬太强,强到不知道何谓无能为力的软弱。

那晚,孟星扬狠狠的要了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不停的问着:“告诉我,你心里可否有我?你究竟是否爱我?”

只要他点点头,这样久违的酷刑便会停止。可是路天行却咬紧牙关,始终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求饶,也没有呻吟。仿佛他早已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

忽而,一行热泪滴落在他的脸上,炙热的湿痕蜿蜒而下。

路天行睁眼望去,孟星扬纵横着苦涩泪水的脸庞落入了眼底。

你爱我,我何尝不知?可是我却无法回报你难得的温柔。云然的死,早已在你我之间驻起了高高的墙垒,今生今世,再也无法跨越……

他无声的伸出唯一的手臂,抱住了孟星扬的身体,就像一个宽厚的兄长,以最慈爱的胸怀,包容了他的一切纷扰。

为了云然的哀求,我按捺下恨你的念头,回到了你身边。

今天,为了这泪,我原谅你所作过的一切,从此把过往的旧恨彻底抛开。

彼此间的亏欠,来生,我们再慢慢清还。

眼看这路走到了尽头,最后的答案,应该告诉他了……

*******************

第二天孟星扬散朝回来时,路天行已不在他的寝宫中了,广阔的宫宇失去了温热的温度。

片刻失神,孟星扬猛然跳起,黑暗的预感刹那散开。

早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便已不再限制路天行的行动自由。

但是路天行却从没有主动离开过皇宫,所以他怀着不安的同时却也不再想着悲观的念头,可今天竟然……

桌案上,一张洁白的纸,落着路天行刚中有柔的字迹――

最后的答案,今天便告诉你。

我,在断天崖等你。

断天崖?!那是万丈悬崖峭壁啊!

********************

高耸的怪石峭壁边,那青衣身影随着猛烈的山风摇摆着,好像盛开出最后一季美丽的大地之。

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放的伸展,向天边的长烟落日伸出渴望的身躯。

空落落的右衣袖飘起,摇曳不定,仿佛在述说着一段故事的尾章。

“不要!”孟星扬稍稍上前,却见路天行随之退了两步,吓得立刻停了脚步。

“别这样!天行,昨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赈灾放粱也好,修堤治河也好,我全部都依你,你别……别这样……”委屈的神情,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路天行转过身背对着他,目光远远的投向天之尽头。良久,方才缓缓转过身来,问道:“星扬,你真的爱我吗?”

同样的问题,孟星扬问过他千百,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这样的问题,路天行第一问他,好像他从来都不关心答案。

“我爱你,就像你不爱我。”孟星扬悠悠叹着。

他不是傻瓜,其实答案,他早已在路天行每日于落日时刻寻找缥缈长烟时,便已知晓。

“从何时起呢?这的重逢,天城的再会,抑或更久更久的从前呢?”孟星扬喃喃诉说着,“当我放下强者的自尊,正视自己的情感之时,才发现早在蓬莱之时,我的目光便已在追随你的背影。诚然我喜欢云然,他的圣洁美丽令我心仪,更为的还是他是你的兄长,为你们眉眼之间神似之。当年,知晓云然与你有一半血缘相联之时,我便迅速陷入了他的温柔关爱之中……我杀二师兄,确是想窃得他的身份地位,更因妒嫉他始终独占你的关怀,才促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只是,我既厌恶你轻视我、排斥我的态度,又厌恶明知如此却还渴望被你关爱的自己。皆是因我爱你不得便即生恨,以至于方有日后之种种。时至今日我方真正明了,原来,我最初爱的人不是云然,却是你。我何其之傻,你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却无法理清自己的心意,而错过爱你的时机。那时,云然的背弃麻痹了我的心,试图对自己否认爱你的念头更让我毫无顾忌的伤你如斯……事到如今,我知自己了悟这片心意得太迟,亦明白不论我如何祈求也为时已晚,但至少,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从来都在要别人来爱自己的孟星扬,这一却无偿的去爱了,即使明明知道付出不会有结果。

只是此情已惘然,无法不爱……无法回头……

爱,发觉了,就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你说的是,我不爱你,但是也不再恨你。回来,留下,是为了对云然的一句承诺。他说,要我帮你改变心性,作一个守护和平的有道明君。我尽力了,但却还不够……”

路天行笑了,在他身后,天空融入了大地无限,落日融入了晚霞长烟。

“只有真正受过伤害的人,才能理解弱者的无奈与挣扎。在这世上,没有人是永远的强者。我便用我的性命来告诉你最后的真实――当你想要去伤害他人时,请你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心痛……”

回首间,灿然一笑,带着伤感,带着释然,如落日般隐去炙热的激情,余下的,唯有不变的温厚笑容,凝固在这一刻的晚霞浮光之中。

“不!”孟星扬嘶喊着冲上前去,伸出的手却只触到了一角飞扬的衣片。

路天行的身影,好像堕入尘间的仙人,永远融入了大地。

渐渐的,远去,再远去……

天空流溢着烁金的光华,连那缕悠然的长烟也染上了绚烂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即是永恒。

夜幕悄悄降临,跪落在悬崖之边的孟星扬已是泪流满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只留下了他一人的悲伤。

我是强者!我是强者――从来都可以任意妄为!

我是弱者!我是弱者――就连这一刻的心痛也无法停止!

那些曾经被自己毫不在意杀害的人,是否也有人为他们痛苦如斯?

那些昔日在自己手下妄死的生灵们,是否也像他此刻的悲绝神伤?

这一刻的痛,痛彻心扉,远比失去云然的时候更加悲怆。

岁月中渐渐抚平分伤口被挑开了,化脓了,怕是再也无法结痂了……

我懂了,天行,我终于懂得你所说的“真实”了,就在永远失去你的时候。

为什么?我永远失去了你……

忽而,那悬崖绝壁边的身影高高的抬起了头,挺立起身躯,天与地的威严都重重散发开来。

今天的日落,是为了明晨的日出――

只要,我们挺起胸膛,走过夜晚的黑暗……

****************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路天行的身躯在不断的坠落,万千世界的景象都在眼前一闪而过。

忽然,他看到了师傅,似在梦中,似在黄泉,近在眼前――

“恭喜你,天行,今日你已功德圆满,可随我出此尘世,仙去蓬莱了。”赤松仙微笑,“当年我奉天命收你们三人为徒,便已注定了日后的命运。真正的三皇子楚名烈要为孟星扬所替代,孟星扬要一步步一统江山,创下不世霸业。而你,生有仙骨,却要历尽尘世劫难,助孟星扬成就和平基业,方能功成身退,飞天成仙。为师曾经说过,若是有一天你能出来,为师会亲自去接你的,现在,你便随为师走吧!”

走?路天行轻笑摇头。

“不,师傅,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曾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追逐云然的身影。除了这个有他的灵魂的尘世,我不会去其它任何地方。即使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美丽仙境。”

赤松仙哑然。

“对我来说,只有云然存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仙境。有他相伴,快乐,远胜神仙。我宁愿放弃神仙的逍遥,只要能永远束缚在他的身边!”

赤松仙轻然一叹:“痴儿啊痴儿,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成全你,只是你此去必定要经更多劫难,你可愿再经受尘世轮回?”

“我愿意!只要有云然在,痛苦也是幸福!”

“好,为师这就成全你一片痴心。”

柔软的拂尘甩开,一朵绿色的菩提树叶托起了路天行的灵魂,向着远方的天空飘远……

尾章 最后的永远

长烟问:“我终日浮生于长空万里,究竟何时,也可以像你一样逼近大地?”

落日答:“世人眼中,我每日于西方尘土陨落,其实,我离地面的距离,比你更加遥远……”

路天行又梦见了长烟与落日的对话,梦见自己化为一角斜阳,向西方的地界,俯冲下去……

回首望,只见距离越来越远的长烟,如此飘然,如此高洁,他想伸手去抓,却发觉自己只能越来越快的,向着西方尽头的焦土,重重沉去。

不同的是,他遥遥望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同映衬着长烟落日与大地,一派永远的祥和。

**************

六十年后。

孟星扬老了。即使是被称颂为“千古第一帝”的他,也只能静静的迎接衰老和死亡的降临。

六十年,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长如千世,又短如一梦。

时至今日,他仍不时忆起路天行消失在断天崖下的身影,记得他飞舞的长发和落日的光芒。

早在很久以前,他便不再诅咒上天的不公,和爱情的远去。

他默默的做着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等待着再与云然和天行重逢的时刻。

前半生的杀戮血腥,一世的辛劳,也该还清了吧?

如今的他,是否有资格陪伴自己所爱的灵魂?

忽而,一阵喧哗打断了孟星扬的思绪。行进中的御舆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掀开车帘,问道。

一个侍从走了上来,恭身答道:“回陛下,是民众们于街市两边争相跪拜陛下御舆,一个小男孩不小心跌了出来,挡了圣驾,被御林军拿下。”

孟星扬挥挥手:“放那孩子走吧,不要吓了他。”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孩童倔强的声音:“放开我哥,不许你们碰他!”

“那是谁?”

侍卫望了望,答道:“回陛下,好像是挡了圣驾的男孩的弟弟,在吵着要保护哥哥。”

不知为什么,孟星扬突然有了兴趣,命人搀扶着他走出了御舆。

御驾队伍之前,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被几个高大的御林军侍卫围在中间,另一个和他面貌甚是相似的男童则毫不畏惧的直视着带刀的侍卫。

侍卫们原本无意为难哥哥,此时倒被弟弟英勇的神情逗笑了。

有人笑问道:“小鬼,你很勇敢嘛,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大声道:“你以为我不敢说吗?我叫路――天――行!就是‘替天行路’的意思!”

孟星扬全身一颤,只见那男孩的脖颈间,宛然横过一道暗红的胎迹,就与当年路天行的伤痕一摸一样!

小男孩侧过脸,望向孟星扬的眼睛多了份迷茫,小鼻子也随之皱了起来:“老爷爷,我见过你吗?你看上去怎么如此面熟?”

孟星扬抬起头,落日余辉映红了半边天空,缥缈的长烟似梦似真。

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六十年的等待,终于到头了……

他长长舒出了一口气,突然身体一僵,再也没有了生息……

夜帝孟星扬,于新大陆历六十三年驾崩。身后,留下了万古和平基业,华盛世。

番外一 守望

点点篝火点燃了起来,似与满天星争辉。

驻扎在天城城外的北潞大军异常的兴奋,伫立在眼前的是西贺最后一座未陷落的城池。攻下这个垂死挣扎的城市,西贺便将永远成为历史了。

远离故土的漫长征战也将走到尽头了……

正在巡营的祈风被一阵士兵喧闹的笑声吸引了脚步,情不自禁的停了脚步,凑了过去。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他出身平民,和属下一向亲近,此时也不顾忌什么上下之分,接了一个兵士递过来的酒囊,便也在篝火旁围坐了下来。

一个兵士道:“回将军,兄弟们正在说,明日攻破了这贼城市,要如何好好抢掠一番呢!算起来,大伙也有好几个月没碰到女人了,这下可要尽情快活一番了!”

祈风点点头,笑骂道:“他奶奶的!你小子尽想些不正经的东西,难怪现在还歉銎胀ㄊ勘

那士兵笑道:“俺可不敢和将军您比,俺是被硬征入伍的,等打完了仗,俺就回乡下老家去,家里还有爹娘等着俺回去种地呢。”

祈风回道:“放心,明日攻落了天城,你小子就能回家了!”

“明日?哼,祈将军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吧?天城城池坚固,守卫森严,加之西贺军怀了鱼死网破的心意,恐怕会是场硬仗,若怀了轻敌之心,恐更难取胜。”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祈风回头望去,顿时呆住了。

火光中,欣然立于他身后的是左先锋营将军路天行。摇曳的篝火映红了他白皙的肌肤,反射着暗红的光芒,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祈风一直偷偷暗恋的梦中情人。

真是可笑,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粗鲁汉子居然也藏了这样一个不能与人道的小秘密。

祈风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追逐着路天行的双手,很难想象那纤长白净的手是如何拿起长剑,舞出“军中第一剑”的声名的。

那欣长的身躯,竟蕴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吗?

每北潞军攻陷城池后劫掠屠城时,祈风劫财杀人,却从不抢女人。只因那些俗物,怎比得上路天行傲然的美丽?

可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却从来不敢主动亲近路天行。

路天行出身贵族,文武双全,素有“儒将”之美名,在祈风这般只懂挥刀杀人的粗人眼中,直如天神临世一般,只觉得就连自己偷偷远观,也是亵渎了他的高贵,更何况上前攀谈?

此时乍然见到路天行就在身后,祈风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了起来。

“咦,祈将军,你脸红什么啊?”路天行奇怪的问道。

“啊,我……”祈风张口结舌,一时竟答不上来。

好在旁边一个机灵的兵士代道:“将军定是离火坐得太近,被火烤的。”

“是,是,正是。”祈风慌张点头。

这表情看在路天行眼中,却以为对方在不满他刚刚的那番话。

本是好意提醒这群粗人要小心应敌,却被猜疑。路天行心中不豫,却不表现出来。脸色平和的道了句“告辞”,便即离去。

径自远去而没有回头的他,自然不会知道祈风是如何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远走。

那晚,路天行梦见了他的长烟落日。

而祈风,梦见了路天行。

他们,都在远远的地方,静静的守望着――心中的圣洁与渴望。

[发表时间:26-2-18 2:3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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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番外二 似水云然

我从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像天神般神武的弟弟,虽然他不知道我的存在,但只远远的望着那高大骏马上的英俊少年,竟令我感到血流的窜动。

原来,他的名字叫路天行,“替天行路”吗?呵,真是好名字!

有了这样的弟弟,他……一定会代替我好好保护母亲吧?

虽然我无法亲眼看看母亲,可是我却直觉的相信着这个从没正式见过面的同母弟弟。

这天,我的包袱被偷了,尽管那包袱里除了一件换洗的衣物之外已再无其他。

我的盘缠昨天用光了。

这样下去,我会如何?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向那个神武的弟弟求助,不知道他可否会相信我的是他哥哥的说辞?

太阳好大,我在王府门口徘徊良久,终于没等到天行出现便失去知觉……

额头清凉,那是水的感觉。

我猛然睁开眼睛,只看见一双漆黑的眼眸,闪耀着探询的光芒。

“水,我想喝水……”我的唇已干涸。

他二话不说,端来一杯茶水以唇相哺。

然后,在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听到一个稍显致嫩的声音:“我觉得你更像水,柔弱而易碎。”

这个十六岁的男孩叫“阿烈”,他只说自己是南瞻人,却从不跟我说他家中的事。

他眼睛里的倔强好,仿佛曾经被伤害,隐藏着令人心碎的过往,戒心比一般的成年人还重许多,机警的样子让我看了想笑。

他黑的双眸中映着我的身影,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所在看的,不仅仅是我。在那双眼睛的背后,在他的心底,似乎还的藏了另一个身影。到我无法看到,连他自己……也无法看到……

“阿烈”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相信他不会害我。

于是,我告诉他我的出身和来到这里的目的,他静静的聆听,只说了一句:“你的容貌果然和路天行有些相似。”

讲完之后,他霸道的一把将我抱进怀里,那时候,我感到的一副强健的胸膛,而非一个稚嫩的少年。

带着炙热的气息,带着蛮横的强硬,仿佛他就是这个世上的王,这个世上的唯一。

直到多年之后,我又落入令一个男人的怀抱,我才知道,原来男人的胸膛,有着不同的意义。

第二个拥抱我的男人,是我的弟弟路天行。

天行好像喜欢上我了,在他还不知道我们是同母兄弟的时候。

他的胸膛,没有炙热,却同样温暖;不曾强硬,却宽厚的可以包容一切。他没有王者耀眼的光芒,他用自己的方式傲然面对这世界;他不想将世界踩在脚下,他的心中有了我,便再也盛不下其他更大的野心。

那时,我再见到了阿烈,不,是楚名烈――我的仇人,我该憎恨的北潞皇室之子!

当年,当我得知他的身份,便不顾一切的愤然离去。

我明知道他会伤心,也明知道我会心痛,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继续待在一个害我家破人亡的北潞侩子手身边!

我知道我的离去伤害了他,让那个刚刚学会展颜的青涩少年又再度陷入仇恨的渊。

可他是北潞人,他的痛苦与我无关,他的痛苦应该是我快乐才对!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快乐,再度见到他的时候,我甚至想哭,可看见他幽怨的凝视,却令我没有勇气向他承认我当年的不该……

一切就像是命运的玩笑,我爱上了我的仇人,我的弟弟爱上了我。

我不能爱我的仇人,不能恨我的亲人。

太多的“不能”纠缠住我的灵魂,撕扯间,我的心已鲜血淋漓。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独自饮泣。

我想化作天边长烟,随风而逝,可爱恨纠葛却将我牢牢绊住。

而我所追求的自由,一再远去。

蓦然回首,我才发觉,原来我作不了天边长烟。

我只是一只有线的风筝,苦苦挣扎于沉浮的云间。

而风筝的线,在楚名烈的指尖,在路天行心里,却不在我的手中。

伸出手,掌中空空如也。

无数,想逃,想亡,却欲罢不能。

想忘的忘不了,想要的得不到。

我这个修行多年之人,原来只是个外行,看了热闹,唯与人生真意擦肩而过。

挣扎不休间,我选择放弃,我宁愿不要任何感觉了,包括悲伤,也包括幸福。

天行刺过来的那一刻,我只看见明晃晃的剑锋,身体已经自觉的挡在楚名烈的前面。

一切都止于瞬间的喷溅。

我弟弟路天行是“军中第一剑”,漂亮的结束了我的生命,也结束了我所有的悲伤,与所有的留恋。

如果早知道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甘美,那么我何尝不早一天解放自己呢?

我化作会飞的灵魂,飘荡于七彩的天空。

我眼看着那两个男人为我悲怆,为我神伤。

他们,一个是我曾经爱的人,一个是我今生最后的亲人,他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

我为楚名烈而死,尽管我已经知道他不是北潞人,可时光无法倒转,在我替他挡下一剑的时候,我已经补偿了当年弃他而去的罪。

我为路天行而痛,他是我的弟弟,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可我却不能回应他的心情,抚平他的伤痛,今生今世,欠他的债,我只能在来生偿还。

人生苦短,浮生一世几何?

我生不能醉,死不能梦,又何故留恋凡尘?

曾经,我以为自己看破了生死,看透了红尘,却依然放不开我的手,赎不清我的罪。

这一世,我做了太多,没做的也太多。

我想就这样结束,却发觉我无法就此消散。

我的肉体可以腐朽,我的灵魂却依然徘徊于半梦半醒之间。

阿烈第一开口就说我像水。

我果然是水,抽刀砍不断,掬手捧不得。

为有在落日西斜的时候,看天空映于水中的影子,幻想自己已变成那自由飞翔于天际的万里长烟。

天行,你说我是你的高洁长烟,其实我不是,我只是长烟落在水中的影子,一挥手,即消散无踪。

在我眼中,真正的高洁长烟是你的爱情,从来都在付出,却不曾向我索取;即便面对我的无情,你依然无怨无悔。

天行,你说来生要我一切从新开始,而你要紧紧跟随守护在我身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答应你,只是――

来生,换我用宽容的心胸来拥抱你吧!今世不能给你的兄弟之情,来生我会做一个真正宽厚的兄长,用加倍的宠爱偿你痴心一片!

换我来,紧牵你的手,带你看长烟,看落日,看长烟、落日一同映在水中的倒影……

[发表时间:26-2-18 2:3:1]

fengyu73

[3楼]

番外三 转生

夜帝孟星扬驾崩后的第十七年。

剿灭南方小股叛军凯旋还朝的日子,路天行却听到了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兄长路怡然将与长乐公主成亲了!

长乐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长女,一向爱若掌上明珠。路怡然一介白衣,虽与她相恋多年,奈何身份相差悬殊,路天行从不以为这场恋情能有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圣上真的会为路怡然降旨赐婚。

圣命不可违,更何况爱着公主的兄长又怎会违抗这道圣旨?

路天行知道,他对美丽的兄长那番早已超乎兄弟之情的爱恋,开了,却永远都不会结果了。

婚礼早已筹备妥当,只等他这个远征的弟弟回来,便行仪式。当路怡然喜气洋洋的对他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路天行只能强自按捺着心底的苦涩,假作高兴的向兄长道贺。

再来一远征便好了,他宁可远远的躲开,也不想亲眼看着兄长和另一个女人走入洞房。

只可惜国泰民安,鲜少战乱,哪里又再去找一场现成的征战?

自路天行回京的那天起,登门到路府道贺巴结的官员便络绎不绝,都被心绪不佳的路天行拒之门外。偏偏此时管家又来通报有客来访,不等管家把话说完,路天行已皱眉道:“不是和你说了吗?什么客人我都不见。”

“连我也不见吗?”话音未落,一个华衣少年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路天行瞥他一眼,恼恨的哼了一声。

皇长子孟斐,夜帝的孙辈,却没能有兴目睹夜帝的绝世风采。他是在夜帝去世一年后出生的。

路天行至今仍然记得,六岁的那一天,路怡然无意冲撞了夜帝圣驾,当那个目光矍铄的老人出现在试图保护兄长的自己的面前时,心中那股难以平息的激动。

夜帝闪烁温和光华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止于瞬间。

被誉为“千古一帝”,一生创下不世伟业的夜帝驾崩前的最后一刻,就站在路天行的面前。而路天行,竟然成为最后一个映入他视线的人。

每每念及这些,路天行心中便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怀念。

孟斐凑了过来,笑道:“回京了怎么也不来看我?不是说好了吗,等你回来要教我那套‘御风剑法’。”

路天行四年前得中武状元,从那时起,这个孟斐就莫名其妙的总是纠缠他。要说是为了习武吧,宫里什么高手没有?他这个皇子只要稍有表示,哪个不赶着过来巴结?何必定要来贴自己这块铁板?

要说是希图自己剑法高强,可每教他武功时,他又从不认真习练。学不到三招两式,就又强拉着自己陪他玩耍。

也不知这个皇长子究竟是为何故一天到晚死皮赖脸的缠着自己?初时看在对方身份显贵的份上,路天行还勉为其难的礼貌应付。及到后来,早已连面子都懒的给他留,爱搭不理了起来。

孟斐见路天行不理他,也不恼怒,反而嘻嘻一笑道:“你哥要成亲了,你不谢我吗?”

“我谢你什么?”路天行奇道。

“要不是我在父皇面前巧舌如簧的美言,你道圣上怎会舍得把皇姐下嫁给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书生?”

孟斐却没说,其实父皇圣心默许的赐婚对象原本是路天行。听闻此事,他才慌忙把长乐公主和路怡然的恋情给供了出来。父皇原就疼爱皇姐,又禁不住他苦苦劝说,终于才搬下了这道赐婚圣旨。

“你……”没想到自己一番暗恋竟是因这少年而终结,路天行不由气恼。可是转眼想到路怡然那幸福满溢的笑容,终于还是叹道,“我代大哥多谢你了。”

正自失神,突而唇上一阵温热,竟被孟斐垫着脚尖凑上来吻住。

路天行又惊又怒,一掌推开少年,怒道:“你做什么?!”

孟斐却一脸的状似无辜:“我听宫女们说的,喜欢一个人时最好表达方法,就是这样了。”

路天行打量他两眼,一时弄不清他是故意假装白痴,还是当真不懂。最后沉声道:“接吻乃是男女相爱方可行,你我皆是男子,岂能如此?”

“胡说!”天真的笑容突然蜕去,少年的脸上现出阴冷的忿忿之色,一字一句的咬牙道:“男子间便不可如此?那我问你,你可曾暗中幻想过,如此这般亲吻路怡然?”

路天行一惊,不由得倒退两步。

这番藏的暗恋,亲近如兄长本人都未曾察觉,不想今日却被孟斐小小少年一语点破。

路天行半晌无语,只觉孟斐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锐利无比,似是直透心底。许久,方轻声道:“不要告诉我大哥。他就要成亲了,我不想我们日后连兄弟都做不成。”

孟斐冷哼一声:“你道他当真不知吗?你瞧他的眼神那般痴情,又有谁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伤你的心,从来假装不知罢了。你还以为自己真的隐藏的很好吗?傻瓜。”

路天行长长一叹。

孟斐自觉言语过于伤人,收了刚刚的冷厉威严之色,现出一片温柔怜惜,凑过来靠在路天行怀中,试探的把手臂环在对方腰间。见路天行无意推开自己,又把头枕在了那温暖的胸膛中。

“别伤心,路怡然不爱你,还有我啊。我喜欢你,天行,从看到你的第一眼便即如此,似乎我们从前世就已有了切不断的缘份。你放心,今生今世,我都会好好爱护你,再不让你受一分半毫的伤害。有我孟斐在,你会很幸福很幸福的,比我皇姐和路怡然还要幸福。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我希望能带给你后半生的平安喜乐……

何其熟悉的话语,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便曾听过有人用情的语调对他许下如是誓言。

是谁?那个人是谁?

是眼前意气飞扬的少年孟斐?还是那个最后用温柔伤感的眼神望着尚是孩童的自己的夜帝?

思绪混乱了,心中似有几世的情感如潮奔涌不息。抬眼望,正是黄昏,如雾长烟飞舞在天边,一轮暖红的落日洒下金色光华,笼罩了无边大地,为这一刻的美景染上绚烂的颜色。

此情此景,莫名的让他想哭。那份感触满满的堵在胸口,泪水盈满眼眶,却又迟迟无法落下。

这应该就是名为“幸福”的感动吧?

耳边却听孟斐还在一厢情愿的说着:“你别担心,我总会给你个名分的。凭我的聪明才智冠绝天下无双无对,定能说服父皇答应让我娶你做王妃的,到时你便是我朝第一个男王妃。以后等我登了王位,你还是我朝第一个男皇后。继承人的问题你别担心,我断不会为了这个再娶别的女子。到时我就抢你兄长和我皇姐的孩子过来,过继给我们作皇子……”

路天行哑然失笑,自己连“喜欢”都没对他说,他倒连日后继承人的事情都想好了。

“你省省吧,小小年纪,胡说些什么?要想喜欢我,至少等你身高超过我时再说吧。”路天行笑道。

“这就是幸福啊……”一直死死赖在路天行身上的少年如是感叹着。

正是日落时分,长烟与夕阳共舞。黑暗也许会降临,那之后却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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