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 龙笛卷 之 虫姬(原作:梦枕貘 翻译:茂吕美耶)
一
夜气中飘荡着甘美气味。是藤香。
庭院,藤正在盛开。
藤蔓缠绕在老松上,悬吊着数串足以让孩童环抱的粗重藤。
色有白有紫。
两种颜色的藤,在黑暗中沐浴着青色月光,淋湿一般散发淡蒙蒙的静谧光泽。一度渗入藤的月光,犹如在藤内发酵后再形成甘美香味,最后流露于大气中。
“简直像是月光散发香气一样,晴明……”源博雅信口说出浮上心头的有感想。
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博雅与晴明相对而坐在喝酒。
晴明穿着凉爽的白狩衣,红唇上浮出酒香始终残留在口中般的微笑。
黑暗中,几只萤火虫飞舞。
萤火虫的亮光轻灵地飞往半空,再陡然消失。视线若追着萤火虫的动向,却在视线外冷不防又燃起萤火虫的亮光。
两个身穿十二单衣的女子各自坐在晴明与博雅一旁,每当两人的酒喝光了,便无言地往两人杯内斟酒。
女子是蜜虫、蜜夜。晴明如此称呼这两个式神。
晴明与博雅所用的酒杯,是胡国传来的琉璃酒杯。
若指尖举着盛满酒的酒杯,伸到屋檐外,在月光照射下,酒杯会发出宛如透过玻璃观赏新绿嫩芽的色泽。但由于光源是月光,那色泽会变成带点青色的墨绿。
“琉璃这东西,在月光下看来,好像是个拘捕月光的牢笼……”博雅举起酒杯说。
博雅双颊已微微泛起红晕。
两人闲情逸致地喝酒,也闲情逸致地微醉了。
晴明支起单膝,聆听称心惬意的音乐般,倾耳静听博雅的声音。
“不,不是牢笼。酒杯自己留宿月光,让月光进驻,该说是容器?好像也不是,应该类似住居……”博雅自问自答。
“对了,博雅……”晴明唤了博雅一声,含了一口酒,“……有关那件事……”晴明将酒杯搁在窄廊,蜜虫复又往内斟酒。
“什么事?”
“捉起来关进去的事。”
“捉起来关进去?”
“嗯。”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橘实之大人的千金吗?”
“你是说,住在四条大路的露子姬?”
“是。”
“那我知道。”
“见过面吗?”
“没有。”
“不过,应该听过风声吧?”
“唔。”
“听说她喜欢养虫。”
“好像是吧。听说她让几个童子去抓虫,抓回来的虫就养在特制笼子内。”
“好像是很有趣的姑娘。”
“有趣?”
“据说,她不但不拔眉毛,也不染牙齿(注:当时认为将牙齿染黑是一种美),有男子在场也不避嫌,直接掀起垂帘与人对话。”
“没错。宫中某些喜欢闲话的人,称露子姬为虫姬。”
“原来如此,虫姬……”晴明点头,又举起盛满酒的酒杯,送到唇边。
“对了,听说那虫姬说过……”博雅举着酒杯说。
“说过什么?”
“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喔……”晴明赞佩般地叫出声。
“真希奇,晴明,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表情。”
“看样子,那位姑娘似乎很聪明。”
“为了女儿,听说橘实之大人很头痛。”
“为什么?”
“橘实之大人想让女儿能够进出宫中,让人教她种种礼节规矩和书法。可是,露子姬却无意出入宫中。”
“唔。”
“听说,她讨厌宫中那种拘束的地方。”
“原来她认为宫中是拘束的地方……”
“唔。”
“说得一点都没错……”晴明浮出微笑。
二
橘实之的女儿――露子姬,自幼便与一般孩童相异。
所谓一般孩童,当然是指父亲在宫廷当官的孩童。露子的例子,以普通眼光来看,应该只是正常女孩而已。
不过,露子与众不同之,是她成长后依然保持正常孩童具有的特性。
她喜欢观察东西,也喜欢触摸东西。
树木、石头、草、流水、浮云、天空……她经常以好奇的眼神望着这些东西。每逢雨天,她可以整天不厌其烦地坐在窄廊上,观看自上空落下的雨滴在庭院积水中泛成一圈圈涟漪。
在外面若看到罕见的草,会带回宅邸,种在庭院。
碰到从未见过的草鸟虫,书管室询问其名。
“那叫什么?”
如果没人答得出来,便会派人到查询。查不出结果,就自己为那些草鸟虫取名。还会请来画师,让画师画下那些不知名的草鸟虫,再于一旁写下自己取的名称。
成人之后,干脆自己提笔作画,画下所有首所见的草鸟虫,再为他们取名。
露子最感兴趣的是。,毛毛虫也。
她经常捕捉毛毛虫回来,养在笼子里。真实老是养不活,后来逐渐知道哪种毛毛虫必须喂养哪种植物叶子后,便难得再让毛毛虫毙命了。
笼子底层是木板,上面是四方型木框,周转四面与上面张贴纱或丝绸。将毛毛虫放入笼中,再放入青草或叶子,便可以透过纱或丝绸观察毛毛虫啃咬青草或叶子的模样。
露子有时候会打开笼子,抓出毛毛虫,搁在掌上,百看不厌。服侍露子姬的女仆见状,个个都感觉很恶心。
“毛毛虫到底有什么好玩呢?”女仆之一问。
“咦,好玩就是好玩呀。”露子姬回道,“看他们现在明明没翅膀,但以后会长出翅膀,也会在天空飞呢。这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正因不可思议,才好玩嘛。到底是什么神力令它们这样呢?只要一想起这个问题,想整天也不会烦腻。”
“可是,毛毛虫是变成蝴蝶之前的幼虫啊。还没长出两片翅膀的毛毛虫,不是很恶心吗?”
“啊呀,你都不知道,蝴蝶的翅膀不是两片,是四片。我不是因为它是它是蝴蝶才感到好玩,也不是因为它是毛毛虫才感到好玩,而是觉得毛毛虫变成蝴蝶的过程好玩。”
然而,女仆皆不懂露子姬语中含意。
“因为是、是蝶,世人才喜爱,这太虚幻也不可靠。人要追求真实、本质,才能得到快乐。”
世人只见、蝶的外表,就以其美丑来判断价值几何,这太可笑了。人必须具有想洞察真实、追求事物本质的心,人生才会有趣。露子姬所说的道理,以现代人眼光来看的话,类似科学家或学者。
“毛毛虫的心,邃又娴静。”
露子姬的意思是,观察毛毛虫时,总觉得它们似乎谋远虑,给人极为娴雅的感觉。
露子姬不只收集毛毛虫。狗、猫、鸟当然不在话下,连蛇、蟾蜍都养。
由于女仆都不愿代主人收集这些生物,不知不觉中,露子姬身边便聚集了一些胆壮男童,随时叫他们去捕捉螳螂或蜗牛。
只要捕捉到首度看见的生物,露子姬便为它们取名。不仅为虫取名,也为这些男童取了绰号。
蝼蛄男、蟾麻吕、蝗麻吕、雨彦。
“蝼蛄男呀,你这抓来的螳螂,好像与上的有点不同。”
“蟾麻吕,你找来的那只蜗牛,外壳旋涡和普通蜗牛不同,是逆转方向喔。”
“蝗麻吕,原来你抓来的毛毛虫是独角仙。”
“雨彦,你在河里找到的虫,我给它取名叫水嗡嗡。”
每逢男童找来罕见的虫,露子姬便会赏赐他们想要的物品。因此,露子姬宅邸内经年都有许多虫。
虽然露子姬偶尔会与女仆串通一气,偷跑到宅邸外,但毕竟身分是千金小姐,无法随心所欲单独外出。因而男童每送虫到宅邸来时,露子姬会详细询问在哪个场所捕捉到虫、虫当时的状态、捕捉方式,然后记载下来。
露子姬今年已十八岁了,却不做一般贵族小姐该做的修容事项――把牙齿染黑。笑时,红唇内会露出白牙齿。她不拔眉毛,当然也就不画眉毛,两道眉毛都是天生自然的眉毛,脸上也不施脂粉。朝夕梳发时,不用梳子,只用手指随便整理一下,两侧垂发塞到耳后(注:按当时的规矩,贵族小姐不能露出耳朵)。
世间一般千金小姐该做的事,她都不做。顶多阅读、练习书法、学习乐器而已。尤其甚爱阅读,读的书比一般人多,甚至可以背诵《白氏文集》、《万叶集》等。
父亲橘实之时常向女儿唠叨,露子姬却充耳不闻。
“露子呀,你身边老是环绕着昆虫,这样会影响你的风评。你喜欢毛毛虫并非坏事,但世人都比较喜欢的蝴蝶。有关这点,你能不能多体谅一下父亲的立场?”
“如果老是计较世间人言,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觉得探究万物现象,彻底钻研这方面的奥义,比计较世间人言来得有趣多了。”
“可是,你不觉得毛毛虫很恶心吗?”
“怎么会恶心呢?父亲大人所穿的丝绸衣服,都是毛毛虫吐出来的丝制成的。当它们破茧而出,长出翅膀,蚕便会死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虫更可爱呢?”
“那么,你至少也得修整一下眉毛和牙齿吧?我不会再叫你入宫了,但你总得跟一般人一样打扮打扮,要不然没人会多瞧你一眼。就算找到门当户对的好男人,你这样模样,恐怕连亲事都谈不起来……”
“父亲大人,我很感谢您关心我的亲事,可是,我就是我呀。如果没人愿意接受我这个模样,那就别谈什么亲事了。”
“话虽如此,那是因为你涉世未,才会说这种话。露子呀,拜托你听一下我的话。你的容貌比别人漂亮,只要再打扮一下,装饰一下,一定会出现好男人的呀……”
尽管实之好言相劝,露子姬还是继续养虫,不拔眉毛,也不染黑牙齿。
“我就是喜欢这样……”露子姬喃喃自语,又微笑说,“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
三
“原来如此,女子与牛鬼蛇神,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晴明将酒杯送到唇边。
“不过,晴明啊……”博雅呼唤晴明。
“什么事?博雅。”
“那个……最好不要让人看见的意思……”
“有问题吗?”
“我知道女子最好不要让人看见的道理。”
“唔。”
“貌美如的女子,故意躲藏在垂帘或屏风后,不让人看见,的确是一种典雅风情。而且,也因为看不见,男子可以自对方的文章、和歌、声音,想像对方的容貌,并激起相思之情。”
“唔。”
“可是,鬼呢?”
“……”
“露子姬说,鬼最好也不要让人看见,她真正的意思,并非人最好不要遇见鬼这么单纯吧?”
“大概吧。”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的含意,我还是不大清楚。”
“……”
“你懂吗?晴明,如果懂,能不能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
“简单说来,是一种咒。”
“又是咒?”
“不满意?”
“不满意。你每一开始讲咒,话题总会突然变得很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
“不,很复杂。”
“真是伤脑筋。”
“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你只要不拿咒来比喻,直接告诉我答案就行了。”
“博雅,我没拿咒来比喻,咒本来就是咒啊。”
“总之,你用咒以外的方法,告诉我答案吧。”
“好吧。”晴明苦笑,点点头。
“开始说吧。”
“博雅,这句话的意思是……”
“唔,唔。”
“我先问你,鬼这玩意儿,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
“是的。”
“住、住在……”博雅支支吾吾,接着猛然想起某事般,回道:“……住在人身上。”
“人?”
“就是人心。鬼不都是先潜入人心,再住下来吗?”
“正是如此,博雅。”
“唔,唔。”博雅点头。
“无论任何人,内心都住着鬼。”
“嗯。”
“所以,人才会彼此尊重。”
“……”
“而且,为了不让鬼自内心跳出来,人也会尊重自己。不让鬼跳出来的结果,是人会吹笛,也会作画,甚至拜佛。”
“……”
“为了不让鬼自内心跳出来,人便会如尊重自己般,也尊重别人。”
“唔,唔。”
“鬼,住在人心。但正因为人们看不见人心中的鬼,才会惧怕别人,也会尊敬别人、思慕别人。如果大家都看得见人心中的鬼,这世上不是很无趣?”
“晴明啊,你是说,如果大家都看得见人心,这世上便会很无趣?”
“没错。因为看不见人心,这世上才有趣。”
“原来是这个意思。”
“唔。”
“我说得没错吧,不拿咒来比喻比较易懂。”
“没那回事,用咒来比喻的话,更简单。”
“不,拜托你别再提起咒,对我来说,刚刚的说明已经够了……”
“是吗?”
“可是,晴明啊……”
“什么事?”
“话虽如此,人还是会化为鬼吧?”
“那还用讲?当然会。”
“当然会吗?”
“因为终究是人嘛。”晴明低道,又含了一口酒。
“果然有道理,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说露子姬很聪明了。”博雅望了晴明一眼,问道:“话说回来,晴明,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刚刚你不是问我知不知道露子姬的事吗?难道露子姬发生了什么事?”
“正是。”晴明颌首,将酒杯搁在窄廊。“老实说,今天中午,橘实之大人来过一趟……”
四
橘实之只带着一名随从造访晴明。
牛车穿过大门后停下来,橘实之藏头露尾地下车,请求晴明晤面。
实之的官位是从三品,身分比晴明高。按理他不必特意亲自搭牛车到晴明宅邸。显然是微行。
与晴明相对而坐后,实之开门见山便说:“我碰到束手无措的事。”
“什么事?”晴明沉着地问。
“有关小女的事。”实之叹了一口气,“晴明,你应该也听过小女的风声吧?露子她……”
“听说令媛喜欢养虫?”
“正是这件事。”
“虫有什么问题吗?”
“有……”实之说毕,有如看到可怕的东西,缩了缩脖子。“而且问题极为严重。我忍耐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只好来找你商量。”
“我洗耳恭听。”
“说实话,是毛毛虫的事……”
实之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五
约一个月前,露子又养了奇妙的毛毛虫。是只全身漆黑、无毛的毛毛虫。约有成人姆指般大,身上有刺眼的红斑。
抓虫来的是蝼蛄男。
据说,蝼蛄男在神泉园搜寻虫时,凑巧与眼同高的地方,有刚发嫩叶的樱树枝,黑色毛毛虫正是在那树枝上。
毛毛虫在啃咬樱嫩叶。
一般说来,栖息在樱树上的毛毛虫,身上都有毛。然而,那只毛毛虫,身上却无毛。光是无毛这点便已非常希罕,况且毛毛虫的形状与颜色,均是蝼蛄男从未见过的。
蝼蛄男立即折下樱树枝,带到露子姬宅邸。
“哎呀,真是希奇的毛毛虫。”露子惊喜地叫出来。
露子也是第一见到这种毛毛虫,当然也不知道毛毛虫的名称。
“反正不管问谁,大概都没人知道它的名称,我来给它取名算了。”
露子为那只毛毛虫取了名字。
“看它全身这么黑,身上又有圆斑,就叫黑丸吧。叫黑丸好了。”
于是,那毛毛虫的名字便成为“黑丸”。
“不知道黑丸会变成什么蝴蝶?是翅膀很大的凤蝶?还是跟它身上的颜色一样,是只黑翅的蛾?不过,身体虽是黑色,羽化时可不一定会变成黑翅膀,真期待!”
露子将那毛毛虫养在四面贴纱的笼子里。将长出嫩叶的樱树枝放进去后,黑丸便沙沙地啃咬起嫩叶来。
第二天早上,露子发现异变。
前夜放进去的樱嫩叶,不但全部吃光了,笼子里的黑丸也比前夜增大了两圈以上。黑丸的身躯,比两只成人拇指合起来时还要长,且粗大。
“真会吃。”
露子又放进众多樱嫩叶,不一忽儿,黑丸照样吃光了。
第三天早上,黑丸长得更大,而前夜塞进的满笼子樱叶,也都不见了。
“哎呀,黑丸呀,你到底是怎样的毛毛虫呢?”
露子又给了很多樱叶,黑丸依然在眨眼间便全部吃个净光。
第五天,黑丸已成长为芋头那般大。原本的笼子装不下,露子又制作了更大的笼子,把黑丸移过去,但新笼子也是撑不了多久便嫌狭窄。
即便给再多樱叶,黑丸总是立即吃光。没叶子可吃时,黑丸会发出吱、吱叫声。毛毛虫会发出叫声,本来就很不可思议。
露子试着给黑丸吃庭院中的其他叶了子和青草,黑丸照样不加思索便吃掉了。
第十天早上――
露子观看笼子,发现纱布破裂,黑丸不在笼子内。
“黑丸呀!黑丸呀……”
露子四搜寻黑丸的踪迹,脚下突然踏到某种奇妙感触的东西。有点硬、又似乎很柔软的细长东西。
露子抓起来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老鼠尾巴。露子尖叫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抛到庭院。
庭院草丛中,有个会动的东西。露子跨下木阶来到庭院,定晴一看,发现那是已长成猫般大小的黑丸。
“黑丸?”
黑丸躲在草丛后,正在吃老鼠。
可是,黑丸只是毛毛虫,为什么能够捕捉类似老鼠那般行动敏捷的猎物呢?
露子终于知道理由。
黑丸吃完老鼠后,开始移动。由于身躯比先前大许多,黑丸在地上匍匐的速度也加快许多,但还不到能够捕捉老鼠的速度。
黑丸离开后,原躺着一只只剩头颅的老鼠尸骸。
露子在黑丸身后追赶。冷不防,黑丸停止匍匐,弓起背,全身缩起来。
露子伸出双手想抓住黑丸,黑丸却突然跳跃起来。
黑丸自地面上跃起,以惊人的速度腾空跳到另一方的松树,紧紧贴在树干上。 “哎呀!”露子一旁的女仆都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如果接近黑丸,黑丸跳到自己身上的话……女仆个个吓得双腿发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有露子一人挨近黑丸。
“黑丸,你这孩子真是的……”
露子向贴在松树树干、扭动着身躯往上攀爬的黑丸伸出双手,众女仆发出悲鸣。然而,露子还是面不改色地抱住黑丸,将黑丸从树干上扯下来。
“哎呀,你想做什么?”
“万一跟那老鼠一样被吃掉怎么办?”
“快快丢掉那东西!”
女仆望着露子手中那不停蠕动的恶心东西,异口同声道。
“同样是这么大的猫咪也会吃老鼠呀。不过,猫咪可不会吃人呢……”
吱!
黑丸在露子手中发出叫声。
虽然露子又用木头制作了新笼子,把黑丸关在里面,但黑丸还是逃了出去。黑丸竟咬断木笼,从破洞逃出。待露子在庭院发现黑丸时,它已长得像狗一般大,正在庭院吃青蛇。
此时,已没有任何女仆胆敢接近黑丸。
“杀掉它吧。”
“从没看过这种毛毛虫!”
“那一定不是这世上的东西,是妖物。”
尽管女仆异口一词地排斥黑丸,露子依然故我。
“你们在说什么呀?因为没看过,才要养下来嘛。”
事情终于传到父亲橘实之耳里。
“从来没听过毛毛虫会吃老鼠或青蛇的,那一定是妖物。露子呀,看是要杀掉黑丸,或丢掉黑丸吧。”
“怎么可以杀掉呢?我要看它到底会羽化成什么东西,所以不能丢掉。再说,父亲大人,您如何它一定是妖物呢?”露子意志坚定地反驳。
“如何知道?那还用说明吗?妖物就是妖物……”
“所以我在问,父亲大人如何知道它是妖物的?”
“我当然知道。”
“就算是妖物,我也想看它到底会羽化成什么。”
简直是鸡同鸭讲。
实之对女儿完全没辙,最后只好向晴明求救。
六
“晴明,我真的拿露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实之向晴明说。
“既然如此,黑丸目前究竟长得多大了?”
“唔,那以后,已过了十多天。三天前,我去看时,大概有仔牛那般大。”
“仔牛那般大吗?”
“那么大的话,露子也无法帮它做新笼子了,只好在牛栏内增设栅栏,关在里面。”
“那毛毛虫的模样……露子小姐有没有将黑丸的模样画下来?”
“有,我带来了。”
实之从怀中掏出叠起来的纸张,在晴明面前展开。
晴明取来一看,纸上果然画着一只漆黑毛毛虫,而且如实之所描述,毛毛虫身上也画着红色斑点。
晴明仔细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唔……”
“如何?”
“实之大人,”晴明一本正经地说,“您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
“没、没有。我没隐瞒任何事。”实之现出动摇的神情。
晴明望着实之,无言地凝视。
“你、你是说,我向你隐瞒了什么事?”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说,您是不是忘了说明某些事?能不能请您回想忘了说明的事?”
晴明再度凝望实之。那眼神,宛若连对方腹中装了什么食物,都会看穿一般。
“晴、晴明……”
“您想起来了?”
“想、想起来了。”
“那么,请您说说现在想起来的事。为了这问题,您曾到某地造访过某人吧?”晴明露出微笑。
“啊、啊,是的。”
“是谁呢?”
“是、是芦屋道满……”
“喔,原来是道满大人……”
“是。”
“找他做什么?”
“这……就是,拜托他做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露子的事。”
“然后呢?”
“我请他帮我解决露子喜欢养虫的问题……”
“是吗?”
“我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变露子。”
“道满大人怎么说?”
“他说有方法。”
“什么方法?”
“给、给露子下蛊就行了。”
“原来是蛊。”
据说,道满如此吩咐实之:首先,任何种类的毛毛虫都可以,L集千只。再将千只毛毛虫放进大小适中的Y中,接着,再杀掉一只狗,将狗的血肉注入Y中。
其,封上盖子,盖上贴着吾人写的符咒。把Y埋在土中,十天后再挖出来。到时候,Y中大概只剩一只啜饮着狗血肉而生存下来的毛毛虫。最后让你女儿去捕捉这只毛毛虫,养下来便可以了。如此,你女儿就不会再想养毛毛虫了。
“结果呢?您真的做了?”晴明问。
“啊,做了……”实之似乎想起当时的光景,毛骨悚然地皱起眉头。“只有一只全身漆黑、身上有红色斑点的毛毛虫活了下来……”
“正是露子姬目前所养的黑丸吧?”
“是。我故意把那只毛毛虫搁在蝼蛄男能够抓到的地方。啊呀,我真是糊涂!要不是我做出这种糊涂事,小女也不会被那只毛毛虫附身……”
“道满大人还说了什么?”
“他说,若小女因此而讨厌毛毛虫,把毛毛虫杀掉或丢弃就行了……”
“如果没有因此而讨厌毛毛虫呢?”
“他笑着说,到时候问题大概会很棘手……”
“怎么棘手?”
“他说,到时候毛毛虫恐怕不仅吃叶子,还会吃其他昆虫和生物……”
“原来他连这点也说出来了……”
“我问道满大人,要是问题变成如此,到时候该怎么办?”
“道满大人怎么回答?”
“只要去找他,他可以解决问题。万一找不到他……”
“就请您来找我,是吧?”
“正是。”实之走投无路地说,“他说,只要去找晴明,晴明自会想办法解决……”
“真是令人伤脑筋的道满大人……”晴明唇边浮出微笑。
“晴明,你真的能解决吗?”
“尽力而为吧。”
晴明说毕,实之总算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太感谢了。我实在受不了那东西,很担忧那东西会吃掉露子,更何况那是我为了女儿而……”实之顿口,说不下去。
“这样吧,明天我到贵府拜访露子姬。”
七
“这么说来,晴明,你明天要去橘实之大人宅邸?”博雅问晴明。
“不,等不及明天了。”晴明回道。
“为什么?”
“已说好今晚就去一趟。”
“今晚?”
“没错。博雅,其实我在等你来。”
“等我?”
“我想带你一起去。”
“一起?”
“我想让你开开眼界,这可是非常罕见的例子。”
“可、可是……”
“怎么了?”
“不是约好明天去,为什么变成今晚?”
“因为对方来了。”
“来了?”
“是啊,所以明天才变成今晚。”
“喂,晴明,到底是谁来了?”
“就是露子姬本人嘛……”
“什么?”博雅扬高声音。 八
实之离开晴明宅邸后,不久,露子来了。当时,晴明正在庭院摘药草。是蜜虫来通报访客到来。
“有位露子小姐来访。”蜜虫文静地向晴明报告。
“露子?”
既然名为露子,应该是方才告辞离去的实之的女儿。她为何而来?晴明考虑须臾,便吩咐蜜虫:
“请她到这儿来吧。”
到底为何而来,直接问本人比较省事。
蜜虫消失后,过一会儿,又回来了。蜜虫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男子便服的女子。女子身后,跟着身穿旧窄袖便服、年约九岁的童子。
“访客来了。”蜜虫来到晴明面前,报告后行了个礼,退到一旁。
女子盯着晴明。是位美貌女子。若非事前已知对方是露子,光看她身上的男子服装,很可能会在瞬间错以为是美少年。
长发盘在头顶,隐藏在乌帽中。没有拔眉,也没有染黑牙齿。这样的话,即便在路上与人擦身而过,对方大概也会将露子看成是男子――宛如女子的美男子。
两人目不转晴地无言对视了一会儿。
“这庭院真美……”露子开口说出来第一句话。胭脂未施的唇间,露出白牙齿。
露子的大眼睛,注视着晴明白净手指中刚摘下的药草。
“您在摘车前草吗?”露子问。
车前草,别名五根草,用来当利尿剂。
“那边是茴香,也有生姜和芍药。再过去那边长出嫩芽的是性急的龙胆。”
蕺菜、忍冬、茛菪……露子依道出名称,都是药草名。
“那儿是南天竹。这儿是杏仁。原来还有椒。哎,真可怕,这边竟然有附子。”
附子指的就是乌头,块根具剧毒。目前虽还未开,却已长出嫩芽。不看,只看嫩芽便能说出药草名,露子的功力实在非比寻常。
“没想到宅邸内竟有原野般的庭院。”露子的视线,终于自庭院又回到晴明的脸上,“我喜欢这庭院。”露子直视着晴明的双眸。
“是露子小姐吗?”
“是。”露子点头,接着问道,“您是晴明大人?”
“是。”晴明颌首。
“刚刚家父来过了吧?”
“是,来过了。”
“为了黑丸吧?”
“是。”晴明点头,再问露子:“露子小姐怎知橘实之大人到这儿来了?”
“父亲从我那儿偷偷取走黑丸的画,他想做什么,不用猜也知道。”
“……”
“所以,我就叫这个蝗麻吕跟踪父亲的去向。”
“原来如此……”
“我大致猜得出父亲向晴明大人拜托了什么事,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我请求您不要听家父的话,您会生气吗?”
“不会生气。”
“可是,您还是会进行家父托付的事吧?”
“不会。”
“那么,您是不打算到我那儿去了?”
“不,我还是会去拜访。”
“果然会来。”
“只是,我不是为了实之大人的委托才想去贵府。”
“那,晴明大人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为了去见识一下。”
“见识?看黑丸吗?”
“是。”
“若是这样,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
“黑丸于昨晚从牛栏逃出去了。”
“逃出去了?”
“是的。今天早晨发现时……”
“发现时怎么样?”
“黑丸已经自仔牛长到成牛那般大了,而且贴在庭院的松树上,口中吐出白丝,变成蛹了……”
九
“变成蛹了?”博雅扬高声音。
“是啊,所以临时改为今晚去。”晴明说。
“为什么?为什么变成蛹,你就得在今晚去?”
“因为赤蚕蛊会在变成蛹当天夜晚就破蛹而出。”
“赤蚕蛊?”
“就是道满大人利用蛊毒所制造出的黑丸啦。”
“什么?”
“所以,我今晚正在等你来。”
“等我?”
“没错。去不去?”
“去哪?”
“露子姬宅邸。”
“这……”
“今晚赤蚕蛊就会脱蛹,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
“我已经嘱咐蜜虫和蜜夜准备好酒了,酒杯有三只。”
“三只?”
“博雅,你有带叶二来吗?”
“叶二的话,随时都在怀中。”
“那正好,准备出门吧。时间差不多了。”晴明站起身。
“喂、喂,晴明……”博雅直起腰身,叫唤晴明。
“怎么?不去吗?”
“不,不是。”
“那,去吗?”
“唔,嗯。”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十
地面铺着红色毛毯,晴明与博雅坐在其上。 两人面前有一托盘,盘上搁着酒瓶、三只酒杯。其中二只酒杯内盛满了酒,另一只则是空的。
上空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
两人悠闲地喝着酒。蜜虫与蜜夜坐在一旁斟酒。男子扮装的露子坐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此时的露子没戴乌帽,长发垂在背部。
离毛毯不远的前方,有棵老松,粗大树干中间蜷曲着乌溜溜的东西。那东西约有成牛一般大。正是黑丸――赤蚕蛊的蛹。
“晴明啊……”博雅仰头望着黑丸的蛹,“……那东西,真的会破蛹而出吗?”
“当然会。”晴明回道,“就快出来了。”
“可是,出来后,危不危险啊……”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危不危险。”
“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晴明望着露子说,“大概全看露子小姐了。”
“全看我?”
“晴明,到底怎么回事?”
“别忘了,这东西是那个道满大人以蛊毒法制造出来的。”
“……”
“脱蛹之后的东西,是式神。”
“原来是式神。”
“不,正确说来,还不算式神。不过,到底会变成什么东西,全看饲主的心。”
“什么?”
“如果露子姬内心仇恨某人,恨到想杀掉对方的地步,那么,赤蚕蛊出来的那一瞬间,便会立即跑到对方那儿,向对方对崇吧。”
“既然如此,那东西不是很可怕吗?晴明……”
“所以我刚刚说过了嘛,关键在露子姬的心。”
晴明说到此,黑暗中响起一阵食物煮沸般的咕唧咕唧笑声。
“您来了?”晴明抬起脸。
有个人影站在庭院侧面的泥墙上,背对星空。那人影轻飘飘地腾空飞起,落在地面。然后,慢条斯理地往毛毯方向走过来。
是个老人,身上穿着有如用泥土炖过的破烂公卿便服。白发、白髯。头发与胡须都任其生长,蓬松杂乱。土黄色的双眸,炯炯发光。
正是芦屋道满。
“呀,道满大人……”晴明说。
“有酒吗?”道满旁若无人地跨上毛毯坐下,“果然有。”
道满伸出右手,举起空酒杯。晴明于道满酒杯内斟酒。
“好酒!”道满一口气喝干。
“您又心血来潮闲耍了。”晴明再度为道满斟酒,说道。
“嗯,凑巧无聊得很,就玩了个把戏。”
“可是,若想要式神,您自己可以变把戏呀。”
“晴明,吾人早已玩腻了自己做的式神。别人所做的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才有趣。”
“于是便利用了实之大人?”
“没错,刚好他来找我解决问题。”道满将第二杯酒送到唇边,“如果出来的东西可以用,吾人想带走。总之,先瞧热闹吧。”
道满望着博雅,呼唤:“喂!”
“什么事?”
“吾人想听你的笛子。”
“笛子?”
“吾人喜欢听你吹的笛子,拜托,吹一首曲子来听听。”道满笑道。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怎样?你也过来吧?”道满呼唤露子。
露子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晴明,晴明无言地点头。
“好。”
露子以男子口气回答后,膝行过来。道满见状,愉快地笑出来。
“博雅的酒杯刚好空了,如果不介意,你就用这酒杯吧。”
“好,我喝。”
蜜夜在露子举起的酒杯内斟酒。露子含了一口酒,喝下后,望了一眼晴明,再望向道满,说:“真好喝。”说毕,露出微笑。
此时,博雅的笛声幽幽地在月光下滑奏出来。
“好笛声……”道满手中举着酒杯,陶醉地闭上眼。
博雅的笛声嘹亮地融化于夜气中。
本来闭着双眼的道满,不久又睁开双眼,说:“喔……开始了。”
众人的视线望向松树。蛹,正逐渐破开。
宛如黑色野兽紧贴在松树树干上的东西,背部裂开一条缝隙。缝隙中发出细微的青色淡光。缝隙逐渐增大。
不久,有某种物体从缝隙中缓慢伸出头部。
那头部,是一张脸,一张有着蝴蝶眸子的人脸。
随后出现类似翅膀的东西。
最初,那翅膀看似捻成一团的树皮,全体逐渐现于夜气中后,开始缓缓在月光下展开双翅。
那是具有人脸、人的手足,背部有双巨大翅膀的蝴蝶……
翅膀发出朦胧青光,在月光下静谧地往两侧展开。映照月光,吸收月光,那翅膀益发光彩耀眼。这光景令人叹为观止。
“喔……”道满发出惊叹,“太美了……”
博雅也边吹笛边观望着眼前的景象。
那景象,美得可以令人背毛一根不遗地全竖立起来。
未几,那蝴蝶在月光下展开整片翅膀后,飘飘飞至夜气中。
“好美……”露子叫出声。
“这个,吾人不能带走了。”道满喃喃自语。
“露子小姐……”晴明呼唤露子,微笑道,“道满大人说,那东西要给你。”
“给我?”
“嗯。”道满点头,“没办法,对吧?晴明……”说毕,道满双咕唧咕唧地笑起来。
那只背部有双巨大且发出朦胧青光翅膀的蝴蝶,在月光下静谧飞舞。
博雅依然吹着笛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