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小人 冷音》上--录入:白胖胖
作者:自由录入(xxxxxxxxxxxx) 25/7/9 1:5 字节:137K 66 帖号:356

文案:
(上)
幼年的相遇,让于光磊注定成为擎云山庄三少爷白炽予的义兄、老师兼保母,为了让这个任性、坏脾气又讨厌读书的小男孩乖乖学字,他可是煞费苦心,终得到白炽予的全心依赖与信任。
只是擎云山庄的一巨变,让所有人都改变了。
小孩子们必须一夜成熟,而他更要负上教养白炽予的责任。
只是,天下怎有不散的筵席呢?
当他们都已经长大,又何忍心成为彼此鸿鹄高飞的绊脚石?
炽予要成为一代大侠,而他,还要进京赶考……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
「大侠都是君子吗?」
「那我不要成为大侠!我要变成小人!小人才能跟你永远在一起……」

(下)
为了调查案件,已成为堂堂刑部尚书的于光磊终于又踏上八年未见的江南。
八年过去,当年小男孩仍不肯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吗?
回忆中的小男孩已经蜕变得如此成熟,但在他眼里,却永远是当年那个会赖床的小炽予。
如何让光磊忘掉他小时候模样是白炽予最苦恼的事情,一旦认清自己对光磊的感情,依他的个性怎可能会有裹足不前这种事?
「如果能成为小人的话,就可以永远跟光磊在一起!」这样幼稚的想法还存在炽予的心中……只是,要成为小人实在是太难了!小人不都是好色、贪财的吗?为什么他为了培养小人名声而勤跑青楼,反而被人说是风流倜傥的少年侠客呢?
「真是不好的习惯啊……是在青楼里养成的吗?」

啊啊,看来要让光磊扭转对他的印象,似乎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楔子

「一、二、三、四……我赢了!」
「你踢了二十下都还没掉呢!唉!我怎么都踢不赢你,你太厉害了!」
「因为我是学武的人嘛!若是考那劳什子的诗词、经书,我可半分都及不上你了,光磊。」
初夏的艳阳高挂,稚嫩的童音自雅致小园内传出。园中,两个瞧来约莫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正拿着一颗彩球竞相踢着。个子较高的那个容色红润清亮,目光灼灼,正是颇有小成的习武者模样r另一个男孩则是文质彬彬,全身流泄出一股书卷气。双眸虽不似高个男孩那般,却也是清澄灵动,予人一种聪慧之感。
两人样貌俱是相当讨喜。
矮个男孩思索一阵正要开口,却见高个男孩突地双眸一亮,面露喜色,一把拉住矮个男孩便往小园北侧的大屋跑去。
「怎么了?」矮个男孩虽是有些措手不及,但仍是乖乖的跟上,询问的语音因奔跑而有些喘。高个男孩脚步不停,面色比方才稍微红润了些,却没有丝毫喘样,道:「我听见婴儿哭声啦!三弟出生了!」
一边说着已然来到屋前推门进入。矮个男孩闻言大喜,忙跟着进去。果然,清亮有力的婴儿哭声清晰入耳,喜悦的人声亦随之而来。矮个男孩虽算是半个外人,但毕竟年纪小不懂避嫌,便同高个男孩结伴进了内室。
入眼的是美丽少妇坐卧于榻上,怀中抱着婴孩的模样。一旁还伴着一位俊美的男子以及一名约莫四、五岁大的漂亮男孩。婴孩身上已被洗尽血污,正在少妇怀中啼哭着。少妇因生产的失血而使丽容有些苍白。一旁的男子温柔的扶着虚弱的爱妻,并以精纯真气渡入助她行气活血。
男孩则是好奇的看着那初生的婴孩,并在两人上前之后转移目光望向两人。
「飒哥哥!光磊哥哥!」
稚嫩悦耳的唤声伴随着可爱的笑容而来,小男孩兴奋的招着手,道:「三弟好小喔!快来看!」
「嘻!莫说三弟小!我可记得清楚了,冽你以前也是这般小的呢!」
高个男孩闻言,立时装出了一派老成的兄长模样,令男子及少妇瞧得一阵莞尔。
见妻子面上血色已复,男子收回真气,朝两人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飒儿快来看看你三弟吧!光磊也过来瞧瞧,如果喜欢,就让他当你义弟吧!」
语气是半开玩笑的,不过以男子的性子来瞧却非虚言。矮个男孩是独子,乍听此言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小孩子哪顾得了那么多?见已得许可,立刻快步来到床边,低头瞧向少妇怀中的婴儿。
婴儿有着一张相当好看的脸。眼眸紧紧闭着,却可以想见必定是一双极为明亮好看的眼眸。瞧着这小而旺盛的生命,男孩心中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面上亦因而勾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
少妇将一切映入眼底,遂以眼神示意丈夫。
男子一个颌首表示明白,道:「光磊觉得如何?如和咱们家炽儿结为义兄弟,倘若日后光磊做了大官,咱们炽儿就可以免费做你的保镳了。这稳赚不赔的事,聪明人定然不会错过。」
少妇听他说得好象做买卖似的,不由得「噗斥」一笑,煞是明艳动人。
但男孩却是彷若未闻,仍是直直的瞧着婴孩。
然而,心底,已然生起了一种身为「兄长」的感觉……唇角勾出了一抹有些腼腆的笑,小手轻轻握住了婴儿小巧的手:「你好,炽予。」
瞧着眼前的情景,男子与妻子相望,同时露出了一抹温柔而慈爱的神情。

第一章

白毅杰负手昂然立于庭阶之上,俯视校场上正自操练的弟子们,神态从容闲雅。这位不到二十便已挤身一流高手之林、二十五岁便一手创立擎云山庄,现已成为矗立东方的四大势力之一的俊美男子,年方三十五岁,举手投足间都自然流露出一种宗师级的大家风范。
校场上的弟子数目逾千,分成八大门各自依式操演。程度虽有高下之别,但整体而言都相当不错。这也是擎云山庄得以在短时间崛起,立稳根基扬名江湖的另一个原因。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现在更掌控了始自洞庭湖的长江中下游水运。而能杜绝贼匪强抢货品,靠的,便是擎云山庄白毅杰的名头,以及这些个子弟兵。
创立擎云山庄十年,白毅杰打从六年前开始就不再亲自下场指导。如今能得他亲自指点的,除一些特别有资质而能晋身一流高手的人外,就只有他与爱妻兰少桦的四个儿子了。
目光由数目众多的弟子移向位于校场一角、正自对打过招的长子飒予及子冽予身上。飒予今年十一,冽予则才八岁。两个孩子虽有年龄之差,打起来却是不分轩轾,招来招往,精采得令人目眩神迷。尤其他们所精不同,因而更能互相找出对方的弱点,指出对方之不足,得益更。看着他们互相切磋参研,虽然不过是两个未具火候的孩子,却已有模有样,隐然有种大家风范了。
白毅杰看得兴起,正待跃下指点指点两个儿子,却在此时,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了百丈外睽违数月的足音正飞快逼近。脑海中「劈山掌」万志云的模样才浮现,下一刻熟悉的宏亮语音已然传来:「他奶奶的!冽儿的功夫竟然这么快就追上了飒儿,这小子可比你这作爹的可怕多了!」
白毅杰闻言莞尔,回过身以一个拥抱迎接出外办事而近三个月未见的拜把之交。
「这趟有劳你了,万大哥。」万志云年纪长于他,故有此称呼,「流影谷方面有无说什么?」
「嘿!他们有什么反应,你早就摸个一清二楚了不是?西门小子的人仗着流影谷成名多年,表面恭敬和气,实际上却不把咱们当一回事儿。若不是靠着朝廷,他们这种态度,迟早会给人联手击垮。」
万志云语带不屑,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白毅杰素来清楚他的性子,知他定然受了不少恶气忍耐已久,才会一回来就马上发难。
北谷流影创始于本朝之初,与皇室牵连甚,向来自诩为正道领袖、武林泰斗,对擎云山庄这种一夕之间崛起于江湖上的「暴发户」自然是存着鄙视不屑之情。而万志云正是为此而气愤。
于是伸手搭上他的肩,爽朗一笑:「幸好这是老哥你过去,他们瞧不起小弟也得看着『劈山掌』的名气放几分尊敬。若是让小弟亲往,定要比老哥你多受一倍恶气。」
话说得跟真的似的,像是他白毅杰本人的威名根本不存在。
听他此言,万志云搔了搔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道:「这话由你小白来说,明明事实绝非如此,却令人觉得好象真是那么一回事。唉!」
「哪里,这便是小弟的厉害之了。」
白毅杰嘻嘻一笑,故作谦虚的一个长揖,哪里瞧得出是个雄霸一方的武学大宗师?可方嘻笑罢,便旋而正色敛容道:「与你接触的,怕是弯月四刀之首曹晃吧?」
肯定的问句让万志云面上神色因而更显古怪,却又带上了几分的钦佩之色。「就说你早就摸了个一清二楚,竟然连这个都给你预料到了。流影十胜合共五十五人,你怎么猜到是他的?」
「因为此人武排第七,地位却只是普通,以此人来显示对你万劈山武功的赞赏与对擎云山庄的鄙视自是再适合不过,就等同告诉别人堂堂擎云山庄的八大护卫,只配和流影谷一个不上不下的角色共事。」

精准的分析出了对方的用意,白毅杰俊容之上双眸隐隐生辉。只瞧万志云听得一声怪叫,脸色胀红显然是又羞又气,喝骂道:「他奶奶的!这些阴险的家伙居然还打这种主意,真是不安好心。唉!早知道这就不该是我去啦!若让老于去,至少不会让西门小子占上这种便宜!」
但见白毅杰微微一笑要他不必介意。「就是占了上风又如何?咱们光明磊落,哪和他计较这些?不过若真要计较,我倒是想问问你那曹晃的功夫与庄里的人相比是如何景况?」
怎知万志云却是闻言色变,紧张的四张望一阵,神情却只有越来越难看,显然是不知如何启口。白毅杰见他如此模样,也不由得神色微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好,我说,只是你白大庄主绝不能拿我试刀──」万志云吞了吞口水,已然暗自运起内劲准备随时开溜:「那个曹晃的功夫,嘿!搞不好比角落里的那两只小小白还逊上一筹!」
「好样儿的!居然诓我!」
有些悬起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差点给他骗过去的白毅杰好气又好笑,拳脚一动作势便要往万志云身上招呼去。万志云早准备好了开溜,一声长笑,道:「两位小小白,万伯伯陪你们练武去哩!」轻功运起便往校场一角正自对打的白飒予及白冽予飘去。
万志云虽先起步,然而从后追去的白毅杰竟是与他同时到达。原正过招的两个小孩因而停下了动作,一同朝二人行礼,喊道:「爹!万伯伯!」
面对爱子,白毅杰神情立时转为柔和,慈爱的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笑道:「飒儿、冽儿,你们万伯伯想看看这三个月来你们有无进益,所以尽管出手,让万伯伯好好指点指点你们!」

两个小孩闻言大喜,虽然有些怀疑是接续着两老先前的打闹,但既然作爹的都说了,自然无须顾忌,当下各自运起掌法舞起剑,双双朝万志云疾攻而去。
万志云知道反被白毅杰将了一军,正待发难制止,两个小子却已攻至。万志云当下倒也认了,于是收敛心神,准备好好应付、指点这两个天才横溢的武学奇才。
白毅杰悠闲的于一旁观战。冽予的剑飘逸潇洒,不因为他仍嫌矮小的孩童身型而有窒碍。飒予年纪虽也不过十一,掌法却已有沉稳雄阔,大开大阖的气象。两人年纪虽小,功夫却已不俗,尤其是冽予。万志云所言不差,这孩子真的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连他这作爹的也要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当代无敌于天下的绝顶高手。只是这孩子虽具奇才,又聪明绝顶,性子却似淡泊。若言及继承,则仍是以飒予为优。
不过这样也正好,几个兄弟和和气气一同壮大山庄,总比兄弟阋墙好。
思及至此,白毅杰心情已是大好。看三人打得精采,又是一时兴起打算下场,怎知此时忽闻一阵细微的喧闹声自内院的方向传来。白毅杰剑眉因而微蹙,向万志云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提气往内院行去。
其实心里已经有谱了,而更在进入声音来源之时肯定了猜测。入眼的是爱妻兰少桦抱着才七个月大、正嚎啕大哭的堑予努力安抚,一旁还坐着顶着一张臭脸,眼角含着泪光愤愤瞪着幺弟的三子白炽予。
白毅杰目光对上爱妻,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兰少桦丽容之上一阵苦笑,道:「方才我正哄着堑儿睡,炽儿突然过来……唉,我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已……」
说着,视线移向了床边的几丝细柔短发,以及怀中仍哭泣不止的幺子被捏得通红的脸颊。
白毅杰一声叹息,知道定是炽予瞧着母亲照顾弟弟,吃醋了,才会跑去欺负弟弟。这个三子的独占欲似乎特别的强,也特别会吃醋,所以只要妻子忙着照顾堑予,他就会跑去吵闹一番。飒予和冽予都没有这种情形,让他这个作父亲的根本不知该如何理才是。
心绪瞬间千百转,终是放弃了厉声责骂,想了个应该适当的方法,上前一把抱起炽予:「为什么欺负弟弟?小时候娘也是这样照顾你的,你两个哥哥可都没拔过你头发。」
只四岁大的白炽予本来一脸委屈的臭着一张脸,却因这番话而改变了神情。
白毅杰知道自己的话奏效,心下暗自庆幸几个儿子都聪明得紧,一点就通。于是紧接着又道:「假若当初你飒哥和冽哥两人轮流那般欺负你,今日小炽儿就不会是这么可爱的模样啦!搞不好脸会变得如仇叔叔那般又大又扁,还像王伯伯那样顶上无毛……」
白炽予这下更是色变,惊惧不已的看着父亲,还伸出小手不安的摸着头发。
「炽儿,答应娘别再欺负弟弟好不好?」
一旁的兰少桦知丈夫的夸大吓着了还分不出真假的炽予,忙匆匆打住了话题,抱着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幺子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你也只有这个弟弟能管教了……你如好好照顾他,就能像你飒哥冽哥照顾你那般威风呢!」
对四岁孩子讲大道理只是对牛弹琴,尚不如举例以证。兰少桦温柔的眼神与语调令炽予的表情缓和了下来,而终于是笑了开,还伸手摸了摸母亲怀中婴孩红红的嫩颊。
夫妻俩见到如此情况,心底均是同时松了口气。
「来,让你弟弟好好睡觉,咱们去练功!」瞧时辰也差不多了,白毅杰放下了炽予让他自己走路,牵着他出了屋子。「昨天爹教你的口诀你有没有背熟?背给爹听听。」
「有!」
白炽予精神无比的应了声,一点也瞧不出才刚吃完醋闹完别扭的模样。他吸了口气,开始张口背颂口诀心法。
对大人而言也算是艰涩难念的口诀自他口中流畅的脱出,呼吸换气的时间都掌握得准确。他开始学武是在四个月前,也很早就记熟了穴位。背颂口诀之时,全神贯注,神随意至,已然产生的浅浅真气顺着运气的法门开始运行。
白毅杰握着儿子的手,因而能窥得他体内真气运行的状况。炽予资质虽略逊他二哥,却也是上上之才。尤其他对武学的热爱只怕是三个孩子之最,每天都不少时间专注在练武上,将来的成就必定指日可待。
只不过……
目光落在这个同样可爱的孩子身上,白毅杰低不可闻的一阵叹息。
「来,炽儿,把爹教过你的基本步法演练一遍给爹看看。」
终究是没有泄漏心思的下达了指示。白炽予闻言立刻开始演练。不过是个四岁大的小孩,却已能完全专注于每一个脚步的踏出。充满力道的脚步稳妥实在,虽然方位尚无法抓到极准确,可节奏却已能达到熟练。白毅杰一边观看一边出言指正、调整他的动作。虽然感到无比欣慰,却也有些无奈。
这个孩子说好听是完全专注于练武,可真要说起来就是除了练武其它事都不大用心。三四岁也差不多该是学学识字读书的年纪了,可这个孩子却总是坐不住,满脑子只想着练武,还常常对那些请来教他的老师恶作剧。结果到现在只怕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别说是经学书疏、诗文词曲了。虽然他还只是个孩子,但白毅杰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毕竟,这孩子可不是一般的习武者,他可是擎云山庄的少庄主。虽不求要诗文书画样样精通、援笔立成,可基本的识字常识还是一定得要会、要有的。否则擎云山庄的少庄主却连读书识字也不会,岂不是笑掉人家大牙?
不过,强逼孩子念书又绝非他白毅杰的作风……还是顺其自然吧。
「好了,炽儿,蹲马步吧。今儿个你若是能通过爹的考较,爹就带你上市集去玩!」

「真的?那我要买冰糖葫芦,还有画糖儿!我还要喝杏酿!还有……」
白炽予一听说可以上市集玩就忍不住兴奋了起来。不过话还没说完,便给一旁听得好气又好笑的父亲打了断:「才四岁就想学大人喝酒?小炽儿还太早了!酒是给大人喝的,不是给小孩喝的!」
「可是,上回冽哥就连着喝了一坛杏酿和一大碗陈年女儿红啊!结果那个老板没有骂冽哥,还称赞他耶!冽哥都可以喝,为什么我不行?」
他还记得之前和兄长上街时,白冽予以一个八岁孩童的身分连连灌酒还毫无醉意的豪气模样。小孩子最喜欢崇拜英雄,打从那日看到了之后,他就一直想学学兄长那样灌酒。
却见白毅杰听得眉头一皱。这件事他可没听说过。虽然很想自豪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酒量就如此之好,可冽予才八岁大居然就跑去喝酒,未免也……「那是你冽哥不应该。当哥哥的就该以身做好榜样,回头爹再去训训你二哥。总之酒不可以喝,不过只要你通过,糖葫芦和画糖都能买给你。来,开始!」
「可是,冽哥那样灌酒真的好豪气好英雄喔!我好想试试看……」
白炽予终于是依言蹲了马步,口中却仍是不住的小声抱怨。白毅杰此时更是哭笑不得,却也只好笑笑算了,开始试试儿子的下盘功夫有否练得扎实。好不容易逛完了市集,白毅杰牵着精力依旧旺盛的小炽予回到了山庄。
冰糖葫芦买到了,画糖也买到了。不过这孩子经过客栈酒铺前时还是嚷着要喝酒,清亮稚嫩却中气十足的童音惹来了不少行人的侧目,害他这个作爹的受到了不少的责怪的目光,好象在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喝酒,定是做爹的没个好榜样」一般。而且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孩老是独个儿东跑西跑,小小的身影常常一闪神就消失在人群中。幸好父亲是他白毅杰,否则这孩子还不知会走失多少?
陪儿子逛市集,可比同一个高手过招三天三夜累得多了。这是白毅杰此刻的心声。
「唉,就是做爹的为老不尊老爱胡闹,孩子才会这般无法无天。」
一旁的妻子听他抱怨了一堆,噗斥一笑的说了这么一番话,不过清丽的容颜上倒是没有分毫责怪的意思。「好了,晚上还有宴会哪!快带孩子去洗澡,整身汗臭的东道主可是没人喜欢的。」
「我都差点忘了还有宴会……不和我一起洗吗,少桦?」
白毅杰敲了下脑袋暗骂自己胡涂,却又随即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只瞧兰少桦丽容微微一红,轻斥道:「孩子都多大了,做爹的还这样不知轻重!」
「也不一定要和孩子洗啊。就咱们夫妻俩独也不错不是?」
一边劝说着一边轻拥住妻子,堂堂擎云山庄庄主此刻只是个讨「太座」欢心的丈夫。只可惜他的妻子非是一般女子,极为动人的瞟了他一眼之后,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取了衣裳搁到他怀中:「快去洗吧,莫要耽搁到宴会的时辰。要洗鸳鸯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是,娘子。」
擎云山庄庄主交战落败,终于是只能垂头丧气的抱着衣服跑去找几个儿子一起去洗澡。瞧着丈夫一脸丧气,兰少桦忍俊不住的轻轻笑起,凝视的目光却是温柔。
兰少桦并非出身江湖,也不会武功,但庄主夫人却是当得称职。总是一派温柔的她其实极为坚强能干,对于儿子的教导照顾也决不假手他人。庄里上上下下都相当敬重这位美丽的夫人。
成功的把三十好几却仍会任性的丈夫「请」去洗澡之后,兰少桦转往大厅开始指示仆人们上菜、布置菜肴。今儿个的宴会其实也不是什么交际应酬,只是八大护卫之一的于扇的远房亲戚来访罢了。不过那位亲戚和白家上下交情不错,他们的独子光磊又是炽予的义兄。四年未见,自然要为远道而来的他们好好接风洗尘了。

「这么说来,炽予除了刚出生时见过他义兄外,好象就没见过了……」
如此认知浮现在脑中,让兰少桦微微一怔。
他们夫妇俩好象也没将炽儿有这么一个义兄的事说与炽儿。这样一来,依照炽儿的个性,只怕会……
「妹子在想什么?怎么瞧来有些烦恼?」
却听身后熟悉的嗓音入耳,兰少桦回过身,入眼的是一身文秀却又带着些江湖气息的「毒君」于扇。柳眉因而一蹙,叹道:「于大哥,你有没有告诉炽儿他还有光磊这么个义兄?」
「咦?这不是你夫妇俩的事吗?我和炽儿的性子比较合不来,自也不会和他说那么多了。怎么,你们没说?」
于扇对兰少桦会有如此疑问感到讶异,瘦长的脸孔上也流露出了疑惑。
听了于扇的回答,兰少桦一双柳眉蹙得更紧了。「我没说,毅杰好象也没说……冽儿那时还小,飒儿只怕也不会主动去提。这下可糟了,等炽儿知道了一定会大闹的!」
「有如此严重?妹子莫要担心太多,炽儿又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可他是个任性的孩子啊……唉,都怪我这做娘的竟然忘了这回事。只希望待会炽儿闹起脾气来时可别太过分。光磊可是十分乖巧的。」

所谓知子莫若母,兰少桦向来熟悉三子的性子,虽然不是不讲理,却相当任性。当然对四岁的孩童是不能要求太多,不过炽予的任性有时确实是过分了些。
而事实证明了兰少桦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宴会在半个时辰后开始。
这场宴会真要说起来倒比较像是家宴。有参与的除了主客于氏夫妇外,就只有八大护卫及东道主白毅杰夫妇一家。但八大护卫之一的「玉笛公子」莫九音因公外出,未能列席,因而多了一个席位。而白毅杰便允诺将这位子留给负责照顾冽予起居的严青。
「好久不见了,白庄主、白夫人。唉呀!冽予也长得这么大了,聪明灵秀,比以前更讨人喜欢了。」
带着独子于光磊来到了睽违四年的擎云山庄,于氏夫妇俩俱是流露出一派怀念之情。昔日他们一家曾在江南住过一阵,因为与于扇有些亲戚关系,所以也间接识得了白毅杰夫妇。而他们的独子光磊和飒予正好同年纪,从小便玩在一起,感情算是相当不错。
「于叔叔客气了。光磊哥才是,文质彬彬,一派才子气度。」
白冽予虽才八岁,说起这些应酬交际的话却是有模有样,还同父亲一般自然流露出一股真诚味儿。小孩讲话如此老成本是好笑,但众人瞧他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一丝做作,倒也不觉得有何不适当了。
反倒是跟在父母身后来的于光磊脸色一红。这十一岁的小少年确实是一身文雅气息,一张清秀的面容亦是带着一种文人雅士的味儿。他和飒予同年,却比飒予略矮了些。四年未见让他有些生疏了,却还是股起勇气往白氏兄弟走去。
白家四兄弟除堑予还在母亲怀中外,飒予、冽予、炽予都排成一列来欢迎这位贵客。飒予和光磊从小是玩伴,神态之间自是相当亲昵。冽予也是识得光磊的,自然乐于与他相见。只有炽予,对眼前这个一脸「穷酸秀才味儿」的少年完全陌生。
「光磊,你这来要在山庄里多留一会儿啊!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告诉你,这四年我的武功又进步不少,到时我和冽予就一同表演一番给你看,你说好不好?」
白飒予一见于光磊上前,立即亲热的拉住他的手同他道。一旁的白冽予也迎上了前道:「待会我便请爹爹让我和飒哥对战一番。这些日子我看了些书,有些地方不甚明白,还想请光磊哥指教哩!」
「嗯,这回爹娘有事必须上京一趟,所以要我来擎云山庄暂住。能住多久我也不晓得,不过十天半个月总是有的。到时我们再好好玩玩吧!」
于光磊本来还觉得有些生疏,但一见二人如此亲昵,神态倒也舒缓了不少。接着目光移向一旁臭着一张小脸的四岁男童,凝视着那张虽然一脸不高兴,却仍然好看的小脸。
「穷酸秀才,看什么看啊!」
白炽予被冷落在一旁,早就老大不高兴。此时见于光磊突然直盯着他瞧,更是生气,学着外头听来的话便骂起于光磊来了。一旁的白飒予及白冽予听得很是不妥当,待要出言警告弟弟,却瞧于光磊一个眼神要他们别那么做,继而微微一笑,上前轻轻牵起炽予的小手。
「你是炽予,对吧?」柔和的笑容,柔和的语调,「你好,我是于光磊,是你义兄。我们四年前见过的,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便是。」
「谁是你弟弟了?我、我才没这种软骨头的义兄!」
那么样温和的态度反而让白炽予不知所措,更是臭着一张脸,硬是甩开了于光磊的手。「臭书生!讨厌……哎哟!好痛!哥你们打我!」
却听他一声痛呼,过分的态度让两位亲兄长终于是各敲了弟弟一记。一旁早就在注意几个孩子的兰少桦也蹙起了眉头,把堑予交给丈夫,一个欠身来到了孩子们旁边。
「对不起,光磊。炽予他从小任性,之前我和你白伯伯又忘了告诉他这回事,所以他一时可能还无法接受。不过炽予他虽然有些任性,却非是不讲理的孩子,只希望你别生他的气,好吗?」
「伯母别介意。我从那天起就一直把炽予当成自己的弟弟,怎么会生气?不过炽予比我想象中还有活力,真是太好了!」
面对兰少桦的道歉,于光磊又是一阵脸红微笑着请这位美丽的夫人别介怀。
可一旁的白炽予见母亲对这个「陌生的穷酸臭书生」那么好,醋意登时一发不可收拾。一把插入二人中间,抱住母亲:「你走开!不准和我娘说话!谁像你一样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啊!」
「炽,光磊对你好声好气,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人家?」
白飒予眉头一皱立刻出言责骂。虽然知道弟弟还小难免不懂事,可是这回实在太过分了!而兰少桦也是神色微微一变,没有抱起炽予,反而是伸手轻捏了一下炽予的脸蛋。
「臭着一张脸可一点都不可爱了,炽儿。你身为主人,就应该有礼貌啊!这么说你光磊哥哥怎么行?来,和光磊哥哥说对不起!」
「……对不起。」
白炽予虽小,却也知道母亲有些生气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了歉,然后调头就走。兰少桦虽是尴尬,但见于光磊却仍是一脸的不介怀,还极有礼貌的向她行了个礼后才同白飒予、白冽予玩耍去了,心下不禁暗暗赞许。
大人们客套过了,接着便是入座开宴。兰少桦特意让于光磊坐在白炽予的旁边,打算让他们培养培养感情。

宴席上仍旧是大人一团,小孩一团的情况。虽然偶尔会有大人探问起小孩子的情况,不过大多数都是在聊他们自个儿的。冽予因为和严青同坐,饮食起居都由严青照顾的他,自然也是同严青聊了起来。
而夹在一脸不高兴的炽予和兴高采烈的飒予中间,于光磊虽然想和白飒予多聊聊,可瞧着一旁一个人默默猛吃的炽予,说什么都放心不下。
打从他瞧见还是婴儿的炽予,而且成了他的义兄开始,他就是真心把炽予当成亲弟弟一般看待。这来擎云山庄前他还着实紧张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么面对炽予呢!虽然见面后炽予别扭的态度让他有些伤心,不过他的个性向来豁达,倒也不甚介怀了。
「炽予,这个炸虾很好吃,你吃一点吧!」
瞧着一旁的炽予因为赌气猛扒饭,光磊特别夹了快炸虾要放到他碗里。怎料炽予小手一挥,竟然一把打掉了他特别夹的炸虾。
「谁要你假好心!我自己会夹!」
一边说着,一边又赌气的开始不停夹炸虾,让一旁默默注意的众人是好气又好笑。
光磊瞧他的模样可爱,虽然好意被拒,心情却还是舒缓不少。却在此时,白炽予似乎是因猛吃炸虾而噎着了,可爱的小脸因而胀得通红,好象相当难受。一直在注意他的光磊首先发觉到了这一点,心下一慌,赶忙取了杯茶水便送到他嘴边。
「来,喝口水。」一边柔声说着一边拍了拍他的背助他顺顺气。
白炽予难受的紧,一时哪顾得了是谁递来的茶水?张口便喝。而身后那只轻拍背部的手也让他舒服了不少。正待道谢,才发现居然是那个讨人厌的臭书生!
「别、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承认你是我义兄了!」
「谢」字说不出口,反而变成了赌气的言语。白炽予别过了小脸不看于光磊,脸色却是相当难看,似是自知理亏。于光磊瞧他虽然别扭,但其实还是相当懂事的,忍不住高兴的笑了起来。
却听此时,一声轻咳入耳,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了此刻忽然起身,似乎打算宣布什么的白毅杰身上。只见他目光环视众人,最后停在气氛尴尬的于光磊和白炽予身上。
「光磊啊,伯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成不成?」
「伯父有何要求尽管说。只要是光磊能做到的,必定全力以赴。」
于光磊虽然不知道他的要求是什么,但还是很有礼貌的应了答。而一旁的白炽予则是连头都不抬,自顾自的吃着白饭。
只见白毅杰微微一笑,道:「光磊这些年又多读了不少书,碰巧我们家炽予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伯伯想请你帮忙,做炽予的启蒙师父好不好?」
于光磊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要求,心下却也欢喜,道:「我很乐……」
「不要!」
可于光磊答应的话语未完,便给炽予的反对打了断。「我才不要师父!我才不要念书!」
这个时候的炽予终于抬起了头,可对上的却是父亲的目光如炬。
「光磊肯答应,自然是最好了。不过咱们家炽予可调皮了,你是他师父又是他义兄,若他有什么举动不妥当,你尽管打他骂他都没有关系。不过呢,炽予若是欺负你光磊哥哥,欺负一就罚你三天不准练武。」
后头的话是对着三子说的。白毅杰毕竟是大家,此刻虽是神态轻松,但炯亮的眼神却让他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白炽予本想抗议,可是瞧见父亲的模样便知道抗议也没用。心下更是一阵恶气,嘟着嘴巴低下头又是埋头猛吃。
一旁的于光磊虽然有些担心,但终究还是只能继续用餐了。不过,担忧的目光还是不时落在炽予的身上。
白毅杰瞧见二人如此模样,满意的微微一笑,再度坐下继续用餐。

第二章

于光磊在山庄住下,并且开始担任白炽予的启蒙之师一事,可以说是转变的开始──虽然,说是灾难的开始还比较贴切些。

一大早,白炽予所居住的「侠客居」就传来一阵阵吵闹声。

「侠客」二字乃是白炽予自个儿取的。虽然他自己可能连哪一个字是侠、哪一个字是居都分不清楚,可是年纪小小的他却最向往侠客英雄,最向往以一挡百的不世高手。所以他将自个儿的屋子取名「侠客」,纵然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我要睡觉啦!」
「炽,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清晨的天候最是舒服,最适合用来读书学习。」
「我要睡觉!走开啦!」
从宴会那天之后已然持续了十三天的戏码今天依然准时上演了。
此时天才微微泛白,正是大好清晨。于光磊自小就是在这个时间起床,去私塾听老师讲课学书的。既然接下了这「启蒙之师」的责任,他也不辞辛苦,比平常更早起了些,梳洗完毕便来侠客居准备要和炽予上课。
然而,白炽予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孩,撒娇赖床可说是家常便饭。已经十三天,每天早上这样你来我往的吵闹却还是没有分毫改变。
当然居中不是没有服侍小少爷的仆人婢子。只不过因为庄主已经下令全权交由光磊置,所以仆人们都静静的退开去忙别的工作,让他们俩「自行料理」。
到目前为止,于光磊四胜八负,大部分都输给了死命巴着被子不肯起来的炽予。而且就算成功把他叫起来,炽予还是会大发起床气在上课时捣乱,或是上课打瞌睡。总之是说什么都不肯乖乖听话。
本来是应该把他恶作剧的情形告诉白毅杰,但于光磊却不忍见到炽予不能练武的伤心模样。结果却变成了炽予无法无天,老是在上课捣乱的情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天,于光磊下定了决心非成功不可。
眼前长得极为可爱的四岁男孩正抱着棉被呼呼大睡,完全瞧不出前不久才大吵一番过。于光磊虽然很想佩服这孩子的睡功,却不能放纵。当下一把拉开了白炽予的被子,把四岁男孩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
光磊虽然是个儒生,但毕竟也十一岁了,也是有些力气的。他拿起炽予的短袄披在那小小的肩上,然后抱着仍呼呼大睡的他去梳洗。
秉性温良的他,当然不会狠到去用水浇小孩的脸。他只是仔细的取了棉布弄湿、拧干,然后擦了擦怀中酣睡的小脸。
「呜嗯……」
白炽予因为脸上冰冰凉凉的感觉而稍微醒了些。虽然是有些陌生的感觉,可是很舒服,却又不会让人想睡……双睫轻扇微微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只细白的手正费力的拧着布巾,然后用刚浸过水的布巾来擦他的脸。
「炽,清醒了点吗?」这几天他听白家兄弟都只叫炽予一个「炽」字,便也效法着这么叫了,「来,漱漱口。」
白炽予此刻仍是迷迷糊糊,压根不知道抱着他的人正是他的「死敌」。只觉得那声音很温柔很平和好听,于是他迷迷糊糊的漱了口,迷迷糊糊的被放下、换了衣服。直到他在书桌前坐定的那一刻,才完全清醒了过来。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臭书生!」
根本没想到是自己睡迷糊了,白炽予张眼怒瞪着一旁已然开始替他磨墨的于光磊。「不要不理我,你说话啊!」
「要喊我『老师』,炽。」
面对做学问的事,于光磊向来极为严谨,尤其是在下定决心不再放纵炽予后。他有条不紊的磨着墨,直到炽予跳下椅子。
放下墨条,一把将准备溜之大吉的小孩抱起、放回椅子上。「炽,你其实很懂事、很聪明的不是?学学写字、念书难道不好吗?」
「才不好!那是你们那些穷酸书生做的事!我要做大侠!我要做英雄!」
「只有武功好却大字不识一个的,叫『匹夫』。要做大侠,至少得要识字,要懂得忠孝义理。」
「做大侠哪那么多规矩!我不管!我就是不要读书识字!你再不让我走、我、我打你喔!」
「不明是非黑白,强以武力称雄者,乃是仗势欺人,非是侠者所为。」
面对根本坐不住的白炽予的要胁,于光磊仍旧是毫不动怒,平平和和的做了回答。平和的语句所述却是叫人无从分辩的道理,让满脑子只有练武的炽予根本没法反驳,气得胀红了脸。

「你、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走!」
虽然很想象过去几天那样恶作剧,但白炽予毕竟还是懂事的,知道光磊对他忍让。想当大侠就不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所以他「暂时」放穷酸书生一马,用「大侠」的方式来要求于光磊。
但见于光磊微微一笑,轻轻摸了摸炽予的头。虽然手给炽予不耐烦的拍开,不过他倒是一点也不介怀:「只要你会写『白炽予』的白和予,我就让你出去外面玩。」
一边说着,一边已然拿起毛笔,俐落的写下「白炽予」三字。于光磊长年学书,虽然字还难免有些不成熟,却已有了一定的劲道。一手字苍劲有力,煞是好看,连白炽予都有些瞧呆了眼。
只不过当他然不肯承认这一点。哼了一声:「鬼画符。」
「你还知道字写的难看叫『鬼画符』,看来以前上课时还是有认真的。」
于光磊仍不动怒,搁下毛笔,指了指「白」和「予」二字。「只要你会写这两个字,我就让你出去玩。」
「哼!那还不简单!」
白炽予一心想溜出去,右手整只手掌握住毛笔便要开始写字。可毛笔尖还没沾上纸面,就给于光磊抓住了手腕。
「笔不是这样握……来,手放开,拇指要这样,小指要……堂堂擎云山庄的三少爷总不会连握笔都不会对不对?嗯,很好!」
一番指正过后,白炽予终于是好好的拿起了毛笔。满心不服气的他看了看一旁漂亮的大字,心底很是不痛快,心想说什么都要给点颜色让这穷酸书生瞧瞧。当下依着记忆中于光磊动笔的模样一笔一划的写起了字。
没想到看于光磊写字时如行云流水一笔呵成,自个儿写起来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笔划是没错了,可是轻重却把握不到。一个「白」字写得点不像点,勾不像勾,横平直竖全都时宽时细,成了道地的「鬼画符」。
白炽予瞧了瞧于光磊的字,再瞧了瞧自己的,不服气的感觉更甚,又觅了块角落重写了一遍。
虽然他的字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他说什么,都不想输给这个穷酸臭书生!
一而再再而三,如此般重复了好几遍,横竖是稳下了来,该停该顿却总是不得其法。正忍不住对着纸对着笔生气之时,握笔的小手突然被一只大了些的手握住了。
白炽予知道是于光磊,正待挣脱,于光磊却已执着他的手开始写字。
同样一只毛笔,同样一个握笔的人,写出来的字却已完全不是刚才的鬼画符。中途虽然因白炽予的抵抗而有些歪了,但于光磊写字的手劲却出奇的大,仍旧是完成了这好好的一个「白」字。
白炽予看着眼前两人一同完成的字,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小手仍因于光磊刚才写字时的手劲而有些疼,却已无暇顾着这些。他身体对这等「动作」的记忆向来最是厉害,不甘示弱的自个儿拿着笔重写了一遍。
虽然仍称不上好,却已有了个模样。紧接着他又写了个「予」字。这回的开头没先前那么惨,但还是七零八落。他照着于光磊字体的粗细停顿依样画葫芦,总算是好了一点。此时,于光磊又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写了一遍。这白炽予抗拒的力道小了些,然后他又自己写了一遍。
新写的字确实好看得多了。他满意的看着眼前的字,然后回头瞧向于光磊:「怎么样!好看吗?」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先前怎么也不肯学的人是自己,不由得一阵尴尬。于光磊瞧着他如此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另取了张纸在桌上铺下。
「好了,现在默写『白』和『予』。成功了我就让你出去玩。」
「那有什么难的!哼!」
刚才练了好几遍字,白炽予早就将这二字记得滚瓜烂熟。笔起笔落。两个比刚才更好看了些的字跃上纸面。白炽予得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写字、好象不是那么讨厌嘛!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他怎么可以觉得穷酸书生做的事有趣呢?
却听身后柔和的嗓音响起:「好了,你出去玩吧!」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让白炽予前一刻的烦恼立时消失无踪。一声欢呼之后便即跳下椅子冲了出去。
于光磊微笑着看着男孩高兴地冲出去的身影,然后低头望向案上的两个字。
「他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啊……」
学生的资质固然好,但不学却也是无用。而要怎么样让他从抗拒变成喜欢写字及念书,就是自己的工作了。

十三天来的第一成功,让于光磊感觉到一阵令人喜悦的成就感涌上心头。他拿起桌上的那张纸,小心翼翼的折了几折,然后收进怀中,离开了侠客居。
* * *
自那日之后,于光磊便每日定时到侠客居去,用同样的方法叫白炽予起床学写字。如此半个月一个月下来,白炽予虽然还小,却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到定时就会醒转过来。只是每日于光磊抱起他用湿布替他擦擦脸的感觉很是舒服,所以即使醒了他也是继续装睡,让于光磊仍旧是每天把他从床上抱起来替他擦脸更衣。
于光磊又非习武之人,哪瞧得出什么破绽?只道是炽予贪睡惯了。他视白炽予如亲弟,便是些功夫好了,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学写字,虽然白炽予仍会闹闹别扭,但终究都还是会认真的学着写字。于光磊心下雪亮,知他早已不若当初那样讨厌学写字,却放不下面子,才仍旧装模作样的闹上一闹。当下也不说破,由着他那般装模作样。
白炽予毕竟也承继了父母的血缘,记心极好,悟性又高。一日里莫说三、四字,十个字他也照记不误。不过于光磊不希望让他负担太大,一日也最多只教他十个字,顺带复习过去教过的。有时瞧着炽予心情不错,连带的提起了这些字的来由与涵义。白炽予时常听得极有兴味,间或有些疑问,却总是碍着面子不肯问。于光磊于这点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就那么算了。
今日又如往常的教授完十个字。瞧着案上那越来越有个样子的字迹,于光磊便是一阵宽慰。只是白炽予现下虽然不那么抗拒学写字,但却仍是抗拒于去学习什么诗文经书的。能够识字自然是很好了,可若对诸般学问一知半解,总还是难登大雅之堂。而要怎么样让炽予不那么抗拒而肯学习这些,正是连日来一直苦恼着于光磊的问题。
一如往常的把白炽予写的字折起收入怀中,于光磊离开了侠客居。昨日白飒予说好了要同他一起上街吃早点。两人虽还不过十一岁罢,但却都远较寻常少年来得成熟稳重,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依约前往山庄门口,便见到白飒予已然在那候着,身旁还跟了个白冽予,以及照顾冽予起居的严青。
那严青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清朗,却甚是少言,于光磊对他极为陌生。听人说他原先只是个小仆,三年前白冽予意外中了奇毒,全仗他舍命相救才得以无事。冽予因而极喜欢这个青年,请父母亲答允让他负责照顾自个儿起居。

二人名份是主仆,不过白冽予却是以朋友之情相待,倾心相交。虽有年龄之差,但仍是平辈论交,像极了知己好友。此时二人亦是一如往常一般正讨论着什么。于光磊不好打搅,正待同白飒予说些什么,却瞧见他身后隐隐有一个影子。一截衣袖露出,不是白炽予是谁?
当下笑容扬起,上前道:「飒,我来了!怎么,炽和冽都要同去吗?」
躲在白飒予身后的白炽予本是打算吓他,见露馅儿了,老大没趣,自个儿走了出来道:「谁要和你一道?我、我是想和冽哥一起去喝酒才来的。」
「还说喝酒。都是你泄了密,害我让爹爹骂了一顿。」
白冽予瞥了眼三弟,话语似是不悦,语气却相当平淡。「再说,大清早喝什么酒,小心闹肚痛。」
「我、我才不会──」
「好了,别吵了。」
白炽予正待辩解,却给长兄打了断。白飒予瞧着差了四岁还能吵起来的两个弟弟,便是一阵无奈,转而望向于光磊:「光磊,你想吃什么?」
「这……有什么好吃的我也不清楚,总之咱们上了街,瞧着哪一家顺眼,便进去吃吧。」
于光磊也拿不定主意,便提议一切顺其自然。白飒予心想也是,便点头允诺。白冽予也接着点头。而白炽予见两位兄长都答允了,虽然不想听这穷酸书生的意见,却也只能遵从了。
于是,他们一行一个大人四个小孩便这么上了街。
擎云山庄位在城郊,名气虽大,可一般老百姓却只以为是一般富贵人家。一行人由城郊入市,倒也没引起多少注意。
几个小孩子上街,虽是要吃早点,但总还是在路上嬉笑玩闹得多。而且苏州华至斯,吃的东西可说是琳琅满目,走了好一阵子,却总是没找着个合适的落脚。直到后来于光磊瞧见一家楼子铺名颇有学问,门口的条幅又是名家手笔。书生习气一起,便提出了建议要在这家楼子用餐。白飒予和白冽予没别的意见,自然同意了。而白炽予虽然不同意,却也没办法,只得跟着入了楼。
这间铺子内里装饰极为文雅,更有不少名家题作。铺内更是一堆书生模样的人,显然是文人雅士聚集之。掌柜的见来的是一个大人带着一群小孩子,心下略感不妥,怕小孩子吵闹坏了客人兴致,正待上前婉言劝离,却见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走到了一幅字画前,当场喊了声「好」。
那少年正是于光磊。他瞧着这满楼子珍宝,心下大喜,这些日子来一直藏着的书呆子气已然发作,情不自禁的便对其中一幅字画叫好。他这声好一出,登时惹来不少人的注意。有人只道是这少年权充风雅,却也有人瞧着这少年一身温文儒雅,并非只是一般玩闹的少年。当下便即起身来到他旁边与他相谈。
于光磊本来就是才学极盛,虽然只十一岁大,见识却也不凡。一旁白冽予瞧着有趣,也上前凑了一脚。他聪明灵慧,又相貌可爱,于才学上虽未有多大成就,却也能与众人谈得起来。
白炽予见一群穷酸书生发起「书生疯」,尤其于光磊眼下全然忘了自己,只顾着和人讨论。心下恶气一起,想也不想就跑出了楼子。
一旁的白飒予虽然没加入讨论,却也因为这有趣的情景而失了注意,竟然没发现炽予不见了。那严青似乎也没察觉到,只是跟在小主子身后。好不容易讨论罢,给人领了位子要坐下用早餐时,几人才赫然发觉没了白炽予的踪影。
「炽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儿?怎会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白飒予知道事关重大,眉头已然紧紧蹙起。而一旁的于光磊更是心焦如焚。一想到白炽予才四岁大,这么一跑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还得了?

但见白冽予霍然起身,道:「他定是因为咱们方才冷落了他才跑出去。光磊哥,烦请回山庄通报爹爹,我、飒哥还有阿青先在城里找找他的下落。」
「不,事情应是因我而起,让我留下来找他。」
于光磊于白冽予那么一说之时,心下已然对事情始末有了大概,因而觉愧疚。众人见他如此神态,也不好拒绝他。只是遣人通报白毅杰却是不能省略的。却见严青站起了身,道:「让我回去禀报庄主吧。我是个下人,与三少爷又不亲,就算找着了三少爷也不见得肯和我回来。」
「好,那就拜托你了。」
白飒予身为长兄,自然是要于此刻全权担起责任。
指示完毕之后,同老板致了歉,便分头行事了。
于光磊虽然满心焦急想尽快找到人,但一时之间却是不知从何找起。他也没多少高明的方法可用,只得喊着炽予的名字,逐街逐巷的去寻。
可白炽予不过四岁大,只是个小男孩。要想在人群中寻他实在不是易事。尤其时间一晚,人潮越来越多。于光磊连行走都开始有了点麻烦,又如何能顺利寻人?满心焦急却又一筹莫展,一想到是自个儿害了弟弟失踪了,还不知遇上了些什么麻烦,鼻头一酸,差点就要哭了起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眼泪,声嘶力竭的叫喊着炽予的名字,只盼他听到了呼唤会有响应。却听此时,一阵稚嫩悦耳的童音入耳:「光磊哥,左手边徐记酒铺。」
那声音也不见得有多用力,却是清晰入耳,正是白冽予的声音。于光磊往左手边一望,果然瞧见了间徐记酒铺。当下推开人群直往酒铺走去。
入了酒铺,只见白冽予背着似乎昏睡过去的白炽予站在酒铺门口,一张漂亮的小脸难得的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情。于光磊一见炽予,也不及细究便即奔上了前查看:「炽他还好吗?怎么、怎么就这么……」
「他醉倒了。」淡淡的语音道出了让人有些无奈的事实。「光磊哥,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嗄?有是有带一些,怎么……?」
于光磊见白炽予确实是醉倒了,心下稍安,却不料白冽予劈头就是这一问。只见白冽予有些为难的瞧了瞧一旁一直盯着他脸的老板,道:「炽予方才跑来人家店里,拿起酒就猛灌。我找到他时他已经不胜酒力。我想把他带走,无奈身上却没有银两清账。」
闻言,于光磊瞧了瞧地上的空酒壶,知道确实如此,无怪乎白冽予一脸为难。当下笑了起来,向老板问清了酒钱,清帐后同白冽予一起离开了铺子准备找白飒予会合。
白冽予个头虽小,背起弟弟却似不怎么费力,还有模有样的,不愧是哥哥。于光磊瞧得心下愧然,不禁垂下了头……「冽,你怎么找到炽予的?」
「他忽然失了踪影,定是一时闹脾气才跑走了。我想他也不知去哪,又想起他一直嚷着要喝酒,便专捡酒铺、酒楼一类的寻,果然寻着了他。」
白冽予淡淡答道,顺道瞥了眼身旁的于光磊。见他低垂着头神色郁郁,心下雪亮,当下将炽予交给了他:「咱们这样慢慢走也不是办法。光磊哥,劳烦你先背炽予回庄,我去寻飒哥。」
于光磊背起了炽予,还来不及同白冽予多说两句,便见到他小小的身子一跃而起,竟然就那样飞檐走壁去了,还引起不少人的注目。于光磊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会意白冽予的心思。当下一声轻叹,迈步前行。
一路上身后不时传来白炽予身上的些许酒气。于光磊虽觉微昏,却不介意,只是担心他小小年纪就喝了那么多酒,会不会伤身?后来人群渐减入了城郊,见擎云山庄就在前方,于光磊此时方觉得完全安心了。
却听身后一声模糊的童音入耳:「臭光磊,臭书生,穷酸得要命,还说是哥哥,看了字画就不理我了……」
「炽,我……唉,确实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好不好?」
于光磊早自认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不对,听炽予这么说更是自责。只是他这话虽说了,身后却再无半点反应。于光磊只道是炽予赌气不说话,更是焦急万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在此时,微微的鼾声入耳。于光磊先是一怔,才知道原来白炽予一直都睡着,只是在说梦话罢了。
因而,稍微松了口气,喃喃道:「炽,别不理我喔!下回我不会再犯了,所以……」
于光磊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只是微微一笑。
身后的微微鼾声,平缓依旧。
只是,背上的男孩却已然睁开了眼,直盯着正背着自己的少年……
「知道就好,臭书生。」
低不可闻的细语,悄悄脱口。

第三章

白炽予「走失」的事件虽然平安落幕,但一干人等却仍是或轻或重的受到了罚。
严青是成年人,带着小孩出去却没有多加留心,被白毅杰罚了三个月的薪资。后来白冽予努力求情,才给改成一个半月的薪资。
而四个小孩,除了光磊之外,也都被罚了禁足。尤其是白炽予,不但被罚禁足,还被罚一个月不准练武。禁足和不能练武对他而言可是再大不过的酷刑了。可是他虽然不服,却终究只能从命。而于光磊也自请分,打算陪着白炽予一同禁足。
只是白炽予被禁足,脾气可就直往于光磊身上发。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有不对之,但心里的不快总是要找地方宣泄,而光磊又伴在他身边,自然找上他了。
于光磊虽然天天受他脾气,但对他而言总是比不理不睬要好得多了。可麻烦的是禁足期间白炽予上课时总是不大认真,让他费尽了功夫才能勉强制住这个满身活力却无从发泄的小孩。
不能练武的时间里,白炽予只好自己修练内功。一个月的专注让他的内功大有进益,可是拳脚功夫的进度却是落后了。好不容易一个月过去,他,终于是可以开始重新练武了。
这日清晨,白炽予一如平时的在同样的时间醒了过来。连续一个月都在课堂上和于光磊乱闹脾气,其实心里是有些小小的愧疚的。好不容易可以重新开始练武,他的心情已是大好,连带的也想藉此表达一下歉意,好好写几个字给光磊看看。
小小的身体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准备等那熟悉而又虚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穿过小园,推门、进入卧房、来到内室……没想到等了等,又再等了等,几个反侧直到太阳高升了,那脚步声却始终未来。
白炽予久候不耐,终于是跳下了床自行梳洗。在外头候着的小婢赶忙进来侍候他穿衣。
「臭书生,还以为你比其它穷酸好点,没想到还是一样逃跑了。」
亏我还想好好上一天课……最后的话语没说出口,却已带上了些许的失望。
一旁的小婢见他喃喃抱怨,忍不住道:「三少爷误会了。今早庄主有遣人来,说于公子病倒了,还发了高烧,于先生正努力想办法减轻他的病情呢!」
「光、光……臭书生病倒了?」
白炽予本来想说「光磊」,最后却又改成了「臭书生」。但不论称呼如何改,脸上同心头一瞬间的震惊与担忧却是改不了的。臭书生怎么会突然病倒了?
却听那小婢又道:「据说,于公子是这阵子劳心劳力过度,又受了风寒才会如此。三少爷若是担心,可以去探一探病啊!我想于公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谁、谁要去看他!别胡说八道,我要去吃早餐然后练功了!」
虽然心里真的有一点想去看于光磊,但白炽予还是一口否决了小婢的提议。他才不会去看穷酸书生呢!才不会!
说什么劳心劳力过度……他也是小孩子,怎么会劳心劳力过度?
心绪正自转着,脑海里却浮现这一个月以来自己上课的百般捣乱,以及前几天他把于光磊绊倒,害他掉到水池里,但他还是没有生气,笑着自己爬起来的样子。
昨天他的脸色就不太好了,还被自己笑说是穷酸臭书生,果然软弱得紧……
「才、才不是我害的呢……我又没说不准他生气……」
一面朝主屋走着,白炽予仍然倔强的喃喃自语着。其实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光磊之所以会生病的原因,可是……
不觉间,于光磊所居住的客房竟已在前方不远。白炽予没想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忍不住吓了一跳。只见门前人来来往往,父母亲和两位兄长都到了。看来,于光磊的病好象真的满严重的。
「哼!那是他自己体弱多病,与我何干?我才不去看他!」
仍是死要着面子,他踹了下脚边的一颗石子。瞧着石子弹起又落下,一瞬间,心也直往下沉。
他又看了客房一眼。
「啊!肚子好饿!我要去吃饭!」

然后终于是别过了头,拔足跑向主屋。
* * *
吃过早餐后,他开始了睽违已久的练武。白毅杰在稍后便来指导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或加以责怪,只是说光磊生病了,可能三四天都没法上课云云。
白炽予一如过往的摆开姿势,专注于练武。只是,往昔的全神贯注今天好象有一点失常了。即使再怎么努力专心,心头却总是有一块角落在烦躁着。
「炽儿,你今日不像以往那般专注,是不是没有练武所以生疏了?」
白毅杰心知儿子的拗脾气,也不说破,只是针对他练武的情形做了询问。
但白炽予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照着父亲刚才所授的法门努力练习。
如果只因这一些小事就没法让自己保持一般的心境,日后又怎能成为高手?童稚的心底升起了这种过于成熟了的想法,而终于是让自己开一切,恢复了过往的专注力,全神贯注于练武之上。
白毅杰瞧着三子越来越准确与熟练的动作,知道他心智已然有了成长与突破。可是,就算一时能专注起来,也只是忽略了心里其它的情绪罢了。问题是得要解决而不是逃避,这才是眼前四岁的儿子必须趁早学会的。
「炽儿,脚步要再跨大一点。小里小气的,可称不上英雄!」
「是!」
白炽予高声答应,小小的身体灵活俐落的照着父亲的指示动作。
习武的时间总是过去得特别快。一个月的荒废让白炽予硬是缠着父亲连下午也一道用来练武了。积存了一个月的精力消耗殆尽,却不觉得辛苦,反倒是甘之如饴。
「炽儿,爹带你去市集逛逛好不好?」
换掉了一身汗的衣服后,突然听到罚自己禁足的父亲这么说,白炽予因而瞪大了眼睛瞧着父亲:「真的可以吗?」
「什么真的假的。来,爹带你去街上走走。」
白毅杰说着,一把抱起儿子,足尖一点便往庄外疾奔而去。
白毅杰既为当世有数的高手,轻功自也是一等一的。此时给他抱着,便有如腾云驾雾一般。白炽予年纪还小,胆子又大,最喜爱刺激的东西,又有父亲给他挡着迎面强风,登时高兴不已,道:「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学轻功!」
「至少要等你有了一定的根基才行。你内力尚浅,还是先学好基础,方能窥得上乘武学精要。」
白毅杰虽是拔足疾奔,神态间却由是从容至极。温柔的摸了摸怀中三子的头,神情之间流露出一股慈爱。「爹知道你其实很懂事。可是,你知不知道爹为何要你读书写字?」
「……臭书生说,当大侠得要会读书写字,要知道忠孝义理,才算是真大侠。」
白炽予照着于光磊的话回答了问题,但话语间却仍叫于光磊「臭书生」。白毅杰听得一阵苦笑,却终是没斥责他。
「他说得很对。咱们江湖中人虽然以武为上,但若是一个只会武而毫无脑筋之人,总免不了走岔了路子或给人陷害吃了大亏。有了脑筋却读不懂书写不了字,总免不了遭人讥笑。而且许多武功秘籍虽录有图像,却多需以文字相佐而成。不识字,又怎么看得懂?识了字却不解其义,许多关键难免参不透。」
顿了顿,又道:「这还只是细微末节。一个人武功再高,总需得有相同的品行为佐,才学为辅。爹也不要你像光磊那样有才气,只是多看些书,多知道些事情,不是也很好?像你二哥,虽然不是读书人,却也看了不少书,能多钻研些东西。爹也不是什么都会,没法什么都教你,所以你要学写字,学读书,好知道更多的东西。光磊的书很多,你去请他让你翻翻,也许会翻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一定。」
一边运着轻功一边说出这一番长篇大论,却由是面不改色。白毅杰话完之时,也正好来到街口,便放下了炽予,牵着他逛街去了。
一路上炽予因为父亲的一番话而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很讨厌那些臭书生的东西,却没想到原来读书写字这般重要。
蓦地,一阵叫喊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新鲜的梨子喔!今日才刚摘下来的新鲜梨子喔!汁多味美,不好吃保证退钱!」
脑海里隐约浮现了些什么,他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爹,我想要梨子,一颗就好!」
白毅杰低头看了看儿子,只见他脸上隐隐有些焦急之色,于是笑了笑,牵着他往摊贩走去,道:「老板,你这些梨子好吃吧?」
「当然好吃。不好吃退钱哩!」

「好,那这些梨子我全包了。多少钱?」
「全部的话,二两。」
「好。」付了银子,毫不费力的扛起梨子,「炽儿,咱们回去吧!免得晚了你娘又恼我。」
「嗯。」
* * *
回到山庄,用过晚膳,白炽予又自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内息运转数个周天,让他颇觉神清气爽,睡意全无。正想着去外头练练拳脚,目光突然瞥见了父亲让自己带回来的两颗梨。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于光磊。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有一点点担心于光磊的病。
只有一点点而已……白炽予不断这么说服自己。
他走到桌旁,稍微踮脚拿起了两颗梨子。
「我只是有点担心嘛……大侠都是很会关心人的。」
这么低声咕哝一句之后,他捧着两颗梨子偷偷跑出侠客居,在一片夜色中往客房行去。
以他小而灵活的身形,要不引起他人注意跑进客房里自然不算太难。他进了屋,只觉得满屋子的药味,还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偷偷摸摸的进了内室,只见桌上还放着一碗没动过的粥,而榻上则横卧着一道人影,因咳嗽而不住颤动。
终于是忍不住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床边。床上的于光磊因为脚步声而睁开了眼睛,而在瞧见白炽予的那一刻,蹙起了眉头。
「咳……你怎么可以进来?快出、出……咳咳……」
头一听到的、愤怒的语调,却是连话都说不完便剧烈的咳了起来。白炽予没想到他居然生气了,着实吓了好大一跳。可一见他突然咳起,好象很难受的样子,心里就是一阵慌乱,匆忙搁下了梨子,小手轻拍于光磊的背。
「你、你别生气,我、我……」
白炽予只说到「我」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想起是自己害于光磊生病的,被骂也是咎由自取。可于光磊却仍是剧咳不止,急得他都吓出了眼泪,才稍微平息了些。
于光磊好不容易顺了顺气,抬眼瞧向白炽予,只见他双目含泪,心下一阵不忍,当下缓和了表情,柔声道:「吓着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每一害风寒就会这么猛咳不止……还是你被我凶哭了?对不起,你年纪小,我怕你太靠过来会受我传染,一时才凶了些……你别哭,好不好?」
白炽予听他这么说,倒似完全不生他的气,愣了一下:「你、你不生我的气啊?」
「生气?」这下反倒换成于光磊不解,「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因、因为我害你太过劳累,又受了风寒……」
「唉!我怎么会生这种气?是我向来太少活动身子强健体魄,才会这么容易害病。今日还给我伯父斥责了一番呢……咳咳!」
于光磊见他似乎颇为自责,当即笑着要他不必介意,却是说到一半又咳了起来。白炽予赶忙再拍拍他的背。
「你是不是没吃东西?我娘说过生病的人不能什么都不吃。我把桌上的粥拿来给你吃,好不好?」
「嗯,谢谢你,炽。你把粥给我就走吧。待久了,就怕你也染病了。」
于光磊仍是担心的白炽予的健康,是以如此说道。只见白炽予捧来了碗,却不交给他,反而是在床上坐了下来,一手拿着碗一手打算扶起于光磊。
于光磊瞧见他这个样子,就怕他会不小心打翻碗烫了手,赶忙自行坐起。只是受了风寒四肢乏力,竟然还真是靠着那小而有力的右手才能顺利坐起。
白炽予看他坐好了,拿起汤匙挖了口粥,有模有样的吹了几下,然后送到于光磊口边喂他。他的动作很稳,粥半点都没洒出来。于光磊知道他个性很强,此时要他走定是不肯听了的,只好乖乖让他喂完了一碗粥。
瞧着白炽予把空碗放回桌上,还拿了两颗梨子过来……忽然间,眼前有些模糊了。
「咦?你的眼睛……你、你怎么哭了?」

白炽予忘了自己也才刚哭过,瞧着他哭,不禁有些慌了手脚,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伸起袖子就往于光磊脸上擦。只见他微微一笑,却好象比平常更高兴的样子,道:「炽,你还是第一对我这么好。」
听他这么一说,白炽予一张小脸登时红透,这才忆起这个人不正是他的「死敌」,穷酸臭书生吗?刚才一时担心过了头,居然忘了这回事!
「少、少唆,臭、臭、臭……」
「臭」了老半天,却终是说不出「臭书生」三字了。他噘了噘嘴,别过头把一颗梨子递到于光磊手中:「我只是看你生病,这才……」
「我知道,你是大侠,大侠都侠义心肠,对不对?」
于光磊见他脸红害臊,也不让他为难,主动替他找了台阶下。白炽予赶忙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样。我要回去睡觉了!再见!」
说完,便拿着另一颗梨子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于光磊瞧了瞧门口,又瞧了瞧手中的梨子。虽然一时还没力气吃下,心中却已是万般宽慰。当下搁了梨子于身旁,然后躺下,就寝。
虽然白炽予嘴巴上还不愿意承认,不过在他心里,自己已经不再是陌生人、外来者了吧?
这样的认知让于光磊心头溢满喜悦,不消片刻便即沉入了梦乡。
* * *
大病了六天之后,于光磊才终于恢复了先前的作息领着白炽予读书。
白炽予虽然有时上课还是会闹闹别扭,但却已比之前听话了不少。对于先前百般不愿的四书五经,也终于肯学了。于光磊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改变如此之大,不过既然是往好的方向,自然也是乐见如此了。
在擎云山庄一待就是九个月过去了,年节已过,孩子们也都自长了一岁了。今年的苏州难得下起了睽违十年的雪。只是,这难得一见的景致所激起的喜悦兴奋之情,却为另一件事所勾起的忧虑而掩盖。
「光磊,你这本书怎么还是一副快散了的样子?」
小心翼翼的捧着手上的「经书」,白炽予有些不耐烦的道。这本破书脆弱至极,害他上课时拿得紧张得要命,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弄破。
「因为那我以前用的书……那时连洗澡睡觉都带着,所以一不小心……」
被那么问的于光磊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因白炽予的称呼而一阵无奈。
他不叫他「臭书生」是有进步没错。可,这个孩子毕竟是倔强,说什么也不肯喊一声「哥哥」……「炽,你难道不能喊我一声哥哥吗?」
「我才不要!两个哥哥就够多了!你是『忘年之交』,不是哥哥。」
「『忘年之交』不是这么用的……要说至交、知交都可以,就是不能用『忘年之交』。」
「啊!真唆,还不都差不多!」
「差多了。忘年之交主要是用来指辈分有差,或年龄差距稍大的朋友。」
于光磊一面解释着,一面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好了,我们赶快去看看冽,然后准备出门赴宴吧!」
「好。」
白炽予应着,脸上却因忆及兄长而难得的流露出了担忧之色。
这正是连从未见过的雪景也没能让他兴奋多久的原因。
白冽予的身子向来健康,可却在一个月前突然病了。本来只以为是风寒,谁知竟越来越严重。于扇诊断了一番,却找不出病征。他的身子高烧不退,经脉欲断未断,情况凶险至极。若说是中毒,偏又找不出中毒的症状,是以众人皆担心不已。在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散布消息想办法请医仙聂昙现身相助──只是目前仍无下落。
于光磊同白炽予来到了清泠居探病,只见白冽予小脸之上泛着红潮,紧闭着双眸难受的翻着身子。一旁的兰少桦不停的给他换着毛巾替他减热,白玉般的双手却因碰了雪水而有些发红。
两人虽瞧得难过,却是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离开了清泠居,准备赴宴。

事情要从十日前说起。
十天前,柳林山庄捎来了帖子,说是老庄主六十大寿,要大开寿宴,邀请白毅杰一家以及八大护卫前往赴宴。柳林山庄创立约早擎云山庄十五年,地居岭南,同样都是四大势力之一,同样也是经营保镳事业,是为「南庄柳林」。现任庄主柳青建与白毅杰并称「南柳北白」,其地位可想而知。
此刻正当擎云山庄努力扩展规模之际,而柳林山庄的事业却隐有走下坡的趋势。为了避免此消彼长的情形惹来对方仇视,适度的打好关系绝对是必要的。是以白毅杰立刻遣人回复说定会准时到达。
谁晓得之后白冽予会突然病倒?然而纵有千般理由,临时毁约总是不好,于是白毅杰仍是令众人准备赴宴,而让妻子留下来照顾冽予,于扇及万志云留守,好有个照应。
宴会的日期是元月十五。众人在准备好后即刻启程,准备往柳林山庄赴宴。
约莫了两天的路程才到达了柳林山庄。紧接着,便是寿宴的日子了。
名为寿宴,其实说是交际应酬的场合还比较适当。流影谷遣了孤塔一剑邵青云,碧风楼也派出了无墨书生段言来此道贺。此外还有一些武林耆宿。而岭南诸派则都是同擎云山庄那般携家带眷的前来赴宴,席上客套应酬之语不绝。
白飒予、白炽予以及于光磊等几个小孩闲着无聊,正巧瞧见了现任庄主柳青建之子柳胤在一旁玩耍儿,便过去同他一起戏耍了。柳胤和炽予同年,模样清秀可爱,又不像其它小孩受了父母嘱咐老爱讨好他们。众人聊着聊着,四打闹,倒也颇为愉快。
另一方面,此时时辰已到,众人开始向寿星祝酒。首先由那些成名数十年的武林耆宿祝酒,再来才轮到江湖上新一辈的主导者。
白毅杰乃一庄之长,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即使邵青云、无墨书生等,也都没能与他过上五十招。暂且不论四大势力排名之事,他名望地位俱为最高,自然是由他开头了。
接着是邵青云,而后是段言。
「唉!碧风楼依旧像以前那样神秘得紧呀。若非段先生自报是碧风楼代表,谁也不知道原来大名顶顶的无墨书生竟然是出自碧风楼。」
段言祝酒时,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让众人一阵哄笑。段言也不介意,仍旧是依礼祝了酒,而后坐下继续用餐。
白毅杰却因那话而感慨良多。目光凝向身旁的段言,脑海中忆起的却是自己视若亲妹的东方蘅。从自己言明对她只是兄妹之情,而且打算与兰少桦成亲之后,他就再也没见到她了。
段言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点头致意。白毅杰本自犹豫,现下终于是忍不住出言低声问道:「你们小姐……现在还好吗?」
「有劳庄主关心。小姐独自去云游了,现在长老们正打算让小少爷接手事业。」
段言依礼做了回答。自家小姐与眼前俊美男子的牵扯是碧风楼众人都清楚的事儿,虽然小姐赌气下令了要与擎云山庄断绝往来,但下属可不能真的那么照做。擎云山庄势力日大,虽然不必与之合作,可一定的礼貌还是需要的。
闻言,白毅杰着实大吃了一惊。「小少爷……是蘅妹的孩子?」
「是的,比贵庄飒予少爷还长两岁,唤做『煜』。」
「这样吗……唉,十多年来她总是避着我,没想到她的孩子竟这么大了。」
虽然有些想问孩子的爹是谁,可白毅杰终究只是发出了一番感叹之语。
各人自有各人的路。他倾心爱着少桦,虽然也因此而失去了一位妹妹,却也算是很幸福的人不是?只是久未见东方蘅,总是有些担心她。现下听来她似乎也还颇自在的,倒也无须多担心什么了吧?
心思正自转着,却听一阵喧闹声自门口传来。白毅杰寻声望去,赫然是万志云气喘吁吁的模样映入眼帘。向来爽朗的表情此刻已是一片愁云惨雾。
留守山庄的他会赶来此地已是不寻常,此刻面上的表情更证明了这一点。
不光是擎云山庄的人,一旁众人也是瞧得讶异万分。只见万志云一把冲到白毅杰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
「不好了!臭小子严青竟然就是青龙!他趁夜偷袭,结果冽予受了重伤,少桦、少桦……我们赶到时,已经没救了……」
这是万志云靠到耳边的那一刻,传入耳中的话语。依旧像以往那般的语调,却已藏住了太多的哀伤、心痛与自责。他并未特意聚音成束,只是压低了声音,是以厅上高明之辈如邵青云、段言、柳青建等人都是脸色一变。
而白毅杰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俊美的脸孔已然是一片惨白。他蓦然站起了身子,不料却是一个微晃,身子险些便要软倒。坐在他身旁的段言及莫九音赶忙出手扶住了他。
「多谢二位……」
有些虚弱的语调,搭上那苍白至极的神色。座上众人即使没听到发生了什么事,也明白定是极为严重的事情,才会让这位向来谈笑自若的擎云山庄庄主受到如此打击。只见白毅杰吸了口气,立稳身子,拱手朝老庄主一个长揖。

「抱歉,请恕小侄先行告退。」
「嗯,贤侄赶紧回去吧。孩子可以在我这儿多待几天,我再派人护送他们回去。」
「不了……我想让他们……再见少桦一面。」顿了顿,「告辞。」
言罢,再也顾不得其它,转身飞奔出了大厅。一旁与会的八大护卫中的六人见情况紧急,也赶紧起身,安排几个小孩尽快赶回山庄。
这一天晚上,正是日后天方四鬼之一的「青龙」之所以能扬名天下的原因,也是擎云山庄改变的开始……

第四章

白毅杰快马加鞭的赶回山庄。可不到半路,座骑却因过度操劳而倒地不起。此时早已无暇他顾,白毅杰当下运起轻功,以着最快的速度奔回山庄。
先前走了两天的路程,此刻,只了三个时辰。
山庄依旧是如同离开前那般的模样。乍看之下一切都没有改变,却在踏入山庄的那一刻察觉到了整个山庄异样的气氛。每一个仆人的脸上,都清楚地写着哀伤。
每一份哀伤,都重重敲击在他的心头。沉痛。
妻子该是一直守在儿子身边的。有了如此认知的他匆忙奔到了清泠居。刺鼻的血腥味掩盖了原有的清香,自雅致的小屋里透出。
血腥味早已不是第一闻了,他手下的亡魂亦未在少数。可是此刻,那萦鼻的气味,却微微晕眩了神智。
迈步,上前,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手连在碰上门板的那一刻,都忍不住有些犹豫……而入眼的,是榻上正给于扇治着伤的二子双眼空洞,不住流着眼泪的模样,还有……地上以白布覆盖住容颜的身影。
那熟悉的身影穿著一袭浅蓝素衫,衬着床榻上骇目的红,显得无比刺眼。
蓦地风起,容颜之上的白布飘落。那张清丽绝伦的容颜紧闭着双眸,向来白里透红的肌肤已然转成了毫无生命的死白。透胸而过的伤,染红了浅蓝素衫。
他望着,望着,怔了。彷如初见时的呆愣,心思却已是二般。
他的,妻……
他,竟然连最心爱的妻子,都没能……
「少……桦……」
终于,轻轻的一唤脱口,下一刻却已是一口鲜血呕出。白毅杰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一晃已然昏厥。
* * *
「毅杰!」
见白毅杰突然倒下,一旁替白冽予治伤的于扇惊喊一声,而稍后赶来的莫九音正好瞧见,赶忙上前扶住了他软倒的身子。此刻白毅杰已然完全昏了过去,莫九音只好扶着他到隔壁房间躺下,而后才回到了出事的房间。
此时才有暇去注意,那房中惨不忍睹的模样。
血迹不光是在床榻上而已,还散落了满地。
「老于,事已发生我也不想多说。不过你怎能让冽予继续留在这房间?」
重新覆上兰少桦尸身上的白布,莫九音一面说着,一面走到床边探视白冽予打算将他抱起。只是这一看却是大吃一惊。只见孩童白皙的手足上各留有一道剑痕,胸口更给人残忍的以剑写下「青龙」二字。他骇然瞧向于扇,只见后者摇了摇头。

「青龙很狠,挑断了冽予的手筋脚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经脉欲断未断。结果事情发生,他似乎是为了救少桦而动用内力,又受了青龙一掌,经脉终于承受不住,他的修为也……我只能勉强治他的内伤和皮肉伤,其余的,只怕得要靠医仙聂昙才有可能──」
「医仙聂昙──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早先一直遍寻不着,偏生就在我回庄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家!」
之前一直惦着山庄的祸事,让莫九音险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脸上因而露出了自听到消息以来第一的喜色。「先前因为急着就请别人招呼他到偏厅……我马上便去请他过来!」
言罢,不待于扇回答便冲了出去。瞧着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虽说找他是本来就有的决定,只是,聂昙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张,未必肯……罢了。」
心下虽然是担心,可是莫九音已然远去,此刻也没其它办法了,只得一叹。
低头,望向榻上仍泪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儿……」
这孩子亲眼看到母亲死在自己眼前,还是被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给杀害的。即使身体上的伤能好,心里的伤,只怕也是永远留存了。而且,他现在几乎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若是无法挽救,岂不是……
于扇赶紧摇头,不让自己多想。他轻轻拍了拍白冽予的头,想安慰他,但瞧着那布满泪水的容颜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们措手不及。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严青竟然会是杀手「青龙」……
* * *
白毅杰在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是醒转过来,重新振作理一切事务。
虽然知道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但他还是忍不住后悔当初没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看到严青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不太寻常的感觉。但当时的他并未多想,甚至还让严青去照顾冽予。直到惨事发生后,他才猛然醒觉──严青之名,指的就是青龙严百寿。
先前青龙也只是个薄有小名的杀手罢了,资历尚浅,可要潜入目标四周却也相对容易。他潜入了擎云山庄,用计搭上了冽予,使众人逐渐信任他……结果,潜伏了三年多之后,他动了手。杀了兰少桦,从此声名大噪。
直到医仙聂昙允诺替白冽予治伤后,他们才得知白冽予的怪病乃是源于一种极难察觉的毒药所致。医仙果然不愧是医仙。在八大护卫轮流帮助下,耗费了九个日夜,终于是完全治好了白冽予──然而,那尽断的经脉,却未能复原。
兰少桦头七之日,白冽予尚在治疗中无法参加。而于光磊及其它三个小孩,则都来拜了兰少桦。
正月的天气寒冷。躺在棺中的她,容颜无改,只是显得无比苍白。
白炽予走近棺边,看着母亲苍白的躯体。小手情不自禁的碰触了母亲曾温柔抱着他的手。只是,所触及的却是冰冷而僵硬的,不再是昔日的温软……
「娘……」
低低的唤出了声,却没有响应。此刻的他,已然被迫早一步了解了死亡。
于光磊赶忙上前抱住了他。白炽予将头紧紧靠在义兄怀里。细碎的啜泣声,在肃静的大堂间轻轻传开。
连白飒予,都留下了无声的眼泪。
那一晚他们几个小孩正离席在别的房间玩耍。突然见到万志云匆匆闯入,要他们赶快启程回山庄,却不说是什么事。几个小孩虽不了解情况,但毕竟还是相当懂事,所以也尽快收拾了东西,告别柳胤准备回山庄。
而就在回山庄的路上,八大护卫之一的穆文赋吞吞吐吐的,告诉了他们兰少桦遇害,冽予受了重伤的消息。
消息太突然,令人无从反应。那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过话,直到回到山庄。
而见到遗体的那一刻,他们都哭了。
白炽予本来还不是那么理解,白堑予更是,还上前不停的喊娘。于光磊在一旁瞧着直是心酸,却只能陪着他们,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之后他们又去探了探冽予的情况。昔日灵动澄亮的眼眸,此时却是一片空洞,不停的流着眼泪。任凭旁人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响应。
他只是一直哭而已……好象要把眼泪流尽似的。

结束了祭拜,白毅杰神色木然的继续去理事情了。白飒予一句话也没说的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而于光磊则陪着白炽予回到了侠客居。
就算再怎么样与众不同,他,也只是个五岁小孩罢了。
「光磊……娘是不是走了?娘为什么不要我、丢下我走了?」
抽泣声中,迷惘的语音入耳,伴随着的是孩童的泪眼婆娑。于光磊听得好心痛,却只能紧紧抱着痛失至亲的他。
「伯母好疼爱小炽儿的,怎么会不要你?只是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罢了……人死已矣,但,伯母还是会活在你心里的。」
明知道说什么「生死有命」对他还是太早了,但于光磊却不希望用愚蠢的谎言去安抚他。小孩子不见得什么都不懂,而他相信其实白炽予已经懂了很多。
白炽予抬眼看着于光磊。过度的伤心早已让他无法于此刻倔强。他只知道,在这个众人都陷入沉重的悲伤之时,只有这个「局外人」能够一直一直陪着他。
「光磊,你不会丢下我走掉对不对?」
「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炽。」
感觉到了幼小孩童心中的不安,于光磊肯定的做了回答。
因为,一切,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无忧无虑了……巨大的改变从那一晚之后就慢慢展开。不光是失去了一个母亲那么简单而已。整个擎云山庄,都将因此而有所改变。
于光磊知这是一定会有的情形。所以,在这段改变当中,他要陪在白炽予身边,陪他度过那所有的一切。
怀中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已然转为了平缓的呼吸。
于光磊低头望向已然熟睡的炽予,微微一笑,抱起了他将他放到床上,替他盖好了被子。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轻轻的,再做出了承诺。
* * *
转眼间,距离那天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一大早众人就被白毅杰召到了大厅。白炽予也在于光磊的陪同下去了。一到大厅,便瞧见好几天来一直在修养的白冽予已站在厅里候着。一旁,还站着一位约莫六十岁的老人,正是医仙聂昙。
然而,叫人吃惊的却不是白冽予的到来,而是那张漂亮的小脸上不带分毫感情的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那双灵动澄亮的眸子已不再空洞,却变得幽难解。
如此巨大的改变不光是白炽予及于光磊瞧了惊讶而已,连陆续前来的八大护卫及白飒予都是如此。而白毅杰,木然的神色之间,亦隐隐带上了些许无奈。
待众人到齐之后,白毅杰将目光落上了一身冷然的二子。
「冽儿,你自己说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应,同样悦耳的音调,却没有多余的起伏。冰冷幽的眸子扫过众人……「s母之仇,不能不报。而今冽予经脉尽断,武功尽失,为了能恢复功力亲手报仇,蒙师父抬爱,已然拜入医仙聂昙聂师父门下。希望各位于冽予出外习艺的期间,能保守秘密──不论是冽予的伤势,或是所拜之师。江湖上若有什么难听的传言,就让他们去传。此外,若遇着与严百寿有关之事,请尽量搜集消息而不要过于插手。冽予只望各位能帮忙,助冽予早日完成报仇大计。」
冰冷的语音在诉说之时隐隐染上了沉的恨意,连那双眸子,亦同。那样的眼神与语调哪里像个九岁的孩童,众人瞧着,都不由得一阵心惊。
却也,同样心痛。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打击……让纯真的孩童一瞬间成为了大人。
白毅杰一声轻咳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便如冽儿所言照办。冽儿学艺之事除山庄重要而且可以信任的干部之外,都不能泄漏。希望各位能够尽量配合。」
总结一般的下达了命令。而后,目光移向正负手而立的「医仙」聂昙。
「聂前辈……冽儿,就交给您了。」
「庄主请放心。老夫定会尽己所能,把冽予养成一位不逊于父亲的高手。」
聂昙虽已六十多岁,声音却仍是相当宏亮。他亦正亦邪,行事诡密,但医术却可说是天下之最,武学造诣也绝不在白毅杰之下。
白毅杰有前车之鉴,本不敢轻易将爱子交给他人。但聂昙的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极端诚挚,对于冽予亦是真心的在乎。所以他相信了,而将冽予交给他。
凡是高手,其识人的直觉都是不凡。白毅杰先前因不信任直觉而铸下大错,所以此刻更是分外重视这些。
该宣布的宣布完毕,而白冽予却也准备离开了。众人一同用过了最后的午膳后,便送他到了门口。
道别的时刻总是悲伤的,然而白冽予的面上却仍是没有半点表情。直到四弟堑予及三弟炽予抱住他的那一刻,他才微微流露出了些许的感伤。
但,终究还是头也不回的跟着聂昙离去了。
白炽予看着渐行渐远的二哥,鼻头一酸,却终究是忍住了泪水。
然而,给于光磊牵着的手,仍是不自觉的握紧了……
* * *
巨大的改变,确实如于光磊所料的开始了。
先是白冽予的离去,而后,山庄虽然逐渐恢复了常态,然而失去了两个人的差异,却只有更加明显。
兰少桦的遇害,让爱妻子的白毅杰再也难展欢容。堂堂擎云山庄之主,还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却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这样的打击无疑是相当庞大的。
除了面对儿子时还会有一点表情之外,其实的时刻,他都是一片木然的,而不再像过去那般从容自适,谈笑自若。即使是难得的笑容,也都隐藏着些许淡不去的悲伤。
而失去了母亲之后,照顾幼弟白堑予的工作就变成白飒予的了。已经十二岁的他除了读书练武,照顾堑予之外,更开始逐渐接触、学习山庄的事务。属于孩童的稚气一点一滴的逐渐消退,换成了过度的成熟以及稳重。
至于白炽予,则仍是由于光磊陪着,教他读书习字。失去了母亲的他转而将对母亲的依赖尽数投注在于光磊的身上。
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了。初秋的天气,带着一点微微的凉意。
清晨,于光磊一如平时的开始替白炽予授课。他在三个月前搬入了侠客居,好就近照顾白炽予。
「来,炽,今日我们要上这一则。」
于光磊熟练了翻开了白炽予面前的经书。白炽予本是坐在椅子不停晃着脚,瞧着他翻动书页的修长手指,却突然好奇的一把抓住,拿到眼前细细检视。
「怎么了,炽?」
于光磊只道是他小孩子脾性发作,也不急着抽回手,「有什么事吗?」
「……光磊,你为什么抱得动我,而我却抱不动你?」
白炽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于光磊没想到他竟然是要问这个,先愣了一下,之后才笑了起来,道:「那是因为你还小,而我却已是个少年的缘故。就算没有习武,我的力气也是足够抱起你的。」
「那,等我十二岁的时候,也可以抱起你了?」
一想到长大就可以反过来像大人一样把于光磊抱起来,白炽予的眼神就是一亮。怎料于光磊却是好笑的摇了摇头:「那时我都十九了,可比你大得多了!」
「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抱我,我却不能抱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炽……而且君子之交淡如水,又何须特意如此亲昵?现在是你还小,等你长大后,自然就不会这般腻着我了。」
于光磊一面说着,一面还将今日要上的课程顺口说了出来。白炽予正待辩解,却也瞧见了书上的话。只是,他瞧见的,却是下面的那句话。
突然,抬起了头,直直望向于光磊:「光磊,你是君子吗?」
「嗯……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君子。」
「那大侠是君子吗?」
「能当大侠的,都是君子。」
「……那我不要当大侠了!我要当小人!」
惊人的言语从小小的嘴巴里冒出,让于光磊立时瞪大了双眼。
只见白炽予嘻嘻一笑,伸手指了指「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下句──「小人之交甜如蜜」。
于光磊见得,知道他还惦着刚才的话,不由得失笑:「你真的不当大侠?」
「真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白炽予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的,却是一种格外坚定的光芒。
发现了这一点,于光磊心下微微吃惊,但终是笑开,道:「你还是先听我讲完课,再决定要当小人还是当大侠、当君子吧!」
* * *
结束课程,念了会儿书,用完午膳后,这天下午,于光磊去了趟市集。
他所逛的,不是卖文房四宝、书法字画的店,就是一些书铺子。不论是新书旧书,他总是会翻上一翻,然后用自己存下的钱买书回去看。
他才气纵横,却没有分毫的恃才傲物。其实教导白炽予的只是他所学的基本。就算现下没人教他,他还是自个看书,学了不少东西。加以擎云山庄各类藏书算是不少,不光是经书,医药、术算、天文历法、机关之学等无一不有。他瞧见有趣的,便借来看了。这一年多来,倒也进益不少。
不过,由于前几日白毅杰说打算让他和八大护卫中的莫九音学习,所以他才又上了市集买些书。莫九音除了是有名的高手之外,于民间也是颇有名气的才子学者,所以才有「玉笛公子」这样文雅的名号。于光磊能得人教导,自然是高兴至极了。
回山庄的路上,他又忆起了早上白炽予说要当小人的事。想来他应该只是一时闹闹吧?只是,瞧他的眼神,似乎又……
「唉……不过,我又该怎么让炽真正喜欢读书呢?」
想着想着,又忆起了那个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忍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回到山庄,一如以往的往侠客居走去。入眼的,却是书写「侠客居」三字的木匾被拆了下来,换上了写着「小人居」三字的。
于光磊一瞧登时傻眼,急忙奔入了居中。只见白炽予正悠闲的在小园里练着武。一瞧见光磊,立即兴奋的扑上了前。
「炽,你那个『小人居』……你,是认真的?」
于光磊抱起了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面色红润,极为可爱的孩童。只见白炽予点点头,道:「自然是认真的。啊!我跟你说,今日爹让我挑兵刃了。我瞧着一把黑色的刀极为顺眼,便拣了那把刀。只是爹说我可以拿那把刀,但是从此以后练刀法都不能换刀。那刀好重,害我光练个起手式就累了!」
瞧着他兴奋不已的模样,于光磊不由得莞尔。抱着他进了屋子,放下手中的书正待收起,却瞧白炽予好奇的随手抄起一本,打开翻看……「咦?这是什么?什么天三地六的……什么……什么盘锁?」
那书和他平常所念的经书完全不同,还有图片录于旁,竟然是机关之学。于光磊还没来得及解释,白炽予就已捧著书跑到一边去看了。于光磊虽瞧得有些哭笑不得,却难得见他如此主动去看书,也不由得好奇的跟了上去。
小巧可爱的脸蛋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难得的如练武时那般炯炯有神,而且还是盯著书。只见他一页翻过一页,却丝毫没有不耐之色……「光磊,这是什么意思?」
连问问题的时候都没有抬头。于光磊也不介意,当下便向他解释了那句话的意思,心下却已是一阵喜悦涌升。
没想到竟然这么巧……正当自己为炽予想当「小人」一事烦恼之时,另一件困扰许久的烦恼却得以解决。而且与之相较,想当「小人」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因为,依炽予的个性、还有他周遭的环境而言,他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变成小人的。

既然如此,他的烦恼当场又解决了一个,实在是太可喜可贺了!
「炽予,你喜欢这种书吗?机关之学?」
瞧着白炽予眼神炯亮,神采奕奕的样子,虽然早已知道答案,于光磊却仍是忍不住这么问。
不过,却没有半点的响应。
白炽予对于武学的专注力此刻早已完全用到了手中的书上,连于光磊的问话都没听见。
明白了这一点,于光磊也不再扰他。径自起身,取了其它的书回房看去了。
从那一天开始,白炽予的房中不但多了一把刀,还多了一个专放书的柜子。

第五章

初夏。
炎热的午后突然来了一场急雨。豆大的雨滴直落,打得人浑身发疼。于光磊方上市集买了几本书,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大雨。虽然书已用油纸包好,可是还是怕雨水会由缝隙渗进去的。于是只好和其它行人一起挤在店家的屋檐下,暂时避避雨了。
这场雨,不知何时会停?
雨下了好一阵,却没有变小的迹象。于光磊索性入了间茶楼坐下,叫了壶香茗,拿起先前买的书翻阅了。
「咦?这不是于兄吗?」
书才看了一页半,就听到一阵唤声自身后传来。于光磊闻声回头,入眼的是一位瞧来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书生,正是先前他参加省试时遇到的一位姓王的举人。当即微微一笑,道:「原来是王兄。没想到省试都已隔了两年,兄台还记得在下。」
「唉!于兄以十八之龄,首应试就拔得头筹,省试首名,要人如何不记得?只是没想到于兄原来是苏州人,却没什么苏州土白的音哩!」
王举人还以一笑,在他面前坐下,手中还有模有样的拿着把提了字的扇子着。于光磊也不介怀,取过杯子替他倒了杯茶:「我并非出生于苏州,只是寄居在亲戚家中。我亲戚家中也是讲官话的,自然没什么土音。」
「喔?听于兄这么说,你那亲戚该是大户人家了?不晓得能否透漏一下,也好方便小弟前去探访一番哩!」
「我也不晓得王兄听说过没有,正是这苏州城郊的擎云山庄。」
「嗯,这我倒是不大熟了……实不相瞒,我家妹子正是二八年华,自从两年前见到于兄后,便情窦初开了!我这做哥哥的本来还不知该怎么寻兄台,不意这场雨却让咱们碰到面了……却不知于兄有没有这个意思?」
搞了老半天的攀谈却原来是要来拉妹婿的。于光磊虽然不是第一遇到有人和他提这些,可是一时要拒绝却总是尴尬……正烦恼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之际,拿着茶杯的右手忽然给一只湿湿的手拉了住。
于光磊先是一愣,随即蹙起了眉头,转头望向那只手的主人:「炽,这么大雨,你居然没打伞就这样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少年脸庞。茶楼中有不少人都为之吸引了目光,更有几个少女瞧得红了脸。只是成为目光焦点的白炽予却是浑然未觉,直承自父亲的面容之上带着些不耐,道:「快回庄,爹要我来接你的。」
接着,又转头望向了那位王举人:「你先前的问题我代光磊答了。他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知该如何拒绝罢了。」
方才王举人说话的时候,白炽予根本就不在店里,外头雨声又那么大,众人不禁对他竟然会知道那问题而感到讶异。一旁角落有几名江湖人士更是因而凝神注意了起来。
于光磊知他武功早已堪称是一流高手,又成日与他相,自然不觉得如何。瞧着王举人一脸呆愣,因而带着歉意的拱手一揖:「抱歉了,王兄,我先告辞了。」
话声方落,便给一股力道一带,当下便自座位上被拉了起来。只见白炽予匆匆算了钱,目光在离去前疾扫了角落的那群江湖人士一眼后,便拉着于光磊出了茶楼。
一身湿淋淋的他,此刻却替于光磊张起了伞,然后自个儿继续淋着雨。

白炽予今年十三,身高却只比于光磊矮上一个头。他身材修长,相貌俊美,体魄又相当结实,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豪侠之气,正是英雄出少年。每每走在路上,总是会惹来年龄相仿的小姑娘瞧上好几眼。
而于光磊正值弱冠之年,清俊儒雅的相貌,还有一身文士之气,也常引来不少人的说媒。只是他的生活便只有「读书」与「白炽予」这两部分而已,所以他一一推辞了,也不见与年轻姑娘有什么往来。
此时的他正全心关注于身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淋着雨默默行走的少年身上。「炽,别淋雨。咱们一起撑吧。」
「免了。到时弄湿了你的书可不好。我有真气护体,不会着凉。」
白炽予这么说完之后,又闭上了嘴巴。
于光磊瞧他不肯多说话,定然是闹起脾气来了。略为走近了他几许,只觉得一股暖意透着,更挨近了他几分,道:「你在生气什么?总不会是吃醋吧?这么大的人了……」
「我、我……我是担心你,所以……那角落坐着几个江湖人,瞧来就没安着好心儿的样。你冒然说出擎云山庄的名号,却又不会武。万一有人想藉你来威胁山庄,岂不是……」
因为于光磊的问题而匆忙解释着。白炽予的理由虽好,可是微红的面色却仍显示了于光磊所猜的也并非全然没有。于光磊瞧着有趣,却也不好让他再为难,只是笑了笑,转而道:「伯父有何事?竟要你冒雨来找我。」
「喔,是冽哥刚回到庄里。其实也只是暂待一会儿罢了……我先前在雨中练刀正练得兴起,结果冽哥突然出现,还不用剑空手与我对打。结果我很窝囊的败了,不但要来找你回庄,顺便还得替冽哥买些东西。」
这一败显然是对他打击颇大,所以语气中带了些不快。
于光磊听了却是一阵讶异。「冽离家也有八年了吧?怎么会突然……?听你所言,他的功夫也是很了不得了?」
「据说,冽哥是为了磨练自己而拜别师父出来江湖上独自行走。又为了避免麻烦,要请穆叔叔替他做一张易容的面具。他也不知怎么练的,明明是八年前才从头开始的,不但内力胜过我许多,只和飒哥差了一些,手上功夫更是高明至极。好似全无章法,却又压得我不得不连连变招……唉,我现下终于明白爹所说的、青龙那厮的用心了!」
一提到武功,虽然是败绩,可白炽予仍是来了精神。只是末尾提到了青龙,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愤怒。于光磊也同样忆起了八年前的伤心事,当下便是一阵叹息。
「冽他……是否还像那日一般?」
「嗯。冽哥他这回来,可是沉得更彻底了。于伯伯上回也和我说,冽哥确实变了好多。八年前他的那番话,竟然就已是用上了心计呢!」
「确实如此。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他那等举动,竟是刻意让人摸不透虚实……你不是和我说过江湖上的传言?」
一想起八年前自那九岁孩童口中脱出的话语,于光磊就不由得心惊。聪明如白冽予一旦用起心计,只怕天下没多少人能玩得过他。
白炽予一时之间还没想到于光磊所说的传言为何,先是一愣,才点头道:
「你是说那个说冽哥是个不能人道的废人的谣言?」
「是啊……」那谣言其实比白炽予所述的还难听百倍,只是他们自然不好直说出口。「冽予能任由这些谣言四传播,旁人纵然不信,也总是摸不透他的虚实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间便已到了山庄门口。于光磊先陪白炽予回居换了衣裳,而后才往清泠居拜会白冽予。
这些年来白炽予于机关学上的造诣已颇有成就。擎云山庄也开始于重要地方设置一些精巧的机关。有些武功稍强混入山庄的不轨人士,虽然避开了弟子,却每每栽在机关之上。擎云山庄的机关之名,也渐渐传了开来。
原先湿淋淋的白炽予换上一袭便衫,擦干了头发之后,只有比原先更加俊美了。于光磊一路瞧着他长大,此时看来,不由得一阵欣慰。
两人撑着伞,一同来到了清泠居。
八年无人居住的屋子此刻已隐然传来些许香气。二人方行至屋前,还没敲门,便听到一阵低幽的嗓音入耳:「请进。」
于光磊先是一愣,旋即忆起白冽予也是十七岁的少年了,声音变低也是当然的。当下协同白炽予收了伞,推门入屋。
屋中摆饰雅致一如往昔。八年前曾染过的血,也全洗去了。茶叶的清香扑鼻,二人进了屋子,只见一名俊美端丽的的少年正悠闲的啜着茶。一旁还坐着十岁的白堑予,一脸惶惶,似是有些坐立不安。
于光磊此际立时了解白冽予为何要请人做面具。那容貌是身兼父母之长,比炽予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容颜之上的眸子却是邃难明,不由得一阵无奈,道:「好久不见了,冽。」
「确实好久不见了,光磊哥。」
冰冷的语调带着距离,不再似过往那般易于亲近。

一瞬间于光磊有种错觉,好似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一般。然而,那双眸中隐含的光芒,却仍是八年前的那个孩子所拥有的。
忍不住,一叹:「你变了好多。」
「人都会改变不是?就说堑予好了,他大概是改变得最多的了。」
平淡的语气诉说着的同时,目光已然移向一旁离自己离的远远的、紧靠在白炽予身旁的幺弟。
只瞧那十岁的孩子好象看陌生人一般,用着疑惑的眼光瞧着白冽予。白炽予在一旁瞧得尴尬,忙道:「堑,你在紧张个什么劲儿?是冽哥哪!你小时后不是还挺粘着冽哥的?」
「是啊!冽要离开的时候,你还紧紧抱着不让他走呢!」
于光磊也有些担心这样的气氛,赶忙出言帮他解释。白堑予长得清秀可爱,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仍是带着不小的疑惑与不解。
瞧他这种怕生的模样,白炽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堑,你怎么可以这么怕生?你可是咱们擎云山庄的子弟啊!这般胆小,以后怎么成大事?」
「还不都是你和飒予宠出来的?」
见白炽予教训起弟弟来了,于光磊忍不住插口道。由于白堑予两岁就没了母亲,是以庄中每个人都对他宠爱有加。「堑予爱撒娇的性子,只怕比当年的炽予还严重呢!」
「我、我哪有爱撒娇?我可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于光磊此言让白炽予面色当下便是一红,忙出言辩解。却见白冽予喝了口茶,启唇淡淡道:「你不是要当小人?」
这话一出,登时让白炽予哑口无言,而一旁的白堑予和于光磊则是同声笑了起来。这一笑开,气氛登时缓和了不少。
或许是有感于如此气氛,白冽予忽尔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出房拿了些东西。白炽予好奇的张头一望,竟然是一坛酒以及两个碗。他一向认为喝酒是最为侠气的事。虽说是立志要当小人了,可一见到酒,脑海里浮现的便是「大侠」喝酒的样子,不由得大喜过望:「怎么,冽哥要和我拼酒啊?」
「只要你这别喝个半坛就醉倒了。」
「那、那是小时候!嘿!我现在的酒量定然赢过你!来吧!」
又被揭开了小时候的糗事,白炽予不禁又是一阵尴尬。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小弟及于光磊,咧开嘴笑道:「堑、光磊,喝一杯吧!不过光磊可以拒绝,堑可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光磊哥可以拒绝而我不行?」
从没喝过酒的白堑予有些紧张,拼命的摇着手不敢喝。可白炽予却已斟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倒进了他的嘴里:「是男子汉大丈夫,就要会喝酒!」
「呜、我……好、好辣!我……」
被硬灌酒,从来没喝过酒的白堑予立时被烈酒给刺激得受不了。只见他小脸飞快的转红,然后突然往桌上一趴,竟是醉倒了!
「啊……堑?堑?完蛋了,他酒量那么差,我定然会给爹骂死了!」
没想到小弟的酒量竟如此之差,白炽予不由得摇头叹气。一旁的于光磊赶忙担心的扶起他,而白冽予则自怀中掏出了一粒药丸放入白堑予口中。
「光磊哥,可否麻烦你带堑予回长青居?」
「好。」
于光磊知道自己酒量不好,自然也没法陪他们喝,便接下了送白堑予回去的工作。他一把抱起白堑予的身子,走出清泠居往长青居去了。
这才忆起:没能再抱起炽予,也有不少年了。
白堑予的身子比当年的白炽予略为细瘦了一点,相貌也比较清秀,个性更是相当温顺,不像炽予那般爱闹别扭……
想着想着,突然惊觉自己竟然把两个小孩拿来比较了,不禁一阵好笑。
看来他是小孩照顾得太久了,才会……即使炽予已经十三岁,也像白飒予当年那般开始接触山庄的事务了,他,还是忍不住会担心白炽予没法自己照顾好自己。

所以……才会在考了省试,拔得头筹之后,足足过了两年都还没去上京应殿试。
来到了长青居,把白堑予放下之后,才发觉他似乎已微微醒了。脑海中浮现白冽予喂他药丸的模样,猛然领会他定是给堑予吃了什么醒酒的药。于是在同白堑予交代了些事之后,便放心的回清泠居去了。
他这一往一返,的时间倒也不少。推门入屋的那一刻,只觉得浓烈的酒香掩盖了原先的茶香,而白冽予和白炽予却仍然各自拿着碗喝酒。
地上,还散着六个空酒坛。
此时白冽予神情仍是无改,只是面色微红r而白炽予却已隐隐有了醉态。
谁胜谁负,已是清晰了……「冽,我先带炽回去了。」
「请。」
淡漠的语音答道,距离却似乎没先前那么大了……
见屋主同意了,于光磊拉起白炽予扶住他,而后朝白冽予一个倾身行礼,离开了清泠居。
白炽予本来还有留下的意思,但想起不久后还要用晚膳,就只好乖乖的跟着于光磊一起离开了。他只是微醉,脚步仍算得上平稳,周身却全是酒气,让扶着他的于光磊不由得有些微晕……「炽,你喝太多了。」
「咦?啊!我差点忘了。光磊,你自个儿走,别管我没关系。你可是很容易醉的。」尤其方才喝的又是陈年的烈酒,只怕光是酒气,就足以把人熏醉了……熟知于光磊之易醉的白炽予不由得心下暗叫不好。
但于光磊却摇了摇头。「那可不成。万一你昏了头回不去,还得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自己的!」
「可你也才十三岁……好了,别多说了,早点回去吧。」
压住了白炽予的反驳,于光磊断了话头,扶着他继续往居所行去。
足足走了好一阵,才见到「小人居」三字映入眼帘。于光磊这时才放开白炽予。有些头昏的他赶忙到小园中的凉亭歇了,吹吹晚风让自己清醒一点。
然而,昏沉的意识让他忍不住轻轻阖上了眼。迎面送来的微风,竟让他舒服得想就这么睡了……
蓦地狂风旋起,惊醒了意识已飘离了些许的于光磊。阖上的眼眸微微睁开,只见夜色里红芒亮起,伴随着狂风不住舞动。
一抹潇洒狂傲的身影穿梭于期间。为狂风吹落的叶,皆伴随着婆娑于夜色之中。
不是熟悉、见贯了的一招一式,而是连绵不绝、一招比一招更为凌厉慑人的刀法。中间虽有不少未臻完满的空隙,却已可瞧出完满后的厉害。于光磊失了神的直盯着,直到刀停,风平,才猛然惊醒。
那曾闪着红芒的刀,此刻已然化为了玄黑。但月色一映之下,却仍可隐约瞧出一点沉红。
某种感觉,某种认知,因这套刀法而浮现于心。
「我没看过这套刀法。」
对于刀,于光磊半点不懂,但白炽予的刀法他看过不少,如此般的却还是头一见到。只见白炽予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刀,道:「这是我自创的。只是今日以此与冽哥对战时,被他瞧出了不少空隙……本来是想等完成再给你瞧的,不过好像还要上好一段时日。你也知我性子急,便趁着醒酒之便表演给你看。」
顿了顿……「也顺便作为你替『九离』命名的谢礼。」
「九离」是白炽予手中的刀名。阳数尽于九,有困厄之意r而「离」一方面有分别之意,另一方面却又代表卦象中的「火」,是「光明」、「文明」的意思。取此二字,正是用做死而后生,能化险为夷之意。
这二字,自然也隐含了于光磊对白炽予的祝福与关怀。
听他那么说,于光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嗯,相当喜欢,虽然名字有点玄。」
「你喜欢就好。」

平淡的口吻,却突然间想起了些什么似的,语调隐隐带上了些……「带着他,也就好象我一直在你身边了。」
「光磊?」
白炽予不是个迟钝的人,自然察觉得出这话中隐含的去意。而这样隐含着去意的话语让他心惊。
但于光磊只是微微一笑,道:「我想进京应试。」
「进京?什么时候?我问问爹,看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听到是进京应试,以为只是像旅行那般的白炽予这才松了口气。
可于光磊却摇了摇头,否定了白炽予单纯的想法:「炽,事情不是像你所想的那般简单。我从上京到应试,然后等待放榜,都需要时间。而且,若中了进士,还会被分配官职。到时,就不可能让你一直跟着了。」
「你的意思是要离开我,离开山庄吗?」
没想到他真的是打算离开,白炽予赶紧冲到了他的面前:「光磊,你为何突然要离开?」
「我之所以在此居住,先前是因为父母的原因,后来是为了教你、照顾你才又继续留了下来……两年前省试过后,我因为不放心你所以才没进京应考。现在你已能独当一面,自然也不需我跟前跟后的照顾了。」
于光磊仍然微笑着,以平和的语调安抚眼前情绪有些激动的少年。但这突来的打击却让白炽予根本无法接受。
有时嚷着自己已经长大了,又时却又忍不住依赖。那样的矛盾,此刻正萦绕于白炽予的心底。
蓦地一个箭步上前,他紧紧抱住了于光磊。
「我还不够成熟,还不够自主,所以光磊你不要走……你早就是山庄的一分子了!你绝不能就这么走开!」
如同孩童般任性的语调,伴随着的是紧紧扣住的双臂。
于光磊感受着那自己已然及不上的力道,轻轻在白炽予颈边逸出一阵叹息。
「瞧你,力气都这么大了呢……」
「我不管,没我允许你可不能随便走!当初是你自己答应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的!」
仍旧任性的要求,力道却因他所言而放缓了几许。
终究是已经有所成长了,所以才……
其实他清楚自己不该这么限住于光磊的前途。可是一直以来都是于光磊陪在他身边的。这样子,要他该如何放手?该如何──
却在此时,园外传来声音:「庄主请三少爷和光磊少爷往大厅用膳!」
白炽予只得放开了手,却仍想说些什么:「光磊……」
「去用膳吧,别让大家久候了。我们也很久没和冽予一起用膳了。」
明知道白炽予想要的是承诺,但于光磊却避开了问题。
其实比谁都清楚这少年仍旧带着稚气。只是,有自己一直陪着的他,没办法完全展现出如那刀法的气势。
甚或,那刀法,也因现在的他而无法完成。
或许,让一直犹豫的心境有了决定的,就是那一套刀法吧?
所以他终于决定了离开。
白炽予知道他已不愿多谈,当下也只好跟着他离开了「小人居」。

只是,在往大厅用膳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交谈。

第六章

那晚之后,于光磊没有再提起说要离开的事。可白炽予向来清楚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是以纵然没有提起,心下却犹自有所不安。
这日,一个自称是受扬州「傲天堡」陆堡主任命而来的男子来访擎云山庄。远来是客,是以白炽予和于光磊等人都奉命来到了大厅接待。
不来还好,白炽予一来就见到那男子正是之前在茶楼里遇上的。那男子瞧见他,亦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才领悟似的露出了个明白的表情。
堂上白毅杰瞧见了两人的表情,出声道:「怎么,炽儿与陆师爷见过面?」
「是,孩儿先前去寻光磊时,与这位陆师爷有过一面之缘。」
白炽予恭敬的向父亲做了回答。虽然,那一面之缘说是他以气势威迫对方还比较洽当。
那陆师爷姓陆名仁贾。此时也慌忙陪笑道:「是的,小人那时偶然窥得三少爷,只觉得三少爷英姿飒飒,将来必定是不得了的人物。所谓英雄出少年,约莫便是如此了。小人实在是佩服得紧啊!」
陆仁贾的相貌也不算难看,瞧在白炽予眼里却总有那么几分不正。此时见他一开口就是拍人马屁,心里不由得暗生恶感。
却听那陆仁贾接着又瞧向了白飒予和一旁的白堑予,仍旧是那一脸嘻嘻陪笑的模样:「这两位想必就是大少爷和四少爷了吧?小人久闻大少爷精明沉稳,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四少爷也是聪明灵秀,日后一定也是江湖上的领袖人物哩!」
他这马屁一拍,听得白飒予是右眉微微一挑,既不以为然又心生厌恶。与于光磊同年的白飒予相貌也颇类父亲,只是少了几分父亲的俊逸潇洒,多了几分属于他自己的内敛稳重。
心生反感的他正想婉言请陆仁贾说明来意,那陆仁贾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却不知二少爷怎么……」
他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更是暗自带上了更一层的警戒。
陆仁贾瞧见了众人微变的脸色,好象了解什么似的闪过一抹沉的眼神。白毅杰瞧得仔细,却不说破,只道:「冽儿近日身子微恙,故留在房间里休息……倒是陆堡主派师爷前来所为为何?」
「家主人久闻擎云山庄所保之镳从不失窃的美名,故想委托贵庄运送一样东西到柳州。」陆仁贾一个抬手示意手下抬来一个大铁箱。「家主人说过,这铁箱要到柳州才能打开,所以恕我无法与庄主开箱验物。不知庄主能否接下这镳?」
此言一出,一旁白炽予、白飒予听了,心下均暗叫不好。这人虽然客气谄媚之极,却是用心不良。暂且不论箱中是什么。若到了柳州,开箱的人一口咬定他们换过了东西,岂不是损了擎云山庄的名?
只听他又道:「我们绝无与擎云山庄为难的意思。这箱上有个封条,只要封条没有损坏,自然就相安无事了。家主人命小人准备了黄金百两做为头款,请庄主笑纳。剩下的九百两黄金,等运到柳州后,再行交付。」
他的手下又抬来一个箱子,一打开,里头不是一锭锭的金子是什么?
若是寻常镖局,瞧了这等阵仗,定已瞪大了两眼受钱财迷惑,二话不说的答应下来。那陆仁贾似乎也是以这等标准来衡量擎云山庄,目中已隐约流露得意之色。
然而擎云山庄建立二十多年,势力庞大,单是水运一项就进帐不少。黄金百两虽多,于他们而言却也不是怎么样大的数字。只是单由这一点,便可瞧出那傲天堡对擎云山庄不甚了解,只怕是初兴起于江湖上,却妄想取代擎云山庄者了。
「敢问师爷是要运到柳州何?」
然而白毅杰仍是连犹豫都没有一般的就做了如此响应,让陆仁贾更是面有得色,道:「只要到了柳州境内,就会有拿傲天堡手令之人来接应了。」
「好。这趟镳,擎云山庄接了。」
一声承诺过,白毅杰拍了拍手,召来下人:「将东西抬下去。」
一旁几个子弟立刻上前将东西抬了下去。却见他们在手碰到箱子的时候,脸色都是微变。一旁众人暗暗留心,知道这必定与箱中物事有极大的关联。
这个陆仁贾,确实不安好心。

陆仁贾见事情进展顺利,当下笑嘻嘻的拱手一揖:「多谢庄主。对了……家主人还让小的带了几味珍贵的药材来给二少爷,不晓得能否让小的拜谒一下二少爷?」
「……好吧。炽儿,领陆师爷去清泠居。」
「是。」
白炽予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到自己身上,虽是有些不愿,但还是只得领命,带着陆仁贾往清泠居去了。
一路上陆仁贾不是赞美他多么豪气多么英雄,就是借故「关心」白冽予的情况。白炽予不胜其烦,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应对。
好不容易送他入了清泠居,才终告解脱。但一想到屋里的人是自个儿二哥,白炽予就忍不住在小园中坐下,细听屋中的对话。
只听那谄媚的声音响起:「白二少爷,在下陆仁贾,奉家主人陆任倚之命前来拜会,并奉上长白千年参、千年何首乌、天山雪莲等药材,希望能对二少爷的病情有裨益。」
「陆先生请进。」兄长低幽的语音此刻竟然少了之前的冰冷,「劳烦贵主如此担心,还望陆先生能代冽予表达感谢之情。」
白炽予听得,知道白冽予也已瞧出这人的不寻常,才会刻意做戏。但听那语调却没半分做戏的感觉,看来兄长的心计确实沉啊!
却听陆仁贾又道:「哪里,二少爷不必客气……小人略懂些歧黄之术,不知能否替二少爷把把脉,或许能有些办法……」
这话让白炽予差点没笑出声音。也不知白冽予是怎么弄的,居然让这笨蛋如此……只听兄长故作勉为其难的答应,更是让白炽予觉得好笑至极。
后来的对话就只是一些客套罢了。陆仁贾退出了屋子,而白炽予又只好带着他回去。
不过这他没有多说话,反倒是在沉思些什么的久久不语。白炽予直觉的明白他定然是在打些什么与白冽予有关的坏主意。只不过依兄长能耐,再加上自己的机关,这陆仁贾想讨什么便宜只怕也不大容易。
让陆仁贾到客房休息后,白炽予回到了大厅,就瞧见众人正围着那铁箱。因而好奇的凑上前去:「那厮究竟是送了什么来?」
「你猜猜吧。爹说这趟全交由我置。」
白飒予让出了一个位子给白炽予上前瞧瞧。白炽予一靠近,只觉得一股寒气透来。伸手去拿那箱子,只觉得触手冰冷,还沉甸甸的,要运了内力才好抬起。只是他这内力一运,便听得铁箱里头隐约传来些什么声响,不由得脸色大变,放下铁箱:「是冰!」
「正是。那傲天堡表面故作和气,却是不安好心。事实上在他到达山庄之前,我便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与流影谷的人接触过了。」
白飒予俊朗面容之上眉头蹙起,显然是极为苦恼。白毅杰早已瞧清一切,却打算以此来试验他的能力。而他虽然也识破了对方的用心,只是该如何解决,一时又怎能想得到办法?
白炽予一听是流影谷,也蹙起了眉头,斥道:「他们又耍这些小手段,倒也太小看擎云山庄了……方才那姓陆的还故意诊冽哥的脉要试探他呢!」
「这倒是麻烦了。冽要自保是容易,但万一那姓陆的对他出手,他反击了,咱们总不能送个死人回去。而活着呢,又不免会泄漏我们一直想隐瞒的事……」
帮助父亲理山庄的事务也有八年了,白飒予的思虑可说是相当周密。只是该如何在这之间取得两全,一时却仍是没个计较。
忽地脚步声入耳。众人闻声望去,竟然是白冽予到了。
「我有办法令他忘记一切,飒哥不必担心。」
淡漠的语音这么道,登时解决了众人一项难题。松了口气的白炽予正想发表什么意见,目光却在注意到那铁箱的些许不寻常之时,微微[起了眼睛倾身查看。
一旁白堑予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炽哥?」
「等等。」
白炽予越瞧越不对劲,当下蹲下身细细检视那箱子。一旁众人知道他定是发现了什么机关,当即屏息凝神观看。
只见他附耳箱上,右手于箱子侧边的一颗钉子使劲一按,那「钉子」竟然弹了起来。白炽予又以如此手法其它几个角落弄上一弄,竟共有四颗「钉子」是可动的。
白炽予当下示意兄长和弟弟各自守住一角,依他的指示左右转动。只听那箱子发出「喀」的一声,顶部居然直接打了开来。
里头的果然是个大冰块,而且还已融了不少。流下的水已然逐渐靠近那箱子「真正的开口」,要从缝隙渗出浸坏封条了。

瞧见如此景况,四人立即倒运内力让水重新冻住。待成功之时,除真气性质本就极为寒冷的白冽予外,其余三人都是额际微微冒汗了。
「他们倒是想得周延了!若毁了封条,便是毁了山庄的名。若我们硬要以掌力相抗,总不免消耗内力过剧而让敌人易于得手。而且庄中又没人是专练寒冰掌一路的。这般倒运内力虽然有效,却不若寒冰掌好用。冽的真气虽寒,但毕竟也不是寒冰掌,这下只怕……」
白飒予先前蹙起的眉头此时是蹙得更紧了。一旁众人亦是大有烦恼之色,显然是无法理这等麻烦之事。
于光磊也在一旁。他于武学一点不通,自然不会从武学方面去想。看了看贴了封条的箱口,又看了看箱子打开的顶部,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除白堑予外,其余三人也因他这一声而想到了什么,彼此相望,然后极有默契的同声道:「偷天换日!」
话声方了,白炽予首先拿起箱子到了外头,横放箱子让贴了封条的箱口朝上,并和接着出来的白飒予同运内力,让那冰逐渐融化成水自顶部开口流出。那箱子颇大,几乎可以容纳一个成人的身体,是以冰足足融了好一阵子才融完。
「剩下的我来。」
看着那口空箱子,白冽予这么道了一句之后,就径自回房去了。白炽予晓得他是要对付那陆仁贾,心下颇觉得好笑。只是这箱子要装其它东西还好。要装人却非得有透气的孔隙不可。于是便又拿起那箱子去研究了。
之后众人各自散了,于光磊也回到了小人居。瞧着白炽予埋首研究不亦乐乎的模样,心下一方面感慰,一方面却也更坚定了先前的去意。
没有提起,是不希望白炽予太过紧张,甚至用尽各种方法挽留。只是殿试是在三月,不尽早启程,只怕会遇上大雪封道。可,若真走了,道别的场面,他却无论如何都……
不知何时,外头突然下起雨来了。原先在园中就迫不及待研究起来的白炽予赶忙拿着箱子进了屋,于光磊也急忙取了干净的衣服来给他换穿。
照顾了他太多年,很多事情都已习惯成自然。
心下意识到这点的于光磊不由得一阵无奈,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径自泡了杯茶,继续看之前没能看完的书。
目光,不意落上案上一本有些年纪的书册。
心头某种情感涌升,让于光磊放下了手中的书,改拿起那本陈旧的册子,及桌上的一个锦盒放到腿上。
那书,是白炽予的第一本机关之学。那锦盒,收着白炽予初学写字时的每一张成果。这一些,都是他多年来与白炽予相的回忆……
他将这些轻轻放到了抽屉中已收拾了一半的行囊里。
* * *
隔日早晨,白炽予起了个大早便兴冲冲的往清泠居去了。
一切也如他所预料到的,果然有个「大礼」在等着他──那陆仁贾夜半偷袭,不但遭遇了机关,而且在负伤想要攻击白冽予时,被他以巧妙方法治了住,还对白冽予的出手一点印象都无。
这可说是最理想的情形。尤其昨晚白炽予一番研究后,发现那箱子着实精巧,竟然连孔隙都可以经由调整四个钮后制造出来。偷天换日之计当下完成。他们给陆仁贾吃了迷药,又点他的穴道把他放入箱中,准备给那傲天堡一个惊喜。
剩下的,就是该让谁来运这趟镳。
稍后才来的白飒予既然被父亲任命由他全权理,这人选自然也是由他决定了。
「我想姓陆的绝不可能会让咱们一路平顺。既然他们都已费了那么多心思,那再放些风声让人来抢夺这货也不是不可能。昨晚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让鬼影刀陈飞星领头比较适合。」
白飒予首先道出了他的决定。鬼影刀陈飞星武功不弱,在擎云山庄是老字号的镖师。虽然实力未能及上一流高手的境界,但对于四周状况的掌握及判断却很是厉害。由他押镳,遭到偷袭的机会都不多。这样的安排相当理想。
白炽予也清楚这一点,可单只有这样还无法让他放心。「陈伯的武功还差上一筹,是不是该再多派些强手压阵?」
只见一旁白冽予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白飒予。而白飒予则是有模有样的轻咳一声,右手按上了白炽予肩头,道:「这就要靠你了,炽。我希望你能扮成一般的子弟帮忙押镳。如果没事也就罢了。若真有什么万一,你就作为这趟镳的王牌,好好发挥你的实力吧。」
「我、我要跟着去……」没想到会来个如此突然的消息,白炽予先是一怔,随即高兴的跳了起来:「当、当真让我去?爹不会反对吗?」
「爹交由我全权负责,自然就该让我放手去做。」
此刻的白飒予双目隐然生辉,正是打算好好大干一番的气势。只见他瞧了眼一旁一直没能说话的小弟,道:「不过呢,为了避免人家起疑,我让堑予给你带上一些他易容用的装备。你把脸弄得别那么醒目也就得了。你也出去的事,我只会告诉陈伯。他经验老到,自然会应变得宜。」

「嘿!飒哥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了。这趟任务若成,可说是咱们四兄弟同心协力完成的呢!」
受白飒予的气势影响,白炽予这下更是兴奋了起来。一旁的白冽予虽然仍旧是一脸淡漠,双眸却也透出了些许的锐利。白堑予则是小脸胀得通红,显然也是跃跃欲试。
当下,便即由白飒予做了总结:「江湖上老传言擎云山庄日子不长久了,因为白家四兄弟一旦不合,整个擎云山庄就会四分五裂。这我们就让他们瞧瞧,咱们四兄弟不但不会分裂,还能同心协力,一同光大山庄!」
「飒哥!你真是越来越有庄主的样子哩!」
瞧着兄长一派充满雄心壮志的模样,白炽予忍不住出言调侃。
白飒予面上微微一红,气势却没有减弱。此时四兄弟互相凝视,浓炽的兄弟之情溢满心头。一个眼神交会后,已是了然于心。
也该是时候让那「傲天堡」见识见识擎云山庄未来四位庄主的厉害了。
* * *
待白飒予将决定上禀父亲后,白毅杰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此事。
对于四子的同心协力,作为父亲的白毅杰自然是再乐见不过。四个兄弟的年龄差距让他们缓和了争斗心,个性上又有所不同。昔年令人伤痛的事实也成了让他们感情更为厚的磨练。而今,虽然长子已届弱冠,幼子才十岁,却已能互相弥补,各以所长共同成事了。
计划既然已获准实行,自然就该赶紧准备。
白飒予找来了陈飞星同他说明此事。陈飞星是个经验丰富,聪明睿智的中年男子。一听之下也对白飒予的计划大为佩服。而白炽予也为了自己的首趟押镳,特地去向陈飞星请教一番。
商讨过后的结论是一切由陈飞星做主。白炽予地位虽高,但毕竟还是没多少经验的十三岁少年。而一切交由陈飞星决定,也能让他从旁学习不少判断状况、打通关节的方法。
擅长易容的白堑予也和兄长说明了一些简单的易容方法。自决定到出发日之间的两天中,白炽予都忙得不亦乐乎。
也,因而暂时无暇去多想关于于光磊的离去。
知白炽予个性的于光磊,一方面如常的继续陪着他,一方面却也私底下做了些离开的准备。
而后,两天过去。出发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清早,白炽予就换上了一般山庄弟子的服饰,并依照白堑予所教的,先以颜料把自己的脸抹得稍微黑些,然后再装了个假鼻让原先直挺的鼻梁变得又塌又丑,顺免还点上几个q子。适度的装扮让他的俊美被藏了住,却也不至于丑得令人印象刻。
「你这装扮还挺不错的。」
一旁瞧着他化妆的于光磊突然这么道。白炽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光磊可认得出我?」
「……我想应是可以吧。」
于光磊没有思考太久,就下了肯定的回答。
毕竟,他陪在白炽予身边那么久,就算相貌改了,神形气韵,终究是改不了的。
然而白炽予对他的回答却没有任何的讶异,反倒是一派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是啊。因为最了解我的人,是你。」
无心的话语,却让于光磊听得心头一紧。
但白炽予没能瞧出他心中的想法。易容罢,接过由于光磊手中递过、由他亲自替他打点好的行囊后,白炽予背上了爱刀「九离」,走出了「小人居」:「我走了!」
由于他是伪装成一般弟子,自然不能正大光明的让人跟到大门送行。而明白自此一别之后,不知何时才能见到面的于光磊,只能将满满的歉意压在了心头。
「路上小心,再见。」
和平常没有两样的道别,此刻却已成为了自己与他分别的话语。
而白炽予没有发现。他一如平时的笑了笑,而后便即往集合的地方去了。

直到再也看不着他了,于光磊才转身回到了屋里,取出先前写好的辞别信。
等队伍一出发,他就要禀明白毅杰,离开山庄。

第七章

柳州位于岭南。即使在擎云山庄日渐扩展势力范围的情况下,也是其势力未能到达之。
在南庄柳林山庄仍未走下坡前,岭南的贼匪倒也还不算多,至少还满安分的。然而,随着柳林山庄这几年来势力逐渐走下坡,地形本就破碎多山的岭南马上就兴起了为数不少的山寨。其中更有一个「行云寨」号称是行侠仗义的义贼,目前已有不少山寨归附到他们旗下,隐然形成了与柳林山庄抗衡的态势。
位于岭南的柳州也因而受到了影响。本来就稍嫌偏远的柳州本来在柳林山庄的势力范围影响下,逐渐开始获得发展。但随着柳林山庄势力渐退,往柳州的险阻增多,来往的商旅自然减少不少。整个城的发展也因而停顿。
陈飞星领了手下启程行往柳州。自苏州往柳州的这段路程,其实泰半都是在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内。擎云山庄势大力大,稍有见识者都不敢妄自与其为敌。所以照理说应该还算颇为安全。
「接下来的行程,有陆路与水路二者可选。你们以为如何?」
行了半日,一行三十一人在路上歇下,陈飞星突然出言问手下的一干子弟。
这些人都是弟子中武功颇有程度者,其中还有几个是受过八大护卫亲自指点过,于同侪中自视颇高,在江湖上也小有点名气。此时见陈飞星如此一问,一个名唤常乔的弟子忙道:
「我以为陆路为上。比起逆流上行的水路,陆路速度较快,方能较早将这烦人的货品送往柳州。」
他那「烦人的货品」一出口,立时惹来旁人的鼓掌叫好。陈飞星只是笑了笑:「还有其它意见吗?」
「我认为水路较好。」一旁又有一个弟子主动提到,「陆路难防暗袭,水路却只要稳守船只,自然就能一路顺畅。」
「但西行的水路太慢,而且若到了他方境内,很可能会受到敌船拦阻。到时可就不好了!」
「陆路也会受到拦阻。而且若地形曲折,也不见得比逆行水路快上多少。」
「如果用水路慢慢来,险阻只会越来越多。因为想劫镳的人,早就趁我们走水路时得到消息了!」
众弟子因为意见有了分歧而争辩起来了。陈飞星瞧着,也不阻止,只是让他们自己慢慢去找出其利与弊。正是听他们各自分析利害听得极为满意之时,却突然瞧见混于其中的白炽予默然不语,全不似旁人那样群聚讨论,但目露精光,显然心下已是有了计较。
擎云山庄弟子众多,是以虽然有了个假冒的弟子,其余的弟子也没觉察。
陈飞星知他是不想锋芒太露,心下却又好奇他的心思如何。当下起身走近他身边:「你怎么不讨论?」
「大伙儿一开始就上了陈伯的当儿,就算是讨论,也很难讨论出陈伯所要的答案。」白炽予微微一笑,聚音成束将话传入陈飞星耳中。「陈伯是想知道我的看法吗?」
「不错。」
「那,献丑了……我以为该是水陆并用。先以水路行到洞庭,后转上支流南行。待脱离擎云山庄的主要势力范围后,便采取陆路运到柳州。」
白炽予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也因而换来陈飞星赞同的颔首。
却听白炽予又道:「他们有人说的不错,陆路险阻多,很容易遭到他人埋伏。而长江自洞庭以下全在擎云山庄的控制中。谁想与咱们不利,便是与整个河运船队为敌。靠水,咱们可是无敌的。但出了势力所及,水运就极为凶险。若让人凿破了船只或在船道狭窄埋伏,都是凶险已极。相较之下,陆路就要好得多了。」
精准的分析,让陈飞星对这位年方十三的三少爷大为佩服。
一旁的弟子兀自争论不休。已然解开心头疑惑的陈飞星起身走到了他们旁边,道:「你们说得都不错,水路和陆路各有其优劣。而最适合这趟行程的,则是先水后陆。」
他此言一出,弟子中比较聪明者立时明白了过来。陈飞星则继续向仍不了解的弟子解释理由。这一番讨论,让众弟子都有了收获。

白炽予对陈飞星如此教导后辈的方式颇感佩服。却见陈飞星低声道:「这招是从庄主那学来的。」声音细小,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但白炽予却想起这趟旅途对方只怕会暗伏高手。若陈飞星一路这样与他「说悄悄话」,难保不会被人察觉。心下暗觉不妥,运起父亲所教的「传音入密」功法:「陈伯无须特意关照。若给人瞧出破绽,就不好了。」
陈飞星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不妥,便暗自警惕留神,不再去特别注意白炽予。
歇息好一阵罢,众人又继续启程,行至渡口转了水运。
白炽予出生江南,南船北马,于水运自然没什么问题。加以武功高明之辈平衡感大多不差,是以纵然在河船上,也是神色自若。
生平第一运镳,他此刻的心情是既兴奋又紧张。明知该期望一路平安,却又忍不住希望能有几个大胆的毛贼来让他练练功夫。因为他自知江湖经验尚浅,临敌经验不足,还需要多加磨练才行。
过往虽然都是受高手亲自指点、和高手过招,但毕竟都是些叔伯之类的人物,过招之际总是会留上几分。真正临敌用的杀招,也是怎么样都使不出来的。而此运镳却一定会受人阻挡,这,正是让白炽予好好磨练一番的好方式。
船溯江而上。天色渐晚,不久已然是一片漆黑。
白炽予出了睡房来到了船首。这是擎云山庄的大船,行驶起来既稳又快。虽说是逆流而上,却不显得吃力。随着船只前行,凉爽的晚风袭上面颊。这日星月晦暗,极目远望,眼前除了河道上零星的几只小船亮着灯火外,其余皆是一片黑暗,无穷无尽。
却听里头厢房开关的声音入耳,一阵脚步声直朝自己的方向。白炽予听得,知是那常乔,也不甚介意。果然,不久后便听脚步声行至身后,常乔的声音传来:「兰兄,怎么一个人跑到船头来了?这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有什么好看?」
白炽予为了纪念母亲,故化名为「兰三」。这名字不伦不类,不过江湖上的人名无奇不有,旁人也只是好笑一阵便罢了。
听常乔这么问,白炽予道:「乍看是一片漆黑,其实凝神细视,也是有不少有趣的事物。」
他既得父亲指点,又极有天份且专注于武学,是以内功造诣已攀上一流高手之境。内功既,五官自然比旁人敏锐得多。眼前虽是一片黑暗,但山川景物却仍是清晰有致。耳边风声送来两岸枝叶摩娑之声与不绝虫鸣。这样的夜晚,竟是别有一番趣味。
常乔却是听得一脸茫然:「怎么有趣?除了乘风破浪有些快活之外,什么都见不着,哪来有趣的事物?」

那常乔今年二十又三,虽未能得到白毅杰亲自指点,但也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可他虽比白炽予长了十岁,但一来习武稍晚,二来资质不够,是以内功未能登上高手之境,自然感受不到白炽予的所见所闻。
白炽予自然知道这一点,当下便顺着他的话豪爽的笑了起来,道:「乘风破浪起止快活?是痛快至极啊!如此暗夜,咱们这样站在船首,不也有一点那种不世高手临风顾盼的味儿?」
他天性本就与昔年的白毅杰颇为相似,既有江湖中人的豪爽,又有种潇洒不羁的味道。只是这些年来净跟着于光磊,因而受了于光磊一些影响。而此时于夜中伫立船首,满心跃跃欲试的他,那天性也自然而然的表露了出来。
常乔也察觉了眼前这个相貌平凡的小子,身上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儿。他性子直爽,脱口就是称赞:「嘿!虽说我是刚认识你,可我总觉得你这小子日后定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哈哈,常兄真是有慧眼啊!」他也不客套,直率的接受了赞美。「常兄能这么毫不介怀的直接称赞别人,也是了不起哩!唉!如此静夜,我二人临风顾盼的当儿,却不能取酒来喝,实在可惜啊!」
彼此的直率,让本不熟识的两人立时拉近了距离。
可一听他提起喝酒,常乔脸上就因想起了他们的任务而蹙起了眉头。
「是啊。咱们得照顾那镖,可是不能喝酒的──唉,不晓得那箱子究竟装着什么。虽说总知道那傲天堡不安好心,却不知是怎么个不安好心法。若我们这趟没弄好,只怕就要毁了山庄的名声啊!」
「那箱子里装的东西常兄不也说过,就是『烦人的货物』嘛……你放心吧!有经验老到的陈镖头带着,咱们根本连硬拼都不须,定能顺当的运到柳州了!」
白炽予熟知内幕,却不便脱口,当下也只能如此打趣的安慰他了。
其实他心里说稳当也不是十分稳当。当然,对自个儿的实力是要有信心的,只是他临敌经验实在不足……只能希望在遇到真正厉害的对头前,能多遇到些小毛贼练练身手了。
常乔听他的话颇有道理,当下也安心了许多。心情一旦平稳下来,睡意也就来了。常乔打了个哈欠:「兰兄,我先去歇息哩!你也早点回去睡吧!要当大侠,也得要养好精神才行。」
言罢,已然径自转身往船舱走去。
白炽予瞧着他进入船舱,好半晌才低声自语道:「我不想当大侠,我想当的是小人。」
低语着的同时,脑海中,已然浮现于光磊的样貌。这样与于光磊分离其实还是头一。心里,已经忍不住有些想念起他来了。

蓦然一叹。白炽予转身进入船舱,准备去给那箱中的「货」吃点东西。
* * *
于光磊的辞别一如所料的引来众人不小的震撼。但白毅杰却没有多说什么,给了他山庄的信物和一笔为数不小的钱后,便送他出了苏州城。与擎云山庄交好者极多。他一人独身在外,若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只要找上那些人,自然会有人帮他。
于光磊非常感谢白毅杰的好意,也没加以推辞。毕竟,由苏州入京的确是段不小的旅程。
出了苏州城,几番思量之后,终于是决定搭船,顺着运河乘船北行,再转入黄河入京。算清了船钱,到了船舱厢房住下。到淮阴前都算是擎云山庄所控制的河段,是以船家都对他十分客气。
于光磊放好了行李,正打算拿书出来看看,可心念一转,终是出了船舱到甲板上看看。眼前是一片清朗的蓝天,还有宽广的河道。预备要北行的他想起正往西南方向走的白炽予,心头不禁一酸。
他,终究还是瞒着他离开了。
「启程也好多天了吧……不晓得情况如何了,希望别发生什么危险才好。」
目光朝西边望去,回想起白炽予出去前的模样,于光磊忍不住低声自语,心头溢满担忧。虽然觉得他多少也能独当一面了,但其实在心里,他还是个孩子。
如果一直有这么过于照顾他的自己在身边,也许他会这么一直都是孩子也不一定。即使言行再成熟,他的内心仍是如同孩子般的依赖着自己。
所以才选择离开。
可纵然作了选择,心里,还是十分舍不得的……只是他们的生命虽有交会,却不该互相绊住对方。于光磊并不认为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而更盼望着见面时能看到他的成长,能看到他不逊于任何一位兄弟的风采。
虽然那个时候,他,可能会对自己生气吧。
于光磊忍不住一阵叹息。即使离开了擎云山庄,心里,还是挂着他。
迎面的微风阵阵,送来炎夏里难得的一点凉爽。正打算回船舱呢,却见到一名穿著简朴,却隐有些江湖味儿的男子正和船头儿说些什么,似乎是那男人要上船,却已经没房间了。
一番讨论后男人仍旧上了船,不过只能住在甲板上了。于光磊瞧着好奇,端详了那男人一阵。他约莫二十五六,相貌方正,神态间带着一股豪气。眼神亦相当沉着。
想来也是个江湖人物吧!于光磊正这么想着,便见到那男子抬起头来瞧向他。心下有些歉然,忙行了个礼,步上前:「兄台若是愁没房,不若便与小弟挤挤吧。」
一方面是想起了擎云山庄的众人,一方面也是瞧着这人应该不是坏人。相逢自是有缘,所以于光磊出言邀请了男子。
但那男子却自低下了头:「不必劳烦。」之后便不再打理于光磊。
于光磊瞧了也不介怀,笑了一笑,径自回到了舱中,看起书来了。
他于书,就像白炽予于武学那般沉迷。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吧。看完了一本书,正待取过另一本,这才发觉外头下雨了。想起甲板上的男子,他连忙取了伞出了船舱。那男子此刻正靠在船舱外略为遮挡雨滴。
于光磊替他撑了伞:「兄台,进来吧。就算不愿与小弟挤,暂时躲个雨也好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平和,此时却隐隐有些肃然。男子像是有些讶异的看了看他,而后才终于颔首,同他进了房中。
于光磊知道男子似乎不想与别人有太多牵扯,当下也不扰他,让他进了厢房休息后又自看起书来了。男子却是一反先前的打量起于光磊,而后,轻咳一声道:「冒昧问一句,兄台是要上京应考吗?」
书正看的起劲的于光磊没想到他有这么一问,先是一怔,随即才点了点头。却见男子没什么表情的面上,因他的回答而露出了个略为缓和的神情:「我也要上京……不过不是应考。」
这样的情形让于光磊突然明白过来:这男子非是不想与别人有太多牵扯,只是似乎不太擅长交际。当下笑了起来,道:「在下于光磊,兄台如何称呼?」
「我叫许承,是个捕快。」
男子这回爽快的作了答应,说出了让于光磊有些讶异的行业。
便在此刻,船已然起航,逐渐朝北行去。

* * *
接连乘了好几日的船,众人都有些厌倦了。镇日在船上无事可做,让他们原先的志气逐渐消磨殆尽。
陈飞星见一干青年人越来越没劲儿,心下暗觉不好。正好今日船要在九江停上一宿,便让他们轮番下船,到城里逛逛。
白炽予这几天和常乔聊得颇为投机,两人便相约了一道下船逛逛。因为白炽予言谈成熟,又身形修长,只比常乔矮上几分,所以常乔也没发现两人原来竟差了十岁有。
常乔曾出过四趟镖,不过跟着陈飞星还是第一。他在前几里都有不错的表现,所以这才能参与运送这趟事关山庄名声的镖。
两人进到了九江城里,只见人群熙来攘往,果然不愧是水路交会的大城。两人毕竟是年轻小伙子,喜爱热闹,便在市集上愉快的逛了起来。
易容过后的白炽予相貌平凡,自然不会像过去那样常有少女害羞的偷瞧他。反倒是常乔,与他这个极为平凡的相貌相较之下,倒还真有那么点儿俊,也因而引来一些视线。
「我说兄弟,你是不是该谢谢我?人家说红总需有绿叶陪衬。你若不是有我这个绿叶,哪来这么多人关照?」
瞧常乔一路上接收到了不少「关切」的视线,白炽予忍不住出言调侃他。常乔被他说得脸色微红,忙道:「兰兄莫要取笑我了。谁不知庄里四位少爷还有于少爷才是真正的英俊公子哥儿?」
「话可不是这么说嘛!龋既然你都受了我的帮助,陪我喝杯酒,不为过吧?」
常乔无心的赞美让白炽予听得心情更好,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要押着他往路旁的酒铺去。常乔一方面盛情难却,一方面也有点想喝喝酒,便没拒绝,跟着进了酒铺。
和店家要了坛不算太烈的酒,两只大碗一放,白炽予当下熟练的斟起酒来,右手继而抄起碗,送到嘴边一口气饮尽:「痛快!」
这一番动作不但熟练,更是带着一种潇洒的豪气。常乔不禁有些傻眼,自己的酒连动都没动,只是直盯着白炽予斟酒。
注意到了这一点,白炽予因而停下了动作:「怎么?你不喝吗?」
「不,只是觉得兰兄喝酒的模样很好看而已。」
常乔有些尴尬,却仍是直陈了想法。见他说话爽直,白炽予心情更是愉快,笑道:「常兄请喝吧!但若酒量不及,还须适可而止。」
「自是当然。」
常乔瞧得兴起,当下也极为豪气的拿起了酒碗一口饮尽。
两人相视一阵,而后同声笑了起来。
一坛酒很快就喝完了──其实泰半是因为白炽予发觉常乔酒量只是普通,所以多喝了些的缘故。其实一坛淡酒两人分着喝又怎能尽他的酒兴?只是一来任务在身,二来也记起了于光磊平日的话,这才以一坛作结。
他才十三岁便如此爱喝酒,时常惹来于光磊担心的劝解。之前白冽予回庄时是于光磊知他兄弟俩久未见面,才没阻止的。不然,平时单是要喝上一坛,便足以让于光磊出言责骂。
一想到于光磊,之前的畅快登时转为了思念。
和常乔出了酒铺,继续在市集上逛着,白炽予却满心惦着于光磊。此刻身上仍带着爱刀「九离」,却没法在常乔面前取出观看。脑海中回想起先前于光磊说的离去,心头,不由得添了几分担心。
光磊不会这么下他的。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的白炽予,根本对常乔的话有一听没一听。
此时方巧行经书铺。白炽予见状大喜,却瞧身旁常乔一脸兴致缺缺,便让他先走。自己则进了书铺。

这间书铺卖的都是些相当有年纪的旧书,而且似乎还乏人问津。白炽予闭气忍受着灰尘,开始翻翻究竟有没有哪些中意的。
没想到这一翻竟然还真翻到好货。一问之下,才知是附近一个家道中落的地方望族把祖先遗下的东西一一变卖。这些书,正是他们经阁里的。白炽予拣了几本名家所着的机关学要论,又拣了几本于光磊曾提过未能得见的书册,和老板算了钱。
纵然那老板要价极低,他还是多给了点钱。毕竟,那些书可说极为珍贵。
买完书后,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白炽予和常乔碰了头,一起回到了船上。

一想到于光磊看到那些书时不知会有多高兴,他就忍不住愉快的笑了起来。

第八章

座船一路北行,直至到了淮阴,于光磊才上了岸,准备等三日后的船继续北上。
自那日交上朋友后,由于二人目的地相同,许承便提议了一起旅行。他年方二十四,是个捕快,据说还小有名声。此番上京则是因为调职。于光磊一介书生,又带着不少银两,独自旅行总欠了照拂,便也同意了。
其间两人聊了不少。许承初时还有些紧张,后来熟了便也热络得多了。他虽然身为捕快却有些怕生,的确是个有趣的江湖人物。
「于兄,我瞧之前那船家对你很是照顾……你可知道咱们先前那船为何只开到淮阴?」
两人在旅店歇脚用膳时,许承突然这么出声问于光磊。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真的有疑问,而是有意要和自己解释,于光磊摇了摇头,笑道:「许兄请说。」
一路上两人虽然聊了不少,但于光磊却从未提过自己与擎云山庄的牵连。毕竟江湖险恶,他不希望自己对擎云山庄众人的熟识会令山庄不利。
而许承不知道这些,自然也不知道于光磊对江湖上的事其实知道的不少。这个性格极为爽快单纯的年轻捕快听他确实不知,因而露出了有些得意的笑容:
「这件事一般百姓不大清楚。其实啊,江湖上有所谓四大势力。东庄擎云山庄掌控了长江始自洞庭的水运,淮河水段在淮阴以南也都是他们的。之前对于兄相当照顾的船家就是擎云山庄的人。而淮阴以北却是北谷流影谷的势力为主了!所以咱们才要在此换船。」
于光磊虽然瞒他,却不是有意欺骗,所以听完只是点了点头。
那许承却是兴致更起,又道:「北谷流影谷时常替朝廷追捕犯人,咱们捕快里最受重用的,大多是流影谷之人啊……不过,我本身却不大喜欢他们。我出身平凡,如今能调职进京都是努力挣来的。可不少流影谷出身的捕快,却总是瞧不起我们此种努力拼来的……」
说到最后却已说到了些自身的经历。原先的得色有些转为无奈,许承微蹙着眉头的倒了杯酒喝下。
于光磊对流影谷自恃甚高一点自然清楚,当下拍了拍许承的肩:「许兄莫要介怀。只要持身以正,事无愧于心的尽全力表现,纵然他人瞧不起你,明眼人也定然会赏识重用你的。就如今下,许兄不正是要上京述职?」
「于兄不愧是读圣贤书,还要上京应殿试的读书人……你说得不错,我只要努力表现,纵然他们瞧不起我又如何?昔年白毅杰不也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子?如今却成了擎云山庄之主……哈!我自然不敢妄想有那等成就,不过努力缉捕犯人,却是我必须努力完成之事。」
那许承性子直是爽朗,似乎全无心机,转眼间又是一派笑容了。于光磊瞧得有趣,却心知他这等话无论如何不该多说,轻轻一叹,压低声音道:「许兄能有此志气自然好。只是虽不用逢迎那流影谷,却也不好在他们面前过于称赞那什么擎云山庄的。」
「这倒也是……擎云山庄这些年似乎和流影谷暗斗得颇凶。于兄,我性子稍直,此下若非你提点,只怕得罪了人都不晓得。」
「不必客气。我一介儒生,此番上京还需许兄多多关照。所谓相逢自是有缘,而咱们目的地又是一致,自然得互相帮忙了。」
两人这般客套了一下,突然觉得好象太过于生疏了些,不禁有些尴尬。许承有些无措的喝了杯酒,然后才注意到于光磊杯中无酒。正要帮他倒,却见于光磊摇了摇手:「不了,我不喝酒。我极容易醉,酒气稍浓都能把我熏昏。」
「喔!没想到于兄那么易醉……」许承放下了酒壶,却是转为一叹:「唉,你先前所言极是。北方虽也有流影谷的势力,但强抢一般老百姓、杀人越货之徒也不是没有,所以才需要我们这群捕快啊!」
他这句话说得大声了些。那「捕快」二字方出,于光磊便见到他背后一桌坐着的两人脸色微变。那两人相貌瞧来确实没个正经样。于光磊心下暗觉不妥,目光移回许承,表面上继续和他闲扯些什么,右手却已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下数字。
许承看了他的字,正待回头,却给于光磊捏了一把。只听他道:「许兄,我们好不容易下了船,趁着空闲去市集上逛逛如何?」
听他这么道,许承这才会意过来,当下便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起身:
「好啊!便听你的。」
两人在桌上搁了饭钱,便朝店门口走去。先前那两人此刻更是低下了头猛吃。但许承目光一扫,登时知道了他们的身分。当下虽仍顾作轻松的和于光磊聊天,却在行过那二人身边之时,迅疾出手,快指点了那二人的穴。
他虽是心思单纯,性格直爽之人,但手底下的功夫却极硬,确实是捕快中的佼佼者。那二人根本不及响应便着了道儿,都是神色僵硬:「你、你做什么!」

「还问我作什么?你二人去年九月十七在洛家村干了什么好事?三月初五在郑州干了什么好事?还有前年的六月二十三、五月十日你们又在哪里?」
许承怒声质问,竟是将他们所犯案子的时间地点记得清清楚楚。那二人初时还勉强能装得凶恶,却每听他说一个日期,脸色便苍白一分。到了最后,几乎可说是面无血色了。
于光磊心下对此人的记性暗暗佩服。只见他突然瞧向于光磊,叹道:「多亏有你相助。这二人乃是一对恶名昭彰的采贼,害得不少良家妇女……唉!请恕我暂时失陪,我要把他二人直接送到衙门去。」
「许兄不必介意。请!」
「请。」
许承语声初落,已然抓起那二人直接奔出了店门口。一旁的民众先是愣着,后来才鼓掌叫好,让留在原地的于光磊面色微红,颇觉尴尬,忙上了楼进厢房歇息。
脑海中突然浮现了白炽予那俊美的少年模样。偶尔他和白炽予一起出去,瞧见有人欺压弱小,白炽予总是会二话不说的出手整治。他虽说了要当小人,可是天性的那种侠义心肠却是不会改的。但父亲的教导及出身却让他在侠义心肠与豪气之外还多了缜密的思绪。否则,他又怎能精研机关之学?
只是,他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毕竟还是未经世事,还是太过单纯,还是──
发觉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于光磊赶忙压下了思绪,却仍是忍不住一叹。
他,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 * *
「兰兄小心!」
蓦地一声惊喊自身后传来。白炽予早察觉到了敌人的暗袭,连刀带鞘熟练的一旋,连头都没回便接下了敌人突袭的一刀。敌方反被他这一挡逼得连退三步。方立稳身子,白炽予刀鞘已然击中他腹部要穴。那人登时昏死过去。
目光转回同样遭到袭击的弟兄们。陈飞星鬼影刀之名果然不虚。刀影飘渺,几名贼人连防都不及便成了刀下魂。而其余弟兄功夫也硬是了得,虽然有些人是稍嫌吃力,但都仍是顺利的击退了敌人。
白炽予才刚放下心,便见一旁的常乔为二人围攻,已然陷入苦战。他眼力高明,登时瞧出其中一人正是贼人中功夫最高者。当下身形一晃,迅疾移至他身后送出一掌。
那人没想到竟然凭空多出一人,心下大骇,忙后退几步出掌硬接,却是无暇再去围攻。怎料那掌力竟未能完全化解,还余下了四成,登时令他胸口气血翻腾,呕出一小口鲜血。
白炽予却不放过,趁着他闪避之间刀鞘疾点他身上多要穴。贼人回避不及,已然动弹不得。
白炽予没有杀过人,加上对手实力又不高,出手自然是能克敌就好而不愿见血。只见那贼人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好象在问「你是什么人」,但白炽予却不再理他,往常乔的方向去了:「常兄不碍事吧?」
「没问题。方才蒙你相帮,这才捡回一条命。」
少了一人围攻的常乔很快的就解决了余下的那名贼人。此时见白炽予来问,忙出言道谢。白炽予忙摇手要他不必介怀:「常兄刚才不也帮了我一把?咱们扯平啦!」
虽说自己其实早就料到,只是以不变应万变而已。但常乔的提醒毕竟还是出自一片善意的,是以白炽予仍是谢过。
方才的打斗一片混乱,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白炽予过于高明的招式了。
刻下他们已出了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来到岭南了。方由水路转为陆路,行经山道,便遇上了贼人拦路。不过这批山贼似乎不知道他们是擎云山庄的,手下工夫也弱,没几下便全军覆没了。
见危机解除,陈飞星赶忙开始整队。白炽予乘机走近箱子,检视箱子有无任何异状。待确定无误后,才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却在此时,一阵细长的呼吸声自右后方树林内入耳。白炽予心下暗叫不好,状作无聊的自地上拾起几枚石子在掌心上呀的,指尖暗注真气巧劲,待石子再落回掌中时,已然少了数枚──原先的呼吸声转为一阵痛哼。
这时前头陈飞星正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话说到一半,却听着了那声痛哼,当下忙往声音来源寻去。再回来之时,手中刀上已然沾血。
收了刀,他续道:「所以今后我们需要加倍小心。常乔,兰三,以后便由你二人负责守着箱子左右。」
「是。」
白炽予与常乔同声答应,上前接替原先守着的弟子站在箱子两侧。
* * *
当晚他们加紧脚步到路途上的一间旅店歇了,却是不敢怠慢,轮番守夜。白炽予守在箱旁就寝。他警觉性高,一察觉有什么不寻常的,便能立即做出反应。

如此情形持续了好几个昼夜。拦路山贼未在少数,却多不成气候。几日下来,众人不但有些疲惫了,警戒心也松懈了下来。
察觉到如此情形的白炽予心下暗叫不妙,一时却无计可施。当晚他们又入了个小镇,在镇上旅店小厅里歇了。白炽予依旧守在箱旁,却是难以入眠。
因为,心下总觉得有些不安,莫名的。
待到夜里,正是夜人静之际,忽闻细微的脚步声入耳。紧接着一阵细微的香气传来,已心生警戒的白炽予心下一惊,忙闭气并摇醒四周众人要他们屏住气息,并点燃烛火。
只是时机仍嫌稍晚了些,当下有不少人已是四肢无力。此时破空之声传来,竟是数枚暗器直朝那无法动弹的弟子射去。已醒的人忙挡下暗器。然而对方似乎算准了,下一刻已是十二名黑衣人破窗而入,手上各持兵刃,出手便是杀招的直袭几名弟子。但也多亏了他们的破窗,那香气因而散了出去,无法动弹的弟子忙示意同伴如常呼吸。
转瞬间已是刀剑相交,厅中陷入一片混乱。白炽予知道这些人是有备而来,当下仍是固守箱边。果然,混乱间,一抹银光突地朝喉间直袭而来,还夹带着凌厉的剑气。白炽予双眸一亮,瞧准时机,爱刀九离挟着劲风出鞘。昏暗间,只见一抹红芒划过,那偷袭者的剑已然落地,握剑的左手腕已给划开一道口子。
那人却不含糊,忍着剧痛,右手竟已然拍出一掌。只是受伤之后真气也受了损伤,让白炽予轻易化解了开。
一旁另一个黑衣人见同伴伤势严重,身形一抢亦上前攻击白炽予。白炽予心知这些人武功高明,似乎又颇擅合击之术,已不能再手下留情。当下脚步踏开,化守为攻,手中九离红芒晃动,借着刀身放出劲气。
这一下,不仅那二人吃惊,厅中高明者也发觉到了。那二人给他的劲气一逼,不但硬生生撤回招数,还各退了一步:「你是何人?」
「诸位在江湖上打混只怕也非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还不懂得什么叫江湖礼数?面对无名之人,我等又何需报名?」
白炽予冷哼一声,唇角扬起笑意说了这么一番话,字字铿锵有声,豪气万千。此时他身上真气澎湃,衣袂鼓起,更是令众人吃惊。那已然为他的气势减消一半斗志的两人心下暗叫不妙,忙催动真气各使兵刃上前,欲以取得先机来挽回颓势。
那二人虽是有一人负伤,但合击之术硬是了得,狠辣杀招毫不留情的击向白炽予。他以一敌二,应敌经验又浅,还得顾着箱子,红芒撩动应敌,却只能勉强取了个五五之数。一旁陈飞星等人也忙着应敌没法帮他,白炽予纵然仗着气势仍是占着上风,但形势却不见得有多好。
另一方面,那二人却是为眼前这小伙子的功力而吃惊。他们二人的合击自出道以来少有敌手,即使有人负伤也不该让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子战成五五之数。心下惊异间,却又感觉那小子刀法越使越开,诸般细微变化也掌握到了。原先的胜负之数这时已是此消彼长,那二人已然完全落了下风。
但见红芒一个疾闪,下一刻鲜血飞散,那二人已然双双殒命。
一旁的数名黑衣人见状,知道大事难成,正打算逃跑,却给陈飞星等人一一制服了。
一番恶斗罢,众人忙着替吓得脸色发白的店老板清清店内。待到一切完毕后,才在陈飞星的召集下群聚一起。
只是,众人的目光却全聚在白炽予身上。
知道此时已经瞒不了身分,白炽予当下取过水盆,洗去了脸上易容用的颜料,拿掉假鼻,露出了原先俊美的少年脸庞。
众弟子瞧了登时一阵惊呼:「三公子!」
常乔更是满脸的讶异与恍然大悟,理解了为何那个兰三会如此不凡。
白炽予面带歉然,先朝陈飞星点头示意后,才道:「抱歉隐瞒诸位大哥许久。我此番乃是奉了兄长之命随行,为的,就是要让那傲天堡之人无法用阴险的手段损害咱们山庄的名声。」
他年龄绝对是一行人中最小的,故称其它弟子为「诸位大哥」。
白炽予在山庄中的地位主要是因他的出身而来,故众弟子中有不少对这三少爷不服气之人。但经刚才那一仗,却是所有人都心悦诚服。当下齐声一应:「属下听凭三公子差遣。」
「众位无须如此客气。我今年也才一十三,江湖经验仍未足够,所以才须由经验老到的陈伯带领。只是我们离柳州还有四天的路程,在这之间我还是继续当我的兰三,好掩人耳目,也能在遇上突袭时收出奇之效。」
虽然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但极有自知之明的白炽予仍是将主导权交还给了陈飞星。陈飞星见他事得宜,接下话头道:「好了,今晚这一番恶战,大伙儿也都累了。待会便轮番去洗洗澡休息休息,咱们明日晚些启程。」
说完,便让众弟子自行休息去了。
之前的打斗让不少人都负了伤。白炽予替几个弟子解毒后,便去帮人疗伤了。等到一切都理完,天色竟已微亮。
经过一番打斗又替人疗伤,他真气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见一切已理妥当,这才去洗澡休息,洗去身上沾染的鲜血。
那是他第一杀人。
虽然早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但看着两个人命丧刀下的感觉,却总是不大好的。

但他一方面却又有些自豪,自豪着自己已又有了突破。「九离」之名,日后定然是能传遍天下的……回想起这九离之名乃是于光磊所命,心下暖意泛起,却又惦着于光磊,希望自己能和他说说话,和他说说自己此刻疲惫复杂的心境。
只是,那是没可能如愿的。
真气的消耗让他的身心俱感疲惫。当下不再多想,将身体整个浸在水中,放松身心让体内真气自然运行。
意识逐渐淡了去……待到白炽予猛然睁开双眼之际,体内真气已然尽复。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虽然休息了不过两个时辰,但精神极好。当下又换回了兰三的装扮,同众人一起上了路。
「唉,没想到你……唉……」
一旁的常乔才刚见到他,便这么欲言又止的对着他叹气。白炽予知他是因知道了自己的身分而有此反应,一把搭上他的肩,苦笑道:「只望常兄别怪我瞒你……喔!咱们差了十岁有,其实我还是该称你常大哥才是。」
「该改称呼的是我才对哩!我也不敢要求三公子那么喊,便照三公子的意就好了。」
「话可是你说的。那咱们就还是像以前那样吧!生疏了,总是教人觉得难过。」
白炽予不希望两人的友谊便那么没了,故以着轻松的语调这么说了。
两人都是江湖中人,自然也没把什么尊卑礼教瞧得太重。常乔听他说一切如旧,心下也高兴,登时不再顾忌,又像往常那般和他嘻嘻哈哈了。

第九章

在经过一连串的翻山越岭之后,白炽予一行与柳州城终于只剩下不到半天的路程。
只是有了先前的教训,此际众人再不敢松懈下来,而是放了全副的精神的往柳州城行进。
残暑的阳光炽人,晒得众人浑身是汗。白炽予微觉不妙。面上的易容用具不是面具而是颜料,汗一多,很容易就会糊掉。幸而他也蒙父亲教导过在防范追踪时的一些特殊功法,故别人都是满头大汗之际,他却只是额际略有汗水。
只是天气似乎不大稳定。众人行到柳州城门前时,天空已然由原先的艳阳高照转为乌云密布。
这时前方已然有一队人马在城门口迎接他们。陈飞星瞧了大喜,忙领着众人上前。为首的男子忙满脸喜悦的迎了过来。
「擎云山庄之名果然不虚,竟然这么快便到了柳州城!」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枚令牌:「这便是傲天令了。擎云山庄的诸位可以把货交给我们,入城好好休息哩!」
那名男子瞧来约五十四、五岁,面带红光,模样瞧来极为正派。
陈飞星虽见过傲天令,只是此刻瞧来,却莫名的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身后白炽予突然取出油纸覆盖住封条,而伴随着的,已是几丝细雨落下。一般人瞧来也没什么的情况,陈飞星却察觉了不对──如这些真是傲天堡接应的人,何以白炽予还要护住封条?
他当机立断,取过那人手中的傲天令便掷给白炽予。白炽予接入手中,瞧也不瞧便反掷向为首之人:「重量不对,成色不足,劣品!」
「上!」
那人接了假令牌,见事迹败露,当下取出兵刃便要动手。陈飞星见状,忙喊道:「护镖进城!」
命令一出,主要护镖的几个弟子忙避开敌人带那铁箱入城。贼人正待上前劫镖,蓦地一股极为迫人的气势直袭而来。定睛一瞧,竟然便是方才识破他们的那位弟子。只见他手中持着一把刀,刀色玄黑却又隐透红芒,灼人的劲气正由刀锋散发而出。单只气势,竟已有技压全场的味道!
那些贼人能等到此地才动手,自然并非是寻常货色。为首之人更是不凡,手中铁枪一挺,极有气势的一个斜划,枪尖所透的劲气立时破解了白炽予的先招。
「小子,今日这价值千两黄金的镖是不保了。你还是乖乖投降吧!以白毅杰的聪明,该不会重罚你这等人材才是。」
「这位前辈亦非寻常人物。只是若真让你们劫了镖,不但无法对委托人交代,我也难有颜面回去见兄长啊!」
此时雨势渐大,白炽予面上的易容颜料不耐冲刷,俊美面容已然隐约显露。他索性一把取下了易容用的假鼻,让一张俊美的少年脸孔呈现在众人面前。

传承自父亲的脸孔散发出迫人的英气,但神态间却又自有一种潇洒不羁的味儿。那为首之人瞧得,先是一怔,随即长声一笑,道:
「原来是擎云山庄的三公子白炽予吗?果然不愧是白家之后,这等气势一点也瞧不出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再过个五、六年定然能让老夫自叹不如。只是现下,小子仍是没法赢过老夫哩!还是乖乖把货交出吧!老夫非是要与擎云山庄为敌,只是那傲天堡为人不正,同样都姓陆,老夫可不想让他们事事顺心如意,败坏姓陆的人的名声!」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便已让白炽予猜出了他的身分。这人正是行云寨当家陆涛,昔日可是与八大护卫中人齐名的高手,在江湖上也是名声颇佳之人。白炽予早从方才掷回傲天令之时他仍能稳当接下的情况瞧出他的厉害,现下更知道自己实力不及。不过行云寨向以侠义闻名,陆涛自然也不是个说不通理的人。当下心思一转,唇角扬起笑容:
「只是兄长之命难为,陆前辈也不会喜欢让小子无辜受罚吧?炽予斗胆,便以手中这把『九离』向前辈的『泰山枪』讨教几招!」
语音初落,已然抢先动刀。脚步一个踏前,身形顺势带起飘前数丈。手中九离荡起红芒,直朝陆涛几近毫无弱点的守势中心击去。
陆涛虽知这少年将来定成大器,却未料到他眼光如此高明,竟然一击就让他的守势不得不有所变化。手中铁枪运起带动劲风,枪尖未至,凌厉的真气却已直袭白炽予面颊。枪长刀短,于攻击上自然是占了优势。但白炽予却是抢得先机,故第一的兵刃相接,竟然是战了个平手。
「陆前辈可知为何炽予会瞧出破绽?」
然而白炽予内力毕竟不如陆涛。九离受泰山枪劲道压制,一时竟是难以脱开。白炽予于是巧妙的卸开陆涛「泰山枪」沉如泰山的劲道,九离得已恢复先前的灵动潇洒,当下弯腰避开了铁枪急扫,一个旋身,红芒疾取长枪攻击之后出露的空隙。
陆涛也不含糊,手中劲力注入铁枪,当下让那本该顺势扫高的枪势下沉,挡下了红芒回挑:「贤侄请说!」
「很简单,因为那傲天堡可没陆世伯这么正派的人!」
白炽予攻势被化解,还遭到一股沉重的力道袭来,忙后退一步化去那枪上的劲道。陆涛称他做贤侄,他也就亲昵的叫了声「世伯」。但刻下却依旧是刀来枪往,毫不含糊。

白炽予虽在攻击上居于弱势,却轻便灵活,能找出枪法大开大阖中的空隙。只是一来实力本就不及,二来临敌经验不足,此际已然是攻少守多。
但他却不介意这一点。一方面从陆涛的枪法中汲取其能让枪随兴之所至的巧妙,一方面又继续道:「陆世伯难道没注意到那货的奇特之吗?」
「喔?」陆涛虽然早就听到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却直至此刻才注意到是从箱中发出。只见眼前少年露出了有些调皮的笑容,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
「傲天堡此番托镖乃是向擎云山庄寻衅,而且还是受了陆世伯的死对头指使。若陆世伯受了骗,不但让擎云山庄名誉受损,也会与山庄结下梁子。既然大伙儿都不喜爱这傲天堡,陆世伯何不就此收手,留在一旁看看好戏?」
陆涛闻言立时醒悟,知道是受了傲天堡之计,要让行云寨和擎云山庄结下难解的仇。行云寨方创立没多久,自然是不想与势力庞大的擎云山庄为敌。当下干脆的收了枪,豪爽一笑:「便听贤侄的!」
言罢,已然扬手示意手下罢斗,而独身和着白炽予一同进城。
此时真正接应的傲天堡之人已到,雨也停了。陈飞星当着他们的面取下油纸,露出完整无损的封条。那傲天堡的人登时色变,没想到那一番陷害的计谋居然会失败。当下只能硬着头皮的递交九百两黄金,并接过货打算回府。
但白炽予却不愿就这么放过他们。那傲天堡太过嚣张,若不给他们立个下马威,以后难保不会再生麻烦。当下踏步上前拦下了他们:
「诸位大爷,咱们护送这镖一路上也挨了不少苦头,至少要让我们瞧瞧这价值一千两黄金的运费之物究竟是什么模样啊!」
「这……我们只是接应者,无权拆开封条……」
闻言,那为首之人脸色更是难看,有些吞吞吐吐的答道。但见白炽予回以潇洒的一笑:「这还不简单?」说着已然激活机关,打开了箱顶。
箱顶一开,陆仁贾赫然出现在箱中。不知情的众人登时瞧得傻眼,而陆涛已然在一旁拍手叫好。
「咦?怎么是陆师爷……」白炽予却是故作讶异的瞧了瞧箱中,又瞧了瞧来接应的那人:「这个,确定是你们委托的货?」
「是、正是……诸位既然已经看过了,那小人就先带东西回去复命了……」
那人此际已是脸色惨白,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不敢再多加停留,转身仓皇就走,模样狼狈至极。
众人瞧得,登时心头大快。陆涛更是笑得开心,上前拍了拍白炽予的肩,赞道:「贤侄做得好啊!」
「多谢陆世伯夸赞。这偷冰换人之际最适合用作茶余饭后的娱乐哩!」
现下可说是顺利完成任务的白炽予心情大好,又知陆涛对他极有好感。在柳林山庄势力消退的现在,行云寨极有可能取而代之成为南方的新势力。白炽予当下一个手势示意弟子抬来那九百两黄金:「既然世伯认了炽予做『贤侄』,这九百两黄金,便请世伯收下吧!虽然还不够多,总是能添做急用的。」

众弟子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怔。常乔更是冲口便道:「兰兄,你这么做,怕会惹来庄主责怪啊!」
他叫惯了「兰兄」,一时也很难改兰做白。
而白炽予却以一笑要他不必担心,并向陈飞星使了个眼色表示责任全由自己担下。而陈飞星则是目露赞赏之色,显然是极为赞同他的举动。
陆涛见他也不多想就这么下了决定,对这少年更增好感。行云寨创始方两年,正是急需资金之际,故也不推辞,一声大喝要属下入城接收黄金。
「贤侄果然有乃父之风。便瞧着今日之情,今后擎云山庄到了岭南,我行云寨旗下众人决不为难!」
他这一番宣示悠远的传了开来,方入城的手下立时齐声响应。
这番承诺,让擎云山庄的一群弟子也面露喜色,明白了白炽予的用意。
这下该办的事也差不多办完了。擎云山庄的众人一路奔波至此,极为疲累。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也该轻松一下了。陈飞星便让他们自行休息去了。而陆涛也命令手下带着那九百两黄金回寨。原先还聚集了不少人的,此刻却只剩下了白炽予及陆涛二人。
陆涛对白炽予的性子很是欣赏,见他还没离开,便道:「贤侄,今日便同世伯去喝一杯如何?」
「好啊!炽予一路护镖,即使难得喝酒都未能尽兴。世伯想必酒量极好,今日便让炽予见识一番吧!」
见陆涛主动邀他喝酒,久未饮酒白炽予想也不想便做了答应。
彼此都有这番兴致,这一老一少立时偕往城中酒楼去了。
雨后的柳州城,溢满了初晴的清新。
* * *
是夜。
送了陆涛出城后,颇有醉意的白炽予没有入城,只是在城墙边坐了,抬头仰望天上明月。
蓦然拔刀,在月下细视那玄黑的刀身。曾沾上的鲜血他洗净了,只是心头总是闷着些什么。
今日与陆涛饮酒时,他曾提出心底的那种困惑。而陆涛却告诉他一切过去就好。只要能无愧于心,也就罢了。
其实即使把自己终于杀了人的事告诉于光磊,把自己心头的不痛快告诉于光磊,他多半也只是给个差不多的答案罢了。然而,白炽予却还是想听,想听于光磊亲口告诉他要他不要介意,要他只需无愧于心就好。
似乎只有那样平和温柔的嗓音,才能化去心中的郁结。
依赖至如此,早已是脱不开的了。
原先倚墙而坐的身形站起,月下红芒一闪,已然舞起了刀。
狂风骤起,吹翻落叶滚滚。刀起刀落,红芒颤动。先前的空隙已在旅程中有了改善。设想招数时的意境,也较先前更能把握住了。有意无意,人刀一气。少年俊美修长的身影与红芒俱动,七分清醒三分醉更让那刀意带上了潇洒的况味。
刀停风止。自武学之境回归了现实,却望不到那凉亭中那沉醉着观看的身影,望不到那清俊的面容。
突然间,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想见他!想看他一如平时的关切着自己,想听他平和温柔的嗓音。上回提及的离去让人心乱如麻,此刻更是让那分想见他的情绪扩张得更厉害了。白炽予眉头一蹙,当下奔回客栈留书,而后买了匹骏马,乘夜出了柳州城打算赶回擎云山庄。
* * *
于光磊到达京城时,已是六月中旬了。
他以白毅杰所赠的银钱在城郊购了间小院。那捕快许承在京城没得依靠,便蒙于光磊邀请住下了。他毕竟是官差,上京之后便开始忙东忙西。而于光磊也要准备科考,所以两人虽同住,却没能像在船上那般时常交谈。
时序转眼已是入秋。秋风萧飒,连带也起了些许感伤的情怀。满城枫红令于光磊忆起了那个炽烈如火、不羁如风的少年。

京城的秋,江南翻飞的柳絮怕也已化作尘泥。匆匆一别,未知他于旅途上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日子,他也该启程回苏州了。就不知他有否顺利完成任务,有否一切平安,没有受到分毫伤害?
于光磊此刻已是烦躁不已。独坐书斋之中,却全然无法搁下担忧,无法将心思专注于书本之上。
「怎了,光磊?瞧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模样,究竟在惦着什么?」
于光磊明显的烦躁连方进门,刚自蜀地返家不久的许承都忍不住出言相问。「若无法定下心,便暂时搁下书同我到城中走走吧!」
知他所言不差,于光磊也只得点了点头。
「……罢了,劳你相陪罢!我一直惦念着一位……亲如手足的至交。他外出远行而我却一直没能得知他的消息,所以心下悬念。」
无法告知许承自己究竟担心何人,于光磊只是笼统答过,却对如何界定与白炽予的关系而略有了一丝迷惘。某种情愫一闪而过,但终是没来得及捕捉。
许承也没注意那么多。心下也知不方便探问他的私事,见他同意,当下便一把将他拉出了书斋:「那就别耽搁,咱们上街去吧!」
两人当下一同入了城中市街逛逛。想起许承才刚从蜀地办完公务回京,于光磊便主动觅了间酒楼坐了,打算以此替他接风洗尘。
简单的点了几道清淡的菜肴,并分别叫了一壶茶和酒。这酒楼是京中颇有名气的一间,据说常有达官贵人来此。不过二人纯粹只是来享受菜肴,便也只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
「你还是一样不喝酒啊?」瞧着中上的一壶香茗,许承啜了口酒笑道,「北方的秋冬可不比江南,喝酒有助于御寒。」
「我太易醉,这点哪是说要改就能改的?」
于光磊闻言一阵苦笑,脑海中却是浮现了白炽予饮酒的豪气模样。
曾经想过与他共饮,却总是不胜酒力……心下因而升起了些无奈,径自倒了杯茶,目光迎向许承:「对了,还未问及许兄此趟入蜀,可有顺利完成工作?」
「当然了。此承蒙碧风楼的段言段前辈相助,更受了他指点,着实令我得益不少。也多亏了跟着他,我才知晓了一件江湖上的大事。」
回忆起在蜀州的经过,许承当下便是神采飞扬,一派等不及要将自个儿的经历分享出来的模样。他平时有些怕生,却似乎与段言这位前辈相的不错,想来二人该是相当投缘。
那段言于光磊是见过的,在那改变了一切的夜晚……心思因而又是一阵烦躁,令他只能略为牵动了嘴角:「兄弟莫要卖关子,便同我直说吧!」
「你有兴致听,我自然也有兴致直说。这事,是关于白毅杰的三子──白炽予首度护镖,踏足江湖的过程……」
许承才刚开了个头,于光磊当下已是一个微颤。只听他大概的说了一遍白炽予首护镖的经历与功绩,将他的活跃一字一句的送入心底。长久以来的担忧逐渐消解了,突然好想见见那个已然逐渐开始独立的少年。
其余的话语再没听入脑子里。少年的音容形貌清晰浮现,思念之情更是益发强烈。明知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回去的,却又──
突地,一个陌生的语音打断了思绪:「小的冒昧,奉家主人之命想请您二位往过去一叙,不知两位大爷意下如何?」
于光磊因而猛然回神,当下同许承一起朝那说话之人望去。入眼的是个小仆,衣衫却颇有个样子。二人心知定是遇上了什么大人物,交换了个眼神之后,由许承开了口:「敢问贵主如何称呼?」
「家主人姓卓,便在侧近的厢房之中。」
那小仆一面说着,一面朝一旁的一间厢房指去。许承顺着朝厢房望去,只见房门半敞,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正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他的面貌俊朗,神色之间带着一种精明沉稳的气息。
不看还好,一看便是大惊。许承赶忙放下了酒冲到厢房前长身一揖:「下官拜见宰相大人。」
那名男子,便是本朝宰相卓常峰。许承曾远远看过。他记人的功夫极为高明,是以此刻立时将他认了出来。
卓常峰闻言一笑,道:「这位小兄弟请起。卓某此刻只是个读书人,莫要行此大礼。卓某方才听小兄弟似乎对江湖之事颇为熟悉,这才令家仆延请。希望没扰了小兄弟的兴致。」
他态度亲切,言谈间全无半点架子,令许承好感顿生,忙道:「大人不必介怀。下官是个捕快,长年行走于江湖上,所以对江湖之事粗略的有些认识。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下官定据实以告。」
卓常峰见他态度仍是严谨,当下主动上前扶起了他,并望向了仍停留在原地的于光磊。
于光磊向来对卓常峰这个人颇为忻慕,只是无缘得见。此时既然得此机会,便也起身步近厢房,一个行礼:「草民见过卓大人。」

「不必多礼哩!来,进来说话。」
说着,卓常峰已然极为亲切的引二人入了厢房,神情之间却是一抹怅惘一闪而逝。
三人又客套了一阵才坐定。只是面对卓常峰的亲切,于光磊和许承却是怎么样都轻松不起来,一时气氛竟是有些凝结尴尬了。
知道是自己身分地位太过显赫才会令二人如此紧张,卓常峰微微一笑首先打破了沉默:「许兄弟才刚从蜀地回来是不?能否将蜀地的状况还有那碧风楼之事说与卓某听?」
得他垂问,许承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当下将自己在蜀地的见闻说与了卓常峰。碧风楼向来神秘,许承所知也有限。只是每每提到碧风楼或擎云山庄之际,于光磊总能发觉卓常峰面上有些许异样之色。
他突然领会过来:卓常峰只怕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还与碧风楼、与擎云山庄有关。瞧他的模样也不是心怀不轨,当下便令于光磊有一吐为快,多告诉他一些事情的冲动。
但他仍是按下了。
许承仔细说完之后,只见卓常峰沉思了一会儿,忽道:「你可知那碧风楼主的情况?」
此言一出,令二人登时一怔。卓常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将心里话脱口,忙要二人别介意。只是气氛一时却又陷入了尴尬。
众人正待继续说什么好打破尴尬,便在此时,许承却忽然站起了身,神色慌张,原来是将一件上级临时交付的公务忘得一乾二净。当下赶忙匆匆致歉告退,只留下于光磊同卓常峰于厢房之中。
卓常峰于是将目光对上了于光磊:「于兄弟颇有才名,卓某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一届寒儒,泛泛之名怎得作数?」
于光磊拱手一揖,回望卓常峰的眼神带着几许崇敬之色:「卓大人经世济民的成就,草民早从儿时便十分景仰了。」
不光是眼神,言谈之间也都流露着敬佩之情。瞧他如此模样,卓常峰忽尔一叹,神色复杂的伸手拍拍他的肩:「卓某也有个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只是……唉!闲话休提!于兄弟此上京是应殿试吧?只是也没听说你入京后拜入谁门下。今日既然有缘,便让卓某替你觅一位名师如何?」
感叹之语转为勉励,话中竟是有想好好栽培他的意思。于光磊因而有些受宠若惊。之前也曾想过要投于名师门下,却苦无门道,又不愿依仗擎云山庄之名。此时得卓常峰此言,可说是天大的喜讯了。
心思瞬间千百转,当下屈身下拜:「草民冒昧,想投入大人门下!」
「于兄弟……」
卓常峰有些讶异于于光磊突来的举动,却见他神色真诚,绝非是为了攀名附利。于光磊才名他确有所闻,也曾看过他的文章。因为赞赏,才会在相遇后有意提拔。他门下从未收徒,又忆起了与于光磊年龄相仿的儿子,略为犹豫一阵之后,终究是点了点头:「好罢!」
于光磊听他同意了,登时大喜,立即行拜师之礼磕了几个响头。
突如其来的相识、拜师,令人不得不相信所谓的缘分。尤其二人在成为师徒之后,短短几个时辰的相竟是十分投契,更令彼此觉得这师徒之份怕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卓常峰不但是高官,才学也是当朝首屈一指的。于光磊只和他谈了一个时辰,便已觉得获益良多。
谈了好一阵,于光磊突然忆起方才卓常峰所说的「儿子」。印象中卓常峰该是没有成亲更没有子嗣的,怎会……
不过这事自然不便问出口。刻下又忆起方才卓常峰突然冒出来有关碧风楼主的问题。于光磊心下本欲同他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又聊了一会儿后,瞧着窗外天色不早了,于光磊当下起身行礼,拜别了卓常峰。
秋风依旧吹拂着。夹道的枫红,艳丽得惑人心神。
归去的路上他又忆起了白炽予,只是此刻心境却已大异。想到白炽予已逐渐崭露头角,自己也绝不能就那么落后了。当下心意已是坚决,一回到家中,便即关入书房念书去了。
──只是,不晓得当炽予知道他的离去之时,又会作何反应?
一旦思及此,于光磊便忍不住一阵叹息。

《难为小人》中--录入:白胖胖
作者:自由录入(xxxxxxxxxxxx) 25/7/9 1:12 字节:13K 15 帖号:357

第十章

离开柳州后,白炽予日夜兼程,飞快的赶回了擎云山庄。
来到睽违个把月的山庄前,却是连等仆人通报都不及便直接往自己的「小人居」去了。满心的期待,满心的思念,只为了那个一直陪伴关切自己的人。
那个……唯一一个能够化解自己心头的郁结之人。
光磊……
此刻惦着的,全是那人温文儒雅的面容。
渴望见到他的情绪,此时早已难以压抑。
然而,一直没有停歇的脚步,却在那「小人居」三个大字之下停了下来。
他的耳力敏锐,此时却未听到居中传来熟悉的吐息之声。旅途中隐约有的不安于此时泛起于心,当下又自迈步,快速奔入了园中屋中。
只是,推门而入,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之时,那属于于光磊的痕迹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常穿的衣裳、喜爱的书册,这一切全都失去了踪影。八年间那个人一直居住的房间,此刻却干净整齐得如同自己那间数月没住的房间。
好象,在透露原先的主人也已离开数月的讯息。
此刻白炽予手上正拿着在九江城替于光磊买下的书,却因震惊的情绪而微微颤动。先前还想着看到自己、看到书他会有多么高兴的,现下却……
不但没见着他,而且许多症象,都昭示着于光磊离去的可能。
但他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
纵使于光磊真有意思离开,也不可能就这么背着自己离开不是?自己是那么信任他的,所以才……
「不对……光磊或许去找了飒哥也不一定……」
不愿相信于光磊会就这么离去,白炽予运起轻功一路疾往兄长居,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推门而入:「飒哥!光磊在不在你这?还是去那儿了?」
就像过去寻着于光磊时的话语,声调却已大异,带上了一种不安与惶急。
屋中的白飒予早听人说白炽予回来了,现下见他匆忙赶来,显然也是发现了不对。瞧着三弟一反平时的慌张与面上隐约流露的惶急不安,他心下一紧,却仍是不得不向他说出实情:「炽……光磊在你离开的隔天,便出发上京了。」

直接了当的话语,明确的事实,使白炽予如遭雷亟。
面容瞬间已然是一片惨白,他上前一把抓住兄长衣领,音调难以自己的急切高昂了起来:「不对!飒哥定是弄错了!光磊、光磊怎会突然离开?他说会一直陪着我的!他没有理由连再见都不说就离我而去──」
激动质问着的言语,在回想起最后一的见面时,停了。
他忆起了,忆起了那时的于光磊,忆起了他那天的道别。
那时于光磊的道别,似乎带着些许的不寻常。
而他没有察觉……那,正是别离的讯息。
「他怎么会……」
声调由之前的激动转为迷惘而至微弱,话说到一半已然再难承接……向来活泼坚强的白炽予此刻已然眼眶微红,声音亦已有了些许哽咽。
心头的郁结仍在,仍等着他来平复安慰。然而,那个人……那个从母亲过世之后就一直守着、陪着自己的人,却已离自己而去。
是为了追寻他的理想吗?所以就那么的──
「炽……」
察觉了弟弟滑落的泪水,白飒予一阵不忍,上前抱住了他。
白炽予将头靠在兄长怀中,任凭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
从启程之后的所有思念与郁闷全都得以忍耐,就是因为期待着能赶快完成任务回来,期待着于光磊一如平时的温柔。然而,压抑的痛苦得以宣泄的此际,却是因他的离去而终于难耐的泪水。
「飒哥……光磊为什么要走?他说会一直陪着我的!为什么就那么……离开我、下我走了?」
再成熟,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白炽予哽咽着发出了疑问,双拳已然紧握。
时光好似回到了八年前母亲的过世。只是当初陪着他的于光磊如今却是那个离开的人,再不能温柔的守着他,陪着他。
白飒予见他如此伤心,自己心里也难过,却只能拍拍他的背,试着稍微安抚他的情绪。
「他不是下你……那天我问过光磊,问他如何能就这么离开。但他说他若一直陪着你,只会限制了你的发展。你的天性受他影响太大,也因而无法让你自创的刀法步入完成的路子。他要我告诉你,日后见面时,希望你已完成了那套刀法,成为不输给爹的英雄人物。」
「我才不想当什么英雄人物!」
「炽予……」
「我宁愿永远做个小人,让光磊留下……只要光磊……」
「光磊就是因为你如此想法,才下定了决心离开!他希望你能成长啊!他离开,难受的绝对不只你一个。这么多年来光磊对你的照顾与感情你难道不清楚吗?」
瞧着弟弟的任性又开始发作,白飒予语气因而带上了几分严肃。然而,白炽予却是一把推开了兄长:「……我就是太君子了,光磊才会离开!」

语气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激动,神情已然充满愤怒。
「炽……」瞧他突然之间又从沮丧变成如此愤怒,白飒予有一瞬间的愕然。
只见白炽予像是明白了什么,下定决心似的抬起了头,用着极为坚定的眼神望向兄长:「没错,我就是不够小人,才会让光磊就那么离开……不过没关系,从此刻起,我就要当个真小人!」
言罢,已然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白飒予愕然的瞧着弟弟远去的身影,突然间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情绪起伏可以有这么大落差……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振作了吧?虽然方式上错了方向。
不过……「算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炽予这辈子想作什么都很容易成功。不过当小人却万万不可能啊……」
身为长兄,他自然很清楚白炽予的个性。那样的侠义心肠要当小人,绝对比要一个小人当君子难上百倍。
所以说,确实不必担心太多。本来还以为他会沮丧好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振作了。稍微放下心的白飒予这才露出了个缓和的表情,却想起自己方才忘了留下弟弟询问任务进行的详情了。
大概他已由探子得知,只是详细的情况还……
「罢了,晚点再去问吧!」
当下也只能这么顺其自然了。白飒予苦笑着带上早先被白炽予撞开的门,又自忙别的去了。
* * *
在捱过比南方冷上许多的冬天后,时序已然入了三月,京中一片春光明媚。殿试前几日才告终,正是满心焦躁等待结果的时刻,于光磊实在定不下心,便往城中的宰相府去了。
过来人的卓常峰哪里不知这学生现下的心情?听罢他苦恼的言语,当下只是一笑,泡了杯茶给他:「光磊,你对自个儿没信心吗?」
「这……能参加殿试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学生虽对自己有一定的信心,但在这事上却……」
「你的才气盛,圣上又是明主,如应试时一切如常,自然没有不录取你的理由。」相对于他的担心,为人师表的卓常峰倒是极有信心。指导于光磊半年,他对于光磊的才华可说是相当清楚。
这些日子来于光磊便在卓常峰公务之暇蒙他指导,偶尔也会帮卓常峰理一些事务。两人有师生之名,不过卓常峰却待他更似亲子。于光磊于京城并无依靠,自然也将这位老师当成了另一个父亲。
只是,卓常峰确实没有妻室,而这让于光磊对当时他曾说过的话耿耿于怀。
瞧着卓常峰待他如同亲子一般关爱的眼神,忆及自己一直瞒着他的事,于光磊心下不禁一阵愧疚。
轻声一叹,道:「老师可还记得初见面时,您曾经问过许承的一句话?」
「喔?」
卓常峰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个问题的理由,思索了一阵却是全无概念。
见状,于光磊又是一叹:「您那时,是问了碧风楼主的情况。」
「原来如此。为师一时失态,没想到你倒记得牢了。」
听于光磊提起碧风楼,卓常峰神情间闪过一抹异样,但仍是压抑了下来平声响应。可于光磊却没看露他的神情变化,暗自下定了决心打算将一切全盘脱出。
「老师所问的碧风楼主,这个位子两三年前便已交到了东方煜手中。」
从没想到竟会由他口中得到答案,这突来的回答让卓常峰浑身一震,面上一阵讶异,想也不想便脱口:「煜儿接下了?莫非是蘅妹出了什么事?」
话才刚出便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卓常峰忙敛了神情。但于光磊却已因此而推知了些什么,又道:「老师莫要担心,东方前辈只是退隐云游了,并没出事。」
之前他的猜想应该没错。卓常峰确实和前碧风楼主东方蘅有过某种交集。
如此话语让卓常峰明显的松了口气,神情也因而变得尴尬。一阵犹豫之后,终是一声长叹:「唉……果然是蘅妹的性子……我也不瞒你。实则昔年我与蘅妹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煜儿,便是我的亲生儿子。」
「原来──」
这下诧异的换成于光磊了。怎么样也想不到完全是儒生背景的卓常峰竟然会是碧风楼楼主之父,但又清楚卓常峰绝无可能说谎。想来他之所以会特别注意江湖之事,多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恕学生冒昧。老师为何不将妻儿接回府中同住?」
「为师又何尝不想?只是蘅妹心不在我身上,更不爱受到拘束,说什么也不想跟着我。我虽有与煜儿相认,但他却不愿改姓卓。他也和蘅妹一样不喜拘束。若强迫他认祖归宗,他会肯的,却是苦了他了。」

卓常峰待于光磊如血亲,故将一切苦笑着照实说了出,目光却因想起什么而有些渺远了……「虽然那只是桩露水姻缘,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蘅妹。不娶,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了……唉!我怎么会同你说起这些?光磊,你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你那至交许承似乎对此事不甚了解啊!」
「是我一直瞒着您……其实,学生曾在苏州擎云山庄住过九年。」
于光磊终于是语带歉意的道出了自己一直隐瞒的事实。「之前为了应殿试,才离开苏州往京里来的。因此,我对江湖上的事知道得不少。只是因为不会武功,怕自己会替山庄的众人惹来麻烦,才一直隐瞒下来。还望老师原谅。」
言罢已是一个长揖,歉疚之情溢于言表。
这事他连许承都没说。说与卓常峰,也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与把自己视若亲子的情分。
卓常峰自然明白他的心情,当下微微一笑将他扶起:「你将煜儿的事情告知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又怎会加怪于你?这么说来,你也受过九音兄的指导了?」
「是。学生在擎云山庄之时,曾受教于莫前辈。」
见卓常峰没有加以责怪,于光磊此刻心下方能释然。半年来的隐瞒确实让他相当介怀,直到此时才能得以解脱。
却在此时,屋外一阵喧闹声传来。卓常峰猜到了大概,便让于光磊跟着往前廊去了。只见一群官员们正聚集于门前,身后各自跟着几个提着礼品的家仆。
「恭喜宰相,足下高徒金榜题名,做了状元郎啦!」
不知哪一个官员首先开了口,众人接着便是一阵道喜之声。于光磊此刻方知自己竟然做了榜首当了状元。他本来也只求取个功名,哪想到竟然是进士及第,还做了状元?一时竟是恍如置身梦中,半晌不知该做何反应。
卓常峰知官场风俗。于光磊既然是自己的徒弟,又中了状元,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是以众人比他俩更关心于光磊的情况。当下忙拍了拍于光磊的肩:
「光磊,还不快向诸位大人道谢?」
「是,学生明白。」
于光磊此刻方惊醒过来,忙上前一一拜谢。卓常峰位高权重,来拜会道喜之人竟是络绎不绝。与卓常峰一党的多是亲自登门道喜,即使意见相左之人,也会遣人来道喜。结果于光磊光是应付这群百官,便了好几个时辰。待到门前终于稍微清静些之时,早已是筋疲力尽。
那等交际应酬之事他虽非不懂,却十分不喜。幸好卓常峰当晚也没特别摆什么筵席,只是让人去请了许承过来,留他与许承在宰相府用了晚膳罢了。
许承在面对卓常峰时仍是战战兢兢,不过也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光磊,你可曾考虑过想担任什么样的官职?」
三杯黄汤下肚后,许承有些微醉的出言问道。
这样的问题让于光磊略为怔了一下,随即笑答:「如果可以,我想进入刑部为官。」
「喔?你若真入刑部为官,咱俩便能一道啦!」
许承听他想入刑部为官,登时大喜,一把搭上他肩头朗声大笑。于光磊给他的酒气熏得有些微晕,却不好扰了他的兴致,只得勉强忍着,脑袋却是越来越不听使唤。
朦朦胧胧间,脑海中浮现白炽予的面容……若入了刑部为官,或许能得知一些流影谷的事也不一定。而且,若白炽予出了什么事,他也能……
想着想着,没过多久,于光磊便和许承一起醉倒了。卓常峰看着伏趴在桌上的两人,唇角扬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招来家仆扶起二人到客房歇了。
想到刑部任职吗?
心下寻思着,卓常峰已然换上官服,乘夜进宫面圣。
* * *
「炽!」
一大清早,白飒予就匆忙奔往白炽予的小人居去了。手中,还拿着刚由人快马送至的、于光磊的亲笔信函。
小人居中,白炽予手上九离红芒乍现,正自琢磨推敲他那套自创的刀法。白飒予受之吸引,当下便伫足观看了起来。待到白炽予收刀,他才上前:「你的功力又精进了。只是这套刀法尚欠火候,于实战上怕是没有多大用途。你可曾请爹指点过?」

「自然是有了。但爹要我自己琢磨。刀法既要自创,便需由己心领悟而得。我历练未足,刻下只望能多出几趟任务,磨练磨练自己的江湖经验。」
白炽予取过汗巾拭去汗水。没了于光磊的日子他已逐渐开始习惯,只是每每思及,总会有些落寞……「飒哥,你总不会是为了看我练刀才特意来的吧?」
听他这么一说,白飒予这才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忙将于光磊的信在弟弟面前摊开:「光磊中了殿试头名,当上了状元郎,还蒙授刑部员外郎之职。光磊才气纵横,今日果然有了不小的成就。又有当今宰相作为靠山,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啊!」
与于光磊感情相当好的他语气极为兴奋。于光磊能有如此成就,他感与有荣焉。
但白炽予却只是一个挑眉:「那又如何?」
淡淡的语音,却道尽了心中的不满。对于于光磊的离开他一直是介怀的,纵然对于这个消息他也有过一瞬间的喜悦。
将手中的九离再拔出些许,指尖触上玄黑刀身……比半年前更添狂气的俊美面容映在刀身之上,眉尖却是纠结。
知道他心结仍在,白飒予只得一声叹息,将信折好,不容拒绝的塞入弟弟衣中。
「要看不看,要留要丢,全交给你决定。我走了。」

言罢,不等白炽予有所反应,便即离开了小人居。
听着兄长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白炽予纠结的眉心未解,却是搁下了刀,到凉亭中坐下歇了。
而后,带着些犹豫的,自怀中取出了于光磊的信。
信上的字迹,是一如过往的挺拔俊秀。
一直以来他都抗拒着去看于光磊的信。只是此际,却终于有些难耐了。对于光磊的惦念就如同心结一样从未消减。多年来的相陪伴,彼此间厚的感情又怎么可能轻易淡去?于光磊对他而言是亲人也是至交,是绝对无法取代的。
所以他才气,气于光磊的不告而别。
犹豫了一阵终于是翻开了信。信是写给白飒予的,但对自己的关切却是最多的。那份刻的在乎虽未用动情的字句写下,却仍是能清晰感觉得出。
「光磊……」
轻轻的,唤出了那人的名。
白炽予收起了信。
他已经获得官职了啊……那,刻下名声未立的自己不是差了一截吗?
「我不会输给你的。」
心思如此转着,低语脱口,伴随着的是坚毅的神情。「我不只要当个小人,还要当个扬名于天下的杰出小人……那套刀法,我一定会顺利完成!」
所以──
「你也不可以只当个六品的官员,光磊!而我,也绝不会输给你的!」
最后的话语,是朝着北方大吼而出的。
他不会输给于光磊的,绝对不会!

第十一章

冬意冷冽。一片灰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然飘落了几许雪。
狭窄的山道上,一批商队正缓缓朝西行去。四周,还跟着十多个手持兵刃,服色整齐划一的江湖中人。
商队的主人姓何,是南方小有名气的富商。此西行,是为了沿途交办一匹价值不菲的货物。为了预防山贼拦路行抢,那何老板还特别钱请了擎云山庄的保镳来随行护卫。
擎云山庄势大名大,沿途诸寨只要见了那身整齐的服色,多半不敢出手。是以一路行来,倒也还算得上平安。
行了大半日,商队在邻近的一个小村庄停下休息。此时已经下了好一阵子的雪,地上积了一层的银白,雪上蹄痕斑斑,却没多久便给新下的雪覆盖了住。
这主导整个护卫行动的人姓常名乔,是擎云山庄年轻一辈中的高手。看着漫天的雪,他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
「怎么了,师兄?」一旁的年轻弟子瞧他蹙起了眉,忍不住出声问道,「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咱们待惯南方,这等下雪的天气难免穿得厚重,身手自然没能像平时灵活。而且雪过无痕,若有人趁此时来行抢,只怕很难追踪到匪贼的下落。」
凝视着掌心由雪化成的水,常乔的眉心蹙得更紧了。目光凝向村庄后方的山头,漫天雪扰了他的视线,耳边的寒风也影响了他的听觉。
敌暗我明。现下的情况,实在不利。
「何老板,咱们还剩几日路程?」
「只要没遇上大雪封道,两日即可。」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不久后风雪已然转剧,逼得众人不得不借了民房歇息。虽想乘着风雪赶路,但一来大风雪障蔽了视线,二来雪又积地盈尺,车马难行。所以接连着几日,众人都被困在那小村庄动弹不得。
幸得秋天时收获颇丰,众人虽在这小村庄耽搁了,却也不至于缺粮。
这日风雪又比前些天大了不少,天候更是冻人。常乔与数名弟子和那何姓商人一同聚在一间屋子里烤火,也顺便顾着那货品。
「这一耽搁就是六天,只望明日能放晴,出个大太阳,好让积雪融化方便咱们上路。」
「那可不一定。此地又无官道,积雪融了反倒是遍地泥泞。咱们一时半刻还是很难走人的!」
「不过风雪这么大,应该也没有贼人敢来强抢货品吧?单是要在外头行走,就已经相当困难了。」
一群弟子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引得常乔不悦的一瞪。幸好此民风纯朴,他们才能安心的在此躲避风雪。否则就连村民都得要防上一防了。
给头子一瞪,那群弟子才不甘愿的闭上了嘴,常乔这才将目光转向何老板,只见他热了壶酒,递了碗给他:「来,常兄暖暖身子!这些日子来劳烦你了。」
「何老板不必客气。这是常某职之所在。」
常乔没有推却,笑着接过了酒大口饮下。这样的习惯是与白炽予熟稔后养成的,即使年过而立,亦由是如此。
天色没多久就已是一片漆黑。众人各自睡了,只留下几名弟子轮班守夜。暗夜,风雪又大,除风声外再难听到任何声音。
守夜的弟子正自添柴顾火,突地一阵劲风大起,紧掩的窗扉被吹开,大风雪瞬间吹熄了屋中的火堆。那弟子赶忙上前重新燃火。却听风声中夹杂了极细微的一声异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哼与躯体倒地的声音。
风声将一切掩盖了下,但弟子中包括常乔等少数几个人却已察觉到不对,循着记忆往货物旁边护住了。另几名弟子忙靠近柴堆打算把火引燃,可火石才刚敲出一点火,便遇了袭。只听得刀剑相交之声夹杂于风吼之中,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可恶!」
常乔手中兵刃接下又一波的攻击。此时敌我难分,纵使常乔能暗中辨物认出谁是自己人,却又得护着货品,除了挡架根本无法可寻。偏偏敌人十分高强,能找出他们的所在加以袭击。结果是疲于架挡,却是半点方法都无。
一方面应敌,一方面又得护着己方友伴及货物。常乔略一分神,只觉一阵劲风扫来,下一刻利刃已然砍上了左臂。常乔险险避开,却仍给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痛楚虽让他的意识清楚不少,但寒风却又从伤侵入,令他的肢体逐渐失去了知觉。
「可恶……」低吼一声,手中兵刃一划,瞬间取了一名贼子的性命。只是目光所及,剩下的贼人却还有八名之多,而己方弟子却已多半挂彩甚至有人丧命。果真是老天刻意为难吗?竟让他们遇上此等难以善了的情况!

当下把心一横,终于是打算主动上前迎敌。却在此时,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入耳:「常兄稳守!一切交给我!」
知道有力的救兵来了,常乔闻声登时大喜,忙退回固守己位。只见一片幽暗间红芒乍现,灼热的真气随之扩散于屋中。敌人哪料到有如此变化,只瞧那红芒缥缈已极的几个晃动,下一刻已然丢了性命。
擎云山庄众人见状,士气立时大振。几名弟子忙继续点火。贼人虽想施袭,却躲不过红芒。不消片刻,火堆已然重新燃起。
屋内恢复了光亮,敌人立时无所遁形。一片光亮间只见余下的六名贼人仍不愿放弃的继续袭击,顷刻间却又有两人栽在了红芒之下。
「红芒……是宝刀『九离』?莫非你便是白炽予?」
瞧着如此景况,其中一个手持柳叶刀的贼人突然明白了过来。只见火光晃动间,一位青年手持红芒颀身玉立,一张容貌足称俊美无匹,眉宇之间带着一种潇洒的狂气,正是白炽予。
闻言,俊美的面容之上扬起了一抹笑意。「正是区区。敢问阁下是要做个识时务之人,还是想以刀会刀,互相讨教一番?」
低沉悦耳的嗓音清晰的进入众人耳中,不卑不亢,而自有一种潇洒不羁的味道。白炽予此时神态从容,并未摆出迎敌的姿势,一身气势却是迫人,引得余下的四名贼人不由自主的便是一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立即飞身出屋,遁入夜色之中。
众人正待追去,却见白炽予收刀扬手,制止了众人的追击:「追不到的。先疗伤吧!」
「是!」
众弟子立时同声一应,瞧向白炽予的目光溢满敬佩之情。
白炽予早已习惯如此情形,当下也不多说,隔空一个疾点让那受惊的何老板昏睡过去,而后径自行至常乔身边助他止血疗伤。
「多谢三庄主。属下办事不力还劳三庄主出手,请三庄主降罪。」
常乔一见白炽予,心下自责未能防护周延,当场便是一跪,却给白炽予半途扶了住。
「几年的朋友了,何来如此生疏?」面对他满脸的自责,白炽予却是神态轻松,熟练的替常乔包扎伤口治疗内伤。「何况这是老天刻意刁难。我又怎会怪罪于你?」
知道白炽予是希望他不要太过介意,常乔不禁一声叹息:「只是没能准备周全,却是我的疏失了……不说这个,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之前我去探望二哥,回来时听说你领了趟货,所以顺道来看看。没想到正好解了你的围。」
解决了常乔的伤,白炽予转而替其它弟子治伤。他内力充盈浑厚,这一番治疗下来,内力虽有消耗,神情却仍是自若。确定全部的弟子都治过伤、休息就寝了,他才再回到了常乔身旁坐下。
「剩下的路不远,我便同你们一道吧!」
「那自然再好不过。有你同行,剩下的路程定然是无虞了。」顿了顿,「对了,二庄主刻下是在碧风楼吗?若真是如此,你此去只怕不光是为了拜访吧?」
「你倒是熟悉我的性子。」
见常乔说出了他往碧风楼的另一个目的,白炽予唇角毫不掩饰地扬起了一抹带着狂气的笑意。「天下第一刀就在碧风楼,我怎能不趁这个便去讨教一番?」
「那么,结果如何?」
「败了,但得益甚。之前我的九离刀法虽已完成,却只是招式上的。至于招意、刀意,最近两年来我一直试着去把握,而直至今日方能掌握到八九成。」
带着自信带着豪气的语调,却不让人觉得狂妄,甚至会着迷于他说话的语调风采……他将九离自鞘中拔出,玄黑的刀身在注入真气后泛起红芒。白炽予右腕一翻,扬臂一挑,红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潇洒至极而充满了一种迫人的气势。

常乔知道他于武学上确实有了不小的进境,心下不禁一阵佩服。
但见白炽予一刀划过之后便即收刀,倚墙而坐,未再多言其它,只是以一个眼神示意常乔已该就寝。
时间确实不早了。常乔明白的点了点头,当下不再多想,阖眼就寝。

风雪在黎明前停了。待到积雪稍减,两日后,众人才再度启程。
多了白炽予的旅程比先前更要来得平顺。除了未经世事的小毛贼,其余贼人一见了那慑人的红芒,逃都来不及了又怎会再行劫镖?任务很快就告终,而擎云山庄的众人也在休息几日之后启程回山庄了。
但白炽予并未同行,而是选择独自回苏州。和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路不是他的作风。他本有意邀常乔同行,但常乔必须负责带领那群弟子,只得作罢。
他脚程迅速,很快就到达了洞庭乘船顺流东去。
船,自然是擎云山庄旗下事业控制的。不过白炽予身为庄主,那掌船的头子地位未及,故不识得他的相貌。而白炽予便也顺着如此情形隐瞒了身分,而将刀连鞘以布巾包好,好让他人不会去注意到那把与他同样有名的刀。
东行的船虽快,但还是需要不少时间。白炽予在船舱中待得闷了,便持了九离往甲板上吹风去了。
甲板上也有几个人是同他一般来吹吹风的,其中也不乏江湖中人。白炽予只一个目光瞥过就不再多看,径自伫立船首,目光却停留在为布巾裹住的刀身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九离……
『带着他,也就好象我一直在你身边了。』
熟悉的语音在脑海中响起。脑海中青年温雅俊秀的脸孔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心底一瞬间泛起的情感却只有比八年前来得强烈。
时光荏苒。一别之后,至今竟也过了八年了。
八年,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却足以改变许多事物。
这八年间,发生的事情太多。聂昙过世、白冽予的回归,还有白毅杰的去世……四年前他就从一个少爷变成了擎云山庄的三庄主,因为父亲的抑郁而终。
自娘亲过世之后,父亲就很少露出笑容了。镇日郁郁不乐埋首公务的他在形神俱损之下,才四十九岁便与世长辞了,连隔年的大仇得报都没能来得及看见。
他们隐忍了十四年的仇,终于在父亲逝世后的隔年报了。意料之外的感情牵扯,还有真正的主谋都已成为了过去。之后白冽予再离开,和东方煜一起游历四方,也成为了擎云山庄最厉害的一着暗棋。
而他,白炽予,也在这八年间成了江湖上年轻一辈最出名的高手之一。
之前为了锻炼自己,他除了出任务外,还时常四寻访高人,游历江湖。败在九离之下的高手不计其数,也令得他的刀法日益精进,终至大功告成。
如同于光磊所预期的,他天性的那种潇洒不羁与刀法相合,终于是成为了首屈一指的高手。然而,对这样的结果,白炽予却感到百感交集。
一方面思念着于光磊,一方面却又赌气着不愿去寻他见他。这种矛盾的心情,始终没有改变。
但如今他却已不再是十三岁的少年,而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不愿服输的心情与己身的性格令他于武学上有了极大的成就r无法见死不救的侠义天性使他在江湖上有了侠名。而这对立志当小人的白炽予而言无疑是一件极为头大之事。
纵然要当「小人」只是小时候的无知之语,但此志既立,又有当年没能留下于光磊的教训,让白炽予的「小人之志」愈发坚定。
尽管心底明白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唇间因如此认知而逸出一声低叹。酒兴乍起,却是想用以消愁抒怀。白炽予正待入房取酒,却嗅得一阵酒香传来。抬眼一望,竟然是一艘华美的船舰由后方逼近。
那船该是富贵人家的,故而传来的酒香十分醇美。但白炽予极目一望却是蹙起了眉。只瞧船首立着数人,除了一名身着华衣的福态男人外,其余尽是江湖中人。那男人正向那群江湖豪客朝己方指指点点,而且船速还不断加快,竟是直逼己方而来。
心下摸清了他们该是寻衅而来,却不知是寻谁的衅,竟然敢动到擎云山庄的地头上?当下功聚双耳细听船上众人的谈话,目光扫过甲板上的众人。
视线最后落在甲板上的一对父女模样的人身上。只听那父亲道:「素心,咱们上了擎云山庄的船,那吴府的人该是不敢再来寻晦气才是。你好好歇息吧,莫要弄坏了身子。」
「可,爹,女儿还是会怕……那吴府是这一带大地主,咱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一点委屈女儿还能受的,就怕是连累了爹……」
「傻孩子,你是爹的掌上明珠,爹又怎舍得让你受委屈?那吴府非是善类。你若当真委身,岂不是让爹更心疼?爹就不相信那吴府有通天之能。听人说这擎云山庄是侠义之辈,上了他们的船,总会得到些保障的。」
依谈话的内容听来,对方的目标应该就是这对父女了。

那女儿相貌婉丽标致,一身气质又是文秀,瞧来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子。而她父亲则是身着布衣,却掩盖不了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气质。白炽予打量一番,心下已知梗概,却因那父亲与于光磊有些相似的气质而勾起思念。
便在此间,对方的船已然逼近己方。那父女瞧见如此,脸色俱是一变。
那画舫是颇为庞大的一艘船,但擎云山庄的这艘船却只是艘中型的船舰。对方的不断逼近让掌船的头子察觉了不对,当下一方面吩咐船工加速,一方面步至船首,看看能否辨认出来船。而一旁的几名江湖人士也上了前。
他们约与白炽予差不多年纪,最大的也才三十左右,都是一脸正气。白炽予方才有听到他们的对话,清楚他们是湘南剑门中人,功夫不错。他心下有意观察那头子会如何应变,又见己方已有帮手,故刻下只是静观其变,并未表态。
只瞧头子凝神观看一阵,认出了是当地的大地主吴家的船。当下朗声道:
「敢问诸位吴府的大爷,何事竟令得众位如此匆忙,却要为难咱这一艘小小的客船?」
「不为其它,咱们少爷未来的夫人在你们船上!只要肯乖乖交人,我们老爷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为难你们。若不交人……嘿!你们的船,只怕就要变成这江上的浮木!」
敌方船上的一名汉子已然抢先响应,并一个跃起,飞身落到了船首。
此时己方船速虽有加快,却仍快不过对方之船,故刻下两船的距离不过丈许多,情况可说相当惊险。刻下又听那汉子如此说道,船上众人均是脸色一变。
那对父女则已是缩在角落,女儿还不断的颤抖,模样甚是可怜。
头子听那人如此霸道,竟是全不讲理,心下一火,却仍是耐着性子道:「咱隆盛行是擎云山庄旗下的事业。擎云山庄以保镳事业起家,刻下人既然在咱们船上,即便是十恶不赦之徒,总也得有个证据才能让咱们交人。若吴老爷坚持,也请拿出个凭据,否则这人,咱是保护定了。」
他语气仍是平和,但话的内容却已坚定的表明了立场。
那汉子闻言不由得大怒。正待说什么,目光却已瞥见角落的那对父女,当下心头大喜,想也不想便上前抓人。湘南剑门的几个弟子见状,立刻上前将他拦了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嘿!老子抢不抢,与你们何干?」
那汉子虽遇拦阻,却不停手,仍是上前抓人。湘南剑门的几名弟子因而火了,当场拔剑便与那汉子拼斗起来。
吴家船上的其它几名江湖人士瞧见动武了,当下也陆续来到了客船上,双方没再多说便打了起来,一时间甲板上竟是乱成一团。头子瞧着事情严重,想喝阻却是无效,终是忍不住怒声道:「吴老爷,您这是不将擎云山庄放在眼里了?」
「擎云山庄又如何?出了问题最好,让人瞧瞧原来你们是这样办事的。」
那吴老爷扯大了嗓门响应,显然是全不将擎云山庄放在眼下。
刻下的事情发展让白炽予瞧得双眉一蹙。头子是理得很好,但对方似乎另有了靠山,才敢如此胡作非为。看来,事情已不是单纯的强抢民女了。
不过他还是先得理这强抢民女之事。
此时甲板上的打斗已然越来越激烈,只要一个不好船身便会破洞。而湘南剑门弟子功夫虽好,但对方也不是寻常人物,人数又较多,一时竟是缠斗不下。其中更有敌人瞧准了空隙,探手便往那闺女的细腕抓去。
但他的手却在碰触到那闺女衣衫的前一刻,被另一只手给制止了。
终于出手的白炽予微一使力,当场就将那人的手折了。左掌缓缓一按,真气送出,那人当即昏死了过去。
而后回眸,朝女子露出了一个潇洒而令人信赖的笑容:「放心,没事了。」
那闺女早已被吓得脸色发白,此时见有人解围,不禁怯生生的朝恩公望了一眼。入眼的俊美男子令她双颊生绯,当下又自垂下了头,一派小女儿情态。
白炽予却没注意到这些。轻松解决一人之后,转身面向正自缠斗中的众人,道:「诸位请停手。再打下去,船沉了,大伙儿都没好。」
他声音低沉悦耳,平缓却清晰的送入众人耳中。敌我双方因而都是一怔,同时停下动作瞧向这突然插手的青年。
见暂时制止了打斗,白炽予唇角因而扬起一抹带着豪气的笑容。锐利目光扫过众人,并一把扯开了包裹住爱刀的布巾。
「再缠斗下去也是难了,不若如此吧!要想抢人的,只要能在我手下走过五招,人就随你们置!但若不能,就必须立即离船!」
湘南剑门的诸人以及头子听他此言,脸色都是一变。虽由刚才那一下看来,此人功夫应该不错,但这话也未免……若是失手,岂不糟蹋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但敌方众人却已是面露喜色。其中的性急之人更已抢先道:「那有何难!」
语音初落,便有一名瘦长的男子持刀朝白炽予袭来。白炽予意在平息纷争,也不留情,身法迅疾避过,一掌瞧准其弱击下,那人只一招便昏了过去。
其余诸人见状,脸色都是一变,中间更有几人已然同时出手朝白炽予攻去。白炽予态度仍旧从容,动作极为潇洒的几个闪身,瞧准敌方空隙,登时又多了几名手下败将。一晃眼的功夫,也没一人走过两招。
余下的三名敌人功夫却是高明的多。他们见白炽予神采不凡,出手既准且快,眼力十分高明,心知遇上敌手,便由为首之人道:「你是何人?你说的话又怎做得数?」
这番话却是意在分他的心神,话未完便已抢上前攻击白炽予。余下的二人也从两侧包抄,竟然是打算取白炽予的性命。湘南剑门之人见情况不好,正待出手,白炽予却已出言阻止:「我自有办法!」

言讫,手中九离终于出鞘。玄黑刀身在真气灌入之后立时泛起红芒。白炽予刀法展开,由刀锋红芒发出的真气迫人,轻易的就化解了敌方攻势:「就凭我擎云山庄白炽予的名字!」
打斗在他这句话说出的同时终了,甲板上此时再无站着的敌人。白炽予见事情解决,当即收刀,并将船上昏过去的敌人一一掷回对方的船上。
吴老爷因而一阵手忙脚乱,根本就无暇再去寻衅了。两艘船的距离终于逐渐拉远,船上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白炽予九离刀有红芒的异事在江湖上本就流传极广,故众人也没怀疑便相信了他所言。掌船的头子首先前来拜见,湘南剑门的几位弟子也来攀谈,不停的赞他身手了得,是见义勇为的大侠,不世的大英雄,神情之间俱是钦慕。可这番称赞却让白炽予听得眉头紧蹙。
正自烦躁了起来,那对父女却于此刻上前拜谢,而且开头便道:「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接着便是一阵歌功颂德之语,把白炽予说得好象圣人似的。白炽予越听越是不对。明明心下是打算当个货真价实的小人的,为何却仍是让自己与「大侠」二字越加牵扯不清?
「……若我刻下将你女儿掳走呢?」
心下烦躁间,如此问题已然脱口,白炽予作势便要去抱那女子,想说这样轻薄的举动总该算是小人了吧?
却见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下跪磕头:「小女年方十六,正愁找不到好人家嫁了。能蒙大侠垂青,实在是小女的荣幸啊!」
男人不但没骂他是小人,反而是更加感激,瞧得白炽予一阵头疼。目光移向那闺女只望瞧见一点怨忿之色,入眼的却是她含情脉脉、含羞带怯的模样。这下他更是头疼了,忙道:「我性喜酒色,配不上这么一位黄闺女。」
言罢也不敢多留,便即进了船舱自个儿休息去了。

第十二章

一别经年。再回到故地时,竟已是八年过去了。冬末春初,江南的天候是熟悉的微寒。湖畔垂柳新绿初发,四近已然逐渐脱去冬日的萧索。
于光磊目光凝向熙来攘往的市街。昔日的街景并未有多大的改变。酒铺仍旧是酒铺,书摊仍旧是书摊。市街上,也依然可见着擎云山庄的弟子。
只是,景物依旧,人事却已非。
而今的他,已经是正三品的刑部尚书了,执掌天下刑罚律令。
四年前卓常峰退隐,但于朝中的势力却依旧庞大。而身为卓常峰唯一弟子的他,虽然年纪尚轻,却已隐然有取代其领袖地位的态势了。其实于光磊于这些地位斗争根本就是厌恶至极。但他顺从了恩师的指示,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避免被斗倒、外放的命运。
他有清廉正直之名,却非是不知变通的顽固之人。刚柔并济的事方式让他不至于遭到意见相左者的敌视。年方二十八的他,温雅俊秀,年轻有为。京中不少大臣都曾欲招他为婿,却都被他一一拒绝了。
他并不想在京城里安定下来。毕竟,他一直思念的地方,是彼端柳絮翻飞的江南。他一直思念挂记的,是擎云山庄的众人,尤其是白炽予。
瞒着他离开至今已过了八年,却从未收到他的只字词组。纵有白飒予的相告,心下却仍是难免担忧。想见他,却又是公务缠身,难以达成所愿。
而今再回到江南,是为了一桩六年前血案。六年前今上宠妃德妃之父──大学士冯万里于自宅遭到刺杀身亡。而案子在六年过却仍是悬而未解。在圣上的授命下,于光磊是第三个接下此调查重任之人。

由于江南富商温律行与这件案子有些关系,为了能亲自厘清案情,于光磊才同许承下江南来查案。而温律行长年居于扬州,路途所经,便在苏州歇脚了。
蓦然一叹,于光磊收回了思绪,却赫然发现如今已成为他下属的许承,正直直的盯着他瞧。
「怎么?」
于光磊有些不解的问出了声。只见许承嘴角扬笑,道:「你可终于回过神了。光磊,你是怎么了?为何一到江南,就瞧你时常失神?」
两人是挚友,于私下相时便没了尊卑之差。
刻下他们是在当年白炽予走失的那间茶楼中,打算商讨接下来查案的事情。只是,于光磊才入座没多久,便因这熟悉的旧地而出了神。
「没什么,只是想到旧时的一些朋友。我有八年没来江南,也有八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做了回答。这八年间,他仍旧没有将自己与擎云山庄的事说与挚友许承。
许承也从来就不是会去探人隐私者。听了也没多想,搁下了这个话题转而道:「虽说咱们该是先赶去拜会温律行。不过此是江南,是擎云山庄的地头──你还记得我以前提过的吧──,于情于理都该投个拜帖才是。这等暗杀之事与江湖中人脱不了干系。若能得擎云山庄之助,自然会顺利的多。」
他此言方出,于光磊身子立时一僵。却听他又道:「之前接手案子的两位大臣都没像你这般事必躬亲,手下调查的又都是出自流影谷之人。他们心高气傲,三年前又大败天方,自然是不愿低声下气的去请擎云山庄帮忙了。若能顺利查出真凶,兄弟的仕途自此再无阻碍。所以咱们还是去拜会一下吧!」
「你所言确实合理。不过会想去拜访,理由该不只如此吧?你时常把擎云山庄挂在嘴边,想来定是钦慕已久了。」
镇定了语调如此笑言,于光磊心头却已是一阵紊乱。
许承被说中心事,不由得尴尬一笑,无暇去注意于光磊的异样:「被你发现了?唉!反正是顺便嘛!你这个做上司的就当做不知道,纯以公务而论好不?」
「还记得我是上司就好。」
于光磊闻言莞尔,眸间却已略带上了一分黯然……「便听你的。待我写好拜帖,再去拜访吧!」
「好,你这兄弟够意思!来,喝茶喝茶!」
一听可以如愿,许承当即开心的替于光磊倒了杯茶。他虽已年过而立,可是性子单纯,一时却是忘了自己怕生的事。
于光磊接受了他的好意,心思却只有更加烦乱。
本就在犹豫是否该去拜会的,所以还未将此事告诉白飒予。刻下却已因许承的缘故而决意拜访。一想到多年未见的好友,以及仍旧与自己赌气的白炽予,于光磊就忍不住有些……胆怯。
他,害怕白炽予会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毕竟,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写信给自己。
早已经由许承与白飒予双方得到了白炽予这些年来的活跃。每每听及,总是欣喜思念,想去见见那已然成熟的潇洒不羁。然而,即将见面的此刻,却又──
终究只是一阵叹息。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与白炽予之间的事,还有他所一直瞒着许承的,就等到达擎云山庄之后再说吧!
* * *
红烛昏罗帐。婉转呢喃入耳,细滑若凝脂的肌肤毫无阻碍的与己相贴。虽是软玉温香在抱,埋首细肤落下红痕,心绪却犹自烦躁。
才刚回到苏州便来这青楼妓院,就是希望能稍解心头烦闷。那日白炽予以性喜酒色为由拒绝那位女子并非全是虚言。至少江南几间有名的青楼里,都有他出钱包养的女子。而且各个都是姿色不俗,才貌双全的名妓。
只是面对眼前的丽人,心里的烦躁却仍是无法削减。
白炽予一撩额际发丝,放开了怀中的名妓采宸起身穿衣。
「三少爷因何事而如此心烦呢?」
期盼数月的温存突然这般中止了,采宸披衣起身服侍他穿衣,口中却忍不住忧心的出言询问。纤纤细指温柔的替他拉着衣衫,却突然被白炽予宽厚的手掌轻握了住。
因而抬首,盈眸凝向己所倾心的俊美青年。但见白炽予一个俯身在她唇上印下吻,而后凑近她耳边,轻叹道:「我如此负你,你却仍愿意这般服侍我,究竟是为何?」

「三少爷别这么说。是采宸倾心于您,只要能服侍您,采宸便心满意足了。采宸只是一介青楼女子,能蒙三少爷关照,可说是天大的荣幸……何况若非三少爷包养,采宸刻下早已不知会给多少人……」
柔柔语音说到末尾已是染上了一抹哀凄。采宸向前偎入白炽予怀中,将头靠在那宽厚的胸膛之上,想要更进一步的感受那环绕着身子的温热。
瞧采宸如此模样,白炽予心生爱怜,顺势紧紧搂住了她。
然而,唇间却已是如此低语流泄:
「你难道不觉得我名在外留情,是个好色淫邪的小人吗?」
「怎么会?三少爷是多情的风流侠士,哪里会是好色淫邪之人?」顿了顿,面色一红:「更何况……三少爷向来极有节制,又怎会是好色之徒?」
采宸偎在他怀中只觉得无比幸福,语音染上了些许的甜腻。
但白炽予却是听得眉头一皱。
「但小人多半喜好女色,沉溺酒色不是?」
「可您并非小人,而是豪杰,是英雄啊!您风采如此,对待采宸又极为温柔体贴……若有人说您是小人,采宸定然第一个反对。」
「……我却巴不得有人喊我一声小人。」
听了那采宸的话,白炽予细若蚊鸣的一句脱口,心下却是万般烦躁无奈。
当初,他只是单纯的想增加见识,想让自己更贴近小人一词而踏入青楼。而之所以会变得时常留连温柔乡,主因并非是因为美色。若真要说容姿,自己家中便有得瞧了。当初之所以会包养那些女子,一来是不忍他们受命运摆布,就这么跳入火坑再难回头,而在征得同意后出钱包养了他们r二来也是希望藉此能让自己有「小人」之名。
岂知最后非但没有如愿,还被说成是风流多情的才子。
当然,他身为习武之人,于女色方面当然是有所节制。不过他毕竟还是个男人。在各种因素促成的情况下,不知何时他也成了青楼的常客。
所谓「名在外」,确实不虚。
只是没想到连这样留连青楼都称不上是小人。是谁说君子仁人难为?最难为的,怎么看都是小人啊!

白炽予心下胡乱思索着,却越思考越是烦躁,而双臂终是一松,放开了女子:「我该回庄了。」
「……您慢走,路上小心……若哪时有空,请您一定要再来看看采宸。」
「嗯。」
允诺的一应之后,白炽予拿起九离,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冬末春初的江南仍然透着寒意。之前的离开还是初冬,不觉间竟已过了一个冬天。
目光凝向街角树木光秃的枝,细嫩的新叶已然冒出了头。八年的时日匆匆,当年仍不更事的少年现下早已成熟得太多。修长挺拔的身形,俊逸逼人的外表。改变的不光是这些外在,还有当年单纯的少年心性。
但即使是因为各种因素交织而成的结果,现下的他早已习惯于留连温柔乡,习惯软语呢喃、温香在抱。他不讨厌这样的日子,也非逢场作戏,却很清楚自己只会辜负那些姑娘们付出的感情。
门第并非问题,而是他心底根本了无情爱。
白炽予低声一叹。
如果真要说曾经有过想和哪个人永远在一起的念头,那或许就是于光磊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
想与他更亲近要好,所以立志当小人。因为失去了他,所以更坚定了要成为小人。然而今日,他们的交集却在他刻意的躲避之下几近于无。

确实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却又赌气着不愿相见。
或许会坚定于当小人,赌气也是原因之一。
思及至此,心绪又是一阵烦乱。
即使在过了八年的此刻,他还是这么容易想起他。
足下脚步未停,以着一种平缓的速度直朝山庄行去。
熟悉的路子,熟悉的景物。城郊通往山庄的路从没冷清过,就如现下。
山庄就在前方不远。数十丈外足音入耳。来者有二,一个会武,一个不会,却似是同行而直朝山庄行去。这样的情形并不少见,是以白炽予也没什么注意。正待径行回庄,却听那二人的谈话声入耳:「光磊,没想到你一个文人,竟然还能将江湖拜帖写得那般顺畅!」
乍听「光磊」二字,白炽予身形一僵,旋又想到名「光磊」之人又不一定只有于光磊一个。然而,那话中的对象却如同于光磊般是个文人,还会写江湖拜帖……如此特征,令白炽予心下的怀疑更甚,当下凝神细听。
只听回答的语音响起,是带着点复杂的音调:「这等拜帖差别只在语气而已。我长年与你这捕快相,自然熟稔。」
白炽予闻声一震,难以自己的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口气,都与记忆中所一直思念的语音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而已。
那是……于光磊的声音。
在相隔八年之后,终于又来到江南的于光磊……
如此认知方有,双拳已然下意识的紧握。他就那般驻足于原地,却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上一眼。
此时于光磊正满心交杂的同许承一起前往擎云山庄。已有八年未走的路子仍旧熟悉。耳边许承似因兴奋而多话了起来,他却难得听上几句。
占满脑海的,是八年前少年俊美青涩的容颜。而今的他又是什么模样呢?他会否原谅自己,会否仍像以前那般信任依赖自己?
思绪正自转着,却听身旁许承「咦」了一声:「那个人是……?」
于光磊因而拉回了注意力。顺着许承的目光抬眼望去,入眼的是青年挺拔的身形。虽是背对着,但仍可感觉到一种不凡的风采。那是一种无人能拘束的潇洒,却又带着一种强烈的气魄。炽烈如火,不羁如风。
那一瞬间他怔了。
他对他太过熟悉。
所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即使他已由少年成为青年,他,都还是能轻易的辨认出他的身形。
这时才注意到他手中能用来证明自己所猜的九离──那把由自己为之命名,而已名扬天下的刀。
「炽……」
不自禁的已是一声低唤脱口,语音之间压抑了太多的思念自责。
一旁的许承还没理解过来,前方的白炽予却已因那声唤而又是一震。
而终于是,回首,凝望。
入眼的,的确是那相隔了八年未见的身影。儒雅俊秀,一身儒衫散发出谦和的文士气息。昔日熟悉的容颜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显得更为稳重。
然而,那一如过往的一唤却未平抚思绪,反而是让心头的情感激昂澎湃了起来。
视线,相对。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样的平静温和,却又带着歉意,却又带着思念以及各式纷杂的情感。

迎着白炽予的视线,于光磊双唇微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入眼的俊美容颜已褪去了少时的青涩。一种成熟而潇洒的迷人风采更加清晰的展现。而他却只能这样呆然相望,难以成言──直到白炽予蓦然旋身离去。
白炽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相望一阵后,转身离去。
此刻于光磊早已忘了身旁许承的存在,胸口当下便是一紧。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白炽予眸中酸楚与愤怒交杂的神情,而那毫无疑问的是因为自己。
他果然还气着吗?气着自己的不告而别……
「光磊?你怎么了?莫非你识得那人吗?」
瞧他呆望出神,一旁的许承终于是察觉了不对而担忧的出声询问。
于光磊这才回过了神,唇角扬起一个澹然却又隐含着些无奈的笑。
「咱们先过去再说吧!」
见他无意多言,许承虽是担心,当下也只得不再多说,同他继续前行。
待到抵达山庄门口,白炽予的身影早不复见。现下守门的弟子是后来才换上的,并不识得于光磊。于光磊便依礼让许承投了拜帖,然后在门口候着了。
许承知道于光磊刻下不希望自己打扰,故也不好同他发表论见,只得百无聊赖的打量打量擎云山庄的门面格局。
却在此时,一道蓝影由门口闪出、停下,却是身穿湛蓝长衫,身法迅疾如风的白飒予。他虽已听京城的探子报告过于光磊接下那命案一事,却直到接了帖子,才知于光磊竟亲自下江南来查案,忙搁下公务前来相迎。他是一庄之主,是江湖上的领袖人物,见着了还有旁人,当即秉公理,抱拳一揖:
「两位远道而来,请恕飒予未能出城相迎。如不嫌弃,便请入庄一谈吧!」
许承一听,这才知眼前相貌俊朗的青年原来便是擎云山庄大庄主白飒予,忙还礼,以着极为钦慕的语气道:「久闻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说着,转而望向于光磊打算示意他说些什么。却见于光磊目光对上白飒予的,唇角泛起有些怀念却又有些无奈的笑容。
「飒……好久不见了。常听许兄提及你的成就,现下一瞧果然是气度恢弘,沉稳内敛更胜以往。伯父地下有知,定然是相当欣慰了。」
「光磊忒也客套了。刻下你已是三品大官,不也比当年更成熟稳重了?那份温文儒雅也比当年风采更盛了!」
见于光磊自行道破,白飒予当下也改变了态度,同他热络了起来。两人自小便是玩伴,是以八年未见,仍是感觉分外亲切。
然而,一旁的许承却是摸不着头脑。怎么听他二人所言,却是相识已久?若是如此,为何他从未听于光磊提及?
注意到许承的模样,于光磊带着歉意的一声叹息。
「许兄莫怪。京城是流影谷的势力。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山庄的弱点,才未将此事说出……其实,我早年寄住的亲戚家,便是擎云山庄。」
顿了顿,目光转向白飒予:「飒,这位便是我曾多于信里同你提过的许兄。」
「原来是许大捕头。久仰了!」
白飒予早已大概推测出许承的身分,是以并不惊讶。「请入庄吧!查案之事,擎云山庄定会鼎力相助。请!」
「有劳了。」
瞧白飒予全无自恃,许承对他当下已是极有好感,心忖果然不虚此行。当下便同着于光磊由白飒予领着入庄了。
山庄的格局与八年前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有些小地方改过了而已。于光磊举目四望,诸感上浮交杂,是怀念也是一种淡淡的……哀伤。
隔了八年,他终于又来到此地了。
他所思念的此地,依旧是过去那般模样。一路行去,若欲着了昔年旧识,都少不了一阵热络的寒喧。只是,一直到行至白飒予书斋歇了,都没遇着白炽予。
他,是否真的如此不愿见到自己?

于光磊心口一阵抽痛,脸上的表情只能勉强维持着平淡。
许承一路上一直兴致勃勃的与白飒予攀谈。此时入了座,目光凝向俊秀的面容,这才注意到他的神情是澹然而隐有些郁郁的。
他的不寻常,从方才在半路遇上那人之后就没有改变。
「光磊,你究竟怎么了?为何打从见着那人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
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声,语音溢满担忧。
于光磊却只是无奈一笑:「没什么,许兄不必担心。刻下,还是先讨论有关那案情之事吧!」
「但……」
许承本想再问,却给于光磊一个抬手示意,只得不甘愿的闭上了嘴。
这个过程白飒予却是瞧得真切。回想起先前白炽予回庄时,连话都没说便直冲回小人居的情形,这因果当下已是了然。于是微微一笑,一把搭上了于光磊的肩:「你们一路舟车劳顿,不若便先休息个一两日,再行商议不迟。炽现在应该在房里,你还是先去和他谈谈吧……没能早点解决,你心下怕是难以安稳的。」
「但方才他见了我,掉头就走。当初确实是我不告而别,如今又有何颜面去见他、要他消气?」

虽知白飒予是出于好意,但一忆起白炽予早先的反应,于光磊心下就是难受。他自知理亏,所以根本无法责怪白炽予的反应。
白飒予这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何事,神色却由是自若。弟弟的性子他如何不清楚?只是于光磊自觉有错,才……「你若说了才走,炽也同样会赌气。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子……何况他气归气,其实却比任何人都思念你。他向来最顺着你,不可能自此与你形同陌路。」
「……好吧。查案之事等两天后再说。飒,许兄就劳你安排了!」
心知白飒予所言不差,于光磊犹豫一阵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交代了一下后便即起身离去。
瞧着于光磊快步离开的身影,许承虽有满腹疑问,却因这是他人私事而没能问出口来,只在一阵客套后给白飒予命人带到了客房歇息。

第十三章

小人居。
看着这睽违八年的三字,于光磊本欲进园的脚步因而迟疑了一下。
他还是坚持着吗?坚持着想当小人……
之前白飒予的信中便曾言到他在自己的离去后,志向更趋坚决一事。而今一瞧,更是强烈感受到了自己的离去对白炽予造成的伤害。
心下似乎越来越紧张了。他吸一口气,迈步、入园。
小园里的景色与八年前有了不小的差异,昔日白炽予练功的空地更搁了些似乎是他研究机关用的工具。于光磊曾听许承提及白炽予的机关之名,此刻更是证明了他对机关的热爱并未稍减。行囊中还随身带着那个锦盒,还带着白炽予的第一本机关之学。脑海中再浮现先前那俊美面容之上的神情,心头,便又是一阵抽痛。
终于是行到了屋前。抬手,轻触门扉……「炽,是……我。」
语音带着些犹疑,而溢满了歉意。
然而,足足过了好一阵,屋中却没有半点声响传出。
他是不在,还是在避着自己?

如此疑问浮上心头,心绪已是一阵纷乱。多年来他很少如此,只有在思及白炽予的时候。
而刻下心头的纷乱更是较以往更盛。
低低一叹。他推门,入屋。
小厅里没有半分人影。屋中格局仍旧,是以他先往书房及白炽予的房中查看,却仍是见不着人。
他,当真不在?
或者……
目光凝向那最后的一个房间──昔日己身所居住的房间。
他,会在那里吗?
身子因紧张而有些微颤。提步,上前,推门。
门扉开启的同时,所寻觅着的挺拔身形映入眼帘。此刻白炽予正坐在床沿,一言不发的垂首沉思。即使于光磊已然进了房,他,都仍是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身潇洒的气息迷人,俊美的面容之上却是眉尖紧结。他的眸中仍旧带着不可能轻易消解的愤怒。
一瞬间于光磊怯弱了。他不知该如何去消解这八年来白炽予所累积的愤怒。纵然是可以预料到的,但要承受却终究不易。他凝视着那张俊美的面容,道歉的话语却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只能,纫痪淇口:「你长大了……」
但白炽予仍旧没有看他。只是不理不睬,低着头,彷佛在思索着什么。
胸口,某种酸楚溢散。自己种下的因,就该自己去承受所得的果。然而他却无法……继续面对这样的白炽予。
过往的回忆一一浮现。白炽予不只一和他赌气过,然而他却是第一这般无助。或许八年的时间终究太长。当十三岁的少年成为了二十一岁的青年,对待的方式,再也不能如同以往那般。
八年的时间,让他无从去面对白炽予。
他凝视着那始终没有抬起头的面容,呼吸已不自觉的凝滞了。
胸口,一阵气闷……
「……我知道自己不该就那么不告而别,也知道你可能永远无法原谅我……但,不管你听不听,我都还是要告诉你……」
压抑着心头的酸楚,而终于是将那迟了八年的话语说了出来:「对不起。」
终于说出了口,却已无法继续在此待下。
白炽予仍旧没有分毫反应,而他也终于无法继续面对这样的凝结。
那张俊美的脸孔,始终没有正面迎向他……
「告辞。」
再也无法继续待着,于光磊语声初落,已然几近于仓皇的转身逃离──
然而,脚步方跨过门槛,身体却已落入温暖的胸膛之中。
「你又打算离开吗?」仍旧带着怒气的语音,低沉而悦耳……「你,何时变得如此容易妥协?」
白炽予终是有了反应,以一个拥抱留住了他。
于光磊微微一震,心下诧异,却又同时感到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八年的时间毕竟太长,而今你又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怒气……毕竟,一切的错都在我。」
语音终于能如常的流畅脱出,心思也逐渐恢复以往的澄静,却仍是带着满满的歉意与无奈。
闻言,白炽予低叹。
其实早在于光磊靠近小人居之时,他就已注意到了。心下又何尝不想见他,不想恢复过往那般的情谊?只是累积了八年的怒气不可能轻易消解。忆及多少年来自己有多少的痛苦难受都无宣泄,就忍不住赌气,而在于光磊进房后选择了不理不睬。
他本以为于光磊会像过去那般好言相劝,努力让自己消气。谁知于光磊只说了两句话,就一脸难受的转身离去。
而他终究是再难按捺,上前一把拥住了于光磊阻止了他的离去。
面对于光磊,他总是不得不屈服。
「但你这是在逼我妥协……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就那样一辈子不愿见你的不是?」
「……或许,是那八年让我对自己的信心减弱了吧。」
于光磊苦笑道,心情却已因那语音间的怒气稍减而好了许多。
这才突然惊觉:刻下,白炽予正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如此的拥抱并不陌生,然而现下的感觉却十分陌生。此时的白炽予已然比他高大了。一个拥抱,便足以将他锁入怀中。
周身的温暖,还有……那轻轻落上颈边的鼻息。
于光磊抬手,覆上了白炽予正紧拥着他的。
「你真的长大了……」无比怀念的语气,「昔年你还和我差了一个头,如今却已比我高大了……」
「是啊……高大到即使像这样抱着你,都不会感觉别扭了。」
白炽予的语气终于转为了缓和,因回想起过去而有此言。
这还是他第一能这样将于光磊完全抱在怀里。
怀中的躯体好象比记忆中的瘦了……然而,那拥着的感觉,却令人……
感到愉快。
任由于光磊将手搭上自己的,白炽予闭上眼,将头靠上了他肩际。
以前他也常这样靠着于光磊,从很小很小就……
八年的时间太长。压抑许久的话语,一瞬间涌上心头极欲倾诉。
「你知道吗?就在你不告而别的时候,我第一杀了人。九离的光芒在鲜血中显得十分美丽,但我却觉得无比难受……尤其是在那人怒瞪着我而后气绝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样葬送掉一条生命是否有错。我很迷惘,也很痛苦。」
「但是在任务中,我什么也不能说。我是未来的三庄主,无论如何都不该让自己显得软弱。所以我忍下了,因为我知道回到了苏州,就会有你来安慰我……谁知快马赶回,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将八年来一直想告诉于光磊的话说了,然而说到末尾,叙述的语音忍不住又染上了怒气:「你可知我当时的感受吗?你不但就那么走了,还不告而别……本来以为只要回来就能够轻松的!而你却……」
「对不起……」
除了道歉根本无法加以辩解,任由白炽予抱着靠着,于光磊的语音无奈。
虽然,他从没有因为那个决定而后悔。然而在白炽予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他身边,这点确实令于光磊感到无比愧疚。
可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够独立自主,有了今日的成就。

「但是,你始终克服了不是?你,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侠客了。」用的是温和一如过往的语气……「而且,虽然我不曾后悔,但我最喜欢的,仍旧是在江南的日子。」
「那么,就不要再离开。住下来吧,光磊!这里的一切都仍保持着过去的模样,你会习惯的,所以住下。」
「我很想,但是不行……这我是奉皇命调查一件命案,为了询问证人才下江南来的。我只能在苏州停留几天,就必须马上赶往扬州。」
「……我不会让你走。」
一听于光磊说不久便要离开,白炽予心下一沉,双臂立时收紧,沉沉语音道出坚定的意念:「当年是你自己说会一直陪着我的。这一,不管必须用上什么方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霸道的语气,而惹来了于光磊无奈的一笑。
「飒说得没错。你,还是像个孩子。」
「你自相矛盾。」

因于光磊所言而蹙起了眉头,白炽予终于是张眼抬头,扳过了于光磊的身子与他视线相交。
那张温雅俊秀的面容,也比以往更添了风采。他一直思念着这张容颜,而今他终于是亲眼见着了。
那增添了的风采,让白炽予目光一旦触及就再难转移。怀中仍拥着他的躯体,怒气,正与胸口莫名的喜悦与幸福感交荡着。
见白炽予突然猛盯着他瞧,于光磊虽未感觉到不适,却仍觉得有点不对劲。突地,察觉到他的头发因方才的一靠而有些乱了,便习惯性的抬手,替他理了理发丝。
然后,因自己的动作而笑了起来:「看来,这八年仍旧没改掉我照顾你九年的习惯。」
自在的笑着,这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
「留着有什么不好?」但白炽予眉头因而蹙得更紧了,「我是认真的,光磊。这你既然回来,我就不会再放你离去。」
语气是有些闷的,却又因眼前的笑容而有了什么改变。
仍旧是直盯着那张容颜,甚至是直盯着那抹笑意。划出笑意的双唇红艳,而流泄着那一直渴望听到的、温和又带些无奈的声音:「你知道我不能就那么样搁下自己的责任──除非,你愿意陪着我一起查案。」
白炽予因而一阵长叹。
「总之你住下就是。我去替你准备寝具……不准再不告而别。」
终于是放开了手准备去替于光磊张罗用具,却仍不忘在末尾加上一句叮嘱。
于光磊因而失笑,却仍是稳下了神色:「我不会的。」
得到了承诺,白炽予这才转身出了房间。被留在房中的于光磊忆起刚才的一切,不由得漾起苦笑。
他是变了,却也没变。
而彼此相的那份感觉,则仍旧如所怀念的一般自适而且愉悦……
肩上,仍残留着他方才将头枕于肩上的微温。周身,亦同。
属于一个青年的气息,忽地变得清晰了……轻嗅着那残留在衣上的味道,心绪,一瞬间已是微乱……
或许,改变的东西,终究仍是太多吧!
* * *
之后,于光磊便同以往那般在小人居住下了。

一天休息,一天应酬。约定的两天就这么样过去了,转眼便已是要讨论查案之事的日子。
自窗口透入屋中的阳光令于光磊自睡眠中醒转。昨晚和师傅莫九音一起讨论诗书,一不小心就聊到了大半夜,还是白炽予亲身前来把他硬带回来……回想起这两天来都没和许承见到面,察觉到自己有些怠忽职守的于光磊不禁有些愧疚。
这才意识到今日就该是讨论正事的日子,于光磊赶忙起身梳洗更衣。正自披上外衣,却听屋外刀锋划过空气的声响入耳。明白是白炽予在练刀,于光磊忙出了房,推开屋门望向已然被清出空间的空地。
那早已在他的教导下习惯了早起的青年衣袂飘然,正一式一式的演练着刀法。灼热的劲气扑面而来令于光磊胸口一滞,却仍是因被吸引住了目光而驻足原地,没有移动分毫。
晨光下的身影潇洒恣意,以如风之姿舞动似火红芒。昔年仍然生涩有缺的刀法如今已臻大成。每一个刀势都是那般的潇洒却又气势万千。俊美的面容在光芒掩映下显得格外的迷人。刀起刀落,形意兼具,看得于光磊一时间竟是出了神。
这几天,他还是第一见着白炽予练刀。
即使胸口早已因他的真气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于光磊都仍是直盯着那迷人的身影,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直到对上不知何时来到身前、正溢满怒气的视线。
白炽予正自练刀,兴致正起,刀随意至,没顾忌的便放出真气舞起九离。谁知于光磊一过来,竟也不知道躲一下就那么硬生生的伫在那儿看了。白炽予瞧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却是毫不自觉,终于是收了刀匆忙跑近。
「你不会避一下吗,光磊?」质问出声,是怒气却也是急切的担忧,而右手却已环过他的身子抵上他的背心送入真气。「你不会半点武功,根本无法抵御我的真气。若继续下去,可是会受重伤甚至送命的!」
「看出了神,一时就没能顾着那些了。」
于光磊带着歉意的微微一笑,神情温和。那自背后传来的阵阵暖意舒缓了胸口的不适。他瞧着眼前白炽予额际隐有汗水,想也不想就举起衣袖替他擦汗。
「我虽然不懂刀,但也看得出来你进步极多。若把刀法比喻成书法,那么你刻下便已是神、形、气、意、韵兼具,而又自成一格,能成大家了!」
「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书呆子。没说几句便要提到几句书。」
白炽予因他的比喻而忍不住出言调侃,心下却因那睽违了八年的、于光磊替己拭汗的动作而感到无比怀念。
他还是一样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已是成年人,却仍然渴望于能受于光磊如此照顾。
或许真的是太过依赖了吧?有如此认知却不愿承认,而在于光磊答话前又道:「昨晚也是。莫叔叔就算了,你竟然也跟着他一块耗!他是习武者你可不是!弄到大半夜的,搞坏身体怎么办?真是的,性子一起什么都不管了,和以前简直一个模样。」
「抱歉,我与莫老师久未相见。因有所进益,便忍不住同他谈了久了些。」
白炽予的态度虽是十分急切,但于光磊仍旧是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着接受了他的关心……「要去用早膳吗?」
「……我换件衣裳便去。」
此刻白炽予身上着的仍是便衫,故有此言。
两人当下便一同进屋了。过于熟悉的情状让于光磊没有多想便陪白炽予入了房,替他脱下有些微湿的衣衫,取来干净的中衣长衫换上。
赤裸的上身泛着健康的红润肤色。白炽予的身体结实精壮,却没有那种彪形大汉的壮硕,体形匀称优美。于光磊替他披上中衣,忍不住就是一阵感叹:「你真的长大了。」
「那是当然。」白炽予见他一派感慨,唇角勾起笑意,目光瞧向于光磊还没穿好的衣衫:「倒是你,怎么好象比以前更瘦了?当了大官,不就是该养得白白胖胖的?」
之前便有这种感觉,此刻瞧着于光磊中衣之下微显的体形,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衣裳没穿好,于光磊回报以一个无奈的笑容。
「那些官排场又怎合我脾性?除了忙公务,还得应付没有意义的斗争……或许,就是这样瘦下来的。」
「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吧?既然如此,为何不干脆辞官留在江南?难道你在乎那些官位,胜过在乎山庄里的大家?」
「当然不是……但我在京中的日子也全非是令人厌恶的。许兄停留在府中的日子,其实都颇令人愉快。」
「许兄?那个和你住一块的许承?」

一听于光磊提起,白炽予马上就想起了他信中说过的。任由于光磊替己着衣,突然想到这个向来专属于自己的权利该不会也……「你,该不会也像这样替那家伙……」
「才刚说你长大,刻下却又像个孩子了。」
见白炽予像个小孩般吃起莫名其妙的醋,于光磊不禁一阵好笑,并自替他系好了衣带。「许兄较我年长,只是朋友罢了。我还是到了山庄才告诉他我曾寄居于此的事。许兄在的日子特别高兴,主要也是因为他会告诉我一些你在江湖上的事迹。」
「那种事,你只要问飒哥不就得了?」
即使有了解释,白炽予仍是眉尖紧结,以着那成熟迷人的面孔发着小孩子脾气。但他闹归闹,却仍是主动反过来替于光磊整理衣襟。
突然想起像刚才那样给人服侍着穿衣,自于光磊离开之后,好象就只有青楼的姑娘那么做过了……
糟!这事可不能让于光磊知晓!
白炽予心下一凛。于光磊是传统的读书人,只怕最不喜欢他这种举动。暗自警惕自己可得稍微洁身自爱一阵,神情之间却又是一抹郁结浮上。
没能察觉到白炽予的心思,于光磊还以为他仍在赌气,轻叹道:「总是早一刻知道的好……飒是自家人,不会像许兄那般大肆赞扬你的事迹。只有从他口中,我才能真切的知道你的成就已是多么了不得。」
叙述着的同时,目光是平和而又温柔的。白炽予瞧着,耳边又传来那称赞的言语,心情,不禁微微有了起伏。
于是,又一的败于于光磊的手下:「去用膳吧。」
于光磊闻言莞尔,安慰似的轻轻抱了下白炽予,然后才同他往饭厅用膳。
他没有自觉:很多时候,他还是把白炽予当成当年的孩子来看待。
入了厅,便见到许承已和白飒予就座了。许承一见于光磊,立时迎上了前,面带疑惑的拉过他的手道:「光磊,你怎么没住客房?这两天你到哪去了?」
这话一听就知白飒予并未将所有的事告诉许承。于光磊因而一笑,道:「飒没同你说吗?我住小人居。」
「喔?那不是三庄主的……」
许承对于光磊所言感到诧异,这时才有暇将目光望向了于光磊身后俊美挺拔的青年。那正是当日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人。此刻那张俊美的面容之上虽是没什么表情,可许承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敌意。
一旁白飒予瞧着气氛不对,心下一阵无奈,忙起身介绍:「许兄,这位便是我三弟炽予。炽予,见过许大捕头!」
白炽予礼貌性的抱拳作礼,目光却紧锁在许承亲热的拉着于光磊的手上。
虽然清楚这不过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动作。可是一想到这八年间可以一直陪着于光磊的便是此人,心下便不由得泛起怒气。
但他也自知这样的情绪不妥,只得按捺了下,并不着痕迹的拉回于光磊让他坐下。「你昨晚睡得够吗?待会是否还须休息?」
「不必了。待会还得讨论查案之事。」
虽然知道这些话必定会惹来白炽予不快,于光磊终究还是说了。
正如他所猜想的,俊美的面容之上因其言而眉尖微结,却什么都没再多说。
早膳一一送上。用膳之间,许承又多探问了几句,而于光磊也一一回答。看着他二人熟稔亲近、言谈之间似全无距离的模样,白炽予心下就是一阵感慨。
即使小时候再亲,但这些年陪着于光磊一起生活的却是许承。八年太长,他突然没有把握自己是否仍是这世上最了解于光磊的人。
只是这些年来他毕竟成熟了。虽然在于光磊面前仍旧任性,但在此刻,他还是压抑了心头的思虑同众人交谈。
用罢早膳,终于正式谈起有关查案之事。
「这我之所以会亲下江南,就是为了一见温律行。冯万里与温家向来便有交情。之前温家堡中落之时,温律行便是依仗着冯万里的势力才能利用手段逐渐取回昔日的地位。」

一谈起正事,于光磊面上便即染上肃然。他既身为朝廷重臣,自然也有他的威严。白炽予瞧着这样的他,心头不禁又是一阵不快。
他,还是第一看见这样的于光磊……「飒哥,堑那时不是同我一起出庄,然后去保护温律行了?」
「不错。不过他刻下同温律行去了蜀地,不知回扬州了没。」
白飒予一听三弟提起堑予,神色微变,却仍是以如常语音做了回答。
其余三人没能去注意他的神色变化,故没发觉到异样,而由许承首先道:
「不若咱们还是先去一趟扬州。问不到温律行,总也能问到他家中的一些管事。」
「扬州是一定会去的。只是若温律行未归,是否能寻到他所在?」于光磊问道,「虽说没有下旨,但圣上似乎是希望这案子能在半年内水落石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
「半年?之前拖了六年都没结果,他竟要你半年就查出来?皇上是一开始就有意让你调查,还是有旁人推荐?」
那一听就是刁难的期限让白炽予眉尖紧结,瞧向于光磊的目光隐带的担忧。他有种直觉,事情似乎不是表面上的那般单纯。
但于光磊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我没听说有何人……」
话声未了,却见一旁的许承双目精光大盛,抢道:「应该是寒阁双枪的头号弟子燕成殷。那日我奉诏面圣,无意间便听着了燕成殷向皇上提到光磊。之后便听光磊奉了皇命要去调查那件案子。那时我并未多想,这时才想到应该是他。」
此言一出,白飒予及白炽予同时神色一变。
「若是流影谷进的言,那么所针对的,就不光是光磊而是咱们山庄了。光磊住过山庄的事,流影谷应该早就知道了。」
这些日子来流影谷与擎云山庄的摩擦越来越多,而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更是心积虑的想斗倒擎云山庄,是以白炽予有此猜测。目光凝向兄长,只见他亦是神色沉重,叹道:「那案子究竟是如何景况咱们也不清楚。若这真是针对山庄而来,就不可能轻易了结……」
「擎云山庄和流影谷当真到了势如水火的地步?」
第一听到这等消息,许承心下大讶忍不住插口,「流影谷为何如此执意对付?贵庄势力确实庞大,却也不见得会完全胜过流影谷不是?」
「那是单就势力而言。但不瞒许兄,四大势力之中,行云寨大当家陆涛与炽予有交情,三当家凌冱羽是冽予的师弟,而碧风楼主与冽予更是至交……虽说单就势力而言可能是势均力敌。但事实上流影谷于人脉上却是不及咱们。」
白飒予毫无隐瞒的同他道出了刻下的情势,而令许承更是瞪大了眼。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传言以智计闻名,却据说是个废人的白冽予竟然还有这等人脉:「恕在下斗胆,能否一见贵庄二庄主?」
「冽刻下不在山庄……而且西门晔这几年会转趋积极对付咱们,只怕便是因为见过了冽予的缘故。」
顿了顿,在接收到许承疑惑的目光时又道:「这事其实极为机密……我二弟,说不定才是整个擎云山庄中武学最高明之人。我与他三年未见,故未能确实得知他的进境。」
「大哥的推测没错。」
刚拜访完兄长回来的白炽予于这点最是清楚,却因发觉二人的话题偏了,转而道:「只是不论冽哥是强是弱,刻下该面对这案子的还是光磊。这虽然牵扯到江湖恩怨,但毕竟还是官场上的事。即便冽哥有通天之能,却也未必能当个比光磊还好的刑部尚书。」
他这番话正好说到了症结,而让许承猛然醒觉,兄长则投以了赞赏的目光。
此刻的白炽予神情是一种肃然却又带着几分从容的。顾盼之间神采奕奕,那张俊美的面容更是因而显得格外迷人。瞧着,于光磊心下涌升一阵复杂的感觉,唇间已是一声叹息。
「这事,我不希望会对山庄造成麻烦。炽所言不差,这基本上还是官场上的角逐。所以事情还是交由我来理,只希望在有必要时能蒙山庄帮忙。」
「自是当然……炽,你怎么说?」
「我要跟着光磊。应敌不一定需要用到九离,而非逼我出刀不可的人,不用我出刀也会知道光磊与山庄有关。」
道出了自己思量过后的决定,白炽予的目光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瞧他神情如此,白飒予当下也不再多说。「那便这么决定吧!炽予于山庄的情报掌控相当熟练。而且有他陪着,二位的安全定然无虞。」
这番话显然是说白炽予的功夫远胜许承。但许承是个心地单纯坦荡之人,早已从方才便相当佩服白炽予,是以心下全不介怀,而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见大事底定,于光磊便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是,瞧向那张俊美面容的目光,却带上了几分复杂。

第十四章

三人在白炽予的安排下乘船前往扬州。
温家大宅位于扬州城西,并未与温家经营的铺子相连。三人先至铺子询问过之后,才来到了温家大宅拜访。
于光磊虽是私访,但仍是依礼投了帖子,署名「于光磊」。三人在门外等候不久,一名约与白炽予差不多年纪的俊秀青年已然出门相迎,领三人入府相谈。
那青年原来是温律行的胞弟温克己。他原是掌管四川分号的,因温律行必须亲自留在四川理一些公务才回来扬州。温克己毕竟也是个大商号的管理者,于官场中人识得不少,故知于光磊的身分。据他所言,温律行刻下仍在归途上。
虽然没见着温律行,但于光磊仍是仔细的询问了温克己一番,包括一些证词上本来就有的。
冯家与温家是世交,彼此之间往来相当频。温律行之父温玉松与冯万里交情甚笃。但温玉松虽然出身商家,于经商却不甚高明,导致十多年前温家堡势力渐衰。温玉松无力回天,积劳成疾,终于在八年前与世长辞。当时温律行才十七岁,却必须担负起家族的重任。他虽有经商之才,但旁人多因他年幼而看轻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计可施之下,温律行乃向世伯冯万里求助。
冯万里时为大学士,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在知道世侄的困境后,他义不容辞的开始替温律行打理关系,成为最有力的后台。而温律行也在他的帮助下得以发挥经商之才,在短时间内逐渐挽回温家堡的颓势。
然而,就在温家堡得以获得发展之际,冯万里却于六年前遭人暗杀身亡。
冯万里的身亡震惊朝野,也同样让温家遭受了打击。只是此时温律行的才能已获得不少人的认同,而冯万里之女又成了今上宠妃,于冯家的势力并未有太大的改变。是以温家堡仍旧蒸蒸日上,今日已成为天下属一属二的号子。
温克己的说辞与于光磊所知的没有太大的差异,所以也可说是毫无所得。而那晚三人就在温宅住下了。于光磊与白炽予同寝,而许承则独自睡在稍远的另一间客房。
夜阑人静。些许月光透过窗户映入房中。
「你还不睡?」
足足躺了好一阵,耳听身旁于光磊仍无睡着的迹象,有些担心的白炽予终于耐不住的出言询问,并侧过身转为与他相对。
柔和的月光落上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此刻于光磊确实仍未睡着,并因他所言而睁开了双眸,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和:「我只是在想温克己所言……你呢?为何也不睡?」
「……你怀疑温律行吗?」
白炽予不答反问,但相望的目光却已流泄出答案。
他担心于光磊会因思考案子而忘了休息,而一切正如他所担心的。
见白炽予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于光磊也不隐瞒的点了点头。「冯万里之死正好碰上温家堡由衰转盛,势力开始超越以往的时间。这事太巧,总让人觉得不对劲。」
「你怎么不怀疑是温家堡的对手所为?」
「之前的两位大臣都是由这个方向着手,却毫无所获……其实早在冯万里被杀之前,就已有皇上欲选德妃入宫的消息。冯万里之死于冯家的势力虽有影响,却不大。而且对方若是想藉此打击温家堡,那他也选错了时机,早应该在温律行想请冯万里帮忙之时就该下手。况且若是真要打击温家堡,他直接除了温律行岂不是更好?」
「所以你怀疑温律行?」
「不错。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冯万里是个过于精明,善于算计的人。温家堡既然受了他的帮助才能振兴,日后只怕难免受到他的掌控。温律行也是个厉害的商人,自然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听你的口气,你认识冯万里?」注意到了于光磊对那冯万里的形容,白炽予因而发出了疑问。「之前光听温克己的叙述,还以为他是个热于助人之人。」

「确实是认识。」于光磊因他的问题而一声轻叹。「人死为大,这般对人品头论足实在不好……当年我一中举便在京中任职,初始官虽不大,却因老师的关系而颇受朝野重视。而当时的德妃不过十四,冯万里却已向老师提过想要将女儿许配给我。之间我曾与他见过几。冯万里外表虽然谦冲,但却相当有野心。我虽不清楚他与温玉松的情谊如何,却不认为他会毫无条件的帮助温律行。」
将己身的看法道出,正想反问白炽予的想法,目光凝向他的,对上的却是他带着不满的眸子。
「怎了?」于光磊不知道他为何突然生起气来,「你为何……」
「你曾论及婚嫁之事,许承知道吗?」
打断了于光磊的问句出声问道,白炽予语音悦耳仍旧,却已如同眸间染上了几许不满。但于光磊一时还没搞清楚他为何这么问,所以没有多想就做了回答:「自然知道。」
「而我却不知?」
把话说到了重点,白炽予索性一把撑起身子,由上往下俯视着于光磊。这还是他第一听说于光磊曾论及婚嫁之事。一想到此,心情更坏,语音冷沉,道:
「你,该不会早已有了妻儿家室吧?」
「当然不会!」
这时才了解白炽予在生气什么,于光磊闻言莞尔,抬手轻抚上那张俊美的容颜,道:「那些婚事不过是可笑的政治策略罢了。我想写、想问的东西太多,又怎有闲于信中提到那些琐事?而且所有的婚事我都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在京城定下。」
「这是什么意思?你既不愿回到山庄,又不想在京城定下……光磊,我弄不懂你。」

八年的隔阂于此时涌现,白炽予一把挥开了于光磊的手,凝视的目光倏地带上一抹沉。「你还是把我当成是个孩子,是不是?」
「炽……」
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于光磊心下一惊,响应的语调却仍是维持着温和:「我不是不愿回山庄,只是我还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至于你……说真的,八年来在我脑海中的你一直都是那个少年。如果我的动作让你不舒服,我不会再那么碰你。」
语气虽是平和依旧,却已不自觉的渗入些许的……沮丧。
白炽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火,心底些许歉疚涌升,不禁一声长叹。
俊美的面容之上漾起苦笑,俯身将头靠上于光磊肩际。
「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你怎么待我。我只希望你能回到山庄,像以前那样和我一起住着、一起生活……只是,一切似乎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你的仕途我无权阻挠,更无权夺去你现在的身分地位要求你再成为一个不得志的秀才。」
缓和了的语气,难得的透露出了心里的矛盾。心下既希望于光磊能将他视为一个成人,却又希望彼此能如过往那般亲昵。
就像此刻。他,十分眷恋于这种与于光磊极为靠近的感觉。
宽掌抚上于光磊肩头,而依恋的将头靠于他的肩际,埋于他的颈际。
发丝垂落,触上了因他所言而心头一紧的于光磊面上。
「这个,莫非便是你执意跟来的主因?」微侧过头望向那正靠在自己身上的青年,于光磊撩起那垂落面上的发丝……「当年我确实有想要一试自己才能的意思。但今日之所以坚持在这个刑部的职位上,不是因为许兄,更不是因为身分地位名利。因为任职于刑部,身于京城,这个流影谷的势力范围……我,才能尽己所能的保护山庄、保护你不受阴谋所害。」
这么多年来……头一,将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说出。
语音是一如平时的温和,凝视的目光,亦同。他一直将自己视为山庄的一分子,一直想为山庄尽一份心,一直想好好保护白炽予。而今如此职位,正是他能能达到目标的有力方式。
这样的话语让白炽予浑身一震。俊美的面容抬起,而在望见那一如过往的温柔眼神之时,明白了他长久以来的用心。
又是一阵叹息……「这世上最能让我哑口无言的,或许就只有你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依然是我最重视的人。若你不愿,即使要我一辈子不娶,我都可以答应你。」
「光磊……」因他所言而蹙起了眉头,「如此承诺可不能胡乱做下。你可是独子啊!更何况……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负担。」

虽然,心底确实仍旧如同孩子般任性,渴望他能全心关注自己……
白炽予松开了手,径自躺回床上。目光,却仍旧停留在于光磊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
而于光磊则露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比起江湖,我爹娘更不了解官场,所以早在我中举任官之后,他们便将一切交给我自行决定了……而你,从来就不会是负担……」顿了顿,「唉!咱们偏题了。对于我的推测你有何意见?」
「很有道理,但我却不认为事情有这般单纯。何况温律行虽然名在外,但在商场上的信誉倒也算好。就连昔日温克己与他不睦,甚至曾打算独立,他都仍是放心的让温克己掌管四川分号……而且照先前温克己的态度看来,他兄弟之间的嫌隙已然化解。会这么做的人,应该不会如此心狠手辣──更别提飒哥还让堑予去当他的保镳。」
擎云山庄情报网密集,于大小事的掌控最是详细。先前白炽予曾对温律行做过一番调查,故不觉得他会是谋害冯万里之人。「你们当官的习惯怎么查案?先定了目标,才去找证据?」
「这……由于冯万里身分特殊,故一直以来咱们都是由推想犯案因由再去循线查案。因为冯万里乃是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而亡,应该是给内功高强者震断,但其内力却又无特殊之……无法查出下手之人,自然只能用这种方式推想。」
将冯万里的死因道出,连下手之人都找不着的情况令案子的艰难程度更添一层。
却见白炽予闻言,双目陡然一亮:「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能有这等功夫之人,应已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才对。但正派高手是决计不会去干这等事的。若是走邪门路子的,其功力又定有不寻常之……难道不会是毒发所致?」
「仵作勘验过,他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
「但若是像于伯伯那等用毒能手,要让人中了毒却全无迹象,并不困难。虽说若是能让人五脏六腑俱碎而又经脉尽断,应当是极强的毒药,但要无色无味甚至让人查不出来,虽不容易,却非是没有可能。」
白炽予行走江湖多年,几番出生入死之后,于此早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经验之谈了。极有条理的具言所以,刻下的神情早已不是早先同于光磊闹脾气时的模样。
俊美的面容之上是一种极为从容潇洒,却又带着些肃然的表情。
于光磊瞧着这样的他,胸口瞬间已是一阵百感交集。
白炽予的成长,在露出如此表情时显得格外明显──潇洒却又不失稳重,即使带着过于迷人的笑容也不显得轻浮。
不由得,一声轻叹逸出……「你真的长大了。」
「光磊,你为何老爱提这句?」
因于光磊不知第几发出的感叹而觉无奈,白炽予挨近神情显得十分复杂的于光磊,悦耳的语音低问:「怎么?这回因何有此感慨?」
「……虽说你撒娇的模样还是无异于前,但一谈起正事,你的神情就变得十分沉稳。每每看到你如此神情,我便猛然惊觉你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即使赌气,也都能够分辨场合,以着冷静沉稳的态度来事。」
回想起之前议事时的景况,于光磊的语气越渐感叹,而引来了白炽予不满的一瞥。
「这八年我可不是胡混过去的,莫要把我当成八年前那个不经世事的小毛头。这些年来我身江湖,世道险恶、人心冷暖我可都一一体会过了。背叛那n子事也不是没碰过……你没注意到吧?我右胸上的伤痕。」
说着说着,顺口便提到了多年前一失手留下的伤痕。于光磊闻言大讶,抬手便拉开了白炽予中衣,而望见了他右胸上一道细浅的疤痕。
由于疤痕并不明显,是以于光磊先前并未注意到。此时仔细一瞧着实吃了一惊。正待出言,却又因想起什么而坐起了身。
此时神情已是一片肃然,瞧向白炽予的眼眸带着少见的怒火。
「让我看看背后。」
「……你注意到了?」
见自己一不小心惹了于光磊生气,白炽予只得依言解下中衣,反过身来让于光磊检视他的背部。
与右胸的伤口相对,有一道稍微细了些的伤痕。
仔细一看才发觉:其实白炽予的身上还有几伤痕,只是都不明显。
他差点忘了……江湖不比官场,争斗的用具不是笔墨文采,而是不长眼的刀剑。

他,居然会这么天真的以为──
「炽,这个伤是透胸而过的,对吧?」
「嗯……那时差点送命。以前还不知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儿。不过近三年来,能伤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瞧着于光磊的神情越来越不对,白炽予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提起此事,只得再补上一句想令他放心。
而于光磊只是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替他穿好了衣裳。
「……光磊?」
「以后……小心。」
纵然心下有千言万语待说,但最终仍只是四字。
于光磊的神情严肃,却大多是因为自责。
这八年间他们所置身的地方完全不同。心下虽然一直期盼着能看到他成熟而迷人的风采,却完全忽略了要让一个人从少不更事变成沉稳精练需要多少的磨练,更何况是那纷扰的江湖。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仍是一个天真的读书人,用着对待孩子的态度来对待白炽予。
一阵叹息,躺下身子:「睡吧。过几天我就回京城,你也别跟了,马上回去山庄吧。听飒说之前你才离庄数月,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不,我要和你一起回京城。」
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于光磊的提议,白炽予的语气坚决,而以锐利的目光直直与他的相对。「我的直觉向来极准。而且这事若真牵扯到江湖恩怨,难保你不会有危险。不论你拒绝也好,同意也好,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强硬的语调,肃然的神情完全不容人拒绝反驳。
于光磊本想再说什么,最后终是在那坚决的眸子之下选择了妥协……「没想到你比以前更霸道了。」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以当小人为志。若行为太君子,我反而会困扰。」
见目的达成,白炽予面上肃然消去,神情转为柔和,而划出一抹潇洒迷人的笑意:「好了,休息吧。别妄想不告而别,你逃不出去的。」
如此言语令于光磊莞尔,先前的自责已然逐渐淡去。看着那张正等着自己阖眼的俊美面容,他唇角扬笑,轻道:
「晚安。」
双眸阖上的同时,另一双睁着的眼睛,也终于是放心的阖了上。
* * *
翌日,三人又同温克己询问了一些有关于冯万里之事,并借了昔日温家父子与冯万里所通之书信后,便即道别了温克己,准备北上京城。
扬州本为江南水陆路交会之,商业盛,向有扬一益二之说,是江南最大的城市。因为时间有限,一番讨论之后三人舍水路而选陆路,只望能尽快察明真相。
早先来扬州乃是乘船而来,故刻下三人欠了马匹。白炽予长年四奔走,常以马匹代步,故于辨别马匹好坏自有其一套方法,便接下了任务前往马贩挑选、购买马匹。
仔细观察一阵之后,白炽予挑了三批骏马,正打算同马贩议价付款,却因忆及什么而回过头望向于光磊:「光磊,你可善于骑术?」
八年前的于光磊会骑马,却不算高明,是以白炽予有此一问。
闻言,于光磊先是一怔,随即苦笑摇头:「只怕比八年前更差。」
这八年来他埋首公务,根本很少有骑马出游的机会。
回答的语音方了,白炽予已然改变主意只留两匹马。同马贩讲价一阵后,才付了钱,并将马牵至在一旁等候的于光磊及许承面前。目光凝向了于光磊,道:「你不精骑术,若独自一骑,只怕难以赶路而且易生危险。这路上便与我同骑,也方便我关照你的安危。」
「我明白。」

明白白炽予所担心的,对此安排并无异议的于光磊便笑着答应了。
此时已是薄暮,要启程只怕也得待到明日。于光磊不想再打扰温府,正打算征询许承意见看是否乘夜赶路还是留宿客栈,却见一旁的他正默默的牵着马,不发一语。
于光磊这才想起连日来他话比平时少了许多,想来定是因为插不进二人中间的缘故。加以白炽予似乎又因这八年间自己与许承游相交甚好,心生妒意,对许承总是隐约带着些不善。思及至此,不由得心生愧疚。
「许兄,昨日初到时还未及提起……不知你可还记得,此便是当年咱们上船、相遇的地方。没想到八年过去,你仍旧是如以前一样怕生哩!」
打趣的口吻,却是刻意要缓解三人间区隔明显的气氛。许承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因而露出尴尬一笑:「兄弟莫要笑我。实则是你二人感情融洽,又多年未见,让姓许的不好插话呀!」
尤其,他总觉得白炽予对他似乎有些若有似无的敌意……
于光磊知他也已感受到白炽予对他的敌意。这敌意不消除,只怕那二人是难以相融洽的,当下只得苦笑着对上了那张俊美的面容。
明白于光磊是希望他别这样,瞧着那带着苦恼的神情,向来最无法违抗他的白炽予终是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勉强敛下心下存有的不快,主动释出善意:
「许兄可善于饮酒?」
「于三庄主面前,何人敢称善饮?只是浅酌一番却是无妨。如不嫌弃,便趁着启程前的空档对饮一番如何?」
见白炽予主动出言相谈化解尴尬气氛,早就想与之相交的许承心情大好,面带笑意立即响应并作了邀约,「就不知大人能否让下属偷闲交际一番?」
向名义上的上司于光磊做了个请示,却o是象征性的而已。于光磊又怎么不知?当下有模有样的作了官腔允诺:「无妨。」
如此模样惹得一旁的两人一阵好笑。笑声同时脱出,四目亦因而相接。毕竟同是江湖儿女,这毫无心机芥蒂的一笑,竟然当下就化去了不少隔阂。
三人决议既有,便同入了间酒楼。
两坛醇酒,一壶香茗。许承其实颇爱饮酒,只是在京中只有与于光磊交好,其余则都是泛泛之交,难有倾然就醉,痛快畅饮的机会。此时既然有一个同样嗜饮之人,自然是兴致大好了。当下主动替彼此斟了杯酒:「之前一直没能说清楚。在下久仰三庄主大名,现下终能得见,实在令人不胜欣喜。能与三庄主共识更是万分荣幸。许某不才,只望公务了结后,能有机会能见识见识那名闻天下的九离。刻下,便让许某先敬庄主一杯吧!」
「那等闲话休提。饮酒,便是要豪气万千,哪还顾什么礼制仪礼,应酬交际?咱们酒碗一拿,干个杯也就够了!」
说着,白炽予已然身体力行的拿起酒碗往许承的碗一碰,而后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痛快!」
动作虽是豪气,却又无低俗之感。俊美面容之上闪着异样光彩,双眸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俱是潇洒不羁的况味,令人瞧得入迷。
「好!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汉子!喝酒就该像三庄主这般,才真叫豪气干云!来!咱们喝!」
许承受他影响,当下也自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并与白炽予相视而笑。二人俱是坦荡之人,又同好杯中物,这一番对饮,竟然又拉近了两人不少距离。白炽予原先对许承的些许嫉妒亦因而忘得一乾二净。两人一面喝着,一面谈起江湖中事。对饮相谈之中,才发觉彼此竟是投契如斯。
一旁静坐浅啜香茗的于光磊见二人藩篱尽去,性子还颇合得来,心下便是一阵喜悦。一个是他的知己好友,一个则是他生命中最重视的人……这二人若也能诚心相交,结为挚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心下高兴归高兴,却仍是受到了一旁两人的酒气影响,因而有些微晕了……察觉于光磊情况不对,正自饮酒的白炽予忙移了位子坐到他身边。
如他所料。没多久,于光磊便给醺昏了,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白炽予略为动了动身子,扶着于光磊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不容旁人插入的气氛隐约扩散开来。白炽予虽仍自饮酒,却已不似先前那样全无顾忌。目光不时落上于光磊沉睡的面容,而在饮完杯中残酒后,便自运功散去酒气。
一旁许承见他如此了解、在乎于光磊,回想起先前拜访擎云山庄时的情景,心下累积已久的疑惑升起,终于是忍不住问了:「白兄与光磊感情为何特别挚?先前光磊亦是居于白兄的居室……令兄虽与光磊是至交,却似乎也未如两位这般亲。」
由于他与白炽予已算是有了交情,称呼便也由「三庄主」改为「白兄」。
闻言,白炽予唇角因而勾起了一抹有些怀念的笑容。
一番对饮相谈之后他已将许承当作了自己人,故没加以隐瞒,道:「实不相瞒,我打小好武,于读书习字最是抗拒不喜。而之后之所以会愿意开始读书习字,都是光磊的功劳……他自我四岁起便住进小人居,成为我的启蒙之师。在娘亲过世之后,更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我,几乎可说是给光磊照顾大的,连机关之学,也是因为光磊才开始接触。直到八年前我第一出任务时,光磊才不告而别,远赴京城应试任官。」
简单的将两人之间的牵绊说与许承,神情之间的怀念更甚。

「我的居室本名『侠客居』。后来之所以改为『小人居』,也是因为光磊的关系。我想许兄应有所闻吧?有关于我名在外之事。」
「这……确实是有。」
听白炽予主动提起此事,许承不禁有些尴尬。「只是这些乃是个人私事,故我未曾将此事告诉光磊。」
「那我可真得多谢你一番了?若给光磊知道,只怕他要恼我……唉!最开始也只是因为对光磊赌气才……结果诸般因素却造成了今日如此景况,而我一心想当小人,却始终得不到一声认可。」
白炽予以着感叹的语气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因而令许承诧异的瞪大了双眼。
早有听闻擎云山庄三庄主居室名为「小人居」,许承以前一直以为这乃是他谦虚的表现r而他的名在外,也以为是多情公子风流成性……直至今日,他才知道白炽予原来竟是立志当小人的。
这等事情若是说出去,只怕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白兄要想有小人之名只怕极难。如此侠义心肠,又俊逸非凡。除非是真正的真小人,不然有眼之人,都不会这么说白兄的。」
许承直言了自己的想法,因而惹来白炽予一阵苦笑。
这点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这「小人」之志其实是他对于光磊强烈执着的另一种表现,故至今仍是「努力不懈」,纵然只是徒劳。
低头,不知第几度的望向那张受酒气影响,昏睡着而微微泛红的俊秀面容。
这世上最能令他甘心妥协之人,就是于光磊了。既然今日于光磊会因为他的缘故而不娶,他自然也能因于光磊而不娶。毕竟,于光磊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向是独一无二的。
由于之前的酒酒性浓烈,连带也使得于光磊睡得极沉。此时又见天色已是一片幽暗,白炽予当下起身,扶起于光磊……「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找间客栈歇息吧?」
「好。」
许承也知时间已晚,便即做了答应。清了酒钱,找了间客栈住了。白炽予仍旧与于光磊同房,好方便就近保护照顾他。
也或许该说是他放不下心把于光磊交给别人。即使是许承。
替于光磊褪下外衣,扶着他到榻上睡了。灯火乍熄,以他的视力却仍是能清楚的看到身旁的俊秀轮廓。凝视的目光沉却又柔和,彷佛是要补足那八年的差距一般,将容颜刻划入心。
八年前与八年后的容貌相差不多,只是添了几分岁月的痕迹。
而自己……心底对于光磊的执着,则是在八年之间增长了。
白炽予从来没有去思考那份强烈的执着究竟该如何称呼,也无须如此。
与于光磊之间的感情,又怎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于光磊曾是他的师,也曾是代替父母亲自照顾他长大的人。他们更是至交,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只要确认那份心情是在乎的,又何须顾虑其名为何?
虽然……
凝视着那张毫无防备的俊秀面容,白炽予神情一暗,抬手便打算搂上于光磊腰际。却听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直至房门前。白炽予侧耳细听。
那是个不会武女子足音,但白炽予却摸不透来人为何,心下一凛,主动贴近于光磊以身护住他。
只听门外女子似乎是犹豫了一阵,而后,抬手,推门而入。
一股浅浅香气在女子入屋的同时扩散开来。那香气极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闻过。白炽予故作熟睡,目光悄悄望向来人,只见他身着一件紫色斗篷,而在关上房门,走近床边时褪下。
这一瞧,令白炽予登时大惊,忙坐起了身:「萍儿,你怎会……」
那姑娘名唤萍儿,乃是白炽予于扬州一间青楼包养的姑娘。她容姿秀雅,斗篷之下却仅是薄衣敝体,玲珑有致的身材在月色中隐约可见。
只见她神色凄楚,一个上前便投入白炽予怀中:「三公子,您足足有半年没来看萍儿了。若非今日我的小婢瞧见您、认出了您,只怕又要与您……三公子,您不喜欢萍儿吗?为何这么久都……」
「别穿的这么少,会着凉的──」

瞧着她神情如此,白炽予怜香惜玉之心便起,一把勾起她脱下的斗篷替她披了上,心下却又暗叫不好……「我有任务待理,故无法时常寻你……萍儿,你怨我吗?」
他说话的嗓音微哑,音色低柔悦耳,而比平时同于光磊说话之际更添了几分成熟迷人的魅力。
「三公子,萍儿怎会怨您?只是萍儿想您想得紧啊!求您今晚到萍儿那歇一宿吧?萍儿求的不多,只要您一晚的垂怜……」
轻柔低诉着的同时,身子更是挨近了白炽予几分,白皙藕臂揽上宽阔背脊,以温软躯体有意无意的摩擦着白炽予的身子。
白炽予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如此动作当即引得他血气上涌,不自禁的已是欲念窜升,但却仍是以理智将一切平抚,轻抚着萍儿发丝,柔声道:「对不起,萍儿。我分不开身。刻下我必须时时刻刻保护一位极为重要之人,所以无法──」
「你就去吧。」
解释的语音未完,却给一阵平和的嗓音打断了话头。「许兄便在隔房,大不了我去叨扰一晚便是,莫要顾虑我而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番痴情。」
白炽予闻声回眸,心底已暗叫糟糕。果然,入眼的是于光磊微带责备的神情,纵然语气仍旧平和。

心下虽然想解释,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解释起……怀中的女子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她继续挑逗引诱。当下只得无奈一应,替萍儿穿好斗篷,搂住她腰际便脱窗而去了。
瞧着二人的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于光磊不由得一阵感叹。
那女子应是青楼的姑娘吧……只是会如此执着甚至于夜半寻来,应该是对炽予动了真情才是。方才白炽予说话的口气是于光磊从未听过的,心下不由得感慨这八年的差距终究是太大。
他本是被醺得醉了,直到刚才才稍微清醒些,不料却瞧见如此情景。本想让白炽予自行理,却又因那女子凄楚的音声而终于是插了口。
食色,性也。这事儿他也不是不懂。只是昔年还是个孩子的人如今却已连这些都懂得了,而且还似乎颇为熟稔……就是这一点,令于光磊分外感慨。
反观自己,虽也曾光顾过两三青楼,但也……发觉自己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思考去了,于光磊面颊微微一热,一声轻叹,起身关上窗户、房门,径自躺下寝了。
看来,今晚白炽予应该是不会回来了……怀着某种交杂着失落的感慨,先前的些许醉意又让意识变得昏沉……
却在神智朦胧间,门窗开阖声入耳。既之而来的,是身旁属于白炽予的温暖,紧紧的包覆住了身体。
「安抚她费了些时间……之后再和你解释。睡吧。」
低哑的嗓音在耳边落下如此语句,朦胧的意识却已无暇多加分辨……于光磊只觉得一阵睡意席卷而来,终至,沉沉睡去。

第十五章

两匹骏马飞快的在官道上疾驰。
许承独自一骑,而白炽予则与于光磊共乘一骑。白炽予熟练自如的操纵着马匹。疾驰的马步虽快,却不如于光磊想象中的颠簸。
为了配合许承的速度与于光磊的安全,白炽予并未全力奔驰。微微倾身贴近坐在自己前方的于光磊,低沉悦耳的嗓音落下低语:「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有关萍儿的事?」
自那晚过后,于光磊虽未刻意疏远他,但神情之间总是带着些许的责备与不悦。
于光磊是个知书达礼,重视操守的读书人,想来一定很不满意他的行为吧?白炽予越是思索便越是无奈。他虽立志当小人,却不希望因为一个错误的途径而让于光磊对他失望。
闻言,于光磊语音平和依旧,却又隐带些不悦的道:「岂只萍儿姑娘一人?你已长大成人,便是要做个风流公子,我也不应多管。但是那些姑娘个个都对你死心榻地。你如此负心,却是不应。」
由于马匹疾驰,迎面的风甚强,是以于光磊话说得极为吃力,声音却没大到那儿去。但白炽予内功湛,故仍是将他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入了耳,当下不由得一阵苦笑。

「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待到发觉之时,她们都已经……心下虽感愧疚,却又对她们了无情爱,无以为报。你觉得不应,那今后我不再碰她们便是。」
顿了顿,语音一转:「你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生我的气?光磊……」
语尾带上了一种撒娇讨饶的意味,令听着的于光磊心下无奈涌升,终是一阵叹息。
「总之你最好尽早将话说清楚,莫要让那些姑娘苦苦候你盼你。」
「我会的。你不生气了?」
「你明知我舍不得一直气你的……打小便是这样。」
语气之间的不悦至此殆尽,于光磊略为放松了身子,却因而直接靠入了白炽予怀中。
环绕着身体的温暖屏除了初春天候的寒凉。猛然惊觉到这一点的于光磊因而回眸,入眼的则是白炽予俊美潇洒的面容之上温柔含笑的模样。
「会冷吗?还是嫌风大?」
「不……谢谢。」
轻轻道了声谢,于光磊放松的靠着他,任由寒风呼啸而过,周身却仍旧是一片暖意。
重逢至今,也差不多一个月了……之间虽偶有隔阂争执出现,但彼此那份亲近犹过手足的情谊却仍旧无改。他仍旧习惯性的照顾白炽予、替白炽予打点一切,而白炽予则依旧会在面对他时表现出过往的任性与撒娇。只是,白炽予虽偶尔会任性,但更多的时候却都细心的关照着于光磊。
彼此都互相在意、关切着对方。
而这段期间内,彼此也都看到了对方一些未曾见过的表情。例如白炽予的沉稳俊魅,例如于光磊的沉着老练。
他们虽然互相倚靠,却又都是独立存在的人,各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由于行程进展飞快,是以白炽予将九离以布巾裹起好稍微隐藏身分。三人连日兼程无有停歇。数日过后,已然入了京城。
白炽予非是第一回来京城,但由于之前刻意避开与于光磊相见,是以刻下他还是第一来到于光磊的尚书府。
于光磊性子恬淡,故府上仆人也不甚多。他在自己房间隔壁替白炽予安排了一间睡房。虽是命令了仆人去准备,却又忍不住亲自前去关照指示。
白炽予看着他身为一家之主却仍旧忙里忙外,不禁一阵莞尔,主动上前帮他去了。最后甚至以客代主并退下人,在整理好房间后拉着于光磊在榻上坐下。
「我想在你房间周围设点机关。」
应是征询,语气却是肯定的,目光带着坚决。「虽说我就在你隔房……但如能设些机关,总是多一分保障。」
「便照你说的做吧。」知道白炽予是放不下心,于光磊微微一笑做了答应。「待会儿我得入宫面圣。你便同许兄谈谈接下来应当如何调查吧!」
「不,我要陪你入宫。」
「那可不成。大内有不少流影谷的高手,你此去岂不是自曝身分?应当是不会有人敢在皇宫中伏击暗算我的──尤其咱们到现在还没查出什么结果。」
「……我明白了。」
心知于光磊所言不差,白炽予只得暂时搁下了担忧。
见时候不早,于光磊忙起身到自个儿房中准备换上朝服入宫晋见。瞧着他行色匆匆,白炽予不由得心生无奈,起身跟进,而入了他房中代替仆人替他宽衣解带。
一旁整齐的搁着制式的朝服、顶戴。由于是面见圣上,所有的正服仪礼都不能省。白炽予帮着他穿上裘衣裼衣正服,却在刚穿好正服的同时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于光磊被他突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笑道:「你该不会是舍不得让我出去?都几岁了还这样。」
「不……我只是看看你有没有稍微胖一些。一路上我都特地叫了能有助于补充你体力的菜色,怎么还是和之前差不多瘦?」

白炽予的语气带着些苦恼,双臂略松,却仍旧搂着怀中的躯体。
于光磊闻言失笑:「哪有说胖就胖的?你再这么抱下去,朝服可就皱了……时辰不能耽搁,我要入宫了。有什么话,留待晚上再说吧。」
「我送你到门口。」
终于是松开了手,眼眸里却隐隐带上了点复杂。当下同着于光磊一起行至了门口,目送他上轿、离去。
其实很想私下跟去,不过为了避免替山庄惹来麻烦,只好作罢。正打算依言去找许承讨论案情,却想起之前没问许承居,白炽予当下功聚双耳,循着吐息声往许承的房间去了。
此时的许承正在房前的空地练武。他向来不用兵器,即使偶尔用上了也只是单刀一把。刻下正赤手空拳的演习招式。白炽予瞧着有趣,又未曾与许承交过手,当下一声大喝:「许兄注意了!」身形一闪已然出手。
许承虽是惊讶,但由于白炽予有事先出言示意,故仍是有了准备的接招。白炽予身法是一如本人的潇洒自适。但见他右掌一翻,精准的击向许承守势的关键之。许承脸色因而微变,忙变招化守为攻,正面迎向白炽予的攻击。
下一刻,掌力相接,一股灼热迫人的气势直袭周身。许承忙运功抵御,并自运起拳法展开连绵攻势。拳势沉稳俐落,拳劲硬沉,足撼山岳。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攻守相继,而成了一个严密的「盾」,令人无可攻。
白炽予瞧他拳法精湛,性子更起,笑道:「久闻许兄『震岳拳』之名,今日一见,那『震岳』二字确实不虚啊!」
赞赏的话语脱口,手底下却不含糊。既然无可攻,便是可攻。化掌为刀直攻而入,灼热掌力利如锋刃,逼得许承不得不改招相迎,破绽因而显露。白炽予瞧准时机加紧攻势。终于是招招相接,不久,胜负已分。
两人双双收招,四目相接,俱是钦佩之情。
「白兄果然武学精湛。刻下尚是赤手相搏,姓许的便已不敌。若是对上了名闻天下的九离,只怕没能走过几招就要败阵了!」
「许兄不必客气。震岳拳向与泰山枪齐名,而许兄震岳拳的火候已有与陆前辈一拼之力。今日能蒙许兄见教,委实令人得益不少。」
白炽予毫不腼腆的接下并响应了许承的赞美。既而,话锋一转:「对了,许兄。关于那件案子我的了解还不甚够,刻下光磊又入宫去了,只得麻烦许兄为我解惑……许兄可知究竟哪些人可能有嫌疑,而又是为何?」
询问的语气不亢不卑而又极为真诚,让人听了好感便生。
许承因而哈哈一笑,道:「哈!我最欣赏便是白兄的性子。虽说我比你长了十多岁,但武功见识却不如你。然而你的态度却全无分毫的骄傲自恃,不像流影谷的,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用鼻孔瞧人的……闲话休提。冯万里是当年皇上跟前的红人,这个是你知道的吧?而且他本身与江湖中人并无接触,所以不大可能是他与哪个高手结了仇。故剩下有可能是凶手的,主要只有四种人:温家堡之人、温家堡的敌手、冯万里的仇家,以及他的政敌。」
「政敌?」
白炽予于官场派系并不了解,故有此一问:「敢问许兄,冯万里的政敌是指哪一派的人?」
如此问题一脱口,便看到许承的面上流露出复杂的神色。白炽予并非愚人,当下自也猜到了八九成。只见许承一阵苦笑,叹道:「正是咱们这一派。」
* * *

同君王报告了查案的情形后,于光磊方离开御书房,便不由得一阵叹息。
上意难违亦难测,这个认知在他接下案子之后更是体会刻。虽说皇上不断说这是相信他的能力故有此安排,但过短的期限却让人忍不住觉得是刻意刁难。
不晓得炽予与许承相谈之后可有新的发现?于光磊心下寻思,也不于宫中多加停留,打算出了宫便直接回府。
只是天不从人愿。正自走着,不意迎面遇上三人,却是他的直属上司尚书令左仁晏,以及与许承齐名的捕头,流影谷的燕成殷。
若以派系而论,这两人都是与当年的冯万里为友之人,也就是与于光磊的派系相左。尤其左仁晏更是冯万里挚友。此番遇于途,总令于光磊感觉并非偶然,而是他们刻意遇着的。
但当下仍是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左大人。」
左仁晏面上微露厌恶之情,挥了挥手要于光磊不必多礼。他身旁的燕成殷应当算是于光磊的下属,却是天子近臣,不但没有对于光磊行礼,甚至连望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不屑,笑了笑,道:
「听闻于大人刚因公由江南回来,却不知这趟南下……是当真为了公务,还是为了私人之事?」
嘲讽的疑问句,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心有疑问。于光磊按下心头不快,于他所言不加打理,仍是对着左仁晏:「不知左大人有无训示?若无要事,请恕下官先行告退了。」

言罢,又是一揖便打算离去。却听左仁晏终于出声:「慢。老夫想找于大人往满福楼一叙……于大人应当不会拒绝吧?」
应是询问,语气却是摆明了不容拒绝。于光磊心下一凛,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应道:「下官怎敢?请!」
见他答应了,三人当下便一同出了宫,往城中满福楼去了。
一想到自己迟迟未归,府中的白炽予只怕是担心的紧,于光磊就是一阵无奈。只是官场上的应酬,即使再怎么厌恶都不能表现出来,这是他在这八年间清楚体认到的。
所以他耐着性子入了厢房坐下。
只见左仁晏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光磊想必知道老夫与万里是挚友吧?万里的案子一直没能查出凶手,让老夫很是不快……刻下你既然接了案子,可必须公正事。即使查出来的凶手是自己的恩师,也不能徇私枉法,知道吗?」
「下官明白。下官既蒙皇上重用赐命调查,自然会将一切秉公理。」
于光磊心知左仁晏是在暗指卓常峰正是杀害冯万里的凶手,却仍是当作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恭敬的作了答应。
然而,如此反应却惹来一旁燕成殷的一声冷哼。于光磊因而将目光对上他的,没有愤怒却平静沉稳的眼神,让燕成殷瞧得微地一惊。一阵冷笑,道:
「于大人莫要嫌下官不守礼数。只是下官此来乃是奉了家师及谷主之命……听说于大人出身江南,不知与江南的匪类有无来往?」
「燕大人此言差矣。光磊既为朝廷命官,又怎么可能会与匪类有来往?却不知燕大人此言何意?」
「没有其它的意思,于大人莫要误会……下官只是来转达谷主的话,希望于大人不要自毁清官名声,暗自窝藏犯人、结交匪徒,将大好前程自个儿断送。」
「那么,请代光磊回复谷主。光磊立身事,只求无愧于天地良心。」
不带多余情绪,于光磊极有礼貌的回了燕成殷带着要胁的话语。
燕成殷不寻常的敌视态度让他更确定了这件事只怕真是冲着山庄而来,尤其那句「江南的匪类」似乎更是暗指擎云山庄。于光磊心下虽是不快,但仍是全盘忍了下来,就不知燕成殷还打算怎么为难他?
却见左仁晏突然递了杯酒到他跟前:「光磊今年应是二十八了,老夫没说错吧?」
「是。」顿了顿,「抱歉,下官不会喝酒。」
左仁晏因他所言而一个挑眉,神色却已非先前的不善。搁下了酒,道:「以你的成就、才华和相貌,二十八岁早该娶妻生子了。但老夫却听说你拒绝了每一桩婚事……不知可有隐情?」
「光磊只是单纯的没有成家的念头。多谢大人关心。」
「原来如此……本想你若有意成婚,老夫便能将爱女交付于你。只是如此心愿,刻下怕是无法达成了。」
他此时的神情虽仍称不上温和,却已比方才好上太多。先硬后软,这是左仁晏拉拢人才的一贯技俩。于光磊心下明白,拱手一揖:「多谢大人厚爱。只是光磊确无成家之愿……时间不早了,请恕光磊先行告退。」
言罢,早就不想多留的他已然站起了身,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见他去意甚决,左仁晏立即朝燕成殷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起身,将于光磊送到了楼下。
「不知于大人是真的无意成婚,还是……听守城的人说,今儿个于大人入京之时,身旁还多了个俊美的青年,不知可有此事?」
燕成殷的神情似笑非笑,在于光磊离开的前一刻丢出了这么一句话。语带双关的情形终是惹来了于光磊冷厉的一瞥。
「燕大人既是天子近臣,相信一定很清楚何谓基本礼数。如此探问他人隐私,若是传了出去,对你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大人指点。」
面对于光磊冷厉的眼神,燕成殷嘻嘻一笑,一把握住了于光磊的手:「请代下官向您那位神秘的同伴问好!」
语声脱出的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道亦自被他握住的掌心传来。于光磊心知不好,手却挣脱不开,霎时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压迫似的痛楚传来,胸口气息立时郁结。
而眼前燕成殷却仍是带着笑容,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放开了他的手:「希望于大人不会辜负皇上及谷主的一番期望。」
然而,此时的于光磊已是脸色刷白不住喘气,根本一句话也回不出,只能勉强上了轿,令人尽快赶回尚书府。

此时天色已黑,即将是晚膳时分了。在尚书府里的白炽予久候于光磊,心下已是无比担忧。此时听得轿夫的足音由远而近,忙往门口去了迎接于光磊。然而,熟悉的吐息声却未入耳。白炽予因而感到一阵讶异,莫非于光磊另行去了他,故要轿夫先回府中?
却见轿子在门口停下,一抹残弱的吐息声入耳,下一刻于光磊已然掀开轿帘欲自轿中走出。只是脚才刚踏出,身体却已再难支撑,当场便要跌落。白炽予忙上前接住了他,而于光磊却已「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旁的家仆及轿夫见状大骇,当下立时乱成一团。
白炽予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没能察觉到于光磊的气息,因为他已受了极重的内伤,致使气血郁结气息残弱。知道他情况不好,当下已然抱起他,一手紧握着他的左手送入真气,并飞快奔往房中替他疗伤。
此时许承也因门口的喧闹而前来一看。瞧见地上的几许血迹,心知情况不妙,忙吩咐了众仆不可泄漏此事,并前往于光磊房中查看。
此时白炽予已然除了于光磊的外衣,双掌抵上他背心替他运功疗伤。
刚才于光磊的一口鲜血有大半都是直接喷到白炽予的身上,故白炽予的衣衫已然染满血迹,连那俊美的面容亦是沾到了血。此时一见许承过来,忙道:「许兄,劳你去准备一桌清淡补血的晚膳,大概两个时辰前后送来。」
「我明白了。」
知道自己插不上手,许承干脆的接下了任务转身离去,但临走前望向于光磊的目光却仍是溢满担忧。
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纵有千般疑问,也只得等到于光磊情况好转才能说了。
听许承脚步声逐渐远去,白炽予心下一叹,又自加紧运功催动内力。
此时的于光磊双眸紧闭,脸色苍白如纸,早已是昏了过去。他不是习武之人,自然没有自行抵抗敌方真气的能力,更遑论是疗伤。故白炽予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不舍与担忧,稳定心绪,运气替他打通滞涩的气血与经脉,帮他治疗内伤。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已是两个时辰过去。白炽予又自催动内力完成最后的程序。于光磊因而再喷出一口鲜血,身躯倒落。白炽予忙将他接入怀中。
此时于光磊的脸色已然恢复了红润。虽然唇色仍嫌苍白,却已比之前好的太多。只见他双睫轻扇,已然醒转……「炽?」
「嗯,是我。」
见他终于醒来,白炽予悬着的心终于得以放松,却仍是握着他的手缓缓送入真气……「还好吗?」
「好多了,只是觉得头有些微晕,身子乏力……」
于光磊勉强露出了个笑容,语音却仍是虚弱。温和的目光望向眼前额际浮现汗水的俊美面容,没有多想便举起衣袖替他拭去汗水。「劳你消耗真气替我疗伤,对不起。」
「咱们都是自己人,又何须道歉?我刚请许兄准备了晚膳,你多少吃一些再睡。」
言罢,不容拒绝的便扶起他,并自取来先前许承安排好的晚膳让他食用。
照顾着他的动作温柔至斯,令于光磊不由得回想起过往。
多年以前,他也曾如此照顾他……唇角,因而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却又带着几分复杂的。
「我的伤,是流影谷要确认你的存在所设下的陷阱。」
低低的语音脱口,带着几分歉疚……「让我接下这件案子,是西门暮云或西门晔的主意,而目的就是为了为难山庄。炽,你快走吧。留在京里对你只是危险重重,最好在流影谷正式对上你之前快──」
「你知道我不可能会丢下你离开。好了,咱们先去洗个澡然后就寝。这些事待明日再提。」
虽然清楚于光磊是在担心他,但白炽予决心既下,就绝无改变的可能。仍旧是不容拒绝的,抱起于光磊就往澡堂行去。
见他神色坚定,于光磊不禁一阵叹息。
除了衣衫将自己浸入水中。此时的水温温凉,并非是平时的炽热。因而将目光对上正欲进入池中的白炽予,得到的是温柔的目光。
「太热的水不好。」
简单的一句解释,却也说明了这样的水温是他的特意安排。

于光磊因而再笑开,目光温和却又带着几许怀念,而在忆起先前之事时,神情一敛,淡淡道:「先前我本欲直接回府,却在半途上给左仁晏和燕成殷拦下,邀我往满福楼一叙,我无法拒绝,只好同意……好不容易终于得以离开,怎料燕成殷却是以送我离开为由……他知道你随我入京,但只怕还未确定你的身分,故想以此试你。消耗了那么多功力助我疗伤,你刻下应当也很累了吧?」
「还好。只是那燕成殷心计颇,竟是特意令你无法当场发作吐血。你所料不差,他重伤你却又让你不至于死亡,目的正是为了测试你身边之人能力如何。如我所料不差,过一阵子就会有人来加以探问。」
听于光磊主动提起,白炽予当下也将自己的想法直说了,神色却隐染上些郁郁……「即使不能让我跟着,也让许承陪着你去吧。总……好过我一番久候,等到的却是你呕血昏眩。」
虽然有自信能治好于光磊的内伤,但白炽予初见他气息残弱,猛喷出一口鲜血之时,仍是被吓着了。即使在治好他内伤的现下,瞧着那张有些苍白的俊秀面容,都仍是会心生不舍。
很想拥住他,无奈刻下两人同在沐浴,俱是光裸着身子,于此时抱住于光磊未免有失礼节,只怕会惹来于光磊轻斥,故只得作罢。

见白炽予神色如此,于光磊也知道自己出事确实让他极为担心。心下更是歉疚,却只能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至少我刻下没事了。」
「……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即使于光磊说了没事,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心。
凝视着那张俊秀面容的目光带着几分复杂……而终是抬手,轻轻抚上。
凝视的眼神沉稳,却又带着一分不羁的气息,沉沉幽幽,困惑人心。
与之相望着,于光磊因而有些怔了……相互凝视间,彼此的气息混杂着水气交缠于空气之中,氤氲,而且惑人。
直到白炽予蓦然抽手,背对着于光磊起身穿衣。
「别洗太久。」悦耳语音带上了一种看不透的低哑,「你该睡了。」
「嗯。」
这才猛然回神,于光磊忙起身穿衣,却因动作过剧而一阵晕眩。身子一晃,而在跌入水中的前一刻落入温暖的臂中。
「抱歉……」对于自己意外匆忙的行为对他造成的困扰……「你,真的像个大人了。」
「我本来就是个大人了。先前我已说过,虽说我比你小了七岁,但这些年来行走江湖,我于人心的险恶知道的不会比你少。所以放心依赖我,光磊。」
低沉语音诉说着的同时,已然主动替他换上了衣裳。于光磊却只能回以苦笑,让他替己穿衣,并让他带着回到了房中。
熄了灯火,双双就寝。这,是白炽予在京城于光磊府中住下的第一个夜晚。
身子仍然虚弱的于光磊一下就睡熟了。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无法轻易入眠的白炽予不由得一阵叹息。
残留的热度、鲜明的画面、氤氲的氛围。
满心难耐下,终是一个反身,轻轻圈住了于光磊腰际。
「还真是畏首畏尾啊!我这个失败的小人……」
但是,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他最应该担心的,是光磊的安全,以及流影谷的阴谋。
逼不得已,也只好暂时当他最不想当的君子了!

第十六章

确如白炽予所料,隔日便有人上门求见于光磊。虽说于光磊的内伤已愈,但身子仍弱。加以应敌最重要的便是让人摸不透虚实,故白炽予要于光磊称病拒见,并告假未往早朝。
他的称病立时惹来朝中不少人的关切。尚书府前奉命来探望之人络绎不绝,完全忽略了病人最需的便是安静调养。
既要让人摸不透虚实,便不能轻易透露初白炽予的存在,故那些客人便交由许承一一打发了。除了少数几个同派系的大老之外,其余的人都没能见到他。
「光磊啊,你才刚从江南回来就病倒,会否是因为过于奔波之故?这几日朝中传得极凶,说你是想借病推卸皇上赐与的查案重任……唉!你自个儿多注意些吧!别让人毁了你的清誉。连病中都仍惦着案子,常峰当年果然没看错你。」
这日早晨,同派的大老左丞相言维前来探视于光磊。他年约五十上下,相貌极有威严,在卓常峰退休之后便相当支持于光磊。
此时于光磊正靠坐床上,手上还拿着冯万里一案的卷子。一旁白炽予则换上的一袭素衫在旁默默守着他。瞧在旁人眼里,像是个太过出色的家仆,令人一瞧就觉得应该是老爷的心腹股肱。
于光磊闻言神色无奈,轻声一叹,道:「上意难测。这回皇上交付如此任务,说是委以重任,却又像是为难……而且连着先前调查的两位前辈都是咱们一派之人,已经惹来对方不满。若晚生又没能达成圣上所托,只怕──」
「皇上所为应是为了均衡咱二派的势力。只是先前两人都不争气,最后只好找上有清官之誉的你了。」
「话虽如此,但……先前两位大人刻意追寻温律行仇家,无非便是怕凶手是咱们的人吧?言世伯,刻下没有外人,晚生也就不客气的直问了……凶手可是咱们的人?」
「这……」
闻言,言维面露难色的看了一旁的白炽予一眼,语气犹疑。于光磊知道他是不太能相信白炽予,忙道:「世伯无须担心。他是我最信任之人,口风又紧,绝不会将今日之事说与他人。」
「唉……说实话,当年我便与常峰论及此事不下十遍。咱们都不是会干下此事之人,却又没听哪个人提起此事。虽有猜疑,却终是不能确认。毕竟,冯万里虽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却不至于威胁咱们。常峰乃是当权者,地位稳固,犯不着自讨麻烦。若真是咱们的人干的,只怕是自个儿的利益有了冲突。」
「如果不是自然最好。但若是咱们的人所为,即使会得罪众位大老,晚生也必须屏私将他绳之以法。」
「你是常峰的后继者,如能大义灭亲,便是以退为进,更能受到皇上重用。于朝中的地位更是稳固。你虽然不算是皇上宠臣,但皇上对你也是相当倚重。年方二十八便做到了三品大员,除了柳靖云,朝中可没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言世伯过奖了。光磊年纪尚轻,尚需依赖世伯提携……咳!」
于光磊依礼响应了言维的称赞,却在末尾一阵轻咳。言维此时方注意到自己耽搁得久了,忙起身道:「你大病未愈,还是多加休息吧!老夫先行回府了。」
「请恕晚生无法相送。」
「不要紧。告辞了。」
言罢,言维已然转身离去。
耳听他脚步声逐渐远去,一旁的白炽予神情一改正想在他身旁坐下,却又在另一阵脚步声入耳之际蹙起了眉头。
「你该休息了。余下那人就别见了吧。」
低语落在于光磊耳畔,但既之而来的却是屋外仆人的通报──正是方才言维提及的兵部尚书柳靖云来访。
柳靖云此人出身世家,年岁与于光磊相近,向来不属于任何派系,而极受圣上重用。他在几年前尚未入仕之时,曾经隐瞒身分从军,在东征时发挥其过人的长才建了头功,但后来便因父亲的期望而辞去军职,转而进入文官体系,而一路升到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这个职位可说是掌控了整个国防的兵力部署,也可说是对于柳靖云此人特殊经历的最好运用。
但此人受重用的情况还不只如此。京中有几位禁卫统领都是昔年东征时出身他手下,蒙他救过性命甚至引荐的人,对他十分忠诚,所以他虽身为文官,手中却等于握有京师近二成的兵力。故与于光磊虽是官品相当,但地位上却高过于光磊。他与于光磊平素没什么交集,此际来访,确实令人相当诧异。
于光磊当下低声将那柳靖云之事告知了白炽予。后者因而微微蹙眉:「莫非他便是流影谷的人?如我所听没错,他不但是个会家子,而且还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
「……柳大人习过武,但并不是流影谷门下。他之所以能得到那么多禁卫统领的信任,是因为他不但才智高绝,还曾经隐姓埋名上过战场、带过兵,并以奇计建立大功。后来虽然重回文官体系,但这些个武将最重情谊,受了他不少恩惠,又知他能力不俗,自然是对他死心榻地的忠诚了。而且他是直属于皇上的人马,向来不偏袒任何派系,对于皇上而言,可以说是最直得信任,并足以均衡势力的一步棋子。」
「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有可能是流影谷的暗桩──你见不见他?」
「能不见吗?」于光磊闻言一阵苦笑。「正因摸不透他因何而来,才更要见他吧。就算是不清楚他的意图好了,这个人,也决计不能得罪。」
官场生活可不是想怎么干便可以怎么干的。以他对柳靖云的认识,虽说没有想与他交朋友的意思,但也不希望与他成敌人。

明白于光磊自有他的考量,白炽予双眉虽仍是蹙着,却已取来短衫替于光磊披上,并自上前,开了门让外头的仆人领那柳靖云来此。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映入眼帘的,是身着简雅儒衫的修长身影。沉静的眼眸在扫过白炽予时微微点头示意,而后,朝于光磊便是一揖:「靖云冒昧来访,还望于大人恕罪。」
「柳大人不必客气,请坐吧!」此时于光磊神情已然有了些许变化,不亢不卑的应对起柳靖云,「却不知柳大人怎么有空来舍下一叙?以柳大人的地位而言,应该是十分忙碌的。」
「纵是忙碌,也得拨空来探探于大人的伤。只希望靖云没打扰于大人的休息才是。」
柳靖云相貌俊雅,一身气息便如同于光磊那般文秀,却又隐约存有一种如同大将般、那种运筹帷幄的气息。方才进门的那一眼便已令白炽予升起警戒,此际听他提起于光磊的伤,更证明了他所料无误──于光磊是因病告假,旁人又怎会知道他受了伤?当下已然缓步移至于光磊身边扶着他,以防有任何不测发生。
只听于光磊低咳几声,压下了心中的骇然,讶道:「柳大人何出此言?光磊并未受伤啊!」
而柳靖云只是微微一笑。
「昨晚靖云正巧也在满福楼──从二楼靠街的客座,正好望见于大人正和燕成殷『握手相别』。」
「既然柳大人看见了经过,光磊自也不好再瞒。」
虽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也只能顺着话应对了。「伤势已无大碍,还劳您下公务特地来访,委实令光磊受宠若惊。」
「不……靖云此来也是为了向于大人赔罪。没能出手阻止,确实是靖云的错──但您的伤既然已无大碍,靖云也就能稍减自责之意了。」
俊雅的面孔之间看不出分毫的蛛丝马迹,纵然是打着官腔,可柳靖云的语调神态之间却没有任何的虚假。「好了,不打扰您休息了──希望靖云很快就能在刑部看见于大人。请您务必好好休养。」
「那就先谢过柳大人的祝福了。请。」
「请。」
又是一个行礼过,柳靖云道了别,转身离去。
确定他已然走远之后,白炽予一个上前便往于光磊床上坐下,抬手轻揽上他肩际:「这个人要小心。」
「我明白……不过从他刚才的话看来,他确实是中立的。」
「怎么说?」
「他虽提到了昨夜之事,却也只是慰问,没有多加试探,也没有提说愿意做我的证人对付燕成殷──看得出来,他双方都不想得罪。仔细一想,他会来探望我,或许只是试图在不得罪双方的情况下和两边都打好关系……咳……」
一番思量之后道出了自己的看法,话却在末尾转为一咳。白炽予忙担心的拍了拍他的背:「没事吧?」

「只是一时气闷,不碍事……既然摸不清他的意图,便姑且将他的来访当作是单纯的关切好了──柳靖云的事我们暂时别管,等他有了什么行动再说。倒是方才和言大人的谈话,你觉得如何?」
于光磊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继而神情一敛,转而提起正事,并自起身套上外衣打算出房走走。白炽予立时跟进。
此时已是入春,房外庭院染满了春日的华。白炽予将之前的记忆略为整理了下,才道:「听你们所言,若凶手真是自己人,应当是官位中等,于派系中地位称不上高的人了?」
「不错。若是地位高者,其见识自非一般,又怎会自毁长城做出那等事?」
「但那些人中应无江湖中人,且若无足够势力及财力,也没有能力雇请杀手吧?擎云山庄情报网极密,不会连这些事都不知。何况为官者而又身具绝顶武学者不多。我想,凶手应当不会是你们派系中的人。温律行应该是没有嫌疑,温克己当时仍然年幼,也不大可能是他。至于温律行的仇家也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有冯万里本身的仇家了。我说,最快的方法还是开棺验尸,从下手者去追寻最快。」
「那是不可能的。冯万里入土已六年,还被封了爵位。想开他的棺,不说冯家人,连圣上都不会允许。何况即使有了推论,咱们还是不能大意。毕竟,方才只是依理而言,却谁也不知那凶手会否是一时的冲动而──」
于光磊正自分析,语音却在瞧见白炽予微变的脸色之际停下。
俊美的面容之上眉心结起,而染满郁郁。
「怎了,炽?」因担心而行至他身前,「是身子不舒服,还是……?」

「不……只是想起娘亲而已。当年聂昙也是因为一时冲动而……待到他终于大彻大悟之时,一切却已无法挽回。」
语音带着些许沉重。母亲的死,永远是他心中的痛。
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于光磊一声低叹,双臂环住他的肩温柔的抱住了他。
「对不起……」
「不要紧。过去的本来就应让他过去。是我始终放不开。」顺势将头靠上于光磊肩际,埋在那肩头的语音有些模糊……「光磊,你可知我为何执意要当小人?」
「嗯?」
不意他竟突然提起此事,于光磊闻言莞尔,却又因白炽予不寻常的情绪而匆忙敛起笑意,道:「那时,你说『小人之交甜如蜜』……咱们刻下的交情不也如了你的愿?哪有两个君子会这样抱着的?都这么大了,仍是像以前那般。」
虽是敛了笑,语音却仍是隐带笑意。
但白炽予却是抬手回拥住了他。
「要成为小人,是为了将你留在身边。」
微微抬起了头,靠近他颈边落下低语。低哑的语音隐染上一层醉人色彩,环着他躯体的双臂已然微微收紧。
于光磊因他如此动作而心绪一乱,侧开了头,轻道:「刻下,咱们不就又在一起了?」
「我想要的非是一时半刻的相,而是你当年承诺的实践。」抬起头来与他略为别开的视线相交,白炽予的眼神沉幽。「如果你无法辞官,那么,就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不该说这种话。这样的生活不合你的性子,你只会感到难受而已。我不想成为你前途的阻碍,也不容许自己如此。」
「比起那些,我更重视你。」
「炽,你已不是个孩子了,不该如此任性。你仔细想清楚,像这样被锁在京城里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若是感到痛苦,我,也一样会十分难受。」
「那么,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辞官回江南?」终于是直接了当的质问而出,语音隐带上些愠怒。「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相、一起生活吗?」
事情不该这般复杂。如果不再分开需要一个人的妥协与放弃,那他甘愿如此。但于光磊却又否定了他的提议。这让白炽予感到十分困扰。
面对他的质问,于光磊一声叹息。
「炽,你明知我不会这么想。只是咱们已非昔日的孩子,该顾虑的事已不光只是一起生活与否。你要像以前那样同我撒娇、拥抱我都不介意。可你该明白,事情不是只有是否两面。即使咱们身两地,你都还是我最在乎的人。」
顿了顿,「我虽告假,但还有公务待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言罢,于光磊已然自白炽予怀中挣开,转身离去。
凝视着于光磊逐渐远去的身影,白炽予低声一叹,终是没有追上去。
看在他眼里,自己的动作果真还是一个孩子的撒娇吧?
「我该拿你怎么办,光磊?」
怀中,还残留着余温。方才抱着他的触感,仍然令人眷恋。
他还是想将他留在身边,永永远远。但他也清楚要于光磊辞官回江南十分困难,尤其是在流影谷蠢蠢欲动的此刻。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把那个该死的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抓来谈谈,那个自从逐渐掌权后就一心一意要击败擎云山庄的人。为何定要这般针锋相对?两方若真的对上,不是徒增江湖上的纷扰,更让邪派有机可趁?只是心下纵有此念,要实现却是不可能。只能,另择他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放手。
他不会再让彼此分离,绝对不会──就算得在此事上当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 * *
夜。
搁下了手中的卷子,于光磊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
了不少时间反复研究冯万里一案的卷子,却是半点收获都没有。到现在他知道的还是只有那么一点:冯万里在一个极为敏感的时刻,于夜中葬身自宅。身上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而亡。
由于先前提及兰少桦的死,于光磊还特意调查了一下命案前后可有什么仆人辞职。但结果却是一切正常,而下手之人的身分依旧成谜。
案上除了一叠叠无甚用的卷子外,还有一些温玉松父子与冯万里所通的信件。虽欲取来翻阅,但刻下双眼已是极为疲劳,身体也已有些僵硬。早先给燕成殷打出的内伤对他造成的影响实在太大,即使伤已好,身子的状况还是很难调整回来。
无奈之下只得起身走走,休息一下好令身体能略为放松。
于光磊步出书房。房前一片月色倾泄如水,彷佛沁凉入骨。庭院里的在入夜后香气格外浓烈,甚或醉人。
有些随性的行走着,脑海中却是浮现上午与白炽予略起争执的画面。之后他就埋首书房了,而白炽予也没来看他。结果大半天过去,两个人都没再见到。
其实若以自己真正的想法而言,他很想回到山庄,很想……重新回到以往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他不能。
擎云山庄与流影谷之间虽乍看风平浪静,其实却已暗潮汹涌,而从这的事情里更能清楚感受到。如果他就这么辞官,或许担子便能放下,能轻轻松松的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但如此一来,擎云山庄就少了一分力量,一分不同于武力,影响力却可能更大的力量。
那是他唯一能报答山庄众人厚爱,以及守护白炽予的方法。所以他绝不会轻易放手。
纵然他厌恶这样虚假的官场生活。
然而……这样的心情,白炽予是否能完全了解呢?
心下正自如此思索着,不觉间却已来到了白炽予房前。
于光磊因自己无意间的行为感到无奈。从来没有不知不觉跑去许承的房间过,却在白炽予住下的没多久便不自觉的走来。他对白炽予的在乎,果然还是那么样吧?
此时已是夜,白炽予的房中一片幽暗,想来他应是睡了……心下有此认知,却仍想看看他。因而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蹑声步至床畔。
月色入户。俊美的面容之上映照着清冷月光,显得惑人已极。
突然,刻的体会到为何那些青楼的姑娘会那般不可自拔的钟情于他。那份迷人的潇洒不羁即使在入睡时都未曾削减,却又带着从孩提时就未曾改变的那种纯真。
「炽……」
低不可闻的一唤,而在瞧见他身上竟没盖被之时一阵莞尔。
他还是像个孩子啊……笑意不自觉的变得温柔至极。替他盖上了被子,于光磊有些不舍的再瞧了他一眼后,便即转身,离去。
孰料,身子方转过,右腕却已突然的被抓了住。于光磊有些诧异的回眸,入眼的却是俊美的面容之上双眸炯亮,直直盯着他的模样。
「怎么了?」因而问出了声,语气温柔,「是我扰了你吗?」
「还问怎么了?刻下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见他完全没有应该歇息的自觉,白炽予双眉微蹙。带着点质问的语气方脱口,便已一个使力将他拉到了榻上。「卷子不会跑,你身子坏了可就糟了。老说我像孩子,刻下这般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又是谁?」
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极为俐落的便解下了于光磊的外衣硬逼着他躺下。于光磊因而有些哭笑不得,道:「你这脱衣的手法,不会是从青楼学来的吧?」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将他拉进了被里,一个反身紧紧搂住他腰际。「好了,睡吧。」
「炽,别这样抱着──」

「我若放手,难保你不会偷偷爬起来。好了,快睡。」
完全不容辩驳拒绝,白炽予反而更加重了力道,硬是紧紧搂着于光磊,令两人的躯体之间几乎容不下分毫空隙。
知道他是为了自己着想,于光磊心下一暖,终是放弃离开,乖乖的任由他抱着了。
一旦完全放松,睡意便席卷而来……一个侧身让自己与白炽予相对而眠,意识已然逐渐飘离。
待到唇上覆上某种温热之际,他早已不醒人事。
听着身畔平稳的呼吸声,一声低叹由白炽予唇间逸出。
看于光磊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移开短暂与之交叠的唇瓣,神色极其复杂。
「为了一个案子累成这样……看来,是不能光靠你那种『为官者的做法』了……不能正大光明的开棺验尸,那么,我也有我的做法。」
低声自语着,神情已然一暗。

他白炽予可不是一般角色。流影谷中能与他相抗的高手决不超过五个,而机关之学更是无人能敌。既然他们用尽手段为难,那他也不必客气……那冯万里的棺,他是开定了!
「等着瞧吧!姓西门的!这案子,我绝对会助光磊在半年内解决!」
* * *
决定既下,白炽予当即着手准备开冯万里的棺验尸。
不过为了避免于光磊担忧劝阻,这事儿他没有告诉于光磊及许承。趁着于光磊消了病假上朝、许承陪往的空档,他私下探勘好了地点,并自准备好夜行衣以防身分曝露。
他有预感:流影谷之人定会推想到他会去开棺验尸,故一定会加以埋伏好等着他上勾。不过若是因而避而不往,绝对不是他的作风。要想避开他人耳目,他的方法多的是。
了三日将一切计划妥当,有限的时间令他当晚就必须将之付诸行动。
夜,。
熟练的换上一袭黑衣,并自取过一柄普通的单刀作为防身之用。准备罢,白炽予运起身法轻声出了房。
而,在离去前往于光磊房中看了他一眼。
在自己的叮嘱之下,于光磊这几日都有准时就寝。刻下他的脸色已比之前好上太多,身体的状况也差不多完全恢复了。确定他已然熟睡之后,白炽予终是转身出屋,运起轻功开棺去了。
冯万里的坟位在城郊西南的一块宝地上。由于是官宦人家,又是国丈爷,那坟头可不是一个土丘就能了结的。冯家财大势大,冯万里老早就替自己建好了墓。只是,他恐怕也没想到竟然会那么早便用了上。
月下,冯家历代祖坟足占了半个小丘,而其中又以冯万里的最为醒目。白炽予在二十丈外观望,正待上前,却因察觉到了迥异于己的气息而心下一凛。
四人。
围绕着冯万里坟墓的四角,守着四个足称高手的人──果然是布好了埋伏打算一举擒获他吧?对方有四人,又打算用合围之势……约莫便是弯月四刀了。
不过,他记得四刀都还未传到下一代。没想到那个西门晔如此没良心,竟然叫四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家来做这种事。
虽然很同情他们,但白炽予是不可能让他们有收获的。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从正面行动。这么样一座机关,如果不找个隐密的密道进去,岂不是太辱没建造者的智能与苦心?
尤其,当那个建造者是自己识得的人时。
白炽予精研机关多年,对这等坟墓建筑的手法自有认识。而这冯万里的坟便是他熟识的一位老前辈所建。他与那位老前辈虽无师徒之名,却得其倾囊相授,两人可称上是忘年之交。
而那位老前辈向来有个习惯──在建造任何机关时,都会留下一条设计图上没有的密道,好方便他自个儿心血来潮进去逛逛时使用。

刻下他便要利用这条密道。
完全不理会正自辛苦埋伏的弯月四刀,白炽予转而行往百丈外的一座小庙启动机关,并在听到机关激活的声响后,前往方向相反的一座瀑布小潭。之前他一番探勘,终于查出密道便在那瀑布之后。此与冯万里的坟相距甚远,旁人怎么样也想不着竟是如此别有洞天。暗自运起内劲,忍受瀑布巨大的冲刷力道,白炽予一个闪身便即入了瀑布之后。
此时密道已然开启。取出火熠燃了火把前行,身法轻盈,足尖落地几无痕迹让人无从追查。这条密道几乎可说是畅行无阻,没多久便到达了坟墓最中央的墓室,冯万里的棺木放置的地方。
小心翼翼的观察、激活机关,此时的白炽予全神灌注,不光得注意眼前的坟,还得注意正上方弯月四刀的动向。他进了墓室,并在不触动其它机关的情况下行往正中冯万里的棺木。开棺,验尸。
坟中虽设有机关令空气流通,却还是会令人感到气闷。而棺木打开的那一那,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鼻而来,更令白炽予感到难受至极。
──还好没叫于光磊亲自来开棺。
白炽予心下暗自庆幸,并低头往棺中望去。
由于之间已是六年过去,冯万里的肉身已然腐坏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付穿着陈旧华衣的白骨。
白炽予小心翼翼的放下棺盖,屏息探头往墓中开始仔细打量他的尸身。
冯万里身材修长,依骨骸看来,相貌应也算得上俊逸。然而下颚两腮部分的骨头却是较常人突出,显然便是一个颇有野心之人的相貌。翻开他的衣裳打量他的躯体,骨骸之上没有分毫因外力而碎裂的痕迹,显得相当完整。
经脉尽断、五脏六腑俱碎而亡?
若只是经脉尽断便罢。但若连五脏六腑都碎了,而骨骸上却没有分毫损伤。如真是给人击毙,这下手的人内功定然有特异之,绝对不是什么难以查出的高手──然而以他所知,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冯万里应当是毒发而亡。
只是,这么霸道却又能骗过仵作与流影谷探子的毒,单凭症状只怕很难……白炽予当下探手取出冯万里身上的一块小骨,以布巾包着放入怀中。
而后,盖上棺木,循着原路离开了。
关上了机关,正打算直接打到回府,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改变了行进的路线,转而行往先前弯月四刀埋伏的地方。
敬老尊贤的认知他还是有的。让四位老人家在如此春夜苦苦守候,又怎是他应有的行为?
黑布之下的俊美面容扬起一笑,轻功运起,而刻意的逼近了冯万里坟头。便在此时,埋伏的四人发动。四柄银亮弯刀已然直朝他袭来。
白炽予沉亮眼眸凌厉一瞥扫过四人。手中单刀出鞘技巧挡下敌方攻势。只听四人「咦」的一声,不知是对他的功夫感到惊讶,还是对他的刀并非想象中的九离感到惊讶。白炽予没有兴趣多猜,使出父亲所授的基本刀法与之交战。
他于武学致力甚勤,即使是弯月四刀之首的曹晃都没能耐他全力使出的几招。只是他久未动武,刻下又心存玩念,气贯单刀以一敌四,身法潇洒的游走于四刀之间,硬是要将那弯月四刀的压箱功夫尽数逼出。
知道眼前的黑衣人功夫高明过己数倍,那四人更是加紧了攻势,却又暗暗奇怪眼前之人为何全无焦急紧张之感?只是对方刀势加快令他们无暇多想,当下使尽全力执意擒杀。
白炽予本来正打得兴起,想趁此研究破解多人合围的妙法。却听远方鸡鸣入耳,不觉间竟已是四更半,于光磊再没几刻便要起身了。当下忙使出了全力,灼热真气发出令敌不攻自退。正待脱身远去,右胁却是忽地一阵痛楚传来。知道自己一时大意着了道儿,白炽予脚步未停,并自点穴止血,取下面巾覆住伤口不让鲜血滴落,让人无从追查。弯月四刀匆忙赶上之时,他早已失去了踪影。

第十七章

趁着夜色未褪之际,白炽予轻声落进尚书府中。
回到了房里,褪下一身夜行衣检视右胁的伤势,并在确定此时于光磊还未起身之后,打了盆水来清洗伤口。
伤势不重,只是浅浅的一道口子。以布沾清水拭尽血污,正待取出伤药上了,却因察觉到了逐渐逼近府邸的气息而心下一凛。
除带头者功夫不错之外,其余的人都是平平,但却是来势浩大,才会让白炽予提前注意到。原先从容的神色因而一变。
他竟然忘了那么重要的一点!敌方早就猜想他定是于光磊身边的人。即使他没留下血迹,对方还是可以率众前来。只要比照身上的伤口,不就……心下暗骂自己贪玩惹祸,此时却又听隔房传来于光磊起身梳洗的声音。当下不暇多想,将伤药、染血的上衣和布巾藏好,出了房门便即奔入于光磊的房中。

这时于光磊才刚起身梳洗,耳闻房门开阖之声,因而讶异的朝门口望去。入眼的是白炽予赤裸着上身的模样,神色却是一反平时的紧张。他的右胁,隐隐有着几许鲜红……
「炽?你右胁是怎么回事?」
察觉到那是伤口,于光磊因而惊唤出声。却见白炽予一个上前以手按住了他双唇,低声道:「嘘──他们带人来了……我要你帮我,光磊。」
「嗯?你……」
正待询问,便突然给白炽予一把横抱起放到了床上。于光磊有些不解的撑起身子,心下已然隐隐察觉到不对。
「名声和我,你比较在意哪一个?」
但听醉人的低哑语音脱出如此问题。白炽予凝视着前方半靠坐在床上的于光磊,俊美面容之上紧张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迷人的气息。直视的眼眸沉幽,却又炽热。
「当然是你……」根本没弄清状况的于光磊照着平时的情况做了回答。「为何这么问?」
白炽予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了一抹潇洒迷人的笑容──纵然心下仍然着急。
他已经有了瞒过那些差役的方法。虽然是下下之策,但府前喧闹的声响令他无暇多想他法。当下将脑中所想付诸行动,取来被子盖上下身,并一把扯下于光磊才刚披上的外衣,宽掌解开中衣而直接抚上衣下温暖的肌肤。
而后,埋首,以唇覆上肌肤轻咬吮印下红痕──
「炽!你做什……啊!」
正待质问出声,却因他的动作而一阵惊呼。于光磊刚挽起的髻被他一把弄散。长发垂落,俊秀的面容因眼前的情景而染上微红与惊诧。
此时,下身的衣裳亦已被拉开,温热宽厚的手掌俐落的滑入大腿内侧轻抚着那一片温软。在他胸口印下红痕的动作未停,左臂圈住他的腰际,而轻抚着他大腿内侧的手却有意无意的轻滑过那欲望的中心……
轻浅的喘息因而被挑起。纵然清楚此刻正碰触着自己的人是白炽予,身体却仍是燃起了向来压抑极的欲火。热度开始往下身集中,但于光磊仍旧逼自己维持理智整理思绪。伴随着屋外喧闹之声入耳,回想起刚才种种,突然明白了白炽予的作戏。
双掌因而轻按上白炽予肩头,眼帘微垂,想说些什么,但又害怕会给外头的人听到而泄底……却见原先埋首肤上的俊美容颜突然下移。于光磊尚来不及弄清,伴随着某种温热掠过下体,一阵甜美的颤栗已然划过全身。
「啊……」
轻按着他肩头的双掌立时收紧,带着几许压抑的呻吟亦不受控制的逸出。于光磊双掌紧握着白炽予肩头,目光落上那低垂的俊美容颜,眸中除了愕然之外已然不自主的染上迷乱──
便在此时,房门忽然开启。于光磊猛然惊醒似的瞧向门口,入眼的是燕成殷及许承,后头还跟着一小队的侍卫。只见燕成殷与许承先是一怔,随即一阵尴尬,不约而同的一起关上了房门。

「打扰了大人的雅兴真是抱歉……下官告辞了。」
门外传来燕成殷难得真正有礼的语气,随之而来的是侍卫们离去的足音。耳听众人逐渐远去,于光磊猛然回神,就瞧见白炽予已然抬起的俊美面容。
红艳的双唇之上,沾染着些许不同于唾液的濡湿……于光磊心绪一乱,方打算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已为自身左侧染上的鲜红而吸引了住。
那是鲜血……由白炽予右胁滴下的鲜血。
所有的话语全在此刻转为担忧与怒气。原先紧握着他肩头的手松开,却在下一刻甩了他一个耳光。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质问的语音,带着的白炽予从未感受过的强烈怒气大吼而出。
仍停留在门外的许承因而被吓着的推门探头进来,而白炽予则是露出了个苦笑。
由于未曾抵御,左颊上一阵热辣。这还是于光磊第一打他……「我去开了冯万里的棺验尸。回来的时候因为一时贪玩去和弯月四刀交了手,一不小心便受伤了。不过不严重,你不必担心……」
「不严重?鲜血直冒叫不严重?你竟然瞒着我去做那等危险的事?功夫好不代表可以任性而为。人的命只有一条。若你今日出了事,你要我如何是好?」

满心的担忧与怒气令他脱口便是一阵训斥。于光磊怒然瞪视着白炽予看不到多少歉意的面容,双眉一拧,一手挥开他圈着自己腰际的手便即敛衣起身,将一旁准备好的官服拿起,推开门口的许承便自离去。
许承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着实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回过神。
之前他正在睡梦中,却因尚书府前的喧闹而被吵醒,起身查看。只见燕成殷以抓贼为由强行领人进入尚书府。许承拦他不住,只得跟在旁边看他四搜查,却找不到人。最后终于是来到了于光磊房前。两人内功不差,早在开门前便已听到了些许不寻常。但燕成殷却是执意推门。而他两人都没想到,开了门之后竟然是那等情景。
他也老大不小了。天才初亮便给这么连吓两,实在……许承有些惊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想要弄清发生何事,但刚才于光磊大怒的模样却叫人不敢接近。当下只得入了房中,走近床边,有些尴尬的开口:「白兄,这便是那燕成殷七早八早来拿人的原因吗?」
「不错。我一时不小心受了伤,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
白炽予苦笑应答,再点穴止血,而在轻舔到唇上的微涩之际心神一乱。匆忙敛了心绪,压下身体残存的热度。正打算起身回房,却见到许承一脸尴尬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当下已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因而一叹:「方才一时想不出其它方法,只好委屈光磊了。」
「你们……没有真的……?」
「没有。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啧!真是玩火自焚。」
一边回答着一面低骂自己。说是作戏,其实真的也有想趁乱妄为念头,所以才……结果戏落了幕,身体却因刚才的一切而炽热难消。
但当下仍是耐着,因想起方才于光磊的离去忙道:「许兄!你快跟着光磊上朝!他刚才拿了官服就出去,一定是打算另外换好自行入宫。我得先理好伤口,免得他回来时再发一火。麻烦你了!」
「好!我明白了!」
虽然对白炽予的「玩火自焚」四字感到不解,但许承仍未多想,当下便依着他所言匆匆离开,换上官服在于光磊上轿离去前跟上了。
* * *
今日的早朝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
虽然众人依然像平时那般依序上奏,间或夹杂以争辩,但于光磊总觉得有不少好奇的视线直往自己身上集中,即使在退了朝的当下亦是。一路上还有不少官员对他投以暧昧的笑容,好象在说「原来你不是淡泊,而是所好与常人不同」一般。离宫、上轿前,更给一个下属拦了住,说可以推荐他去外头玩玩,而给一旁跟着的许承斥退了。
本来就怒气仍存的心境因而更加的不快。尤其在想起之前燕成殷所言时。
「本以为于大人会玩得乐不思蜀,没想到还挺有节制的……那位出色的仆人想必将您服侍得很满意吧?」
而那时只是勉强压抑住怒火的于光磊终于忍不住发作,温雅俊秀的面容之上难得的流泄出一份阴冷,狠瞪他一眼之后便即扬长而去。
现下一想,大概是燕成殷或哪个侍卫将此事传了开……上了轿的于光磊心下寻思,而在忆起早晨的情景之时身子一热。
右手因而用力了拧了拧大腿,但眉尖却仍是结起了。气着的有很多,气自己没有察觉白炽予的计划,气白炽予的胡闹鲁莽,也气自己不当的反应。
虽说以男人而言,受到那种挑逗会有反应是很正常的,但他还是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会因白炽予的动作而……
即使夺门而出另外找地方换上了衣裳,却仍是无法轻易平息涌升的欲望。他那时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力的拥抱、炽热的眼神、印于肤上的温热。
以他们之间的交情,这些都是不该存在更遑论去回想的。可越是觉得不应,脑海中的景象便越是清晰。拧着大腿的力道更加重了几许,试图以此将之掩盖。
不料,换来的却是那总是唤着「光磊」的双唇微湿的画面。
他竟然会……想去亲吻那双……
「可恶!」
忍不住低吼出声。这样的他,怎么对得起对他照顾有加的白毅杰夫妇?怎么对得起将弟弟交托给他的白飒予?那可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白炽予呀!
即使是作戏,也不应该──

对了……不晓得他的伤势如何?有没有好好理包扎好?
怒火在担忧升起的瞬间暂熄,却又记起自己老是这样纵容了他的任性而再度燃起。
不能心软……再这样下去,白炽予永远不会改进。他就是从小太宠他才会造成刻下这种情况。虽说他开棺验尸也是为了帮助自己查案。但于光磊只要一想到他竟然那样不顾自身安全的暴露在危险当中,些微的心暖又马上转为与担忧同样刻的愤怒。
轿外护航的许承本想和他说说话,怎料才刚稍微掀起轿帘,便看到于光磊一脸冷沉,全身上下散发着怒气的模样。不管是什么话这下都说不出口了,只得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继续前进。
好不容易回到了尚书府,于光磊方下轿,便见到白炽予一脸无辜的迎上前来:「光磊,你还在气我吗?我已经把伤势理好了。我答应你。今后绝不会再这般瞒着你了。」
低沉悦耳的语音带着几分讨饶的撒娇意味,听得于光磊心下便是一软,却仍是铁下了心的板着脸,冷冷道:「进屋再说。」
只有四字,没有其它。看他仍是一脸不悦的样子,白炽予心下暗叫不妙。他还是第一看于光磊气得这般厉害,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许兄,你可知该如何让他消气?」
「我怎会知道?我和光磊相识八年没看他发过几脾气,更别说是气成这样。刻下你还是和他谈谈公务,让他肯稍微注意别的事罢!」
面对白炽予的询问,许承摊了摊手,露出了一脸的爱莫能助。接着语气一转:「对了,你先前开棺验尸的情况如何?」
「入屋之后再说吧。」
白炽予苦笑道,当下便拉着许承直往于光磊书斋去了。
以前于光磊生气,他只要撒一撒娇,再讨个饶就解决了。顶多再露出个委屈的神情……谁晓得于光磊竟然会气得那么厉害?以前的方法刻下全不管用。他,该怎么让他消气?
总不能像哄姑娘那样买枝发簪或用什么甜言蜜语,甚至直接抱上床榻──虽然有些想这么做……买书给他,这招只怕也没什么用了。但给于光磊一直气着,对他而言可是比被狠狠砍一刀还难受。
心下如此想着,脚步却是未停的直入了书斋。目光凝向正独立于案前的于光磊,入眼的俊秀面容一脸澹然,眸中却可隐约瞧出些怒色。
果然一点都没有消气的迹象……白炽予暗自一叹,却只能敛了神情,转为肃然好谈谈接下来的正事。
三人隔案坐了,气氛却有些僵持。许承夹在两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暗暗叫苦。
却听于光磊首先开口,语音异常平和:「你昨夜私下前去开冯万里的棺,是什么时候有的打算?」
「……几日前你忙到大半夜还没就寝的那晚。既然皇上不允许你开棺调查,那么就由我来──不这么做案子根本很难有进展。我不想让流影谷如愿陷害你,更不想看到你累坏身子。」
不再多想其它正色答道,白炽予神情肃然间却又带着几分对于光磊的执着与关切。眼眸沉幽,而直与那双乍看平静,其实却只是压抑下怒气的眼眸相对。
于光磊别开了视线。
虽然早知道白炽予为何会去开棺验尸,但听到的时候心头仍是一阵暖意。但他终是将之压下不露分毫反应,道:「将整个经过说清楚。」
白炽予当下便将自己如何探知其坟所在,以及如何瞧出那是熟人所建,如何找出密道、潜入其中开棺验尸等一一说了。许承与于光磊此时方知白炽予所用的方法竟是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由得暗暗赞叹。
可于光磊旋又想起他事成之后却又跑去惹事生非,还因而受了伤……当下神色便是一沉,语音染上一层冷意:「那么,你确定冯万里是毒发身亡了?」
「不错。」见于光磊本有好转的神色忽地转沉,白炽予心下暗暗叫苦,「但是何种毒却无法查出……光磊,我要你和我下江南一趟。这事儿,非得向于伯伯询问才成。」
他口中所指的「于伯伯」,自然是有「毒君」之名的于扇了。
于光磊因他所提而略为陷入了沉思。他才刚从江南回来,此时又去只怕……但时间紧迫,他又有重任在身,自然也只得照作。当下点了点头:「晚些我便同圣上禀明此事,明早出发──」
语音在凝向他受伤的右胁之时断下。虽然担忧,却终究没问出声。瞧他神色如常,应当是没什么问题才对。于光磊如此说服自己。
正事谈罢,也没必要留着尴尬。
「去准备行囊吧。」简单一句作了总结,而后便自起身离去。

看着他隐约散发着怒气的背影,白炽予不禁一阵无奈。
「白兄,劳烦你多费些功夫让他消气吧。」
一旁的许承已被那种气氛给吓得冷汗直流,终于是不得不开口,「光磊平时性子温和,生起气来却这般可怕……拜托你,让他消气吧!」

「我何尝不想?只是……唉……」
说到最后只能一声长叹。凝视着于光磊背影的目光格外复杂……
* * *
三人在下了决定之后便即启程赶往苏州。一路上仍旧只分成两骑,于光磊仍旧是和白炽予同乘。只是早先和谐的气氛不再,而是一片凝结冷沉。
白炽予虽不停道歉和努力示好,但于光磊除了怒容便是一脸冷淡,根本没有半点缓和消气的迹象。连到了擎云山庄,见到白飒予之时,他都还是一脸冷淡,让白飒予也被他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初到当晚众人便直接歇了。翌日,白炽予立即前往于扇住同他询问此事。
「怎么样,于伯伯?冯万里是否为遭人毒杀?」
将冯万里的死状道出,并将那块骨头交给于扇堪验一阵后,白炽予出声问道,「看得出是何人下的手吗?」
但见于扇端详了那块骨头好一会儿,而后又将之凑近鼻前嗅了嗅……「炽儿,你可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的毒、药一体?」
「自然记得。毒可以是药,而药用错了也可以变成毒……您的意思是,冯万里是用错了药?」
「也不是这么说……应当说是他给人技巧的用没有『毒性』的药给折磨致死。那药不但没有毒性,更是难得见上一的稀世珍品。只是使用不得法,便会反噬己身。也因为那药极为珍贵,一般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连流影谷都没有那药的资料。连我,也只是耳闻,直到三年前才首见到。」
将自己所知尽数道了出,于扇的神情却是异样复杂。白炽予瞧着他神情不对,仔细思考他所言,因而突然明白了过来:「你是指『寒火』?」
有了如此认知,而神色也同时一变。
于扇点了点头:「不错,便是寒火。由于调制所需的两样药材太过珍贵,根本不可能随意拿来作为毒杀的工具,连中过的人都少之又少。所以根本没人知道中此药而亡的死状。连我都只是大略推想。因为这两味药材一为至阳,一为至阴,单是其一便足以令人获得相当于十年功力的修为精进。中了寒火,一方面虽会突然功力大增,但两味药性相斥而又极强的药材同时在体内作用,会导致该人寒热交侵。而没有内功的人经脉脆弱。根本受不住那突增的力量,更遑论要抵寒去热。造成最后经脉尽断,五脏六腑俱碎而亡,是极有可能之事。」
「但是,这世上咱们所知拥有这味药,而且能运用自如的只有三人。」
越来越靠近结论的情形让白炽予蹙紧了眉头。流影谷一定早就猜想到这一点,不敢贸然行动,却正好用来对付他们……
只见于扇一声轻叹:「除了冽儿之外的两人都很有可能,但聂昙早已归西,根本无从问起……虽说不一定是那人下的手,但你若前往相问,应该能有些收获。只是流影谷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这回说不定也是流影谷设下的陷阱。若真是他所为,咱们可就陷入两难了。」
「是啊……好个阴险的西门晔,竟然想出这一条计谋……」
白炽予低骂一声,心情却因极有可能面对的两难而一阵烦躁……压下不快,思量一阵后道出了决定:「这么办吧。我让光磊和许承留在庄里,独自前去。如此一来,行踪不易被人掌握,也能较快往返。」
「光磊留在庄里也比较不会遇着危险。你武功卓绝,即便是西门父子亲自出马都不一定能置你于死地。只是一路上还是小心为上,莫要莽撞。」
于扇和白毅杰是拜把,又未成婚,对白家四兄弟可说是视如亲子,故对白炽予多加叮咛了一番。白炽予恭敬的点头称是响应,脑海中却是浮现了于光磊的模样。
心下不禁一阵无奈──他,什么时候才会消气呢?

第十八章

重逢至今,已是两个月过去。时序由春初移至春末,江南柳絮渐飞,飘落无根。
不知是谁不小心泄露出了消息。趁着白炽予议事的当儿独自出来散心的于光磊在一间酒楼前给人拦了下,一问才知竟是当地知府设宴款待。且因于光磊于苏州才名极盛,结果,不但惹来大小官吏关切,连一些士子文人都前来拜会。一番散心因而变成应酬。于光磊心下虽不情愿,却难以推却。尤其之后受邀往太湖一游,一群文人在船上吟诗作对,引得他书生习气立起,竟也应和了起来。待到宴散,早已是翌日清晨。
瞧着东方初露的曙色,于光磊独立船首,心下歉疚暗生。昨夜吟诗作对弄了个通宵达旦,又未差人回山庄通知一声……虽说擎云山庄的探子一定会将此事回报,但心下多少还是对自己的一时兴起感到不妥。
回到山庄若遇着白炽予,只怕少不了一阵抱怨……因忆起那俊美的青年一声叹息。其实气早就消得差不多了,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江湖险恶,于光磊说什么都不希望看到他出事。
毕竟……之前所见过的、那透胸而过的伤,太过怵目惊心。
对了,不晓得他右胁的伤势如何了?
想起自己一直都没主动去关心他的伤势,忆及那日滴落的鲜血,心头便是一阵抽痛……
却在此时,一声惊喊自右后方传来:「客倌!您这是做什……」
于光磊方循声回头,便见到一抹身影直朝自己而来,潇洒不羁,从容自适。下一刻,单臂揽上己身腰际,于光磊只觉得周身一轻,身子已然腾空而起,而稳稳落上了于原船右后方的一艘小船上。
知道来人是白炽予,于光磊因而不发一语,板着脸任由他将自己拉入小船草棚中。
只见白炽予在他身边坐了,俊美面容之上带着担忧也带着几许复杂。
「你便是恼我,也不该什么都不说就这般一夜未归……弄了个通宵达旦,你早就连年积劳的身子可受得住这番折腾?」
「这么说来,你那伤痕累累的身子又受得住你的鲁莽行事了?」
冷冷回问一句,却是完全出于担忧。目光不自主的凝向白炽予右胸。当年若是没理好,他,是否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白炽予闻言本欲辩解,却在注意到他的目光之时化为叹息。
抬手,执起他的,按上了那右胸的伤痕所在……「正因为有了这个教训,所以我比以前更加谨慎。光磊,那晚瞒着你出去确实是我不好。但我说实在话。若是再给我一机会,我还是一样会去开棺。因为我不愿让一切趁了西门晔的心。横竖都已着了他的道儿,那我至少要保全你……」
于光磊因他所言而身形一震。抬头,目光对上他的:「莫非,那凶手与山庄有何干系?」
「很有可能……当初我也没想到西门晔用计如此之。这案子查出也罢,查不出也罢。他们的目的只在对付山庄。你是受山庄牵连,所以更不能让你代山庄受罪。」
回想起昨日与于扇的谈话,白炽予苦笑应道,但话中所言却惹来了于光磊语气平淡的一句反驳:
「我早已是山庄的一分子,山庄的事便是我的事,哪能说是受了牵连?」
「于事理的争辩我赢不过你,你说了就算罢……总之,这案子我非在期限内查出不可──只是刻下事关重大,须得由我独自亲身前往见一个人。待会上了岸我就要动身。光磊,你就和许承留在庄中,等候我查出详情。」
白炽予这下总算是将自己特意到湖上来寻他的主因道了出。时间紧迫,所以他此来其实是为了道别……这样的认知令于光磊蹙起了眉头。
「江湖凶险,你一个人去怎么成?如果带着我是个累赘,至少也让许承同去。」听白炽予的口气,那应当是一段不太平稳的旅程,而他却又打算独身前往,要于光磊该如何放心?语音因而染上了些许急切,
这样的话语令白炽予感到无奈。而,终于是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话语道了出:「光磊,我早已不是个孩子,而是个成人了……既然当年你有办法在我十三岁时就下我离开,为何刻下无法让我放手去做?」
知道这是太过伤人的话语,但白炽予终究还是说了,而一如预料的瞧见了于光磊的脸色微变……心下暗感歉疚,故在他尚未开口之前语气一转,又道:「对敌人而言,两个人比一个人来得容易追查。而且许承武功及驭马功夫都距我甚远,让他同往,仍是累赘。我一人独行,可以不用顾虑其它自行赶路,遇上了敌人也比较方便施展开来。所以别担心……何况,不论你同意与否,我都会去──即使你会因此一辈子不原谅我。」
语末的音调已是坚决,连眼神亦是如此。无法动摇的心志与意念,一如过去他所知道的白炽予。
于光磊因而一声轻叹。神情,终于在百般无奈之下化为了白炽予久未见过的柔和。
「即使你这么说了,我还是不可能不担心。」
同样缓和了的语音,虽仍带着担忧却少了急切……「你的伤,如何了?」
在相隔十数日之后,他终于问出了口。

察觉到于光磊态度的改变,白炽予面上因而露出喜色。俊美面容瞬间添上了几分神采,微微一笑,解开衣带露出已然痊愈的右胁:「伤已好了,你无须挂心……还气我吗?」
「早不气了,只是要给你一个教训罢了。」
低语道出自己的用意,于光磊倾身看了看白炽予原先的伤。此时伤口已然痊愈,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心下,因而松了口气。
帮他系好衣带整理好衣襟,并自起身,将那满脸喜色的青年轻拥入怀。
「路上小心……回来时若是添了伤口,我可不会轻易饶你。」
「我哪那么容易受伤?别忘了!刻下仍是在山庄的范围,我又是独行……有九离护身,自然无碍。」
顺势回拥住于光磊,白炽予将头靠上他的肩,唇角带笑,享受着这久违的拥抱。
此刻,言语已是多余。气氛瞬间沉静了下来……彼此的气息交相缠绕,而比任何一种香气都来得蛊惑心神……白炽予单臂因而略为收紧,双眸一暗,右掌抚上于光磊颈际,而顺着他的背脊一路下滑至腰际……
过于轻柔的碰触引得于光磊一阵轻颤,但却看不到白炽予此刻的神情……异样的气氛迷眩了神智。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棚外舟子的声音传来:「客倌!到岸了!」
白炽予隔衣碰触他背脊的手因而一僵。而于光磊则是猛然惊醒,一个使力紧拥之后松开了手。
「你该走了。」平静温和的语音,「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自是当然……倒是你,光磊,下回别可再熬夜了。」
略带几分不舍的松开了手,俊美面容离开那令人眷恋的肩际,而伸手拉着他出了船舱,上了岸。

太湖畔,杨柳青青,而又夹以桃艳,景色殊为一绝。此际朝日始出,湖面一片氤氲水气,皆为那天际绚烂的朝日染为橙红。两人同立岸边看着这景致变化……蓦地风起,柳絮桃瓣飘落翻飞。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白炽予的马便系在不远。解下绳子,上马。一个眼神交会出暂别的讯息后,便即策马扬长而去。
于光磊便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飞快远去的身影,而终究是化为一声轻叹。
「我相信你有能力平安归来,所以不要辜负我的期待,炽……」
* * *
辞别了于光磊,白炽予马不停蹄的直朝目的地行去。
那人──前「天方四鬼」的朱雀,成双──自三年前天方被灭之后,便一直隐居在南方擎云山庄的势力范围内。
成双当年曾为了暗杀白家兄弟而前入山庄,却为白冽予发觉而被擒。之后成双虽在送往京城候审的路上由流影谷手中逃脱,但回归天方时仍是晚了一步。天方已灭,天方四鬼也只剩他一人了。
之后,原欲报仇的成双为白冽予吸引,而终于是放弃了报仇归隐山林,并在最后告诉白冽予当年兰少桦之死的真相。他们成为了朋友,也因为如此,擎云山庄抹去了一切有可能查出成双行踪的线索。现下知道他身在何的,只有八大护卫、白家四兄弟,以及碧风楼主东方煜。
而白炽予刻下正要去寻他。
昔年成双乃是天下著名的天方四鬼,用毒之精犹过于扇,也因而成为流影谷极欲追讨的漏网之鱼。白炽予之所以要独往,就是怕流影谷会暗中派人跟踪,从而找出成双的行踪。如此一来,不但会令成双陷入危险之中,有窝藏侵犯之嫌的擎云山庄也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而事实证明白炽予所料不差。
他虽是全力奔驰,却非是直往成双隐居之。如此行动让他得以确定自己被跟踪的事实。
跟踪他的人主要有四组,三明一暗,内功不,轻功及驭马之术却是极佳。为了摆脱他们,白炽予快马接连奔驰两日两夜直朝成双隐居的山头行去,而在第三日入了客栈歇了,并趁着敌方两日未眠稍微松懈的时候弃马而去,靠超绝轻功及悠长内息将他们远远下。
如此一来,等到那四组人马发现中计时,定会以为这是错误的方向而转往他寻找。
甩开那四组人马之后,白炽予本以为事已了结,心下却又隐约觉得不对劲。依他了解,西门晔心计沉思虑周密,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如此认知既出,行动便又更添了谨慎。只是,他,始终无法精确掌握到是否真的有人暗暗跟踪他。

这也就表示若真有人跟踪,其功夫应该是相当高明的。
有此认知的白炽予因而改变了行进方向,面上却仍维持如常神色,在一番假意谨慎后来到了一座隐密的山峰下。
那是之前他四游历之时无意间发现的一绝景,刻下正好用作欺敌之用。轻功使出飞快没入山林间,而在一个石洞前停下,行礼,步入。
石洞里头别有天地,景色迷人,确实是适合隐居的地方。而里头另有条小道通回外头。白炽予隐住气息沿着小道出洞。计策成功了。他方出洞,便见到一名年近五十,手持长剑的男人正埋伏在石洞侧近,正是孤塔一剑邵青云。
邵青云是流影十胜之首,其功夫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一见更觉厉害。白炽予比斗的兴致因而升起。右手紧握住九离刀柄,犹豫着是否要出手与之较量一番,却在想起出发前的情景时松了手,而终于是运起轻功悄声离去。
他想起了于光磊的话。刻下他该做的不是无谓的比斗,而是赶紧去见成双问清冯万里之事。
在确定身后已无其它跟踪者后,白炽予日夜兼程赶到了成双隐居之地。
那是一片青翠的竹林。林子有一间竹舍,正是成双居。
略为理了下仪容后,白炽予缓步行至屋前,拱手一揖,运气长声道:「在下擎云山庄白炽予,有要事与先生相询,望先生赐见!」
由于成双年长于他,可以算得上是前辈,故白炽予所用的语气极为恭敬。只见屋门在话声停歇的那一刻打开,一名约莫三十七、八岁、神貌清朗的男子由屋内走出,正是成双。
只见他神色平和自适,道:「三庄主不必客气,请入屋一叙吧。」
「恭敬不如从命。」
白炽予回以一笑应答,当下便随成双一起入了竹舍。
竹舍里头的摆饰极为简单,四壁全是摆满了各式药材的柜子,空气中弥漫着几许药香。成双一个动作示意他坐下相谈,并替彼此斟了杯茶。
「没想到三庄主竟然会来寒舍拜访……我久未离开此山,不知令兄可好?」
开口的语音温和,却藏不住浅浅苦涩。清朗的面上隐染上一层无奈与神伤。
白炽予知道他忻慕兄长之事,当下也不隐瞒,道:「成兄称我炽予便好──我半年前才访过冽哥。他刻下是暂时结束了旅程住在碧风楼。成兄若欲往见,我可代为引路。」
他将称呼由「先生」改为「成兄」,便是为了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成双明白他的想法,因而一笑,却旋又化为无奈。
「他仍旧与东方煜在一起吗……唉!当我没问罢!东方煜便是碧风楼主。冽予此去,自然是与他同住。那,冽予他是否有比当年……」
「冽哥这些年来已改变许多。虽然对外人仍旧冷淡,但私底下却有了不少表情。若非当年成兄将实情告诉冽哥,他只怕极难有此改变。」
「炽予不必安慰我哩……我的影响有多少我自个儿清楚。但不论如何,他能有此改变都是好的──却不知是何事竟让你远道寻我而来?」
只听成双语气一转将谈话切入了正题,当下也让白炽予的神色转为肃然。
他自怀中取出了冯万里的骨头,并将之递给成双。
「这是一桩命案被害者的遗骨。我怀疑他是被毒杀,却查不出是何种毒药。于伯伯要我找你求助,相信你一定能查出是何种毒。」
「喔?连毒君于扇都不知道是何种毒药?」
成双有些讶异的接过遗骨打量轻嗅,而在嗅到了某种气味之时神色一变。
「炽予,这个人的死状为何?」
「五脏六腑俱碎,经脉尽断而亡。」
「他会武吗?」

「不会。」
「你如何确定他不是为人以掌力击毙?」
「因为他不但经脉尽断,连五脏六腑都碎了干净,遗骨却没有分毫裂痕。以我所知,世上从没有这样的内功,能如此致人于死。」
「……你猜测的没错。他确实是中毒,而且是中了『寒火』而死。」
在一番询问之后,成双略为思索一阵,而终于是有了答案……「于扇可有和你提过?」
「有。只是于伯伯是大概推测,而不像成兄说得这般肯定。所以我来寻你,因为你应该能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我于寒火确实下了一番苦心研究。天下间会用寒火之人屈指可数。而且这药虽然厉害,却太过珍贵,不可能轻易使用。医仙聂昙死后,就我所知,会使用的人只有三位。一位便是冽予,一位是我,另一位则是我失踪多年的师兄。」
成双简单的将情况分析与白炽予听,句尾提及的「师兄」却令白炽予双眸一亮。
原来成双尚有师兄……若一切是他师兄所为,虽说要查出其下落可能有些麻烦,但总是免去日后的两难。却不知一切是否真有此可能?「那么,成兄可否分辨出是谁下的手?」
「这……我只能告诉你人是不是我杀的。至于下手的人为何,我无法判断出来。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六年前……这个人,便是当年的大学士冯万里。」
这时才终于是将死者的身分告诉成双,只希望能得到否定的答案。
但成双闻言却是神色一变,而终是一阵叹息。白炽予一看他如此反应,心下已然猜到答案,神情也是一变。只听他语气无奈,道:
「冯万里的死,是我下的手。」
「当真是你?」
竟然是最坏的结果……虽已推想到可能,但明确的答案仍是让白炽予如遭雷击。
但见成双一阵苦笑。
「不错。我不会忘记自己杀过的人……六年前我还是天方四鬼之一。当时有人出了重金透过层层关系委托天方去杀冯万里。那时我刚好接下了这件案子,手边又正好新取得调制寒火所用的药材。那时我是首完全亲手调制出寒火,便在任务里用上了。不过由于天方四鬼的任务本就是机密,而我又是首以寒火毒杀一个普通人。所以冯万里是死在我手中的事除我之外只有天帝晓得。」
将当年的情况简单道了出,神情却只是越渐复杂。
白炽予知道他没有理由欺骗自己,不禁一声叹息。
「实不相瞒,我们的人会接下这案子调查,是受了流影谷的阴谋所害……流影谷只怕也有人推测这事儿可能与你有关,才会以此设计陷害。三年前你从他们手中逃脱让他们极没面子。我来寻你之时,连孤塔一剑邵青云都来跟踪……虽说我最后甩开了他,但他们极欲将你擒到的情况还是不会改变。」
「……我在贵庄的帮忙下过了三年的平静日子,刻下也该是偿还的时候了。炽予,你将我交给流影谷吧!如此一来,案子解决了,擎云山庄也不会惹上麻烦。」
心知自己造成了白炽予心中的两难,成双略一沉吟便即道出了决定,神色坚决却又平和。
但白炽予只是摇了摇头。
「话不是这么说。你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而且相信你所杀绝对不只一人。既然如此,你便以一命相偿,又能抵得了多少?你医术精湛,因思以之偿罪,而不该自舍性命……何况若是将你交了出去,擎云山庄还算是擎云山庄吗?流影谷也绝对不会就那样善罢甘休……这事儿该如何解决,我会权衡利害再做决定,希望成兄不要妄自行动。」
他虽然知道成双是不希望为山庄带来麻烦,但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光只是交不交出犯人这么简单。何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成双若是交到了流影谷手中,难保流影谷不会谋害他然后说是擎云山庄下的手。
成双因而明白过来。目光直视着白炽予俊美的面容,苦涩的笑意隐染上怀念……「你果真是他的弟弟。今日若是冽予在此,大概也会这么对我说吧。」
瞧着他如此神情,白炽予此刻方知他对兄长依恋之,不由得暗生同情。
要交出成双已是极难,可案子不查出个结果却是不行,否则岂不是趁了西门晔的心?刻下问题在于交不出凶手,不然他们的案子根本就已经了结了!
正自苦恼着,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朱雀既然是受委托杀人,那么真正的主谋凶手,应该是那个委托之人才是。如此念头既有,白炽予当即开口:「成兄,你可知当年委托天方杀害冯万里之人是谁?」

「嗯?」成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想法,道:「我不清楚,但天帝都会将之纪录下来。当初我在流影谷查到之前便将他的册子另藏往他。只要将之取出,自然能知道对方身分。只是那地方极为隐密,需得有我领路才能找到。」
「但你若同去,难免置身于危险之中……」
「炽予莫忧。我在天方多年,能屡屡逃过流影谷的追捕也不是靠运气的。我于易容之术略有研究,我们便易了容上路,自然不会引人疑窦。」
「既然如此,那是最好了──事不宜迟,咱们可否立即准备?」
见成双有办法瞒过流影谷,白炽予立时大喜。虽然平常和于光磊谈论案情时他从未显露分毫不安,可这还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对于西门晔的计谋有充足的信心应对。
但见成双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

《难为小人》下--录入:白胖胖
作者:自由录入(xxxxxxxxxxxx) 25/7/9 1:16 字节:122K 35 帖号:358

第十九章

成双虽言他于易容术仅是略有研究,可一看之下才之是已臻大师境界。只是白炽予时常看小弟易容,虽有赞叹,却不感到讶异。
由于擎云山庄弟子在南方向来是通行无阻,而流影谷的目标又是在「三庄主白炽予」的身上。白炽予相貌极其俊美,是极为明显的目标,而一般的擎云山庄弟子反倒不会有人注意。是以二人改了相貌,换上擎云山庄弟子的服饰。如此一来,即使身怀武功,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两人购了马匹,而由成双领路前往。该距离成双隐居约需六日的行程。二人加紧赶往,只四天便到了。
那是个小村庄。位置适中不算偏僻,村庄里也挺自足的,是一派和乐的景象。白炽予跟在成双身后入了村庄,而在瞧见村口的「成家村」三字时微地一惊。
「这……难道是你的家乡?」
白炽予聚音成束低声问成双道。只见他无比怀念的点了点头:「我是在十岁的时候离开村子的……当时村子遭逢干旱,我爹娘养不起那么多小孩。我是子,帮不上爹娘的忙,却又于食量正大的年纪。当时我师父正好途经此地,我便要他收留我,订下了契约让我加入天方。契约的钱,便拿去给村子的人解决饥荒了。」
「原来你竟有这么一段过去……那,之后你可曾与父母兄妹相见?」
「以我当时的身分,是不可能了。我时常来此,却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
「这样啊……我瞧这村里没有客店,不若咱们便去你家问问可否借宿一宿,你觉得如何?耽搁一晚,也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

「你有此心意我十分感激。只是住下也仅是徒增伤感。只要能看到他们平安无事,我便心满意足了。」
叙述着的同时,成双的表情十分平和,半点也瞧不出是那曾身为天方四鬼之一,以毒闻名的「朱雀」。白炽予瞧着,心下一阵感慨。莫说当年,即使就是离开山庄前,他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和成双一起行动,更别说是来到成双的家乡。
「所谓世事难料果真不差……若真要说起来,三年前咱们还是敌人。而今,却这样毫无芥蒂的携手合作。如果真有一日,我还真希望西门晔也能化干戈为玉帛,两方和睦相,不再有争斗。」
「你说笑了。一山不容二虎,流影谷自恃为武林第一世家,绝不容许他人有超越其势力的可能。贵庄虽无争斗之心,但你们四兄弟极为团结,又各有所长。只需各尽所能,擎云山庄便会获得极好的发展,也因而造成了威胁……例如昔日,天方是位在擎云山庄、行云寨、碧风楼三方势力交接的三不管地带。但由于贵庄势力渐增,使天帝受到威胁,才会派我来暗杀你们几位。」
这还是成双第一将自己当年会潜入擎云山庄的因由说出,对象还是白炽予。其实他自己也有些讶异……或许,是因为之前所见的那张俊美面容与所思慕的面貌有几分相似,却又充满豪气,潇洒不羁易于结交的缘故吧!
思索着,脑海中浮现过往的一件事,因而哈哈一笑:「早年我听人说你只与陆涛见一面,便让擎云山庄与行云寨建立了交情。当时我还不信,想说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哪有这般能耐?可现下越跟你聊,便越发相信你有那份能力。陆涛当年想必也是看出了你的才华,才会如此看重你吧!」
「得成兄如此称赞,我今晚只怕会兴奋得难以成眠了──对了,还未问你,那册子你究竟是藏在何?」
「便在这村庄里,只是得等到晚上才能去取。」
「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先找间小店歇脚,共饮一番?我有好一阵子没能痛快的喝酒了!」
由于之前惹了于光磊生气,让白炽予有好一阵子都不敢尽兴喝酒。此时既然有闲,便主动提出了邀约。
成双闻言又是一笑,道:「久闻三庄主颇嗜杯中物,刻下终于有机会见识到了……便听你的。村子西口有一间酒铺,酒不烈,不过口感不错。咱们便去那儿喝吧!」
「那么,劳烦成兄领路了。」
见可以如愿喝酒,白炽予心情大好,当下便由成双领着往他所说的那间铺子去了。白炽予隐忍已久,故一叫便是一大坛,而且还一口气连灌三大碗,看得不光是老板及村人惊讶,连成双都是呀然。
瞧着他一脸佩服,连酒都忘了喝,白炽予因而露出了个潇洒的笑容──纵然刻下是一张平凡的脸:「成兄莫要如此吃惊。人人都说白家四兄弟里,老三嗜饮,酒量极好。殊不知这酒量最好之人,其实是冽哥……我之所以会开始喝酒,就是因为四岁时看到冽哥连喝一坛杏酿及一晚陈年女儿红,都还屹立不倒的豪气模样。」
「四岁?我记得你与冽予年岁相差应该不多……」
「是啊!我与冽哥相差约四岁,虽然不甘心,但我酒量确不如他。」
「但要论喝酒的模样,我想世上应该没人及得上你了。一个人不但会喝,还喝的让旁人忍不住想与之对饮,可说是喝酒的高手了!」
因为忆起白冽予而神伤,成双刻意转移了话题,但称赞的语调确是真诚。
白炽予因而配合地回以轻松的语调:「既然如此,成兄就应赶快喝酒,好顾着我的面子才是……对了,我听说当年流影谷灭天方之后,虽有查到帐册,却只有帐目没有说明。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做杀手的也要讲求信誉。帐册是为了有银两来往的纪录,而真正纪录任务分派的,是咱们刻下要去寻的。流影谷之所以执着于我,或许有一半是因为那本册子。拿到之后,那册子就送你吧!反正我留着也无用。你留着,或者转交冽予,总能有些帮助。」
「那我便先谢过了。来!咱们喝吧!」
语声初落,已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瞧着他如此豪气的模样,成双受了感染,也自举碗大口灌起酒来了。
* * *
入夜后,成双领着白炽予来到村中的一间小庙。这间小庙极受村人重视,所以如果在白天前来,难免会被视为是对神明大不敬。而刻下村中众人早已熟睡,四下一片漆静。白炽予在确定四周一片平静之后同成双入了庙。只见他一个上前拿起神像,一个运劲将神像的头拿起,自像中取出一本册子。
白炽予瞧着,方知成双为何非得在晚上来。只因这已不是难免,而是一定会被视为是对神明不敬……心下暗感好笑,却忍下了,而上前向他拿过神像查看。
那神像非是一般以瓷烧成的,而是以重铁制成,内里空心,头可旋,一瞧便知是刻意做成的机关。疑问的目光瞧向成双,只见他点了点头,并将册子递给白炽予:「这是我刻意定做放在此地供奉的……咱们回城里客栈吧。这已是你的东西,你便带着他回贵庄好好研究。」
「好……这回多谢你的帮助了。」
「该谢的人是我。若无贵庄相帮,我也不可能享受这三年的太平日子。只是若你权衡利害之后发现还是必须将我交给流影谷,绝对不要自责,因为那是我的大限已到……时间不早了,走吧。」
言罢,成双已自出了小庙。白炽予随后跟上,两人一起回到了昨夜于邻近小城投宿的客栈歇息。

之后,白炽予将成双护送回其隐居之地,并快马赶回山庄。
这一来一往,又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由于时间没抓准,白炽予回到山庄时早已入夜。而快马赶回山庄的他没有多想,第一件事便是冲回小人居去见于光磊。
似层相识的情景,不过这一他没有失望。循着熟悉的路子直奔于光磊房间,而在推门的那望见了只手撑着额头靠在桌上打顿的于光磊。桌上,还散着冯万里一案的卷子、温玉松与冯万里所通之信。
俊美的面容之上,因而扬起了一个极其温柔的笑。
他还是一样……心下如此想着,白炽予轻声走近他身后,双臂一张,连着椅子将他一起拥入怀中。
于光磊因为他的这个动作而醒了过来。熟悉的温暖与过于亲昵的动作让他确知了来人的身分。当下放松身子望后靠去,仰头望向正低头凝视着他的白炽予:「路上还平顺吗?有没有受伤?」
「没有。之前在摆脱流影谷的跟踪人马时遇上了孤塔一剑邵青云。我本来想与这位前辈正面对上较量一番,不过想起你的话,只得避开他了。」
故意用上有些委屈的音调,却又带着分孩子气的撒娇意味。略为倾身让相对的容颜更加贴近,搂着他的双臂收紧想刻意忽视椅子的存在,不料结果却是「啪!」的一声传来。于光磊先是一怔,随即因了解发生何事而失笑。而白炽予则是一阵尴尬,放开双手转而将于光磊自那张即将寿终正寝的椅子上拉起,让他靠坐上有些散乱的桌面。
双手撑开,而将他锁在自己与桌面之间……「我很听话吧?这我可没和任何人起冲突,连一点擦伤都没有。」
「确实没事就好……」
虽然有些不习惯白炽予如此动作,但看到他神采奕奕、一派健康的模样,于光磊这阵子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得以放下。只是,这心一放,无奈便又接踵而来。
这一个月之间他想了很多,关于自己对白炽予行为的限制。而今,他终于是有了答案──轻声一叹,道:「其实,我不应该限制你该怎么做,毕竟潇洒不羁、率性而为本就是你的天性……只是,不论你如何率性,我都希望你能确保自己的安全。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与限制。答应我,好吗?」

「如果只是如此,我当然答应你。」
知道他一定是思考了很久才有此结论,白炽予露出迷人笑意,悦耳的语音毫不犹豫的给了肯定的答复。
而后,俯身,有意无意的贴近他颈边……「很晚了。明日,我们再找许承和飒哥一起讨论案子……我想和你一起睡,好不好,光磊?」
略哑的语音,搭上的却是让人无从拒绝,有些强硬却又带着些撒娇意味的语调。于光磊因而一阵莞尔,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老嚷着要和我一起睡?」
「没办法。我一路奔波,疲累至极。若是半夜不小心摔到地上,还得由你来把我叫醒。否则在地板上躺上一夜,受了寒,你又要对我生气。」
白炽予刻意用着一种正经的语调说着胡乱编成的话,如此情况让于光磊更是笑出了声。
无论如何是拗不过他了……「好罢,咱们赶紧就寝……你来回奔波,确实应该好好休息。」
见于光磊同意了,白炽予面上笑容转灿,而移开了双手,两人一同行至床边,解衣就寝。
虽说刚才仍是精神奕奕,但白炽予确实是相当疲累了,因而难得的比于光磊先一步睡熟。于光磊瞧着他那好看依旧,却藏不了风霜疲惫的睡脸,心下一分疼惜涌升,正待抬手轻触,腰际却突然为他的右臂紧紧拥住。
这才忆起:之前两人同寝时,白炽予好象也常这样抱着他的腰。
心思因这样的动作而微乱,却仍是不由得莞尔。
「真是不好的习惯。该不会是在青楼养成的吧?」
低骂的语句,音调却是温和。凝视的目光,亦同。
虽然刻下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实际上却是相当能信赖倚靠的。
而他,已决定要放手信任依赖他……「好好睡吧,炽……辛苦你了……」
最后的语音隐没在睡意当中。沉重的眼帘阖上,而终于是陷入了沉睡。

* * *
翌日,二人又同许承及白飒予在早膳时谈起有关案情之事。
「白兄……三庄主,先前只听你提说要去找一位对案情有极关键的影响之人,却不知那人到底是谁?」
许承首先开口。他刚唤了声白兄,却忆及现下的「白兄」有二人,只得改口称白炽予为「三庄主」。
白炽予微微一笑。一晚的安眠让他疲劳尽去,刻下精神正是大好:「许兄唤我炽予便罢。我这去找的人,姓成名双,是个用毒的高手。」
「成双?我没听过哪个用毒之人是叫这个名字的。」
朱雀于江湖上行走时从未提过本名,是以许承闻言一脸茫然。见状,一旁的白飒予立时出言作了补充:「成双是他退隐后所用的本名……他在道上的称号是『朱雀』。」
「朱雀?那不就是昔日天方四鬼之一的──他不是下落不明吗?流影谷一直想抓到他,却徒劳无功。」
神情瞬间从茫然变成惊讶万分,许承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白家兄弟。「莫非,是擎云山庄帮他……」
「不错。『朱雀』在三年前就死了。刻下的他,只是个行医济世的大夫……但是,六年前冯万里的死,确实是他下的手。」
简单一句证明了许承的猜想,白炽予神情一敛,又将话题拉回了正题。
弟弟道出的事实让白飒予神情一变:「好个西门晔!他一定早就猜想到了此事!如此一来,若是咱们交出成双,他们定然会给我们压上个『窝藏钦犯』之名。若不交出成双,这案子就无法解决,又将惹得光磊受害。这事刻下已是难以善了了。」
「这事儿我已有解决的方法,飒哥不必担心。你忘了吗?天方可是专门接受委托杀人的组织。冯万里,自然也是受人委托才去杀的。刻下我已从成双取来昔年天帝纪录案子的册子,里头从委托者到牵线者都一一详载。只是一路上还无暇翻看,刻下咱们便来看看当年究竟是谁委托的。」
语声初落,白炽予已然自怀中取出了那本册子。将之翻开,只见里头依着年日密密麻麻的记下了天方从创始到覆灭前所接下的所有案子。其中,也包括了当年兰少桦的案子──只是让人吃惊的,是更早之前还有人出下重金委托天方去杀聂昙。而且当年接下的人,就是青龙。
「看来,天方也有成不了事的时候……」
白炽予低喃着,一口气将册子翻到了约莫六年前的部分。集中精神细细查阅,而不出所料的在其间找到了「冯万里」三字:「找到了。」
一旁的三人闻声忙凑上前去。只见册子上头确实写着「冯万里」三字,而委托之人,却赫然写着「左仁晏」三个大字。
于光磊瞧得楞了。「怎么可能会是左仁晏?他与冯万里是至交啊!」
「这三个字写得明明白白。我不认为天帝有去陷害他的理由……或许这之间有什么事是咱们不知道的。毕竟,朋友也有可能成为敌人。」
依理推断着,白炽予语声初落,便因想起昔年的往事而神色一沉。一旁的兄长知道他的心思,轻声一叹,代他道:「我想,这本册子是可以相信的。而如何找出证据以及原由,便是光磊你的工作了。」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这事儿太让人不敢置信。之前──就是燕成殷对我出手那晚──左仁晏还疾言厉色的要我务必秉公理,查出真相。莫非,那是他故意作戏要引我不至于怀疑到他身上?」
心下也知二人所言不差,但于光磊实在很难相信如此事实。俊秀面容之上双眉结起,正待侧头同白炽予讨论,而在瞧见他仍旧冷沉的神情时心下一紧。
因而侧过身轻搂了下他:「别想太多。你答应了要帮我的不是?」
安慰的语音平和温柔,令人听得心下一暖。
「嗯……」白炽予面上的神色这才稍微好转。再度开口道:「如你所言,左仁晏是冯万里挚友,所以一般人再怎么怀疑都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但天帝却写了是他所委托的。不论你信不信,刻下咱们都只有三种选择:一是交出成双二是找出左仁晏杀害冯万里的证据与理由最后则是放弃这件案……」
「当然选第二个。哪能让那流影谷称心如意?」
许承没待他说完便已抢先插口,「要证据还不容易?这册子便是证据,这册上的牵线者便是证人了。」
他心思单纯,自然也不会顾虑太多。如此方法虽然直接,实行的后果却是难料。
白炽予因而沉吟一阵……
「但这册子若让流影谷拿去,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咱们在这儿谈个大半天也没用,还是先回京城再行商议。此外,冯万里与温玉松、温律行父子的信也有可能透漏些端倪,例如冯万里可能在什么时候开始与左仁晏交恶……既然他与温玉松是至交,说不定温玉松与左仁晏也是相识的。至于找出牵线者确实是可行的,只是得略费一番功夫,我待会儿便命底下的人去查。」

极有条理的将许承的提议作了番分析与修正,白炽予的话立刻引来于光磊与兄长赞同的点头与许承佩服的目光。
议事到此大概告一段落。见已无其它要事,白飒予主动站起了身:「那么,今日的议事就在此告一段落了。光磊和许兄请自便吧!我与炽另外有事要谈。」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扰你兄弟二人谈话了。」于光磊目光转向许承,「许兄,咱们走吧。」
「好。」
许承一声应答,当下便陪着于光磊一同离开了。而被兄长留下的白炽予则是一脸不解。他不知道兄长为何突然说有事要与他相谈。
但见白飒予神色一改,隐约带上了些沉郁。白炽予一见兄长神情如此,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心下虽仍想不出个大概,但仍是抢先开口:「飒哥因何留我?」
「我问你,你是怎么看光磊的?」
白飒予直接了当的丢出了问题,语调有些不善。
白炽予闻言登时脸色微变──兄长发现了?
见他如此反应,白飒予一声低叹,继续道:「以我的立场,也无法对你多说什么。只是一个是我的挚友,一个是我的手足。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我不会伤害光磊。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飒哥不会从中作梗吧?」
兄长的语气似乎没有太多反对的意思,这让白炽予松了口气,却仍是忍不住出言询问。
而白飒予只能无奈一笑。「做人应当要公平事。我已许了冽予,又怎有立场反对你?」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不是?没想到飒哥这般敏锐……好了,我得去帮光磊了。他一个人看信看得昏天暗地,一个不注意只怕就要弄坏身子。」
刻下问题既然算是解决了,白炽予也就不打算多留。一个起身恭敬一揖,而后便即转身离去。
只剩一人的白飒予因而扬起苦笑,心下无奈──弟弟们所恋上的对象居然都是男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个作长子的又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章

正午初过,炽热的骄阳便给一层浓密的乌云遮了个结实。天候因而稍微转凉,伴随清风徐徐,煞是宜人。
于光磊见外头天好,用过膳后便取了温玉松的信件到凉亭歇坐着看了。而白炽予则在一旁的空地练功。招式仍旧是气派,只是在出劲上却有了极大的收敛,因而不至于会对于光磊造成伤害。
一个刀落之后收了招,而雨点却也在此时倏地落下,雨势滂沱。正自看信的于光磊因而招了招手要他到凉亭里来避雨。白炽予会意上前,但衣衫仍是湿了。方欲运功,于光磊却已上前替他除下了上衣。
「别穿著湿衣服,会受寒的。」语音温和,并自褪下外衣披上了他的身。
白炽予因而一笑,拉下衣裳反披回他身上:「别忘了,我可是学武的人,没那么容易受寒。」
「这倒是。」
知他所言不差,于光磊这才重新穿好外衣,并回到原先的位子坐了继续研究温玉松的信简。谁知白炽予却跟进了,还一把自身后抱住了他,俊美的容颜靠上他肩际:「有何进展?」
「嗯……若要勉强说进展,约莫就是发现冯万里与温玉松感情极好了。」
心下因白炽予的动作而感到一阵异样,某种情感隐约骚动着,却仍是语气平缓的做了回答。「刻下的都是冯万里写来的信,就不知温玉松回的信又是如何了。」

「感情极好?不是本来就知道他们是挚友了?光磊因何有此形容?」
见于光磊没有反对,白炽予索性微微侧过脸贴近那肤色稍白的颈子,双唇只差些许便要触上他的肌肤。鼻息因而落上颈项,引得于光磊不自禁的一阵轻颤。
是他多想了吧?总觉得白炽予的动作亲密至斯……强自镇定了心神,自桌上翻出一封信让身后的白炽予看看。「他的言词极为亲密恳切,情意浓厚。」
「是吗?」白炽予探头将那封信大概浏览了一遍。「你们读书人写信向来不都是如此?」
那言词确实如于光磊所评断的,但白炽予却不觉得如何。
听他这么说,于光磊一阵莞尔。「也不是这么说,这得看个人习惯而言。感情内敛者,字词也就比较含蓄内敛感情较为放达者,写起信来自是文情并茂,让人看得感动万分了。飒予便是属于前者。」
「还有这等分别……那么,你呢?你又是属于哪一种?」
后半段的句子是以低哑的音调附在他耳边说的。语音落下,双唇移开的同时,有意无意的轻擦过了那令人垂涎的颈项。
于光磊因而身子一僵。确实是他多想了吧?
只是,那低哑的嗓音分外优雅迷人而近乎呢喃。即使知道说话的人是白炽予,心神还是不由自主的一荡。
清了清嗓子,逼自己不要多想,道:「我大概算是位于二者之间吧──难道你未曾看过我的信?」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我的性子……虽说一开始确实是和你赌气,可是我根本忍耐不住。没回信已是我的最大限度了。」
「你从未在信上插上只字词组,可让我足足介怀了八年。」
「是谁不告而别的?你介怀了八年,我也气了八年。」
见他提起了此事,白炽予的语调染上一分撒娇的意味,搂着于光磊的双臂也随之收紧。怀中的躯体仍没比初春时胖上多少,想来定是因为过于操劳的缘故吧?思及至此,不禁一阵心疼,柔声道:「别提这个……我出去的日子,你又晚睡或略过午膳不吃了是不是?下回真应该让许承还是飒哥来盯着你。身子不厚实些,岂有放手一拼的本钱?」
「我知道。只是一忙起来,难免就会忘记了。」
于光磊闻言苦笑,心里却对他这般对自己时刻嘱咐叮咛的态度感到有些感慨,却又心暖。
抬手,以指轻绕上那垂落至胸前的、白炽予的发丝。
「虽说咱们已重逢了一个春季,可我现下还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对你。」
有些迷惘的语调,因于那过长而难以完全消除的隔阂。
而白炽予只是微微一笑,双眸却是微暗,低声道:
「既然不知道,那何不顺其自然?有什么感觉,就顺着他……只要不是讨厌我就好了。」
「嗯……」
于光磊一声轻应,原先与之缠绕的指尖转而梳过他的发丝。
若说顺其自然,那是否连这种想要把玩、碰触的念头也要放任?
一声轻叹。他确实不该再多想,还是应如白炽予所言,顺其自然才是。倒是先前谈着案子的事,怎么不知不觉又扯远了?忙道:「我继续说吧。之所以会觉得冯万里的言词亲密,是因为我与飒虽是挚友,却不会这般亲密……若说冯万里于信件来往本就习于如此,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吗?应当是你多心了吧!倒是有件事想问问你。那温玉松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知他不擅经商,至于其它,是全无概念了。」
「温玉松?听人说他俊美纤秀,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就偏偏对他的家传事业全然不懂。」
白炽予脑海中因于光磊所言而浮现出温克己的模样:「俊美纤秀?从温克己身上看不出七成。不过温律行却是有名的公子,英俊风流,在江南还颇有名气。」
「就像你?」

一提到公子,于光磊就想起上在扬州城的事儿。白炽予闻言一怔,随即便是一阵尴尬:「上回我就和他们断了。你别生气。」
「我没气你,只是顺口提起……咦?」
于光磊正自说着,却因注意到信上的两个字而瞪大了眼。
白炽予知道他定然发觉了什么,还没开口问,便见他伸手指向信上的两个字──「仁晏」。
只听他平和的语音响起,却隐带些兴奋:「冯万里会在写给温玉松的信上用上这样的称呼,应当表示温玉松也是识得左仁晏的。前面又未加姓氏,表示温玉松很可能与左仁晏也颇有交情。」
「那你手边的信件是否有左仁晏所寄的?咱们回京后去冯万里的旧宅找找,或许也能有什么发现。」
于光磊的发现确实让他们的案情有了进展。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有何端倪,但直觉却告诉白炽予冯万里的死因与温玉松定有什么关联。他们一家人的直觉向来都十分准确,而这也是当初白炽予会提起要由这方面下手的因素。
将目光落上桌上一叠厚厚的信简,一想到于光磊还得把这些一一看完,双眉不自禁的便是一蹙:「你不是研究了好一阵子了?怎么还剩这么多?」
「早先我是先研究之前两位大人调查的卷子和温律行与冯万里的信,之前才刚开始看温玉松的。他与冯万里相识多年,信自然不少了。」
于光磊同他解释着,心下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是个读书人,平时读的书决不会少到那儿去。刻下也只是把看书转成看信而已。
但白炽予却不这么想。
终于是放开了自刚才一直搂着于光磊的双臂,并将头自他肩上移开,转而在他身旁坐下。白炽予没有多说便自拿起了其中的一封信开始看了起来。于光磊知他是不希望自己太过操劳,心下一阵安慰,温柔的笑了笑后,又自埋首继续研究那些信了。
凉亭外的雨未停,而涤净了春末夏初的些许炎热。两人一同埋首于研究那些信件,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是移驾到了屋中。
距离查案的期限,还有约莫两个半月的时间。
* * *
于光磊等人在往扬州再行取来其余温玉松遗下的信简后,便即兼程赶回京城,一路上一有闲暇便取出那些信件研究。
先前的迷雾已然转淡些许了。温玉松确实与左仁晏相识。他二人与冯万里是换帖的挚友,却因为一个女子而关系生变。
女子名莫娴,是温玉松的妻子,成亲前便和其余二人都十分熟识。而推测冯万里信中所书,左仁晏也爱慕莫娴,故在莫娴与温玉松成亲后与他俩断了往来。温玉松虽欲挽回这段友谊,却终究无法,只能托冯万里代为关切。
冯万里写给温玉松的信件也主要是由这件事之后开始固定。几乎每封信都是可以找得出顺序、有连贯的。初始,信上的言词虽也带着情感,却较为平淡。但到了后期,便是如于光磊所形容的言词恳切,情意挚。
但,温玉松过世前三年的信却没有一封留着。虽说依照前一封信的内容而言,应当还是会有后续的,但下面的信却全不在了。
一番调查后才知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如冯万里前去拜访、莫娴病故,还有温家堡的事业加速衰亡等等。温玉松似乎便是因爱妻的过世与家业的衰亡而导致积劳成疾,终至于撒手人寰。
莫娴过世后,左仁晏却仍未寄出任何一封信来。也因此,温律行才会找上冯万里帮忙,而忽略了父亲昔年曾有的另一位挚友。
在将所知整理成这一番结果之时,三人也回到了京城。于光磊依例面圣,并婉拒了所有邀约直接回府。
京城的夏炎炎,并未比江南凉爽。于光磊回府的时候,许承也已自冯家取来了昔日冯万里留存的书简。由于他另有事务要办,故研究的工作,仍是只有白炽予及于光磊在进行。但是信件也仅是与先前的信件互补,根本没什么新的发现。信件也依旧在温玉松过世的三年前断绝。
先前于光磊也曾问过温克己可有其父的日记,温克己却不清楚。但依其府中老仆所言,温玉松确实有此习惯,可日记却在他过世后失踪了。冯万里的也是如此。
「结果这些信根本瞧不出端倪。我敢说若冯万里之死确实与温玉松有关,那事情的关键应该就发生在那空白的三年之间──说不定温玉松与冯万里的日记便是给左仁晏派人盗走了。」
看了一下午的信,白炽予终于是投降的将手上的信往桌上一放,极为疲累的这么道。
瞧他如此模样,于光磊一声轻叹,也搁下了手中的信。
「你说的不错。但若真是左仁晏盗走他二人的日记,不就表示这可能与其动机有关?既与其动机有关,他又怎么可能会将之留着?咱们虽然知道了凶手,可案情却是扑朔迷离,弄不出个大概出来。」
「话虽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这事儿绝对与温玉松有关。不若你便让我夜探左府,说不定还能找出些端倪。」

比起拼命从这些信件里找出真相,白炽予还是比较希望能来个夜探左府,从里头找出证据。
但于光磊却因他此言而蹙起了眉头:「这么做十分危险。何况你又不知道左府的配置,更别说是重要文件的藏。左仁晏贵为尚书令,是朝廷要员。你一个没弄好,便有可能被人当成是间谍而被以极刑啊!」
「要知道他府中的配置,你带我进去逛一圈不就得了?这样好了,你趁着他不在时登门造访,然后我便趁机记下他府中的配置,你也可以技巧的询问他的家仆有关冯万里与温玉松之事,还有他的日常作息可有何特异之等。如此一来,要想知道重要对象的藏便不再困难了!而且我探查一番,也可藉此得知他府中是否埋伏有高手,避免危险。」
白炽予如此说着,当下便可说是计划好了行动。他神采奕奕,早已瞧不出方才的疲惫,而令于光磊不禁怀疑:他是不是老早就打算要夜探左府了?
彷佛是知道了于光磊的心思,白炽予唇角扬笑,露出了一个自信而又迷人的笑意──说明了一切确实是他早就有了的打算。
于光磊因而一阵无奈。虽然觉得白炽予夜探左府绝对是极为凶险,但他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当下也只得勉强的点了点头:「好吧。近日我便想办法安排时间。只是探查之后若发觉凶险颇多,你可得适可而止。」
「我明白,所以放心交给我吧。」
自信的笑意在允诺的瞬间化为温柔,起身上前将于光磊拥入怀中。
此时的天候虽热,但温暖的怀抱却不让人厌恶。于光磊抬手回拥住了他。指尖触上宽阔背脊,而至陷其中。
「我,永远都无法放心。」
从昔日那个四岁的娃儿到今日俊美的青年,或许他在心里的所的地位确实有了不小的变化。但唯一不变的,是心里的那份在乎。
他永远都不可能放心──即使知道白炽予的武学造诣极好。
白炽予闻言一叹。
背上传来些微的痛楚,因为于光磊陷的十指。那响应的紧拥与带着无奈带着不安的语气让人几乎想要不顾一切的当场吻他。只是这冲动终究是按下了,而,抬手轻触上那张俊秀的面容。

「如果我会只因这么点小事就出事,岂不是太辱没我白炽予的名头了?而且今日流影谷即使将我逮捕,也不敢轻易对我下手。他们虽想打击山庄,但毕竟还是不敢正面交锋……刻下咱们还是先去探探吧。若情况真的极为凶险,我答应你,绝对不会贸然犯险。」
承诺的语音坚定,而令人心安。
于光磊十指因而略松。回拥的双臂,滑落。
「我去安排吧……事情还是该早些办妥才是。」
「嗯。」
因他所言而松开了手,心下虽仍眷恋,却终究无法那样一直紧抱着他。
当晚于光磊便差人前去探问了。正巧隔日正午左仁晏设宴满福楼,于光磊便同白炽予趁此时前去拜访了。
事情一如先前所计划的。白炽予借故在左府四闲逛,而于光磊则在等候左仁晏的时候与其妻以及一些仆人相谈。
左夫人是位仪态雍容的贵妇,由于曾早幺一子,故对于光磊这个年方二十八的年轻人极为温柔慈祥。据他所言,左仁晏昔年确实与温玉松感情极好。之后虽然断了往来,但私下依然时常提起他。温玉松过世之时,他甚至是默默垂泪……诸如此语,证明了左仁晏确实很在乎温玉松这个朋友──纵然坚持着断绝往来。
于光磊因而想起了他与白炽予在那八年之间的情况。人难免都会有一些固执的想法,但若是过当,便极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幸好他与白炽予并未如此。
之后二人又谈了不少东西。左夫人平时似乎颇为寂寞,故一开口便同于光磊说了不少,连左仁晏平时的作息都谈了起来。最后甚至是让闺女出来与于光磊见面。于光磊虽是尴尬,却仍是温雅的笑着与之相谈。正巧此时白炽予查探完毕回来厅中。只见那闺女在瞧见白炽予之时双眸一亮,随即怯生生的低下了头不再说话,粉颊却已一片绯红。
白炽予习惯性的投以一个迷人的笑意,更让那闺女羞得抬不起头。一旁的左夫人见情况有些不对劲,忙让闺女回房去了。
此时也已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于光磊「久候」左仁晏未归,只得请辞,言明他日再来拜访。
回府的路上,一想起方才那闺女的情状,于光磊就不禁一阵感叹:「没想到你就连穿著仆人的衣裳都能吸引人家官家小姐。若是恢复了本来的衣着身分,人家岂不是当场倒贴?」
「你可别恼我。我也只是入厅对他笑笑而已,谁知那左小姐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闻言,白炽予立时露出一脸的无辜──虽然那一瞬间他确实是故意露出笑容的。
谁叫那左夫人一副急着想把女儿嫁给于光磊的模样?那闺女也是,神情虽然含蓄,却明显也对于光磊极有好感。他若是不来一记重手,难保于光磊不会就这么成了人家的女婿。
于光磊哪里猜想得到他的心思,瞧着他一脸无辜的模样着实象极了小时候可爱的样子,目光一柔:「我没恼你。这事儿本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不是?倒是方才,你去一探的结果如何?」
「左府各的位置我已尽数记下。他家中虽有护院保镳,但都未成气候,并无你所想的那般凶险。若你同意,我今晚就能前去一探。」
将自己调查的结果道出,白炽予的语调极为自信,目的就是不希望引起于光磊担忧。
只见于光磊略一沉吟,道:「明晚吧。今晚我想先与你讨论计划一番。那之前调查的牵线者呢?情况如何了?」
「其中已有一人过世。其余的下落尚在调查,不过已经大约掌握到行踪。」
「那好。你明晚再行动,一切务必小心,不要惹来左仁晏的疑心。」
「好。」
随着一应落下,整个计划的后半段也就这么定案了。
* * *
隔晚,白炽予准备妥当后,便趁着夜色出发往左仁晏府中一探。
目标主要以其书斋为主。此时已是夜,但左仁晏书斋的灯火却未熄。白炽予因而暗伏于屋顶上,移开覆瓦窥探书斋中的情况。
左仁晏的书斋相当整齐,四壁全是书架。只见他刻下正坐在桌前,手上拿了一本册子在观看。白炽予凝神细听,却只听他几声长叹,其间满载不舍与强烈的痛苦。
又自翻看一阵后,左仁晏才终于将之收进了书柜旁的一个暗阁中,熄灯,离去。
确定他已然走远后,白炽予这才翻下屋顶,悄声潜入书斋之中,并循着先前所见找到了暗阁。
那暗阁设有机关,显然便是用来放置重要对象的。所幸白炽予于机关学造诣极,没多久便解开了机关,打开暗阁。
暗阁分成上下两层。上层极大,放了一堆书卷及文件。白炽予略一翻看,便知是朝廷的重要文件。他于此没有兴趣,便直接将目标转移到了下层。
与上层相较,下曾就显得小了许多,里头也只放了一本册子,似乎便是方才他所看的那本。白炽予将之取出翻看,并因而大惊──这,不就是温玉松的日记吗?
心下虽欲将之带走,但想起方才左仁晏的动作显然是极为珍视这本册子,一旦取走,一定很容易便会为他所发觉。因而仅是就着些许月色大略翻看。温玉松日记的字迹极为工整,但到后头却显得十分潦草凌乱。白炽予因而想起了先前的情形,忙由温玉松过世三年前的部分开始细看。
这一看,他立时明白了为何从那时起温玉松便不再留有任何冯万里所写的信,也不再回信与冯万里。
冯万里在那之间确实有写信给他,但全给温玉松撕了。而之前的信虽仍留着,是因为惦念曾有的情谊。
翻阅罢,白炽予将日记放回原,飞快的离开左府回到了于光磊府中。
此时虽已是夜,但于光磊却因担心他的情况而未就寝。瞧著书斋里仍亮着的灯火,白炽予一声轻叹,轻声落地推门入屋。
但见于光磊闻声抬头,面上原是带着担忧的神色的,却在看到他全然无恙的瞬间化为柔和一笑。
「还好吧?」
询问的语音方脱口,已自上前替他除下一身黑衣,取来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衣裳帮他换了。谁知衣裳刚披上他身,却突然给他紧紧拥抱了住。
「怎了,炽?」于光磊不明白他因何有此反应,「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已经……知道温玉松过世之前的三年究竟发生何事了。」
叙述的语音低哑,而隐隐带着几许的不安……「告诉我,光磊。你,可有对任何女子动心过?」

「这……欣赏是有过,但若言动心,以前没有,往后可能也……」顿了顿,「你为何这么问?」
「先别管,回答我就好。那么,我和那些你所欣赏的女子相比呢?你比较在乎谁?」
语音由不安转为急切,拥抱的动作不自禁的加重了几分力道,却仍然有所控制而不至于让于光磊感到难受。
从没想过他竟会问这种问题,于光磊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呢?我不是说过,你是我最重视、最重要的人,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是吗……」
闻言,白炽予一声轻叹。原先紧搂的手这才松开,拉着于光磊到一旁坐了。
「我在左仁晏的书斋里找到了温玉松的日记。温玉松之所以会将后来的信全部毁掉,也不再写信与冯万里,是因为冯万里在那下江南访他时,强占了他的身子。」
「强……你说什么?冯万里他……」
令人惊诧的事实让于光磊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住了双唇。
他从没听说过冯万里好男色,更别说是对自己的挚友下手了!
但白炽予却仅是点了点头,双眉微蹙,神色带上几分的沉郁。
「冯万里久与温玉松游,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过了朋友的范围。之前你说他言词恳切情意挚多半也是因为如此。温玉松爱妻子,却受冯万里以家业胁迫,只得屈就。不料一日莫娴发现了他二人的关系,没多久就上吊自尽了。温玉松自责甚,而终至心力交瘁,撒手人寰。」
将那同样震惊自己的真相简单告诉了于光磊,心下却是带着不安的。
再怎么自信,也总有无法全然掌握的事。而对于于光磊的情感正是如此。
却见于光磊双颊忽地一红,随即一声轻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咱们暂时别想这么多了。方才看过的你不会睡一觉就忘了吧?既然如此,咱们还是早些就寝罢。」
「我想和你一起睡。」
白炽予因他所言而露出了一个撒娇的表情,连语气都带上了甜意。低沉的嗓音因而更显得悦耳,迷醉人心。
面对他如此神情,于光磊是怎么样都拒绝不了的。当下只得点点头,同他一起入房睡了。
熄了灯火,方才一瞬间于脑海中浮现的情景却是清晰。
于光磊反过了身子背对白炽予而眠,腰部却仍是被似乎睡胡涂的他给一把搂了住。身后的人不断贴近,灼人的鼻息也因而不断落上颈背。
心绪因而一阵紊乱。只是,既然决定了要顺其自然,就不该再多想。
──只是,他还以为他早就忘了。
那日早晨……白炽予作戏时让他升起的悸动与情欲。

第二十一章

之后,于光磊又再去拜访了左仁晏一。这他「如愿」见到了左仁晏,并大概向他谈及案情的发展,一番简单的相谈之后便即告辞离去。
这几日许承都另有公务需忙,一直不在府中。故于光磊一回府便直接和白炽予谈起了案情。

「那日你虽找出了温玉松与冯万里之间的真相,但这事儿与左仁晏之间的关系却仍不明朗。」
「不,我相信这很可能就是左仁晏欲杀害冯万里的主因。」
回忆起当晚所见,白炽予对自己的推测更添了信心。「你先前不也说了?左仁晏虽与温玉松断了往来,但实际上还是很在乎他的。而且他不留冯万里的日记,而是将温玉松的日记极为珍视的收藏在暗阁里,更是证明了这一点。问题就在于他为何一直到温玉松过世的两年后才痛下杀手。」
「……我不认为天方的效率会有那么差。是否有什么原因让他延迟了?或者他本无杀意,却因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而令他前仇旧恨一并涌上?另外尚有一个问题,就是温玉松的日记为何会让左仁晏拿到。依你所言,会想得到这日记的只怕不只是左仁晏,还有冯万里。不过冯家没有一个人看过冯万里在翻看这样的东西,所以绝不可能是左仁晏由冯万里得来。」
于光磊又自提出了几个疑点。两人因而双双陷入了沉思。
好半晌,白炽予才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今早有弟子前来通报说已经将三位牵线者接到山庄保护了。除了那位已过世的,余下的就只剩一位仍行踪成谜了。那三人都是江湖中人,一听有擎云山庄作后盾,都愿意做证。刻下只欠物证,还有那位行踪成谜的牵线者。」
「话虽如此,但物证实在极为重要。左仁晏贵为尚书令,又是我的顶头上司。若是随便说他是凶手而无明确的证据,我的官位可就铁定不保了。温玉松的日记只能算是丑闻而无法证明什么。而且我……实在不想伤了温玉松的名誉。」
「那我只好再夜探左府一了──说不定左仁宴会杀意突发,与温律行求助于冯万里有关。」
「我知道你直觉极准,但温律行与冯万里的信中都看不出分毫端倪,要想找出原因,只怕真的仅能由左仁晏下手了。如果能让左仁晏自己承认或者说出还有何物证,事情就能顺利解决了。」
停滞的情况让于光磊语带无奈,却因想起什么而双眸一亮。
只见白炽予也因他所言而记起了什么,两人一个相望,随即同声道:「陆仁贾!」
陆仁贾便是八年前白炽予第一出任务时,那个傲天堡派来的人。当初他欲偷袭白冽予,而被他以特殊手法制住,自行承认了阴谋,却在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刻下他们若能用上这一招对付左仁晏自是最好了。
但于光磊旋又神色一暗:「不成。这个若是没弄好,只怕连项上人头都不保。」
「我已同冽哥学会了方法。不这么做很难有结果,所以让我去吧!光磊!」
既然已经有了方法,白炽予说什么都不愿放弃。时间太过于紧迫,他不甘愿就这么让流影谷称心如意。
于光磊又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心下虽是担忧,却又知道这只怕是目前最有用的办法,当下只得一叹,道:「不若如此吧。我假意接近左仁晏,并邀他去满福楼或来府中一叙,你便趁此机会下手。绝对不许在夜探左府时对他出手,那太过危险了。」
「便听你的。」
他所提的确实是个稳妥的计划,不想让他担心的白炽予只得同意──纵然心下认为直接夜探左府会更快而更有效率。
见白炽予同意,决定既下,于光磊也不耽搁,当下便去安排如何将计划付诸实行了。
但就在他出外安排的当儿,却有一名小童说是受了托送信来府中。信是给于光磊的。他人虽不在,但白炽予担心这可能是什么圈套,因而代他拆了信。
这一拆信便是一惊。写信的人原来便是那下落不明的牵线人,约了于光磊于当晚亥子之交于城门外不远的小庙前相见。
只是这信是看罢了,心里却全无喜悦之情。这封信太像个圈套,但于光磊是不可能不去赴会的。
确实如白炽予所预料的,于光磊回府后一看信,便马上决定前往赴会。
他很清楚这很可能是个圈套,但为了得到足够的证据,所有的可能都不能放过。
白炽予本欲劝阻,却终究放弃了,转而持了九离准备同他前往赴会。
这日星月晦暗,只有些许薄薄的月光自云隙流泄。
于光磊着了一身白底蓝边的朴素儒衫,头上一个发髻挽着,一条书生巾一包,看起来便与个寻常的穷酸书生没多大区分。白炽予则是穿上一身家仆装束,手持九离,紧跟在于光磊身后行着。
「你还记得第一见面时,我怎么叫你的吗?」
一把揽上于光磊肩际,白炽予侧头低问,「你刻下的模样,便与那几个字相差不多。」
于光磊闻言一笑:「穷酸秀才吗?锦衣华服太引人注意,也不一定有这样简单的衣裳穿来舒服。何况,这衣裳的质料也不是穷酸秀才穿得起的。」

「夜里谁看得清衣裳的质料?你可别赴了会,然后给人当成是路过的穷酸,而不是堂堂的三品大员。」
以着玩闹的态度回道,神情之间虽然带着笑容,眼神却是一反寻常的锐利。
玩闹是为了放松于光磊的心情,但他自己却是集中全副精神以面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世事难料。对于这赴会,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所以他才会带上了九离。
那把……已经好一阵子没沾血的爱刀。
「或许我多出生入死都能平安归来,都是因为有你的守护。」
放缓了脚步凑近他颈边,低哑惑人的嗓音落下低语。「每看到九离,我就想起你,还有你将之命名为『九离』的原因。我没有让你失望吧?九离的名字,在江湖上几乎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些?」
因白炽予所言而感到有些异样,于光磊猛然停下脚步侧头问道。
而白炽予只是迷人一笑:「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罢了……对了,听说当年爹曾经说过,若有一朝你成了大官,我便是你的免费保镳了──真有这回事?」
「嗯。那是你出生时伯父说着玩的。我也是在那时当了你的义兄。」
「我可不承认你是我的义兄。对我而言,两个哥哥就够多了。」
「那些多余的称呼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毕竟于我而言,你也不太像个弟弟。」
「喔?不像弟弟,那像什么?」
「这……」于光磊被他这个问题给弄得一时语塞。他们在彼此身边的存在都太过于自然,而所有的关心所有的担忧所有的碰触拥抱也都是如此。说是义兄弟也不对,说是挚友好象又差了那么一些。他们比真正拥有血缘的家人更亲,却又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来加以命名。
正自思索着该如何作答,却已瞧见那小庙面在前方不远。心思因而被转移,而将精神集中于小庙四周有无人影。
白炽予也是一样的。刻下他已无暇多管闲聊的话语。揽着于光磊肩际的手转而搂住他的腰际,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不对劲。我运足了耳力都没听到其它的呼吸声与脚步声。这里太过安静了。」
「但咱们既然都来了,还是过去吧。便是行险也罢。难道要就这么放弃,而令流影谷称心如意?」
那名牵线者应该就是左仁晏直接找上的。若有他的证词,对他们的案情绝对大有帮助,所以于光磊不愿就这么放弃──即使知道情况凶险。
见他极为坚持,白炽予也只好跟进。这时他突然刻的体会到之前他去开冯万里的坟时,于光磊所抱持的心情。
或许他二人性子是差异不小,但在这方面似乎还颇为相似的。
晦暗月色下,那小庙静静立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二人当下便在一旁候着,等着对方前来。
然而,首先入耳的,却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那是个用上了轻功的高手,而且显然来意不善。白炽予听得心下一惊,当即将于光磊护在身后。右手按上九离刀柄,准备应付随时可能降临的敌人──
但听入耳的脚步声忽地转为急促。下一刻,眼前人影忽现,一抹银芒划过天际,而直朝白炽予身后的于光磊袭去。
「大胆!」
白炽予运足内力一声大喝,九离出鞘,气贯单刀。艳丽红芒登时显现,而正面迎上了致命剑锋。
来者非是寻常角色。一剑虽被挡下,却旋又变招迎向白炽予,并欲趁隙偷袭于光磊取他性命。银芒舞动不休,凌厉快疾,并伴随着破空之声以暗器偷袭于光磊。白炽予见状,一刀挡下暗器并以掌力相迎。九离刀法连绵使出,灼热真气自红艳刀身扩散,而直朝那一身黑衣的人影袭去。
他绝不会让那人有任何机会偷袭于光磊。九离刀法名震天下,今日他就要让那人明白:敢打于光磊的主意是多么的不智!

心念既下,刀势加快而逼得那人不得不放足精神转攻为守。灼人的真气迫人,令人不得不节节后退。但那人却无意奔逃。手中长剑一反,银芒迎上九离红芒,刀剑交闪,而双双退开。
白炽予轻巧的落在一丈外,唇角微渗出些许血丝,而那人则是一声闷哼,于两丈外勉强稳住身子。
黑巾覆面,未被遮住的双眸眼神锐利。「擎云山庄三庄主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了,你也不差。」白炽予回以同样锐利的眼神,「是谁派你来的?左仁晏吗?若你据实回答,我或许还能放你一马。」
「放我一马?你杀得了我吗?」
「你的内伤不轻,这点你自个儿清楚。我无意杀你,但你若执意对光磊下毒手,那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了。」
「三庄主是否真有此能耐,咱们就来试试看吧!」
只听那人一声大喝,身形一闪,剑锋已然疾指一旁的于光磊。白炽予神色一沉,不再留情,九离刀法全力施展,隔开剑锋直攻黑衣人右肩。那黑衣人也不含糊,一个闪身避开要害还以一剑。
九离刀法刀意流畅,白炽予神情虽沉,却瞧不出多少的紧张。炽烈如火,不羁如风。刀势凌厉却又潇洒自适,轻巧破解敌方的每一着杀招。但那黑衣人却是全然没有放弃的打算,仍不断找寻空隙偷袭于光磊。白炽予因而沉声一喝,红芒一旋破开银芒杀着,而直划过那人右臂。
鲜血登时四溅。白炽予那刀并未留情,故留下了可见骨的伤口,目的只为要那人罢手──他们需要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有力的证人:「是谁派你来此?说!」
「你认为我会轻易说出吗?」
那人冷哼一声,疾点伤止血之后便即再度出剑,顽强得令人头痛不已。白炽予正自困扰,却听四周突然传来少说十数个人的脚步声,心下不由得略一分神。那人瞧准此际,甩开他的挡驾,长剑直攻于光磊。于光磊匆忙闪避,剑锋掠过发际。头巾飘落,发髻因而一散,垂落的长发阻乱了视线。慌忙闪避间,后颈已是一阵冰凉,伴随着某种痛楚散开──
便在此时,一抹湿热溅上面颊。
于光磊先是一怔,凝聚了视线一瞧,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竟沾染上了血污。
那是谁的血?
心跳因而急促了起来,思绪整个都乱了。他微颤着回过了头。
方才贴着颈部的冰凉已然移开。那直欲取他性命的男子仍持剑直挺挺的站着,但颈上却已一片空荡。
他的头,落在他的脚边。
而那张俊美的面容此刻却是一脸森寒。九离艳丽的红芒因大量的鲜血而暗淡了。
白炽予绕过那人的尸体走近于光磊,轻搂住他微颤的身子,并撩起那沾染上鲜血的、披散的发丝,轻吻上他后颈渗血的细痕。
「没事了。抱歉,我一时分了心。」
疼惜的轻舔去自他后颈渗出的鲜血,白炽予搂着于光磊的力道加重,试图以此安抚他受惊的心灵,「已经没事了,光磊……」
低沉的语音,一如平时那般悦耳而惑人……
不知何时,晦暗的夜空,已为盏盏灯笼照亮不少。
先前那引得白炽予分神的脚步声正逐渐走近,将他二人团团包围。
白炽予收了刀,只是静静的拥着于光磊,不发一语。
那人的头颅被人自地上拾起。覆面的黑巾被拉开,露出了一张端正的面孔。
某个熟悉的语音响起:「大胆刁民!竟敢杀害朝廷命官?来人啊!把他押起来!」
随着语音的落下,数名穿著禁卫军服的人已然上前一把拉起了白炽予。
白炽予没有抵抗。而温暖骤失的于光磊因而抬起了惊魂未定的俊秀容颜。

入眼的是一脸得意的燕成殷,双眸之间带着几许的算计。手中,还提着那黑衣人的头。
那人于光磊是见过的。他是一位大内高手,据说剑术精湛,与流影谷关系密切。
这一切果然是个圈套。
只是,这个圈套所设计的对象不是他,而是白炽予。
于光磊用力捏了下仍在颤抖的左手,并自撑起身子,站起了身,强自压下心里残存的恐惧,冷下目光望向一脸得意之色的燕成殷。
一旁的白炽予神色淡然,优美的双唇紧闭,始终没有多做抗辩。
「燕成殷,你这是做什么?此人乃是为了保护本官才不得不动手杀人。你若要算帐,也该算到我的头上来。」
「于大人此话是真是假,有谁知道?您与此人的关系不止于主仆,我可是亲眼瞧见的……不论您说了什么,方才这在场的二十三名禁军都亲眼瞧见了他一刀砍下这名朝廷命官的头。您是刑部尚书,是掌管天下刑罚律令者。眼前此人既然杀了人……难道您想自毁名声,徇私枉法?」
纵然面对于光磊冷如寒冰的目光,燕成殷仍旧一脸的有恃无恐。
而如此态度更激起了于光磊少有的怒火。「燕成殷,你别以为有流影谷撑腰便可如此妄为!不论此人是否是朝廷命官,他方才欲取我性命是不争的事实。你再怎么受皇上宠信也是我的下属!我命令你马上──」
「光磊!」
却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喝传来。这一声大喝不光是于光磊,连一旁的禁军还有燕成殷都给震得耳朵翁翁作响。那是熟悉的悦耳音色,却是隐带着怒气的运足内力大喝出声。
于光磊因而将目光凝向白炽予。沉幽的眼神传递着要他不要再多说的讯息。
「再多说,便是趁了燕成殷的意。」
语音入耳,用上的却是传音入密的功夫。一旁的燕成殷只能瞧见他双唇微动,却听不出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而于光磊则因他此言而猛然醒觉。
他因中了圈套致使白炽予被捕而气昏了头,一时失去了冷静。经白炽予一番举动,才终于恢复了理智。
当下神色一沉,自一旁的禁军手中夺过九离:「好!既然你要秉公理,那么就将此人押入天牢候审!我要一路盯着你将他送入牢房,燕成殷……至于此刀,便当作证物送交刑部。别给我耍样。你若对他暗施毒手,会惹来的后果,只怕不是你这么样一个小卒所能承受得起的。我倒要看看西门暮云、西门晔父子有何胆量敢动他!」
燕成殷本因他所言而神色一寒,但随即又露出了一抹笑容。
「您教训得是──那么下官这就将他押往天牢候审。来人啊!走!」
言罢,一个挥手,二十多名禁军已然将白炽予朝皇城天牢的方向押去。
于光磊只是静静的跟在后头,心思紊乱。目光所聚全是白炽予仍旧昂然行走着的背影。他依然潇洒,依然不羁,此刻却被两名禁军左右挟持着。
心里其实很清楚。依白炽予的实力,要想挣脱那两名禁军并不困难。但他却没有一丝抵抗的受缚了,目的只为了不让自己惹来麻烦。
当初若不是他坚持来此,白炽予也不会中了流影谷的圈套被捕。
最后让他出事的人,竟然是自己……
「炽……」
情不自禁的一声低唤,两行清泪划过沾染上血污的俊秀面容。
于光磊抬袖将之拭去。
刻下不是他该担心落泪的时候。
既然少了白炽予这份助力,他就必须另外想办法找出证据证明左仁晏便是杀害冯万里的主谋者,还必须确实正明白炽予的清白。

但依照流影谷的作风,今日白炽予既然被冠上了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擎云山庄也定会因此被其正大光明的列为嫌疑者。所以刻下他必须另求助力,却决不能与擎云山庄有所联系。
双眉因而蹙起。一时之间他是想不到任何可以成为助力的人……天牢便在前方不远了。心思因而敛下,而看着燕成殷将白炽予押进大牢之中。
心下因而一阵抽痛,却只能在再望一眼之后,吩咐狱卒好好善待他,而后转身离去回府。
此时早已是夜。他一身凌乱的回到府中,还因而惹来仆人的一阵骚动。刚结束公务回来的许承也因而吓着了,忙上前询问,但他却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他只吩咐仆人准备了热水,好沐浴洗去一身的血污。
满池的水,在他进入不久便即染成了红色。
双眉因而蹙起。他立即命仆人将水换掉。如此重复了数,直到池水不再染为红色为止。
舀起热水,冲过全身。
原先沾上血污的长发如今已然洗净,而柔顺的贴覆于背部。于光磊将之撩起正待擦洗颈背,却因触到了颈上的伤口而一颤。
之前的情景浮现于脑海之中。
白炽予温柔的上前将他拥住,并撩起他散落的发,轻吻上颈际舔去渗出的鲜血。
那样的他,一点都不像个孩子,而是个足以令人放心的交托依赖的人。
那双唇濡湿温软的触感,仍清晰的残留于脑海中。紧拥的力道亦是如此。
于光磊放下了手,让长发重披回肩上。并自起身擦干发丝身子,换穿上干净的衣裳。
外头,许承正一脸担忧的候着。好不容易等他开了门,入眼的却是他异常冷静的神情。
「光磊?」他因而有些不安的唤了一声。
而于光磊则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神情。
「既然流影谷这般不择手段,那我自然也有我的做法。许承,明日一早,你便随我入宫面圣。这面圣,我不但是以刑部尚书的身分,也是以擎云山庄代表的身分。若真要玩手段,我绝对奉陪。」
「……我明白了。」
既然身为下属,许承也只能恭敬的出声答应。
不论是出了什么事,单从白炽予没有回来一点,便可瞧出事情的严重性。
难道流影谷真的打算正式向擎云山庄宣战为敌吗?
此外,少了白炽予,那案子又如何能在期限内侦破呢?
许承心下疑惑虽多,却只能看于光磊毫无睡意,一脸冷沉的走进书斋里忙公务去了。
这,仍旧是个星月晦暗的夜。

第二十二章

隔日天才微亮,于光磊便已换好了一身朝服,让许承陪着抢在早朝前入宫面圣。

他还特别打听过了,皇上昨晚留宿寝宫,故这一番面圣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行至殿前,而由寝殿总管报了。不久,便获得了指示入内面圣。
许承则在外头候着。今晨的于光磊依然是平静异常。神色虽已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眼眸中的情绪却仍如昨夜,并未有何改变。
他心下极为担忧,但于光磊却也只是说了个大概。许承从来就不是个善于使计用谋的人,所以也无法给他任何建议,只能在一旁默默帮他。
而于光磊则由那领班太监领入了内殿。刻下皇帝卫正由人服侍着穿衣。于光磊依礼恭敬一跪,而卫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于光磊谢了恩,站起了身子,神情已由温和化为肃然。一拱手,以着极为恭敬的语调开口:
「臣冒然求见,还望圣上恕罪──昨晚东门外之事,圣上想必已有所闻。臣此来目的有三,一件便是昨夜之事二是禀报冯万里一案的进展最后──恕臣无礼──是要同时以臣子以及擎云山庄代表的身分与皇上谈谈条件。」
没有迂回曲折的试探,而是直接道出了来意。
因为他清楚自己所面对的君王。
这位年方六十三的皇帝可说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圣明的皇帝之一。他重用卓常峰等人治国,任人唯才,而又有让臣子放手一搏的魄力。在他治理至今的三十年间,国富民殷,除了前几年的东征之外便再无其它战事。而那趟东征更是除去了东北常年以来的大患,允为一大功业。面对这么一位君主,多余的缀词只会是画蛇添足。
而一切正如他所料。

「喔?你向来谨慎守礼,今日竟然如此放肆,而欲与朕谈条件?」
卫因他所言而一个挑眉,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瞧不出是否动了怒。
但不论他动怒与否,于光磊都不可能打退堂鼓。「此事关系于民间之太平,故臣冒然僭越,只希望圣上能耐心垂听,听罢再行议不迟。」
「……好罢,朕就听听你想说什么。」
见他神情一反平时而又极为坚决,卫因而起了兴致,并转头向一旁的太监道:「传下去,今日早朝推迟半个时辰。」
此言已是表明了同意。既得君王允诺,于光磊登即谢恩:「谢圣上──其实臣的三个目的皆是环环相扣。江湖上有所谓四大势力之事,圣上想必是十分清楚的了。」
「略知梗概。」
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眼神,殿上卫量一双锐目直盯着于光磊异常平静的眸子,似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
于光磊静静承下那锐利的视线。他本来就非寻常书生,这些年的官场磨练更是让他有所增进。神色虽是恭敬,却不卑下,又道:「那么,臣斗胆问一句:流影谷西门父子任意妄为,意欲挑起江湖纷争,可是圣上授的意?」
「谷主的决定,朕从未插手过问。」
即使是一国之主,在提到流影谷西门暮云时,都仍是以「谷主」二字相称。流影谷在朝中的地位自是可想而知。
流影谷为开国元老,根基厚,其历史甚至长过国祚,受皇室礼遇重用,甚至有左右皇帝决策的能力。
一个无法轻易翦除的权臣。
从卫的神态里察觉到如此讯息,于光磊吸一口气,直接引入正题:
「既是如此,请圣上听臣一一道来。
「首先,冯万里一案乃是臣的一位上司委托杀手组织『天方』所为。臣已查出那名主谋者的身分为何。此人与冯万里为挚友,而其下手之动机应与温玉松有关,只是目前尚欠物证与一名极重要之人证──昨夜一事,便是因那位人证而起的。
「昨日下午臣方回府,便闻一童子受托送信入府。臣展信细读,发觉那信的署名便是臣所欠的人证。其约臣于东门外的小庙,臣因而央求义弟同往,谁知原来是个陷阱。时刻方至,一名黑衣人突然出现持剑偷袭臣。义弟为了保护微臣,出刀相迎,而不得不取其性命。
「哪知刀落之时,燕成殷也随后出现,说那黑衣人乃是朝廷命官,而将臣义弟以杀害朝廷命官为由擒住。臣出言解释,却得到燕成殷污秽的言词,暗指臣出言包庇。试问,一名大内侍卫身着黑衣出宫是为了什么?又为何会刚好在该,且刚好丧命于臣义弟的刀下?臣义弟从未入过宫,该名侍卫与臣也不亲近,臣甚至没能认出他的身分。燕成殷一心以臣义弟杀害朝廷命官为由强押之,究竟是愚昧不察,还是刻意以罪加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而且观察燕成殷的神态,黑衣人面布未揭,似乎便已知其身分。这又是为什么呢?
「臣义弟乃是擎云山庄三庄主。擎云山庄主控江南水运,其势力与流影谷不相上下,甚或过之,因而遭嫉。流影谷自数年前便多番刻意为难,此际更以冯万里一案设计,引臣义弟入狱,此举无疑是宣战。但江湖上势力排名一、二的两大势力一旦正面冲突,必定会引至天下纷乱,邪派外族更有可能趁隙而兴,则我朝危矣。此外,若流影谷胜出,以其不欲居于人后之心与其威势,难保不会僭越失礼。臣以为若欲维持天下太平与势力之均衡,绝不能令流影谷任意妄为。尤其此为江湖纷争,更应避免朝廷插手。

「而臣欲与圣上所谈之条件如下:一望圣上再予宽限臣一个月的时间,二望圣上能加派人手保护臣义弟,以避免流影谷之人暗下毒手。三望圣上不要插手江湖纷争。若圣上应允,则天下将能免去一场浩劫,太平不改,盛世不远矣。」
将实情道出并予以分析利害,于光磊俊秀的面容之上神色凛然,周身流泄出一派综观天下的狂士之气。
君王以着像是要重新认识此人的目光打量于光磊,神情似笑非笑:「依你所言,竟是欲以『天下太平』四字与朕谈条件?」
「『天下太平』虽仅四字,却是万金不易的无价之宝。且臣上有一项事物欲用以予圣上谈条件──其乃圣上即将流传千古的贤明圣主之名。」
即便是面对几近于质问的话语,于光磊神情仍是无改。气势,亦同。
此刻的他既然也是擎云山庄的代表,自然不能以寻常朝臣的态度面对。
但见卫在他语音初落之际,双目精光骤然大盛,却旋又敛去,而扬起了一抹颇富兴味的笑。
「……平日你谨守分际,不意竟有此胆识才气,无怪常峰如此重视你。」
「臣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望圣上明察。此刻北谷东庄已势成水火,如仍任由流影谷妄为,只会挑起更多纷争。如今天下太平,百业兴盛,工商荣,已有太平盛世的迹象。而能有如此情况,四大势力稳定地方功不可没。如能加以维持,则盛世之临不久矣。」
「好!就凭你这句话,你的要求朕尽数允了!」
「谢皇上!」
终于是如愿得到了君王允诺,于光磊当即叩拜谢恩。
有了皇上的承诺,他将更有把握──更何况皇室与流影谷的关系并未如想象的融洽。
推迟的早朝在之后如常举行。退朝后,于光磊便同许承欲往天牢探白炽予,并告诉他自己与君王达成的协议。谁知那燕成殷却是尾随而上。于光磊知他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却终只是冷冷一瞥,仍是径自去了。
许承跟在于光磊身后,心下暗暗叫苦。这种气氛他最是害怕,偏生那燕成殷一派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教他该如何是好?
三人最后是一起到达了天牢。由于于光磊的特意安排,白炽予所住的牢房乃是一间独立的石室。刻下他已换上了一身囚衣,却仍是一派潇洒不羁的模样,而不受限于囚室之阴暗狭窄。
似乎是知道他们来了,白炽予抬起眼眸,而在望见燕成殷时神色一寒。
只见他旁若无人的走进,笑道:「想不到三庄主还挺习惯的。那身装扮可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燕兄也挺适合这副嘴脸的。」
毫不客气的以犀利的言词反驳,白炽予语声初落,身形一晃已然移至燕成殷身后按上他后心。
燕成殷早得意忘形,根本失了防备。当下因而大惊,屏住气息不敢妄动:
「你想干什么?」
「流影谷的徒子徒孙都是这么毫无防备吗?缺乏高手应有的警觉性,无怪乎始终未能登上一流高手的境界。」
白炽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以着感慨的语气这么道。
燕成殷的武功不低,被他这么一说自然是怒气涌升,正待反驳,却听他又道:「如果今天不是为了光磊,我大有办法不留痕迹的取你性命。年近而立还躲在师父背后,未免太没用了。」
「你……!」
给他这么一激,燕成殷气得当场便要动手。谁知方运劲,便立刻给白炽予点穴制了住──彼此程度之差异,由此可见。
此刻的白炽予难得的显露出了符合他地位的威势与傲气,语气冰冷:「论辈分你或许与我相同,但论地位武学,你还未有与我为敌的资格。告诉西门晔,我很想试试他的铁扇九诀。至于无用的喽,我不屑杀之。如他执意要扳倒擎云山庄,就别怪我四兄弟无情。」
言罢,抬手轻轻一拍解开了他的穴。燕成殷虽然气愤,却知刻下情况不利于己,只得冷哼一声,旋身而去。
耳听他足音渐远,白炽予神色当下立时一变,恢复了平时的潇洒从容,一个上前抚上于光磊左颊,也不管许承仍在一旁便柔声道:「先消消气吧。你一气起来可是会吓死人的。没见着许兄都一脸战战兢兢了?」

「……你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吧。」
不用说明便已清楚了方才白炽予的用心,于光磊一声轻叹,并自回头望向许承:「可否请许兄暂避?」
许承早觉得尴尬,一听他这么说,当下便即答允暂时避开。
见旁人已避,白炽予侧过头,俯身检视于光磊后颈的伤口。
剑痕极浅,故刻下仅是留了条痕迹,血倒没再渗出。但光是如此便足以令心头不住犯疼。抬手,指尖轻抚过伤口,因而惹来于光磊吃痛的一阵轻颤。
「很疼吗?」因而更觉得歉疚,「你该上药的。」
「只要不牵扯到就好……对不起,我昨晚判断失当,竟累得你下狱。」
回想起昨夜的经过,于光磊抬手握住了白炽予正轻触着他伤口的,温雅俊秀的面容低下,眼帘微垂,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早知道他该会有如此反应,但亲眼瞧见的时候还是不禁感到有些无奈。
反手回握,更进而一个使力,将他拉入怀中。
「那非是你的过错,你又何须自责?昨晚我虽有劝阻,但就算你不去了,我还是会私下去查探一番。事已发生,就别再多想。倒是冯万里的案子,我刻下既入了狱,便无法亲身帮你了。那二探左府之事,只怕也得暂时搁着──你可有找到什么方法?」
「我今早独自面圣,并已得圣上允诺保护你的安全、宽延查案期限,以及不插手江湖纷争。刻下只等找足证据。只是你既为人犯,我若与山庄联络,极为不妥。却不知有何人可以相帮?」
于光磊简单的将刻下的情况说予白炽予。任由他紧紧拥抱着,还是头一不感觉别扭。不知何时,对他的感觉已从一种精神上的支柱转为实际的依赖。他是可以倚靠的。而骤失倚靠让于光磊多多少少的有些不安。
昨晚他彻夜难眠,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在意着他的不在身畔。
而且……
那张总是潇洒不羁的俊美容颜,足以令人陷沉迷。
却见白炽予思索一阵,才道:「若言绝对可以信任的高手,你可请行云寨三当家凌冱羽相帮。不过他应该已经回到岭南,要联络只怕需费不少时间──其实若言可靠,则以二哥和东方大哥最为适宜。只是要联络碧风楼十分不易,尤其你并未与碧风楼之人有直接的交情……」
一听白炽予提起东方煜,于光磊登时想起了什么。「东方煜可有与老师保持联系?」
他口中的老师,指的自然便是卓常峰了。
闻言,白炽予马上明白了过来,知道他是打算透过卓常峰与白冽予、东方煜联系,点头道:「有。透过他,应该能很快就连络到冽哥……你知道卓常峰的隐居之所吧?东方煜与卓常峰的关系流影谷虽仍不知,但你还是小心为上,莫要让他们抓到把柄。」
「我明白。以我的身分,去见老师绝不会被联想至江湖上的事。」
顿了顿,「昨晚是谁派的人你心里可有谱?」
「虽说是流影谷设下的陷阱,不过那封信应该不是流影谷送出的。流影谷应该只是拣现成的便宜再加以设计,只怕连原先的主谋者都不知道他们会来这么一招……那人的官位如何?」
「不低……难道是左仁晏?以他的身分,确实有权力指派。」

「你是否引起了他的疑心?」
「应当是之前去探问时出了岔子。」思索一阵之后道出了可能,「这么说来,只要能让他认罪,你的罪自然也就能够消解……不,即使不是他,我也定要与流影谷周旋到底,还你自由之身。」
语音到句末已是前所未有的坚决而隐带沉怒。过于温和的人一旦被激怒,往往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尤其是长年来一直默默隐忍不与流影谷之人正面冲突的于光磊。
他无法忍受任何意图伤害白炽予的人。
但一瞬间激昂起来的情绪却在下一刻化为叹息。

于光磊放开了紧握住白炽予的手,轻轻挣开了他的拥抱。
「我该走了……今晚城门关闭前我便会同许兄出发前往白莲镇。流影谷该是不会轻易动你。我会令狱卒多加关照,劳你在此多忍耐一阵子了──需要我带什么书给你吗?」
「不必了。你尽早动身吧,毕竟时间有限。」
白炽予没有多想便拒绝了他的好意,因为心思早已为另一件事所缠绕。
凝视着刚自怀中挣脱的青年,目光灼灼。那成熟俊雅的面容之上神情仍然相当平静,却又带着一种放手一搏的气势。
于光磊虽有一身属于读书人的书卷气。但长年寄居擎云山庄的生活也让他染上了少许的江湖习气,甚或染上了几分豪气与潇洒。刻下的他,眸里藏着一种仿若纵横之士的狂傲。平时总是一派温和的眼眸,难得的表现出了潜藏的锋芒。
这样的他,让他想……
「我明白了。」却听那温和语音如此脱口,「保重……告辞了。」
语音初落,于光磊满载不舍的一瞥,旋即转身离去──
便在此时,右腕忽地一紧。于光磊刚诧异的回头,入眼的便是那逼近的俊美容颜。
在他尚来不及反应之时,唇间已然覆上了某种温软……
四瓣交叠仅是一瞬,下一刻,俊美的容颜已然移开,但存留于唇上的温软触感却证明了方才的一切。
于光磊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到猛然醒觉,面上已是一片愕然:「炽,你……」
「这才是我对你……真正的感情。」
低哑悦耳的语音落下,凝视的眼神炽热沉幽,却又带着过于熟悉的坚定。
他太了解他,而至于连怀疑这是玩笑都无法。
俊雅面容之上,原先的愕然因而逐渐消去,而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又隐带着些复杂。
一声低叹,眼帘微垂:「……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就在我们重逢之后。一切的感觉,逐渐变得明朗。」
「那么……那些,都是出于有意了?」
虽未言明,但意下所指,自然便是白炽予种种亲昵的举动了。
响应的,是一个不置可否的笑。
「我无法否认。」
「你很狡猾。」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是个小人──告诉我,你不会因为这些而气我,好吗?」
句末的语气带上几分讨饶,坚定的眼眸中隐约带着些不安。纵然并未得到于光磊的抗拒排斥,但却仍是无法安心。
如此言语,令于光磊又是一叹。
「……我又岂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气你?」
他刚害得他身陷牢狱,正是满心愧疚之际。就算有什么要气的,也全在看到他一身囚衣时消了,更何况……
指尖,触上那双红艳的唇。

残留的触感,令人心乱──
他也曾想……吻住这双蛊惑人心的唇。
指尖,滑落。
「这就是你要我顺其自然的原因吗?」
话声方了,已然主动吻上了那双红艳的唇瓣。
白炽予先是微怔,随即会意的扬起唇角。眸色一沉,当下已然扳过他的身将他紧拥入怀。
一吻由浅转。温柔的轻吮着渴望已久的双唇,却仍是免不了些许的急切。抬手扶住他的后脑,发髻一解,长发已然散落。指尖滑入柔顺发丝之间,梳落的同时,却是更进一步的敲开齿关长驱而入。
于光磊因意料外的进展而浑身一颤。垂落的眼帘轻扇,隐约觉得不大妥当,却因是自己所开始的而无法推开,索性什么都不想的让他主导了。
但顺其自然并未如想象中的容易。那侵入口中的、恣意却温柔的舌突地一个轻划。于光磊尚未弄清,躯体却已难以自禁的一软。
白炽予撑住了他的身子。原先闭上的眸子已启,带上的却是略的眼神……相接的四瓣终于分开,而以指尖轻抹去他唇上牵连的丝线。
「光磊,我是否有误会你方才的举动?」
悦耳嗓音落下低语,沉幽目光紧盯着他的双眸,有些急迫,却又温柔。
于光磊摇了摇头。随着身体的力气逐渐恢复,他站稳了身子,却因方才自己失当的举动而双眉微蹙……眼帘微垂,低道:「刚才是我放肆了。刻下谈的不该是儿女私情,更何况咱们都是男子。」
「你在意这些?」
仍然搂着他的腰际,白炽予抬手轻拨他的发丝,语音微沉。「如果你是担心飒哥的想法,那就无须多想。还是,你在意什么礼教规范?」
「如果在意,我就不会那么做了。」一叹,「或许是仍然迷惘吧。相吻的时候,一瞬间浮现你儿时的模样。」
浮现记忆的同时罪恶感也涌生,使得于光磊觉自己「顺其自然」的反应实在失当。
而白炽予则因他所言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是得到了从小占着他的特权,只是有利亦有弊,就像现下。
响应以一叹,并自替他重新挽上了发髻。
「那么,何不趁前往白莲镇时在半途想想?回来的时候……希望你已能释尽疑惑──我不会让你在不该想的时候想起我儿时的模样。」
「我明白。」
于光磊一个颔首表示了解,而后抬首,眼神相对,别离的讯息相交,旋即各自别过了头。
「那么,我走了。」
「嗯……对了,待会儿请许兄进来一下吧。」
「许兄?好。」
虽然不明白白炽予为何突然想见许承,不过于光磊并未多问便即应承,并自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无须留恋。因为再一见到他,他们将会掌握更好的形势。
到了外头,于光磊依着方才的交代替白炽予请许承入内,却在听到许承咕哝着「怎么那么久」之时微红了脸。
当年怎么样也想不到,他与炽予竟会有这样的发展……

一旁的许承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他在外久候,自是难免抱怨,故低喃着进入了囚室。
而入眼的,却是白炽予目光炯亮的模样。
俊美的面容之上扬起充满豪气的笑意──足以鼓舞人心的。
「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开门见山的,语气沉稳却充满魄力:「光磊就交给你了。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代我好好保护他,许兄。」
令人信服的语气,炯亮的眼神却带着绝对的信任。如此态度,登时激起了许承的热血。当下立即点头一应:「放心吧!我许承就算拼上了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让光磊受到分毫伤害!时间不早了,白兄若无其它吩咐,我便同光磊离开了。」
「许兄请便。」
他确实只是想对他讲这些。最后的嘱咐已下,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见许承一个拱手,离开了牢房……与于光磊会合了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终至再不复闻。
囚室的门被锁上。白炽予在榻上躺了,回想起别离前的情景,唇角已然勾勒出一丝笑意。
他与于光磊之间的情感,终究还是胜过一切吧!
──纵使那是极为复杂的情感。
笑意,转沉。

第二十三章

一连数日马不停蹄的赶路之后,于光磊和许承二人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白莲镇。
瞧着目的地的卓府便在眼前,于光磊下了马,双腿却是一阵酸软。连日纵马奔驰让他有些站不住脚。一旁的许承瞧得仔细,忙伸手扶住了他。
「光磊,这般连夜赶路连一般习武者都不一定受得住,更何况是你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我看你还是先好好歇会儿,事情留到明儿个再说吧!」
「不……卓府便在前方了。这事儿只有越快越好,决计不能耽搁。我的身体还受得住,你去替我通报一声。」
轻格开了他的搀扶,靠着马匹立稳身子。于光磊虽是疲累,却仍是强自振作了精神的下达命令。许承见他语意坚决,只得一叹,代他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仆人一见是许承和于光磊,当下不敢怠慢直接请他二人入府,并让人将二人的马匹系了。二人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卓常峰的书房。那仆人先禀报了几句,随即便请他们入内了。
书房里,卓常峰正与一名男子对坐相谈。一见于光磊进来,先是大喜,随即又转为担忧,因为于光磊明显的憔悴与不稳的步伐。

只见于光磊一个拱手,长长一揖:「冒昧来访,还望老师见谅。光磊有一事相求,望老师能施以援手,救我义弟一命!」
一揖直下,而后便是双膝着地,恭敬的朝卓常峰磕起了头。
这个太过突然的动作让一旁的许承愣了而来不及阻止。而卓常峰虽早料到他此来的目的必定不寻常,却没想到他竟会行此大礼。一个眼神望向身旁的男人,那人会意的点头,上前将于光磊扶了起来。
于光磊本欲不从,谁知却给那人一股柔和的力道硬是起了身子。抬眸一望,入眼的赫然是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无墨书生段言!
不由得一声惊呼,夹杂着喜悦的:「段前辈!」
段言没想到他竟认识自己,面上不禁微露讶异之色。一旁的另一位青年他是识得的,那是八年前曾与他合作办案的捕头许承。但眼前这位儒生他却没什么印象──于光磊猜到了他的想法,解释道:「晚生于光磊,十六年前在柳林山庄曾与前辈曾有过一面之缘。我义弟便是擎云山庄白炽予。」

「原来是你。」
段言这才猛然醒悟,眼前的青年便是当年文质彬彬的十二岁少年。目光移向卓常峰,只见他露出了有些复杂的神色,道:「先坐下来再说。」
四人当下围着桌子坐了。瞧着于光磊神情十分紧绷,完全失去了他一贯的平和,卓常峰因而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背,并倒了杯茶水给他:「来,先喝杯茶……究竟发生什么事,你先冷静一下再慢慢说清楚。」
「谢老师。」
于光磊接过茶水,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让他眼眶也同时一热。自白炽予入狱以来,他一直十分紧绷。此时遇上了他也视若父亲的卓常峰,压抑的痛苦抑郁一下子爆发了出。但他仍是勉强控制着情绪,简单而清楚的将事情的始末道出。
一番叙述罢,让卓常峰与段言听得俱是双眉微蹙。只见卓常峰略一沉吟,道:「目前当务之急便是找出证据让左仁宴伏法,并还你义弟一个清白。你先前要老夫施以援手,究竟是希望老夫怎么帮你?你就像老夫的儿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看了看一旁的段言,于光磊一瞬间不禁有了些迟疑。但他随即开了思绪,语气化为恳求:「我希望老师联络东方楼主,请他助我一臂之力。」
「老夫确实可以替你联络煜儿,但他愿不愿意帮忙却不是老夫能做主的。」
虽说要他直说是自己的意思,但卓常峰还是因他所言而面露为难之色,神情之间隐隐带上无奈。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了解其实太少,甚至十分陌生,自然也无权去要求他帮自己的忙──更何况碧风楼与擎云山庄也算是对立的势力。寻求意见的目光移向段言:「你觉得如何?」
「……若将此事告知楼主,他必然会不顾一切的同意──但恕我直言,碧风楼近年来虽与贵庄略有来往,却不可能插手贵庄与流影谷的斗争,更别说是公然相帮。如果于公子没有妥善的方法,请恕我无法将此事告知楼主。」
简单几句话表明了立场,但也同样宣示了如果于光磊无法说服他,就无法取得东方煜的帮助。段言在碧风楼算是位高权重,而以他的能力,要阻挡留难于光磊也绝对不是难事。他的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种压迫感夹藏着。
但这样的情况不但没让于光磊灰心,反而让他恢复了一贯的平和冷静。计划他们早就有了,如今他需要做的只是让段言相信这个计划不会使碧风楼曝光。
「我之所以会想请东方楼主出手,是因为东方楼主是个可以信任的高手。而且若让东方楼主以老师儿子的身分前来,也决计不会令人起疑。流影谷还不知老师与东方楼主之间的关系。而且我欲请东方楼主相帮的,乃是潜入左府搜集证据,并查问左仁宴当年的真相。当然,若是东方楼主不克前来,请他代为联络冽予也是可以的。」
「于公子,你可知这不是两个选择,而是一个选择吗?」
听罢他的计划,段言终是一声叹息:「若是让白二庄主来了,楼主岂有不跟在身旁的道理?罢了,我这就启程通知楼主。于公子可有其它口信?」
言下之意就是答应了请求。于光磊闻言大喜,道:「便请他入京后往刑部尚书府一会。劳烦前辈了!」
「无须再多言其它。」段言起身向众人行了个礼:「请恕我先行告辞。」
「请。」
知道事情紧急,众人立即起身相送。于光磊本欲跟着亲自送他出府,可之前一直悬着的心一放,终是支持不住的昏了过去。许承忙接住他,并依着卓常峰的指示带他入屋歇了。
之后大夫来了,简单诊断过后只说是劳累过度。其实早在意料之中,但许承还是担心得捏了把冷汗。
他已答应了白炽予会好好照顾于光磊,又怎能让他出事?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任由于光磊不要命的疯狂赶路,但现在想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一声低叹。与于光磊相识八年,直到最近才真正了解他所的世界。本以为他只是一介文人,谁晓得他竟是如此入于擎云山庄的权力核心?而且许承有种预感。当自己终于得知真相之时,那些个风风雨雨,似乎就已注定了不会轻易停歇。
冯万里一案、还有白炽予的入狱都只是个开始,只是给接下来的一切揭开序幕。
即使知道这是极为不祥的感觉,但许承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想法──
因为,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他也注定了要卷入。
* * *
自于光磊离开之后,也过了约莫半个月的时间了。
白炽予独自躺在牢房之中,心下暗暗后悔当初为何不让于光磊给他带些书来看看。依照光磊的速度,骑马大概也需要八、九天才能赶到白莲镇。所以他还有得等。
这一连半个月来,没有人对他有过任何审讯。除了流影谷偶尔会有些不入流的角色来奚落他一番之外,他在牢里的生活可说是相当舒适。

用舒适二字来形容是怪了点,但狱卒确实对他礼遇有加。白炽予虽身牢狱之中,但除了不能随意离开之外,倒也都还挺自在的──甚至连练功都不会有人管他。
不晓得于光磊刻下情形如何了。许承应该是会好好照顾他才是。可心下虽有此认知,却仍是有些担忧。脑海中乍然浮现分别前的情景,心头当下便是一热。
指尖触上唇瓣。那日他真的在彼此都清醒的状况下吻了于光磊,甚至还获得了他的响应……触感依稀记得,在得知他答案那瞬间的狂喜更是无法忘却。很少觉得等待是如此磨人,但刻下他真的等不及要再见到于光磊!
却听开门的声响传来。察觉到自己想出了神,白炽予警觉的将目光移向门口,只听狱卒的声音入耳:「本来是不能随便让你们进去的。不过既然是卓大人的公子,自然是另当别论了。要出来时再喊我一声吧!」
接续的是一声答谢,两道身影先后入了牢中。为首的是一名身着墨色长衫的俊朗男子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个家仆,相貌平庸──至少在旁人眼里是如此。
只见那俊朗男子朝他温和一笑,身后的家仆却是神情淡漠。待到狱卒将囚室的门关上,那名「家仆」立时走上了前。
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白炽予半带尴尬半带讶异的看着眼前的二人,好半晌才道:「好久不见了,二哥、东方大哥。」
「家仆」闻言嘴角微扬,抬手取下了易容用的平凡脸孔。俊美端丽的脸孔显露,带着的是一种沉静澹然的气息,正是兄长白冽予。而一旁一身墨色的,便是碧风楼主东方煜。
「炽,你可知你这一番行动惹出多少麻烦?煜可是与西门晔见过面的。若是让他察觉『卓煜』便是碧风楼主,碧风楼势必将为你所累而卷入此事。」
质问的语句,语气却是澹然。白冽予神色无改,凝视着弟弟的目光凌厉。如此气势连白炽予都不由得缩了下头。一旁的东方煜忙上前拍了拍他。
「爹的事你无须担心。而且西门晔若是会对『卓煜』这个人有所怀疑,自然会亲身一探。我们只要避开不就好了?至少咱们还没受到留难。」
「这只会令我更加担心。」
白冽予淡淡回了一句,却也不再责备弟弟。只见他神情忽尔一改,目光化为柔和的走近了白炽予。
「有受什么委屈吗?」
「没。狱卒对我十分礼遇。」兄长忽然柔和的态度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冽哥,你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光磊不要命的日夜赶路,才五日就到了白莲镇。煜之前又派了段前辈于卓府保护卓大人。他一听完光磊说完,便立即启程寻我二人──若非我与煜当时有将行踪告知段前辈,只怕你们到现在都还找不着人。」
先前的柔和突然敛了去,白冽予转眼间又是一脸淡然的叙述起经过。一听到于光磊日夜赶路,白炽予双眉一蹙,神情之间已然流泄出些许的紧张:「光磊?他还好吧?」
「之前听说昏了过去,不过已无大碍。依照路程,他们大概会比我们晚一个时辰入京。而你,现在就负责将事情详细的告诉我,包括京里所有的情势、还有流影谷的配置。」
淡然的语调,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抗的感觉。白炽予明白的点了点头,当下依着兄长的指示一一谈起所有相关的经过。
一旁的东方煜只是默默的听着。但白炽予却注意到他的指不知何时已缠绕上兄长身后难得束起的发丝……
白冽予却像是毫不在意,并对白炽予所言不够详尽之再多加询问。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结束了谈话。
见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白冽予重新覆上了面具。见兄长打算离开,白炽予方打算告别,却见到眼前人影一闪,一股寒气已然迫体而来。当下不暇细想本能的作出了反应,运起内劲便是一掌击出。
掌劲相接,却没有预料的气闷。彼此的掌力忽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兄长沉静无波的眼眸。
「看来你没有因为过于沉溺逸乐而忘了习武。」
「冽哥说笑了。有光磊在旁,我怎敢留连青楼?」
半带苦笑的回道,心下却暗暗惊异于兄长的修为。半年多前相见时似乎并没有……还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估了?
却见眼前的面容扬起一抹轻笑:「我不是指那些莺莺燕燕。」
「什么?」
白炽予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头一跳。但白冽予却没有再多言,只是将一个缀得十分高雅的珐琅小罐递到他手中,并朝东方煜望了一眼。后者会意的向狱卒喊了声,而在向白炽予一个点头示意后,同白冽予一起出了牢房。
目送着兄长离去,直到足音消去了,白炽予才终于重重一叹,顺手将小罐塞到怀中。

被他那么一说,心思忍不住又绕到了于光磊身上。竟然累到昏了过去……重逢之时的那张容颜,必定会十分令人心疼吧!
方如此做想,却又听到囚室外头传来了些许骚动。凝神一听,入耳的赫然是熟悉的足音。牢门开启,那张一如所料显得十分憔悴的容颜映入眼帘,步伐有些不稳。心下一阵不舍,身形一晃已然将他接入怀中,并自个儿关上了牢门,搂着他到一旁的床榻歇了。
「光磊?」
带着些不舍的一声低唤,并握住他的手送入些许真气,「为什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不碍事,休息一下就好。」于光磊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幸不辱命,我已联络到东方楼主了……」
「这件事待会儿再提。」
不悦的打断了于光磊未竟的话语,白炽予凝视着眼前一脸憔悴,显然又是一路奔波回来的于光磊,心里就是一阵火。
当下不由分说,一把解开他的发髻,搂着他往床上便是一躺。于光磊有些讶异,正待开口,便已听到低沉嗓音落在耳畔:「不许多说,好好睡一下。不要逼我点你的睡穴。」
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于光磊一阵莞尔。虽然觉得在牢里这么做实在不妥,不过要想说服白炽予只怕是极难……当下一叹,顺着他所言,放松了身子靠在他怀中。
之所以会回来得那么急切,多半也是关切他的状况。心里的迷惘,早在旅途的奔波中一点一点磨尽了。
或许他真的不该在意那么多。正如心底最关切的始终是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又怎么舍得让他因为自己而痛苦?
也或许这些都只是借口。从目光为白炽予逐渐成熟的气息与身影所吸引住的那一刻,他就如同那些个青楼女子,的为他所着迷。
明明就只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孩子罢了。
却……
略为挪动了身子,眼眸对上余焰未消的,神色柔和,抬手轻揽住他的身子。
「炽,你在生我的气吗?」
「……谁教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赌气的音调流泄,活脱便是当年那个不更事的孩子。于光磊因而一笑,忽尔凑近,蜻蜓点水的在他唇上留下一吻。
而后,径自阖上了眼眸。
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吻自己的白炽予忘了气愤,暗暗懊恼方才竟然没有好好把握住机会。但听着于光磊逐渐转为平稳的呼吸,心下也释然了,扬起迷人笑意,静静的凝视着眼前安详的俊秀容颜。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沉淀了思绪。今日的一切缓缓浮现,因而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取出兄长遗下的小罐。
好奇的开了罐子,随即扩散的是一股清香──就如同那总是萦绕着兄长的气息。
伤药?
摸不透兄长给他药罐的意义何在,白炽予双眉微结。他二哥做什么都有一定的理由,这一定也是如此。但……
却听怀中一声闷哼传来。白炽予凝神一看,只见于光磊略为动了动身子,双眉则随着动作而微微蹙起。因而想起了先前他进来时的步履蹒跚,白炽予面色一红,突然了解了兄长的意思。
他果然知道了些什么。
「可恶……」
白炽予低骂着坐起了身子,目光望向于光磊下身,有些艰难的吞了吞口水。
冷静,只是上个药而已……他抬手点了下于光磊的睡穴,而后,微微倾身,拉开了于光磊衣摆,解开了他下身的衣物。

光裸的双腿映入眼帘。一如所料,大腿内侧有着伤得不轻的擦伤,应该是因为于光磊骑艺不精,却又连日纵马而造成的。这种事他一定不会告诉其它人,只会自己简单理一下伤口。有此认知的白炽予双眉更是蹙得紧了,勉强压抑下胸口一瞬间涌生的欲念,指尖沾了几许那溢满清香的药膏,轻柔的往于光磊的伤抹去。
「嗯……」
带点难受带点愉悦的轻吟自唇间流泄,于光磊无意识的动了动身子,让白炽予擦药的手一不小心便碰上了他下身欲望的中心。心下方暗骂起兄长的不怀好意,却旋又了解根本只是自个儿的邪念作祟。
他只要把药交给于光磊就好了,根本不必……发觉自己又在玩火自焚,白炽予一声叹息,认命的压抑着继续替他上药。
触手的肌肤温软,那是不常锻炼身体的文士才会有的细柔。虽是努力压抑着不要多想,可越是碰触,心神便越是不自禁的荡开。顺着伤轻柔的将药膏推散抹匀,但不自觉间,动作已然接近于轻薄。
于光磊的呼吸逐渐加重了,唇间流泄的浅吟也略为急促了起来。白炽予心里暗叫不好,终于是抽回了手迅速的将一切恢复原状。
「该死!」
用力的拧了自己一把,白炽予对自己的心术不正感到无奈。虽说是小人,但总也得分清楚时间地点场合。而刻下,便是决计不能这么做的。
压抑下了燃起的欲火,静坐调息让自己放空思绪。内息开始游走于周身,待到半个时辰后,白炽予才收了劲,并解了于光磊的睡穴将他摇醒。
「光磊,你该回去了。」
「嗯?」
方自睡梦中醒转的于光磊意识仍然昏沉,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情况,好半晌才猛然醒觉。没想到自己真的就那么睡熟了,因而有些尴尬的坐直了身子,手忙脚乱的整理着发髻。
白炽予主动替他整理好了头发。每看到他的发髻就想解,这种习惯也不知是好是坏……突然记起先前兄长来此时的情况。那个男人,东方煜,是用着比他更为眷恋的方式去碰触兄长的发丝。
不由得一叹。「光磊,你赶快回去吧。若让冽哥等久了,没把握他不会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冽?他会这么快到吗?」
于光磊有些讶异的看着白炽予。而后者只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在你来此之前,他就来探望过我了。」
「那我得尽快回去才行。」知道是不能再耽搁了,于光磊立即起身快步走到了门口,「明日我会再来,告辞。」
言罢,只一个回眸之后便让狱卒开门出了牢房去。
匆忙回府的他,根本无暇去注意那明显减轻了痛楚的伤……

第二十四章

于光磊方回府,便听仆人报告了「卓煜」到访,刻下正由许承接待在书房候着。见事情进展顺利,于光磊心下大感宽慰,当下便直往书房去了,一时竟是忘了早先白炽予提过白冽予也一同入京之事。
到了书房前,一推门,便见到许承正同一名身着墨色长衫的男子相谈,身后还跟著名家仆。那男子相貌俊朗,年岁与他相若,眉宇之间可以瞧得出几分与卓常峰相似的痕迹,令于光磊马上确定了他的身分。
判断只是一瞬。于光磊一进门便即一个长揖:「在下于光磊,劳烦卓公子远道来此,还望公子恕罪。」
「于大人无须客气。我虽身为人子,多年来却未能克尽孝道,还有赖于大人长年来陪伴家父。今日前来相帮,便是为了一报此恩,也方能稍减我心中自责之意。况炽予与我亦是朋友,此番相助,本是应该。」
东方煜起身回以一揖,神色平和,语调有礼却不过分客套,举手投足间俱有一种大家气度。心下暗道不愧为一方之主,于光磊关上房门,伸手一比示意众人坐下,并道:「不若我喊公子一声卓兄,公子亦喊我一声于兄。其余客套话,便尽数免了吧。」
「正合我意。」东方煜微微一笑,「却不知于兄希望我怎么帮你?」

「攻其不备──偷袭左仁宴问出当年的真相,并找出有力的证据。」
见东方煜直接切入正题,于光磊也不多提其它,简单明了的道出了目的。怎料,如此话语却换来东方煜的一个双眉微蹙。
「若欲如此,单以普通手法制住,怕是不易。若能佐以药物,方能稳当些才是。」
「药物?」
于光磊不懂武,事先自然未曾想到容易与否的问题,不禁微微一愣。他虽懂点歧黄之术,却仅只皮毛,无论如何是派不上用场的。可若要托人制药,就怕会落下把柄。这下,只怕是极难……
心下正自苦思间,却听一阵淡漠低幽的语音入耳:「药物之事,光磊无须担心。」
那语音极为熟悉,于光磊此时方忆起早先白炽予所言。目光略一逡巡,淡漠的目光那间与己相接,立时明白那名家仆便是白冽予所乔装。
如此认知虽有,但见一旁许承却似毫不知情,看来白冽予方才应是特意传音予他──当下一声轻咳,并不说破,却道:「药物之事,便交由我准备罢。」
「那便交给于兄了。至于其余诸事,请于兄予我五日。五日之内,必能得到于兄想要的答案。」
药物的问题既已解决,东方煜当下便即做出了承诺。仅只五日的期限让于光磊先是一呆,旋即大喜过望,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先谢过卓兄了──对了,卓兄远道来此,定然十分疲惫了?我这就替二位安排厢房,稍作歇息。」
所谓二位,自然是包括了白冽予。
但东方煜尚未回答,白冽予便已略一上前,拱手粗声道:「大人无须劳烦。请安排一间厢房便好,方便小人服侍公子坐卧起居。我家公子好静,望大人能安排间清静的厢房,好让我家公子能充分休息。」
「这点自然没问题。」
白冽予的要求他岂有不答应的理由?于光磊当下唤来家仆吩咐一阵,并让他带着二人往客房歇息。东方煜礼貌性的朝许承一个拱手后,才同白冽予离开了书房。
见二人已经安排妥当,于光磊这才将目光移向方才一直默默不语的许承。由于白冽予身分特殊,故在他愿意告知之前,于光磊并不打算告诉许承有关那「家仆」的真相。当下只是一笑,道:「许兄今日十分沉默。」
「沉默?」许承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一阵苦笑:「我是惊呆了!光磊,你知不知在你来之前,我应对的有多么紧张?碧风楼可是江湖上十分神秘的一个组织,更别说是他们的首领了。今日得见碧风楼主东方煜,我可真是不枉此生了。」

「许兄忒也夸张了!卓……东方兄似是十分温和敦厚,易于亲近啊!」
「或许真是如此吧。可我总觉得他不可测,而那一份高手大家的气度,更是令人望之慑服──说句不好听的,我觉得他比大庄主来得厉害些哩!」
「所谓高下其实极难论定……事实当然也有可能真如许兄所言。但无论如何,东方兄是助咱们一臂之力而来,故其余论断,也不过是徒费心力耳……许兄可有其它要事?」
不想于此多加讨论,于光磊简单几句将原先的话题做了结束,转而出声提问道。
闻言,许承不由得莞尔:「光磊可是胡涂了?你是我的直属上司,有否要事,不是该由着你决定?」
「确实是我胡涂了。」
方才随口就问了,于光磊心下暗怪自己的不当心,并回以一个苦笑。「这样吧。劳烦许兄助我收拾、整理一下此间证物,好方便待会儿交由东方兄观看。」
「没问题。对了,白兄他可好?」
「挺有精神的。我已问过狱卒,除了流影谷偶尔有人造访外,倒也十分安宁。」
「那太好啦!」
回京后还没机会去探望白炽予,故许承再得知他一切平安时显得十分高兴。瞧他一脸发自心底的喜悦,于光磊心下不由得暗感欣慰──白炽予确实有他过人的魅力,十分精于结交朋友。
却不知刻下的他正在干什么呢?
手边方自开始整理起信件,但于光磊的思绪,却已因方才突然涌生的疑问而飘往白炽予的身上了。

* * *
用过晚膳罢,于光磊终于是找着了空档私下前去见东方煜及白冽予。
由于白冽予的要求,二人刻下住的厢房位于尚书府中十分偏僻的一角。不过在陈设上却未比其它屋子逊色,故于光磊相信二人应该能住得十分舒适才对。只是路途上仍是有些不安。毕竟,他与东方煜仅是初识,而与白冽予也有八年未见了──更何况当年,他也只和白冽予共同生活一年罢了。
白家兄弟中他最感陌生的,只怕就是白冽予了。而在分别如此之久的今日,彼此之间,只怕也没比陌生人好上多少。
思及至此,不由得一声轻叹。脚步不久便已行至房门前。方欲抬手敲门,却听屋内低幽语音传来:「光磊请进。」正是白冽予的声音。
当下推门而入,却在望见屋中情景时愣了一会儿。
白冽予所扮演的身分是家仆。然而,此时他却望见那俊美端丽的青年正十分自然的让东方煜替他褪下仆人的服饰,转披上一袭白衫。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却终是没提出。目光凝向眼前取下面具后足称无双的面容,那神情之间依旧存着八年前的淡漠,却更添了几分不同的风采。
那是种成熟稳练。而那份淡漠,也由单纯的隔阂转为一种教人摸不透虚实的存在。
「你又变了好多……不知怎么着,看着眼前的你,我总有种一切事物都逃不开你掌握的感觉,冽。」
方阖上房门,于光磊便忍不住道了这么一句,目光流露着几许感慨。
而白冽予只是唇角微扬:「如真能掌控一切,刻下又何须多费心思?光磊请坐吧!」
「这……唉。」
无法反驳他的话语,于光磊只能一声叹息,同二人一起入了座。
东方煜首先替二人倒了杯茶:「于兄此来所为何事?若是欲与冽叙旧,我可暂行避过。」
俊朗面孔带着一贯的爽朗笑容,与白冽予的淡然成了强烈的对比。
于光磊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杯子,浅啜了一口后,才道:「劳烦楼主了……唉,此来我是想确定一下你二人的计划,也顺便看看还有没有自个儿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方才因着许兄的缘故,未能细谈。」
「许捕头虽似正直之人,但毕竟并未相熟,故不便让他知道太多──刻下既然只有我三人,我也不便越俎代庖,便由冽亲自同你说明吧!」
东方煜略为解释二人方才的考量后,便将主导权移到了白冽予身上。只见后者澄明眼眸闪过一抹沉,抬手,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
「这,便是要让左仁晏吃的药──光磊『攻其不备』四字用得极好。而用兵之计,攻心为上。若欲化解他心防得到全盘真相,除用药用武外,尚需备上一条攻心之计。」
「如何攻心?」
于光磊被他引起了兴趣,神情立时专注了起来。而白冽予却是双眸一敛,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道:「光磊还记得冯万里是怎样的人吗?是否是为进退得宜,一派青年才俊──自然是指他年轻的时候──的模样?又是否因出身世家,备受他人重视,堪称天之骄子呢?」
「正是如此──冽予研究过他了?」
见白冽予说得精确,于光磊不由得一阵讶异,登时又是一个问题。但白冽予犹是未答,却道:「那么,比之我身旁这位卓公子又如何?」
于光磊闻言一愣,尚且摸不透白冽予的心思,只能不大好意思的打量了东方煜一番。后者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介意,但于光磊犹是一脸歉然,认真思索一番后,才道:「若以身分气质而言确实十分相似。不过卓公子少了冯万里那等暗藏野心的味道,多了几分江湖味。」
「那就还算是相似了。此外,光磊有没有想过,左仁晏何以会想杀掉冯万里?」
「……我想,应当是与温玉松有关吧。虽说中间相隔了几年,但这两件事却让人感觉有着些关联存在。而且,左仁晏在知道温玉松与冯万里之事后,似乎就逐渐与冯万里疏远了。」
「他三人既曾形同兄弟,光磊不觉得……左仁晏会因冯万里做出如此恶事,甚至逼死温氏夫妇而气愤难平吗?不若如此做想吧!若今日东方楼主强逼我委身于他,光磊会怎么想呢?」
「自然是十分愤怒。」于光磊此刻已然隐约明白了白冽予的想法,心下不禁暗暗佩服。「你是想刺激他,让他自行说出当年的真相?」
「正是如此。」
白冽予简单一应表示他的猜想无误。但于光磊却反因此又起了其它的疑问:「要刺激他却也不是易事。冽予打算如何下手?」

「首先,自然是要先取来那温玉松的日记看看,并想办法找来左仁晏的看他有否写下关于此事的只言词组于其中再来,便是让左仁晏见见咱们卓公子──并请他吃一顿晚餐。这一顿晚餐,必须让他服下此药,并在他心神恍惚之际施以攻心之计,方能手到擒来。」
「那么,我能帮上什么忙?」
心下虽对如何真正让左仁晏受到刺激感到好奇,但于光磊却仍是将之按捺了下转而如此问道。
白冽予抬手,将茶一饮而尽。敛起的眸子目光陡变,却是换做了一池的纤细愁苦。先前的气势不再,竟似给了人一种极为纤秀脆弱的感觉。
只见他目光幽幽凝向于光磊:「只望光磊替我们挑间酒楼吧──最好是能叫姑娘的──订一间有内室的上房,用卓煜的名义。」
「只需如此?」
看白冽予如此神情,于光磊开始觉得有点不妥当,偏不知问题在哪。目光有些无措的移向一旁一直迟未成言的东方煜,却意外的见到这位一方之主神色带着几分尴尬,面上更是隐带了几分红。
东方煜见他瞧向自己,忙尴尬的咳了一声,道:「便只需如此。其余便交由我二人理,于兄无须担心。」
「那我先在此谢过二位了──对了,我带来了冯万里与温玉松的信件,希望能对二位有所帮助。不打扰你们休息哩!告辞!」
多想无益,既然事了,于光磊索性直接搁下信件,起身行礼便欲离开。但此时白冽予的神情却又恢复了先前的淡然,唇角扬起,勾勒出了一抹不不浅的笑意。
「光磊也早些休息吧。听说你连日纵马,腿部是否有受了擦伤?我之前将伤药交给了炽予,你早先去看炽予时,不晓得他转交给光磊了没?」
「没……」
否定的语音才一字脱出,于光磊心下已是一惊,此时方忆起之前令他困扰不已的伤此时竟然不再隐隐作痛!加上早先在白炽予身旁睡的一觉,难道──
俊秀的面孔当下已是一阵通红,匆忙的又是一个行礼后便即奔出了屋子。
依白冽予所言和他腿伤的情况而言,莫非,是白炽予趁他熟睡的时候替他上的药?
十之八九便是如此吧……心下如此判断着,面色只有越来越红,终是下定了决心,回房换了衣裳直往天牢去了。
* * *
隔着小窗望向外头的一片漆黑,白炽予方欲就寝,却听到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心下正讶异于光磊怎会在此时来访,便见牢门开启,熟悉的身影缓步走进。烛光掩映间,俊秀容颜微带着几分绯红,煞是好看。一时尚未想到他的来意,白炽予上前正欲同他说些什么,却见于光磊一脸尴尬,往旁边一避,起首便是一句:「之前你是否替我上了药?」
询问的同时,面色又是一红。白炽予瞧得仔细,方明白于光磊所指为何,忙伸手一把将他拉入怀中。
「我是舍不得见着你难受,所以才──」
「若是如此,你直接将药给我就好,又何必替我上药?」
于光磊也非愚人,又岂会不了解白炽予如此举动背后所隐含的意味?向来平和的眸子因他的辩解而隐罩上了怒气:「说穿了,不也是心怀他念?」
「我……唉。」
白炽予无法反驳,只得转为一阵叹息,略一使力拥着他到榻边坐了。
「你别生我的气好不?确实是我不好,心怀邪念……」
「我生的不是你的气,是我自己的──没能把你教好,不能持身以正,安分守礼。」
连语音都带上了几分怒气,却更多是自责。于光磊刻下确实在气自己,还真的教出了一个小人出来。留连青楼便罢,连平时都这般不知礼数分际,要他如何对得起白毅杰夫妇在天之灵?
见于光磊怒火似有越渐扩大的趋势,白炽予心下叫苦,忙露出一脸无辜:
「光磊,你难道就不肯相信我吗?若非身旁的人是你,我是决计不会那么做的。那时我真的十分担心你的伤,而你又睡着了,我才……」
说到最后语音已经带上了几分被冤枉的不甘,俊美的面容之上双眉蹙起,反倒是一副生起气来的模样。于光磊见状不由得莞尔,方才的气立时消了,无奈的苦笑着回搂住他。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一声低叹,「可我也见不得你这般模样。」

「那就别气了不是挺好?」
见于光磊消气了,虽然计谋被拆穿,白炽予还是嘻嘻一笑,一派毫不介意的模样,甚至微一倾身吻住了于光磊。没料到他会突然吻他,于光磊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任由他就这么吻着了。
不过这回白炽予十分收敛,极为温柔的几番摩挲碰触后便即松开了唇,但双眸却已是一。
「……光磊,你为何偏要如此清高,让我自惭形秽?」
低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问出了声,连带落下扰人鼻息。于光磊因而微微一震,搂着白炽予的力道瞬间加重,却旋又松了开。
「你错了,我并不清高,所以不要刺激我,炽……」低叹着落下如此话语,俊秀的面容之上染着几许复杂……「不要让我在不当的场合失去自制。」
「你压抑太久了。偶尔放纵一,又有何妨?」
「要放纵也不该是现在,不该是在这个地方。你该懂的,不是吗?」
「……可,我也压抑太久了……」
白炽予语音至此倏地转沉,一个俯首,凑近他颈边便是一阵轻咬。于光磊身子一颤,险些惊呼出声,匆忙间一把推开了白炽予。孰知竟是施力过猛,身子一个不稳,竟反将白炽予压倒在榻上。
气氛瞬间凝结。目光落上眼前俊美无双的面容,四目交望,总是平静温和的眼眸,已然不自禁的染上了一层陌生的幽暗……
于光磊蓦然俯身,主动吻上了身下红艳的唇瓣。
仅能以朴实形容的动作,却十分温柔绵长。交叠的唇瓣密合,彷若缠绵,难断……
浅浅响应着他主动落下的吻,白炽予眸一,一把揽住他的腰际,抬手解落儒衫衣带。四瓣初分,已然撑起上身吻上他的颈肩,以及火光中朦胧皙白的胸口。
「炽……」
于光磊俊秀的面容垂落,双臂撑持着身子,却仍是耐不下阵阵轻颤。那游移于胸口的唇勾起甜美的颤栗,冲击着向来少有情欲刺激的身子,而使之终是难耐的软倒。转而被白炽予反身放倒榻上。
火光摇曳间,于光磊衣衫已是半解,低喘着任由那张俊美的容颜贴近,俯下,再于光裸肌肤上印下斑斑红痕……
「不该这么着……」低喃间,语音微喘,眸子流泄出复杂的神色,却仍是抬起双臂攀上宽厚背脊……「我,不该这么放纵……」
可纵想停止一切将他推开,却因一切都是自己所挑起,而未能出手──
但白炽予却于此时主动停下了。目光一瞬间染满柔情。
「我说过了……是你太过压抑自己,光磊。」
温柔嗓音落下的同时,已然坐起身子并将他拉起,替他理好凌乱的衣衫及发髻。于光磊因而一愣,而旋即露出了一个苦笑。
「或许真是如此吧。」顿了顿,「一旦静下心,便赫然发觉心底残存的欲念发觉……我,也十分想对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面上不自禁的又是一阵红。瞧他如此反应,白炽予双眸又是一阵沉掠过,却终是压抑了下,只是轻搂住他略显单薄的身子。
「你见到冽哥了吗?他说了什么?」
「他与卓兄欲夹以药物与攻心之计辅助,以收奇效。」
「攻心之计?」
「听他们的意思,似是要以实际的情景来刺激左仁晏。」

「实际的情景?莫非……」
一听到如此词汇,白炽予眉头已然蹙起。脑海中浮现早先兄长同自己问话时特别多加询问的部分,心下已然暗暗猜到他们的做法了。
这,不会太过大胆了些吗?可能性极高的猜想令白炽予感到一阵头疼。正想说些什么,却赫然望见于光磊疑问的目光:「你知道他们的打算?」
「算是吧。」看来,是得上一番功夫解释了:「光磊,你可知道冽哥与他的关系?」
询问出生的同时,面上亦流泄出了复杂的神色。
上回流泄出那样的神色,是在得知冯万里与温玉松之事时。
瞧着白炽予如此神色,之前东方煜替白冽予更衣的画面浮现于脑海中,令于光磊神色当下就是一变。「你是指什么?难道……」
见于光磊明白了自己未竟的话意,白炽予一阵苦笑:「他们打从三年前就是如此了。而且,应该也早就有肉体上的关系了。」
「……这样吗……」
有些过于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于光磊几近无言。脑海中淡漠的容颜浮现,实在太难想象那好象与情爱无缘的白冽予竟然已……就像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与当年的白炽予有今日的情感一般。
世事的变化,终究还是太大吧!
「光磊?」见于光磊想出了神,白炽予柔声低唤,「我告诉你这个,只是怕你到时吓着──我有预感,冽哥会做出十分吓人的事。」
「我明白了。」
知道白炽予不会胡乱说话,于光磊点头一应,心下也自感到了些许的不妥当……不过白冽予的能耐他是晓得的,故至少于案情一点已无须多加烦恼。
如此一番相谈罢已是夜,外头已然传些许狱卒不耐烦的低喃,只是碍于于光磊的身份不好真的出声催促。心下亦是觉得歉然,于光磊当下起了身,又自轻吻一下白炽予额际后便即起身离去。
却,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听到低语入耳:「待到时机适当之时,我可不会再这么压抑了,光磊。」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光磊心绪因而一乱,没再回头便匆匆离开了大牢。
而牢中的白炽予只有一阵苦笑。
真是有苦自己知。他之所以会甘愿收手,碍于时地不合或许是原因之一,但另一个原因,却是──
对于两个男子之间的情事,他没有太大的把握。

第二十五章

虽说前宰相卓常峰突然跑出个儿子颇令人惊讶,但既然是其得意门生于光磊的客人,众人自然也不会太怀疑了。卓常峰之子卓煜入京之事,只半日便传遍了整个朝廷。
隔日退朝不久,于光磊府前已为络绎不绝的来客挤得水泄不通──特别是那些与卓常峰交情厚的派系大老,以及打算物色女婿的大官们。如此嘉宾,令得于光磊赶忙向满福楼请了厨师到府中,大开午宴迎宾。
但这些变化其实都在于光磊的意料之中──就连左仁晏的到访也是如此。令他意外的是白冽予刻下的举动。他已然取下了面具,一身白衣寸步不离的跟在东方煜身边。
白冽予和白炽予虽是亲生兄弟,但气质甚异,容貌上相差亦大。白炽予豪飒俊美,白冽予却是俊美之外更添端丽,足称无双。故不知情者乍见,并不会轻易将之联想到白炽予身上。而便仗着此点,他昨晚趁夜出京,而于今晨以本来面貌重新入城──否则,以其容貌,又怎么可能在不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下入城?若给人察觉不对,不但事情会曝光,白冽予长年来刻意的隐藏也会失败。
刻下东方煜正一一同那些达官贵人寒喧问好。于光磊在一旁指挥仆人上菜,不意却见到门边一脸讶然的许承。
心下已是猜着原因,却犹是趋前将他拉到一旁问了:「许兄何以露出如此表情?」

「……我说光磊,那位白衣公子究竟是何人?」
见于光磊出言关切,早已满心好奇的许承这才吞吞吐吐的低声问了。目光始终停留在大厅中那俊美端丽的白衣青年身上,久久无法移开。
于光磊苦笑一阵,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回答。目光重回厅中,此时的白冽予气势已敛,澄明的双眸亦化无波为流转,却是清浅间隐带愁。一身气质纤秀,全然瞧不出是个习武者。
他静静的跟在谈笑自若的东方煜身畔,眸间除愁外又带点寂寥落寞,对于应酬的场面显然不太能应付。刻下的东方煜是众人目光所聚,而他,招来的只是不停的打量与几道贪婪渴慕的视线。
容颜上头,因而微露难受之色。一度想转身离开,却被东方煜一把拉回身畔。如此反复几度,那一袭白衣的身影露出了个微微昏眩的神情,才终于得以自由脱离纷扰的人群朝于光磊的方向走近。
一路行来,又自惹来不少目光……那微显孱弱的体态步伐以及迷离的神情换来了关注与更加渴望的目光。于光磊将一切收入眼底,心下不知是该赞叹还是该感慨,顺势将他扶回房间休息了。一旁的许承亦是关切,忙跟上了前去。
房门带上后,与外头的喧扰已有好一段距离。但弄不清白冽予意愿的于光磊仍是将他扶到了床边坐下。
「你没事吧?」
「不要紧。」
低幽的语音落下,幽幽的眸子扬起,凝向一旁有些好奇却不敢放肆打量的许承。后者因为他的一望而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尴尬一笑,忙拱手道:「在下许承。方才失礼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海涵。」
「有何失礼?好奇乃是人的天性……而且若真要言失礼,该陪罪的应当是冽予才是。」
终于是自行道出了身分,面上神情瞬间已是一改。熟悉的淡漠与难以忽视的气势重新显露,白冽予已然起身,朝许承拱手回礼:「直至此刻才正式拜见许大捕头,望许大捕头见谅──这些日子,舍弟多蒙您照顾了。」
有礼的语调,带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如此变化让许承着实愣了好一阵。待到猛然会意,面上已是一派惊讶夹杂着佩服。
「白二庄主果然是藏不露。许某今日才知天下竟有如此能者。」
「许兄客气了。冽予或有薄才,但亦未值许兄如此盛赞。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才略武学俱为一绝,许兄如见过他,便该将这话用在他身上才是。」
白冽予不卑不亢的响应了许承的称赞,言谈间主动改了称谓拉近距离。然而,那话中对西门晔的称赞却令许承一阵愕然。
「许某虽未能见过西门少谷主,不知其人品如何。但传言他个性冷酷无情,又对贵庄用上了各种卑鄙手段,何以二庄主竟如此褒奖他?」
「我曾与他一见,他确实是个不凡的敌手,又何须吝于赞美?何况……」
顿了顿,端丽唇角扬起略为冷沉的笑,目光扫过一旁的于光磊:「用了手段的,也不只他一人。」

于光磊知道他所指为何,不由得一阵叹息。所谓逼不得已也是如此吧?但更切的或许是自私──他为了白炽予,而去挑拨流影谷与皇室之间的关系。
两大组织之间的斗争从很早以前就存在了,而这的应对会造成什么样的效应他却未思。他只是为了白炽予,为了他而怒火中烧,愤而挑起皇室与流影谷之间的嫌隙。
一旁的许承却不知道这些。想称白冽予有大量,却又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只得闭口不言。结果一时气氛竟是变得有些尴尬。
正自无措间,却见眼前于光磊正回望着那双无波的眼眸,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许承这才突然理解到自己方才没头没脑的跟了进来,怕是打扰到二人了,当下立即托辞离去。
耳听许承已然走远,白冽予微微一笑:「光磊何不坐下?」
「……或许,我真的错了。」
但于光磊没有响应白冽予的问题。思绪仍停留在方才的话上,他垂下了头,神情交杂……「但我不会后悔──即使会背上恶名,那也是我应担上的责任。」
「方才所言并不只是单纯说你,光磊。」
察觉了他的心思,白冽予双眸一走近了他身畔。后者有些讶异的抬眸,对上的却是冷沉的眼神。
那端丽的唇角再勾起,却看不见笑意。

「是什么事逼得西门晔大费周章对付咱们,你知道吗?是我,为了消灭天方,为了削弱流影谷的力量,设计让他们正式对上。这两个目的我都达成了,而西门晔也在发现真相后大为震惊──他,从此时开始更加积极的对付山庄。」
「我并不认为你当初的决断有错。」
「既然如此,光磊对自己的决断又何须自责?何况刻下你该想的,是咱们计划进行的顺利与否。」
「……你说得不错。」
因他的话而猛然醒悟,于光磊神情一改,双眸之间已是微露锋芒:「方才左仁晏应是确实被你们骗过了。」
「那么,余下就看煜怎么应对了。」
对于东方煜必须独立应付那些大官,白冽予并不担心。身为一方之主,年近而立的他在巴蜀的地位便彷如地下帝王,拥有足够的手腕去应对。会困扰他的,或许就只有那些针对己身的不善目光罢了。
这是白冽予借故离开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却是──
只见他容颜之上再露出了晕眩的表情,身子一晃已然朝于光磊身上倒去。于光磊虽搞不清楚情况,但还是急忙扶住了他:「你──」
「是流影谷的人。」身旁低幽的语音入耳,「不要多言,扶我躺下吧。」
于光磊猛然醒悟,登即依言将他扶到榻上让他躺下。方才在外人眼里有些孱弱的身子其实十分紧致有力,如此念头一瞬间浮上脑海。
──就像白炽予。
脸因而微微泛红。昨晚险些发生情事的记忆连带浮现,竟连热度也一并窜起了……
「光磊在想什么?」
却听低幽语音落在耳边,于光磊猛一回神,便见白冽予微微撑起身子凑在他颈边低声道,「究竟是想起了什么……竟让光磊的身子如此温暖。」
「不、我──」
「你的身上,有炽的味道……」
再落下的语音,打乱了整个心神。
于光磊完全乱了手脚,不知所措的望着那极为贴近的容颜,除惊慌外胸口一瞬间涌生的竟是愧疚与自责!
突然他明白过来,自己对于白炽予所抱持的情感固然已然确定,却也同样肇生了另一种情绪──因为他始终忘不掉那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对于产生如此情感甚或欲望,让他无可避免的有着刻的罪恶感。
俊秀的面容因而垂落,染上了某种无奈。
不过,看来流影谷的探子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不然,白冽予怎会这么闹起他来?
而白冽予只是一笑,语气忽尔一转:「光磊已知道我和煜的关系了吧。」
「你怎么会──」
「从眼神就知道了……昨晚光磊应是去了牢中吧?今早你看见我和煜时,眼神与昨日相差极大。」
「……我只是很诧异。以前的你,总是一脸淡然难近,与人产生其余情感已是极难,又遑论是更进一步的关系?」
「既然如此,你自该明白,我和炽、甚至是光磊你本身,都已不再是十六年前纯洁无暇、不经世事的孩童了。」
此刻白冽予神情已重回淡漠,略为退开靠着墙坐了。「别忘了,炽予可是趁你茫然未觉时占了很多便宜。而且他在外头得很,存着什么居心,你也不见得瞧得出。所以无须自责,毕竟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孩童了。」
「冽……!」
这才意识到白冽予是在开导他,即便是于光磊也不由得瞪大了眼。

──不过,虽然是被比自己年轻的他开导,却意外的没有分毫不甘。
心下正打算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却见眼前已然是一抹惑人的笑容扬起。
「忘了告诉你……其实炽早在你和他一起生活一两个月后,就能准时起床了。之所以会继续装睡,是为了让你把他抱起来替他擦脸梳洗。」
于光磊闻言色变。脑海中浮现昔日孩童可爱单纯的模样,忽然觉得一切似乎当只是假象。
而白冽予只是笑着,澄明的眸子隐隐带上沉。
* * *
不负所望,东方煜成功的邀了左仁晏三日后在京中著名的楼子「春寒阁」一叙。纵然对他的邀请难免疑虑,但那卓煜和白衣青年之间隐约存着的不寻常,却令左仁晏轻易的掉入了陷阱。而对于于光磊的同往,他虽不甚赞同,却因清楚东方煜于京城仍不大熟悉而只得允诺。
春寒阁算得上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青楼。不论卖身与否,里头的姑娘各个都是才貌双全,不只是达官贵人,连几位皇子王爷都是此地的常客。来春寒阁者,可说不论身分地位都是一时之选。
于光磊不是没进过青楼,只是每进来都还是会感到有些尴尬。却见一旁的白冽予正称职的做着戏,面色却是无改,显然也对此相当熟悉。
倒是东方煜微微皱眉,有些担忧的望了白冽予一眼后,才进了楼中。
由于房间是早就安排好的,故四人一入楼便被请入厢房之中。房内已布好酒菜,另有四名歌妓前来陪侍。没料到一个吩咐竟让店家准备得如此周到,于光磊忙尴尬的请那位似乎盯上自己的姑娘离开。而东方煜与左仁晏却是自若的任由女子贴近陪侍。小曲响起,一派温柔旖旎。身陷如此温柔乡,再怎么有定力的男人,只怕都要完全沦陷。
有些沉浸在歌妓悠扬婉转的曲调中,心绪也微微乱了。于光磊正自感叹自己竟是如此定力不足时,目光却望见了白冽予厌恶的微微蹙眉避开歌妓,瞧向东方煜的眼神交杂。
氤氲的气氛似乎离他很远。那歌妓正想攀到他身上讨好他,却给他一把推了开。女子因而微露愕然,而旋即神情一改,转而坐到东方煜与左仁晏中间去了。
若非清楚以白冽予的个性绝不可能有如此反应,于光磊定然会认为他是吃上了醋──而且,是参杂了其它情绪的。
左仁晏似乎也发觉了他的异样。双眸微微起凝向白冽予,忽尔开口:「李贤侄似乎不太习惯?」
他的语调十分温柔关切,望着白冽予目光亦是如此,却又有些渺远,彷佛看着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另一个……
白冽予对于他的关注有些受宠若惊,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反应。直到接收到一旁「挚友」微带责备的目光后,才赶忙道:「晚生无碍,多谢大人关心。」
连语调都带了点仓皇,却又透露着无助。
澄明流转的眸子,一瞬间对左仁晏关怀的眼神流泄凄苦。
但目光随即又落了下,容颜微垂,起身自歌妓手中接过酒壶:「扰了大人雅兴实在抱歉,便让晚生敬您一杯,以表歉意。」
言罢,不待左仁晏拒绝便主动替他斟了杯酒。药物无声无息的落入他杯中,而在白冽予举杯敬他时,顺着美酒一起入喉。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而白冽予却在末了一阵轻咳。左仁晏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关切的目光似已逐渐拉近,不再渺远……
酒宴继续进行,但白冽予的面上却逐渐显露了些许的不适与一种微微昏眩的神情。有些难受的起身想出外透透气,身子却不稳的倒落──而直落入东方煜怀中。
是时机了。于光磊也于此时关切的站起了身:「要不要到里头休息一下?」
所谓的里头,指的是与厢房另有一门相隔的内室。
白冽予点了点头,身子乏力的靠在东方煜身上。后者双眸略沉,扶着他身子的双臂一瞬间收紧,并自转头对于光磊道:「可否请于兄取些醒酒药来?」
「没问题。」于光磊点头起身,并示意一旁的歌妓退下,同他们一起离开了──这是白冽予的吩咐,要他先行退开,直到有了暗号。
出了房间,只听里头传来东方煜道歉的语音:「请恕小侄失陪了。」
「贤侄不必客气,快让他进去歇息吧。你们既是挚友,自该多陪陪他。」
左仁晏回答的语气十分担心,却又隐藏着些什么在里头。

知道一切进行顺利,于光磊静静在外头候着,心思却已飘到了今后的事情之上。
只要让左仁晏中计,白炽予马上就能脱离牢狱,而案子也能得以完结。成败关键便在此刻,但他却出乎意料的并不紧张,甚至已有了成功的预感。
事了之后,他也能稍微轻松一下,和炽予好好四逛逛了吧!仔细想来,二人重逢至今老是为诸般事务困扰,竟没能好好尽兴玩一场!京城的名胜不少,他是该好好计划让白炽予全部玩一遭了──也当作是自个儿害他入狱的补偿。
心下正作如此思量,却听里头传来某种物体重重落地的声响。这才猛然记起白冽予先前所言的暗号,忙兴奋的奔入房中直入内室──
却,在望见房内情景之时,愕然的停在门口。
白炽予曾说过的话语,浮现……『我有预感,冽哥会做出十分吓人的事。』
所谓的吓人之事,就是指眼前的情景吧。
内室里,左仁晏的身躯横躺于地,似是昏了过去。而便在他躯体之前,那床榻之上,东方煜下衫略开,正从白冽予身上移开。后者一身白衣半解,露出肤色柔美的紧致胸膛,以及一双优美修长的腿。白衣之上沾落血,而殷红的鲜血,正沿着那双腿缓缓流下……

空气中,微微飘荡着几许淫靡的气味。那是完事后的气氛,甚或带着点残留的情韵。
但东方煜像是完全忘了于光磊的存在。目光落上那正缓缓流出鲜血的伤口,双眉一蹙,已然是充满自责疼惜不舍的语音脱口:「冽,你的伤……」
句末已是一叹,顺手取来衣衫小心翼翼的替他拭去了鲜血。
而白冽予不再伪装的神情却是透露着一派的毫不介怀──甚至是勾起了媚惑般的笑意。
「上个药就好了。是我逼着你演戏的,你自责什么?偶尔这么一,也不是坏事……」顿了顿,目光转而凝向于光磊:「光磊可否回避一下?便是我不在意,煜只怕也……」
见他望向自己,于光磊这才猛然回神,连话都来不及应就尴尬的关上房门避了开来。
方才那低幽语音流泄出的话语,证明了自己对于那般情景的推想并无差错。而这只是让于光磊更加尴尬罢了。不期然回想起之前白冽予开导自己时的话语,突然发觉那自己记忆里的他与刻下的,似乎也有着不小的差距……
足足过了好一阵子,白冽予才由东方煜轻搂搀扶着走了出来。让白冽予歇下后,东方煜回房将左仁晏自内室抬出并将他弄醒。
接下来便是自己的工作了。意识到这一点的于光磊忙搁下多余思绪,取出事先预备好的纸墨笔砚开始询问一脸恍惚的左仁晏。
几番询问之后,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包括左仁晏下决心杀冯万里的理由,以及派人狙杀于光磊一事。将一切纪录下来之后,于光磊让左仁晏画了押,印了指印,漫长的一晚终于算是告了个段落。
将左仁晏以酒醉为名送回其府后,于光磊让白冽予和东方煜先行回去,而转往大牢去见已有三日未见的白炽予。
这三日他忙于计划此事,完全没有闲暇抽空来此。如今思念之情已是满溢于胸,连等待狱卒开门都成了一种折磨。牢门一开,于光磊便即快步入内,而在下一刻落入温暖的怀抱之中。
于光磊抬手回抱住了他,愉快的享受着那份睽违数日、围绕于己身的气息。
「事情结束了吗?」
白炽予低哑的语音落在耳畔,又是那种扰乱心绪的说话方式。于光磊微微一颤,却不挣脱,埋首他肩窝的神情一瞬间转柔,道:「顺利完成……明日,你就能自由了。」
「那么,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吧!」
一听到可以出去,白炽予心情大好,搂着于光磊到榻上歇了。隐带炽热的目光凝视着俊秀的面容,不知怎么的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寻常。神情因而流露出了些许的疑惑。
见状,于光磊笑了笑,遂将今日的经过尽数道出──连同白冽予过于大胆的计策,也吞吞吐吐的说了。
左仁晏知道冯万里与温玉松之事,是在莫娴自尽前写给他的信上。当他愕然的赶到扬州打算问个清楚之时,却意外撞见冯万里逼着温玉松在莫娴的灵前交欢。他从此与冯万里交恶,却已来不及救回温玉松──温玉松不久后也过世了,让他留下了满心的自责与遗憾。他想忘却此事,但几年后的一件事却逼得他不得不重新面对。
当时,想重振温家的温律行找上了冯万里。随着年岁增长,少年的温律行多了几分与昔年父亲之间的神似,竟令冯万里起了想对他出手的念头。发现此事的左仁晏不愿故人之子重蹈覆辙,终于是狠下心买通凶手杀了冯万里。
「真要说起来,左仁晏并没有错。」

叙述罢,那有些沉重的真相令于光磊神情染上无奈。「若不是他,那温律行刻下只怕也没能与你齐什么『江南二少』的名了。」
所谓江南二少,是后来才从青楼的姑娘口中听来的。原来温律行与白炽予都是驰名江南,备受青睐的公子,故被人称之为江南二少。
白炽予曾听过这个名头,因而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神情──但见于光磊并未在此事上多加关切,便随即又转回了肃然。
但却是低首,吻上了于光磊的颈子。
「就算他当时是出于好心,但他想杀你就是不对。」低喃间,已然松开了他的衣襟……「若你真有个万一,他就是赔上老命我也不会原谅他。」
前襟解落,白炽予双唇下移,埋入他胸口细吻啮咬。三天前的痕迹仍残留些许,而今却又重复上一层红艳。于光磊双手攀附着他的背脊,心头一瞬间涌生了许多,甚至包括了一种爱怜的情绪。
不再感到自责的现在,过去的情感,也能在刻下毫无保留的流泄出来……
「一切都过去了。」
顺着他的动作仰倒,于光磊低声说道,「等到你出去之后,我再带你逛逛京里的名胜吧……」
「嗯……」
白炽予低应了一声,目光却更沉了些。于光磊略为改变的态度加了心底的欲望。然而,出去之后,他想要的并不是饮宴游玩,而是真真切切的,将怀中的于光磊占为己有。
如同仪式般的亲吻罢,白炽予不再动作,只是静静的抱着于光磊。
「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做?我记得你并不想伤害温玉松的名声。」
「不错……我打算以销毁那张卷子当条件,让左仁晏重新做一份口供。虽然不能打击到流影谷,但至少可以解决刻下一切的问题。」
「嗯。」一提到流影谷,白炽予心情就有些沉了,「对于流影谷,冽哥可有说什么?」
「除了称赞西门晔一番之外,他没有再提过流影谷。」
于光磊回想一阵后做了回答。如此答案令白炽予略一皱眉,却终是化为了叹息。
「罢了,管他们做啥──刻下他们应也是无计可施了。光磊,你赶快将事情办好让二哥他们出城吧。若让西门晔见着东方大哥,碧风楼势必将卷进此事。这是冽哥最不愿见到的。」
「我明白。明日我就会将一切理好,不过……」
在此之前,先让他在此多待一会儿吧──在所有心结都解开,即使见到了面还是满溢思念之情的此刻。
于光磊轻轻笑了,主动吻上了白炽予。

第二十六章

翌日,于光磊正式下令逮捕左仁晏。大队官兵将左府团团包围,一时震动了京师。
为了避免白冽予及东方煜涉入此事,于光磊独身前往左府,并让许承去牢中将白炽予接出。
许承身为捕快,对于牢中的作业自然也相当熟悉。几个例行公事后,白炽予终于得以换下囚衣,离开这足足待了近一个月的牢房。
身分既已是公开的,他自然也不必再多加隐藏。换上了许承带来的一袭华衣,俊美的风采当下更是被衬托得万分出色。他的离去,几乎可说是在万众瞩目下完成的。
手重新握上九离之时,一股愉悦之情也随之蔓延,几乎当下就想舞个几刀。不料方出大牢,就看见燕成殷一脸冷笑的在前方候着,脱口便道:「你真以为一切都能如你们所愿吗?江南来的小贼!」

「如丧家犬般的狂吠只会令燕兄看来更加难堪罢了。事情既已有了结果,我也不想再多结梁子──燕兄何不也就此罢手?」
被闷了近一个月后,刻下的白炽予一身气势尽展,颀身玉立,俊美面容之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燕成殷受此影响,气势立时减了几分,咬牙恨恨道:「别以为一切真的结束了。哼……若是重要的人犯死在你们手底,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这么得意!」
此言一出,令白炽予登时色变。本以为一切可以这么解决,没想到流影谷竟然真的歹毒至斯!当下一把扯过许承道:「光磊呢?」
「他?领人去逮捕左仁晏了。」
许承一时还明白不过来,但看白炽予如此神情也已觉得不妙。只听他又问:「卓公子他们有跟去吗?」
「没有。怎么……糟!」
这下也明白了那流影谷的歹毒用心,许承脸色当下已是一阵惨白。只见白炽予冷睨了燕成殷一眼之后,已然运起轻功飞驰而去。
* * *
于光磊方带领官兵进入左府,便见到左仁晏神色冷沉,伸手一比示意他单独到书房相谈。虽知这样独身进去可能会有危险,但于光磊却仍是照着做了。
毕竟,他确实有与左仁晏私下谈谈的必要。
「你可知道若没有足够的证据将老夫入罪,你的前途甚至脑袋可就不保了,于光磊?」
却听左仁晏一入书房便是如此一句,语带不善,出言威胁。
然而,与其相对的,却是俊秀面容之上一派温和的神情。于光磊自怀中取出了左仁晏亲自画了押的卷子,将之递给了他。
「上头都是您亲口说出,属下亲手纪录的,应当没写错吧?」
左仁晏闻言色变。待到将那卷子浏览一遍后,神情已然化冷沉为交杂。脑海中浮现那晚的晚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你竟然设计老夫?」
「虽然冯万里本身持身不正,但您的罪行也不能这么埋藏下去──更何况是事关属下义弟的生死,及武林势力的消长平衡。」
叙述的语音平和,却自有一股正气夹藏。俊容之上目光隐带锋芒……「这是唯一的一张卷子,您可以尽管毁掉──但前提是,您必须承认上述所有罪状。至于原因──例如有关温玉松之事,您可以略而不提。」
「你不怕老夫将卷子毁掉而不从你所言?」
因于光磊所言而提出了质问,但左仁晏面上神情却已有了那么一点颓然。
他看着卷子,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不觉间,双眸已是微湿。
于光磊摇了摇头。望着眼前失去了惯常气势的老人,眸间已流泄出了些许同情。「属下相信大人会做出明智的决定。」
「是吗……」
如此话语,反而比任何说服或指责更加撼动心房。左仁晏彷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苦笑着走到案前坐下,提笔,重新写下了一份口供,并在画了押、盖了指印后,将之交给了于光磊。
「你知道吗……」在于光磊确认完毕并将新卷子收入怀中的同时,左仁晏拿起先前的卷子,一点一点的把它撕成了碎屑……「那晚醒来时,老夫还以为自己做了梦,梦见万里,梦见玉松。玉松就像是我最重要的兄弟。他爱着娴儿,娴儿爱的却是我。就为了此,我才断然与他们断绝来往──谁晓得,我竟会这么样间接害死他二人。」

「那天,我好象又重回了江南,重新看到了那不堪的一幕。我以为一切可以重来,所以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要拉开万里。但一切的记忆只到此为止,而过去,终究是无法挽回……」
放弃了无谓的自称,只有满心积压许久的痛苦。这个秘密他独力隐藏了多年。虽然不愿想起,却又忍不住回忆,回忆那几乎可说是间接死在自己手上的好兄弟。
面对他如此沉痛的言语,于光磊只能垂下视线沉默以对。那样痛苦的心情他又何尝不懂?那晚白炽予在城郊被捕时,他的心情,亦是……
「派人狙杀你一事,老夫感歉意。」
却听左仁晏的语音再入耳,于光磊抬眸,望见的却是他一脸看开的沧凉。

「老夫只是不想再让玉松的事曝光,不想再……罢了,这些辩解便当作老夫没说吧。不过,那晚在春寒阁的一切,究竟是──」
「是真亦是假。此为令大人您口吐真言的攻心之计,还望大人莫怪。」
「是吗……那么,那位李贤侄他可好?」
「一切均安。不瞒您说,这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计划。」
「那就好了。老夫还担心他会步上玉松的后尘……请代老夫向他致谢。因为他,老夫彷佛又见着了玉松。」
本是沧凉的神情,却在提起那白衣青年时染上了些许的温柔。于光磊见状微微一惊,而旋即明白了什么。
不过,这些已不必再问了。「那么,劳烦您随我走一趟大牢吧。」
事情至此,终于是要正式完结了吧?
心下如此做想,于光磊方打开房门欲将左仁晏交给府外官兵,却在此时,一道劲风袭体而来。大惊回眸,竟望见几枚银梭直飞而来,而且还是朝着左仁晏!此时二人身畔没有半个护卫。于光磊慌张之下已然转身护住左仁晏。思绪飞快转过,突然明白这只怕又是流影谷的毒计──只要左仁晏一死,他们大可以翻供,再强加罪名于白炽予头上……眼见银芒便要袭上,脑海之中浮现白炽予俊美的面容及儿时稚嫩的童颜,突然之间好想见他,即使只剩最后一面也──
然而,最后逼近眼前的,却是炫丽的红芒。
银梭落地,一道身影亦在于光磊身前落下。察觉到流影谷诡计的白炽予终于适时赶到。他手持九离昂然而立,却旋又跃起,红芒舞动直朝隐蔽在屋檐后的身影袭去。
这他不打算重蹈覆辙,一开始便用上全副劲力攻击那名偷袭者,完全不让他有偷袭于光磊及左仁晏的余裕。连绵刀势间,舞动于红芒间的身影依旧潇洒,炽烈如火,不羁如风。
那人在白炽予的攻击下很快就束手就擒了。被点了穴道的他连自尽都无法,只能让二人将他同左仁晏一起交给了守在府外的官兵。
虽然知道那名刺客的案子只怕会落了个草草了事,但刻下已无须再介意此事。望着官兵们押着他们逐渐行远,白炽予抬手,轻搂住了身旁的于光磊。
「没受惊吧?」温柔的语音落在耳畔……「咱们回家去吧。」
「嗯……一起回家吧。」
轻应了一声,目光落上那神采飞扬,一身不凡尽数显露的身影,胸口便是一阵喜悦直涌而上。
好久没能看到他这般大展身手了。那样的神采在适当的服装下显得更为迷人,几乎便要与那红芒一同眩惑了神智。
若非理智仍在,他或许会紧紧回拥住他,甚至是附上一吻──而现在,于光磊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回府的路上,正好遇见了让许承领着正打算前去接应的白冽予及东方煜。前者已然恢复了家仆的装扮,而在看到二人平安无事之时对弟弟投以一个赞许的眼神。
因地点的问题而未多言其它,五人会合之后正待回府,却见燕成殷领了一队禁卫军飞快行来,当下便将五人团团围了住。
那一队禁卫无一不是出自流影谷,手下工夫也都不弱。燕成殷这番行动显然是针对他们而来。
只见他面上忿忿之色犹过早先,神色冷沉,笑道:「这谅你插翅也难飞了,白炽予!」
「燕成殷,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光磊首先质问出声。此刻他仍身着官服,原先温和的目光化为严厉,身为三品大员的气度展露无遗。「身为捕头,你竟还知法犯法?若不停手,我刻下就马上免除你的职位!」
「知法犯法的不知是谁,于大人……我一定会找出你们这群人的把柄──当然是在逮捕你们之后。别以为你们可以在流影谷的地盘这么为所欲为!刻下你们只有五人,还有三人是不会武的累赘……我就不相信你们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燕成殷冷笑一声,一个抬手示意禁卫军动手抓人。
眼见那些禁卫逐渐逼近,东方煜与白冽予俱是冷下了眼神。其实以他二人及白炽予的功力,只要没有多余的累赘,都能单独击败这群人──然而,刻下他二人的身分却正是不会武的累赘。若不乖乖束手就擒,便得冒上暴露自己身分的危险……
心绪飞快转着的同时,白冽予的右臂已然为一名禁卫抓了住。当下把心一横正打算动手,不料却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众人齐望去,赫然是柳靖云一身儒衫,随着大队禁卫将四近包围的情况。
之前由于忙着理案子,于光磊和白炽予根本无暇再去注意这号人物。刻下见他率领手下禁卫包围四周,心不由得凉了半截。

难道这柳靖云原来真是流影谷的人?
却见那一队禁卫的头儿恭敬的朝他行了个礼。他一个点头示意后便即缓步走近燕成殷,俊雅的面容之上神色澹然:「燕成殷,你私下调动禁卫可是重罪……刻下竟还想任意逮捕自己的上司?便是有流影谷在背后撑着,这番作为也太过火了。」
言下之意,竟是来阻止燕成殷的。于光磊闻言这才稍微松了口气,也随即明白了些什么──柳靖云既然是圣上的人马,这一番行动,只怕正是出自于圣上的指派。
只见燕成殷神色变得十分难看。他虽自恃有流影谷撑腰,但眼前此人可是皇上的亲信,便是流影谷谷主西门暮云也要给他几分面子。当下缓了情绪,一字一句道:「柳大人,这几人可都是大有问题的匪类。若是放任他们离去,不知会给京师带来多大的危险……」
「若是再放任你为所欲为,才是京师最大的隐忧──圣上早已明示过,江湖纷争归江湖纷争,朝廷不会加以干涉──而若有人想假公济私,擅自动用朝廷的力量,也得加以阻止。就此收手吧。否则下一个入狱的,不会是于大人而是你,燕成殷。」
柳靖云的语调神色俱是十分平缓,但话中所言却已是将燕成殷逼到了绝境。他还打算辩解什么,却在望见一抹身影落下之际,闭上了嘴。
这下换成白炽予等人皱眉了。来者不是他人,正是燕成殷的师父──孤塔一剑邵青云。
只见他一个挥手示意先前燕成殷带来的官兵退下,随即朝柳靖云一个拱手:「劣徒不知轻重,还劳烦柳大人率兵来此,请恕老夫教导无方。」
「前辈无须介意。只要能及时收手,靖云可以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这么应对的同时,目光还飞快扫过了白炽予一行人。
邵青云显然对他这句话十分满意,笑道:「自是当然──只是,老夫尚有一些『江湖纷争』欲与几位私下解决,就不知柳大人是否──」
「若是私下解决,靖云自然没有插手的必要。那么,请前辈先撤下人吧!前辈一撤下人,靖云也会立刻请这位吴统领率兵离开。」
「没问题。」
说着已是一声令下,令那一小队禁卫撤退离开。与柳靖云相比,邵青云连正式官职都没有,却能如此号令禁军,可见流影谷在朝廷的势力有多么庞大。
见他们已然撤下,柳靖云当下也守了承诺,拱手一揖后便即同那位统领率兵离去。瞧自己原先的计划就这么硬生生毁了,燕成殷终于是忍不住开了口:「师父!您为何……」
「愚蠢!你还看不出来吗?单是卓公子身旁的那位家仆,就足够打坏你的全盘计划了──没想到于大人还能找来这两位神秘的帮手,着实令老夫十分佩服啊!」
邵青云的武功在流影谷可说是排名前三的高手,即使白冽予和东方煜有所隐藏,还是能够看出他们的非比寻常──高手与高手之间,自有一种特殊的感应。
眼见身分极有可能曝光,东方煜拱手道:「这位前辈说笑了。在下确实是卓常峰之子,何神秘之有?」
「就算不是,老夫刻下也是不能够查证的了。」知道从他们口中绝对问不出什么,邵青云也不再客套:「这般反反复覆也不是办法。我们来打个赌吧!由你们五人之中随便挑出一人与老夫比画。只要赢了,老夫保证在此事上流影谷绝对不会再为难你们。而相反的,你们只要输了,就得乖乖束手就擒──这个条件,你们能接受吗?」
以邵青云的身分,不用害怕他会出尔反尔。但这个条件却没有乍听之下那般公平──以白冽予或东方煜的身手,要想赢他虽要费一番功夫,但却绝对没问题。但他二人一但与高手过招,就怕会不经意的泄漏出自己的武功路数和门派,这正是他们所不乐见的。而许承是不用说了,刻下唯一能出手应战的,只有白炽予一人了。
只是他有近一个月没能使刀,单此一点已然略居下风。加上他的内功造诣只怕还稍逊邵青云一些,这场比斗,胜算只怕还不到五成。
这仗该是由他接,而他也的确想和邵青云比画比画。但若是失败,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优势只怕就──即便是他白炽予,也不禁有了犹豫。
很想回头参询兄长的意见,却不能这么做。心思烦乱间,竟是难得的不知所措了……
「一切都由你决定。」
却听低幽的语音送入耳中,正是兄长的指示。白炽予右拳因而微微收紧──是的,他很想试试,即使胜算不到五成……
目光,凝上了身旁的于光磊。
「光磊,你怎么说?」
「该来的,终究是逃不掉──」于光磊只是温柔一笑,轻轻拥住了白炽予:「还记得吗?之前你与前辈错失的一仗……刻下可是上天给你的机会,别让他错失掉了。」
虽然担心他会受伤他会出事,但于光磊早已下定决心放手依赖他了。
而且,他相信白炽予一定会赢。

一旁的许承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炽予,能和邵前辈正式打一场的机会可不多呢!得好好把握才是啊!」
见大伙儿一致都同意了此事,白炽予唇角勾勒出了一贯的迷人笑意。
「不错。这机会确实是该好好把握……」低语着的同时,已然转身走向邵青云,拱手道:「晚辈擎云山庄白炽予,愿以九离领教邵前辈的『孤塔一剑』,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好说……贤侄九离刀名早已名震天下。今日便让咱们一刀一剑好好切磋几下吧!」
一句话了,邵青云已然后退了几步。右手握上长剑,银芒一闪,长剑已然出鞘。
白炽予此时亦已是九离在手。真气灌入刀中,刀色立时由原先的沉黑转为惑人心神的红艳。灼热真气缓缓送出,衣袂扬起飘动,一时间场上已然笼罩在他的气势当中了。
一旁的白冽予微一上前将于光磊护在身后,好让弟弟能放心决斗。只见邵青云微微一笑:「贤侄果然尽得乃父真传。」
「前辈不必客气──请!」
一声大喝罢,白炽予身形一晃,手中九离已然化为红芒朝邵青云直袭而去。
正因为略下风,更需抢得先机。他绝对不会输,因为他有九离,这把于光磊为他命名的、一又一助他克服种种困难的爱刀──
「铿」!
刀剑蓦然相交,两股气劲相会碰撞,令双方俱是一闷。邵青云没料到白炽予功力竟已与他如此相近,心下微微骇然,面上却由是笑道:「贤侄小心哩!」身形微一后退,长剑一个轻划,人剑合一,当下已是「孤塔一剑」这成名绝学起首之式。银芒夹带迅疾气势直朝白炽予气劲最弱之袭去。
这一招剑式极为平凡,却完全破了先前白炽予刻意营造出的局,白炽予双眸一敛,一个旋身巧技挑开剑身,随即化守为攻展开连绵刀法。
最初的一击不但令邵青云讶异,也同样令白炽予感到惊讶。一经比斗才发现自己的内力竟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成长许多。想来定是这一个月在牢中无所事事,只得虔心专注于内功休息的缘故。内功既有进益,胜算自也大增。内劲源源不绝的流泄而出。红芒或攻或守接下那人剑合一,化解了邵青云锐利的一击。伴随着,灼热真气再盈满全场,红芒一闪斜砍邵青云一式过后右胁留下的空隙。
孰知这竟是邵青云的一招诱敌。只见他身形忽然高起,长剑带动真气旋起,反过来利用白炽予所布下的气场。白炽予只觉得九离刀势忽尔失去控制,红芒顿消,莫名其妙便劈在了空。心下暗叫不妙,上方却已是劲风袭来。慌忙逆转真气回身架挡,虽是捡回了一条命,身子却已斜飞而出,狼狈的落在五丈之外。
俊美的面容之上仍然挂着潇洒的笑容,唇角却已溢出了血丝。
俗话说「姜是老的辣」,今日他可真是切体会到了……「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要谢,可得等赢了再说──」知道白炽予已受了内伤,邵青云冷冷一笑,「注意哩!」
一句话了,根本不给白炽予喘息的机会便抢攻而去。后者暗叫不妙。他方才勉强逆转真气,又硬接了邵青云一剑,此际内力一时难以恢复。但见锐利的剑气劈面而来,当下只得咬着牙接了。剑起刀落,邵青云人剑合一一气猛攻,剑势快疾凌厉,全是毫不留情的杀招。白炽予一力方消新力未升,好不容易连挡着几剑,却已是一口鲜血呕出。俊美的面容在那剑势终于略停之时已然化为了苍白。
「炽!」
一旁于光磊惊喊一声,当下便要冲出去查看白炽予的伤势。他虽不懂武,却看得出来白炽予完全是于下风。而且邵青云来意不善,全然不像是单纯的比画,而是生死对决那般的──只是,身子才上前一步,便给白冽予拦了下。
「在一旁看着,光磊。」低幽的语音有一抹寒意,「莫让炽分心。你要相信他,他一定会赢的。」
「可──」
于光磊本想再说什么,却因了解白冽予的意思而作罢。目光凝向那苍白的容颜,胸口一阵痛楚泛起,那唇角骇人的殷红让他难受得喘不过气。
若白炽予真因此事而有三长两短,那他绝对难辞其咎──不、不光是这样。本以为一切终于结束而得以轻松,怎料现下才是生死攸关?万般情感杂然上涌,连那初识的情意亦是如此……「炽……」
焦切的目光,夹杂着太多情绪的落上那张俊美的容颜。
那张他由小看到大的容颜。
曾有的童稚单纯,到如今的俊美潇洒。每一个记忆每一个画面都牵动着情绪,却只能这么看着,只能远远的这么──

却在此时,那张容颜之上,蓦然扬起了温柔的笑容,
对他。
四目远远相接,一瞬间传递的是关切是不舍是情意。而白炽予像是要他放心的投以了一个自信的眼神,而后移开目光,眼神化为凌厉的凝向眼前的邵青云。
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方才的一个误判导致了刻下劣势。但他绝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他还得保护于光磊,还得陪在他身边关注他的生活起居。他好不容易才出了狱,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为所欲为」,又岂能让邵青云毁了他期待已久的愿望?
何况……他手中的九离,正是代表了能够置诸死地而后生,能够化险为夷的意思。
「抱歉了,前辈。」重新摆好姿势,抬手拭去了嘴角的鲜血……「我还有良辰美景春宵等着好好享受,又怎能再被送入牢中一?」
不甚庄重的话头,却充满着坚定的自信。如此气势让邵青云有了动摇──莫非他尚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秘密?就像他方才错估了他的造诣,错估了他的……
这一分心,正好趁了白炽予的意。他知道邵青云因为没能一开始就摸透他的底子而犹有疑虑,才会这么发狠猛攻。眼下正好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他的疑心。邵青云心思纷乱之间,九离红芒旋起,出手便朝邵青云空隙袭去。
置诸死地而后生──他有一定要赢的理由,也一定会赢!伴随着坚定的自信,赌上了一切全力施为,目的就是希望能扳回一城。纵然取不回优势,也一定要打成个五五波!
高手对敌之际最忌分神。邵青云猛然回神之际已是暗叫不好,而心中疑虑未除,对于白炽予更是存了几分戒惧,让他原先凌厉快疾的剑失去了先前的速度。刀剑相交,气劲再碰撞交击。这,两人同时飞了开来──只是,邵青云比白炽予足足多退了几丈才得以稳住身子。
他的唇角,也已挂上了鲜血。
虽然白炽予的这一击已然收了成效,但他却是有苦自己知。邵青云毕竟不是泛泛之辈,刚才那一击没能够如预期的取回五五之势。只是这苦可是决计不能让他知道。当下压下胸口翻腾的真气,笑道:「怎么,前辈还要打吗?」
询问之时,还不忘刻意散发出灼热真气,欲以气势压迫敌手。他神情从容潇洒显然是成竹在胸,当下便令邵青云气势锐减。
他已摸不清眼前青年的底子了……而且再打下去,只怕是两败俱伤。邵青云低叹一声,收起长剑:「老夫输了。老夫答应你们,这事就算这么结束了,流影谷不会再动你们一根汗毛。」
言罢,不再多言其它,一个抬手示意燕成殷跟上,已然运起轻功扬长而去。
见他二人确实已经走远,白炽予收刀哈哈一笑「哗」的就是一口鲜血呕出。于光磊忙飞奔上前,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炽!」呼唤的语音急切,「你的伤势……」
「哈……我干得不错吧!」抬手擦了擦血,白炽予顺势靠进于光磊怀中,另一手还不忘圈住了他的腰际……「爹以前老说对敌之际最重要的便是气势,刻下我可算是得了他的真传以气势退敌了!」
「爹可是真材实料,哪像你外强中干?」
白冽予淡淡浇了他冷水,目光却十分温柔。让于光磊扶着弟弟,素手按上他背心送入真气。略寒的真气进入身体让白炽予不禁打了个哆嗦,却在那极具疗伤功效的真气帮助之下恢复了血色。内伤当下已然起色不少……「冽哥,你的真气真的比以前温暖不少耶!」
「喔,是吗……」见弟弟情况显然好转许多,白冽予凉凉应了一声,收回真气并自走近东方煜。后者不知怎么的脸色微红,道:「好了!咱们先回府吧!炽予的伤势不轻,仍需由我和冽为他好好治伤才是。」
「需要我帮忙吗?」一旁的许承见于光磊似乎扶得有些吃力,当下便欲上前相帮。
但于光磊只是微微一笑:「不必了。咱们回府吧!」
他不是不知道身旁俊美的青年正借机撒娇占他便宜,不过经过方才一仗,这些小事就不再重要了……指尖轻抚上那正停留于腰际的手,而至转为交握……
府邸,就在前方不远。

尾声

清晨的天候,是一如平时的微寒。
在距离京城已有五里之遥后,于光磊和白炽予才终于停下了脚步,和东方煜及白冽予正式话别。
「这当真劳烦二位了。」
虽是分离在即,但于光磊仍是依礼向二人道了谢意。
由于白炽予的伤势,使二人又多在此耽搁了数天。不过幸好流影谷守着先前的承诺,并未再犯,是以二人虽多停留了几天,却没遇到其它的麻烦。
而已取下面具的白冽予只是微微一笑。
「咱们早已是一家人,又何须介怀?倒是今后炽又要赖在你身旁了,还需劳烦光磊多多管教才是。」
「冽哥!」
白炽予因他所言而发出了不满的一唤。于光磊因而笑开,神情之间已然带上些许温柔。
「我会的。」顿了顿,目光转向东方煜:「还望东方兄代我向老师问好。待到得闲之时,光磊定会正式造访致谢。」
「于兄的心意,我会转达的。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
也该是时候起程了。东方煜一个拱手,正式向二人做了别。白冽予亦是一个拱手,双唇却是微动,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令一旁的白炽予瞬间红了脸。
但于光磊一时没能注意到这些。别离的感伤升起,终是只能语音略缓的道:
「二位保重了。」
「你们也是……告辞。」
言罢,二人已然运起轻功转身离去,没多久便消失在视线之外了。眼见天色渐明,二人的身影却不复见。于光磊心头,在所难免的染上了些许的惆怅。
但别离终究是这么到来并且落幕了。收拾了心绪,于光磊方转身打算回城,却见到身旁白炽予一脸古怪的盯着手中一个漂亮的小罐。心下不解,因而出声问:「怎么了,炽?那是什么?」
「喔……冽哥留给我做纪念的。」
见于光磊出声询问,白炽予忙简单做了回答,并将罐子收入怀中。虽然他的举动有些怪异,但于光磊只道是他心下感伤,忍不住又思念起兄长,故也不甚介意。神情一缓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肩,揽着他一起回城去了。
没注意到的,是白炽予面上残留的微红。原因无他,便是兄长方才刻意说给他听的话──
『早先给你的伤药适用于各种伤口,并有润滑之效──务必好好运用,莫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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