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狼记
作者:三千界
前世篇之序
很多年后诸事落幕,他在登山的伙伴们高峰上休憩,慢慢喝着矿泉水,眺望远方。
在那样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一切最初的开始,或许,比他一直以为的要早。
一切最初的来源,也或许,比他一直以为的要……
前世篇
上
1996年,夏季的一天。
香港,高级公寓,六层某户,装潢温馨古典的四室二厅内。
―― ―― ―― ―― ―― ――
三十多岁的女主人开门进来,踢掉鞋子,到卧室里翻了会,找出一份文件,而后坐在床边仔细看了一会,小小欢呼了一声,从刚才放在梳妆台上的随身的挎包里掏着东西,钱包、唇膏、小妆盒……都拿出来放到一边,最后找到了她的私章。推开梳妆台上的东西,挪出一点地方,在文件上盖完章,然后把满桌子的东西和文件统统收回包里,把包挂到衣架上,女主离开了卧室。
没有注意到挪地方的时候,不小心把精致小巧的钱包挤落了梳妆台,掉在了床沿。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富有弹性的床铺动了动,钱包从床和梳妆台的缝隙里掉了下去。
―― ―― ―― ―― ―― ――
第二天,晚上。
客厅。
―― ―― ―― ―― ―― ――
“奎奎,真的不是你藏起了妈妈的钱包吗?”三十几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温和地问站在面前的小男孩。
男孩摇摇头,“不是的。”
“奎奎,妈妈昨天把包包放在卧室里面,到今天早上出门为止,除了爸爸妈妈,只有你进去过。”并排坐着的女人严肃地说,“你知道妈妈今天找不到钱包,有多心急吗?而且耽误了很多事。奎奎,调皮点没什么,但是不可以撒谎。”
“奎奎,没关系,和爸爸妈妈说实话,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男人循循诱导。
“我没有。我今天想要金刚,才看到它在箱子里的。”男孩举举手里有些坏了的玩具,指指女人手里的钱包。
“奎奎,撒谎是不对的。妈妈一直把包挂在衣架上,钱包怎么会自己跑到床下的箱子里去呢?”女人有些生气了,“这么小就知道撒谎,妈妈还没有问你偷藏钱包做什么呢。”
“奎奎是不是想吃冰激凌,要自己去买?”男人在一边问。
“我明明没有吗!”男孩的眼睛开始红,倒退几步大喊。
“你……”女人生气了。
“哇……哇……呜哇……”因为男孩大声的喊叫,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女人担心地看了看。
“你先去看看阿小和小小吧。”男人劝道,凑到妻子身边低声说,“我们以前不注意也有责任,以后慢慢教育。孩子对钱的态度一定要从小抓。现在他在嘴硬不好说。”
―― ―― ―― ―― ―― ――
男孩没有再说话,站在一边,直直地盯着爸爸妈妈。
他们在说什么……
那个买冰激凌给他的爸爸?
那个最喜欢香香他的妈妈吗?
好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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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年,同一套公寓内。
―― ―― ―― ―― ―― ――
“奎奎,你这个月零用钱怎么的?够吗?”年过四十依旧身材良好的男人拿着报纸坐到另一张沙发上,貌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卡还你,以后不用给我了。”奎掏出一张卡,扔到男人身边,站起来,走向自己房间,在门口停住步道。“你可以去查查帐户。”
“奎奎?”
“放心,是学校的项目。”奎带上门,扔出最后一句,“难不成你还以为我扒人钱包?”
“这孩子……”男人喟叹,扭头看向从卧室出来的妻子,疑问,“才十二岁,这么早就叛逆期了?”
―― ―― ―― ―― ―― ――
房间里,奎把自己扔在床上,静静看着天板,慢慢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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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年,入秋的一天。
某中学门口。
―― ―― ―― ―― ―― ――
两个女生等在大门左侧,互相开着玩笑。
一个男生拎着个篮球跑出来,还气喘吁吁地左右看看,然后冲那两个女生方向挥挥手。
“夏润玲。”他绽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边走过去边喊,“等很久了吗。”
“没有啦。”夏润玲不好意思地回答,看看伙伴。
“啊呀呀,大帅哥眼睛不好用哦,只看到她,没有看到我。”另一个女生开玩笑道。
奎耸耸肩,笑着说,“没办法,我只看得到她。”
夏润玲腾地红了脸,那女生听了愣了愣,大笑着推了她一把,她往前一个踉跄。
奎连忙扶住她,而后从书包里找出两个练习本,摔到另一个女生伸得长长的手里,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罪魁祸首做感恩状,而后笑起来,“急着赶人了,咂咂……”眼看奎作势要踢,闪到一边,回头一个鬼脸,“知道了~~!”
―― ―― ―― ―― ―― ――
两个月后,同一个地方。
奎和夏润玲对立着。
―― ―― ―― ―― ―― ――
“你倒底,要说什么?”奎困惑,“我不明白。”
“章欣瑞。”女生叹了口气,直接道。
“啊?”奎茫然。
“不是吗?她们都这么说,我也看到你和她两个人一起。”
“她是我们负责我们后勤的。学长就要毕业了,其实,下任队长基本已经确定是我了。所以,目前我需要接手一些事务,才难免接触多了一些,不是你想的那样。”奎耐心解释,又觉得好笑,一边伸手去拨女生额前汗湿的一缕头发,“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喝那个……乙二酸?”
“你和她一起在咖啡馆!”女生打开奎的手,指控道,往后退开一步。
奎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红红的印子,良久,疑惑着,“你不信?”
女生没有说话,撇开头。
“你不信。”奎称述道,抬头看了看浮游的白云,“从国中到现在,我们为这种事吵不下五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也有听到你类似消息的时候,每都相信你的解释,你为什么不能呢?”沉默,耸耸肩,“你两年前开始,一直叫我退出篮球队,学业和运动伤不是真的理由吧?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摇摇头,苦笑,转身走开了。
“奎――”女生犹豫着叫他。
男生背影挺拔,没有回头。
―― ―― ―― ―― ―― ――
当晚。
―― ―― ―― ―― ―― ――
“哥,你电话。”
“哦。”奎从房间里出来,坐倒沙发上,“喂?”
“是我。”女生道,“奎,你明天中午有空吗,我……”
“我们两,算了罢。”奎淡淡道,一眼把在卧室门口探头探脑的弟弟瞪回去。
“奎?”女生惊道。
“你不信。我累了。”奎靠到沙发上,“我会和他们说,提出分手的是你。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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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年,十月二十八日。
某大学图书馆。
―― ―― ―― ―― ―― ――
一个白净斯文的男生埋头在一大堆书中。
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轻声道,“书呆子,午餐时间到。”
“你先去,我再呆会。”书呆子头也不抬。
奎起身看了一眼门口幸灾乐祸一脸你输定了的两个男生,微笑,俯身在书呆子耳朵旁边说了句什么。
书呆子肩膀一紧,奎拍拍他,又说了句什么,他僵硬地点点头,跟着奎站起身来。
门口等着的两个呆若木鸡。
―― ―― ―― ―― ―― ――
餐厅。
―― ―― ―― ―― ―― ――
“喂,你小子怎么把书呆子弄出来的?”戴眼睛的男生问。
“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奎慢条斯理回答。
书呆子脸色更加白了白,恳求地看了一眼奎。
“什么把柄?”另一个皮肤比较黑的男生端着两份午餐回来,问。
奎伸手勾住书呆子的肩,神秘地笑笑,“你们没有发现他的姓和我一样吗?”
“这个有什么关系?”戴眼睛的奇怪道。
“难不成……你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黑黑的那个挠挠下巴,呈沉思状。
“喂,你找死啊,居然敢诅咒我爸婚外情!”奎一拳捶过去。
“不是都这么写的吗?”黑黑的男生反问。
“你小说看多了。”戴眼睛的不屑。
“他是我远房亲戚啦,按祖谱上的辈分,他得叫我爷爷!”奎宣布结论,大力拍了拍书呆子,松开手。
噗!戴眼睛的喷了一口汤,“祖谱……辈分……”他喃喃,呻吟着保住头,“我的天。”
黑黑的那个呆了呆,疯狂地大笑起来。
书呆子脸上红了出来。
“说好了哦,你们两个――”奎指指自己和一旁的书呆子,“这个月的午餐。”转头看着书呆子,挑挑眉,“不准少吃一顿,否则……哼哼。”压低了声音,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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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年,五月十六号。
某所大学,男生宿舍,三零八室。
―― ―― ―― ―― ―― ――
奎拖着个小小的灰色行李箱,看看虚掩的门上铜字铭码,笑笑,猛然一脚踹开,喝道,”你们家老大回来了!”
“你这小子,咂咂,嗯嗯,小麦色肌肤――我说,这半年时间你倒底是去交流两国文化发展两校友谊还是去海滩泡妞了,啊?还不从实招来?”一个白色条纹衬衫的男生扬手扔过一罐饮料,从电脑前回了回头,调侃道。
“泡妞是最直接最有效率的交流方式。”奎将行李箱用脚推到一边,接了,打开灌了一口,煞有介事地回答,而后问”他们两个呢?”
“SHIT。”男生对着屏幕瞪眼,放着鼠标不用,几个快捷关了窗口,推了吧键盘呼出口闷气,整个转身过来,”你当我们是妃子等君王归朝啊。书呆子当然在图书馆,白皮去打比赛了,老样子,三星期,没人和你侃球了。”
奎知道对方因为分神输了即时比赛,也不在意他话里的火药味,只是递过去一张卡片。
“有你的,居然被你抢注到了!占了天时地利就是方便啊!这几行字在网上可以卖到这个数――”男生一瞥,跳起来一把抢过,一眯眼,伸出三根手指晃晃,握拳捶了奎一下,”大恩不言谢呐。”
奎笑着摇摇头,坐到一边,喝了口手里的东西,”啃了半年汉堡,想八珍斋了。”
“没问题。”男生愣了愣,咧嘴一笑,掏出手机开始翻号码。
“没问题?是没他们两的份吧。”
“有个词,叫心知肚明。有个词,叫会心一笑。有句话,叫尽在不言中……”
“好了好了,知道知道。”
“嘿嘿……”
奎微微一笑,打开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码。
“奎,你怎么能这样!”哀怨。
后仰避开男生的伸过来抢手机的爪子,听到那边有人接了电话,奎低喝道,”书呆子,五分钟内,回宿舍,吃饭!”
然后任由男生抢过手机按了停止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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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年,六月十五日。
同一间宿舍内。
―― ―― ―― ―― ―― ――
奎坐在那个白净的男生对面。
只有两个人。
―― ―― ―― ―― ―― ――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奎终于打破沉默。“信不信由你。”
他起身走向门口。
“对不起。”男生道歉。
奎止了脚步,侧回过头。
男生指指自己的右脸。
“这个啊。”奎摸摸自己脸上的青肿,“无所谓,当是我当年偷看你们KISS全过程的报应好了。”拧开门,他迈出去。
“等等。”男生唤,咬咬唇迟疑着道。
“嗯?”奎顿了顿,不过还是阖上门转身走回原坐下。
“我不该怪到你头上。”男生埋头到两臂中,“你不是那样的人。”
“呃――?”奎惊讶了会,眼神邃起来,让人看不清楚,疑问道,“我知道你的性向,拿这个去挑拨很正常不是吗?多好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过?”
“你别说气话了。我刚才昏了头了。”男生低低道,“你……不是那种人。对不起。”
“你怎么知道?”奎撇撇嘴反问。
男生良久没有说话。他脚前的地上忽然落了一滴水迹。
“喂。”奎移坐到他旁边,“不是吧……”挠挠头,奎有些手足无措,“好了,你那么菜的臂力,打的又不怎么痛,我不生气了还不行吗,喂――”
男生忽然抱住他,下巴死死扣在他肩上,悄无声息地,温热的液体很快湿透了奎的衬衫。
奎僵了僵,勾过一边自己的棉质短袖上衣,一扔,盖到男生头上,“借你擦啦。”
―― ―― ―― ―― ―― ――
“你真的就这么相信我吗?我可是有前科的胁迫犯呐。”
“威胁我这么久,除了吃饭和游泳,你还做了什么?不就是敲诈了几罐饮料么,数额离定罪的下限远了去了。”男生闷闷的声音传来。“没想到,现在能说说话的只有你。”
“不是吧,起码,还有他们两个。”
“……是不错的室友而已。你也知道我性格不好。”
“嗯,太内向了,老是闷着。该向我学习。”奎毫不客气,迟疑了一会,“你真的相信我?”
“怎么了?我信你有什么不对。”男生看看奎,“你有些奇怪。”
“好感动哦~~”奎双手交握,放到胸前,侧身做陶醉状,摆了个两眼冒星星的POSE。
男生哭笑不得。
奎笑着拥抱了下他,“既然相信,那就信到底,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好。”男生没有犹豫,应。
―― ―― ―― ―― ―― ――
――好。
奎记得他当时这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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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大学附属医院。
―― ―― ―― ―― ―― ――
“你要那个做什么?”一个穿白大褂的男生推推眼镜,不赞同地看了眼奎手指间的烟,没有说什么。
“帮我弄份仔细点的尸检报告。”奎拧灭抽了两口的烟,看了眼十几步外的清洁箱,苦笑了下,提示道,”重点么……他,不喜欢女人。”
“啊?”
“刚来时候,我无意中撞到的。”
“怪不得你能把他从实验室里挖出去吃饭,原来他有把柄在你那,我还真的以为你辈分是他远房爷爷呢。”男生恍然大悟,随即又黯然,”你们两交情不错,他喜欢的如果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也不至于――”
“他和你交情也不赖,感情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奎靠在合金玻璃架构的走廊上,扬起头,”你们合作的项目还继续吗?”
“嗯。没影响是假的,不过你放心,有我在,这份papers肯定份量足够,上面他的名字也绝对不会不见了。”男生重重点了点头,”你知道些什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没别的了。”奎抿唇,”我只是需要弄清楚他和那人的关系到什么地步了。”
“……”男生沉默。
“你是学医的,还忌讳相信那些?”
“不是,只是――知道了真的就比较好么。”
“我有数。”奎拍拍男生的肩。
“行。等我消息。”
两人对视一眼,默然不语,一拳捶在对方肩胛上。
奎转身走向电梯口,男生在原地哀哀叫,”你小子下手越来越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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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年,十二月三日。
学校外,咖啡馆。
―― ―― ―― ―― ―― ――
“你打算怎么办?”男生没有穿白大褂,一身休闲服。
“不怎么办。虽然他有这种嗜好很难让人接受,但是起码,这属于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我明白,这其实不影响他作为我的合作者和朋友。如果他坦然些的话,或许事情就不会那样了。”
“不会主动坦白的。性格使然。”叹了口气,顿了顿,”结论确定?”
“确定。我查了足够的资料。”
“阅读付费的那种么?那要多少美金,你导师亏大了。”奎搅了搅咖啡,将勺子放到一边,没有喝。
“……”男生担心地看着奎,”你还好吧?”
“我很好,谨遵你的医嘱,正在戒烟。”奎微笑。
“哦。”男生听出里面的戏谑,无奈挫败地叹口气,看看手表,”我是为你好――算了,时间到了,我得去实验室。”
“去吧。”奎捻了个响指,冲招待喊,”一份牛排。”转头对男生解释,”我的午饭。”
“嗯。”男生起身摆摆手再见,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你真戒烟啦?”
“真的。”
露出一个不可理解而又欣慰的神色,男生走向门口。
―― ―― ―― ―― ―― ――
牛排很快上来了,八分熟。
伸手在外衣口袋里抚摸着一张磁盘,奎注视着街景,良久没有动。
―― ―― ―― ―― ―― ――
你自己的选择,没错,你自己也这么以为,什么事都闷着,朋友父母都不敢说,只会写点日记――还在临走前删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我知道你有这个习惯,若不是刀客摆弄电脑有一手,没人会知道你那些根本不是自愿的选择。年轻,单纯,爱了就爱了,被诱骗利用了却不自知。
真是夺命的初恋呵……
―― ―― ―― ―― ―― ――
为什么怕拖累我,为什么不找我呢。
你以为,你看到了全部的我了么。
什么叫做阳光……
我会让你看看阳光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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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上加力,磁盘正濒临折断,手忽然又松开。
而后,刀叉开动。
下
21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北美洲某城城郊,典型的别墅小区内。
―― ―― ―― ―― ―― ――
“Allan,介意我来根DANNEMANN么?”短发明媚的女子裹着白底鹅黄的被子半坐起身,反手够过床头的一盒雪茄,从里面取了一支。
“尽管随意,June。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它们的味道。”奎微笑,侧开些身找了个适当的距离,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欣赏身边二十三岁的华裔混血儿,在这暧昧流淌的节奏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照例点起一支雪茄,慵懒地享受她的宝贝。
“但你从来不来一根。”
“我戒了。没办法。”
“可怜的Allan。”June耸耸肩,皱起鼻子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而后带了几分炫耀,狡猾地撇了一眼奎,朝奎吐过来一个小小的烟圈,“好吧,当我享用它们的时候或许你能弥补一些遗憾。”
“你真好。我想,我或许能得到更多。”手指暗示地跳跃着轻点,爬上June的髋侧,奎眯起眼,“再来一根,恩?”
―― ―― ―― ―― ―― ――
三个小时后。
客厅。
―― ―― ―― ―― ―― ――
“一个月……”奎呻吟。
“哦是的是的,别这样,Allan,你让我为你伤心了。”June讨好地捧上一杯咖啡。
“上上上是那些悲惨的抹香鲸,上上是从来不刷牙的鳄鱼,上是加拿大只吃生肉的狼,这回是什么?”奎翻动着一叠摄影带,夸张地翻了翻自己的双手,盯着自己的十指道,“嘿,June,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用这些带子来打发我,就这么把我扔给它们――”舞动十指暗示着露出张牙舞爪的表情。
“还是加拿大的狼,你知道这个季节――”June作了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手势,想起什么,一拍手,递出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给奎。“关于你说的,有这个!”
“真是不错的礼物,嗯?”奎扫一眼上面骚首弄姿的模特图案和旁边简单直接的说明文字,威胁地稍倾过身去。
“哦,你不喜欢吗?”June委屈兮兮地缩了缩,“Well,别的选择也很多,我不介意,你知道的,但是你不想等待三个月的窗口期而后再等待一整套的检查报告,不是吗?”June再露出了招牌的狡猾表情,“Allan,很难找到比你更好的情人了。”
“的确,你对我而言也是。”奎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闪过一抹得意,孩子气地嘟起嘴讨要补偿,在如愿得到一个香吻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嘀咕,“好吧,去吧去吧。事实上,下下个星期,有一笔生意,是和魁北克POL的……”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欢快的惊呼,一个拥抱和随之而来的一连串雨点般的香吻打断。
―― ―― ―― ―― ―― ――
二十个小时后。
―― ―― ―― ―― ―― ――
同一张床上,奎翻翻眼,赖着没有起身。
“今天是周末!”
“对,周末。”
“一个人的周末……”
被褥间伸起一个绝望而夸张的手势,卧室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 ―― ―― ―― ―― ――
半个小时后。
―― ―― ―― ―― ―― ――
睡不着的男人起身冲了个凉,下楼,随手拿了盒录像带播上,而后进厨房去为自己弄份简单的早餐。
客厅的手机发出了清脆的提示音,奎出来拿起一看,眼神一敛,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转身上楼进了书房。
在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十指流畅地敲击着,平静注视屏幕的眸子略略缩紧了瞳孔。
―― ―― ―― ―― ―― ――
客厅里,电视上。
风雪中,三五只冬狼正从下风接近一群角鹿。
画面忽然切换成一个近距离广角特写,并在头部停留了五六秒。
那是黄绿色兽眼。
平角大屏真色的超薄忠实地将真实再现――沾了冰晶脏湿的皮毛,飞面而过的风雪,都丝毫不曾减去青黄色映着一只前腿带伤的小公鹿的狼眼中,那抹沉静锐利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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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年,七月十一日。
北美洲某城,黄金地段商业用楼,二十九层。
―― ―― ―― ―― ―― ――
“Well done!”五十来岁的白人男子发出由衷的感叹,”So,you are always NO1 here。”
奎耸耸肩,微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Thank you。”
“But,你真的不考虑续约吗?”白人男子忽然切换成流利的中文。
奎呆了呆,歉意道,”Sorry,John,不过还是那句回答,百善孝为先。”抬腕看了看表,扬扬眉,示意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Oh,别介意,我请你的咖啡还没喝完呢。”白人男子指指奎面前的纸杯,”我无法理解。You know,我有爸爸妈妈,还有三个孩子,他们不在我身边,我们都过得不错。”白人男子摊摊手,支着下巴做了个困惑的表情,”我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愿意和我来几场高尔夫的话,当然,在上海。”
“我明白了,你在想念我的红烧肉。”奎大笑起来,伸手,同时保证,”没有问题。”
白人男子满意地微笑,两人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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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年,七月十二日。
机场,候座室。
―― ―― ―― ―― ―― ――
奎剥了个口香糖,丢进嘴里,目光随着前面走过的一双美腿停了一会,充满欣赏地上移到脸部,对上一双湛蓝的眸子。
被注视的女士眼里有薄薄的愠怒,却在奎的目光下停住了脚步。
“May I have the honor to……”奎优雅地起身,开口。兜里的手机此时震动起来,漫不经心地掏出来,瞄了一眼,奎的神色变得郑重。带着明显的无奈中断搭讪,奎向面前的女士施礼致歉,快步穿过人流,走向窗边接电话。
他身后的女士耸耸肩,有些遗憾。
―― ―― ―― ―― ―― ――
“喂?”奎按下接听键。
“为什么那笔单子给了他们?!”
“范先生,我很抱歉。我负责谈判的合同涉及的是公司利益,而日本、菲律宾、台北和中国南海的三方代表中,有一方给出的条件比你方好了很多,另外……”奎稍稍挪开一点手机,清晰有条理地回答。
“别跟我说这些,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HUE这的谈判还是你做代表吗?”
“我不知道。”淡淡的回答。
“什么意思?”挑高的尾音。
“你看,我的合同昨天已经到期了,人选应该是下周决定。”
“到期?难道你要我相信你会放弃你的职位回家养孩子?”
“咳,范先生,我还没有结婚。”带了笑意的语音。
一段小小的静默。
“你没有足够的启动资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可以来我这里。”
“非常感谢你的厚爱,事实上,我不考虑再承担同等强度的工作。”
“我给你留着位子。”
“……”叹气声。
“就这样。”
“再见。”
―― ―― ―― ―― ―― ――
奎透过单项玻璃,注视着外面的马路,一抹微笑爬上唇角。
很快就会再见的,范先生。
你肯定已经不记得那个男生了吧,可是我记得。
他和你拥吻,秋夜凉凉的风里,那么幸福。
冬季冷冷的白天,灰色的地面,暗色的血,灰白稠乎乎的浆体。
他从学校最高的楼上跳下去,摔得真难看。
―― ―― ―― ―― ―― ――
惆怅地呼出了口气,走回原先的位子,奎忽然惊讶地发现刚才那位女士就坐在左边第三个位子。
迎上她的目光,他不由灿然微笑。
“ It is a nice day to me,may I……”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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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年,八月三日。
城市公墓。
―― ―― ―― ―― ―― ――
“真热啊。”奎在一块石碑前停下脚步,忿忿地往照片下方几寸踢了一脚,”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左右看看没有人,蹲下身,掏出一张小小的剪报,点燃,”喏,那个项目送某人去了荷兰,出了个诺贝尔,据说你当初那方向是基础之一,老校里热闹翻了,我给你送个消息。”
往地上的纸灰上浇了些水,确定没有火星,坐下来,抬头看着天,继续道,”要看技术细节,去找荷兰籍贯的某博士,反正也是老相识,总之别来问我。”抿唇,冷笑,”还有,那个人欠你的,就快还了。这几天他正鸡飞狗跳呐,有时间去欣赏欣赏。别给我捧着一叠资料错过了这台好戏。”
视线慢慢缥缈,渐渐眯起眼。
一拳捶上碑面,修长光滑的手被粗糙的石面伤到,渗出了血丝。
“你这个书呆子。”声音,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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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年,八月四日。
台北。
―― ―― ―― ―― ―― ――
范氏大楼顶层。
―― ―― ―― ―― ―― ――
“总裁,银行那边……还是不同意。”
“这不可能。”四十来岁的男人烦躁地解开领带。
“他们说……”
“出去!”
“是。”
第一秘书退出,欲带上隔音良好的房门,动作慢了一拍,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倒吸了口气。
―― ―― ―― ―― ―― ――
一楼前台。
―― ―― ―― ―― ―― ――
一行西装革履的精干男子步入一尘不染的大厅。
“请问几位?”前台接待小姐有些不知所措。
“我姓方,请通知范先生,我们是来协助他进行资产清算的。”为首的女子回答。
话音落下,连日来的恐慌得以证实,厅里面的气氛低了好几度。
―― ―― ―― ―― ―― ――
范氏楼外,一辆本田缓缓滑过。正当泊车小弟迎上去时,车子又加速,驶走了。
车内,后排坐了两个日籍男人。
“漂亮。”(日语,一下皆是。)
“这我们公司保守估计能拿到四成。”
“五成,菲律宾那位慢了一拍。”
“是的,社长。介绍人的报酬?”
“按原来的付,交易约定中没有提及这种情况。”
―― ―― ―― ―― ―― ――
八月五日。
―― ―― ―― ―― ―― ――
报纸铺天盖地都是奥运会的消息。
一张开幕仪式照片登在头版,角度不错。
奎支着下巴对着了半天,叹了口气。抽出这张报纸,翻到背面,将上面一条新闻剪了下来。
竖排的八个黑体字,不大的标头:
范氏破产
总裁跳楼
“他因为你跳楼,所以――你也应该这么死。”
浅灰色铂质打火机吐出的火苗舔食了长方形的小小纸张,黑色的灰烬落在烟灰缸里。
你收到消息了吧。
―― ―― ―― ―― ―― ――
保持不动的姿势过了几分钟,惋惜地瞥了一眼不再完整的开幕式照片,奎折起报纸,将这卷东西扔进纸篓里。
起身走进书房,打开电脑。
看着帐户上的数字,耸耸肩,嘀咕,”高效而贪婪的日本鬼子。我还是比较喜欢菲律宾和大陆的。”
发了会呆,奎从书柜抽屉里拿出一包开封了的烟,点了一支,吸了一口。
―― ―― ―― ―― ―― ――
这包烟,放了这几年,味道还是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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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年,春季的一天。
上海,浦东,瑞安邸,三号楼十一层B室。
―― ―― ―― ―― ―― ――
客厅,一个白人男子快乐地看着面前的一桌中菜。
红烧肉,蛋鲨鱼堡,什锦炒三鲜……
地道中式做法。
奎端上最后一道菜,落座,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So nice。”白人男子赞叹,忽然想到要入乡随俗,”太棒了,和你打高尔夫是最有好的。”
奎笑着摇头。
“真的不考虑回来?”白人男子看了眼奎,一边小心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一分皮,两分肥,七分瘦,红香郁――满足地重复着赞叹,”太棒了!”
“不需要保持身材?”奎故作狐疑。
“Oh!”瞪了一眼奎,知道对方是抱负自己的老话重提,举手作投降状,”Ok,Ok。我不说,不说。”
奎耸耸肩。
“我的小女儿就在杭州,下周过来看我。一起高尔夫?”
“John,你在从事中国古老的职业――媒婆。”奎喝了一勺汤,回答。
“我觉得你可以教她厨艺,我不干涉年轻人之间的发展。”白人男子狡猾地回答,夹了两块炒菜,”不过,你没有太太,不是吗?”
“下周我会在富士山。”
“你爱上了登山?”
“嗯。上帝说他把我的另一半也放到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
“从高往四方看看,寻找我的太太。”
白人男子耸耸肩接受了奎委婉的拒绝,手中的筷子没有停歇。
两人安静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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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年,九月二十四日。
俄国,厄尔布鲁士峰,海拔562的岩石上。
―― ―― ―― ―― ―― ――
奎卸下行囊,看了看岩石,攀到最高,原地一寸寸转着身,环顾四周。
尽管不是第一在这样的地方俯瞰八方,仍然感觉到晕眩。
作了几个呼吸,停下来,选了个方向眺望。
―― ―― ―― ―― ―― ――
“奎!”伙伴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乌克兰女子喊。
奎侧低头看向她,平静的表情上露出一抹微笑。
不赞同地看着奎以过分大胆的动作跳下来,站到她面前身边,女子递过去一份餐品。
“你在想一个人。”(俄语,以下皆是)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应该是的。”奎略作思索,回答。
“爱人?”
“不知道。”奎耸耸肩。
“啊哦?”
“我没有足够时间搞明白自己的感情。”
“那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他已经不再自由了。”呆在方寸之间,无法移动。
“所以你的问题也就永远没有答案了?”
“是啊,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去自找麻烦呢。”
“奎,你在害怕。”一个二十几岁的俄国男子插话。
“呃?”奎莫名其妙。
“害怕自己想明白了,又竞争不过她的情人。”男子结论,想了想,递给奎一个巴掌大的金属扁瓶。”奎,你很有魅力,你应该自信。喝口伏特加吧,你将感觉到自己胸腔中热烈的激情。”
“的确,热烈。”奎接过,抿了一口,回答,递还酒瓶,”和你金色的头发一样燃烧。”
男子露出一个微笑,点点头接受了对于酒和发色的双重赞美,伸开双臂喊,”去吧,为了爱,战吧!奎!”右手扪心,左手前伸,激励和鼓舞的手势,“不要因为无奈的事实退却,以普希金的名义,请你记住――有一种法律程序,那就是,离婚!”
奎摇摇头笑起来,不打算纠正自己故意误导他们的事实。
伙伴们纷纷看向声情并茂的俄国男子,个个忍俊不禁。
移世篇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也就反反复复地冷。
―― ―― ―― ―― ―― ――
奎抖抖手里的财经专刊,翻过一页,发现又回到了首版。耸耸肩,把手里已经看完的印刷品随手折了放在一边,抱臂环胸,向后舒展了腰背,倚到长椅上。
想到这所医院的候座室里可能停留过的人,以及他们日常打扫卫生的方式,奎不悦地蹙眉。
回去一定要洗洗,全部的。
若不是退休的父母出门旅游,顺路来看自己,后天就到,才不至于为了一点小感冒上医院。这无常的换季时分,在这大气污染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城市里,咽喉发点炎实在常见。
自己也算不孝了,至今没有结婚的打算。幸好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妹,都已经做了爸妈。父母看自己活得舒坦,也就没有强求。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不能让他们见到狼狈到吃顿热饭餐巾用掉一打的自己……
―― ―― ―― ―― ―― ――
奎随意扫眼四周,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一个真实地映射到那双邃的瞳孔中。无意间,正好看到不宽的走廊对面,长椅下的地上,一片指甲大小的纸屑。
糟糕的素质。
视线移开,又移回去,落定。
颜色倒和自己早上刚收到的那款Volkl Catapult 1 V有些像。
无声轻吐出一口长气。
J不错。这生日礼物挑得很合胃口。
奎闭眼稍事休息,等待。
可惜……
心下自嘲一笑。
自己抱定独身,只想要情人。
好在应付惯了,分寸拿捏不在话下。小心些别误了J,他即使涉世未,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明白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什么叫做求不得。
―― ―― ―― ―― ―― ――
谁叫我只想要情人。
是的,只想要情人。
情人……
脑海中不由闪过一双眼睛,一双和夏威夷沙滩海水在阳光下反光闪烁时的色泽一样颜色的眼睛。
奎嘴角泛起了个微笑。
那家伙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开始打算晚膳吃什么了。
希望他不要买太麻烦的食材带过来才好,要知道,苦的可我啊。
虽然,等他被喂饱后,就轮到他“喂”自己了……
不过今天例外,被拆吃会是自己。
头一回……真是糟糕而又不得不履行的承诺。
……
好吧,或许我有些不安,但事实上并不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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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的三室二厅。
小客厅,电视开着,茶几上乱着几本《Tennis》。
广告一个接一个,到了时间,和大多数电台一样,开始转播新闻联播。
先是重要的政经要闻。而后,端庄漂亮的女主播和正经英俊的男主播轮流念出几条小消息。
“今天下午,有两个球形闪电出现在本市第三医院二层走廊。正在候诊的十一名病人及其家属离奇消失,现场只余留部分衣物。对于这种还未得到解释的罕见自然现象,有关专家正在调查。保险公司代表和政府法律顾问已经确认球状闪电属于不可抗力,因此消失的公民直接承认法律上的死亡,相关保险可以给予办理。专家转告广大市民,这种现象出现的频率大约是一百四十年一。”
一声惊呼从卧室传来,而后就是拨打电话的忙碌。
―― ―― ―― ―― ―― ――
十四分钟后,J挂上电话,把自己摊在床上。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让自己动心的,刚刚开始追,居然就给……
球状闪电~~!
猛然鲤鱼打挺起身,侧踢,正踢,后旋踢,左勾拳,右勾拳,肘击……
――如果有球状物体在面前,肯定被扁已成了一滩烂泥。
喘息着,大字形背靠着贴到墙上,冰冰的墙壁……
失恋了……
明天要吃十笼正宗的蟹黄小汤包,再来三块全熟的牛排,来安抚自己受创的脆弱心灵……
西姆,我可是失恋了,所以,就算再不愿意,什么违背传统……总之你要煎全熟的给我……而且是三块!
这样想着,J反手撑墙,往前跳,无比哀怨地扑入大大的床里。
―― ―― ―― ―― ―― ――
客厅的电视依旧开着。
卧室里的人裹在被子里,已经梦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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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入目一片白茫。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奎凝神听。
―― ―― ―― ―― ―― ――
“通过我们的分析,在你们的理解中,与我们接近的概念有,外星人,上帝,魔鬼,总之具有不可理解的神秘力量。以下的言辞都经过同化,在你们的文化中选择了有相近概念的词汇来表达。为了便与分辨和交流,我们采取了你们能够接收的,类似与声音的方式。”
“非常抱歉,因为我们的缘故,你们在这个世界的身体被破坏了。按照我们的法律或者说习惯,你们可以要求一个新的,本来出了意外理应死亡的人的身体,以承载你们现在的记忆。或者,你们也可以要求死亡。除了一点,你们无法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
“你是说我穿越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
“……是的。在你看过的小说中,这种情况的确是类似的。抱歉,为了尽快搜索信息和选择交流方式,我们已经浏览过你们的所有记忆。”
“没关系,没关系,我想当个幸福的公主。”
―― ―― ―― ―― ―― ――
奎耸耸肩。又忽然想到自己已经没有身体。
原来这片白茫也是直接给予的感觉。
所有的记忆……奎蹙眉,不快。
―― ―― ―― ―― ―― ――
“……请具体幸福的意义。”
“一生平安,有父母爱,嫁的人好,生的孩子乖~~!”
“……有初步目标。父母部分可以确认。其余的因为那个世界的时间关系,无法都有不可确定性。请注意,我们只能将你们转移一。”
“那……找个有亲梅竹马的。最好是和现代差不多的,和平的世界。”
“可以。我们传递一些信息给你。是否满意?”
“嗯嗯,很好。”
“是否决定转移。”
“我真的可以穿越?”
“……是的。”
“啊,等等……我在这个世界的父母朋友……”
“对不起,我们很抱歉。”
“……”
“可以。我们可以让你的母亲尽快受孕,并且改善一下她的身体条件以便分娩。”
“……你们能不能让她怀双胞胎?”
“……可以。”
“这样,再被全部无意害死的概率就小了吧……好在我也没有吃什么苦头。”
“……是的。将小于你们世界现有的最好的计算机的溢出值。”
“那,穿越吧。”
―― ―― ―― ―― ―― ――
奎嘴角抽搐。如果有嘴角的话。
―― ―― ―― ―― ―― ――
“你呢?”
奎等着下一个声音出现。
“你,奎,你的选择呢?”
“不是还有另外九个人吗?”
“……我们很抱歉,由于我们刚才的突兀发问,检查发现他们全部都已经思维混乱,并且情况严重,不再具有转移的必要和价值。其中有一个孕妇所怀的胎儿由于不到四月,脑部发育不足,没有内容可以转移。因为我们首接触类似于你们的生命,并且资料不足,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们再感到抱歉。”
“……”这算不算人类外星建交史上的第一批殉难者?
“抱歉,我们不存在和你们的世界建交的打算和必要。因为文明层的差别。”
“……”原来是马路上被压死的九只虫子。
“十分抱歉,但是……你的比喻具有一定的恰当性。”
“……”
“……请不要太过沮丧,我们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还没有隐私权。
“……对不起。”
―― ―― ―― ―― ―― ――
可怕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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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应该为自己有机会选择庆幸。”奎结论,每个人都得面对自己遇到的,希望父母和朋友都OK。最担心的还是他,不过他有家人朋友,而且性格幽默坚强,不会一蹶不振的。“总比那些虫子幸运。来,谈谈吧。”
“非常高兴你能振作起来。”
“保留记忆的新开始吗?”
“是的。”
我想要怎么样的世界……
我不想成为别的智慧生物,还是继续成为人吧。
只是,似乎,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愿望。在过去三十年左右的人生中,特别是从调查书呆子过往和策划实施报复那些年,自己的经历,也算是够见鬼的了。
……
―― ―― ―― ―― ―― ――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能够给出一些提示。”
“哦?”
“你现在有比较强烈的倾向去从事的活动是:一、登山,二、和一个蓝灰色眸子浅金头发的男子Zuo爱,三、在自然风能吹拂到并且没有人打搅的地方晒太阳,并同时享受些饮料……
“……”的确如此,虽然自己并不清楚后两项那样更强烈些。
“鉴于你对现代城市生活的厌倦情绪,我们建议你选择和你原来的世界几个世纪前的欧洲大陆相似的时空,托生成为贵族嫡长子之类身份的男子。那里你可以找到很多灰色眸子浅金色头发的美人,气候宜人,全年有足够的光照,并且有适合在比较简陋的条件下攀爬的山峰。”
“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我刚才想到的那个人。至于在使用现代装备征服过这世界上登山者的梦想后,再使用简陋设备攀爬更低些的山头……我不认为用退化了的方法做同一件事会带来乐趣,在我保留了所有记忆的情况下。而我也不想抛却任何的记忆,它们是属于我灵魂的财富。”
“允许我们给出另一些提示吗?”
“谢谢,请。”
“在你的经历中,对于两人之间的交流非常看重信赖。在我们看来,在人类发展历史上,于部族时期的族人和族人之间,信赖是最彻底和无条件的。”
“……”成为炎,或者成为黄?肯定忍不住的。将一个幼生粗糙的文明催熟雕琢并不是有趣的事。我希望能有一个作为人的新开始,而不是被所有人仰赖的“神”。
“关于你的幻想:在你五六岁的时候,你向往过成为太空战士,八九岁时对于你们世界几位武侠写手作品中的世界十分感兴趣,没有其他的了。”
“武侠……真的有轻功这种东西?”
“如果不局限于你原来的世界,回答是肯定的。”
“轻功么……行。”
“请具体你的要求。”
“找性格正常,已经隐居的老师教我那个世界上最好的武功。当然,师父不一定是一个。至于隐居的方式,小隐于林中隐于市大隐于朝都可以。”而后……“同时能够教我那个世上最好的医术和易容。”以便自保。其实为人父母心的职业没有技术最好之说,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不要有鬼怪灵异,遵循我这个世界的物理化学定律,在我可能应用到的范围内遵循就足够了。”不然不好用。“性别保持不变,社会大致结构类似原来世界的古代中国。”我没有兴趣生养孩子,也不是去探索异世界的。“年龄小些,想试试重新享受童年。”只要出了娘胎就行。“身世简单些……直接没爹没娘的孤儿算了。”香火、家族,这些都是麻烦。“身体条件要最适合习武的那种,大脑结构会有影响吗?”
“不会,你将转移你的思维过去,相当于脑细胞活化。”
“嗯,好。相貌要扔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会比较好,虽然气魄两字一来就瞒不过明眼人了。“呼……”为什么没有了身体还是会觉得口渴?
“初步搜索完成,可以提出进一步限制。”
“有没有各族语言分布和我原来的世界十分相似的?”
“有。请精确十分相似的程度。”
“考虑语法、发音、书写,典故不计,尽量接近百分之百,以我们现有的一般勘探手段为标准。”
“以此为标准,有百分之百相似的。理论上有无限个,初步搜索中有三千一百九十七亿亿亿,零六百四十二亿亿千万……”
“STOP!”你们的文明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
“谢谢你的赞美。”
“干脆,有无社会各项元素和原来相似度很高的?”
“有,理论上有无限个,需要初步搜索结果的具体数目吗?”
“不要……”
“理解。”
“谢谢……把他们的资料依给我浏览一下吧,看到差不多的我就直接投胎了。方便吗?”
“方便,请看。”
“就这个吧。”一岁多的小男孩,肛门期,起码不会随地大小便。“他的师父倒底会什么?”
“五百七十六年内没有人超过的一套武艺――不考虑你转移后的的不确定因素,包括心功、剑法、轻功,足够你攀爬最高的山峰用了。他的妻子有天下第一的医术易容,和他们住在一起的他的结拜兄弟阵法世出无二。”
“阵法?”对这个没有什么研究。
“冷兵器时代很有用的行军策略,事实上更接近综合考虑问题的思维训练方式。”
“COOL。”确定,拍板,“那么,麻烦你们了。”
“我们的荣幸。”
“告辞。”再见这个词不吉利。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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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新添的几座公墓前,保险公司办事人和律师向一对六十左右的夫妇年有礼恰当地表示了遗憾,结束了自己的职责后告辞。
老太太拿手绢擦着红肿的眼睛,悲恸,但仍不失仪态。
她身边的丈夫竭力劝着她。
―― ―― ―― ―― ―― ――
他们身后,一棵大树旁,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的男子随意捏着份保险单,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轮廓立体明朗的脸上,蓝灰色的眼睛里浮上水汽。风吹过他浅金色的头发,带走了他轻轻的念叨。
“我以为,虽然漫长艰难了些,我既然抓住了机会,也就有足够时间,慢慢和你达成比情人更亲密的状态的……”
苦笑了一下,男子转身走开,迈步的时候,他抿起唇,侧转头向风吹去的方向,挥挥手里的单子,用一种玩笑的语调轻声地责备,“嘿,你答应让我来一的,是不是以为填了我的名字,就一笔勾销了?”
再迈步后,便没有回头。
一人高的空中,几只小虫疑惑地盘旋,躲开了些什么。
那是一小串从男子脸侧脱离的晶莹湿润,它们随风飘落,划出了弧度美丽的轨迹。
初聚时节忧亦喜
奎睁眼,觉得自己胯下凉飕飕的。不由低头――不对,是抬起脖子,因为躺着的关系。
看看自己湿透的开裆裤。
不止开裆裤,全身都湿透了。
“小师弟,小师弟,小师弟醒了!”一个五六岁女童的声音兴奋地响起。
奎吃力地看向一旁的声源。
柳眉凤眼,黑溜溜亮晶晶的眸子,小巧端正的鼻子,漂亮的小嘴巴,红仆仆圆润润,初具雏形的瓜子脸。
――咂咂,长大了不是绝色也是一流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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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习习,春阳暖暖。
幽静的小院外,浅浅的荷塘边,二十几岁的白衣男子袖管高高卷起,神情紧张地蹲在刚从水里捞上来的小小男童前,似乎浑然不知自己一身泥水。
不过,说真的,那泥水,并不曾掩没他的出尘气质。
他身边,两个十来岁的男孩,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紧张兮兮地盯着他们的师父一下下按着那一岁多些小儿鼓鼓的肚子,盯着小儿嘴角流出来的浑水,咕嘟咕嘟咽着唾沫。
小小单薄的胸膛忽然起伏了下,而后又是一下,接着,小儿眼睫微动,露出亮晶晶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这四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稍瘦些的那个男孩此时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但喜色里更多的乃是惭愧懊恼。结实些的那个粗中有细,看看他神色,拍拍他肩,却碍于嘴拙,一味挠头憨笑,劝不上什么。
一旁小女童并不知道她两个师兄的心思,只觉得这小儿能醒来真正是好事,不由欢呼。在她小小年纪被保护得好好的有限岁月里,单纯晓得“醒不过来”属于非常非常糟糕的结果,却还不明白那倒底是为什么。
白衣男子回头看了眼那三个徒儿各自不同的神色,泛起一抹微笑,伸手抹了把自己额头的汗。
下一秒,对着自己浸透了池水沾满了塘泥的袖子,他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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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情况?
奎盯着面前一大碗热热的白色乳液,愣了一愣。
刚醒来时,躺在池塘边上,身着小褂和开裆裤,浑身湿淋淋的也就算了。可是,一岁半的婴儿不是应该已经断奶了吗?
奎伸长脖子看看桌上丰富的饭菜,香喷喷的红烧野兔肉,碧绿绿黄白相映的荠菜蛋汤,下饭溜溜的咸渍腌笋,还有……
“来,小师弟,乖――”同一只调羹重新伸到奎面前,里面是大半勺奶,不知道是羊奶还是牛奶。
握着调羹的手有些粗糙,不过有力沉稳的样子。指间不少新新旧旧的细伤,应该是被坚硬的小物件弄伤的。
学暗器不容易啊。
奎顺势抬头去看手的主人。
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此刻正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算是剑眉星目吧,另自有几分夺目不凡的气韵。但是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看上去过分成稳老重了些。
“二师兄,小师弟怎么不肯吃饭了?”丁兰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接着,嘴角沾了半颗饭粒的小脸忽然凑到了跟前。乌溜溜的眸子里是纯粹的担忧。
“慧儿放心,或许是受了些惊。为师已经把过脉了,并没有伤到身子。”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开口,“让盘儿慢慢喂他罢,你自己好好吃饭,不要跑来跑去。”
“哦。是的,师父。”啃着手里的小半个玉米,丁兰慧回到那个师父身边,重新爬到凳子上,拿起筷子,就着碗沿扒了口饭,又伸手去够兔子肉。因为胳膊短,有些困难。
一边的一个灰衣少年见了,忙帮她夹了一块。
正是那个样子憨厚结实的十来岁少年。
被称作师父的男子已经换了一身淡青布衫,俊逸的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
奎收回目光,看看等在自己嘴边的调羹,又看看耐心无限的二师兄。
“来,啊――”
奎想起了自己的宝贝侄子侄女,当年自然见过他们这么被哄着吃饭的时候,心下不由自嘲好笑。张嘴,很合作地喝了那一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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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第十六天。
早上。
在奎刻意的努力下,他已经可以吃一半固体食物了。当然,是容易消化的那种。师父说小孩刚改食要少吃多餐,所以现在虽然不是正餐时间,他也在努力消灭第二块米糕。
“方弟,我们回来啦。”小篱笆门应声而开,一个粗布常服,却不掩明媚气质,三十左右的妇人推门而入,下一刻,木在当口成了美人像。
“怎么了,敏儿?”她身后探出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美须男子,扫一眼院子,也定住了,“呃?”
院子里,十来岁的少年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小男孩,正喂一块糕点给他。
“你们是找师父吗?”少年一边顾着膝盖上的男孩,一手兜着小孩的下巴,免得碎屑落到衣服上,一手把最后一角米糕送进小孩长大的嘴巴里,一边抬头回答,“师父和三师妹,大师兄去后山里了。大概再半个时辰回来。”
“那,这个是……”妇人一根纤纤玉指颤畏畏点向少年腿上的小孩。
“哦,是小师弟啊。”少年仰头,把手里的碎屑往自己口中一倾,理所当然地回答。
小孩无辜地看向几欲昏倒的妇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吓倒她。
――也是个美女,徐娘未老,开朗阳光,气质型。奎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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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青翠,林木沙沙。其间又有溪水潺潺,十分幽静恬美的山水。
隐藏在这绵延绿色中的竹篱小院里,却不是这般的氛围。
“方弟,这些孩子……”妇人倚在树荫下的竹躺椅上,揉着太阳穴。
美须男子讪讪地陪站在一边,略略有些尴尬。
“我收的徒弟。”被问及的年轻男人带了几分骄傲,快活地微笑,拍了拍手,转身向一边的四个小孩道,“石二牛,廖君盘,丁兰慧,嗯……盘儿顾着你小师弟,来,给你们师伯和师伯母见个礼。”
“不用不用。”妇人忙示意面前几个少的小的起来,“我说,方弟你下山时候捡……收的么?”
“是啊。”年轻男子没有看到美须男子打过来哀求而又带了警告的眼色,乐悠悠道来,“下山给人看诊时,在破庙里见他们四个可怜,就收了做徒弟了。我带了他们回来时候,一个个皮包骨似的。那小的还闹痢疾,差点把命给拉没了。幸亏我从嫂子你那里沾了点岐黄,粗通了些医术,否则……”言语间带了几分自得,蛮有成就感的样子,“嫂子你看,现在养了才两个月不到,他们个个长了不少肉,都有模有样了呢。”
“刚刚嫁出去那两个没半分闺女相的女儿,这回添了四个……”妇人低声抱怨,俏眉微蹙,面色薄怒。
美须男子挑挑眉,数着天上云朵,装作没有听见般。只是稍微往后缩了缩,移了一小步。
“嫂子,你……”你不喜欢他们吗?年轻男子终于察觉了些不对,担忧地开口。
――奎暗忖,原来是嫌两人世界又添了四盏灯泡……
当下不由看向这妇人。
恰逢这妇人一个个看过来,目光正好落在最小的一个上。
奎习惯性地回以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这笑容绽放在小小的孩子身上,配着清澄单纯的目光,看上去却是和阳光一般,透明灿烂,温温暖暖。
妇人虽也是腥风血雨里过来的,但毕竟是做母亲的,疼惜小人。见了这么漂亮的笑容,想到世道里孤儿乞丐的苦楚,心里几分不耐竟全数化去。
她对自己道,其实收几个徒弟解闷,也不错。
美须男子何等伶俐的目光,又何等了解身边这妇人,哪里不晓得自己妻子这一会会念头转圜里,已经软了心肠,去了恼意。当即凑前几步,俯身问面前笑着的小孩,“你叫什么?”
“师兄,他还不怎么会说话。身上也没有什么物件。盘儿说,是在路上,从一个死了的贫妇人怀里捡来的。”
妇人将心比心,更多了几分心疼,“我看这孩子也就一岁左右,拙了几分,大概因为吃了不少苦头罢。好歹你嫂子我也拉扯过两个假小子,认了他做干儿子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日子不错,就当是他生辰,给他抓个周吧。”
――奎第无数认识到,女人是感性动物,这句话,放之四海皆准。
禁不住好笑,小小眉眼乐得弯溜溜,脸上的笑容也就愈发灿烂,招得三个大人喳喳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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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里。四个少小坐在一旁看着大人往席子上放东西。
“师兄,你们抓周时候抓的什么?”小女童摇晃着脑袋,两根羊角甩来甩去,问。
“我抓了爹的猎弓,和鸡腿。”石二牛挠挠头,带了几分自豪道。
――奎心下点点头,鸡腿代表福气,猎弓则是承继父业,想必是让父母满意又安心的结果。
“剑。”廖君盘吐出一个字。
――说话这么简洁,果然是少年老成。奎验证了自己的看法。
“三师妹你呢?”石二牛侧头好奇地问。
“印章,脂粉,算盘,笔墨。”
――奎闻言也不由侧头惊讶地看向自己唯一的师姐,那么小的两只粉嫩嫩的手……
“三师妹你怎么抓了这么多?”石二牛抽气,瞪大眼睛。廖君盘也是一副诧异的样子。
“我娘说,我推着算盘,把印章,脂粉,和笔墨放在上面,在桌子上转了一圈。”丁兰慧得意洋洋地宣布答案。
“……”石二牛嘴巴张得大大的,“三,三师妹,你好厉害。”
“……”廖君盘翻了个白眼。
“师兄,你们说,小师弟会抓什么呢?”
“吃的。”石二牛伸手逗逗廖君盘膝盖上的小孩,理所当然道,“二师弟你说是不是,小师弟不是总在缠着你要吃的吗?”
“……”廖君盘依旧沉默。
“……”丁兰慧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反驳不出所以然来。歪歪头,轻轻蹙起两根好看的小柳眉。
―― ―― ―― ―― ―― ――
“来。”年轻男子从廖君盘手中接过小男孩,正要放到席子上,美须男子眼中精光一闪,伸手道,“方弟,让我看看这孩子。”
不明所以的年轻男子依言递过小娃儿去。
美须男子从头到脚拿捏了一遍小孩的四肢,不敢置信,又从脚到头重复了一,面上泛起喜色,连连赞叹,“百年难得,百年难得,侠骨天成,侠骨天成啊!”
――奎哀叫,你捏得我好痒啊。
“任大哥,怎么?”
“没错,方弟,我任仲遥的一身武艺,终于能有个衣钵传人了!”美须男子,也就是任仲遥,举着小孩乐了好一会,把小娃递给一旁的妇人,急急闪了人。不过须臾,再回来时候,手中多了一把剑。
“匡……”妇人喃喃,郑重了神色问道,“仲遥,你这是……”
“没错。让他抓。”美须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一边放下手中叫做匡的好铁,又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剑放下,一边对着奎板起脸严肃教导道,“你要学我的武艺,就得抓剑。”
也不管一个小娃儿能不能听懂。
――奎当然懂。
面前现下,任仲遥眼中,灼灼的明亮,分明是武痴才会有的神色。
明白这种执着,熟悉这种执着,想起那几个室友对着厚达尺余的资料,对着电脑,对着器官标本时的眼神,想起登山的同伴们抬头看向峰顶时的眼神,感慨着,奎不由点了点头。
“哈哈,夫人,你看,他点头了呢!”任仲遥大乐。
“真的,奇了!”
妇人没有说话,抿抿唇,掏出一块玉,也放了上去。
却是刻着何家医经篇首的信物暖玉。
“这……”
“怎么,抓得你的,就抓不得我的?”
“哎呀,夫人,哪里是这个意思。抓得,抓得。”任仲遥赔着笑脸,一边却暗自叫苦。
看看,看看这娃儿不皮不闹,不甚聪明的样子,学多不精,自己又抢不过夫人,到时候怎么好……
亏得他不想想,小娃娃怎么就一定会抓了剑了玉。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平日里双栖双飞惯了,潜意识里总是把两个人想做一个人。
“好,我也来加一份。”年轻男子看妇人放下那块通体碧脆的玉,笑着击掌,兴致冲冲地走出去,又拿着一卷老旧的书册回来,混放在一起。
――奎开始有些期待这抓周了。
―― ―― ―― ―― ―― ――
年轻男子把小娃儿轻轻稳稳地抱到席上,看着的三大三小不由自主屏低了呼吸。
头顶上梳着一个冲天髻的奎,叉着两条小腿坐着,乌溜溜的眼珠从左到右一转,又从右转到左,把那些书册笔墨脂粉玉石等等物件看了一遍,歪歪头,笑笑,爬起来,走向它们。
“方长元!”你居然敢把他放在你那本破书旁边。任仲遥咬牙切齿地低呼。妇人轻撇了眼丈夫,没有出声。
“啊?任兄?”方长元还在状况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受到责备。
――小脑的运动神经还没有发育完全真是麻烦,奎心下嘀咕。不过比起大脑少根筋的,要好多了。
摇摇晃晃,晃晃摇摇走到左边的黄杨木盒前,里面是文房四宝。
身体终究还小,还没走到木盒前,失了平衡,奎啪嗒一下跌坐到了桌子上。
再低头看着自己的开裆裤,奎微微抽搐了嘴角。
――……一岁小儿,小儿一岁……
念头痒痒地滑过,心底里冒起作弄的恶意。
四肢着桌,奎接着朝前爬了几步,推了那个木盒一把,跟着爬几步,又推了一把。
“三师妹,小师弟和你一样呐。” 石二牛半张了嘴,惊叹。
“嗯。”丁慧兰用力点点头,看得目不转睛。
廖君盘没有说话,看着小儿努力的方向,蹙了蹙眉。
――碰啪!
“这……”眼看盒子摔在地上,小儿又朝胭脂妆粉爬去,妇人微急。
“嫂子,由他去吧。”年轻男子正看得兴味,道,“百日看三岁,三岁看老,这小孩,有意思。”
“嗯,夫人,随他闹罢,按规矩也是不得干涉的。”美须男子此番不知为何愚笨了一,并未察觉他的夫人想的什么。
妇人呐呐,白了两个男子一眼。
那盒子里,可是顶尖上好的云烟脂,雾粉啊!
眼看小儿视若无睹地爬过了胭脂盒子,朝诗书盒子去,妇人稍稍松口气。
下一刻,奎若有所思地停了停,打了个哈欠,粲然一笑,伸了伸小巧结实,肉呼呼的左腿,朝后踢了一踢。
――框咚!
妇人吸了口气,哀叹着撇开目光。
――哗啦!
散发着墨香的一盒书册坠落。
――当啷!
算盘和闪闪发光的金银锭子阵亡。
――铮当!
七弦琴粉身碎骨……
不不不,没没没,方长元及时在悲剧发生的前一瞬,捞住了那把桐木制成,顺着纹理雕了细,妙妙地镶上几了扇贝石的古琴。
那可是他的宝贝,宝贝啊!
一路推揣踢蹬的奎,在爬到一盒糕点前后,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
―― ―― ―― ―― ―― ――
六个观众的瞠目结舌中,小娃儿嘴里叼着块半米糕,一手里攥着封页,拖着那册年代久远,墨香散尽,只余淡淡防虫樟木味的古书,一手缠着暖玉上殷红的穗子,爬到了两把剑面前,开始打量。
任仲遥面上浮起几分得色。
――选哪把好呢?灰不溜秋的是匡,旁边是干爹师父的佩剑。先看看匡吧。只是以自己的力气,剑还拿不起来。
妇人扫了眼有些空荡荡的桌子,心道终于快结束了。看看桌子周围一片狼藉,瞄瞄其中的胭脂粉,装似无意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拿不拿得动。”
任仲遥脸上闻言一黑,表情冻僵。
方长元心有余悸地抚抚怀里的琴,同了句,“是啊。”
小儿一屁股坐在匡旁,两个脚丫子抵上鞘外的剑护把,身子侧侧压到剑鞘上,使劲一蹬。
――嗯,黑色黯光,杀人很方便,出鞘不到一寸,已经看得出内敛的锋芒不同凡响。就是它了,也省得和义父兼师父抢。
趴过去仔细瞅了瞅,奎结论。
任仲遥乐呵呵地连连点头,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沮丧。
奎忙活了半天,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那剑上,破书垫在肥嘟嘟的脚丫子下,殷红的穗末攥在手里,扬脸看看转向屋外山水。忽尔又扭过头来,开口乐乎,“咯咯,咯,呵,呵呵……”
笑得小脸皱成一团。
一整个玩够了的样子。
上首的三人面面相觑,呆了。
原来只是前些日子饿了吓到了,不是不皮的啊。往后可要防着些,自己那些玩意都是不禁摔的……――方长元。
何家衣钵,毒医皆可为祸源。本不打算传人了。这娃儿今天拎了暖玉,看性子也不是一般的……教教看,几年后,再看看他当不当得毒传人罢。――何息莞。
―― ―― ―― ―― ―― ――
“小,小师弟,好厉害啊!”石二牛瞠目结舌。
“是啊!”丁兰慧怔怔点头,赞同。
“……”廖君盘没有说话,只是毕竟年少,此时也暂时抛却了家仇往事,看得眼睛亮亮的,不由自主摇着头感叹。
懵懂之时不懵懂
冬去春来,又是满山遍绿,姹紫嫣红的时节。
奎,现在应该叫做任何方,斜靠在树干上,叼着一根甘草,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他手里习惯性地把玩着一寸菱形的木质小条,飞快翻转,练着暗器指法,眼睛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大师父示范剑法。
任仲遥完整地演示完一套荡岳游,收式,郑重道,“今天开始,我要教你们荡岳游。为师不强求你们学多少,尽力而为即可。”背手,抬头,踱步,缓缓道来,“这套剑法,辅以本门心法,粗通皮毛,能从百人丛中脱身。登堂入室,万人不阻去路。炉火纯青,畅游天下无忧。随心所欲,武艺便不出天下前三。出神入化,这世上便再无去不得的地方。此上尚有两层,为天人合一,光阴如驻,不过当年你们的师祖也不甚清楚,为师更只是听说了。”
说到后来,心神往之,言语间自豪,又带了几分遗憾之意。
“大师父,你是什么境界呢?”丁兰慧问,坐在一边的青石上,摇晃着悬空的小腿。她如今已快满九岁,可谓初显美丽的少女,只是照旧还是那个性子。
“随心所欲。”任仲遥答道,略略怅然。自己的武艺自从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十年来再没能有再上一层。
“啊!”石二牛惊叹起来,一十三岁的少年,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师父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自动省略了之一二字,此时不由激动起来。
和那两个的不同,廖君盘立得端端正正,并未做声。侧头看看一旁脸上涨红的师兄,目光最终落在稍远几步的任何方身上。此时,只有这个师弟,还是清明的淡定。当年他抓周时,对着屋外山水粲然一笑的样子记忆犹新,荡岳游,荡岳游,这剑法的名字倒是和他的性子吻合呢。
收回目光,甩开这些思绪,全神贯注等着师父继续教授。只要能学好这套剑法,廖家满门血仇,出头就有望了。思及此,尚未满一十三岁,曾经跟随父兄远赴沙场的廖家小小将,目光中多了几分锋利杀气。
任仲遥扫了一眼四个徒弟,自然没有漏过廖君盘眼里的恨意。这个徒弟的来历,其实夫人何息莞也好,自己那个不问时世的师弟也好,都是知道些的。廖在弘王朝虽不是偏僻的姓,能小小年纪便沉稳如此,气势不凡的,除了将门廖将,又有谁呢。只是隐居多年,各人命,各自背,强求不得。
当下不做声色,提剑斜指,道,“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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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兄今天又在想家仇的事情了。
任何方心下嘀咕,远远看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下棋,趴在篱笆上等吃饭。
四五年前边境大定,廖家将门获罪,明眼人都知道,无非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当今皇上昏庸,身边虎视耽耽的不少,为了君位,帝都阳龙城,甚至江山,乱一乱是迟早的。
如此,师兄要报仇,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算不上害了天下百姓。
只是……手段上必须利落。否则,落下蛛丝马迹,追查起来,就会不得安宁。
可看着二师兄那性子,怎么也不像足够狡诈狠毒,入朝周旋,弑君于谈笑间,无形中的。
那么最简单最直接的,便是刺杀一途。但是师父们显然都不会管这事,看大师父二师父自从四年前一下子多出来几个徒弟后,从此死活不让小师父独自下山就知道了――根本是不愿再涉及世事的关系。大师兄应变不足就别指望了,师姐……心有余而武不足。二师兄一己之力,看上去又是急着雪恨,不像有愿意等上二十年的耐性,四方重红高墙内自有高手……
唉,自己帮不帮呢?
―― ―― ―― ―― ―― ――
“小师弟。”
说曹操,曹操到。任何方回神,转头一看,正是二师兄。稳稳递出的手掌中托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松鼠,一条腿古怪地搭拉着,显然摔坏了。接过哀哀低叫的小东西,任何方抬头看看廖君盘,后者端着一篓刚洗完的衣服,摸摸他脑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是满满的疼爱,而后进屋去了。
捧着小东西绕去后院,只是膝关节那里脱臼,还好,不怎么麻烦。
任何方摆弄着柳条,给小家伙编着篮子,叹息为什么会是自己。
按说捡到受伤的东西不是该给比较有同情心的女孩吗?
见鬼,大师父和小师父不拿它们下酒就不错了,只是自己的二师父为什么总想着拿它们试药?
三师姐压根不想学医,除了轻功和心法,什么武艺都半吊子,最喜欢去山下逛。二师兄为了报仇专注武艺是自然的,对阵法什么也有些兴趣,估计是将门熏陶所致。余下个大师兄倒是对歧黄很有热诚,憨憨的,说要是会医,就能帮人治病。大概和以前见过疫情惨况有关,算不算仁心宅厚呢?
后院晾的药大半是他辛苦挖的,给山下农户诊脉也很有耐心,诊金从来不计,药材倒是贴出去不少。
只是粗手粗脚了些,接骨什么的,学是学上手,却没有人敢让他出手……
――怕疼。
任何方举目望望天,又叹了一口气。
空气里飘来微微的皂角香,任何方不用回头,也知道二师兄已经把衣服凉好了。
这一院三大四小,只有自己从来不洗衣服。二师父是不用说的,难得大师父平时懒懒的,偶尔也会抢了衣服去洗,似乎总是刚好在二师父不便的那些日子……三师父从小自理惯了,也是照着这般要求门下弟子。只是自己刚来的时候实在小,大师兄手重了些,三师姐不够年纪照顾拉扯小孩,于是二师兄就包了自己的衣食。吃饭现在是不需照顾了,偶尔有太远的菜,提气跳上凳子站直了伸胳膊去够就是。
而衣服,却还是二师兄在料理。
当初离家他乡求学,打工赚的钱首件买的就是洗衣机。不是不会洗,纯粹……
任何方承认自己懒人一个。
其实小师父当初这么安排未必没有他的道理。小孩子最容易磨去人的狠煞悲愤。特别是那,二师兄一时出神,让原先那个溜出院子溺水后,二师兄发呆咬牙的时间少了很多。小师父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自己和二师兄住一块。
大师父听说不用二大一小三人共眠,求之不得。
因为内疚,以为自己冷冷古怪的性子和受惊有关,二师兄这些年一直特别留心照顾自己,动不动就捡个小动物回来就是其中一样表现。
那以后,任何方就决定,绝对不把自己真实来历告诉他们。
否则,天知道廖君盘要怎么自责!
两人睡在一块,廖君盘开始半夜没有少发噩梦,挣着喊娘要爹,还念叨着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有几个仆下的名字。声音却是被梦魇困住,哭不出来的。那时候任何方觉得自己还“小”,也不好太过惊世骇俗,就踢着抓着弄醒他,有时候干脆一把把他推下床去――廖君盘怕他睡不安分跌了,让他睡的里面――摆出一副被吵醒了的小孩发脾气时特有的烦躁样,有时也扯起嗓子假哭一通,就差没试试童子尿的效果了。
后来因为山里生活平静规律,廖君盘忙着日常习武学阵法,又要做些杂务,没得什么空闲,也就少了。偶尔噩梦里起来,老是看着任何方发呆,良久叹一句什么。这种时候,任何方一般也就放任他对着自己想东想西,翻身继续睡。
―― ―― ―― ―― ―― ――
“小师弟,吃饭了。”廖君盘晾完衣服,走过来,俯身看看任何方手里粗劣却结实的小筐,帮他垫上些软草,小心捧了安分下来小松鼠进去。
任何方放妥小窝,跟着廖君盘去厅里。
丁兰慧已经在了,咬着筷子,却不曾开动,巴巴地张望着,等着大师父和小师父。何息莞看着好笑,敲敲丁兰慧的脑袋,柔声道,“你呀。做菜逃得飞快,吃饭却最是勤快了。”
任何方不由浅笑扬眉,跳上自己的位子。
石二牛顺着丁兰慧的方向张望了下,没有注意这一节,只是想,两个师父怎么还没来,三师妹已经饿急了,这可不好。他腿脚向来勤快,于是开口,“二师父,我去请大师父小师父过来。”说罢也不等回答,站起来掀帘去了侧院凉棚。
他年少心性,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担忧,只是简简单单不想看到丁兰慧等得可怜兮兮的样子。
廖君盘照例不发一言,端坐如钟。
丁兰慧见廖君盘进来,眼睛亮了一亮,问,“二师兄,你这几天是不是要下山?”
“买米。”廖君盘一边答,一边略起身帮任何方连人带凳挪了挪,让他靠近些桌子。
――老样子,惜字如金。任何方评价。
“我也要去。”丁兰慧雀跃起来,“过两天可是大集,一季一的呢。”
“慧儿。”一旁响起任仲遥的嗓音,“你忘记上答应我什么了?”
――下盘不扎稳不出山门一步。任何方扭头看看进来的两个师父。
“……”丁兰慧蔫了。
―― ―― ―― ―― ―― ――
“都是你,这么快回来干什么。”丁兰慧低声埋怨石二牛,如果不是大师父这么快进来,自己就能下山了。
后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犯了错,说不出分辨的话来,只是道歉,“三师妹,我……”
―― ―― ―― ―― ―― ――
任仲遥听着丁兰慧的埋怨,看看石二牛的憨样,心里摇摇头,只作不知道。一边坐下,一边扫了眼这四个徒弟。
石二牛憨厚,往后出了师门,难免容易吃亏。
廖君盘少小磨难,性子有些偏激,加上担着家仇血恨,怕也免不了一番折腾。
丁兰慧聪明有余心思却还单纯,不怎么用功,又是女徒,也是让人操心的份。
目光落在任何方身上。
唯独任何方这小子,资质好得过分,开始还担心他会因此傲纵,后来发现他用功丝毫不比最拼命的廖君盘少,可有比廖君盘分寸淡薄,并不急于求成。性子如此通透,今年六岁不到就有这模样,以后怕是这四个里面最稳当的了。真怀疑他是像谁。给他取名的时候,居然被他抗议,自己拿了三个师父的姓,定下这么个名字,可见自有主见。年纪最小,却竟是最让人放心的。
―― ―― ―― ―― ―― ――
何息莞瞄一瞄那两个,自个偷偷乐,笑看不语。
方长元假意低低咳嗽了下。
廖君盘略略侧了一眼,没有多话。
任何方仿佛没有听到,够了些炒青菜,顾自己埋头吃饭。
碗里忽然多了两只烤鹌鹑腿。
“喜欢就多吃点。”廖君盘的声音。
任何方看看自己手里抓着还没有啃完的香喷喷的鹌鹑腿,又看看廖君盘,眼里泛起笑意,乖乖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继续埋头扒饭。
下午大师父兴致好,不知道哪里打的鹌鹑。一人一只,还有两只炖汤了。春天野味不见得肥,小小的鹌鹑也就两条腿那里还有些肉,味道却实在不赖。
――这可是全天然,纯野生那!来自这山上,也就是来自原始森林那。
廖君盘怕他够不到,伸手替任何方舀了碗汤,然后才继续动筷。
自己不怎么喜欢四条腿牲畜的肉,偏偏大师父武功好山野也熟悉,却没有供应野味的自觉。廖君盘这样也不是第一了。反正不存在因此导致他营养不良的问题,就让他把自己当弟弟疼好了,对两个都有好。
――我得好吃的,他得精神慰藉。
啃完手里的,任何方继续努力。
咬了口沾了饭粒的鹌鹑腿,就了勺面前布在小碗里的汤,任何方侧头看看上座的师父们――他们眉眼间过往的沧桑已经在平静的隐居生活里开始淡去。
又看看身边二师兄的线条朗朗的侧脸――少年的眸子目光炯炯,那里虽染了恨意,却依旧还清澈。
心下一动,任何方忽然决定,看在这些鹌鹑腿的份上,二师兄的事,帮了。
―― ―― ―― ―― ―― ――
不晓得后来栽在墨剑公子手里的人,如果知道两个鹌鹑腿就能够收买他弑君,会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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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父,我想跟二师兄下山。”
一早推开门,任仲遥就看到任何方倒挂在屋檐上,冒出来这么一句,不由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徒弟忽然破天荒地主动想去凑热闹,倒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好。”顿了顿,”你要买什么东西?”
“糖葫芦,姜糯脆。”任何方伸手一根根曲起手指数着,”八料汤包,苔香生。”
任仲遥心想,这个徒弟虽然早熟了些,其实也还正常,是个小孩。
“还有,仆人。一共五十两银子。”一个小小的拳头递过来,表示清单完毕。
任仲遥立马推翻了刚才的想法,皱眉问道,”买人做什么?”
“大师父。”任何方郑重道,”我会把他们安排在五里外那个破房子。而且,以后都不需要再出钱。”
“不是银子的问题。”
“五十两银子,八个人,最小的长盘阵。”任何方看定任仲遥,“徒儿不瞒师父,二师兄旧事未了,出了师,早晚会用到。”
任仲遥哑然。
长盘阵是以少敌众,易防不易攻的阵法。
一时静默。
任仲遥良久没有动作。任何方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等着。
何息莞走出来,白了一眼任仲遥,递给任何方一包东西,道,“拿去。二师父给的。”
“徒儿谢过二师父。”任何方接了,小包落到手里,却微微吃了一惊,十两左右的样子,难道是相当于一百两白银的黄金?
“二师父?”
“既然买来了,也不能苛刻下人。”
“是,二师父。”
―― ―― ―― ―― ―― ――
看着任何方掠去前院,何息莞轻道,“你不是一直担心么。”为什么任何方主动请缨,反而迟疑了呢。
好歹廖君盘也是门下弟子,几个师父世情看得再淡薄,总有几分记挂。何况廖君盘虽寡言,却勤快,习武也刻苦专心,怎么能不讨喜。
没有人回答,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过了良久,任仲遥开口,迷惘道,“我一直觉得,他该是我大徒弟。”
何息莞闻言一顿,兴味地看看任仲遥的侧脸,转向一边,吃吃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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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里因为一季一的大集而格外热闹,店家纷纷把东西摆出门面,像衣帽行、酒楼免不了多请几个临时伙计,到都是吆喝声和讨价还价声。
―― ―― ―― ―― ―― ――
廖君盘领着任何方,默默护着他走在人流里。这还是他头带这个小师弟下山。想起以前任何方大年夜看烟火时,和师父们一起出过山门,几个都看得入神,他却趴在自己肩上睡着了,不由摇摇头。
其实这不能怪任何方。他万紫千红光怪陆离的什么没有见过。在他看来,烟火是不错,但是这具身子还没有长开的时候,生理上的嗜睡更难耐,小孩一天睡上五个时辰才是正常的,所以看一会也就差不多可以了。
不过,说起来――任何方抬头看看城门的方向,记得烟火都是在那里放的――其实和师父师兄姐们一起过年还是不错的。自己在异世的父母,这样的时候,应该也和弟弟妹妹们团聚了吧。
―― ―― ―― ―― ―― ――
前面就是牙市。
“小师弟,到了。”廖君盘蹲下身,“你自己挑吗?”
买人的事,任何方和廖君盘说了,却没有道为什么。
廖君盘亲眼看着任何方长过自己的膝盖,又长过篱笆,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弟凡事都有主意,久了,总觉得小师弟就是应该这样的,也没有怎么问,以为他为往后闯荡江湖做些准备。思及任何方散散冷冷的性子,平时也就学东西的时候勤快专注些,眼睛会滴溜溜地亮起来,那些跑腿打尖什么的,假以他人之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他也不想想,一个小孩才六岁不到就知道未雨绸缪,算不算奇怪。
“嗯,还要二师兄帮我看看他们的筋骨。”任何方笑笑地回道。
廖君盘点点头,替他理了理衣服,掸了掸,起身牵着他进了牙市。
―― ―― ―― ―― ―― ――
任何方不想太多牵涉人牙子,好在这里有官牙市,不过也就集市时候才开。
说是市,也就是露天的一个场子。这里卖的人多是死契,不少是全家获罪而贬的奴籍,所得银两全数充公。
任何方避开另外几个挑人的粗壮汉子,往一边走过去。
官牙子迎上来,任何方也不说话,塞了一块碎银过去。
那四十来岁精瘦的老衙门也是油条,虽然从一个自己一半高的孩子手里接银子还算是头一遭,有些奇怪,看出两个是武林中人,知道不能惹过了,也没再揩油。当下道,“挑好了把人领过来,银契两清就好。”
而后就让到一边,依旧啜小酒去了。
虽然没有对着达官显贵那么谄媚弯腰,连他自己不知为何,语气里自然而然带上了几分恭敬。
任何方示意知道了,往里面去。
―― ―― ―― ―― ―― ――
廖君盘在后面,却看得嘴角抽搐。
这小师弟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哪里学来的?
大概听师父们江湖故事听得太多了。
只是师父们讲的会有这一节吗?
那……八成是街上看来,现学现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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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本来打算好了,买七八岁的男童,过了这年纪再启蒙武艺,多少有些迟了。所以虽然一进去就是几个精瘦汉子,他却径自走过。清亮亮的眸子一扫,目光落在前面些的地方。
那是一溜少年,清一色十三到十四岁,身子骨都长得还算可以,看得出学过些武。手脚上和其他人一样,戴着镣铐,衣服也都褴褛不堪。任何方的目光落在他们鞋上扫了一遍。肮脏烂旧了些,却是同一色鞋底鞋面的。估摸原先是大户人家里的家奴,训做护院,不知为何家主获了罪连带贬成奴籍的。
少年人到二十岁,腿臂力量和耐力才算长足了。任何方踱过去,一边暗忖,自己这个师兄,原本就有些功夫底子,学得也拼命,照现在势头看来,怕是再过四五年就会下山,真买七八岁的,训人时间不算充裕,加上年纪太小,到时候对阵难免吃亏。
能这么大排场训练护院的大户人家,挑人的时候好歹也看过些资质。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启蒙师父教得怎么样,有没有耽搁了基本功夫。
“你们,都起来。”任何方努努嘴,示意,“蹲个马步看看。”
任何方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些个少年往日都是专心训武的,虽然逢年过节也被带着去跟家主磕头,后来贬了奴籍也吃过些苦头,可哪里见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这般气势,冲着人吆喝。当下面面相觑,亏得里头还是有几个机灵的,先反应过来,起身蹲扎了马步。另外些个见了,也跟着爬起来,照平日训练时候的样子摆了。只是他们一直不得吃饱,水也没得喝够,少不了被人推攘打骂,手脚上又戴了累赘,现下摆出的架势自然虚浮了几分。
十五个。任何方挑挑眉,从左到右一个个看了一遍。基础都还算稳扎。
“资质都差不多。”廖君盘拍拍手,结论。
现下的场景有些滑稽。十几个少年蹲着马步,廖君盘身量高,年纪也不算小,在他们身上捏捏敲敲还没有什么。可前面一个不过三尺的小童,偏偏背着手,挑挑拣拣,老神在在的样子。一边看着的几个汉子虽说吃了些苦头,自己也是等着人买去,前途未卜的,却也有人笑了出来。
廖君盘冲那人撇了一眼,任何方没有什么反应,道,“你们的家主叫什么?”
“我们的家主姓张。”其中两个少年刚开口,旁边一个怕任何方以为自己这几个念着旧主,惹恼了,连忙改口补充,“小的们原先是洛城张家自小买去训做护院的,后来张家犯了连坐,小的们现下都是奴籍。”
任何方点点头,一指旁边空,道,“你,去那等着。”
这意思就是要了他了。
那少年松了口气,想着这人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样子,比起原来张家欺负人的几个公子好多了,定不至于太过苛刻了人,也算是个好去了。只是他既然挑人,便是不会全买了,左右看看自己打小一起的伙伴,心下有些担心,想求任何方全部买了去,低头看看面前的小孩,心里居然一紧,竟然说不出什么。收了马步,走到一边,虽然乏累,也不敢坐下,站了等。
他虽然机灵,毕竟年少,心思多少有些露在神色里。任何方把那些尽数收在眼中,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廖君盘身边,扯扯他衣服。廖君盘蹲下身去,附上耳朵,听他说了句什么,点了下头。当下众人忽然觉得眼前一,那蹲着的一群人就都趴下了。廖君盘闪到另一边,任何方就那么盯着那些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又重新扎了,在第七个刚刚蹲好的时候,喝道,“停!”
指指站起来了的那些,“好了,你们,跟我走。”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七个不免沮丧,只好挪回老地方窝了。那八个少年听任何方的吩咐聚到一块,跟着往市口走了几步,越走越慢,互相看看,频频回顾。他们从小一块长大,虽然平日里免不了磕磕碰碰,落难时候却也互相照顾,毕竟有几分意气在,一下子哗啦啦全部跪了。
任何方回头,“嗯?”
“求公子买了我们全部弟兄吧。”
“求公子。”
……
一片磕头之声,有几个机灵的往窝回去的几个拼命打眼色,他们也连滚带爬过来开始求情。
这些少年平日里被师傅主子打骂多了,下跪磕头不是没有。这时候虽然心诚,卯足了劲,磕得重了些,见了青紫出了些血,因为有求于人,也觉得应该。
廖君盘心下却已经开始不忍。他自小虽有小厮婢女,买人却也是头一。廖家家教严谨,仆人规矩也齐整,但苛刻之事是从来没有的。这种阵仗不是没见过,不过……任何方嫌银钱重,由他收着,所以他知道全买了这些也够了。
“师弟……”虽然实在不觉得这个小师弟需要这么多下人。
任何方看看廖君盘,心想我终于等到你求情。
他不是没动这心思,之所以还要挑拣一番,本意就是送个大大的人情给廖君盘,毕竟往后是要他们为廖君盘搏命的。当下点点头,道,“停,行了,看在师兄的份上,都跟来罢。”扫了一眼这一串,撇撇嘴补充,“本来呆会要替你们好好置办些衣物,现在人多了,这上头的,也就没了。”说完也不看他们,转身就走。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样,有几个少年不免因此沮丧,不过毕竟抵不过能一起落得个好主子的好,也就没有多想。老练机灵点的几个却更是暗喜,知道了原本的打算,心想这主子小是小了点,怪也了怪了些,待人总是不错。衣物?那些到时候总会再有的。
他们本来就是这十五人里面有些主意的,私下免不了再这般这般开导剩下的。
任何方自然不是无意说的这些。
廖君盘则以为他毕竟是小孩心性,摇摇头,笑笑,揉揉他脑袋。
―― ―― ―― ―― ―― ――
一行人走到半路,却被两个穿着家丁衣服的精壮汉子有意无意挡了去路。
这两人身后跟着几个女奴,官牙市若非小到不能自理的年纪,男女是分开的。他们想必刚从另一边过来。两人对看一眼,相中了任何方身后的少年,心想这里头挑几个倒也省事。一边的廖君盘毕竟年少,虽说带了剑,他们仗着自己拳脚了得,也没怎么放在眼里。
廖君盘跨前一步,护着任何方,按上了剑柄。
其实牙市里进了面善的买主,众人抢着跟是常有的。不过任何方太小,旁人本来是看热闹的心态,再看他摆明要有武功底子的,也大多打消了主意。后来惊于他小小年纪老成持重,知道不是一般的买主,有几个不免暗暗后悔。现在看就要出了茬子,心想没准能补缺,又来了精神。
―― ―― ―― ―― ―― ――
“李老板,你家儿子身子好些了吗?”
众人一惊,看向出声,却是任何方站在最后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边。廖君盘心道,师弟的轻功又有进步了啊。旁人却没有几个想到任何方原本站在廖君盘身后,此时怎么出现在那里。
“小公子是哪家的?怎么知道鄙姓李?”那管事的摸摸小羊胡子,弯下腰问。
指指管事手里拎着的糕点,“甘芳斋的老板姓李,这样子的糕点,我师兄给你儿子看病的时候顺便买给我过呢。”
包糕点的纸上印着甘芳斋的图样,不难认。这话却是漏洞百出,哪有拎着自家糕点出门买奴婢的,那人也不是李老板,而是孙家的一个副管。
任何方当然不那么笨,他只不过思忖着管事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想让面前这个的知道,我家是给李老板儿子看病的那户,一来省得廖君盘动手,二来也免得闹事。
那人又摸摸山羊胡子,念头一转就明白了。甘芳斋的老板的确姓李,在这山城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那家也的确有个儿子,几个月前雨夜里惊马,摔了七七八八,请了城里几个医生都说难免落下残疾,没什么法子。后来老板娘娘家村子那边不知道怎么找来一个高手,居然给医得全好了。
谁家没有生老病死,越是有钱有势越是金贵怕死。为了挑几个家奴得罪武林里的歧黄高手,正常管家都不会做这事。
所以,下一刻,那管家笑笑把糕点塞给任何方,道,“原来是小大夫,来,你喜欢,这些糕点拿去甜甜嘴。”
“谢谢李老板。”任何方也不客气,“那,李老板慢慢忙,我和师兄先回去走了。”
说完不等管事的再开口,居然立马蹦蹦跳跳往市口去了。
两个家仆让在一边,廖君盘不是喜欢惹事的,自然也就松了剑柄,示意那些少年跟上,也过去了。
一旁从头看到尾的,眼下见任何方终于有了些小孩样,却反而觉得古怪,抖了抖,目瞪口呆。
管事一伸手没有拦住任何方,示意其中一个家仆,低声吩咐,“去看看,记住地方,别惊扰了。”方便以后求医。
那家仆走出两步,管事的忽然又想到任何方的身法,知道有武功底子,喝道,“回来,算了。”武林中人脾气古怪,这小的就如此功夫,大的那个难免发现跟踪,弄巧成拙。顿了顿,道,“去,追上去,就说……”
他这边绞尽脑汁想着理由,那边廖君盘掏了银两收好十五张契,一行人早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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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息莞给的银钱只多不少,再说原本是按精壮汉子的价码算的。所以虽说买了十五个,还是有余钱给他们置办些东西。任何方拿主意每人两套粗布衣服,鞋子却买了两双好些的。另外似不过些被褥,还有却是几把斧头砍刀锄头之类。
回得山上,任何方领着那些少年去了五里外的破屋子,廖君盘回去放采办的东西。
午后时分,石二牛照旧埋头在药圃里,丁兰慧委屈兮兮地在凉棚下扎马步,方长元和任仲遥又在下棋。廖君盘放妥了东西,刚想去小师弟那里看看,却被何息莞叫去厅里问了会话。
知道二师父是想听听头回下山的任何方做了些什么,当下也不等细问,一一道来。说完了,终究不放心任何方一个人带着那些少年整理地方,免不了过去张望张望。
―― ―― ―― ―― ―― ――
何息莞听完,静静喝茶,良久,叹了一口气。
任仲遥掀帘进来,道,“夫人,方儿这样懂事,你还要担心什么?”
“这么机敏分寸,性子却冷,我怕,没有东西入得他眼。”何息莞放下茶杯,“棉儿前些个来信,又和她夫君吵架了,她和王家的那孩子也都真不懂事,若是这三个均一均,多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任仲遥伸出一根手指晃晃,谄着脸贴过去,“要不,给我们的干儿子生一个妹妹,好让他们青梅竹马,均一均?”
“去你的。”何息莞一掌打开任仲遥,笑唾。
“夫人――”
…… ……
径上长草空自绿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七八百个日子从指缝间流逝。
清晨,日头刚刚爬过远山峰。
院子里今天开的喇叭圆冠舒展,粉的,白的,蓝的,绛紫的,四色错落,正是日头高起来照得它们蔫下去前最好看的时候。
几只小雀子专注地在凉棚下寻找院主人可能留下的糕点碎屑,陆续有人起身的声音。
习武之人,早起是理所当然的。
“救命――”丁兰慧的尖叫打破了恬静。
从未听到这般近乎凄厉的求救,顿时,大大小小六条人影从不同方向,踏房顶跃矮墙,先后冲进她的房间。
小雀子们也被惊到,拍拍翅膀飞上棚架。其中有一只今年新生,好奇地往前跳了几步,侧歪了脑袋。
不过一会会,方长元和任仲遥哭笑不得地从屋子里出来。廖君盘照例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石二牛涨红了脸,想安慰几句,又说不出来,只好频频担心地回头看,轻手轻脚地退出来,不料在门槛上绊了一脚,顿时一慌。他功底扎实,脚下反射性运起大师父教的飘字决,不由自主施展轻功跑开。任何方则连连打着哈欠,一边斜斜乜着他那个师姐。
――谁叫你最基本的医理都不好好听一些。
丁兰慧窘得面红耳赤像个茄子,坐在床上,抱着沾了些血迹的被褥,瞪着任何方,盯着他顺手带上门,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何息莞摇头叹息,拎过丁兰慧的耳朵。
两人在里面关了半天,略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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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时,日头火辣辣地毒。
场院里,因为常年的践踏,泥地上只有寥寥几株车前草还长在角落里。
任何方手里拎着两尺来长的木剑,稳稳沉静。
他身周,十五个少年手执三尺青锋,按着阵法交错身形,面上黄豆大小的汗水淌个不停,却个个神情专注,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阵山风吹过,凉凉地带走一些烦躁。院中气压却骤低,任何方动了。
“啪啪啪,啪,啪啪,……”
不断有人被扔出圈子,少年们神情更见紧张,却并不慌乱,随着人数减少变幻着结成不同的攻防之势。
―― ―― ―― ―― ―― ――
三年前他们被带到这里,任何方坐在残墙上,对着十五个刚刚换上整齐衣裳,吃了几月来头一顿饱饭的少年,简简单单说了两句话,“我教你们本事,只为需要你们做助力,随我去帮一个人,一件事。学得好完了事不至于蠢到折损了自己的,那以后,我自当好生贴了这些年工钱,还了他们自由身。”
这话里,“随我”两字虽貌似无意,言下之意不是送他们独自去死的勾当。
不长的一段训话,从立在破墙头上,背光而立,镀着一身夕阳金色的小小男童的嘴里吐出来,却竟然分外摄人。
十五人闻言仰了头看向他们新主子的时候,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都已经注定永远无法忘记这个时刻。
毕竟年少,想到日后能仗着一身本事出去赚自己的天下,饶是府里那几年被责打多了磨了不少性子,这下也不由精神起来。而多多少少对任何方的年龄留有几分的不以为然,在按任何方的吩咐用了药,去了他们左肩上的奴籍官印后,就再也没有了。此后任何方以鑫、森、淼、焱、、品、晶、摹⒗凇怠Y、P、众、T、~给他们做了新名,又让他们随了自己的姓。这十五个单名,任何方一时兴起,凑了半天才够的,取意只不过要他们记得兄弟齐心,合力断金。彼此融洽,互补互通,正是阵法的关键。
谁不想有好日子?何况是翻身为主的。从此,这些少年卯足了劲,全力朝着任何方当初一席话中的“他们”努力。
―― ―― ―― ―― ―― ――
半杯茶后,任何方落回原地。
“公子。”十五个少年齐齐跪叩。
从左至右一一看过来,垂眼伸手,拎起一角衣袍,上面有半寸破裂。任何方淡笑,轻轻运劲一扯,把玩着那半片衣料,道,“任磊,任淼,不错。任~,右肋空门。小Y,去,把后面的池子挑满,跳进去好好凉快凉快。”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最后一个被点到的人,“其余的,数数自己身上印子,老规矩。”
先前的两个走到一旁,挑树荫下坐了,面上没什么显露,眼里自有几分喜色。任何方的老规矩,是一个印子一组三十个俯卧撑。而被夸到的不管身上被那木剑留了几个灰印,都可以免了。这不是少几个俯卧撑的问题。虽说任何方每天都会来监管他们练武,这种实战似的训练却是一月只有三的。能被夸到,即便只有短短两字,也是肯定。
他们少年好强,免不了同伴之间互有比较。“不错”虽只是两字,却足够抬头挺胸好几日了。
第三个有些沮丧地起身走到一边,偷眼看看墙根下那两个惬意的,老老实实等着任何方一会的特别照顾。
最后一个摸摸鼻子,知道刚才对阵的时候又拼得太凶,枉顾了阵法,灰溜溜去挑水。
剩下的一群利索地翻身在地,自个默数着忙活起来。
任何方踱向任~,正要开口,墙根下休息的两个少年之一忽然喝道,“谁?”
做俯卧撑的连忙起身,顿时个个持剑在手,警觉起来。
“小――师弟。”丁兰慧悠悠戏弄的长声传进来,“你的下人好――凶啊。”
“师姐。”任何方扫一眼矮墙院内众少年的窘态,开口问,“二师父上午和你一个人说了什么秘密?”
“……”外边没了声音,“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二师父叫你快回去,你种的那些蘑菇出来了。”
“任磊任淼,帮任~温习一下。我晚些再过来。”任何方努努嘴示意,转身掠了出去。
夏日当头,少年们差不多都是赤膊,府里长了那几年,男女之防多少明白些。听到那个长得水灵灵的假小子来了,有一大半红了脸。
任何方拿这件事堵丁兰慧的嘴,拦了她在外面,多少有些无奈。不过谁叫她落了把柄,也是活该。
―― ―― ―― ―― ―― ――
少年们面上神色不由自主松了些。有几个咬着耳朵低低说了几句,看看刚才丁兰慧声音传来的方向,明明什么人都瞧不见,神色间有却染上些羞涩。只是老规矩没人忘记,笑闹了会会也就都扎扎实实做了自己那份。
任何方的身影消失在墙外,和他那三师姐两个说话的声音也已经远去。侧旁些,一直埋头卯了劲数着数,不曾说话的一个少年结束了最后一撑,跃起身,安安静静地歇到了荫凉,只等兄弟们都完事了便一起去忙今天的杂务,洗个澡,好好弄了东西吃。
他背靠着土墙墩坐下,目光落在任何方扔下的木剑上。
任何方虽小,尚舞不了和他身高差不多长的匡,可师父们看他沉稳,自然另替他备了合适的铁剑练手。不过任何方清楚自己武艺境界不够掌握极微小的分寸,怕误伤了他们,才在这里训人时用的木剑。话说回来,任何方的性子哪里肯拎着它走上五里路。每结束后,随手搁到一边,自有那十五人中随便哪个清洗了替他收起来。
“森哥,完事了?”任磊丢下一旁的任淼任~,溜过来偷歇。他动作起来虽知道该怎么着,却从来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那边的任淼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抱怨,只是专心解释着比划给任~。
“嗯。”任森收回目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三个印子,起身,“我去把公子的东西收拾了。”
“哎唷……”任磊被他一提醒,不由伸手摸了把自己腰间。那上头有个重重的印子。他手上没收好轻重,狠狠倒吸了口气,龇牙咧嘴地呻吟了一声,痛骂了一句,“奶奶的……”
老天呐――,嘶!今天这“不错”二字,我任磊真的真的是拿小命换的,来之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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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师姐,那不是蘑菇,是斓香菌。”
“哪里香了,灰不溜秋的,又不能吃。”抽出腰间长鞭,丁兰慧甩打着路边的野草。
大师父的剑法大气,丁兰慧素来取巧,并不适合,久久无成。因此免不了另外教了一套鞭法给她。为了照顾这个师姐的面子,鞭法其实还是四个人一起学的。
石二牛虽憨厚笨拙了些,却有自知之明,加上不通细巧轻盈的路子,并不贪多,大师父默许下也就没有怎么练。任何方何等狡猾,总是以人小鞭长为借口,从来不让他这个师姐看到他拿鞭。只是可怜剩下一个廖君盘,每每对招,不得不小心藏拙,输还得输得有分寸。输多了丁兰慧又要疏懒,输少了怕她受了打击。
好在鞭法适合丁兰慧,她轻功不错,于身法翻腾上更多了分便利,学得也认真,一条银鞭甩得有模有样,总算让人松了口气。
“三师姐――”任何方头疼地叹了口气,总不能说极品迷药的主料吧?
以他这个师姐的性子,肯定会弄些来胡乱试试,到时候就又要鸡飞狗跳了。
“知道了――”丁兰慧颇为不耐。
为什么明明任何方最小,师父师兄们却天天一副你最让人操心的样子?
任何方穿着开裆裤巴在廖君盘身上的时候,她都已经能会吃饭扫地补衣服了。
“二师兄这会还在练剑吗?”任何方看看丁兰慧面色不善,特意挑了个和二师兄有关的话题,问。
廖君盘少年历难,内敛沉稳,面貌继承了父辈的刚毅,十五六岁的年纪,已显英俊,又自有几分将气在身,为人事不骄不纵。比起拙笨的石二牛,小不丁点任何方,丁兰慧少女怀春,免不了芳心暗许在廖君盘身上。
任何方一边看得明白,此时明知故问地问及二师兄,是想岔开话题,缓缓气氛。
不料想到早上丢的脸,和廖君盘淡淡一眼,毫无动静的神色,丁兰慧小嘴撅得更高了。
任何方朝天翻了一个白眼。
都能挂半打瓶子了。唯女人和小子难养,这话真有道理。
――不对,我很好养。
―― ―― ―― ―― ―― ――
两人说着话,渐渐远去。
他们身后,未曾有人打理的小经重新淹没在没膝齐腰的长草中。
不知被谁踩折了的狼尾草,茎上依旧绿油油的,拇指粗细,一手来长的穗,开着白色的极小的。青中带紫,云白里透了明黄。
浅青的,未开的小苞。
淡紫的,开败了结下的籽。
云白的,正静静绽放的三瓣儿小。
明黄的,中心那一点点微末的蕊。
野草生命力惊人,虽折了茎,,却依旧会开下去。
开下去,开下去。
未开的要开,正开的要落籽,落籽的要结实。
开下去,开下去。
直到秋天的枯黄。
一只山蜻蜓盘旋了会,歇到穗茎上。
茎杆颤了颤,又随着山风悠悠晃起来。
蜻蜓动了动翅膀,黄色半透明纹理清晰的四翅,左边的指着小路这一头,右边的指着那一头。
这头通向少年们的住,那边,连着江湖上两位世家公子的夫人,共同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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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略嫌低矮的竹棚里。
“小师弟,你来啦,那我去山下了。”石二牛看见任何方揭篾进来,道。
“嗯,大师兄记得早点回来吃饭。”任何方仰头一笑。
“不用等我,我要是回来晚了,自个会去灶上看看的。”石二牛憨憨答,人已经走了出去。
他这个师兄淳厚,学了医,常常帮山下村里农户看看病。后来也算有些小名气,因为师父们喜欢清净,又是江湖腥风血雨里过来的,心肠偏冷,他去年干脆搭在山下搭了个小医庐,每逢五逢十就去瞅瞅。任何方为了实践也去过,不过一月也就一两。农猎人家虽能温饱,总不富裕,师兄看诊多免费,四乡八邻都会过来。所以常常是早上习了武下山,晚上天黑了才回来。今天任何方种的斓香菌开伞,石二牛耽搁了半天,估计不到月亮上了半山是回不来的。
目送石二牛出去,任何方低头开始手头上的活。隐隐听到他在前头碰到了丁兰慧,照例是一个结结巴巴,一个伶牙俐舌。
大师兄喜欢三师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二师兄似乎以前有个青梅竹马,儿女心思不在三师姐身上。可是三师姐哪里是个容易安分轻易甘心的家伙。往后三师姐出了师门,大师兄就算不想闯荡江湖也免不了跟着出去。
这一个接一个的麻烦,怎么可能逃得过。
一个家仇在,又有些偏激,剩下的俩,一个实心眼,一个缺心眼……
还真是让人操心。
二师姐要是多几分见识就好了。
大师兄……希望他看了那么多诊,能给他自己积些福吧。
任何方其实并不信这个,一身医术一身武艺放在二师兄身上,在他看来,就是……
两筐肥肉绑在了一头牛背上。
偏偏而这头牛,还早晚要进狼群。
任何方耸耸肩,撇开这些,专心开始收采斓香菌。
这些菌子都是同时撒的孢子,要在菌伞刚刚撑开的时候采下来,否则就没了药效,野生的也就因此极其难得。
任何方为几年后那一日盘算了三件古怪东西――迷药、烟雾弹、重弩。烟雾弹不难,以前学校里学的东西他还记得清楚,效果不错,或者说是骇人,已经捣鼓出来了。不过确切地说,应该是烟雾包。
重弩则难办了些,主要卡在锻造和机械工艺上,炼金属的高温,打造的手艺,这不是取巧能出来的。好在那些少年专心阵法之外,暗器也算马马虎虎还可以,暂且也就搁下了这茬。
所以目前任何方主要摆弄合适的迷药。其中顶尖的一个方子卡在一味难得的药上,便是这斓香菌。前世辞职后几年游览众多,果园温室菌房也曾去过。既然有可能,当然要最好最烈最合适的。
莫看任何方不少事能免则免,可大把时间种植三师姐口中所说的蘑菇,他却不在乎。
因为到时候自然能多换回来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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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儿。”
“二师父。”任何方抬头,看到何息莞揭帘进来,唤道。
尽管不想承认,但是自己的嗓子的确是甜甜的。
没办法,还是儿童。
“没想到真成了。”何息莞击掌,兴奋地叹道,“啊呀,方儿,怎么就不见你捣鼓别的药?难不成,真像慧儿说的那样,你是个属兔子,爱吃蘑菇的?”
“方儿不是属鼠吗?”任何方左右开工,言语间又是好几打的菌伞,“不过大师傅说,方儿也可能属猪。”
“这个二师父我也不清楚。”何息莞不太好意思,似乎有些歉疚,开始一起采菌伞,“二师父初见你时诊过脉,那时你应该是一年三个月到四个月之间,算起来恰好过年前后。而且小孩出了娘胎,长身体的快慢常常很不一样,还真不好说。”
“没关系,爹娘双亲地下有知,见我现在有师有长,有兄有姐,乐还来不及呢,不会在意这些的。”任何方抬头,淡然勾唇,回道。
为保持合适的阴凉,竹棚上盖了层层细蔑草毯,常常浇水。阳光透过,射进来几缕,已然被染上了半透明的草叶子的绿色。
外面林间的风过,带动半干的草叶瑟瑟轻响,光柱因此微晃,追逐着因它们显了形飞舞盘旋着的灰尘。
――任何方的笑容,在此间此刻,仿若危崖顶,松柏间,青石映月光。
“呃……”何息莞不由愣了一下,窒了窒,心下一闪而过的是年轻时候一些记忆。
呸呸呸,什么叫做年轻时,我现在还年轻呢。
只是,自己这个徒弟怎么越看越不像话了啊……
这表情,该是八岁的孩子脸上有的吗?!?
“二师父。”
“怎么啦?”哄孩子的口气。应该的应该的――何息莞拼命对自己强调。
“二师父什么时候教我们易容呢?”不奇怪不奇怪――任何方使劲对自己暗示,当作没有注意何息莞忽然份外慈爱柔和起来的语调。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三师姐会喜欢啊,二师父不是一直想让她好好学些东西吗?”然后,以她的性子,肯定会常常扮了不同人的样子下山去玩。
这样能长些见地吧,趁着还在山城的范围内,趁着自己和二师兄还顾得到,趁着离师父们不远,历练历练世情总是好的。
起码,比对着练剑的二师兄发呆发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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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白日里被太阳晒热了的水,此刻又慢慢凉了下去。
任何方惬意地泡在溪弯里。
水乃活水,这一段流速适中。脚下是轻软的沙泥,间着小小的鹅卵石。身后,青岩被常年的水冲得滑溜溜,水面上头的部分还散发着些余热。肘旁,另一块大石头稳稳靠着,差不多能支着小臂撑了脑袋打个盹。
任何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岸边苇丛,林间树木,还有其后,凝了软雾,没在夕阳金光里的淡淡青山。
背后的林子里,百来米开外,忽然惊起一群已经晚歇了的鸟。
任何方没有回头,随意地朝肩头泼了把水,脚下却不徐不急地站直了。
有人急急过来,近到几十米的时候,任何方挑挑眉,又懒懒赖了回去。
“二师兄?”跑这么急做什么。
“呼……”廖君盘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长出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无奈,一丝疲惫,“我和你三师姐过招时下手重了些,她现在正赌气。”
“……”任何方能说什么,只是摸过一旁的一个竹筒,扔给廖君盘。
下手重了些么,二师兄不是那么把不准出手分寸的,估摸三师姐起了劲头了罢。
早上的事,她总得找个地方撒撒火。偏偏流水不知落意,当然更是气闷。
廖君盘接了那个东西,看看,笑笑,三下五除扒了身上汗脏的衣服,洗了洗手脚,拔开塞子从竹筒里挖了些东西,在两肘两膝上抹了些。
下一刻,“哗啦”一声,水四溅,溪里多了一个人。
任何方不免被央及,伸手抹了把头脸,指间却多了一根水藻。盯着上头还爬了根黄绿色水虫的鱼草,任何方翻翻眼,撇撇嘴,随手往下游一扬,干脆蹲身埋头到水里,好好浸了一浸。
“小师弟,那可是能全草入药的药材啊。”廖君盘见他这个不满十岁的师弟如此古怪的表情,忍不住摇头,开口调侃了句。
任何方动了动,没有起身还嘴。他本来是要说什么的,可在水里张了眼,入目正是他二师兄的身体。
少年人的身形,挺拔劲韧,肌理结实,让任何方想起前几天见过的一头山狸猫。并不是虎豹这般的猛兽才会有流畅的线条和蓄藏待出的爆发力。猫科动物特有的,优雅中的锋锐,于在山林里过活,独自捕猎,一米来长的小型野兽上,也托现得淋漓尽致。
溪水折射了晚阳柔和的光,春藻碧绿,山石棕褐,也有青白的。这其中,那具麦色的肢体恣意舒展,毫无掩饰。
所以,他现在……
好吧。任何方对自己说。这般时代里的男子性成熟八九岁是早了些,但习武的关系,也不算过分。
―― ―― ―― ―― ―― ――
在水里憋了一会,任何方呼啦一下子窜上了岸,“我差不多了,灶上柴草大师兄有新砍了些,这些天都够了。二师兄你多呆会好了。”
“嗯。”廖君盘并不清楚任何方来了多久,只以为他泡够了。展开身子,舒舒服服摊在水里,疲累慢慢吞没了他,“山路草杂,小心长虫。”
“呵……”笑而不答,他套了条裤子,回头看了眼侧背对着他的廖君盘。
目光滑过少年形状漂亮的肩头,眼神了。甩了上衣搭在肩上,任何方径自走了。
直到系系嗦嗦的踏草声远去,廖君盘才猛然醒悟过来。
长虫碰上任何方,该小心的似乎不是他这个师弟。
磨砺自有锋锐出
五年后。
冬夜。
―― ―― ―― ―― ―― ――
南陆福省,长犁县,最宽的一条街上,雨雪泥泞满地。
威武衙门老旧的门房里,两个值夜的当差搓着手,凑在火炉旁,暖着黄酒。其中一个眉飞色舞地说了个荤笑话,两人会心低笑起来。
越过门房,往前几十步,重红钉漆大门紧紧关着。
门后,黑漆漆的大堂里,青天碧海日月图前,一个青衣少年站在案台上,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仿佛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外面,寒冷冰湿的风刀子呼啸着,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人,正是任何方。
―― ―― ―― ―― ―― ――
角落里悄无声息地跪落一排七个人,带着一人长的一捆东西。
“公子,人带到。”最右边一个开口。
“见血了?”
“属下不慎,请公子责罚。”其中三个低声齐答。
“每天加拔剑一千。”
“是,谢公子。”三人应,明白是比较轻的责罚,只能算是加了些训练强度,并没有为难他们。
“毒黄蜂老江湖了,辣得很。你们既然都是皮肉轻伤,也称得上能应变了。”任何方弹弹腰上佩剑。打个巴掌塞个蜜枣,先抑后扬,习惯了的手法。不过倒也没有诓他们,“回去罢。”
“是。”
和来时一样,七人不见了,连地上刚刚沾到滴落的泥水也按任何方教导的,细心擦去。所有痕迹,就此统统消弭。若不是原地尚留了几丝他们带来的寒意,刚才那番便可以断定是幻觉。
―― ―― ―― ―― ―― ――
不过杯盏茶时间,少年忽然低声道,“怎么了?”
“公子。”答话人有些踟躇,“小鱼死了。”
“嗯――?”解释。
“回公子,东西有变,小鱼身旁,守国寺四条泥鳅寸步不离,没有机会,所以――”为首的平举手刀,横划示意,一道劲风声。
少年撇撇嘴,瞄瞄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的六个人,沉吟了会。
“下手干净不?”
“干净。”
“东西呢?”
“到手了,图纸理后,已经放到大鱼。”
“去东北逮狍子。”
“是。”
“跟老猎户好好混混,动动脑子。皮料么,随便你们换些酒喝罢。”
“谨记公子教诲。”
下一刻,这六个人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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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走到那捆留在角落里的东西旁边,立定,拔剑,连点三。
一片细针射出,麻绳布袋随之四裂散开,一个人贴着地面滑出,飘向门口。
任何方早有准备,跃起,左手一卷衣袖收了那些暗器,凌空俯身拔起案台签架上三枚竹签,一甩手射向那人。
那毒黄蜂带伤,知道自己不敌,本是抢个先机,而后施展绝技腹蛇舞,贴着地面溜出去几丈,此刻正想起身而逃,见竹签飞来,欲躲却居然不及,尚没有时间惊讶,他已然被钉穿咽喉,两膝也被钉废。
咽喉那支签,没有伤到大动脉,却是钉断了气管。
当下,毒黄蜂惊恐地睁大双目,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任何方冷冷盯他一眼,左手垂落,轻轻一甩,叮叮当当掉下十数枚毒针,右手袖子里则滑出一段短短的竹子。
拿剑漫不经心削着竹子,任何方道,“你奸淫女子过百,其中有二十几人上吊而死,十几人投井溺水而亡,还有吞金割喉的二十多个,报仇不成被你杀的十多个,算来,窒息而死的最多。”看看手中一把小小竹片,吹吹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还剑入鞘,宣布结论。
――“所以,你也该这么死。”
少年的嗓音临近变声期,略哑,已经不像童音那么清脆,淡淡道来这些,说的不是什么风雪月,在这夜里,本该诡异无比,却显得笃定当然,自有一股让人安心信服的力量在里头。
可惜,没有旁人得以欣赏。
毒黄蜂自己哪里听得进去,只是一味往门口爬。他武功狠辣,又擅用毒,惯用的扇子里有暗针,加上采恶行,这名号,贴切得一针见血。十来年间,他虽说不上纵横江湖,也算是来去自如了。
否则,怎么会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好好的,能有机会栽在任何方手上。
天下家有二八妙龄闺女的父母,常年担惊受怕的噩梦源头,在离漆皮脱落,朱红黯褪的大堂门槛三尺的地方,咽了气。
一把竹片撒向大堂,落下一阵轻响,有几支掉在毒黄蜂尸旁,沾了点血。寓意乃是所谓的,――罄竹难书。
下一刻,大堂上空空如也,方才还在案台上的少年,不见了踪迹。别说泥水脚印,连避打暗器时难免落在木质上的刻痕,都未在这满堂器具中留下一个。
―― ―― ―― ―― ―― ――
任何方在喝酒,时不时笑笑,就着半开的窗看外面飘着雪,两腿搁在桌上,支开身子,两根椅腿离地,一晃一晃地。
他心情很好。
随便哪个人在这种冬天,在上房里睡饱了,起来,吃了热热的饭,啜点热热的小酒,都会心情很好。
虽然,任何方开始反省,觉得自己有时候有些多余造作。
没办法,因为第一带他们出来做这种事的时候,抛尸的那地方,附近有个小院子里刚好长了些竹子。
而且,任何方又反省了下,发现自己老是发死人财。
没办法,他没那种古板的道德感,所以一手带出来的十五人也不会拘泥。
这几年栽在他们手里的人,身上干净的银两和上品药物都被搜刮一空。当然,银两就是银两,银票当票是不要的,上头有官印私印的也不要,除非任何方实在没钱了,才会拿来,着了内劲,掰碎了又捏来捏去,毁得面目全非再使……
不过,这种一分钱难倒任何方的时候实在不多。
药物么,入得任何方眼,被他称作上品的,又能有多少。
其他的,管它好剑美玉,任何方却是一概不动的。
免得麻烦。
那十五人开始并不明白为何,只是一味服从。后来慢慢入得了些门道,明白了里面得失,对任何方愈加敬佩起来。
见利忘义是常态,对着价值千金的东西,能清清醒醒不动心念,但为置身事外的,难。
―― ―― ―― ―― ―― ――
一只黑背枭落在窗口,瞅瞅里面,一头扑到任何方怀里。
任何方挠挠它脑袋,轻轻一抬手,送它到床上。
那鸟也不客气,在被褥间打滚扑腾,把自己一身狼狈擦干,这才跳到桌上,慢条斯理梳着羽毛,啄食起盘子里的糕点干果来。
手心里多出一个小蜡团。任何方没有急着看,他抬头望望外面,起身戴了斗笠,披了蓑衣,拎了包裹,扬起一只空着的手。
桌上的枭慌慌张张飞到他手上,又钻到他怀里,找到老地方窝好。
任何方摇摇头,一晃手,掌心多出一块干牛肉来。拿着逗了逗那只鸟,引得它足足转了两圈,随手把这美味插在腰带上,拢好蓑衣,捏碎手里的丸子,看了一眼。
――Your senior fellow apprentice has achieved a new level (你的师兄已经达到一个新层。)
隔着蓑衣拍拍枭,示意它吃相安分些,随手把纸团丢进嘴里,任何方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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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龙城城外南郊偏东几百里的山野里。
一个人踏着齐膝盖的雪,在满天鹅毛里行路。
他步子迈得不快,可是不一会会就已经走出去百多丈。细看他留下的一串印子,间距很大,踏雪却很浅,只有半寸左右,很快消失在倾倒而下的白软里。
这人正是任何方。
自从过了沙江,他就不再骑马走官道,直接翻山而行,偶尔在农家猎户村野小客栈买些吃喝。凭着极好的方向感和野外寻路能力,也不比官道慢上多少。一方面是因为他武功好,另一方面是因为官道不是被堵就是雪水打滑,马也疾奔不了,最多只能慢慢小跑,而且,他一天能走上六个时辰,试问有哪匹马能在雪地里天天这么折腾。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任何方想登山,想看雪景……
所谓换种方式游山玩水,大概就是指他现在这样吧。
―― ―― ―― ―― ―― ――
前面山头有个猎屋。
上歇脚的猎户指点的果然没错。
任何方想起那家的马奶酒,还有主人家看着自己千杯不醉的势头,乐呵呵捧出来,心疼兮兮倒了着喝的透明清冽如水,带了异地果香的烈酒,握剑的手指搭上腰间的水袋,唇角有了几分笑意。
世代打猎为生……那么地道的马奶酒,北边的北边,游牧人家才会有的。如水的烈酒,记忆里,芳香伏特加和这个最相近了,显然是经过蒸馏工艺的,中原并没有这样的,这酒来的地方就更北边了,不是寻常人家弄得到的。加上满屋的熊虎狼皮褥子,一边夸着”少年出英雄,山岳尽脚下”,一边又觉得自己”年少单薄”死活塞过来的熊皮背心和护膝,哪里是一般的勇猛能打到的,又哪里是一般猎户会自个用的。何况还有黑黝黝的墙上,挂着没装柄的大刀。
哪个皇帝的时候辞官归田的武将里,有使刀的呢?
不怎么清楚,一时想不出来,任何方摇摇,叹息。想到喝酒胡扯得主人家差点把女儿嫁过来,打了个激灵。
那家女儿不是不好……怎么说呢,娶个结结实实,比自己高一半的老婆,虽说自己是还能长身高……
―― ―― ―― ―― ―― ――
“先定亲,小兄弟过几年冠礼了再娶不迟!”――亏得那汉子想的出来。
自己怎么答的来着……“家有婚约,所以趁着这几年出来晃晃。”
―― ―― ―― ―― ―― ――
呼,还好,虽然不诚实,没什么错。而且,没准自己本来的确是有婚约的呢。
不过,比起二师兄家里那几个,那户祖上倒是明白淡漠的人物。
守在山上的任P任众传信过来,二师兄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了。其实,若不是执着报仇,被雪恨的迫切拖累了心境,二师兄早就可以了。
他肯定已经等不及了吧――任何方眯起眼――过了年,开了春,就要有人去祭廖家一门英烈了。
边走边感觉着体内真气流转――随心所欲……要多长时间,自己才能到这下一层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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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木门上的扣,任何方进到猎屋里。
生了炉坑里的火,整出一块睡的地方,任何方松开蓑衣,放出憋了一天的枭,扔下包裹,给它弄了角馍馍,又出了门。
任何方只管在树间停停,掠掠,寻着水声,一口气出了两三里。山里这些年,多少学会些寻猎小野味。他运气不太坏,找到一窝三只埋头在低洼灌木中的野鸡。拧了它们脖子,就着溪水开膛破肚拔了毛,洗了把脸,又原路折回去。枯枝都埋在雪下,任何方懒得挖,路上寻着低矮的枝条跃上去,只手劈了几根,抖了雪拖着。
山里规矩――烧了柴取了暖,也得给后来的好生备上。
―― ―― ―― ―― ―― ――
屋里有人。
任何方只是略顿了顿步子,没有犹豫,直接进去。
自己的东西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看地上,他应该根本不曾越过中央的火塘,走到自己占的那边去。
是个懂规矩的。
任何方扫了一眼那人,刚弱冠吧。不过他戴了个半个面具,只开了细细两条眼缝,嘴巴以上的五官都遮了,又像是北地的,光看身量说不好。手上有疤有茧,猎户打扮。坐在另一边,离火堆有些远,只在任何方刚进来时候抬了抬头,又看了眼任何方拖在身后的满满一大丛树枝,而后继续啃着干粮。
黑背枭闻到任何方手里的野味,兴奋地翻腾起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一会梁上,一会门楣,一会窗台,一会又从任何方左肩跳到任何方右肩。
任何方忍住一指点穴定身的冲动,对自己重申,鸟的穴道我没有了解,没有了解,不可妄动,不可妄动――心道,若不是要靠你们送信,别说喂你们,不烤了你们吃才怪。
当下不再管那人,把拖来的柴烘到火堆边,找了两根长枝条,串了山鸡开始烤。
大的自己吃,小的是鸟食,还剩一只明天早上的。
―― ―― ―― ―― ―― ――
山老林寒天雪地里,孤身一人精神抖擞的武林少年,带了只不安分的鸟,很宠它。
这是淳于苍初见任何方时,一瞥之间的印象。
―― ―― ―― ―― ―― ――
一直没有抬头看,但是任何方知道那人吃了块冷干粮就歇下了。
武功好有时候也麻烦,比如这种时候,任何方其实对一个陌生人的饮食并没有兴趣。
火堆旺旺的,入冬时候的野味虽没有秋末那么滋润,却比起来春要肥。烤山鸡时不时往下滴油,每落一滴,就引得下面塘里红红的火苗子一蹿,而后“滋――”的一长声,油香气接着就四溢开来。
有时候,两只一起连连落上几滴,火苗上腾下蹿,滋滋声此起彼伏,那个热闹哦。
―― ―― ―― ―― ―― ――
任何方烘上两个馍,从包裹里找出盐包,捏了一小块,转着枝条在上面涂抹着。
黑背枭也知道就要开饭了,不再飞来飞去,只是站在火塘边,爪子抓刨着地。
任何方挑挑眉,拎下那只小的,扔给它。虽说这只枭吃惯了熟食,却依旧是不管盐淡的。
馋鸟立马扑腾上去,狠狠一喙,重重啄向鸡脯肉。
这家伙真是个识货的。
任何方勾唇。
算了,看在它天南地北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一年到头辛苦飞的份上,纵着点就纵着点罢。反正,它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会因嘴馋误了事,称得上听话。
―― ―― ―― ―― ―― ――
“嘿――”任何方扬扬下巴朝角落里那人示意。
半躺着的人坐起身,等着任何方的下文。虽然看不到眼神表情,光是肢体细微之,任何方也知道对方戒备着。
人用来交流的语言,自古岂止一种。
当着他的面将手里的烤山鸡一分为二,各咬了一口,示意没有作什么手脚,将一半扔了过去。
――“见者有份。”
这本是山里猎户之间的规矩,为的时运总有不常,所以猎户之间常通有无。碰到孤儿寡母的,更是天天月月年年有一份。那人既然是猎户,勉勉强强马马虎虎也可以作理由。
任何方并不想和陌生人有交道,更不想和人结伴而行。他进阳龙城是有要紧事去的。
好在这人萍水相逢,性子又冷,不主动和他攀谈,不会有过多纠葛。所以,虽因为前世形成的性格无法让他大嚼烤山鸡,同时却坐视对方啃个冷馍就歇息,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纵了自己心意就纵了罢。明早早些起来走人就是,即使同路,凭自己的脚程,还怕被他赶上?
―― ―― ―― ―― ―― ――
淳于苍道了谢,并不和任何方客气,只是也没多说话。
任何方江湖上古怪性子的人见多了,何况还有前世那些人刁钻诡异的行为,淳于苍在他眼里实在不算奇怪。
淳于苍则是从小一个人惯了,知道没有人敢接近自己。
两个人理所当然隔了火塘各自吃了,虽不知对方姓名,竟然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丝毫尴尬。
任何方填饱肚子,拎着黑背枭在忙活的那只烤鸡,连鸟带肉扔在一边的细柴堆里。
枭扑腾扑腾几下找回平衡,还没有吃尽兴,不满地朝打搅它的主人低低鸣了一声,又埋下脑袋继续努力去了。
这屋子里并没有别的物件,炕床什么的也没有。倦鸟归巢完毕,任何方靠着柴堆,解开水袋,抿了口奶酒。
冷冷的酒落到肚子里,就热起来了。
淳于苍出门抓了几把雪吃了解渴,再进门刚好看到任何方这副样子。
久违的奶酒味飘开来,勾起太多记忆,他有一忽忽恍了神。
“门。”任何方拧上水袋扔过去,提醒道。
再不关几丝丝暖意就都跑没了,雪也快飘满屋子了。我倒不怕,可是我家鸟吃多了,不好着凉拉肚子。
淳于苍本能地接了,反应过来,连忙阖上木门。解开袋子喝了口,只是一口,就把酒袋扔还了任何方,拱拱手致谢,回自己那里倚着歇了。
那不大不小的一口却含了良久才慢慢咽下。
任何方知道对面这人八成是想起了旧事。山里猎户,脸上有道疤痕,瞎个眼什么的,都不至于怕人看去戴上面具。他既然戴了面具,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毁得见不得人,就是仇家之类。他自然不会蠢到去探究,无聊到去插一手。
打了个哈欠,任何方翻身睡觉。
四方红墙锦绣锁
阳龙城。
内城,中宫。
―― ―― ―― ―― ―― ――
任何方趴在寝宫帐顶上方的梁上画地图。
这十来天已经把皇宫里各摸得差不多了,来去路线,各所住之人,几时换班,几时加值人手,一一标记。
说实话,入宫行刺是下策,上策是等皇上外出的时候。
其实按照任何方的想法,还有上上策――小小一搓趁人不注意时从屋顶落入酒杯的粉末,简简单单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那样难免牵连到别人,是誓死手刃昏君的廖君盘所绝对不会采取的做法。
目的达到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计较那么多?朝中宫中都是吃人的地方,不被害死没准还死得更惨。何况,皇上死后,赐死陪葬的少得到哪里去,最后八成还不是一样。
知道廖君盘宁愿身死也不会选择一辈子背负这种负疚,任何方叹了口气,揉揉手腕,捏捏生疼的手指,继续画。
他用的是自制的炭笔,无非借鉴了前世铅笔的构造。感谢少时无所不及的好奇,任何方记得清清楚楚,照旧Cao来表示硬度,B标记浓度,在狼毫羊毫一堆的笔筒中,每每见了,都颇有亲切的熟悉感。虽然眼下手中这支刻着“2B”字符的铅笔,就石墨和粘土的比例而言,恐怕不算是标准产品……看在原木笔杆的份上,也就合格了吧。
皇帝平常很少来中宫,皇后是个失宠娘娘,背后权势也比不过中宫太子得宠的生母元妃,中宫占的位子又不错,方便四下勘探,所以任何方挑了这里画地图。
至于是不是会有损皇后娘娘清誉,这就不在任何方考虑范围内了,反正也只有三方知道――天,地,任何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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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前厅。
……
“徐太尉免礼,有事尽管奏来。”珠帘重重后,一个三十不到,端庄柔美的妇人道。
“谢皇后娘娘。”发须皆白的老人身着从一品,在一旁太监端来的椅上坐了。
皇后微微扬扬手,贴身的婢女勾起珠帘,领着一干人等尽数退下了。
“父亲,可是为宰相弹劾车将军一事而来?”
“正是。娘娘,郝廖孙车皆已往,后面,就该是有余了(徐)。”
“……”皇后蹙起了眉。
“主幼则外戚专权。东宫太子刚过韶年,徐家,危哉――!”
“早知今日,当初廖家有难,父亲何必袖手旁观,二妹她……”
……
廖家?
任何方支起耳朵。
二妹?
任何方索溜溜贴着横梁往前厅爬了几丈。
这徐家二小姐要好好查查。
……
“……你不懂啊……”徐太尉长叹,情绪已然激动,把皇后的闺名都拿出来了,“廖家功高震主,不是父亲不想,而是父亲不能啊!”
“……秀儿糊涂了。当初,是相家(宰相家)帮着王家(皇帝家),如今,王家相家是一家了。”皇后长叹了一口气,绞紧手指,绣帕紧绷欲裂,凤目含泪,“可怜我那六个月的……”
……
相家帮着王家?除了皇帝,还有宰相吗?
二师兄,你可真糊涂。听听,连仇人几个都没有弄清楚。
……
“秀儿,为父的对不起你和萱儿……”老太尉长叹,“送你入主中宫,却终究还是害了你啊――”
“父亲!”皇后哀道,“秀儿从未恨过父亲!”
“咳,没有恨,总是怪你父亲我的罢。”苍老的声音分外凄凉,“想我徐家,数代尽心,参照史今,不敢说精忠无双,却也当得起这锦衣玉食,如今竟然落得如此地步,怎能不让人心寒呐。”
“父亲。”皇后恳切道,声音里多了一股绝决的意味,“唯今之计,父亲当告老还乡。”
“秀儿你,一人……”
“父亲!小弟仍在,这已是徐家最后一点血脉了!与其等到时候璋玉俱碎,不如保全其一。”
“只怕已经告不了老,还不了乡了啊――就当告老还乡,怕也是逃不过斩草除根,过不了沙江了!”
“父亲大人,告老还乡,偷梁换柱。”皇后吸口气,“只求父亲放小弟作个普通人,哪怕汗滴禾下土,也好过埋恨帝王冢!”
“为父,咳,为父原来已经老了啊――若有幸脱出去,从此徐家家训尽废,只得四字――不得出仕!”
“父亲――”
……
没有兴趣听政治斗争失败的父女两抱头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叨念家常,任何方出了中宫,往元妃的蕴月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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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王爷,别走那么急……”
“本王想一个人静静。”什么时候本王步行的速度也落入你们的管教了,真正可悲可笑。
“……是。”
―― ―― ―― ―― ―― ――
十七岁的池徵雍扫一眼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两个宫女,没有说话。这些人都是皇上安排的,用来监视他这个尚未弱冠,因身体违背和,久居宫中的弟弟。
多么好的借口。
华和殿的门推开又合拢,一身紫袍的身影没入了里面一堂昏暗里。
这里可以暂时忘记甩不掉的尾巴。
池徵雍自嘲地笑笑,目光在殿内依悬挂的先皇画像上一一停留。
母妃在宫中,在太后手里。自己在帝都,在当今皇上手里。另外几个王爷又好到哪里去呢?还不是一样。放任外戚专权,只顾倾轧自家兄弟,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池家众子,如今却是这样的景况,父皇,您若在世……
“――啪。”
池徵雍不敢置信地摸摸帽子,颤巍巍地收回手,盯死了其上沾满了一手的软粘粘的东西。
瞪大眼睛对着手里淡黄色的半固体……
这是?
“对不起。”任何方从梁上探出个脑袋,很不好意思,“我在吃饭,不小心掉的。”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池徵雍看到的是一个清秀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因为打有记忆的襁褓时代开始,便是这寂寞压抑的宫廷生活,无述苦无人相解的绝望无力,又因为这少年腼腆的道歉,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呼禁卫。连他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放下了戒备,没有用什么严厉的措辞,甚至语气里还带了点示好。
任何方拿出一块糕,咬了一口,回答,“我为了我师兄来的。他病了。”
心病。
要皇上的命才能医好。
“你师兄?他入宫了?”
任何方摇摇头,“他在山上。”
“哦……”池徵雍当下猜到了几分,“太医院在这里的西边,晒着药材,有很多白胡子老头的院子就是。”他不知不觉用上了哄人的语气,轻易就把自家的底子给卖了,“如果是找稀有药材的话,内务库在太医院西北一些的地方,但是那里都有锁有卫士,不着痕迹地进去恐怕很难。”
“嗯。”任何方点点头,并没有否定池徵雍的自作聪明,“我知道了。”
本来就知道了。
两腿绞住厚布帘,晃悠悠倒挂下来,任何方伸手向池徵雍递出一块糕,“你要吃吗?”
池徵雍笑了一笑,接受了任何方表示谢意的馈赠。
糕点是宫中的糕点,不是没吃过,只是在池徵雍而言,这不知为何,分外美味。
大概是因为有些饿了吧。
从小他并无可以放松自己的玩伴,这少年,对他而言,是第一个朋友呢。
连池徵雍都没有注意到,他避开了来历姓名这些敏感的话题。江湖故事多少在寂寞的岁月里听过一些,隐隐约约知道是容易被人忌讳的问题。这少年看上去虽单纯得很,池徵雍却不敢唐突,只是在心中揣测。
―― ―― ―― ―― ―― ――
“咦?”任何方咬了口桂香芙蓉饼,又递给池徵雍一根翡翠鹧鸪腿,忽然惊讶道。
“怎么了?”池徵雍左手饼,右手鹧鸪腿,有些担心任何方掉下来,还有些担心他倒挂着吃东西呛到,或者积食不良,小心地问。
任何方挠挠头,“你印堂发黑呢。”
“……”一般人听到这话本该生气,池徵雍却只觉得悲哀,垂头别开眼去。
印堂发黑,血光之灾,在这宫中并不希罕。而导致他印堂发黑的根本,却是自己的哥哥。
面前这少年为了他师兄来找药,他们肯定感情很好吧,师兄弟尚无血缘关系都如此……
自己家,却兄弟阂墙……
“别担心。”任何方道,在腰带里摸索着掏出两个丸子,“这是师父给我的保脉护心丸,你要是忽然觉得快要晕倒了,就吃一个,然后喊太医。”
“嗯。”池徵雍把饼塞到嘴里,腾出手接过一个,“另一个你留着自己用。”保脉护心,听起来像是有心疾的人用的。
他并没有说出口的是,血光之灾,不是晕倒。若是一杯鸩酒,什么丸子都没有用。
“师父给了三个,我已经留了一个啦。”任何方伸伸手,示意池徵雍把另一个也接过去,“印堂发黑,不过不是十分十分严重的样子。嗯……你半年里不要杀生……”春猎你也就别去凑热闹了,免得成池鱼,“……应该就过去了。”语气里颇有安慰之意。
池徵雍心下一暖,兼有些哭笑不得。
这……这感情是遇到小算命了。不是十分十分严重,减一层,那就是十分严重了。可是自小到大,除了母妃和母妃的老嬷嬷那里,还从没有人对他好,又怎么忍心说实话。当下接过,收在随身锦囊里,“谢谢。”
任何方笑笑,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小串碧玉般的水晶葡萄,“来,水果。”
年少的王爷嘀咕,大冬天的葡萄,这少年倒底在哪宫哪殿偷……暗中取用的膳食,怎么比自己吃的还好。
终归不好意思问出口。
―― ―― ―― ―― ―― ――
“我得回去了。”池徵雍看看屋子外面的日光,“明天你还在这里吃饭吗?”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我弄些好东西带过来。
任何方摇摇头,“师父给的限期到了,我今天晚上去看看,然后就得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回山上过年了。
“那,要是你没有弄到……”
“太尉府,宰相府,还有什么什么王府的,都有人去看了。”那个人就是我,“师父说,师兄命顺,此番劫难,我们努力尽了人事,肯定就好了。”准备了这么多,廖君盘要是还有个茬子,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如此守卫森严的地方,这少年的同门都能来去自如……池徵雍心中一动,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们都回师门过年吗?”
“是啊,然后打雪仗,元宵那天还要种吊吊。”雪仗是打的,不过不止是儿童嬉闹,更多乃山野实训。
至于后面的……纯粹胡扯。
“吊吊?”这是哪里的植物?
任何方左右掏掏,拎出一个小油纸包,“我带了一些种子。你要种吗?要随身带着,那样种的时候许的愿就会灵验了。它们长得很快的,春天就能开了。”相你面色,有人在你饮食里加料。亏得太医个个都保持缄默。你把它们种在院子里,多少能消点慢性毒对身体的伤害。
“好,我要。”池徵雍不由莞尔。回去好好问问查查,这是哪里的风俗。
“记得种在窗台上。这些够种十几个窗台了。保重。”不再见。
“你也保重。”窗台上?什么地方的民居是这样结构的呢?宫里和皇都的屋子都不是这样的结构,似乎西南民居有类似,那边多山野,藏个世外师门也容易……到时候种在盆子里,放在窗台上吧。
―― ―― ―― ―― ―― ――
池徵雍回去了。
任何方坐回梁上,吞下一颗解药变回原来的声音,伸手摸摸脸上的易容,目光忽然锐利起来。
池徵雍,你若是能活过明年春猎,没准,会成为下一代君王。
虽然你从襁褓就在皇帝哥哥的控制下,没有动过这念头,或者说不敢动,连书也不敢念好念多,但终究有个厉害的母妃,有几个不错的师傅。看你的品性,应该不至于像现任皇帝一样糟糕罢。
至于手段背景,你们母子既然能在太后和皇帝手中活到现在,应该有搏一场的资本。
送了你两成保命的机会,也对得起天下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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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放晴。
山上海拔高,雪比山下更厚了几分。
―― ―― ―― ―― ―― ――
石二牛在药圃里,小心翼翼将一种齐膝高的灌木上积压的雪一株株抖落。
丁兰慧一阵风似地在整个大院子里来去,施展轻功上上下下,把几个手扎的通红通红的灯笼挂到屋檐下。
方长元和任仲遥照旧隔着棋盘对坐,只是地点挪到了厅里,盘上摆的不是棋局,而是阵法。
廖君盘扫完院里最后一条小路,搁了扫把,灌了些茶,看看门口,道,“我去那边问问有没有消息。”
任仲遥示意随意。
这两年任何方常出门下山,联络就靠前些年他手下训出来的几只枭。
任仲遥并没有收了十五人入门,任何方也没有这么要求。他们十五人习的武艺心法是任何方从任仲遥早年收集抄录的武谱里找出来的,属于上等功夫,任仲遥亲自确认了最合适配合阵法用。毕竟武林中,本门心法剑法是不传之秘。所以,为了避嫌,有事一般都是这边的过去问问。
少年人相融洽,任十五把任何方当主子,对主子的师父们当然敬畏。任何方管得妥当,下山的机会又不少,开头几年十五人还常常合力猎了大野物去换些用度,后来的就不用了。他们的行当任何方没和师兄姐提,但每任何方撒出廿竹片,江湖上当然有风声。三个师父自然明白,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这些年各过各的,相隔五里的两边邻居也算亲和。
―― ―― ―― ―― ―― ――
“大师父,小师弟这么迟还没有回来,等他到了您一定要罚他!”丁兰慧唯恐天下不乱。
任仲遥听到那个“您”字,挑挑眉,反问,“罚什么?”
“罚……”罚什么?
蹲马步?任何方一贯早起勤武。
背药经?他五岁那年就了如指掌了。
解阵法?有阵法他还不会解的么。
做菜?为了自己的口福着想,还是算了罢。十三岁的师弟,从来没有上过灶台,做的东西能吃么。
想想,想想……
…… ……
“慧儿,你的脸。”何息莞迈进来,笑道。
丁兰慧回神,满脸不解。顺着二师父的目关摸摸脸,面上一僵,立马闪身回了房间。
“天啊……”早上练习的易容没有卸下,被什么东西划到了,看上去像是一条黑黑长长的疤。
外面传来一阵低笑,丁兰慧恼恼地对着铜镜清除化装。
低笑里忽然冒出个声音,“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大师兄三师姐我回来了――!”
“你还记得回来!”丁兰慧恼意更甚,心想自己刚刚收服的几个八卦楼手下怎么没有放鸽子上山来。跑出去,点着任何方的鼻子,端起师姐的架子,炫耀里带了责备道,“看看,我都已经把灯笼挂完啦,还把晚上的菜准备好了,就等二师父亲手掌厨下锅啦。”
任何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没有说话。
廖君盘拎着一个大大的包随后进来,接口,“那剩下的事,都叫小师弟做吧。”
“好啊!”丁兰慧当然赞同,何况是廖君盘站在她这边。
下一刻她却泄了气,蔫了。
一片哄笑。
因为廖君盘打开那个包裹,继续道,“这么多烟火,小师弟一个人怕是要放到手软了。”
―― ―― ―― ―― ―― ――
大年夜。
酒酣饭饱,大师父二师父后院继续小酌,三师父照例去了后山拜祭个故人。
丁兰慧放了一大半的烟火,又喝多了几盏,那酒入口清冽甘醇,后劲却不小,已经睡下了。
石二牛收拾了前厅的东西,也回房歇息了。
―― ―― ―― ―― ―― ――
过了子时。
任何方迈上走廊,拍拍衣服。他刚从任十五那边回来。
去东北猎狍子的几个带了些特产,早回的那七个有些进步,留守的两个不知哪里又掏了几只好枭,兄弟们一起闹得欢。
这些年随着身量长高,武艺精进,任十五开了些见识,服他做事手法,也就越来越敬畏他。他在那不免让他们拘束,过去看看,喝几杯也就回了。反正分寸规矩他们是惯常的,酒量也灌出来了,不怕他们闹过了。
―― ―― ―― ―― ―― ――
推门进屋,廖君盘披了件衣服一个人在喝。本来是要分屋的,不过院子里像样的房间也就这么几间,师父们何其懒,一句“反正那间最大”,任何方就和廖君盘一挤了十二年。其实也没什么,武林中弟子睡大通铺的多了去了。任何方隐私概念虽然比这里的人强,但是两人隔了帘分了床,山里又地方大,那么多幽静的弯弯角角,他喜欢哪里,划成自己的地盘就好了,搭树屋起水棚,甚至抢了哪个倒霉野物的洞穴,就算夜宿在外,也是谁都不会有二话,所以也不至于觉得怎么了。
―― ―― ―― ―― ―― ――
“回了。”
“嗯。”任何方反手阖上门,看向廖君盘。
过了子时,便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了。
二师兄过了年便是二十又一了,若是未遭灭门,这年龄的将门子弟,应该已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吧。
现在却是孑然一身落座寒窗前,乌直发散散挽了,剑眉低低压着,星眸里透了几分怅然,身形一直这么挺拔的,但此时凭空多了孤寂萧条。
咳……
廖君盘浑然不知任何方转念间这许多心思,只是一径对着窗子坐着。
他手中,杯里的酒没有热气,早早已经冷了。
寒夜冰酒,师兄又在想家人了。
“二师兄。”任何方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
“这是?”廖君盘摊开,看了一眼,不由坐直身快速浏览一遍,而后诧然抬头。
“内城,皇宫,猎场,帝都。”
“小师弟你――怎么知道?”羊皮纸上还带了任何方的体温,从指尖传递到廖君盘手上。隐隐猜到几分任何方的打算,饶是廖君盘凡事镇定,此时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变了。
任何方坐到一边,闻声抬眼迎上廖君盘的视线,道,“好歹我也是二师兄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
“去。”廖君盘被他这么一闹,本来郑重严肃的表情古怪起来,哭笑嬉怒都不是,头疼地伸手抹了把脸。
猛然间明白,从小一起,自己噩梦的什么都被这个早熟的师弟记在心里,不由喟叹了问,“你就是为这个耽搁了的。”
是疑问,也是肯定。
任何方耸耸肩,“等烟火等了两天。”
任何方资质最好,本是容易在师门里遭妒的,但是他事妥当,也难得这些年都融洽。这其实和他待人分不开,对于划进自己圈子的人,任何方从来都是尽心的。为了三师姐的心心念念的烟火,专途折路拜上门去,也算是尽心了。只不过这圈子难有人进来罢了。别的暂且不提,就眼下这事,虽说任何方愿为了三师姐一场热闹耽搁许久,可若换成她或是大师兄要报灭门家仇,任何方却不一定会帮。
起码,不会这么帮。
“能让林家额外做给你,你还抱怨。”兄弟不言谢。廖君盘以前也见过父兄和部下之间那种超过一般同僚关系的生死情谊,只是那时他小,还不太懂。现在,有这么活生生的体验在面前,再不明白,就枉活了。
说实话,不羡慕小师弟的资质是假的。但长在将门,父兄都心胸了得,他受的那样的教诲,加上自小虽然出众,在人才满满的帝都也不是一支独秀,何况两人一向亲近,任何方也是勤苦出来的,所以羡慕归羡慕,也不会排挤他。
“两天呐――”任何方哀哀叫,顿了顿,“过了年我就十四了。师兄开春打算下山吗?”
“你都把这个拿过来了,还问。”廖君盘抽出猎场的那张,拎在手里抖了抖,伸手揉揉任何方脑袋,推按了一下。
任何方摇着头笑起来。
利剑八载只今朝
“公子。”
“按布置的,去吧。”
“是。”
一干人等把手腿腰背上绑的特制沙袋解下来,将里面沉甸甸的石粉倒入水中,清清的小河顿时浑浊起来。
先是重新把背部的剑绑上,检查完腰侧的剑,又细细检查了一遍腰带、靴子、绑手等部位携带的东西,最后,其中十人还校对了黑亮黑亮的铁弩箭矢。
拎起包裹干粮,陆续向背手而立,静静注视他们的少年叩别行礼,这十五人前前后后,快速轻捷地消失在树林中。
―― ―― ―― ―― ―― ――
与此同时,太尉府后院。
廖君盘隐在假山后,远远看着曾经熟悉的木。
不一样了。
怎么会一样,岁岁年年去,风景旧物都有变。
目光再落到久无人居住的闺阁上。
曾经在习完武后,从将军府的后门溜出,再从这里的侧门溜入,扒着窗台学蛐蛐叫,将萱儿哄出来,在院子玩。那两个贴身婢女总是害怕替小姐代劳的绣图被夫人看出来,好在徐夫人从来没有发现过。
现在明白,未必是没有看出,但终究是没有责骂。
有没有又如何?
物非,人也非了。
廖君盘闭闭眼。
山上小师弟小心翼翼道来这个消息时,听在耳里还有些不真实。来阳龙城的路上,亲眼去看了她,又来了此,却没有预先以为的那么痛。
只是心里闷闷的,沉沉的。
什么时候开始,想起萱儿,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了?家仇血恨,痛多了,麻木了吗?还是因为,她为了自己病了疯癫了是真的,却毕竟没有如同外面一样传言的死了,而是嫁作了人妇?那男子虽然小厮出身,待她却是真心真意。她如今旧恙已愈,过去的事在病榻缠绵里忘得七七八八,育了一双儿女,倒也安乐。
这样就好了。
长长呼了口气,最后扫了一眼庭院,听听四周无人,廖君盘掠出墙院子。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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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五十里外的小镇,福来客栈。
“小师弟,你答应了不跟着去。”廖君盘对身前忙活着的任何方道。
“我记得。”任何方回答,不打算劝廖君盘让自己同行,只要目的地一样,分开走也不错,“这易容不怕蘸水,不过师兄你还是要好生蒙面。”
“好。”顿了顿,疑惑地看看镜中自己渐渐变化的容貌,“为什么要化得这么……”
俊俏美貌,绝世无双,甚至……阴阳莫辨。
“嘿嘿,反正只是掩去真面目就好。”任何方手下不停,洋洋得意地笑着回答,“二师兄我手艺还是不错的吧?”
“……随你。”廖君盘嘴角抽搐,虽然大仇在前,却尽然感到一丝轻松。有些好笑,带了点纵容,无奈地阖上眼,放任任何方胡闹。
他这个师弟啊……
算了,反正没有人会看到。
谁叫自己只会一些粗劣的易容呢?
―― ―― ―― ―― ―― ――
与此同时。
阳龙城,北门。
蜿蜒十里的骏马华盖浩浩荡荡铺陈而出。明黄色看不到头的队伍,分外华丽耀眼。
五品以上官员,今日携家带眷,随同皇上一起,开始为期十六天的出猎。
当初开国皇帝定下的春猎秋猎,本意是为了告诫子孙不得忘记弓马之术,省思先祖汗血开国之艰辛,勤恳守成。如今却更像是成了让皇上游乐,供臣子们钩心斗角,争风夺利的舞台。
―― ―― ―― ―― ―― ――
内城,隽华殿。
“王爷,您这样拖着可不行,老身再去太医院问问罢。”
“不必了,奶娘。我感觉好多了。”池徵雍躺在榻上,脸色青白,却依旧温声而语,止住一旁的妇人,指指床脚边两个小盆,“帮我把那几盆吊吊和屋子外面的换换,也轮流让它们晒晒太阳。”
“好……”
―― ―― ―― ―― ―― ――
“杨嬷嬷,雍儿他可好些了?”
“唉,回娘娘,王爷他……”
“……还是老样子吗?”衣着简单华贵的女子垂眼摸着左手上的指环,“毒发未亡,大幸了,却……可怜我儿,要受这种折磨,连老天都在警告我么……”合眼沉吟,良久,凤目一睁,道,“宫里,终究留不住他。”褪下戒指,递给一旁的妇人,吩咐,“将它送到谭家当铺,抵价一万零一百两白银。”
“娘娘,要将王爷送去边关吗?”
“虽苦寒,总比这里好。机不可失,如今只有太后在。否则,皇上和贵妃春猎回来,便是雍儿……”女子长叹,续而断然道,“你莫要担心我。只是往后,我不在跟前,雍儿娇惯,还请你多费心了。”
“哪里的话,这是老身本分,何况王爷他哪里娇惯了……”妇人抹抹眼睛,“娘娘,您多保重,老身……这就去,去,办差了。”语音不由哽咽。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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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家天下,琅朝九十二年春,四月二十七日晚。
皇家猎场,端北山。
金顶猎帐前,篝火已起。
帐外,明黄的猎旗,明黄的闱,在夜风中,看不真切。
帐内,年过五十的男子一身明黄,惬意地靠坐在软垫上,目光溜到了一边年方二八的婢女身上。
“皇上。”元妃瞥了一眼守在旁边的两个如美婢,暗气自己韶华近老。斟了一杯酒,递向身边的男人,笑颜如,软语莺啼,带了缠绵的暗示道,“让她们,下去吧。”
“唔,好~~”皇上昏昏然答,一手爬上元妃的腰,凑过去。
两个婢女领命退下。
元妃忽然软软歪倒,不醒人事。
“喝――”皇上半声大喊噎在喉咙里,对着忽然从帐顶落到面前的蒙面男子,手颤巍巍地想拨开虚虚架在脖子上冰凉的利铁,惊耸不定,手脚并用地往后移动。
“十二年前,你猜疑忠良,抄了廖家满门,今日,我要叫你――”
“咳,二师兄真笨,一剑捅了不就好了,有话对着尸体说不好么……”任何方趴在帐外,撑起下巴翻白眼,心里嘀咕。身前,是两个屹立不动的侍卫。任由任何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腿弯,纹丝不动。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知觉。
男子尚未说完,从外面飘进来两条人影,扑向男子。两人武功不凡,顿时和蒙面男子缠斗到一。男子在下风,节节不支。但是他招招拼命,两人顾忌着皇上,倒也一时奈何不得他。
“救,救驾!”皇上连滚带爬地躲到角落里,扯开嗓子喉起来。
帐外隐隐有人声浮动。
“完蛋了,这回去会有麻烦。二师兄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任何方哀怨地轻身而起,第一个冲进帐篷,在惊喜交加的皇上身上踢了一脚,皇上顿时瘫软在地。
拔剑架开其中一个御前侍卫,任何方朝蒙面男子使了个眼色。
虽然不知道为何对方会帮自己,廖君盘却没有更好的选择。一样是蒙面刺客,目标一样,即是同盟。边应付另一个的攻势,边向皇上那边挪步。未几,外面的嘈杂越来越响,廖君盘顾不得那个高手凌厉的攻势,不顾空门大露,反身一剑,顶入瘫软在地上的男人的咽喉。
当朝昏君不甘地睁大双目,痉挛,咽气。
廖君盘背后同时袭上一股锋利的冰凉。
顺势前冲回剑避开来招,廖君盘心下却知道已经来不及,此必定重伤,怕是难以逃出升天了。
同归于尽也值了,只是小师弟,还有……
却听得一声叮响,看到那个蒙面刺客替他架开来招。不由出招助他攻向来人。忙中瞥了一眼,帐角,另一个侍卫已经倒地不起。
“走。”任何方喝道,剑一挽,当胸拍出一掌,又跟着补上一剑。
廖君盘双目大撑,咽下到了喉咙的一声惊呼,改为轻唤,“小师弟?!”
虽然任何方改变了嗓音,他还是认出来了。早就应该知道师弟那么轻易答应不来,其中必定有鬼。刚才忙着打杀没有空暇看他的招式,现在合攻一人,顿时了然。
只是师弟的剑招,什么时候多了几分凌厉?山上对招时候,从来不是如此的。
心下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安稳。
当下也不说话,只是点了下头。正要冲出帐门,却被任何方一个手势拦住。一脚勾起地上尸体,踢出门外,任何方这才一拉廖君盘,紧跟着冲出帐门。
一阵箭雨刚刚落下,和下一轮之间有短短空隙。两人趁此施展轻功,毫不恋战,架开几下刀剑,一时已在林间掠出百来丈。
―― ―― ―― ―― ―― ――
营地里早就一片混乱,廖君盘边跑边疑惑地倾听,觉得那里乱得奇怪。
“后面追的都是大内侍卫。”任何方道,却不是解释廖君盘的疑问。
话音未落,已有不少人抢到他们身侧,渐渐成合围之势。
“他们慢了,我大仇已报。”廖君盘微笑,执剑在手,毫无惧意,“你先走。”
“呸。”任何方唾道,“用完就踢,不够义气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廖君盘哭笑不得,“还不快走!”
“偏不。”
于是一路斗嘴,跑出六七十里,廖君盘还是被任何方沾得紧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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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有精力聊天,还不如和我们切磋切磋。”声音落下,两人已被阻了去路。
“一群笨蛋。”任何方不顾廖君盘责怪的怒目而视,痞痞地笑起来,“你们家主子现在命在旦夕,你们居然还有时间来抓毛贼。
皇上不是已经死了吗?廖君盘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听到那些人斥骂。
“黄毛小儿,休得胡言!”
“谁胡说了,今天营地里热闹,我来找大哥时,听到七个人商量刺杀宰相呢。”
领头两个互换眼色,其中一个开口鄙道,“以你微末功夫,都能偷听他们商议,不过是七个蹩脚货色,能成什么事?”
这话却已经有些底气不足的试探之意了。
任何方不答反笑,一手扯下廖君盘面纱。廖君盘未料他有此举,被他得手。一张绝色面容顿时露在林间月光下,凡是人,看到都不由窒息。
当日廖君盘在镜中所见,和此刻显示的,不能同日而语。一是因为铜镜粗糙,再者,任何方下手时候挑的最合适晚上月下朦胧光线中的装容。他前世见过美女俊男无数,杂志海报,电视真人,一旦学了易容,哪有不发挥资料储存的道理。所以围攻之人虽久经训练,当下也没能无视面前无双容颜。
任何方趁此机会,一剑递出,抢了去路,扯着廖君盘就走。
廖君盘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任何方把他化作绝色居然是为了以色惑人,亏他当日还以为任何方一时兴起,纵容他胡闹,想他堂堂七尺男儿,扮作女红,成何体统……
好笑的是他这个师弟古怪精灵,竟然会出这种主意。
未觉耻辱,一方面是因为他对任何方亲宠如弟,这事,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奇耻大辱,不如说是幼弟的恶作剧。另一方面,也可见他潜意识里,对于一时丢脸换得全身而退,还是能接受的。
只是,廖君盘想的并不是这些。他心中思量的的乃是,此事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而且,以后若再有类似需要,一定要任何方化他自己!
―― ―― ―― ―― ―― ――
领头的并没有被廖君盘的绝色摄去注意,却在任何方一招出来时面色一变。
那一招,和少年刚才显露出来的实力绝不符合。
任何方一边如惊鸿般掠远,一边畅笑道,“我大哥如此风采,我也得了他七八折的美貌,前辈们怎么好意思忍心出手!”
廖君盘提气紧伴任何方,闻言差点一头栽倒,他万万想不到任何方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任何方嘻哈哈看他一眼,身法更快,脚下不停,一边继续笑道,“反正那皇帝早晚会死,我等此番大仇已报,和庙堂再无瓜葛。我卖前辈们一个消息,前辈们还我俩一个人情,护主要紧,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领头一边抢步紧跟,一边心念电转。这少年武功不凡,他说的若是真话,宰相就危在旦夕。但也可能是虚虚实实之计策,或者刺杀宰相的事少年其实也掺和了一份。不管如何,当务之急,的确是护宰相安全。可是此时回马枪未必还来得及……一挥手,道,“兵分两路,你们回去,你们,跟我追。”
当下三人随着领头的继续紧咬不放,其余人直奔营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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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无规矩的前辈,收了我人情,还不放我等一马,真是老不要脸……”任何方一边笑骂,一边折了个方向,施展轻功飞逃。原先向的是东南,此番却向东北而去。
他武功已比廖君盘好出不少,开始那番是他故意藏拙,廖君盘要他先走,自然不会丢下他自己脱身而去。而现在虽然他边逃边骂,廖君盘尚得施展全力,只能专心运气,再不敢细听任何方胡言乱语。
后面追的四人那个郁闷啊。想他们虽年纪大过任何方,被称一句前辈是没问题,但是老字又从何说起。至于不要脸,这这这……一想到如此骂人的话语出自仿佛刚才所见的那般绝色的口中,除了领头之人,余下三人多少有些气闷。
这些人老辣是自然的,却也是人。被一个丑八怪骂,和被一个神仙般的人物骂,且不说有不有理,一般人都会觉得后者更让自己难堪,他们也不能例外。何况任何方把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却又明明白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更是恼人。再说,前面两人武功上乘,他们无暇还嘴,又多憋了一口气。
任何方边骂还边随手折了树枝等物往后击出,夹杂暗器飞铁。开始后面还还以颜色,奈何轻功已经占了全部内息流转,实在不能有效反击。任何方打向他们的东西占了掠走之势的便利,出手虽不是全力,算不上很快,加上他们飞奔的势头,来势也就凌厉了。而他们回击的东西,却要减去飞奔的速度,并没有什么效率。所以,不一会会,领头一人打个手势,他们也就不再回击,忍耐着任何方挑衅的举动,移动身形躲开树枝暗器,甚至对于没有什么准头的,连避也不避,专心追赶。
如此,两帮人马直直向东北拼了四五百里的轻功。
―― ―― ―― ―― ―― ――
任何方忽然转向上一土石坡,在山脚停了下来。廖君盘虽不知为何,但基于彻底的信赖,也止住步子。一扫任何方上下,确定他并无异状,专心调息,以备恶战。
他可以死在这里,他的小师弟却是决不可以如此的。
四人再度合围,畜势待发。
任何方一抬手,喂了廖君盘一颗药丸,同时另一手一扬,一片灰色粉尘挥开来。
那四人扑通扑通倒了两个,另一个半跪不起,只剩下领头那人退开三丈,还屹立不倒。
“失魂散!”领头那人惊道,复又骂道,“蠢货,不知道闭气么!”
没人回答他,因为剩下跪着的那人也倒了。
任何方嘻嘻一笑,“前辈,不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人冷道,“你以为我是谁?”
任何方哈哈一笑,“大内第一高手庭公公,无人不晓,在下怎么会这么想呢。”
“怕了?哼,今日你们休想从我手上走脱一个。”
任何方扯了廖君盘山上掠去,一边困惑道,“天下人人都知道公公,可是这和我怕不怕有什么关系?”
那人当下跟上。他所以和任何方斗两句嘴,不过看他机灵美貌,动了心思想收为己用。至于怎么用,是不是认做干儿子,任何方十分明白,却没有兴趣探究,此也就略过不提。
他和宰相勾结,其实说不上谁是谁的主子,互相利用而已。皇帝对他们而言,是早晚要杀的,七八岁的幼帝更好控制。只不过时机不到罢了。所以任何方此番作为并不真招他怨恨,那一声惊怒“失魂引”与其是怒与属下无用,不如说是奇怪怎么有人能奢侈到把这江湖上一钱百两黄金的迷魂药天女散般使出去,自己却没有消息。失魂引别说有没有钱买,有没有卖还难说。而任何方这一把散的,起码就是千两黄金。方才任何方一路骂来,虽然诨话不断,好歹一口一个前辈,不见脏字,只是歪理而已。
不同于他,任何方却是铁了心要杀庭总管的。他考虑得很清楚,也明白这外戚、宦臣、皇帝之间的盘根错结。庭总管若是不跟上,回去自当忙于朝廷,因为宰相也死了,如此从此便再无相见之日――庭总管也活不了多久了,都是老头子一个啦。而就算认出了招式,明白人也不会无事找事寻他师父的麻烦。
但若是庭总管不放他们,就得杀干净。
因为,若不,往后,便是天大的麻烦。
那三人其实不是没有闭气,而是因为任何方刚才折了树枝往后打的时候,上面都沾了两样东西,一样乃是无色无味,沾肤吸气即入的失魂引,另一样乃是同样见不出闻不到的腐骨消金粉,并且是巧巧在断枝叶柄切面一抹。一柱香后,那些枝叶便会从头到尾消弭无踪。
他手法拿捏精妙,折树枝时挑的是枯枝老叶的茎节之,如此折了后断枝那里看上去和自然脱落并无不同。加上春季雨水茂盛,林间阴潮,就算有些腐蚀过了头,留了残败痕迹,也会和化雪后露出的腐土陈枝,新落的老叶败混得不见踪迹。
所以,若是以为这样便留了让对方追踪的痕迹,那是大错特错了。
这原本,便是任何方叫他们几个轻视自己的布置之一。
他开始没有在打向庭总管的东西上沾药,只因为怕被察觉。后来算计另外三个吃的份量已足,才在往庭总管身上招呼的那些也动了手脚,却也不指望有效果,不过觉得聊胜于无。
那三人一路被骂,自以为气闷是受气的缘故,忙着追人,加上是一点一点中的毒,和温水里青蛙不觉得水热了沸腾了一样,难以发现其中另有蹊跷。等到察觉时,也就是倒下时。
任何方自己早吃了解药。为了不让跟来的人疑心,不敢给廖君盘吃,故而廖君盘才会觉得内息有些不顺。失魂引挥发性极强,易融于水。刚才有一人跪撑不倒,任何方其实十分担心。他虽算到了这种情况,也做了准备,却不希望它发生。直到那人倒下,他才暗松了口气,将庭总管引向他和那十五人约好的地方。
“服白丹。”任何方喝道,顿时,四周响起十五声吞咽,冒出十五条人影。
“你以为,多几个帮手就能奈何得了我?”
任何方对着庭总管,不语,低声对廖君盘道,“料理了那三个,莫要见血。”
他话音刚落,庭总管冷冷一哼,先发制人,一招擒拿便朝任何方脖子直扣而去。
任何方疾疾倒退,剑招大展,同时十五人阵形拢和,阻了庭总管攻势。
―― ―― ―― ―― ―― ――
廖君盘没有犹豫,提了长剑往来路而回,依往他们眉心送了一剑。前两个剑入剑出,毫不迟疑。一瞥第三个人的脸,却神色大变,想了想,微一犹豫,连拍那人身上大穴,而后又取了三人腰带将他绑了,提了就走。
他绑得结实,动作却也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伤了那人。
回到任何方那里,廖君盘看到庭总管困在阵中,缠斗正酣。任何方仗着身法和对阵法的了若指掌,时不时攻上一剑。不求战功,一沾即走。那庭总管手上腿上已有几轻伤,却不碍事。他慢慢摸出了些门道,出招愈见狠辣流畅,十五人渐渐有些吃力。
“长盘诛星。”任何方重重攻出一招,喝。
下一刻十五人已经变了阵形。
八人结长盘,顺走。
七人诛星,逆走。
竟是一个重阵。
廖君盘本欲提剑上去助阵,却怕因为自己碍了阵法手脚。欲打出暗器,却怕反伤了自己人。他想起此番行刺下来,若不是任何方,他莫说全身而退,杀不杀得皇帝都难讲,顿时全身充满了无力感。
―― ―― ―― ―― ―― ――
大半个时辰后。
那边,庭总管不知第几重新被束缚了手脚。
见多了宫里暗流,任何方对廖君盘那几分情愫顾虑也没有逃得过他眼。任何方一路折枝打人,他自然认为那样便是留了痕迹。算算那边后手差不多也到了,加上刚才瞟得廖君盘带了那人回来,不由暗里冷笑,更是有恃无恐,自信这鬼精灵的少年讨不了好去。
可每回他稍摸出些门道,正待以自损八百杀敌一千,来个硬破阵法时,而后仗了那人捏在手心,仗了随后即到的援兵,和这小子好好谈谈时,任何方便会又翻出另一个样。他虽多年狐狸,大内第一高手这名头,也不是虚来的。江湖人阴狠毒辣的不是没见过,只是那些个被同道喝骂了多少会变色惭愧,或者恼羞成怒。像任何方这般无赖得理所当然的,偏偏歪理又能说得理直气壮的,还真是没有对过手。所以从头到尾这番下来,也不由生了几分烦躁,喝道,“你有本事好好和我对上十招。”
“老前辈,怎么会欺负我这样的黄毛小儿呢。”任何方嘻嘻一笑,口气一样的理所当然,一句话就堵了对方。
任何方以多困孤固然不合江湖规矩,但是庭总管以老对幼也失了立场。
――只是,要知道十五岁出来闯荡江湖的不是没有,这黄毛小儿四字,虽然相较庭总管而言也的确没错,但……还是有待斟酌。
“老身倒要看看你能变出多少样。”庭总管连出三招绝式,十五人不由微乱,见了危势。
好在阵眼上一人挺剑搏命一击,另一人补了旁边空缺,堵了这小小一乱。
两人均被伤。
“节节棍。”任何方撒出一把青白粉末,喝。
立马三人退阵,余下十二人脚下略动,又是一个新阵。
“哼。”庭总管拂开漫天粉末,冷笑,带了几分得色。
退下的三人并不闲着,完好的一人开始给伤势较重的一人包扎理。
廖君盘愣了愣,也上去帮忙。
任何方又往庭总管身上攻去一剑,这削下一片袖子来。
只是,这样下去,或者十五人,或者阵法,总有耗光的时候。
―― ―― ―― ―― ―― ――
廖君盘想到这层,不免担忧,蹙了眉。而后发现完好的那人毫不慌张,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完毕,掏出一袋水,给两个受伤的喝了几口,助他们咽下药去,心里不由安定。
小师弟应该有后招吧。
再回头,却正好庭总管不敢置信地倒下去。
―― ―― ―― ―― ―― ――
“怎么可能……”
“你是人啊,人不过那么点血,流多了,加上稍稍沾了些失魂散,当然就动不了了。”
“你……在剑上萃毒?”庭总管恼的与其说是任何方萃毒,不如说是他竟能萃得自己毫无只觉。当下恼火里却也生出几分相惜,心道,这娃儿抓到手心,可的的确确是个好东西啊。
至于控制他的法子,他大内多年,自有不少阴毒方法。不怕任何方不受管教,要知道,对庭总管而言,一样样试过来也是乐趣。
“唉呀呀,什么啊,不过是一些有助于伤口的药罢了,称不上毒。”有助于伤口不愈合,麻痹神经感觉不到失血晕眩的药。
任何方耸耸肩,提剑欲刺。
“不可!”廖君盘急忙喊。
“呵呵……”庭总管瞥了眼被廖君盘放到一边的那人,古怪地笑起来。
“嗯?”任何方疑问。
“你对他做了什么?”廖君盘向任何方投去歉意的一眼,问庭总管。
“有求于人,应该礼貌些。”庭总管眯眼,“怎么,大美人看上我手下了?好说,只要你弟弟肯……”
“放屁!”廖君盘怒道。
“琼散。”任何方已经搭上了那人的脉。
有那十二人原地伺着,不怕庭总管突然发难。
“不错。”庭总管道,“不愧是小美人,只是,还有极乐丹和巩青丸,诊不出来了罢。”
“极乐丹和巩青丸一热一寒,毒和毒相抗,中间又有个温性的琼散抵着,所以,虽然身中三大无药可解的皇家奇毒,却死不了。”任何方拍开那人穴道,他悠悠醒转,茫然睁眼。
“大哥……”廖君盘再也忍不住,扑到那人面前。
“你是廖家的……”庭总管满意道,多知道些对手底细,便是多了一张牌,自然开心,“好,好!这三种大内秘药,解药不是没有。只是我没有带在身上,你不用费心搜了。”
说罢转头看向任何方,竟然是等他主动送上价码的仗势。
―― ―― ―― ―― ―― ――
任何方站到庭总管身前。
年未志学的少年,和近了不惑的公公,静静对峙。
一时四下无声。
―― ―― ―― ―― ―― ――
少年的目光沉静,神色如这月下的树林一般不可臆测。
电光火石。
任何方一剑刺在他眉心。
庭总管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你……”声音已经发不出来,瞠目而亡。
“小师弟!”廖君盘扑身抢上前去,惊怒道,“这――”
“我有办法。”任何方避开廖君盘欲阻他出剑的一掌,淡淡答,身形挪移间,眼神邃了一下。
任何方这般突然发难也是无奈,若是提早泄了杀意,少不得再一番殊死争斗。狗急跳墙,何况大内第一高手。他的确有八九成的把握能毙命这老宦官于此,但是没有任何把握保得连带自己在内的十八人个个周全。所以才会有刚才那番因势利导。
“能解就好,几成把握?”廖君盘却追问了句。他虽不精医术,却多少通些医理,从二师父那耳濡目染了些。这三种毒随便哪一种,二师父也未必能救,故有此疑。
“十成。”任何方没有料到他问这个,眼神一敛,回答却没有停顿。
“那……那就好。”廖君盘松了口气,一时竟然有些讷讷。
他觉得该和任何方说些什么,而任何方已经转过了身去,吩咐手下,“收拾,回了。”
自有人清理血迹何打斗痕迹,不求如原来一般,但求速速彻底毁得面目前非。
另有人将三具尸体搬到一,连带衣物用药粉化了去。
化不了的铁剑令牌发簪之类,依种类质地索要了廖君盘他大哥身上的那些过来,统统沉到了另一边坡下,急急河流的上游水底――虽说搜到了也没什么……谁叫凡是人见了河边案发现场总是喜欢往下游找凶器。
这条河,是任何方为何选了此诛杀庭总管,且兼那十五人为何能刺了营地又能及时赶到并埋伏妥当的关键所在。
怅然不明得与失
北国苦寒之地。
骡桥镇,客栈。
―― ―― ―― ―― ―― ――
天一号上房。
“任森,感觉如何?”撤了脉,任何方问。
“谢公子关心,已经无大碍。”
“任模俊
“森哥当胸一掌都好了,我不过小小一条口子,能有什么问题。”
“任模和公子是这么说话的吗?”
“别吓他。”任何方止住任森,“当年所说之事现在已经完成,你们是自由身了。说来,的确不用公子长公子短的。”
任牟牙⑵鹄矗“公子,不是那个意思……任淖苁敲淮竺恍 …公子你别往心里去……”
“下山前烧了卖身契,任哪阃记了么?”任何方淡淡一笑,“你也该找个地方落脚,讨房媳妇,续上香火了。”
任森眸色一动,没有开口。
“公子……”任挠行帕耍“你不要赶我走啊!”
“不是赶你走。”任何方微微挫败,抚额重申,“是你们十五个自由了,往后你们做什么,赚什么,都是自己的事了。”
“公子,任森孑然一身,但求随公子左右。”
“我也是啊,公子,我爹娘早就没啦,姐姐也死了,我……我到哪里去么……”
“我不明白……”任何方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手下,在人生计划问题上,有着一定沟通上的困难,“你们现在都有一身本领,多少通晓些事之道,出去混江湖也好,种田贩货也好,开店也好走镖也好,甚至去考考武举人,或者回老本行去聘个护院,都没有问题,不是吗?任哪悴皇且恢毕肴⒏霰任胰师姐更加漂亮,性子又温柔的老婆吗?跟着我四乱跑,怎么能娶妻生孩子。”
“可我也想能常常看到公子和兄弟们。”
“这个简单,约个地方,常常聚不就得了。轻功快马,江南塞北,有什么地方你们还去不得?嫌路程远,那就少聚几。何况,还有那么多信枭。”
“公子来不来呢?”
“有空就会吧,没准直接找上你家去,记得备些好酒。”
“那,一言为定。”
“嗯,好说。你呢,任森,你真就没有想做的么?”
“任森但求随公子左右。”
“别的呢?”任何方耐心地诱导,“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当我手下?做下人有什么好的。”
“这就是任森想的。任森口拙,说不出当手下有什么好,但是任森看得明白,做公子的下人没有什么不好的。”
“呃……你……随你。”任何方哑然,叹口气,投降,顺便埋怨了句,“……你这还叫口拙么……”
“谢公子。”
“和他们说说,大家几年缘分一场,终究没有不散的席,想做什么的做什么去吧,就这样了。”任何方挥挥手,示意他们两个回去。
―― ―― ―― ―― ―― ――
第二天一早,十二个叩别了。
除任森外,还有任鑫和任T执意留了下来。
这三个都已经家无老小,虽然任何方施出当年谈判桌上的浑身解数,连带耍人打赌时候用得烂熟于心的坑蒙拐骗手段种种,奈何他心里明白知道,以自由而言,所谓去留自便,当然包括了选择留。另一方便,又难免因为这八年相的情谊下不了重手。于是,尝尽对牛弹琴的无奈,终于一而再,再而三,又妥协了两回。
劝道的对上执拗的,不就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么。
―― ―― ―― ―― ―― ――
午后。
“公子……”任鑫迟疑着。
“怎么?”任何方煎着药,头也不抬。
“他们浅浅都是知情的,就这么走了,妥当么?”
“好歹也看了这两年了,凡事总归有几分明白。若是说出去,他们首先就保不了自己。能买这个消息的人物,都不是简单的。”任何方回答,搁下炉扇,拍拍手站起来,“保险起见,我们易容。另外,过两天我正式开山,收了你们门下,好教你们功夫。”
“是,公子。还有一事……”
“说。”任何方背对着任鑫,略蹙了蹙眉,明白任鑫要问什么。只是此时也由他去了,憋着容易出病来。
“公子你真的要为那个人过毒么?”任鑫听听四周没人,小心从旁张望,探看了半眼任何方的神色。
―― ―― ―― ―― ―― ――
袖子里的手,不由攥成了拳,捏了七分紧张,二分不甘,还有几丝不屑,一些喟叹在里面。
紧张,乃是毕竟越矩了。
不甘,因为现在任鑫自然已经明白当年任何方所说那人那事所指所言。公子当年的话尚历历在耳,这些年一分分的劳苦用心也收在眼里,本以为诸事大定,公子不求那人感激,起码也算是了却了心事。到头来,却因为那二师兄的几句无意之语,迫得公子到了如此境地。
这般,任鑫那里能甘心。
可偏偏这事,公子拿了主意,断没有他们几个插嘴转圜的余地。他这么问,也不过性子使然,总要挣扎一番。
那任森任T当然也不甘愿,可不就没有动静么。
其实任何方如此决定,未免有些偏激了。但任鑫敬他忠他,又是任何方一手调教出来的,想法逻辑多少染了几分任何方的不拘世俗。
凡是人,开了眼界,世间凡品也就再入不得眼。出了栅笼,哪里又会甘心再自缚其身。所谓人往高走,水往低流,天性使然,其实和入奢容易入俭难一个道理。
他这主子,现今已经连诛皇上宰相大内总管三人。其间气概远见,运筹帷幄,心机策划,奇思妙想,如此种种,不可尽言。到了这等时候,除了任何方,天下人,就算再有心机权势,又还有谁能得了这任鑫半分忠耿,一成效力?
所以,任鑫自然不会责到任何方头上,总认为错在他人,哪怕这人的身份是他主子的师兄。
另几个,又何尝不是如此?
出去的那十二人,或许会在人手下做事。但那些口里被他们恭恭敬敬叫主子的人,在他们心里,其实又哪里还能得那份死忠。十几岁前的教导,耳濡目染,加上任何方并未对他们大念独立宣言,注定他们此生难以脱了这桎梏。但任何方以外的人,算不得上他们眼里的道,对他们而言,也就不过是有所谋求,利益共同时的相互利用罢了。面子上的尊卑之分,经任何方这些年表面吃亏是轻,得实利益是重的谆谆教导,又加上早年经历告诉他们手中实实在在有所握的重要,哪里还能真拘了他们分毫。
其实,他们里面,天性狂傲多了几分又没有磨光的,即使是任何方,十年二十年后,也未必仍保得了这份牵扯。
好在任何方本就意不在此。他么,多半会觉得得了个能痛快打架狠狠捉弄的兄弟。
――如果没有反目的话。
―― ―― ―― ―― ―― ――
“我主意已决,不必多言。”任何方默然了一会,看看药熬差不多了,示意任鑫守着,起身转回屋,“叫他们两个别担心,我自有后解之法。”
“……属下定当护公子周全。”任鑫得了这句宽慰兼保证,心下松了几分,低声恭敬道,语气轻柔。念里头,自有斩钉截铁的十足断然。
任何方心下一温。
职场里上下级之分他是顺手了的,主仆之别他总还是不太习惯。这十五人,与他而言是手下,不如说是幼弟。可偏偏,任鑫他们以为自己比这少年老成的主子长了几岁,主仆情分外带了些长兄的自诩,言语里难免多了几分温和相护。再说,任何方刚刚萌生的感觉,在以往阴差阳错种种的再重演里,又未芽先亡,难免堵上了心。
所以听闻任鑫此时此般此言,他多多少少略略生出几分心酸,几分惭意。
任何方顿了步子,回身淡淡一笑,踱回几尺,拍了拍任鑫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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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下午。
“小师弟!”廖君盘惊道,眼见得任何方自内室出来,神色虽释然,面色却惨白苍青,不由担心。
看神情,自然知道里面的人已经无碍。
可小师弟这脸色……
“没事,脱力兼有些内息紊乱罢了。”任何方摆摆手,“任T已把车马什物置办了,廖大哥眼下毒素已清,二师兄还是尽早带他回山上的好。路途颠簸虽折腾了些,赶不上时势紧急。那几瓶药二师兄随身带着,照旧服用。残毒不必忧心,到了山上,自有二师父好生调理了。”
“小师弟你不回师门么?”廖君盘诧异。
“我还想四走走,游历一番。二师父那本珍材谱上的好东西,顺便也……”任何方摇头晃脑,贼贼一笑,“如此,二师兄尽早出发,今日还能赶去前头一个镇子留宿。我调了息,明日也便离了这客栈了。”
“好。大恩不言谢,小师弟,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廖君盘不是拘泥之人,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被他们下了手的,可是皇帝和大内第一高手那。
至于他这小师弟要做什么……从小他便晓得劝不了,也没有劝过。
难道,现在看着鸟儿完全出了笼子,顽性大发,反而指望把他扯回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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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憩起身时分。
任何方正在房内闭目盘腿运功,任森在旁无声守着,任鑫任T在外分别留心着前后两头的动静,以防万一。
之所以由任森留守房内,乃是因为他内修在三人里最高。虽说任何方有个万一,他们几个心法异路,内息相较之下又微薄,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可这……总是聊胜于无罢。
―― ―― ―― ―― ―― ――
任鑫平日里的确婆妈了些,任T则傲了几分,当口上的事却一样,都没有半分糊涂。从头开始这两个便只是静静隐在暗,尽着自己那份事。至于任森一人在内伴着公子,会不会对公子不利,他们半分也没有想过。只为任何方多年教导之一,便是养成了他们以身家性命,勿庸置疑地相互信赖。
这来自典型的顶尖团队的信任理念,也是阵法所需。
其实,不止任森,这三个里,随便哪个,此时若有异心,都足够任何方死上百十的了。
―― ―― ―― ―― ―― ――
房内,任何方皱紧了眉,竭力清定神智。
他开始只觉得自己乃是三伏天穿了棉袄,怀里还裹了个极热的火炉,又走进了零下几十的冷藏室,两边煎熬,难受致极,只逼得他冷汗不止。渐渐忽而内冷外热,忽而内热外冷,内息竭力流转全身,丹田剧痛,偏偏不能中和半分。到后来,前尘往事一幕幕滚滚而来,很多当时想不起来或者说不愿想起的细节微末随这炽寒的夹逼纷纷闪现,神智开始叫嚣着一寸寸入了狂乱,胸口也开始绞痛,连带太阳穴突突剧跳裂痛。
他只还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断断不能在此时差了分毫。
没人能帮,没人能帮,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没人能帮……
没人能帮,没人能帮,只有自己……
十指,一分分抠紧膝头硬骨。
―― ―― ―― ―― ―― ――
一旁,任森面无表情,没人看得出他早已看得肝胆俱裂。
虽没人会看到,也没有露半分破绽。
这本事,也是被任何方的精明逼出来的。要是自己那些心思没有瞒过他这主子,任何方现在那里会让他跟在身边。
任何方前世见识虽广,毕竟对于主仆这类关系的了解不占大头,其间微妙不怎么清楚。要论掩饰情愫的功夫……
他毕竟是在一个女追男也理所当然的时代长起来的,自己奉行的也不是红楼风格的你猜我忌。表白不成被拒就被拒若算作他的第一信条,暗里恋着的能作没看到便做没看到大概可谓第二信条。与对手锋芒相对时,注意了周周面面,即使熟人也莫让看出了端倪去,那些该怎么做,他自然有心得无数。可这些……他哪里有研究用心的时候。
再说,他对任森,和对其他十四人一样,之前八年,教导归教导,目的一直明明确确,感情上,清清楚楚,简简单单,并无倾厚。
―― ―― ―― ―― ―― ――
人人事事纷纷杂杂扑面而来,任何方煎熬难忍不说,内息周天行走渐渐激越。
他心知不好,拿最后一分清明在心里无声狠狠念了三个字――书呆子!
前世往年他独自一人,守着自己最后的原则底线,此外的手段如数用尽,付出无数,放弃的亦数不清,几度惊险,几度垂危,才得以成就那个周密计划。每若是累了怕了忧了,快要撑不下去,便是在心里狠念这三字。
一念,眼前就是一片冬日水泥地上的血肉模糊。
衣服虽厚重,却掩不了平日熟悉亲近的那人,死的惨相。
景象虽一比一模糊,却不曾妨碍了那份强烈的,说不清是恨是爱,是怒是哀的震撼。
逼着自己依回想,回想托室友弄来的调查里,冷静的专业术语一词一句所表达的残酷意思。回想之后那些年许多绞尽脑力的计划,许多不眠夜和忧虑惊诧。回想在范氏附近宾馆里看着那人影扬起总裁椅,破窗跃下的灰白远景,那瞬的释然空落。回想……
…… ……
心里一寸寸清醒过来,也是寒冰一般僵凉下去。
内息虽依旧急急,总算不再沸腾般乱撞乱颤了。
…… ……
那番三十几年纷纷种种,终于定格在立于从高峰上,静静俯瞰登山来时路的空旷渺远,渺远空旷。
又落入一双,灰蓝色光芒夺目漂亮,静下来时却染了些淡淡担忧伤感的眸子里。
他其实不是完全不知道那人想要什么……
只是,不排斥作为情人的相,他也就没有用那些招数。不喜了一拍两散,这是早说好的。如果被那人一得寸,一进尺,仍旧不排斥,那么最后两人如何,随了那人喜欢也没有什么。
不过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而已。
―― ―― ―― ―― ―― ――
内息渐渐伏贴平畅,任何方稳稳纳了它们入了丹田,知道这关算是熬过去了。
他睁开眼,连转向一旁看一眼任森的力气都没有,别说问及现下何时,查看自己心法此番历难后是否精了一些,只是点了下头,倒身便躺了。
剩下的,交给这三个就是了。
――也……亏得……他们……在……
任何方断断续续想着,已经沉沉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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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牙快爬到了中天。
任森推门出了内室,释然疲惫地点点头。
“三个时辰又两刻不到些些。”任T把剑换了个手,这才发觉两掌全是手汗。
“呼……”任鑫擦了把额头,疑惑地看了看袖子上一片水湿,“什么时候天热了?”
任森没有作声,只是朝一边备的东西去。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软,踉跄了一下。
“森哥?”――任T。
“森弟?”――任鑫。
“汤药酒水,巾帕衣褥。”任森扶了墙站稳,“没事,坐久了腿软。”
任鑫任T了然地点点头,想想任森在里边不敢稍微动作惊了任何方,不若他们好歹还偶尔换个姿势,此时这般也是理所当然。当下互看一眼,示意任森先歇歇,不用多说什么,立马分头忙活去了。
一边还叼个馍馍,抽空灌几口水。
他们其实不觉得肚饥,不过理性使然。
要知道,任何方教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今日不吃明天遭殃。
想当初他一时说漏了嘴,不得不故弄玄机,随口解释了句,“钢,奇书所载,乃是上好上好上好的极品铁,色泽白亮,如银如玉,出自铁,却又削铁如泥。”
听得十五个少年心而神往,纷纷鄙视手中破刀烂剑。
―― ―― ―― ―― ―― ――
参汤早熬了备了,温了和药丸一起灌了。
任何方早年教过他们中西合一,古今结合的急救全套,自然包括怎么捏开下颚,顺着喉管,给无知觉的人灌汤喂药而不是堵呛了气管,只不过……
几年江湖生涯险恶,防不胜防,十五个兄弟不是没有人躺倒过。所以,虽说……咳,用在他自己身上,还真是头一回,却也不至于落得个试验品的下场。
烧酒备了,浴汤也烧了端了上来。
任鑫给了小二沉沉一锭银子,嘱他今晚辛苦些,时时在灶头留了热水。
那小二掂掂银子,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应了,叫了自家媳妇,两个轮流守夜,提了井水去那厨房好生顾着柴火烧了不提。
任鑫吁口气,找了个空坐下歇了会,便进去守了。
――还有后半夜八成免不了的高热待伺候呢。
多亏公子吩咐得清楚,任T暗叹。看看任鑫没入布帘后,又看看推拿着自己下肢血脉的任森,自顾自阖起眼闭目养神。
虽说心疼公子,想不明白他何必如此,念头里多少有些替他不值,好歹得公子亲口细细说来吩咐了,有了底,倒也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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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一刻。
任T靠坐在床脚,守着任何方。
任森进来,拎了一桶小二哥新送过来的热水,朝他点点头。
任T起身,打起的精神不由松了下去,边走边伸了个懒腰,小声道,“森哥,累了叫我们。”
“我刚起来,你回去安生睡罢。”任森同样压低了声音答,一边到屏风后搁了水,在桌边坐下。
这意思,便是让他们两个躺到天亮了。
任T也没多说什么,指指一旁提神用的大半壶浓浓的凉茶水,出去了。他明白任森体谅他们俩个刚才一番折腾,可其实,任森替公子护了半天法,哪里比得上他们开始在外头轻松。不过兄弟间断不至于计较这些罢了,反正任森若是撑不住,也不会拿公子安危开玩笑。
―― ―― ―― ―― ―― ――
丑时三刻不到。
任何方蹙眉。
任森过去搭了下他脉搏,探探他额头,立马起身绞了热巾开始轮流替他擦四肢。
不一会会,任何方的面色也开始不安起来。
―― ―― ―― ―― ―― ――
丑时六刻。
已经是第三遍了。
任何方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任森听了听他心率,将温在一旁炉上的参汤给他灌了一碗,稍微等了等,看看不再发汗了,又替他擦了一遍。
这是全身。
而后,取了一边备着的干暖的里衣底裤被褥,给任何方换上。
一边地上,连新换下的,已经堆了四床被子。
说来,后半夜其实是热度最低的时候。任何方其实原本就吩咐过他们,前面几个时辰凶险,过了丑时,便全部可以歇息去了。
可这三个刚才见了他折腾的模样,哪里肯放得下心。
任森此时想起任何方所言,心里明明白白了缘由,终于长长出了口气。把杂物理妥当,忍不住又去探了探额头。
他本来绷着神倒没什么异样,现下松懈了下来,竟然开始不稳,微微发抖,手脚也有些冰凉。
一手扶了膝盖稳住身子,慢慢坐到床头,任森伸出手,掌心轻覆上任何方的额头。传来的温度依旧异常的热,比起刚才来,却是好多了。知道剩下的属于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待到天明便会平息了。又想到这个人,刚刚和黑白无常过了招,打飞了小鬼,踹了阎王一脚跑了回来,任森常年平静的表情,沉稳的眼神,一点点破碎,一块块剥落。
面具崩塌凋去的速度越来越快,神色弹指间已经变得狼狈不堪。
他定定地看着任何方,怎么也没法把颤栗的手从他额头上移开。
总觉得,一旦拿开,这安安静静睡着,面貌平凡无奇的少年,又会皱紧眉头,不得安稳地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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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噼啪噼啪了个双。
――店里,本来用的是油灯。任鑫心细,知道要守整晚,春季里夜风凉,不好开窗,怕油灯烟味熏多了呛人,特意另买的白烛。
任何方缓缓就着任森的手蹭了蹭,朝任森这边翻了半个身,扁扁腮帮,过了一会会,呷呷嘴,不动了。
平日里再怎么着,这时候这模样,任何方,和随便哪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起来,又哪里显得老成持重了。
任森略略被吓了下,见他安静了,有些做贼心虚地收回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任何方,眸中不由亮出几分莞尔。
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吓,他手脚忽然就不抖了。
任森一点点松下身子,将背脊倚在床头立柱上,斜斜靠了,侧坐在边沿上。抬眼扫了眼天色,又将目光移了回去。
以往,他这公子,衣不解带备了银针参汤丹药之类,守了伤势厉害的兄弟,挨上个通宵,也是有的。
可……哪里有谁会有机会,见到公子他自己,静静酣然的时候。
这会到天明,不过还两个时辰左右。任森舍不得移开眼,那是自然。
――以后么,还是千万别再有这样的时候才好。
宁愿公子辛苦守人,不要公子被人守。
最好,公子守人也用不着。
胡思乱想着,任森看得清楚,任何方浅浅地拢了拢眉。
不由低头俯首,一边去探他额头。
手掌贴上的时候,任森松了口气。
――并未突然再烫起来。
被任森的手触到,任何方顺着来势蹭了蹭,使劲蠕动着往他这边挪了挪,脸侧垫枕了被子一角,贴到了他髋侧,一边从被窝里伸出一臂来环上了他腰。
任森惊得差点跳起来,僵了身子,不禁出声问,“公……公子?”
“嗯……”任何方软软长长地应了声,把他往自己那边揽了揽。
任森大骇,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当作抱枕扣在两臂里拥了上半身去。
大概是被任森的体重压得不舒服了,任何方推了推他。没有什么劲,只是个推的意思而已。
任森身子低低俯着,往上起了半寸,重新僵住。
任何方往他那里贴了贴,很满意地又蹭了蹭。
任森猛然拿手撑到里侧,支了上半身的重,卸了腰上的劲,哭笑不得,明白过来,任何方更本没有醒,不过因着本能,循着他体温,而有的这番折腾。
要怪,恐怕得怪自己把手耽搁在他额头上太多时候。
犹豫。
良久。
任森终究是踢了靴履,解了外袍,掀了被子一侧,半靠坐着躺到任何方身旁。
任何方果然偎过来,舒舒服服贴到他身边,安分了下来。
少年人的身量没有完全长开,任何方比任森矮了一个头左右,此时一个侧蜷,一个靠躺,脚边相齐,任何方的脑袋刚好埋到任森胸前。
把里侧的被子塞塞好,任森无声叹了口气,带了几丝无奈辛涩。
末了,却只余浅浅的简单笑意,勾在唇角。
只是这安分没能过多久。
任何方缠了上来。
大腿侧被个硬热的物件抵到,任森右手原本轻摁着任何方肩背那里的被子,手指,颤了颤。
他们十五个一起有任何方讲过最基本的一些医理,一边就着药名好好教了认足了常用字。所以任森明白,这会,与其说是梦遗,不若说是强压了毒性后,余下的火气作怪使然。任何方让他们三个和参汤一起灌他的几样丹药里,就有这么一味专门败火的清凉丸。任何方把不准自己到时候症状巨细,仗着手下明白药理,因此吩咐的时候简要分类说了症状怎么怎么偏重时,改如何如何搭配着喂丸子,让他们因情理。
任何方自然可以多来几份怯蚀丹,启春散。可凡药三分毒,越是名贵复杂的方子丹粉,越是得小心少用。倒是这些配方简单功效简单连样子也简单得差不多的丸子,多喂些,少喂些,喂错了,甚至权作零嘴吃了也不碍事。加上来自前世的,对于后抗生素时代这类理念的理解,所以,小题绝不大做,起码在自己身上,是一定要贯彻的。
那些大多不几个值钱的瓶瓶罐罐,就在几步外的桌子上。
任森知道,给自己身上这人形八爪鱼喂两三颗可以当润喉糖吃的清凉丸便没事了。
心里明白,可偏偏,不肯挪地方。
这便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了么……
面上浮出几分挣扎踟躇,轻扣着任何方的手却已经先行放开,慢慢搁到身侧,任森……
没有去拿药。
公子他,十四……尚没,去那楼……八爪过……温香软玉。
――这想法一个时辰后被彻底怀疑,暂且不提。
任森自己大概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晚上的表情神色,足足抵得过去五年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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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背枭在桌上对付半盘特意给它的黄牛腱子肉。
任森脸上没有表情,任T照旧额外横上几分的样子,拽拽地坐在任森身边。
任鑫么,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因为任何方心情很好。
随便天皇老子纤夫乞儿,要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又浑身发热毫无知觉地熬了一夜,日起来,虽然体软无力了些,却已经是浑身舒畅,神情气爽,加上衣食住行什么也不用操心,哪里会心情不好。
何况,他算是了结了担了八年来的,重重的心事一桩。
所以他吩咐把桌子搬到窗子旁边,摆了午膳,四人同席用了。
那三个跟了多年,知道他行事不拘泥,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死守规矩。想想,公子教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禅意远,禅意远那。又何尝,不是讲的主仆之道,世之道。
此刻,打了个饱嗝后,任何方略略推了推面前碗盏,就那么笑眯眯地趴到桌子上,从二楼房间的窗子往外张望。
这个方向望出去是半进客栈后院,外头一条歪歪曲曲黑溜溜的小巷子。巷子两边多是平房矮墙。
明明没有什么看头,任何方却就那么乐呵呵瞅着不放了。
任鑫和任T面面相觑。
确切地说,任鑫试图和任T面面相觑,任T白了任鑫一眼,摆了个公子不可测,你又何必明知不可测而测的表情。
任森顺着对面任何方目光看过去,视线便落到了天上几只剪刀尾巴的青黑燕子上。
天气不错,加上习武之人的好目力,连那燕子翻飞着捉捕的虫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蓝空明朗,浮云朵朵,轻气吹过,偶尔带了旱柳的几团云棉,白杨的几缕软絮。不过,不晓得那些树种在哪里。这里能看到的,仅仅几棵院子里,井台旁的槐树而已。
目光只是停留了一瞬,任森起身,找了件薄外衫,递给坐在任何方身旁的任鑫,让他替公子披上,又回了原坐下了。
青衣妙手不自医
一个来月后,山上。
“二师兄,小师弟,你们回来啦!”丁兰慧欢呼着掠到院子门口,见到风尘仆仆的两人,不由愣了下,“二师兄,小师弟呢?这人是谁?”
“小师弟说,要去找珍材谱上的东西。他是我大哥。”
―― ―― ―― ―― ―― ――
厅堂里,廖君盘跪在前面,三位师父坐在主位和上首。
“徒儿本名廖磐骏,欺瞒师父多年,请师父责罚。”
“罢了,你乃廖家之后,此举也属无奈,为师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在这山上,仍旧是廖君盘。只是从今以后,不得和人提起为师的名号。”任仲遥喝了口茶,良久,放下盏,道。
“徒儿明白。谢师父。”
“起来罢。”
“慧儿牛儿你们先下去。”何息莞道,特别盯了眼丁兰慧,“慧儿,不准偷听。否则,你自己看着办罢。”
丁兰慧被说中打算,无奈地应了是。
师父平日里训话也好,有来客也好,少有这般警告的。再加上武功不够好,所以她虽然不甘心,也不敢违背。
只是,丁兰慧的性子,那是那么容易伏贴的。
――哼,不听就不听,八卦楼在手,难道我还打探不出来任何方那个臭小子,还有二师兄这个……下山时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么?
―― ―― ―― ―― ―― ――
“你说,你大哥中了极乐丹,巩青丸,琼散,盘儿两天内给解了?”三个师父都微变了脸色。
“是。”廖君盘应,抬眼看看二师父,“师父,这,有什么不妥么?”
“他不是解了那毒。他是过了那毒到自己身上。”何息莞几乎是将茶盏摔在桌上,撑额恼道,续而长叹,“这孩子,真是的……”
“过毒?”廖君盘猛然站起来,“二师父你的意思是说小师弟现在身中三种大内秘毒?”
“没错。”方长元回答,“你以为这天下,真有人能轻易便完完全全解了这样的三味毒么?”
“你二师父我也没有办法。”何息莞怅然道,“我只能稳定它们,如此,除了身子不如从前,折寿十来年,倒也无它碍。”
“那……小师弟他?”
“他本门心法已有所接近随心所欲的境界,短期内不会有事。若是能有突破,则可以压制那三味毒。只要不受严重的内伤,和常人无异。”任仲遥道。
“我……我去找他……”廖君盘抿紧唇,转身欲走。
“站住。”任仲遥喝道,轻叱,“你找他做什么,过毒到自己身上么?”
“……救的是我大哥的命。”言下之意本该如此。
“你不过刚刚炉火纯青而已,压不下那三味毒。”任仲遥冷冷道,“而且,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出了什么事,不过他没有回师门闭关疗毒是真。你就一定找得到他么?”
“我……”廖君盘茫然,“他说要去找珍材谱上的东西……”
“那些破草烂对他现在的状况没有用。”何息莞不屑地结论,“这天下,还有比山上更合适疗伤的地方么。”
“那,我去护他周全。”
“好了,盘儿。你大哥还需要调理,你还是先守在山上罢。”方长元转头,道,“任兄,嫂子,方儿有匡和暖玉,何况还有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几个手下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罢了,盘儿你下去吧。”何息莞挥挥手道,“这事真说起来,也算不得你的错。”
廖君盘脚步沉重地回房去了。
―― ―― ―― ―― ―― ――
……
“说来,我们或许太不尽责了。”
“替那人好生调理不就可以了么,真想不出,方儿为何这么做。”
“幸亏我早就把剑给了他。”
“罢了罢了,叫慧儿多打听打听山下的消息吧。她那个什么什么楼,江湖上一般的事情还是能知道的。”
“八卦楼。古怪的名字。”
“还不是当初两人打赌,慧儿输了,只好用了方儿起的名。”
“那楼是方儿出的主意,训的人的法子是方儿起的头,慧儿也不算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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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家庄外。
“公子,真要去给寒家小姐治病吗?”
“为什么不呢?”任何方推推脸上精致的青铜面具,刷一声打开手中的扇子,把那些酸书生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像,摇头晃脑道,“寒家小姐,排行第三,正室所出,年方十五,美丽大方,琴画双绝,连江南才子都赞叹不已。寒家家主贴在招贤榜上的条件可是十分优厚的,没准她还会是你们以后的主母。嘿嘿嘿……”
一阵贼笑中,任何方身后的任森一百零一号的面无表情,只是顺手安抚了下被吓到,从任何方肩上跳到他肩上去的黑背枭。
任T专注记忆四周的地形,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寒家庄的围墙,目测着高度。
“公子,这玩笑一点不好笑。”剩下一个任鑫独木难支,有气无力地抗议着意思意思,“白家,长孙家,阳家,您已经是第四这么说了。”
“我要睡觉,要吃饭,要用上等的药材。本少爷都懒得去做买卖赚钱――”一收扇子,敲敲任鑫的脑袋,“所以,寒家庄庄主负责这些,我替他治女儿,这么说成了吗?”
任何方悠哉悠哉地迈步,向庄门口走去。
三人不徐不急地跟上。
寒家庄主院正厅,垦明堂。
“妙手青面?”年近半百,目敛精光的寒家家主寒江远得了仆从禀报出来,一见任何方,不由惊喜,“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青面没错,妙手却不敢当。”任何方拱拱手回礼,“鄙姓方,贱名不提也罢。”
“怎么会怎么会,方公子当得。”寒江远听得回答和前头几家的传闻如出一辙,欣喜。他并不在意任何方没有坦诚名号。江湖里的医生有些怪脾气是正常的,何况根据打探得的消息来看,这妙手青面不过是不喜别人问起自家身世罢了,实在属于好伺候的,“这三位是?”
“门下拙徒,让寒庄主见笑了。”
“不敢不敢。”寒江远连连摆手,试探地问,“公子现在可否……”去看看小女病情。
“爹。”一旁的寒家大儿子寒世广俯身提醒,“妙手青面的规矩是先谈报……”报酬。
“见笑见笑,老夫心切了。不知鄙庄中可有入得方公子眼的什物?”
思索良久,任何方启了唇,开口。
寒家夫子一时不由略略屏息,寒世广的目光则往任T的佩剑溜了溜。那剑半个月前还收藏在长孙家的书房内,如今之所以在面前这人身上,不过是因为任何方收了它做诊金。
剑虽说不上极品,却也是入得长孙家主之眼的一口好铁。人总是想把喜欢的东西留在身边。寒世广也不例外,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不担心任何方索了自己的宝贝去,偏偏比起寒家的掌上明珠,这东西还是一定要给的。
“贵庄精良甚多,不过青面唯愿求得寒三小姐的嫁妆――”任何方慢条斯理答。
寒江远寒下了脸,寒世广皱了皱眉,逼前半步。
任鑫哀叹,不是吧?莫非公子这回来真的了?寒家庄东北第一马场,富可敌国,公子真要提亲,难不成打算坦诚身份?
任森依旧不动声色,任T迎着寒世广无声无息地踏出同样大小的半步,护卫之势十分明显。
“――的二成。”任何方拖着音,一一看过众人神色,最后目光落在任森脸上,略略有些不满。
千年冰块脸。
从自称口拙又一句话堵得干干脆脆弄自己没有理由遣他走后,对于任森,任何方赌气赌出了几分趣味,有事没事逗逗他。
“嫁妆的二成?”寒世广忍不住挑眉重复。奇怪的诊金。
“不错。”任何方回答,举杯喝茶。
寒江远目光中露出一丝恼火赞许相杂的神色。这诊金,收的别有涵义。嫁妆代表了新娘在娘家的地位,女儿被爹爹宠爱的程度。寒家三小姐名声在外,寒家庄的地位财富在那里摆着,这二成嫁妆的诊金绝不好给少了,但也不能给多了。其中,这分寸还涉及夫家颜面。不过寒家的姻亲大都有利益上的来往,嫁妆是一回事,真正就着婚姻的纽带达成的协议,转手的产业,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也不算十分为难。
管家来报时,说到过院前两个不张眼的家丁怠慢了公子身后的几个。
刁难为何而来,寒江远当下心下了然,暗骂训人不当不提,拱手答应道,“好说好说。那么现在……”该切我那女儿的脉象去了罢?
“在下能否先去看看寒三小姐的状况?”任何方顺应民意,悠悠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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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师妹?”廖君盘端了空药碗出来,正好迎上飞奔而来的丁兰慧,不由疑问。
“二师兄,我有消息啦。”丁兰慧扬扬手中的纸条,“北边白家,公孙家一月前得了一位自称姓方的妙手青面相助,药到病除。他们说那人面戴青铜面具,身边跟了三个门徒,很可能就是小师弟,对不对?”
―― ―― ―― ―― ―― ――
“小弟,你不去看看吗?”后院挨着药房新起的一间竹屋内,一个年过三十,气质沉稳的男子问。
廖君盘放下替他新添的两件衣服,道,“我要在这里照顾大哥。”
“说的什么傻话,三日一换诊的方子又不是你开的,难不成煎药我不会?山上恬静,你的师父们也允了我在此静养,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皇上、宰相都死了,家仇已报,小弟你也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男子嗓音里有几分缥缈的沧桑。
“大哥?”廖君盘困惑道,“皇上,宰相?”
“嗯?”
“当年不是昏君抄了我家满门的吗?”
“宰相帮着出的主意,皇上下的旨意。一狼一狈,如今都罪有应得。”
“可是……”
“怎么?”
“我不知情,我只刺杀了皇上而已。”廖君盘木然,愣愣地就近坐下,“难道是师弟……”
男子亦哑然,坐下身来,正色道,“这事,你和我细细说说。”
―― ―― ―― ―― ―― ――
大个时辰后。
“小弟,你看不出来么。”男子微微摇头,“你的小师弟从买了他那十五个手下开始,就在策划今日了。”
“……”廖君盘瞠目结舌,“那,那时候他才五岁半。”
“我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心计,但他的的确确在帮你。”男子困惑,续而摇头无奈道,“你和他从小同睡,怕是你那梦话的毛病泄了身世家仇漏了底。”
“我……他还小,我以为没有关系。”
“大哥不是怪你。他一开始就偏重将那十五人训作阵法用,显然是为了以少敌多,或以弱绞强。廿竹片作案不少,其中有一桩是在南陆福省,长犁县。当时福省弯海那里,刚好有一批十张从海上异国过来的铁弩遭了劫。”男子手指轻敲膝盖,“这事隐秘,若不是我……也不会知道。那些地图是他替你勘查的。徐家二小姐的事是他告诉你的。宰相分明也是被刺身亡,你却毫不知情。还有,那晚我们脱身如此轻易,一路过来,各地官府都尚未收到飞鸽传书,自然有朝中皇家未掌实了权势的关系,却也不会是那么简单的。”
“……”廖君盘呆若木鸡。
“你在山上这些年,久离世事,有些事可能一时看不清楚,不过你想想就明白了。若没有你那小师弟,别说全身而退,杀不杀的了皇上还难说。”男子说到此,正色看向廖君盘,“当年我同时喝下三杯鸩酒也是一时悲愤。三毒混身,一般的还好说,这大内秘毒却不是那么易解的,即使拿到了三种解药也无法服用。而且,据我探查所知,并无解药。庭总管之所以能延我性命,逼我为他效力,是因为他手中有一味补身温气的丹丸,可以衡平那三种毒,借着心法压制,多拖得几日。所以,小弟,你别瞒我了,我醒过来之前,倒底出了什么事?”
“他过了你身上的毒。”廖君盘再也藏不住,低头颓然道,“我医术肤浅,只以为他解了,后来回了山上,才从二师父那里知道的。”
“廖家欠他良多。”男子沉吟良久,结论,“你我的性命都是他救的。”
“三师妹有些他的消息,我明日就下山。”廖君盘起身,推开门,“大哥你早些歇息吧。”
“明日我同你一起下山。”
“大哥你……”
“无妨。”男子止住廖君盘,“这两月也养得差不多了,小弟莫非信不过你二师父的歧黄?”
“好。”廖君盘咧嘴一笑,“廖家将……不,廖家兄弟。”
“廖家兄弟。”男子点点头,看着他久别竟然得以生逢的小弟阖上门回屋去,沧桑不掩英武的脸庞上,不由笼上起一层宛若发光的笃定自信。
同时,浮起了带了凄怆的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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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首峰下,寒家马场。
刚刚入夏,青草正好,及马膝。蜜蜂,苍蝇,蝴蝶和草蚊间杂着,在其间飞舞。
空气中隐隐有香飘来。说是香,其实未必当得起一个香字。清清淡淡,富有生力,闻多了的人,能从草和泥的味道里将它们分辨出来。
―― ―― ―― ―― ―― ――
“喝――吆――”任何方足尖一点,跳上栅栏,立在桩柱上,手拢成喇叭状,冲着远的马群喊。
“公子今年……十四呵。”任鑫若有所思地感叹,省略了毕竟二字。想起自己这个年龄正是被公子买回来的时候,神情更加柔和了……或者是慈爱?
任T瞥了任鑫一眼,那表情在说,你这小样的忘记他怎么训我们的了么,居然被一时表象迷惑。
任森没有说话,托托右臂,示意枭换个地方歇。那鸟久通人意,扑棱了几下,懒懒停上任何方的肩膀。
―― ―― ―― ―― ―― ――
任何方伸手拽着枭的一根尾羽,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扯着。可怜黑背枭不能飞开,又不敢挣扎,只能僵了身子等主人玩尽兴。
“公子,寒三小姐的病?”
“咳血症,没有一个月见不到起色,没有三个月不得小愈。不过药方只需半月一旬地换一就可以了。没出阁的小姐,看诊不方便,也有好。”大夫会比较幸福。任何方耸耸肩,松开了拽着羽毛的手,”怎么,你们不喜欢马场吗?”
任鑫摇头叹息,终于明白了为何诊了寒家小姐后公子是高高兴兴出来的。原来因为找到了长住之。恰好这寒家家业还不是一般的大,他要的上品药材,只要不是极难求的,统统没有问题。
―― ―― ―― ―― ―― ――
――青面规矩第二条,诊人期间,除衣食住行外,主人家还要负责青面所需的平常药材。所谓平常,就是市面上有买的意思。
寒家三小姐缠绵病榻已经三年,日见消瘦,把那正室夫人心疼得以泪洗面不提,寒家和订了婚的姻亲于家在这上头费的精力财帛,也到了个骇人的数目。江湖郎中,名医高手,不知请了多少,偏偏这咳血之症,没有一个大夫能治,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给了个吊命的方子,扔下一句静养。任何方只是看了一眼,就说了四个字,“没的根治”。
青梅竹马的于家二公子听言,即刻抽刀砍出。还好寒远江拦得快。
――青面规矩第一条,先议诊金后看脉。若不得治,则与青面无关。冲撞者若有折损,青面概不负责。
当时任何方看看于家二公子,又看看拦住了人静候下文的寒家家主,明目张胆地露出惋惜的表情,地把一丸扣在指尖瞄准了于家二公子嘴巴的药丹收回去,接着道,“若按方调理,除体弱几分外,可与常人无异。”
当下吩咐房间通气朝阳,室内物件精简,衣食杯盏换洗之时统统在沸水里加药煎煮。而后大笔一挥,开了个方子。也不看一旁几个人半信半疑的脸色,只丢下句,“不妨以同染此症的仆人试药。”
寒家三小姐的咳血症这几年的确染了几个人。
任何方这话的意思,大概只有任鑫任森任T真正听得明白――那几个你也好好治了,他们的诊金我就不收了。
―― ―― ―― ―― ―― ――
“昨天刚刚换了方子,今天打理打理,明天上山玩几天罢。”任何方指指白首峰,眯眯眼,咂咂嘴,“山顶风景何谙好?鸟瞰草场马如蚁。”
“是,公子。”任森恭敬应了,也不管任何方那两句酸溜溜飘在空气中的歪诗,径直去和马场上寒家二管家交待。
任鑫照例迟疑了半天,明知结果,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劝道,“公子,您的身体……”
“你们三个一块去玩――”任何方竖起左手食指,慢悠悠晃晃,拖长了声音,“难不成碰上个黑瞎子什么的,还轮得到我动手?”
“属下领命。”
任T不屑地转开身,当作不认识任鑫这婆婆妈妈的家伙,早已经开始盘算要带的东西了。
故人再逢未明面
白首峰,峰顶常年积雪,盛夏时节也留了一尖银妆素裹,故而起名白首。
另一种说法里,这名字的由来,乃峰顶的瑞池仙水。那里四季温暖如春,开着无数莲与雪。不是赤红若火焰,便是纯白如新雪。喝一口泉水,延年益寿到白首。吃一颗莲子,终生肌肤如玉。嚼一段荷藕,则残者生四肢,健者强五体。
只不过……和所有长着翅膀的故事一样,没有人能证实它的真假。
但,不管这古老美好的传说是否属实,山上下来的雪水清澈滋润,养草养马养人,乃是人人可见的事实。百年基业的寒家马场建在白首峰下,绝不是什么偶然。
―― ―― ―― ―― ―― ――
马场离山有一段距离,故而寒二管家除了派了个认路的老手随行,还遣了两个小厮随他们一起。那两小厮的任务,便是在到了山路不宜行马的地段后,就近找了猎屋轮着班看着马宿营,等着任何方一行人等下山。
领路的老手姓寒,名伯弓。祖上几代都是寒家家仆,忠心耿耿,所以被赐了主家的姓。除了是个老练的猎手,他还会些拳脚功夫,在凭照料马匹的本事吃饭的寒家马场上地位不低。四十不到的年纪,一手粗茧,打猎套马一把好手,爬起白首峰来更像是逛自家后院一般。
一路逛来,这不善言语的精壮汉子对任何方十分敬重。大夫本来就是让人尊敬的行业,特别是医术高明的。加上对主子的忠恳,在他眼里,能治得寒家三小姐宿疾的大夫,那跟山神爷,实在没什么区别。所以,任何方问他些山里的事情,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纯天然呐――”任何方蹲在溪边,就差趴到地上去了。他掬了几把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又抚了把面,由衷感叹道。
任T莫名其妙,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其意。
任森见怪不怪,转开了目光,只是眸子里浮起一分难得的笑意。
任鑫则拿出水袋,等任何方起身后,到上游几步,挑干净没水草的地方,灌了个满,一副公子爱喝就备足的理所当然。
还有个寒伯,在一边看得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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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前世虽然登过比这山更高的雪峰,却没有喝过这样的水。污染已经全球化,两极的生物体内有非天然的物质,最高峰又怎么能逃过酸雨脏雪。任何方宁愿相信跨国企业的饮水质量,也不会相信白皑皑的雪和表面看上去一样干干净净。他当初选择来这里,不能说没有这层考量。作为一个疲于人世的登山者,他的梦想,与其说是在人文科技的帮助下俯瞰四方,不如说是在遗世独立的纯净山野里忘却某些不想记得的东西。
自从策划多年的事落了幕,任何方有些行为在任森任T任鑫眼中看来,慢慢开始接近他的年龄。其实任何方也就是恢复了些前世无事在身时候的作风,毕竟此世的世俗风情保守,少年常常老成自抑。而他受的教育熏陶绝大一部分属于后西方文化精神,和中国古代传统内敛的表达方式南辕北辙。
而眼下,他身上虽然带了三种毒,却只要保证用药不断就无碍。医术在身,无求与人,身后又跟了三个尾巴勤勤恳恳忠心耿耿地打理杂物,以他的性格而言,的确没有什么好计较了。至于以后做什么,任何方并无考量。香火两字的意思他是懂得的,因此而生的束缚却是没有的。如今这样晃悠一辈子也不错。要是什么时候剩下的这三个手下也成家立业了,他在隔壁搭个小屋,买两个仆人,三天两头过去轮流蹭蹭饭,这般的日子亦是可以的。
至于收入……没钱了,看看诊就成。
――如果目前赚的那些用完了的话。
―― ―― ―― ―― ―― ――
所以,苦学三艺十二年,秘谋弑君八载,如今,大事已成,师门已出,对于任何方而言,再没有什么能轻易烦得了他。武林动荡,天下乱世,这种事,让他视而不见并不困难。欧洲历史上的黑死病,非洲长期以来的贫苦,间接直接地见识过那些天灾人祸,加上曾经的经历,他变得不易悲天悯人。
除非,那人和他自身,有直接的关系,亲近的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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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寒伯弓领了任何方他们,在不到半山腰的一个浅浅的山洞前歇了。
任何方一边走,一边听寒伯弓讲春荒时节,野猪下山拱田找吃食的事,此时听得正有趣,挥挥手让任森任T他们去忙活柴火,打理路上顺手猎的几个野味。寒伯弓敬重任何方,顺带把他几个徒弟也供上了,多少有些坐立不安,呐呐着想先收拾了地方再继续讲,任鑫陪在原地,清出一片地方,堆了层草铺了层油布才让任何方坐下,同时一句“咱三个先是公子手下,后是门徒,杂事惯了的”把寒伯弓按了回去。
寒伯弓想想,这方大夫高兴是最要紧的,粗犷豪迈的山里汉子没那么拘礼,看看貌似年未弱冠的模样,兴致勃勃的任何方,也就坦然。
……
“好聪明的野猪!”任何方听完,憋了半天,出来这么一句。
“嘿,这野物不油滑几分,哪里在这山上呆得下去。”寒伯弓不由一乐,“不过比狡猾,那些绿眼的狼才算得上真是狡猾呐。”
“怎么说怎么说?”
“就拿这野猪和狼来说吧。少时跟爹爹上山,亲眼见过两条狼在公猪母猪守着的眼皮底下,叼去了小猪崽。”
“啊?”任何方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
“先头一回,那公狼呲牙裂齿冲着离母猪最远的一只小猪崽去。当下公猪挑着两根獠牙迎了上去。那狼引着公猪不远不近地在林子里兜溜,野猪冲得快,可比不上狼机灵。那母猪在原地守了半天,四下望望,终于耐不住跑去去一同拱那公狼。公狼一见两只都来了,怯了,不小心扎了东西,跛着条腿退进了林子。两只猪一左一右追了半天,把那狼赶出了自己地盘,兴冲冲正要回窝里,听到猪崽嚎叫,慌了,跑回去一看,嘿,少了一头。方大夫,你猜,这是怎么着?”
寒伯弓讲到兴起,没了那份拘束,卖了个关子。
“我想想,不是有两条狼么,另外一条潜在猪窝附近吧?”
“没错!”寒伯弓一拍大腿应,“我和爹趴在下风坡头上看得清楚,那另外一条先头在水里洗了半天,又在草里打了半天滚,而后从下风,草里,贴着地面,匍匐过去,就守在野猪窝边呐。”
“那条引猪的狼,也不是真的跛了吧?”
“是呐,装的。两条狼凑一块啃那猪崽的时候,好着呐。”
“声东击西,惑敌诈退,伏兵在后。”任何方托着下巴乐乎,“我算是知道写兵书的为什么一个个都往山里住了,供人现抄的妙计遍地都是啊。那,后来呢?”
“那两条狼啃完一只猪崽,哪里就饱了,又一溜小跑回去找那野猪的茬……”
……
这边一个说的精彩,一个听得有趣,那边任森拾了柴回来,心底暗自无奈摇头。
他可还记得去年入冬,任何方令他们去跟老猎户打狍子,不要毛皮不要逮活的,只是要让他们再长些心眼。
如此的主子,哪里会对山兽野物的事一无所知了。
感情是把寒伯弓当说书的了……
―― ―― ―― ―― ―― ――
“狼妖?”任何方一愣。
“是呐。”寒伯弓朝西北方比划了下,“草原上的狼比山里的狼更多,冬天没得吃,常常是一大群一大群的。那狼妖带着它们来去,它早已修炼成人形,不过两眼依旧荧绿。去年冬天不知怎么地,它闯进于家,吃了偏院里一个小妾,连毛带发一丝也没有剩。于家家主逮了它,找了好多道士都没有收伏,反而伤了不少人,被它逃了。咂咂,作孽啊。”
“……”任何方默然。当初那些来自高端异文明的“他们”向他保证过没有什么灵异之事,如此说来,这背后,必然有隐情。“于家,是寒三小姐以后的夫家吗?”
“正是正是,这北边的于家堡,和寒家庄门当户对。那于家二公子对三小姐又是情义重,如此良缘,不多见呐。”
―― ―― ―― ―― ―― ――
娶个病榻缠绵的人过门和情义重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一夫一妇。
任何方心下不以为然,只是面上并无表露。
当日,于二公子焦躁之情确实无疑,但是他为何焦躁却不一定寒伯弓想的那种简单理由。比如,妻子娘家的雄厚背景对于想要继承家主之位的人而言,会是十分重要的助力。尤其,对子来说。
―― ―― ―― ―― ―― ――
任T料理的山鸡野兔已经开始飘香。
他去水边洗了趟东西,回来新添了一条两臂长腕粗的蛇。
寒伯弓见了,乐呵呵剥了它皮,似乎打算做个弦乐音箱部分的绷皮。任鑫则替任何方收了蛇胆毒牙毒囊。
不是剧毒,不过好歹属于能入药的东西。
剩下被理得光溜溜的蛇肉,现下正烤在火上。
―― ―― ―― ―― ―― ――
看看再过几刻就可以用饭,任何方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循着水声而去。
任森起身跟在后边,任T任鑫也欲跟随。任何方朝他们俩摆摆手,示意一个就可以了。
其实若不是知道三个都留下实在有难度,任何方哪里会在去洗澡时候留着任森这条尾巴。
任森自然而然地走在前面几步,随手斩开没腰齐胸的灌木长草,连带探路。
任何方看看平常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手下沉稳的背影,微微一笑,耸耸肩。
这里未到半山,常有人过夜,加上刚才任T已经走过一,倒也隐约有条小径通往水边。
―― ―― ―― ―― ―― ――
不一会,潺潺的水声就到了眼前。
天气晴朗,一弯月亮下,一条亮亮的缎带淌过低。
任何方侧头看看任森,后者不待吩咐,已经背对水守到了一边。
三下五除扒光衣服,摘了面具,任何方“扑通”一声投入水里。他当然看不到,背对着溪的任森,闻声眼神一动,往下压了压视线,专注地开始研究自己脚边的野草。
脸上的易容并不怕水,当下任何方在凉凉的溪涧中游来游去,泡了个不亦乐乎。
要是没有看到下游浅水弯里,岸边丛生的山苇根旁,大片浮萍绿藻上,那半张面具,任何方会在水里玩多久,还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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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水势平缓,任何方往下游游了会,正打算游上去,瞥到了山苇水里的根旁边,一块浅色的斑驳的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可以肯定不是山里长出来的。
溪水不,没胸而已。任何方划水过去,捡起那东西一看,就明白了。
是半张面具。不同于他自己戴的青铜打造,手里的是用兽皮、布料、软木一起做成的面具。支撑的软木被利器横横劈成两半,面具上还沾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 ―― ―― ―― ―― ――
“我们往上游走走。”任何方上岸,将捡来的面具扔给任森,利索地套上衣服。
任森接住一看,顿时了然,不发一言,递还东西,起身往上游而去。
任何方把洗过的头发往脑后一束,胡乱一绑,扬手招来一边树上打盹的枭,跟着任森,一边将面具凑到枭面前。
虽在水中浸泡良久,多少还有些佩带者的气息,何况上面还沾了血迹,枭或许能帮上些忙。
不料这,黑背枭冲着那半张面具,竖起了全身的羽毛,收缩了脖子,准备随时给它来上狠狠一喙。
――沾了什么气味吗?这鸟,早就不怕人血味了。
挑挑眉,瞄了一自己肩上躁动的枭,缓缓将那半个面具收到怀里,任何方若有所思地把五指修长,灵活有力的右手,轻轻搭到了匡冰凉无光的剑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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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潺潺,四周,草根下,夏季各种虫子卖力地唱着。山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其间有小野物的声音。草间簌簌作响的兔子,松耗子。涧旁索索而动的青蛙,蛤蟆,水蛇之类。枭和山猫声音从树间传来时,那些小响动便消停一会会。
这原本宁静的山里夜晚,现下却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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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森忽然停了脚步,在一丛小灌木前蹲伏下身,极小心地碰了碰枝条上的某,捻着食指和拇指凑到面前手指嗅了嗅,皱眉,续而又舔了舔,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任何方走到他身边四下打量了下,并不见异常,轻搭在剑上的手不由握住了剑把。
他们四周很安静。和远的鸣声形成诡异的对比。
任森站起,和任何方背靠背而立。
两人均察觉到了。
风里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是飘散后稀释在空气中的淡。
而是……
―― ―― ―― ―― ―― ――
任何方和任森几乎同时抬头,三人左右高的树杈上,一对黄绿色的小灯笼正直直盯着他们。
伴随着一声低吼,一条的黑影扑了下来,被任森出鞘的剑一逼,与半空一扭腰错力,落到了前面十几尺。
“墨云豹!”任森出声示警,同时护着任何方,拔剑在手,迎着豹子略屈身戒备。
“这玩意怎么会在这里。”任何方不满地呻吟了句。
不是缺食的冬季,这种矫捷凶残的猛兽在半山下的林子实在难得一见。
想到什么,再抬头打量了下这头畜生刚才栖息的树杈,任何方的眼神动了动,松开了握剑的手。
那里,树杈间,有一具尸体。
―― ―― ―― ―― ―― ――
这边,墨云豹低低地吼着,一边倒退着往丛林里去。畜生有些地方比人敏感,它晓得自己根本不是眼前这“两头”的对手,何况它已经饱了,所以虽然被打搅了饭后小憩,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公子?”要不要留下它?
“要。”任何方道,顿了顿,自己不知为何,解释了几句缘故,“尝过人肉味的野物,不会再怕烟火味,会把人当作一般的猎物,较容易袭击人。”因为熟悉,了解了人的弱小,没了未知产生的畏惧。何况,特别是冬天饿急了下山的时候,捕捉这类猎物对猛兽而言算不上有难度。而且,人肉的味道对于它们来说,比起其他的野物而言,也还是过得去的。
任何方说完,歪歪脑袋,想了想,自己是哪里看到这些资料的?
百科全书?动物世界?好像都不是……
任森点点头,而后,他动了。
那豹子压着嗓子低低吼了一声,迎了上来。
承认自己的记性有些退化,任何方习惯性地耸耸肩,跃上树杈,查看那具尸体。
不是他不管不顾任森,而是实在没有必要。
那头畜生若不是自知跑不过任森,恐怕早就溜了。
眼前这具尸体被那豹子开膛破肚将心肝等嫩滑的内脏吃了个干干净净,大腿上臂等也撕咬得一塌糊涂。任何方翻了翻此人尚算完整的手掌,断定这是个练家子,而且是有几分功夫的哪种。细细查看了一遍,又捻亮火折子再看了一遍,却无法找到影响他自卫的伤在何。
有一点是肯定的,豹子不啃死尸。此人重伤后又遇到了猛兽,故而这般下场。只是本地山里人多少知道些威慑野物的法子,不会这么鲁莽。
正蹙眉思量,却听到身边一阵压抑下去的作呕。
任何方稍愕,没有看任森,道,“我们继续往上游走找找,面具不是这个人的。”
话音未落,他率先下了树。
不是头一见死人。只是被野兽作为食物的人尸惨不忍睹,有这样的反应也正常。若不是当年有解剖尸体的经历,自己也会差不多。
任何方淡淡想着,沿溪前行。
―― ―― ―― ―― ―― ――
他们又走了两三里,爬上一个小瀑,在古木下的长草中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看上去已经昏迷,另半个面具依旧扣在脸上,露出的部分并无什么丑陋可怖的伤疤。
伤势很重,粗略包扎过了,倒是简陋的条件下能达到的较为妥帖的理。
任何方扫了眼四周,安抚了下愈加不安的枭,蹲下身子,切了会他的脉,而后揭开他面具翻了翻他眼睛。
“回去报个信。”任何方吩咐,一边捏开那人下颚,取了颗回春丸丢在那人嘴里,而后顺着他咽喉让他咽下去。“本地的事,叫马场上的人理。”
“是,公子。”任森应,因为刚才的失态,尚有些自觉失职的愧然。
“记得和他们预先打个招呼,别把人给吓到了。”任何方又道,而后掏出随身的伤药,开始重新理那人的外伤。肩胛上一箭因为运气不错,未伤及筋骨,虽然前后穿透,拔了倒也无大碍。不过胸前一刀,左腿一刀比较严重,另外尚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来道。
分明是被人追杀的。
他身后,任森眼里闪过一抹异色――别吓到了,就是说反应过剧算是正常的……
――公子这话,在安慰人么?
无奈江湖无奈入
马场。
独立的小院,算不上豪华但舒适大气的客房内。
任何方坐在桌前,时不时轻敲着桌面思量,专注地写着一张方子。
炕上,那个被救回来的男子缓缓从昏睡里清醒来,和前几一样,头一桩事是伸手去摸自己脸上的面具。
“这里没别人。”任何方吹吹写完的方子,上头的墨迹还没干,头也不抬,“只是还是戴着吧,他们差不多该送晚膳来了。”
男子小心地撑坐起身,因为长时间的卧榻有些体软,不过同时,精神恢复得不错,“在下淳于苍,多谢妙手青面救命之恩。”顿了顿,补充了句,“母亲娘家姓淳。”这便算是解释了。
两天来,头一郑重的道谢。
这意味着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一定状态,足够让他相信对方的确在施以援手的状态。自然,起码已经重新具有了一搏之力。
他这两天不是昏睡便是灌药喝粥。
药,是任何方亲手诊的方子,寒家家用的药材。粥,是马场上的好厨子拿新鲜料理按任何方吩咐的药膳法子熬的,里面少不了参芝之类。虽不是千年的奇品,也好歹是寒家供给任何方用的东西。北地山产多此类物,寒家业大,又占了地利之便,一般品级的补药珍材少不了多多库存。
任何方咀嚼着他姓氏里可能有的曲折,颇觉兴味地瞥了他一眼,“客气了,交换而已。”他把方子递给一边的任鑫,后者接过出去了,“于家二公子过几天会陪寒三小姐来马场上透透气。”
“寒家马场的客房,不止这一间。”淳于苍僵了僵,沉默了会,回答。
“当然不止。”任何方微笑,眸中异光贼贼一亮,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咬了牙关。
“方公子?”淳于苍犹豫着问。
“无碍。旧疾。”任何方挥挥手,起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休息便好。”
“方公子的医术……”淳于苍不由疑惑。
“区区青面,不能治的疾多了,刚好有一样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任何方满不在乎地自嘲了句,伸手去揭帘。
布帘却先一步而起,任T表情僵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任何方倒跳了半步。
他知道门外有人。三个手下总是留了一个在他身边照看,任鑫去摆弄方子,看着下人煎药,任森任T便会立马替上一个。只是他没有想到任T忽然有如此行为,被吓了一跳。
“公子旧疾在身,不可操劳,请公子回房歇息。”任T语气硬梆梆的。
任何方瞄瞄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的属下,摇摇头暗叹,咕哝了句什么,迈步回房。
任T虽有些鲁莽,他现在却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和任T斗嘴。其实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换作任鑫,再不满,也肯定不会莽莽撞撞吓着他;换作任森,无论怎么,也绝对不会废话多多。
这些想法匆匆略过不提。现在,丹田内,因为那三味毒,游岳荡的独门心法真气虽没有乱,也有些不稳和乏匮。所以首要之急,是调息。
任T在任何方身后慢悠悠扫了淳于苍一眼,才放下帘子。
他对这个被公子捡来,又亲自救治的人没有什么好感。身份来意不明暂且不说――反正这天下没有公子吃不消的人物――重要的是,连累公子操劳。
―― ―― ―― ―― ―― ――
淳于苍看着任T放下帘子,转回头,长长松口气,苦笑了笑。
不过他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别人的敌视,倒也不会太上心。
屋内静静,只余桌上刚刚用过,尚未收拾的笔墨。
淳于苍的目光落在那支狼毫上停留了一会,复又收回,阖眼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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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低低的虫鸣,一忘无际的草场在风中的微响。
恬静悠悠。
任何方在这宜人的吟唱里醒来,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人其实很容易满足。特别是当你刚刚摆脱了身子的不适,又没有什么要急着担心操劳的时候。
任何方现下就是这般的状况,所以他还没有完全睁开眼,就忙不迭地先乐上一个。至于这笑容看上去怎么样,值不值得欣赏,是不是粘了眼屎,会不会吓到人,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公子。”在外面候着的任鑫听见任何方起身洗漱的响动,推门进来。
任何方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公子,今天是喝药的日子。”这句话恭敬关切,却是判断句,没有留讨价还价的余地。麻利地布下清粥和几样开胃小菜,任鑫道,“药已经熬好了,公子先用些米粥么?好垫垫肠胃。”
任何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把过肩的发理到脑后,用了根和身上淡淡三青色的衣服同料的带子束起,一边冲镜子里的任鑫点点头算是回答了问题,想了想,又道,“今天没什么事,我出去溜达溜达,上山没有玩够。”
“是。任鑫去和他们打个招呼。”任鑫应了,转身走到门口,又停步回过头来叮嘱了句,“公子别忘把药喝了。”
“去吧去吧。”任何方在桌边坐下,扶碗舀了一勺粥试了试味道,颇为满意,“对了,昨晚这是谁守的我过夜?没睡够的,有事忙的,就都别跟出去了,不过溜达而已。至于――”瞄了眼一旁用密密实实盖了,在铜盆盛的热水里温着的药盏,“任鑫,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任鑫没有忘。任鑫呆会就拿过来。”现在怎么能拿出来,要是拿了出来你还不在喝药前先把它们给解决光光了……
“……哦。”任何方偷眼看着任鑫退下,在他出了门后耸耸肩,吸吸鼻子闻闻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甘甜香味,露出一丝捉弄的笑意。
―― ―― ―― ―― ―― ――
“公子是想骑骑马,还是想去集上?”任鑫折了回来。
“骑马。这附近好玩的地方似乎不少。”任何方用过了早膳,捏着一张不知哪里挖出来的土方,坐在窗边细看。
“他们两个昨儿都没守多久,也没什么好忙的。公子,药差不多可以喝了。”任鑫掏出一包什锦糖,取了盆里温的药,一起放在托盘里端到任何方面前的小几上。
“任鑫啊……”任何方边举起药盏边道,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了药汁里。
“公子有什么吩咐?”
吞下最后一口黑苦黑苦的东西,任何方拈了颗糖丢到嘴里,随手抄起一边的檀木镇纸,大幅度敲了敲任鑫的脑袋,“这糖你早买过啦。”
任鑫缩缩脖子挨了这不轻不重的一下,手里多出了个小本子,一边翻一边振振有辞委屈道,“公子,这上面没有。”
那本子里蝇头小字,每行抄的都是一种零嘴的名字,旁边附着一个日子。
“你那玩意我们医完了白家才开始记的,骡桥那晚的第二天,你说,你买的是什么?”任何方得意洋洋地回道,又敲了一下。
“……张记什锦。”任鑫看看纸袋,上面的图案漂漂亮亮,四角点缀了小小蝙蝠,正中一个圆润端正的张字,叹了口气,刷刷刷,在小本子上写了笔。
搁了镇纸,任何方笑眯眯地拈了块糖,不经意地看了眼一边药盏碗底一抹尚散发着苦香的药渣。
――这张古方子,二师父怎么说是最难喝的,明明很不错,很不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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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几人走到偏厅时,正碰上于家二公子。
于宕刚刚到马场,正坐下歇息,一边还看着厅外下人做事,时不时吩咐上几句。很快有人进来给这未来的小姐夫婿上了茶。
“方大夫。”于宕一回头见任何方,立刻起身拱手见了见礼,看了眼任何方身后的手下,问,“这可是要出去跑马?”
“随便溜达而已。”任何方回了礼,笑答,“于二公子可有兴同去?”
“好……不过在下尚有些杂务,恐怕到下午才能脱得开身。”于宕乐呵呵应了,话头却忽然一转,眼神亮亮地闪烁了下,面上浮现几分局促,“方公子且先纵马去吧,在下呆会一定携酒来助兴。”
“杂务?”任何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下厅外一干仆从小心搬弄的器具,看得出都是些精致的闺房之物,“于二公子怜香惜玉之情,天下的风流书生怕是都要自叹不如。”
“……不怕方大夫笑话,曼儿她……所以……我提前来……”当初虽有一番莽撞,后来见任何方的药一到便见效,于宕早已心服口服,为那事郑重倒了歉。此番受了些些善意的戏谑,他哪里发得出什么脾气,脸上竟然更见羞赧,话也说不顺溜了,慌慌张张胡乱找了个借口,“下人笨了些,总是难免有不妥的地方……”
寒于两家嫡子女身边伺候的小厮婢女,哪里会不够伶俐?
“那,于二公子忙着,在下就先告辞了。”任何方心下暗笑,辞过,迈向门口。
“方大夫慢走。”于宕微松了口气。
这大夫看上去不过二十而已,不知为何,自己每见了都多少有些不安紧张,总觉得从那半截面具后露出的一双眸子,像是能看清自己的肺腑内脏长什么样似的。
倒是有几分像是见了父亲。
想到自己的爹,于宕小小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
―― ―― ―― ―― ―― ――
五匹马前前后后,跑在绿丛间。
任何方自如地控着缰,放任胯下坐骑跟着前头领路的寒伯弓。
“方大夫,饮马石泉就是这里了。”寒伯弓领路跑上一个小丘,指指另一边坡下凹地中间,“这泉,泉眼在池下,水质清冽,四周多杂色的石头。说来也奇,那些石头竟比水还轻,能浮在上头。”
“浮在水上?”任何方纵马小跑,近到水边,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上一扔,快步走了过去,“这倒有趣了。”
那是一塘十几丈方圆的天然池,四周张了些矮树灌木。水清可见底,略去水面的波纹不计,隐约可看出塘中有由下而上的水流走向。
难得有出得地面地下水呵。水质好也是应该的。任何方蹲身划了划水,四下看了看。
池面上近岸的确浮着些石头,上头大多已经长了苔藓青草之类。还有些有些半沉半浮,和芦苇水草之类纠缠在一起的。
任何方伸手想取一块来仔细研究研究,不料却差了几寸。眼看脚下已经踩到了水边,任何方起身转头四下张望,打算弄个长条的物件来够。
一根马鞭甩了出去,卷了那石头回来。任鑫抹掉上头的尘泥苔藓,又拿衣服下摆擦了擦石头浸水那面的湿腻,这才把它递给任何方。
任何方看着任鑫慢条斯理地动作,忍着几欲昏倒的冲动,接过来,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石上。
半个手掌大小,咖啡色的石体,看上去沉甸甸,拿到手里却几乎没有什么份量。
任何方粲然微笑起来。
火山浮石。
而且,这么沉纯净的咖啡色,很难得。
―― ―― ―― ―― ―― ――
“方大夫,这些石头……”带回去做什么?
“把玩而已。”任何方捧着一小兜挑来的火山浮石,若有所思地眺望了一眼远连绵的群山,目光停留在其中最高的那座白首峰上。
“公子,交任森拿着吧。”三人刚才去水边洗了手,任森先行一步起身回来,见任何方捧着不肯放,伸手,将他捧着的东西接了过去。
“方大夫喜欢?”寒伯弓看看任何方拣出来的,色泽美观,形状漂亮,又看看池边水面剩下那些看上去体大笨重的,和岸边小小一堆被挑剔出局的,不觉有几分莞尔,“山里,这种石头也有不少。”
“哦?这番有事耽搁了,过几天可要再去探探。”任何方听得此语,拍拍空了的两手,眼睛一亮。
这般看来,本地流传着瑞池仙水的传说,未必完全来自杜撰。绝大多数的可能,白首峰峰顶之上面便是火口湖,就如同长白山的天池,奥勒冈州的Crater Lake,凯恩斯的Lake Eacham一样。
如此,怎么可以放过。
微抿起唇,任何方的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那是养马人见了好马,喜酒人见了陈酿,大厨见了珍材,剑客见了名铁的笑意。
那是登山者望着高峰的笑意。
任森腾出个盛干粮的包裹皮,将那些石头装了在马上安置了。一回身,看到的便是任何方这般的神情。
收回眼神,再看看任鑫任T,那两个也是静静候在一旁,不曾出声打搅。
任何方自己不知道,他此时一身半旧半新的衣衫,垂手而立,略略抬了下巴的脸庞上,是露在唇边的,清淡笃定的笑意,是映了远山的,透彻锐利的眸。垂垂随意束在脑后的,乌黑韧直的半长发,于风中微微扬起几缕发丝。身量未长足,却已不掩那份挺直卓拔,那如松如柏般的劲立。
那样的背影侧影,如何叫人不追随,不靠近。
以及,据为己有。
“方大夫――”
远远有人声传来。
任何方循声望去,微蹙起眉毛。
是马场上找过来的,这么惶急,出了什么事?
任鑫感怀地喟叹了一声,也收了出神。
任森垂头看看地上的牧草,目光顺着它们一直蔓延到远山脚下。而后,抬眼,望向那夏季尚是白皑皑的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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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傍晚,任何方的房内,外厅。
“三十年前曾掀起腥风血雨的天图残卷再现世间,中原武林泰斗博一风重出江湖,广发英雄贴,以一己之名号天下英雄于中秋齐聚凤栖山,落日峰?”任何方疑惑地挑起尾音,“确定我不是在看武侠传奇小说?”
“是,公子,您的帖子在这。”任鑫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听不怎么明白的。
“……就因为我医了四个大家小姐以求糊口?”任何方拎起这闹得一场夏游半途而废的,白底黑字的请帖,看看上头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和妙手青面的名头,颇为不解,头疼地按按太阳穴,想起什么,又看了一眼,“恩,这博一风字倒是不错……”
“公子这番可是把北边人家说得上名头的疑难杂症给清了啊,他们会慕名而来请也是自然。”江湖上通医道的人本就贵重,这番聚事,少不了出些意外,巴巴地请了岐黄中人去,自然是有道理的。
“江湖有言,博大侠狂傲如风,人如其刀,刀如其字,字如其歌,歌如其人。”任T道,言语间甚有仰慕之意,“公子以为如何?”若是公子也称赞,那肯定是真正当得了。
“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我没有见过,实在不好妄言。”任何方知道任T性子桀骜,见他露出几分推崇的意思,心想物以类聚当真不假,忍不住微笑,“此番相邀,不管如何,也肯定会去凑热闹的。到时候见了,你自己用心验证一番,比得过现在种种猜测百千倍。”
任T点点头,觉有理,当下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恨不得那转说中的第一人博一风就在面前。
“你们说,这博一风……”任何方翻弄着那张左右对折的请柬,放回桌上,若有所思,“是不是靠卖字发的家?”
“公子提醒的是。这博一风是个武痴,并未经营,所以无什么家产。”任鑫拿过请柬研看了番,“可请帖所用柬纸十分精致,光是天下英雄人手一张,便要值不少银两。闻香可知,上头的墨亦不是凡品。”
“这天南地北各路人马无一不是前天、昨天、今天三日里收到,事先并无风声,可见送帖子的也不一般。”任森开口接上。
“江湖上并无如此大的势力。”任何方摸摸下巴,“几家共事的么?还是,另有来头?”
三人互看,交换了个眼色。
“公子,我去信,请八卦楼打探些消息。”任鑫抓过歇在一旁的枭,不顾它不满的挣扎,径自回房做事了。
――这婆婆妈妈的男人找我总没好事,八成又要辛苦赶路了!
“我去城里集上耽搁几天,公子可有什么要买的?”任森亦起身,稍施礼问道。
“看着有趣的玩意你自个斟酌着办吧。对了,有什么难得的药材留个心眼。”若是棘手,未必要买,知道去也就可以了,慢慢再打主意即是。
而后,任何方和任T大眼瞪小眼半天,任T不甘地开口道,“公子,我去看看煎药的。”――查验了没问题,给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灌下去。
―― ―― ―― ―― ―― ――
点灯时候。
“博一风,英雄贴,凤栖山?”淳于苍闻言一愣。
“嗯。”任何方递过自己那张帖子去,“于家父子在江湖上有响当当的名号,应该也已经收到了。你若想为当年现今的事,查一查缘由,寻一寻他们晦气,去一去这落日峰,混水好摸鱼,或许会有收获。”
淳于苍接过,扫了一下,神色微动,侧头看了眼门口挽起的帘子。门外厅内,墙边小几旁,任鑫一边记着些不知什么东西,一边守着。
轻出了口气,淳于苍揭了自己的面具,凑近灯下细细端详那张帖子。
“怎么?”任何方见他如此,知道事必严重。等在一边,直到他研究得差不多了,出声问。
“这字迹……”淳于苍脸上表情复杂,略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是悲是喜。
“飞扬不羁,豪气千里。”任何方见他踟躇良久没有下文,淡淡接了口去了静默。
“博一风……他可是有个旧名,博川成?”
“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任何方耸耸肩,“不过博一风若真如江湖所言,为人事坦坦荡荡,你拿这事去问他,他自会据实相答。”
淳于苍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向任何方大揖,“任公子这番救命之恩,相助之谊,淳于苍没齿难忘。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日后若有差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必在意。”任何方知他此言字字是真,顿时倒有些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承认,“我本不是什么大善之人,闲着无聊,想听听于家闹妖的内幕,才帮的你。若挟恩索报,那真的是笑话了。”
“任公子……”淳于苍听得任何方语气直率,知道并不是假假的自谦之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末了忽然想到一事,“任公子何以知道于家闹妖必有内幕?”
“哦,这个简单。天下之大,人的眸色,蓝银绿棕,都是有的。所谓狼妖,人形狼眸,不过眼睛的颜色异与一般人而已。至于与狼结伴,我猜,你幼时可能因此被弃,而后有丧崽的母狼收养了。这虽少见,倒也不是没有。”任何方顿了顿,面色忍俊不禁起来,“不过……你当时去于家带走你生母时候,大概穿得太……褴褛了些。”
“……”淳于苍无言。
任何方想想一个大男人衣不蔽体,须发张狂,双眸绿色,和一群狼,在幽幽黑夜里,闯进于家侧院时无知众人会有的惊惶,心下好笑又可叹,端茶掩面,不敢去看淳于苍。
所以,他漏过了淳于苍神色里强自压抑,却依旧流露了不少的变幻激荡。
他也忘记了,这天下,能把众人皆怕的诡异之事看得简简单单,又将命运这般残酷的戏弄,说得如此调侃自然,带了三分无奈戏谑,苦中作乐的,仅仅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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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家三小姐的病日渐起色,任何方在马场也一日逍遥过一日。不是摆弄药材制些丹丸,就是四挖土方子,再不,就是和于宕两个把酒纵马。其间借任鑫他们的手,替人诊过几个脉开过几个方子。因为不过一些小痛小病,他自欺欺人当作不曾破了规矩,那三个跟在身边的自不用说,马场上下又有谁会去戳破他?
寒家大公子寒世广来看过几。不过庄内忙碌,寒家家主脱不得身不说,他身为大公子,也是每皆是匆匆来去,送了东西药材看了自家小妹就走,并无太多时间可以耽搁。
二公子寒穹广出远门在外,料理着南边寒家和接洽各方共涉的产业,此略过不表。
―― ―― ―― ―― ―― ――
过了几日,正赶上马场上最后一批母马产仔。任何方当然不会放过,巴巴地跑去凑了一宿热闹。里头有一匹黑色白腿蹄的母马产了两仔,自然有些体力不济,过了好一会才来舔头一胎的眼皮。第二匹小马被拉在一边,早已冷得打颤,任何方正巧帮搭了一手,和马倌两个看它撑不住,拿暖毯裹了它,替它用热毛巾擦了。好巧不巧,小马睁眼时正看到任何方,当下一口含了他手指,使劲吮起来。
任何方哈哈一笑,从此多了一样营生――奶妈。
任鑫一旁看任何方忙得不亦乐乎,直摇头。不过见公子喜欢,他便也没办法了,自去煮了热汤端过来备着,让任何方喝了,驱寒怯乏。
那匹小马倒也讨喜,和它姐姐一样全身乌黑。只是它姐姐四蹄踏雪,它则是在额头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白斑,是个臭小子,而且胃口特别好。由此,马倌请任何方替它取个名时候,任何方当场拍板定了,将它唤做“一锅”。
――意为一吃就一大锅。
这名字,连一旁几个马场上来帮手,大字不识的人,也听得有些不喜。
任T看看这马场上最神俊的母马,去年配了野马头儿,如今好不容易产下的仔,再瞄瞄任何方乐眯眯的样子,嚼一嚼“一锅”两字,不禁打了个冷战。
――难不成是打算将“一锅”烩成一锅名副其实的马肉汤?
任何方自顾自笑够了,假咳两声,郎声道,“两侧猿声犹未住,轻蹄已过万重山,唤它‘已过’,往后必日行千里,夜奔八百。”
篡改完前世古人的名作,任何方瞅瞅已经微亮的天色,伸着懒腰,回房补觉去了。
真的吗?
剩下一干人等,在一夜忙碌后的疲倦里,顶着昏昏乎乎不灵光的脑袋,面面相觑。
饶是任森这般一心一意的,看看旁边刚刚被小马吃空了的奶汤锅,再看看舒舒服服侧卧在干草堆上,暖毯里,已经酣然入梦,只余耳朵偶尔微动的“一锅”,也有些怀疑,他家公子此番解释纯属胡诌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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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了。
一锅每每在马倌那蹭饱了肚子,便跑来找任何方。任何方还是老样子,小心汤药之外,便是日常习武,以及指点任鑫他们心法种种,再就是打马畅游。不过马后多了个小不点跟屁虫。倒难得这几个月的小驹,竟能跟得轻松自如。
近几日,任何方见淳于苍重伤初愈,扳扳手指算着日子也快出发去此地西南几千里的凤栖山,于是又打起了白首峰的主意。
不过,此番策划时,兴头高昂的多了个于家二公子。
―― ―― ―― ―― ―― ――
这晚,任何方和于宕两人对坐细想了一遍所需事宜,觉得人手物品都没什么遗漏,当下别过,各自回院歇息,只待明日一早起身出发。
刚好也正是任何方三日一帖吃药的日子。这药本就是该晚上膳后一个来时辰喝的。前头那不过任何方内息不济,所以早早用了。
任鑫端了空盏退出来,稍事整理,喜滋滋回了自个房里――只为此所买的零嘴,总算没有重样,任何方也就没能敲了他脑袋去。
任森送了一锅回了马厩,进得院子,顺便把院门阖上了。那黑背枭从任何方房间开着的窗子里跳到外头地上,一看见他,立马扑棱了几下歇到了任森肩头,讨夜宵吃。任森安抚安抚它,自去院角备着他们自便的小灶上找些东西。
――他好像特有动物缘。
淳于苍伤后正调养,练了晚拳,早睡下了。任T自从得了任何方传了游越荡,十分欢喜,有空便打打坐。琢磨琢磨心法,他在的那间屋子此时没有什么响动。任何方熄灯也有了一会,院里本就只住了他们五个,也就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 ―― ―― ―― ―― ――
敲门声响起,打破了这恬然静谧。
“方大夫,方大夫,你家二师兄来看你啦!”正是平日里替他们跑腿的那个小厮,“刚刚从庄子问了过来,眼下就到场上了!”
任森正逗着那只鸟,一边回房,闻声一顿,松开手中肉干,扬扬手臂,肩上的家伙自个叼了吃食飞上了树,没入了茂的枝杈绿叶间。
“阿呀这赶的什么时候啊,公子都已经歇了好一会了……”任鑫小声咕囔着从房间里出来,看任森正戳在院子中,朝他挥挥手,“你去把公子叫起来吧,记得悠着点,我先给他们开了门去。”
“好。”任森点点头应了,转身去扣任何方的门。
任T青着半张脸从房里出来,阴阳怪气低声道,“这回又是谁中毒了?莫非……”
“不许胡说!”莫看任鑫对任何方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烦了的时候,那是――任――何――方。平日里也是有脾性的,此刻正有些气没撒,闻言不由更窜火,白了任T一眼,截断他,“礼呢规矩呢?都喂猪了不成!皮痒了是不?”
“……”任T倒是住了嘴,顿了顿却又添上一句,“你打不过我吧?”
“这不用你操心,我打不过还有森弟,看不收拾了你这连嘴巴都管不好的!”
“森哥,森哥他帮哪边还不好说呢。”
“他怎么容得你背后混话连篇,小心叫公子听见烦了心去,到时候就算公子纵着不管教,看我们有没有能耐扒了你这张皮!”
“怎么是混话……”任T开口欲争辩,听得中间烦心一句,眨巴眨巴眼,明白过来任鑫忌讳的缘故,顿时蔫了一大半气焰,搔搔头发,缩缩脖子,偷偷看看任何方房间那边,拍拍心口暗叹还好声音不大,乖乖呆到一边没了动静。
―― ―― ―― ―― ―― ――
任何方迈出小院往前头歇客的厅里去。踏在碎石铺就的路上,无意中抬头望了一眼白首峰的方向,微叹了口气。
二师兄和那廖家大公子风尘仆仆而来,自然不好丢下他们独独在此,车马劳顿,也不好扯了一起去。这登山的计划,又是半途而废了。
――莫非,自己和这白首峰,缘浅如此?
“公子。”前头提了灯笼照路的任鑫回头关切,“夜路暗,小心脚下。”
任何方立时无语。
――夜路暗是不错,脚下自然也须小心。只是任鑫莫非忘了,早在十几岁带他们下山“做买卖”开始,无光的暗,打的架,料的事还少么?莫非,任鑫以为,这几个月米虫一般的日子下来,自己就失了那些能耐?还是任鑫见多了于宕身边小厮的行事,觉得自己没有个灯笼照路不成公子样?
腹诽归腹诽,任何方还是点点头,由着任鑫去了。
进了厅等,任何方没有上座,只是落座在左边。管事的周到,调教出来的人也伶俐,茶早已备下,虽不是极品,也是好的,此时自有人地道手法冲了奉上。
任鑫他们等任何方坐定,也在左边靠墙的一排椅子几子里随意找地歇了捧茶静候。
等了不过一刻不到,远远闻得几匹马的蹄声跑来。
任何方阖上茶盖,放下手中杯子,起身迎向门口。
任鑫任森亦起身,任T略有些不甘,慢了一拍也跟着站起来。
他们此看去,只见任何方一身松针白的长衫,映在泛黄透红的灯火里,背影劲直,却不见面色神情如何。
廖君盘一身风尘,跟着领路同来的寒家人打马直到厅前,翻身下马,快步迈向任何方,却在三五步之遥的地方钉住了。
“小师弟……”廖君盘踟躇,他一路心心念念要来顾着这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师弟,眼下到了面前,却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二师兄,廖大哥。”任何方微微一笑,朝廖君盘和他身后随之上前的男子略略拱手示意,“路途颠簸,寒家管家正备下东西略洗风尘,我们先厅里说话吧。”
“好。”廖君盘,或者说廖磐峻,松了一口气。虽似乎觉得任何方待他有什么不一样了,可眼见小师弟笑意真挚,彼此间亲厚如常,他心思向来直爽,立刻把那些有的没的忘到了脑后。
任何方迎着两位入厅就座,眼中一抹怅然,在谈笑间一闪而没。
――这明朗率直的二师兄,以前一直是他的师兄,以后,也一直会是,亦是仅仅是。
―― ―― ―― ―― ―― ――
夏夜的草场,风轻星朗,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畜口,草香地气的味道,踏实里泛着几分让人骨头软软的惬意。
院厅里,火光亮堂,照得几乎明如白昼,略多了几分热意。一旁侧厅和院中有小小的嘈杂,那是在按此地风俗,简单准备个家常的接风宴。
眼前的少年,一袭白衫,半截青面,身傍一柄墨色长剑,再无缀饰。言笑自如,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不符他这年龄的老成自在呼之欲出。
廖广峻,也就廖君盘的大哥,头一真正见的,便是在这般的地方,这般的夜里,这般的任何方。
四方云起但图宝
刚刚入了八月,凤栖山脚下的山城,大量携刀带剑的江湖人纷涌而来,山城也因此而份外热闹起来。家家客栈客满,日日有地方上演全武行。
桐门客栈,后头,独立的小院。
厅内,淳于苍沏了一杯,捧了啜饮着,若有所思。
任T本来和他十分不对盘,后来这一路过来见他江湖事老到,手上功夫也麻利,加上当初任鑫一句莫让公子忧心点醒,相时不由收敛了几分。
不过此时,任T走出来,眼见得淳于苍慢悠悠品着茗,无名火又上来了。加上公子不在,他倒也不需掩饰,快步走到院子里,这才呼出一口气。
两个一个在内一个在外,互不干涉,倒也能各自怡然自得。
―― ―― ―― ―― ―― ――
“于前辈?真是不巧,我家公子刚刚外出了。”任T抱臂对着木而立,闻得脚步声转过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不请而来,略略惊讶了一下,当即不卑不亢地施礼,道,“公子随性,这一时半会也不一定回来,天暮而归也是有的。要不,回头在下禀了公子?公子自当会去前辈别府拜见。”
“无妨,老夫并什么事。”于家家主于颍略抬手示意身后两个家仆留在院里,径自穿过院子朝厅前去,“莫非,不喜老夫拜访?”
“哪里哪里,不过怕于前辈事务多,空等耽搁了不好。何况说来我家公子年纪甚小,于前辈有事,遣人送个帖子传个话就是……”任T侧身随着于家家主上了台阶进了厅,展臂恭迎,“前辈即是无事闲暇,小辈们自当奉茶。于前辈,请。”
一个“请”字,声音掷地朗朗,其间情真义切。一席话坦荡直率,恭敬利落。于礼于情都无可挑剔。
于蚯崆狎ナ祝不由多看了任T一眼,提摆迈步,跨过厅前门槛。
―― ―― ―― ―― ―― ――
这边,任T迎了于蚪厅。
同时。
桐门客栈所在街上,西边离客栈几十丈外,攘攘的人流中。
“任森,你说,这桐门客栈的门面,真的是百年桐木吗?”任何方一边迈步,一边侧回首,竖起食指晃悠悠指指后头的客栈大门,抬眼瞄瞄那里屋檐上几只早已被嘈杂喧闹熏陶得不怕人声的灰雀,一边低声问他身旁的任森,“我怎么看这上头没有凤凰来栖,倒是麻雀有不少只?”
“……”任森跟着回头扫了眼挑得高高的旗上,桐门客栈四字,一时无话可说。半晌道,“这事,问问城里老字号的木行就能清楚。”
“嗨!”任何方颇为意外地看了眼他的手下――要么就是说笑的天赋禀异,要么就是心眼太实。
只是他忘了,他自己当初教他们世理事时,对于怎么抓住蛛丝马迹,怎么按图索骥,追凶缉首,十分看重,也下足了功夫。否则,后来哪里能有那些老江湖栽在他们手里。
任森现在如此做答,不过习惯反应而已。
“公子。”任森略略踟躇,趁着任何方注意力不在这边,开口。
“怎么?”任何方兴味地看着街对面,没有发觉自己向来惜字如金的手下今天有些多嘴。
成衣铺门口,一个小乞丐被几个大乞丐追打而飞奔,不小心在一个衣着得体的男子身上一撞,惹得那男子竖眉而怒。只是未等他开口,小乞儿已经连滚带爬起身,跑进了旁边的小巷子。后面一群衣不弊体,一身肮脏的追过去,男子显然怕脏嫌臭,慌慌让开路。再看去,小乞儿已经没了影。
那男子自始至终没有发觉自己少了什么。
“今天,还是去喝酒么?”
“嗯。”任何方其实不知见过多少类似把戏,只是各个略有不同,他也依旧看得莞尔。当下捻开扇子假做扇凉,遮了面,别开眼,随口应。
任森垂眼,好似地上有什么引了他全部注意去,跟在一边,再没有声响。
“任森啊――”任何方笑够了,回头看看他这个属下无声的反对,好笑道,“我快十五啦。”耸耸肩,意味长接了句,“而且,酒,常常,不止是酒。”这道理,你们不是应该明白的么。
“是。”任森醒过神来,暗自惊魂。
――居然把心思挂出来,自己这是找死么!
幸而公子想到别去了。
―― ―― ―― ―― ―― ――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
“公子,这边?”不是喝酒么?
“哦,今天出来早了,先去茶楼罢。”任何方前后左右看看没有车马,穿过街道,“不到近晚,楼哪里有什么。任森你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任森缄默。
――总不能说自己很久没去,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
幸亏任何方只是随口说说,心思全在另一桩事上,“四味斋的芙蓉糕,三梅糕,任鑫一早去排了队,只是不好说,也不知道到底买到了没有。要是买到了,说好的,这会应该已经在茶楼等了。走走走,我们快点,凉了就损了味了。”
任森看看天色,正是午前喝茶的时候。再看看他这身量又蹿了寸许的公子,一股不打算用午饭的势头,眼神一柔,没有说话,只是脚下跟着快了些。
―― ―― ―― ―― ―― ――
这边,两人到了茶楼,小二哥迎了他们上了二楼雅座。任何方看到任鑫已经等在那了,桌上两包热腾腾的东西,顿时眯眯笑得眉毛弯弯,眼儿不见。
同时。
桐门客栈厅内。
“这位小兄弟――”于蚩醋疟扯宰潘的淳于苍,眸中精光一敛,问,“可是妙手青面结伴而行的那位朋友?”
“于庄主,于前辈。”淳于苍闻声放下手中茶杯,起身恭身行礼,“在下复姓淳于,单名一个苍字,今日有幸,在此见过前辈。”
“哦。”于蛎媲埃淳于苍脸上并无遮拦,只是有一道长疤从左额角划到颧下,坏了原本应该算得上英俊的脸,却也更添了几分硬朗。
看着年轻恭敬的后辈,纯黑的一双眸子,于蚵月砸簧辽瘢但也只是略略一闪罢了,“好,好。坐坐,不必多礼。”
―― ―― ―― ―― ―― ――
不过一盏茶多些时分,自有于家仆人来报,说是有事,请走了于颉
淳于苍和任T一起送过于颍自己回了厅里坐下,对着两杯残茶,出了神。
一手不由探入怀里,握上一个小巧的木瓶。
……
――自己的父亲,二十几年,不曾见过几面,更不用提正眼看过自己。
连自己的名字,遇到方大夫之前,一直以来,除了娘亲,和那个古怪的师父,没有人知道。
若不是这瓶滴在眼中能改变眸色六个时辰的药水,终此一生,又哪里能有能堂堂正正站在这于家家主面前的时候。
只可笑生为父子,见面竟然子知父,而父不识子!
……以前,是恨自己苍天何其不公,恨自己为何生而为妖。
现在,知道并非自己的错,这恨这怨也少了一大半,剩下的,是恨这世道为何如此愚昧,恨于家,为何因了这流言蜚语,便弃自己于荒野!
闷死也好,活埋也好,何必听什么天命……
狼妖,狼妖……
若不是于家当年那一扔,何来现今这奴狼之妖!
而娘亲,竟因此,从一个堂堂的正室夫人,被休被冷禁,在那小院,一过就是那么多年。
何其不甘,何其恨!
……
任T径自走上前,悄无声息撤了于蛴霉的杯子,难得地没有和他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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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过半。
任何方身后跟着任鑫任森两个,入了客栈的门,回得院子。
“公子。”任T在厅里守着,见得任何方进来,起身禀道,“于家家主来过了。”
“果然来了么……”任何方进了内厅,落座一边,沉吟不语。
淳于苍从厅侧出来,看向任何方,点点头,开口,“……于……前辈坐了一盏茶,没什么意外之,便被家仆借故请走了。”
任何方听出淳于苍的踟躇,知道他显然对于如何称呼于蚴分困扰,心下暗叹,念头不由在弃婴罪,断绝父子关系之类之类之间转转悠悠。当下也不挑明,道,“今日新听得的消息,博一风也快到山城了,和王家公子同行,估计下榻亦是在城南王家别庄。”
“谢方公子相告。”淳于苍拱拱手,“在下自择日拜访。”
“公子,楼上还有两位客人……”任T一边出声提醒。
任鑫瞪他――这怎么把客人随便放到公子歇息的房里去了?
“哎呀,公子快上去看看吧,这……我实在说不好……不过鑫哥,没什么担心的……”任T搔搔脑袋,显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任何方挑挑眉毛,起身上了楼。
任森瞟了任T一眼,跟上任何方。
任鑫给了任T一个若有不妥看我回头不扒了你皮的威胁眼神,跟在任森后头也上去了。
淳于苍左手虚虚握拳放到鼻下,溜开眼神,清咳几声掩去笑意,有些同情地瞅瞅抽搐着嘴角僵在原地的任T,装作不曾注意到,自个回了楼下的卧房。
――你也有吃瘪的时候。报应了阿,报应。
刚才的几分压抑顿时倒因这番乌龙烟消云散。
―― ―― ―― ―― ―― ――
“三师姐,大师兄?”任何方一进卧房外间,看到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老头子坐在那等,不由惊喜道。
“小……”师弟二字尤未出口,石二牛的招呼便被一阵刻意的咳嗽打断。
“咳咳,阁下就是妙手青面么?老媪姓丁,初见面,阁下年纪轻轻,却自有风度翩翩,果然名不虚传……”丁兰慧压低嗓门客套到一半,猛然觉醒过来,“我的易容怎么又被你看破了?这回是哪里出了问题?”低头去看看自己的手,又摸摸自己的脖子。
――全注意到了啊。
“……”任何方随意落座,一边无奈摇头,这三师姐自从学了易容就喜欢扮了人捉弄人,倒也因此技艺日日精进,“三师姐你都等在这里了,小师弟我能不知道么?”
“原来如此。”丁兰慧撇撇嘴,伸手揭下面具,露出一张未着妆粉,天然而成的美丽脸庞。尤其一双眸子,流光四溢,滴溜溜一转,“你三师姐想她小师弟心切啦,否则,哼哼――”怎么会就这么让你讨了便宜去。
青葱水嫩的面孔,衬在一身老妇人的打扮里,更显佼好,看得一旁的石二牛愣了一愣。
“是是是,三师姐。”任何方一揖表示敬佩,“大师兄和三师姐到此地多久了?可找到合适的地方下榻?”
“不用操心,二师父给了两块牌子,去王家和唐家别庄,都可以被奉为上宾。我验过了,是真正的上宾呢,没有家仆跟踪的那种。”丁兰慧舒展腰背,往椅背上一靠,左腿架到右腿上,左手随意一搁,右手在桌上侧支了肘,撑了颊,不满道,“我说小师弟,自家人见面,你就别闷着个面具了。”
一串动作十分自然,显然本性所致。姿势亦分外迷人,自有一股野媚的风流优雅。
任何方笑笑,起身走到一边水盆边,揭了面具,掏出一个小瓶,往水里倾撒了些灰色粉末,而后擦洗了一把脸。
再转身,已经是那张真面孔。
――和他的三师姐此番用的脂皮面具不同,他的装是直接易在脸上的。
“大师兄,三师姐,这时候来找我,肯定不止为了比比易容技艺吧?”任何方重新落座,端茶,开口问。
“不错,好不容易摆脱了林蝴蝶,甩下时家那个未过门便跑路的儿媳妇,我们是来见见你的客人的。”丁兰慧正色道。
“林蝴蝶?跑路儿媳妇?”任何方注意到说到后者时,自己那憨厚的大师兄面上竟然尴尬一红。“林蝴蝶,莫非说的是衣公子?”
这衣公子是近几年江湖上新起的采贼。不同于当年的毒黄蜂,他认为情之一字,两相情愿最要紧,故而名声被人传作风流也好下流也罢,命案却没有。在青楼间颇有美名。据说他每采一朵,必为之一掷千金。
“是啦是啦,莫要提那个比二八闺女还穿得哨的白痴了,小师弟,我们谈谈正事吧。”丁兰慧颇为不屑地弹弹指。
笛扇双绝,诗画皆精的衣公子,在三师姐嘴里,竟是白痴?
―― ―― ―― ―― ―― ―
“实不想瞒,我并不姓方。”任何方停了下,端详淳于苍脸色并无异样,继续开口道,“我姓任,名何方。”
“任何方……”淳于苍轻念,若有所思。
“多有隐瞒,还望淳于兄见谅。”任何方摘了面具,露出已去了易容的脸。
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张脸,看过不会记得的那种。只是眉眼间的神色气韵,嘴角的微笑,唇线的明朗,却又让人无论如何忘不了。
“无妨。江湖化名而已,方大――任兄并非刻意独独期瞒在下。”淳于苍摆摆手,想起什么,细细打量任何方一眼,面色一朗,笑意顿现,“――是你!”
“我?”任何方不明白他这一喜从何而来。
“去年冬,龙阳城外百里,山中猎屋,山鸡之惠。”淳于苍笑叹,“真是何不相逢,你我好似和荒郊野岭尤其有缘。”
任何方也不禁好笑,想起来,自己和这个眸色浅绿身世……传奇的北国男子,初逢再见,的确都是在荒山之中。
“既然旧识,那更是好。”丁兰慧款款落座,“明人不说暗话,淳于兄也不是温吞的慢性子。我此番来,是想为八卦楼和阁下谈一笔交易。”
石二牛一言不发,只是牢牢守在一边。
“哦?”淳于苍眉毛轻扬,显然被这江湖上近几年新起的情报组织的名头,被这个由一个妙龄女子发起的提议,引起了莫大的兴趣,“什么交易?”
“双赢的交易。”丁兰慧轻声道来,“八卦楼需要在北方,于寒两家的地盘上,开拓势力,伏下暗子。而据我所知,淳于兄,乃是于家那早夭的大公子。”
――和淳于苍这般性格直爽的汉子谈买卖,一忌卖弄小女儿态,二忌绵里藏针,步步为营,斤斤计较。不是犯了忌就一定谈不成,但对于重要的伙伴而言,并不是长期合作的愉快开始。
丁兰慧显然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任何方颇觉欣慰,再一认识到他这个三师姐经过这些年,早已可以独当一面,魅力已成。
―― ―― ―― ―― ―― ――
子时将尽。
“淳于兄。”任何方送走三师姐大师兄――从窗口――欲言又止。
“任兄放心,朋友妻不可戏,淳于苍不是横刀夺爱之人。”淳于苍了然一笑,自下楼回了房。
任何方微愕。
他斟酌着打算说的是,若不喜钩心斗角,对于家权势并不志在必夺,实在不必为所谓的一命之恩,勉强自己和丁兰慧合作。自家师门之下,并无挟恩索报之人,何况那本来就算不上行善为恩。
哪里料到淳于苍说出这一番来。
――大师兄对三师姐的心思,竟连这乍见面的,也尽数看在眼里了吗?
―― ―― ―― ―― ―― ――
独自立在窗前,任何方任自己的思绪飘荡。
――大师兄和三师姐间,更为扑朔迷离了。
不求他们终成正果,但求都有个好归宿,少些波折。
二师姐即使样样都精明了,只怕情之一字,不入苦海,亦不得参透的机会。
……若是,她能一早看到守在身边的人,哪会有现今往后这么多避不开的波折。
自己两世为人,到如今也不过孑然一身。
……
客栈前头忽然传来一些响动。
嘈杂声不大,只是在夜里份外分明,顿时断了任何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
“公子,是安国寺的玄明高僧和几位弟子前来,在此投宿。客栈里早已没了房间,平空寺的方丈和七剑门掌门正令门下弟子腾出几间上房。”任鑫顿了顿,继续道,“公子可想见一见?”
任何方轻轻摇了下头。
任鑫看看任森一边安静守着,顾着茶,微施礼,下楼忙他的去了。
恰逢一阵凉风席卷,对开的木窗立刻随风而动,“啪啪”两声拍阖上,又“呼――碰”一下被劲风推开。
抬手扶着窗扇外沿,稳住一扇,看了眼另一扇犹兀自不停来回摔摆的,任何方将目光投到窗外。
山城天气多变,此时,皎洁的月,满天烁烁的星河,最后一丝光亮,统统正没入低压压的乌云后。
良久。
任何方低低吐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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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
山城名头响亮的三珍楼内。
二层,临窗雅座。
任鑫替任何方续了杯茶,任森将三拎四味斋的点心放到桌上,一一打开。
“白莲蓉,双黄莲蓉,乌龙茶蓉……山薇,芍药,荷,梅……荔枝,芋头,凤梨,芋头,乌梅……五仁,八香,三彩……”
任何方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尚在忙碌着打开纸包的任森,“这么多……我吃什么好呢?”
“公子说每一样都要五个,四味斋的规矩是逢双而卖,所以属下每一样要了六个。一共三十六样馅色。”将其中一拎纸包中的最后一个打开,饶是任森,也不由轻轻松了口气,坐下道,“这里是三十六种,每样一双。”
任何方摸摸鼻子,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再从右到左看回来,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拿哪个开刀。
他倒不担心吃不完,一者因为这四味斋的月饼每样馅又分大中小几色,任森显然买了最小号的。
另者……没看到街上那么多乞丐么?
“斋里卖点心每人限斤两,任森你排了多久?”任鑫心下暗笑,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保持对公子的尊重,却也不得不借口找了个话题,别开眼,不敢看任何方。
“一趟而已。出了些银两另找了两个替排了。”任森回答,将目光从任何方那里收回,到底忍俊不禁,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凑向任鑫,低声打了个招呼,“我去寻个方便。”
任鑫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任森起身下了楼。
任何方哪里有空管他们这些,犹自在那里踟躇。前世不是没吃过精美的月饼,自有更稀奇古怪的样,和更漂亮鲜艳的外表,可……这般样多,纯手工,纯天然,精料细作的……想想,每一口咬到的,每一块皮的米面都是新的精挑的,每一味馅料都是几道十几道的工序挑拣加工制作而出的,另尚有老道的手工艺,不高不低的火候凝聚其中……这其间的精粹,值得的回味……哪里只是在吃月饼呵!
任何方微合起眼,皱起鼻子,吸了口气。
三十六种香味他只能马马虎虎辨出三四种,却已足以让他顿觉人生无限美好,失意一点不重要。
廖君盘?
廖君盘是谁!
酒未醉人,人自醉。
――说的就是任何方这模样。
―― ―― ―― ―― ―― ――
任森跟小二问了地方,走到后院,却只是抱臂发呆。
他不过借口出来而已。
酒楼后院说不上整齐,墙边柴棚角尚有野草低低矮矮生着,是最常见的那些,车前,狗尾,蒲公英,山猫皮……
任森眼神悠远了一瞬。
他想起了自己十三岁那年,被楼上那个埋在月饼堆里的公子,老神在在地买回去的时候。
想起了后来几年,入了门,兄弟们合力猎了很大很凶猛的野物,下山卖了回来,说着东村姑娘西村闺女,自己却只能在一边沉默的时候。
但不过因为,他,那些少年热血,模模糊糊的梦里,见到的不是哪家姑娘……
所以他用心练武,用心习技,把心思都密密实实压到底下。是借以打发,更是为了日后可以请留,不至于让公子看出什么,也不至于让公子嫌他累赘,有借口遣他走。
只是,那时候,他就明白,有些事,不可能。
那时候,就已经……
情未至,心先碎。
―― ―― ―― ―― ―― ――
任森回到雅座里的时候,任鑫正替任何方将挑出来的几样不同馅色的月饼,各个切了四分之一,摆到一个盘子里。
任何方捧着一杯茶,在一旁眼睛亮亮,笑眯眯地看着。
这个时候的任何方,看上去,的的确确只有十四岁。
任鑫将盘子放到任何方面前,任森落座,任何方朝他们两个努努嘴示意各自随意用,放下茶杯,把盘子里那八块馅色不同的细细端详了一遍,合上眼睛又换了几口气,就这么闭着眼睛伸指一点。
睁眼一看。
――浆皮枣泥馅。
嗯,皮薄馅厚,枣香浓郁,甘甜天成,分毫不腻。
细嚼慢咽,品完了,就上口茶,任何方好生喜欢,戳戳盘子,盘算着入口的下一块。
―― ―― ―― ―― ―― ――
梯口上来一行人,是四个精干的汉子。
临窗已经没有空地,四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一个指指一张靠近任何方他们的桌子,小二忙不迭迎了他们落座。
“明日落日峰有聚,今个就在这提早过中秋了。”
“那,大哥,破费一回,午膳好好点几个?”
为首的点了下头,“当然。”
“小二,把你们这里拿手的,实在的,应景的菜,上六个,你看着配吧。”
“成,客官,包您满意。可还要些好酒?”
“不必了。”
“啊,客官,当小二我眼不好,眼不好。啧啧,这酒可是……”小二恍然,拍着自个脑门下楼忙活去了。
“酒我们带了,菜也快来了,可这月饼……”
“还不见踪影。”
“四味斋早上新出炉的,早就卖光了。”
“大哥,二哥,四弟,你们看那位公子。”
“是妙手青面方大夫……好多。”
“不知他可否肯割爱些许。”
“不会是缺银子的,或许我们可以拿这酒――”拍拍坛子,“换几包?”
“嗯,若肯自然好,中秋月饼是最应景的了。”
“我去问问吧。”
―― ―― ―― ―― ―― ――
“妙手青面,方公子方大夫,我们兄弟几个,想拿这几坛酒,换些四味斋的月饼。都是过节应景么,不知意下如何?”
“三弟,看你猴急的。”咚一拍脑袋,啪啪两声掸袖,一拱手,“冒昧打搅,还望方大夫不要介意。我们是威远镖局的四兄弟,胡大虎,包二豹,蔡三才,江四郎。如我家三弟所言,公子可能割爱些个?”
任何方半口紫菜鳐柱馅的月饼噎在嗓子口,看着面前两个,再看看那边坐着的两个。
――糊打糊?抱两抱?踩三踩?僵死了(liao)?
他不记得任品、任晶、任暮腿沃谟姓庵直鹈啊……
他更不曾想到,都已经放出去了,这些小子还有脸来讨月饼?
以前是他在买给他们没错……
可那是下山开始做“买卖”之前的事啦……
木木地点点头,任何方指指没有动过的一拎。
任森任鑫再自然不过地起身,接过四坛两手捧大小的好酒,将一拎月饼递给任晶,两边客套几句,施礼,回桌的回桌,落座的落座。
他们送过来的,一对是酒香芬芳浓郁,口味甘绵,劲道悠长的高梁酒。
一对是香气清柔纯净,入口绵甜,回味怡畅的三酒。
都是几十年的陈酿,倒是难得,难得。
――看来任恼庑∽用挥型记啊。
―― ―― ―― ―― ―― ――
这边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另一边的楼梯口又上来三个锦衣公子般的人物。
一个一身兰衣,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身黄衣。
都是一个式样,带了银灰镶边的色劲衣。
……
―― ―― ―― ―― ―― ――
四周江湖客的窃窃私语,暂时从天图藏宝,得者为王之类的话题转移到了这两拨人身上。
“威远镖局,远威镖局,似乎不怎么对盘那。”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同行是冤家,虽说他们一个南,一个北,可谁叫起了这么两个名字呢。”
“也是,巧不巧,都是今年初新出头的两家,又是这么两个名。”
“那你说,这威远镖局的虎豹豺狼四大镖师,和这远威镖局的兰黄红三旗,哪边厉害呢?”
“嘿嘿,兄弟,这还真不好说。他们可还没有交过手呢。”
“看这势头,不过早晚的事。”
“……”
―― ―― ―― ―― ―― ――
看看手边多出来的一个木盒,又看看桌上刚刚还有两拎月饼,现在却空荡荡了的地方,任何方咽下最后一口月饼,挖挖耳朵,叹了口气。
而后,在心里,把任品、任晶、任暮腿沃冢连带后到的任磊、任岛腿雾担骂了个狗血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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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兄?”淳于苍诧异地看看独自枯坐在院中的任何方,瞧瞧桌上并无不妥的简单酒席,再抬头看看月色,虽提早过中秋,月色不如十五十六,但也不差了,又想到任何方的性子,不会是自寻烦恼之人,“何以面色不霁?”
“……别提了。”任何方恨不得抱头呻吟。他早该想到剩下的那五个不会轻易放过他。
――用完午膳,匆匆逃出酒楼,半路上先是遇到任Y那个性子疯野的,竟然成了个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脏臭,毛发看不出原色,还有脸拉着他衣摆“月圆节好,老爷福气,可怜可怜,赏口饭罢……”一边抖抖嗦嗦接过月饼,一边塞过几条消息――倒是蛮有用的。
而后碰到任焱、任~,两个在大街上半醉半醒,狂言乱语,自诩情圣,却又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侠客,打架。打就打罢,他没看到就是了。却打得围着他转悠,摆明了要殃及他这条池鱼。
他只好做和事佬,五个人去喝了会酒,把那两个彻底灌倒,送了他们回下脚的客栈。
于是月饼又少了两包。怀里多了个小小的玉盒,里面是半株上了年头的茯苓,连他也一时半会看不出长了多久的那种。
最后是任,原来竟入了八卦楼,刚刚穿了身王家家仆的衣服,替三师姐送了口信过来,讹诈了他最后三包月饼里的一包,留下一个三珍楼老板亲自掌勺做出来的食盒,一大包裹上好药材,冠冕堂皇地从正门走了。
“咳……”任何方长叹了口气,指指桌上最后一包馅样不重样,一共八个的月饼,“淳于兄,你将就吧……”
“四味斋的点心呵。”淳于苍微微惊喜,略略带有些诧异――依任何方的性子不会只买一包。倒也不至于介意,反正还有酒菜。坐下,挑了一块白莲蓉馅的,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四下看看,“你的手下呢?”
从来不离身的,怎么现在一个也不见了?
“他们在理些东西。”任何方现在一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某个,就反射性想要顾着月饼――他可还没有把三十六种味尝个遍呢――所以赶了那三个袖手旁观的混帐回房里面壁去了。临出来,看看任T缩在一角一副我没有尝到的可怜相,只得把剩下的两包又分了他们一半。
他们三兄弟,也有私下的话要说罢。自己又不是小孩,哪能真离不得人伺候。
“对了,廖家不是遣人送了帖子过来么,任兄你不去?”淳于苍稍稍怅然,问。自己的母亲远在他方,此番为了旧事不得相聚,
“哦,回了。他们是旧识的家宴,多有不便。”将门廖家幸存的少主,和遁隐的旧部,这样的家宴,不好掺和。更何况,有些事,不是放下便放下了的。八年等待,八年策划,八年蓄积,八年因诸多事务,停驻在将萌未萌的暗中情愫,尚需要些时间淡了去。
任何方,不是决定了,放手了,却拖泥带水不干不脆的人。
拍开一坛今天新收到的三酒,任何方替淳于苍和自己满了酒,举杯祝道,“年年今朝。”
“借尔吉言。”淳于苍微叹,心中也喜也伤怀。他生平,能这般不需遮掩和一个人同邀明月,还的确没有。
持杯平举,轻碰,两人一干而尽。
大致了然淳于苍所感何事,第二杯,任何方起身,朝明月高举,“天上月长明。”
而后一扬手洒到院中。
淳于苍宽慰一笑,给自己满上,同样站起来,朝地奉酒一揖,望了眼院内院外远远近近的灯火,“人间灯朗清。”
而后环身浇到地上。
――月长明,灯朗清,虽不是白昼,黑夜中有亮,便是有生机。即使苦,即使恨,也有乐,也有喜。
两个都不是讲究规矩的性子,若说淳于苍为了母亲还可能把那些风俗上演一遍,任何方,头上三个师父都是那般的,他今生,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此类拘束。
现在,这般,对这两个而言,便是祭过上下神明了。
―― ―― ―― ―― ―― ――
两人对坐慢饮,有一搭没一搭随口说着些江湖旧事,山野趣闻。
酒至半酣,任鑫终究放不下心,扯着那两个出来,一起在旁边坐了,顾了他们的公子。
虽说任T有些和淳于苍不对盘,可那不是针对他眸色而生的。淳于苍当然知道他恼的什么,他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几分羡慕几分好笑之外,并没有什么芥蒂。加上这般的时候,哪里会无聊到搬出旧疙瘩来堵气。
何况,酒这个东西,本就是人多兴致高的。
当下,五个人喝得酣畅。
其间任何方提起白首峰,信誓旦旦早晚一定要去。淳于苍便接了口,把那山里能落脚的地方,野趣的幽景,多毒物的危险之,一一给他们几个数来。头一不用忌讳对方问及“你如何晓得”之类的问题,将山野草漠上自己熟悉的东西讲给通情晓谊的人听,这对淳于苍而言,是极其愉快专注,又带了几分自豪的体验。
说到后来,两人干脆约好了英雄会过后,商量个时间,进山去。只是眼看秋末了,年前怕是赶不上爬山涉林的好时节了。
因为第二日有事,亥时过了几刻他们便散了席。
“任何方。”淳于苍走到厅里,正拐向自己房间,忽然出声唤,没有如常称呼他为任兄。
“何事?”任何方闻声回头,一手把玩着手里半截青铜面具,一手刚刚轻敲了下自己的肚子,打出来个酒嗝。
淳于苍看他如此,摇头朗朗而笑。
任何方微恼,却也无奈好笑。
淳于苍笑完,正正经经作揖,道,“幸甚。”
――得遇尔,吾身幸甚。
任何方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笑,同样正式地还了一礼。
―― ―― ―― ―― ―― ――
任何方摇摇摆摆上了楼梯,进了房里,任鑫见他如此,端出一杯醒酒茶。任何方哪里肯喝,躲来闪去。任森任T看在一边,又怎么可能真地捉了他灌下去。好在他们见任何方脚下稳扎,明白过来他只是意醉,倒也没什么必要勉强他。只等他发完酒疯,伺候他睡了。
“呵……”任何方在卧房墙上瞅来瞅去,“怎么没有画呢……我来!”
左右看看不见笔筒,笑着摸摸自己头发,发觉系发的只是布带,于是从旁边三个人随手逮了一个,拔了发簪,也不管是哪个倒霉,握笔在墙上大力涂鸦,刷刷刷写满了字。
折腾完了,和衣扑到床上,梦周公去了。
墙上。
四行从左倒右,竖着排的七字句。没有用多少内力,入墙不。
――众人皆醒我独醉
风雪月未曾拥
来来往往徒心悴
哪如世间为游鸿
游鸿两字右旁,画了两圈螺旋圆。圈圈周围,朝外划了七八根短短的道道。
权做署名?
明月青松於菟逢
上
八月十五,天气清朗,秋风高,白云淡。
栖凤山半腰。
任何方在斜穿山路的溪水里洗了把手,折出石阶路,拨开长草,循着往上游踏去了。
“公子?”任鑫疑惑。
“去这水的上游瞧瞧。”任何方答,忽然想到自己拉下了什么,回头看看同行的淳于苍,有些不好意思。
“方大夫自便就好,我先行一步上山。”淳于苍微笑摇头轻叹,俯身掬水稍喝了口,道,“这水凉意悠柔,清明澄澈,源头必是不凡。”言语间,颇有若不是另有事情在身,恨不得一起同去寻景问幽的意思。
任何方呵呵一乐,拱拱手致意,也不和他客气,就这么径自领着三个手下钻进小径去了。
――他本就是看看热闹来的。不过一个刚刚显了些名头的小郎中,场面上有博一风,有各派各门各家的掌事,有那些风流倜傥颇具盛名的少侠撑着,他迟点早点,谁会注意介意。
天图藏宝,必定争得天昏地暗,可以想象的无聊场景,哪如山水好啊。
这边,淳于苍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隐没在满山初显红黄的绿中,直到不见,一时不由忡愣。直到陆陆续续上山的江湖客里有人和他搭话,他才醒过神来。
―― ―― ―― ―― ―― ――
四人拨草而行,走走看看,看看走走,眼见前面林子越来越密,任何方抬眼望望高大的山木――为了争取阳光,它们的顶冠枝桠都在一个差不多的高度向四方舒展,挨得密密实实――道,“我们从上头走吧。”
说罢也不怎么提气,点地一跃,横横斜身踏着树干,蹭蹭蹭三踏,忽一下落到了枝桠间。
任鑫他们也跟着上来,落稳身姿,正看到任何方和面前细枝上一只灰松鼠,鼻子对着鼻子。
任何方看着小家伙迷茫的样子,伸出两根指头捏住它抱着的松塔,轻轻一用力,那松塔顿时碎作片片鳞片,里面三角形长着薄翼的种子随山风四下飘散。
粲然一乐,任何方身形陡然拔高,逆着层层遮蔽下隐隐约约的水流,轻踏冠顶枝条借力,飘掠而去。
黑背枭再也忍不住,从任森肩头一跃而出,振翅赶了上去。
“游鸿。”任森低低吐了两个字。
任T任鑫互看一眼,相视一笑,施展轻功,紧紧跟上。
他们身后,那只松鼠从那双和栗子一样大的黑色透彻的眸子中回过神,疑惑地转转脑袋,看看自己两个小小的灵活前肢间的空空如也――咦,我的松塔呢?
不过松鼠这种家伙的记性向来不好,它立刻又被隔壁树上满满的野榛子吸引了注意。
―― ―― ―― ―― ―― ――
近午时,四人寻到了那水的源头。
一根上了年头的黄杨木横跨悬崖两岸,这头略低。那水就是从它已空了的树腹中留过来的。
任何方踏上树干,掠过十几丈。
这一边,树干从树根断裂开时,不知是风力,碰撞之故,还是其他原因,移位了丈许。旁边正是一条从高淌下的小溪。本来流到崖边,化作一线飞瀑而下,水汽打散在空中,就此消散。不料被这中空的树干接了些水送到对岸去,引来了任何方他们四个。
四人相视而笑,都知道源头不远了。
山风吹过,崖边已经没有了人影。他们早已再没入郁郁葱葱之中。
―― ―― ―― ―― ―― ――
又行得两刻不到,踏着脚下溪流,穿过一道三人宽的天然夹道,他们眼前霍然开朗。
面前,一里左右方圆的岩腹凹地,浑然天成。
一潭三四十丈长,二十来丈宽的瀑底池,藏在左边几块大石后,落在四遭丛生的长草里,掩映在围立的树木下,静若画中仙境。
瀑布因为近几天没有天水,流得不急不凶,衬在两壁藤蔓间,宛如轻纱薄帐。潭水幽幽绿绿,上头浮了金黄绿,褐褚暗红的秋叶迟,更显清澈如碧。
溪水,正是从它一角流出来的。
四人正看得屏息出神,忽而有一只猴子模样的动物,从瀑布顶探出脑袋,朝他们招呼,“来啊,来啊。”
任何方闻声望去,那是个须发沾满了山泥腐叶,看不清颜色,破衣勉强遮体,眼睛明亮,老脸皱如橘皮,笑容却灿烂若孩童的老……乞丐?
“臭小子,说你呐,戴着面具的那个,来啊,来啊,莫非不敢见你爷爷?”见任何方只是打量,老乞丐渐渐有些不耐。
任何方一笑,伸手甩了面具,拍拍肩上枭,叫它自个找乐子去,跃过几块石面,在潭上稍点枯枝借力,掠近到瀑布地下,一踩浮萍,长啸一声,“老――泥――猴!”腾身而上,径直落到那老乞丐面前,“我来了。”
“赫!”老乞丐往后缩了缩,目露华彩,点点头,飞身跃向另一边,崖头树梢之间须沾即走,一边时不时朝任何方喊,“臭小子,来啊,来啊来啊!”
任何方也不说别的什么,直接追上去,喊,“老泥猴――来了来了!”
任鑫他们互看一眼,到潭边找了个地方歇了,转着脑袋看他们在此地绕圈。
―― ―― ―― ―― ―― ――
两个如此一追一赶了好几圈,老乞丐忽而落到任鑫他们面前,指指带上来的食盒,摸摸肚子道,“臭小子,你爷爷我饿了,有东西藏着掖着做什么,拿出来,孝敬孝敬吧!”
“成,不过先要――”眼看老乞丐伸手去揭那食盒,任何方踢掉鞋子,伸出脚丫子,轻轻一脚将他踹到了水里。
“臭小子,谁教你怎么对你家爷爷的?”老乞丐水狸般扎出几丈远,在没胸的水里站定,甩甩脑袋,破口大骂。
“老泥猴,眼下吃这些酒菜点心,难不成每一个都拍了个黑乎乎的印子入口?旁边没水也就算了,明明有水么!”任何方三下五除脱了衣物,只留一条亵裤,紧紧发带,俯身叠手压肩,重心前倾,脚下微曲慢蹬,崩到蓄力满时,骤然爆发,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流线,滑入水中。
那是前世所学竞技游泳的标准动作。
老乞丐一时看得忘记了吵闹,更不用说任鑫他们几个。
――尤其对任森而言,或许又是一场忍耐和掩饰的极限考验。
如同水蛙般自在划水,不过须臾,任何方已经游完了潭宽,到了对岸。
仗着内息吐纳之法,四五个夹蹬后,才可有可无地,懒懒冒出水换口气。
“如此好的水,就教你这么糟蹋了!”老乞丐一边笑眯眯看任何方游,一边竟然能吹胡子瞪眼,怒骂道。
“水土水土,来自土归于水,这怎么算是糟蹋。再说,老泥猴你身上泥灰明明比我多了去了,硬要说的话,糟蹋这两字的功劳,也是你占了大头呐。”任何方一个团身蹬壁,划拉划拉两下,又游了回来。听得老乞丐的话,一手叉腰,一手扶住岸边青石,哈哈一笑,丝毫不留情面地给他顶回去。
“你这小娃儿,看招!”老乞丐嘴巴呐呐一动,回不上来,干脆唾了一声,张牙舞爪,朝任何方拳脚相向。
“阿呀呀,说不过就打,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那。”任何方慌忙拆招,嘴上却不曾闲着,“还有以大欺小,倚老卖老,都是要不得,要不得的啊,老泥猴!”
他如此放肆,不过看准了这个老乞丐的性子,知道对方并未动真怒。
掐架,有时候乃是交情的一种。
“臭小子!”
“老泥猴!”
“……”
任何方和那老乞丐,棋逢对手,将逢良才,一忽儿施展轻功踏萍草,踩浮枝,在水面上来往,一忽而扎到,在潭底搅起泥沙。
岸上三个开始还并排站着,看得有趣。见他们越打越起劲,没有停歇的势头,不由纷纷摇头。
任鑫找个舒服的树荫坐了,远远观望。任森盘腿歇到水边大石上,撑了下巴看他们出招。任T找了个不错的角度,两臂抱胸倚了任森坐着的那块大石,重心支在一条腿上,
“森哥。”
“你也看出来了?”
“嗯。”
是同门。
可公子的师祖不是只传了一脉子弟么……
―― ―― ―― ―― ―― ――
过了半个来时辰。
任鑫提了食盒点心过来,打开,慢条斯理取了四样菜,一壶酒,白米饭胖馒头,摆到石头上。
三人看看日头,轮流就着壶嘴喝几口酒,开始用午膳。
那边,老乞丐原本占了些许上风,此时嗅嗅空气里多出来的糕点甜香,酒香菜香,分了些神,反而被任何方时不时沾了衣角,踹了一脚去。
“不打了,不打了,吃饭最大。”老乞丐不知瞟了石头上那三个家伙多少后,终于耐不住,一个闪身晃开任何方,蹿到任鑫他们身边,大咧咧一坐,也不拿筷子,直接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最大的一块松子里脊,美滋滋仰头送入口中。
任T的筷子戳了个空,任森只觉得手中一轻,酒壶已经到了老乞丐手中。
任何方笑嘻嘻跟在后头游回岸上,随手套了扔在岸边的外衣外裤。
任鑫起身,探臂从大石后,小石间拎上食盒,一一把里头刚才留出来的东西给的任何方摆好,又将他脱下的湿衣服找个石头摊了晾了。
摆出来的,是和他们在用的,一摸一样的一壶酒,四样份量减了大半的菜。另外有一份脆皮蟹黄丸子,一小碗水晶玲珑素饺子,一小碗三鲜凉粉,一碟四味斋的月饼。
老乞丐眼睛一亮,三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他已经凑到了任何方的点心盘子前,伸手朝脆皮蟹黄丸子一抓。
――任鑫三人忍不住心里哀呼,完了完了。
却不曾想到,老乞丐的指法精妙无边。一夹就碎,须要用勺子小心舀来吃的脆皮蟹黄丸子,他竟能随手抓上三四个,吃炒蚕豆似地一扔,完好无损地丢入口中。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任何方也不拦他,端起饺子碗,夹了个,慢悠悠道,“三珍楼的老厨子要气死啦!”
“呃……”老乞丐一僵,“不过果腹之物而已,我饿了么!”
“哦――”任何方拖长了调调应了一声,筷子送了饺子凑到嘴中,不再言语。
占了口头上风,老乞丐得意洋洋,又伸手抓了一把。
不过这回像是小孩吃糖球,一个一个送入口中,悠悠细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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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吃你一顿,给你这个,当饭钱啦。”老乞丐搔搔脑袋,晒在大石头上,昏昏欲睡。想起什么,掏出一个蘑菇状的东西,一个鸽子蛋大小石头样黑乎乎的玩意,抛给任何方。
“诶?”任何方斜斜躺在一边,闻言接住,用心看了一下,“我说,老泥猴啊,你知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放到山下卖,天价呐。”
“千两金万两银一档价码竞价吧。”老乞丐翻了个身,趴成大字形。
“哦,知道啊,那我就谢过啦。”任何方把东西远远砸到任鑫怀里,由他收了。
“臭小子,当你家爷爷无知小儿啊!”老乞丐舒舒服服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骂了句。
“确认下而已,好拿得心安理得。”任何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承认错误,“小子罗嗦了。”
――将千年的幽洞灵芝,和不知岁月的巨蚌黑珍珠,送得收得这么……
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对了……”老乞丐消了气,良久没有声音,貌似睡着了,却又递给任何方一卷东西。
“啊哦?”任何方接过,翻看了下。
“我家师父师公也不知道还是师祖师祖爷或者师祖爷的师父师公……攒下的游记。”老乞丐声音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去,“前几年我用了几张,包肉包子酱牛肉什么的了,还有几张用来……你也知道,那个人有三急……”咳了下转回话头,“结果闹得到一塌糊涂。放心,剩下的这些,没人会觊觎的。也就你这小子还会喜欢。”
――所以就送你啦。我带着也累赘,扔了又舍不得。
“老泥猴,你说的几年,不会是三十年吧?”任何方随口问了句,根本不求回答,兴致勃勃地翻着那堆质地纷杂,大小不一的羊皮纸之类,索索一爬,凑到老乞丐脑袋边,在几张东西上点来点去问,“这个地方真的长成这样吗?这个山真的回音成曲吗?还有……”
“闭嘴,臭小子。”老乞丐一掌拍上他脑袋,“你自个看去,我要睡了。那里头还有张方子,你能用到,别给忘记了。”
“……你不说,我还真忘记困了。”任何方把东西揣到怀里,揉揉额头,打了个哈欠,扑通,也趴到一边睡了。
―― ―― ―― ―― ―― ――
未时刚过。
任何方一觉睡醒,老乞丐已经不见了。
“老泥猴走了么?”略略顿了下,并不惊讶,任何方问任鑫他们。
照理说他们并未睡着,应该知道,当下却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来。
“踏水无波,行而不察,这就是出神入化一层的游岳荡吗?”任何方回头看了重新平静下来的潭水,喃喃自语,“还是,已经天人合一?”
“公子?”任T轻声问。
“不错,他应该就是你们的师祖,我的师公。”任何方答道,微觉异常,细细一查丹田内,竟然多了一股精纯伏贴的同门真气。
任何方想起老乞丐那一拍。
――这便是,师公送的,用来助自己抑毒的见面礼了么。
“天色不早了,公子可还要上山?”任鑫拿出帖子开口问,大有不去就理了这玩意的势头。
“去看看吧,毕竟师兄师姐都会去。”任何方兴味索然地道,又挑挑眉接上一句,“此地有言,落日坡风景双胜,一是落日,再就是明月夜了。”
“是,公子。”到底是为了看景,还是为了看英雄会?
一行人远路返回。
过了崖,任何方回头一望,转身,朝对崖作揖。
他身后,三个手下也依样画葫芦。
而后,任何方跃起,腾身重踏到树干中央。
杨树应声而断,坠下悬崖。
任何方借力而返,落回原。
――师公摆的引人幌子,就不劳他老人家呆会再来清理了。
――下若再来,必轻身过此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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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并不急,四人也就收了轻功,只是沿路踱去。到得峰顶时,已经酉时过半。
趁着众人不注意,任何方合着任鑫他们三个在众多子弟人堆里悄悄挤了。奈何有人不想这么放过他,那边几位家主掌门尚在议事,这边寒家二公子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命人迎了他们入了内场,并送上一匝木盒,盒内是一棵几百年的老山白参。
“久仰青衣妙手。方大夫治咳血,平恶疮,医术精妙,令人佩服。鲜美人,宝剑英雄,在下机缘巧之下得了些老药材,当然该由歧黄高手得之,还请方大夫笑纳。”
这番举动,显然得了寒家家主的默许暗示。以寒家在江湖上的地位,此番话一出,任何方想做隐形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收,今日便是站在寒家那边了。
不收,白欠了个人情,恐怕也脱不干净关系。
这药材,又的确是难得的好。
如此……
任何方收扇,顶开半寸盒盖略略一看,眼角扫得大师兄、二师兄和淳于苍那里并无不妥的示意,又将另几位有些名头的擅医之人,各自不同的脸色收入心里,当下朝寒家二公子拱拱手道,“不敢不敢,区区青面,歧黄之术尚不过入门而已,妙手二字亦是江湖朋友客气给的面子,何以当此重礼?”
――你们最好再把理由说清楚些,我可不是无功受禄。
“哪里哪里,方大夫药到病除,医了我家曼儿多年咳血之症,妙手二字,当得。这点老草根,更是收得。”寒远江朝这边转过头来,开口,捻须点头,微笑赞道。
“惭愧惭愧,如此,老前辈的一番好意,青面却之不恭了。”任何方恭恭敬敬一揖,答。接了盒子,递给任鑫收了。
“方大夫客气了,年前小妹和于家二公子的喜酒,还望方大夫不要嫌两家地苦寒,赏光来喝一杯才好。请。”寒二公子貌似无意地扔出东北两大世家联姻之势已定的消息,迎了任何方在寒家那边坐了。
“怎么会,寒家马场,于家牧场,都是草水肥美之地。”任何方断然否定寒二公子的自谦之词,拿扇子顶顶面具,又不好意思地附加了一句,“只是……有些远。”
“哈哈,方大夫真是性情中人,此话倒是实在。如此,在下也不好勉强。”放出消息的目的已经达到,小得失上便不勉强了,伸手一礼,“请。”
“请。”任何方在寒家客席靠后坐了,略略数了数寒家不知什么时候运到山上的椅子小几,竟然有七八个位子之多。又扫了眼王家和占了地头之便的唐家。
啧啧……
这英雄会的派头还真英雄啊。
―― ―― ―― ―― ―― ――
……
“各位。”豪迈的嗓子,浑厚的内力,场内顿时安静下来,“依在下所见,此番不如先将天图归属之事放到一边。既是前人遗宝,便是江湖人共有。因此,不妨先寻得密藏,再来论归属。”
“博大侠所言甚是,这前人遗宝,必然在凶险之,机关重重之所,待到众人合力寻其中珍宝,再论功行赏,按资议得不迟。”唐家家主的声音。
“此话不错,但到时候如何分宝?以谁为准?”
“依老衲之见……”
……
“方大夫。”一个低低的嗓音轻轻在任何方一旁响起。
“嗯?”任何方听那些人你来我往说得正热闹,闻声看向一边。
――任P,你终于出现了。
月饼已经吃完了。
向他搭话的男子有着刀削般的侧脸,精光内敛的小眼睛。正是当年第一个被任何方选中的那个机灵鬼。
“不瞒方大夫,我老家是做点小生意的。偏偏近来闹鼠荒,苦不堪言。砒霜竟然毒不死那些斗大的仓鼠。还望方大夫给开个方子,若是能无害人畜,那更是好了。”
“哦……”仓鼠,是说贪官污吏么。看不出,看不出,这机灵鬼倒是有份侠义心肠。
“听闻方大夫灭鼠有方,在下备了些薄礼,还望方大夫笑纳。”
“……”灭鼠有方……原来如此。什么贪官污吏,竟然是想染指年初暗杀所用狙弩一物。
“不知阁下所做生意为何?布衣和酒食,所需忌讳的药物不同。”
“杂货生意。什么好卖什么。”任P叹道,“只是这年头,赚钱不容易啊,我家三个兄弟,个个还是光棍。”忽而回神,“让方大夫见笑了。”
――原来是探宝寻险的刺激生意。要三张么。也行,你自己去拿罢。当初都是你们一起妥帖藏了的。
“那……便这个方子罢。”任何方就着任P捧过来的纸笔,刷刷写了几行,递过去,“只是这方子,需得注意及时清理死鼠,否则,腐败起来,恶臭难闻。”
――不过以后凡事小心,否则,我不在身边顾着了,伤了可就有得你受了。
“谢方大夫。”任P恭敬一礼,隐回大群最普通的江湖散客中去了。
“客气客气。”打开任P送过来的点心篮子,里头是几样糕饼,几样瓜果。
任何方摘了个紫玉葡萄,送入口中,带了一分恰到好的微酸,汁液甘甜,果肉润美,不由连连点头,看看周围都是专注场中议事的人物,甚觉无趣,干脆转身端了篮子支在椅子背上,献宝似地对后面三尊佛神道,“来来来,你们也尝尝。”
抢了吃味道比较好。
似乎正好当晚膳?
―― ―― ―― ―― ―― ――
四人将那些点心瓜果消灭得差不多时,场中的商议也出了结果。
推出一十七位德高望重,负有盛名的掌门、家主、大侠、高僧,为到时候分宝的裁断人,博一方和唐家家主共同宣布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
这天图藏宝之,就在这落日峰的洞中。只是巨石堵门,尚不曾有人能得以一探罢了。
全场嘈杂议论之声重新四起。
―― ―― ―― ―― ―― ――
一行人等来到那巨石堵口的入洞。
唐家备下了巨木撬棍,当下众人合力,推的推,撬的撬,将那巨石朝一边翻移了丈许。
而后,点起火把,先后进入洞中,一路小心翼翼寻去。
却一直顺顺利利,不曾遇到料想中的机关险。
在洞内钻了两三里,潜过一个长形水潭,霍然开朗。
众人竟到了一个天然而成的大厅。方圆百丈,高几十丈,壁上顶上有笋形石柱倒悬而下,大多尚滴滴答答流落着串串水滴,不停不歇。
不知何射进来的束束缕缕的微光,映得这些在暗看不清颜色的石柱,五色光华隐隐流转,各具各的神韵风姿,如梦如幻。
任何方着迷地看着这没有任何人工雕琢,尚属于成形关键期的钟乳石洞,移不开眼。
――早该想到,自家师公师祖的性子,天图上,大大的“瑰宝”二字,指的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帛,古书秘籍。
乃是这混然天成,不似人间有的胜景。
此刻,不止这一世的廖君盘,上一世的种种,甚至自己姓什么,名什么,心在何,身何方,他都给忘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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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了半宿风景,回了。
洞内不是本来以为的宝藏,这一结果,各人各有不同考量。有些只觉可惜。有些觉得可惜之余也感侥幸,暗暗庆贺江湖免了一场腥风血雨,或者幸灾乐祸,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乐于见得别人也没有收获。
还有少数人,纯粹只是感到庆幸。
这几个之中,又分几种。有的是因为一般的宝贝已经入不得他们的眼。有的是因为清修颇高。也有的,考量了自家和对头的势力,分析时事利弊后,得出若有宝贝,自家这边讨不了好去的结论,故而庆幸。
原因心情种种,不一而足。
任何方喜滋滋把玩着一段石钟乳,根本没有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前世去过的旅游胜地,都有提示,不可破坏等等。现下见了,又没有人会拦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虽然道理依旧记得……
反正等到那样的警告牌子插到这个洞口,他留下的痕迹,也已经可以作为古迹景观之一了……
自欺欺人地赶走那么一丁点罪恶感――嗯,手里这三寸来长的石钟乳形状偏细,截面呈椭圆,貌似十分合适做根发簪。
摸摸头上系发的布带,看看身边任鑫他们的发式,任何方顿时开始觉得,那样也不错。
淳于苍浑水摸鱼不成,此时走在任何方身边,和他闲闲聊着,渐渐发觉任何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留心打量了下他为何分心。
这一留心,淳于苍顿时哑然失笑,一日里下来那些种种算计心思的倦劳厌恶,连带新的旧的,痛恨怅惘,立马统统烟消云散。
――有这般的兄弟,这人世间,总还是算得上好的。
当下也不再打搅任何方,只是一径细看了任何方眉飞色舞地在那暗自盘算什么,偷偷乐呵,准备回头拿这个好好取笑他一番。
不经意间略回首,目光和任森的撞了个头,淳于苍微微愣了愣。
――自己好像,又和一个人不对盘了。
―― ―― ―― ―― ―― ――
众人走到洞口,正要各自下山回下榻,忽然一个个,一片片惊呼委顿在地。
任何方回过神来,不明地看看四周,切上离自己最近的淳于苍的脉搏。
一丈软。
对普通人没什么用,习武之人却最恨最怕的一丈软。
无色无味,沾肤入口即刻发作,内力尽失的一丈软。
反射性试着运了下功,任何方发现自己真气流转并无什么碍。
一切脉搏。
――也是中了的啊。
莫非,因为一丈软乃是温性毒物的缘故,和体内琼散混存,同样抵在一寒一热之间,不得发作?
没有时间再思量这些,任何方抬头看向洞外。
池字白虎伏日旗飘展。
层层铁甲,张张劲弓,围了个密密实实。
黑甲丛,寒芒林之间,缓缓分开一条小径,一个面有病态的弱冠青年,身着锦衣,步履自在地踱出。
听得身边随从耳语,那锦衣青年不可察觉地一顿,而后笑颜满面,朝任何方拱手道,“妙手青面方大夫,果然不负在下所托。”
任何方瞳孔骤缩。
身周,刀剑破空带起的劲风之声,在一片恍然大悟后的咒骂和指责中,凌乱袭来。
下
―― ―― ―― ―― ―― ――
只是瞬间。
这瞬间,众人有惊有怒,有愤有恨,有拔刀的,有喝骂的,有哭嚎的,有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也有直接口吐白沫吓昏了的。百态种种,不可尽数。
这瞬间,诸位家主掌门主持等人,压下众人惊恐愤怒种种嘈杂,厉令子弟等人速速退后。
这瞬间,一直看上去昏昏欲睡的玄明,猛然开了他总是低垂的老眼,一掌将最后一丝未曾散去的内息拍到身边博一风背上大穴。博一风正勉力提起自己真气,借此得以成功施展震山喉,朝任何方这边,如雷暴喝,“不得鲁莽!”
这瞬间,任鑫任T拦下了招呼向任何方的三柄剑,两把刀。
这瞬间,淳于苍身形猛蹿,陡然出洞,拔刀横走。砰然巨响,满地烟尘中,他身前两丈,凭空生出一条一丈多长,一尺来宽,两尺来的沟壑,层层铁甲被硬生生被逼退半步,已经齐齐张弦的长弓不免乱了须臾。
这瞬间,众人没有注意到的人丛中,有一个面目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和洞外锦衣男子身边的随从对看了一眼,低下眼去。
这瞬间,为任何方眼中寒芒所震,电光火石般想起猎场中因伤坐在一边,从而得以一瞥的所见,隐约直觉出这同样的眼神,其中的意味,任森再也顾不得什么上下,更无法顾及四周危况,扑上去死死抱住了他的公子,嘶哑了声急急道,“不可!”
所以,尽管眼神微变那刻,任何方右手已经握上剑柄,在主人手中出鞘时,从来无声无息,如水般流畅的匡,只来得及显出七寸墨色锋芒。
―― ―― ―― ―― ―― ――
博一风的雷霆之声中,众人稍稍清醒了一些。一丈软药效统统彻底发作,再没有人能逃过内力尽失的下场。
走在前头的,此时接近洞口,有几人于匆匆回撤中注意到淳于苍那一刀,不由惊呼,“地横!”
――地横,天纵,山刚,水柔,几十年前,博一风成名四刀的头一刀。
淳于苍脱力,跌仆,撑刀,单膝跪地,回头看向洞中众人。
他的目光首先在于蛄成弦宦佣过,然后和博一风对视片刻,最后落到任何方的眸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拼死相护那些人,哪怕只是延得一弹指的时机。
应该不是为了父亲。生而弃,遇而拔刀,养育之恩,所谓父亲,哪里占了一星半点?父慈子孝,又如何说起?
可能是师父的关系。虽然,他教自己武艺是念在旧交之情,也让自己立了重誓,若非生死关头,若非他人首先刀剑相向,不得动手。
不过同时,他清楚,只为任何方一个,他也会这么做,这就够了。
是为恩。
却又不仅仅为了自己捡回来的一条命。
他,甘心如此。
他身后,铁甲丛中,奔出一个尉官,于阵前丈许立定,张开双手所捧的官文大声念道,“镇西大帅中营令:八月十五,凤栖坡,聚众百数,携禁利,掘龙脉。是为外患压境,西陲危难之际,兹等结党生事,按律重惩。着,步长将军,拨,链锁营重甲三千,铁矢营长翎五千,原地尽数正法,不得有遗!”
同时,那个锦衣青年的随从,并指成掌,朝前勾腕。
随这小幅度而干脆劲练的手势,令官的旗语划出,校尉们齐齐沉喝,“半月!”
上箭张弦之声,和铁甲的金属摩擦之声一起,不徐不急,连绵不绝地响起。
―― ―― ―― ―― ―― ――
对着淳于苍眼中依旧朗朗的坦荡笑意,任何方眼里寒冻如潮般化去。
――不错,机缘巧合,中毒而不发,本是幸事,却被外头这青年轻轻一句挑拨离间……
可这些都不如眼前这般的笑意重要。
不如紧紧困住自己的任森重要,不如替自己架开了那些刀剑的任鑫任T重要。
和拔剑时同样无声无息地,任何方轻推剑柄,归其入鞘,拍拍任森箍得他生疼的手臂,示意已经无碍。
任森猛然醒觉自己做了什么,动作顿时僵硬,放开,跌坐到一旁,瞄了一眼任何方恢复如常了的眼神,悄悄呼出两口气。
“速退。”任何方略侧过头叮嘱了任鑫他们三个短短两字,而后掠了出去。
任鑫他们三个连互看一眼示意都不需,用最快的速度赶向洞内。
这洞有曲折高低,而且从头到尾一直不宽,往后走,可以借地势避开箭雨。
若是进洞,箭阵施展不开,几人几十人的齐发,自然可以轻易拨打开去。至于几个铁甲并排推进,于拳脚刀剑暗器一流好手众多的武林众人而言,并不如弓弩阵可怕。
寒家王家家主,双环刀掌门,平空寺庙主持等人,也是因意识到这一点,才作出果断的反应。
一时,不宽的洞内,挤挤攘攘。
―― ―― ―― ―― ―― ――
洞外,那随从缓缓平抬了右掌。
“满――!”
任何方抢到淳于苍身边。
千百张铁弦几乎同时崩圆。
―― ―― ―― ―― ―― ――
挥手斩下。
“破!”
带了淳于苍,任何方掠回洞内,平平贴上洞顶。
万箭齐发。
―― ―― ―― ―― ―― ――
天然的洞顶,上凹,并且不平,如此……
淳于苍眼睛一亮,不由在心里为任何方叫好。
这般生死关头,不需言语,他们彼此便知对方之意。
淳于苍紧紧巧扣住凹凸之,尽可能多支些力。任何方施展师门所传轻功的游字决和粘字决,身如壁虎,左手借力给淳于苍,右手连鞘持剑,在两人身前舞成乌光一片。
第一阵箭雨势如破竹,密如蝗群,所及之呼痛悲鸣,金石相撞,密密不绝。
拨打开十几支可能祸及他们的,任何方携淳于苍继续往里疾疾速退。
他们里面的,这一波箭雨下来,却没有那么好运了。
死的死,伤的伤,为数不少。这死伤里,倒有一大半,是惊惶所致的不必要。
―― ―― ―― ―― ―― ――
“半月!”
“满――!”
“破!”
洞外数千铁翎再满天袭来,洞内众人退了十几丈。
―― ―― ―― ―― ―― ――
“半月!”
“满――!”
“破!”
又是一波凌厉的飞翔,带着死亡的破空低啸。
原本走在最末的人早已出了射程。只是惊魂不定,他们尤在往里跑。倒也正是如此,不至于阻了后面的人。
他们身后,是疯狂的嘶吼,是悲凄的呼叫,是低沉的诀别,也是冷静的喝令。
再往外,是遍地殷红――那里有同门子弟,乃至萍水之交的生死之谊,也有平素所谓知己,金兰之拜的临难倒戈。
生死一际间,浮华褪,真金现。
―― ―― ―― ―― ―― ――
第四轮箭雨下时,凡尚有一口气的,都已经退到了安全地带。
洞外之人看样子也明白没有便宜可占,暂时没了动静。
淳于苍向任何方侧摆头,挑挑眉毛示意。
任何方了然点头,旋身架起淳于苍,挟着他,背贴到洞壁凹。
洞内,上药的上药,劝惊的劝惊,悲泣的悲泣,安排子弟安顿的安顿,原本忙乱异常,见得抢了淳于苍回来,眼前却又如此举动,一时惊诧讶异,反而因不知所以而杂乱稍敛。
几百人的目光,落到了任何方一衫青衣上。
看了一眼群雄众人,又看了一眼洞外遥遥的,成林的劲弓枪矛,不等众人开口,任何方淡淡道,“在下暂时借博大侠的弟子一用,不过为防有人暗箭伤人而已。至于今日此番,并非在下所为。”
他声音不大,清晰缓慢。每一字吐出,洞内众人就不由自主静下一分。
刚才一番,任何方不曾趁乱脱身,又抢了淳于苍回来,博一风那一喝,多多少少减了几分莽撞慌乱,心机老到的已经隐隐知道其有内情。何况,他们对淳于苍这得了博一风亲传的,多少有些忌惮。虽从没听说过博一风收过徒弟,但博一风的武功,他的为人,他和各大武林中势力的关系,在那里摆着,眼下,任何方内息无碍,自己拳脚无劲,又是真。
所以,无论如何,谁也不愿第一个发难。
洞内,只余几个尚稚嫩的声音,在低低抽泣。
―― ―― ―― ―― ―― ――
只是,此事不平不明,尚需要一个解释。
“施主仗义援手是确凿,只是,我等尽数中一丈软之害,施主无异也是确凿,又有洞外之人所言,不知施主可否解释,以自证清白?”德高望重的平空寺住持,玄空上前一步,问。
被淳于苍缩肩暗顶示意,任何方扫了众人身后一旁的三个手下,心下微叹,终究收了到了舌边的奚落声,压下那几分冷然,轻轻开口。
“在下幼时被无辜牵连,身中大内秘毒琼散。那时机缘巧合得师父所救,传在下本门心法,得以暂抑毒性而侥幸苟延至今。只是依旧命悬于线,生死与在下而言,如同利剑在喉,时时不可测。换而言之,区区青面不过一个着属下抗了棺材当轿子坐,四游山玩水的闲人。”任何方略带了戏谑的浅笑轻轻传开去,静听的众人不由怅愣。
这番话,亦真亦假,端看怎么注解了。而其间对于山水的喜好,和对于功名的无视率性,却出自真性情,言语间自有动人之。
略顿了顿,任何方继续道,“各位自问,如此这般,安会有半分功名之心?洞外之人所言,除了挑拨离间,并为真凶障眼之外,恐怕再无其他。至于身无异常,并非在下未中一丈软。在下自幼浸淫药物之间,丹药不离之外,身带三分毒。这一丈软在在下体内,不知为何,并未发作。青面入岐黄之道甚浅,其间的玄妙,尚不可知。”
一席话,说得众人由愤恨先转了然惭愧,了然生死既不可把握,及时行乐那是自然,怎么会再顾及虚名。惭愧自己平日里打架斗殴,或许也有牵连无辜之时……大内秘毒,江湖中人虽不常用多见,奇人异士手中也是有的。
听到后来,凭空添了几分怜惜。只觉得这少年命途甚为坎坷,所遇所受十倍百倍于自己,真正是可怜可叹。观他刚才所为,兄弟照肝胆,临危难而不减镇定果断,又是真正可敬可佩。
虽有人尚将信将疑,却也已经有心肠软的女弟子开始替任何方眼圈红红了。
放开淳于苍,任何方朝众人拱手施礼,道,“青面此番所言如何,诸位推举医道中人一脉便知。”
――他当初都诊不出另两味毒,这些人中,一脉之间,察觉异常已是极限。
况且,即使有高手诊出来了又如何?
―― ―― ―― ―― ―― ――
任鑫面上僵硬,他从来不知道,自家的公子会唱大戏。
他身旁,一个玉龙门的子弟,同情地看看他的脸色,了然安慰地拍拍他肩头。
任鑫表情更加古怪了。
那子弟年纪轻轻,心肠不错,偏巧口笨,讷讷了会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去扯他平时敬佩有加的大师兄的衣袖求助。
于是,玉龙门大师兄,名满南海一百二十岛,外号翻海乌蛟,人如其名,文武双全的桑斌,喟叹一声,朝身边子弟感叹了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及伤心”,给任鑫指了个方向。
――顺他的手而去,是一个暗蔽的,适合弹泪的,小小的角落。
任鑫吸了口气,忍下满腹无奈哀鸣,和哭笑不得的冲动,艰难地,伫立原地。
身姿挺拔在此时看来,颇有悲壮之感。
比任鑫好运些,任森靠墙坐地,两臂盘架在膝上,埋了头,双肩微抖不止。
旁人间或见他异常,听了那句“只缘未及伤心”在耳,也都识趣地不去打搅他。
――原来公子平日耍完我们是这个感觉,难为他都能神色正经。
任T长长感叹,抱剑而坐,看了看博一风,又看了看任何方。
――嗯,比起来,我还是崇拜公子多了一些。
―― ―― ―― ―― ―― ――
廖君盘和廖广峻对视一眼,见玄空亲自把脉,而后点头印证,尤有几分疑惑的众人也纷纷信了任何方,不由安下心来。
石二牛面露疑惑,心知任何方说的这些并不符实。可他绝不相信自己的小师弟会下毒害人,也将这情势看得分明,于是默然不语,低头继续帮忙。江湖中人随身带药是惯常,包扎止血也大多上手,石二牛眼下主要替人拔箭。
那几个改了姓名自立了门户的乞丐镖师,于不着痕迹间交互了个眼神,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他们公子的所为来。
正是因为那些岁月,今日他们才得以安然。
―― ―― ―― ―― ―― ――
……
“一丈软分十一六种配方,必须知道所用方子才能解。”
“无论怎般的内修,都无法运功逼出。”
“我等虽粗通此间之道,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前不知配方也无药材,故而……”
――无法可想。
聚在一起商议的几个,都是在江湖上有分量见惯了风浪的,再就是生死看多了的医道中人。言简意赅,说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倒也个个镇定如常。
……
“依老衲之间,还需先将伤弱者移入内洞,再从长计议。”
“好在洞内并不缺水。”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方大夫,以你的武修,可能脱出箭阵去?”
任何方摇摇头。
……
“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望山下的同道中人,能早些通得消息出去。”
……
“方大夫,有我等在,你且先稍事休憩吧。”
“不错,若是杀进洞来,还需多多仰仗方大夫。”
并非什么照顾,不过现实考量。任何方也明白,拱拱手,未做多言。
各人散开忙活去了。
任何方朝里走了一段,弹弹衣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歇了。
“公子。”任鑫他们走到任何方身边坐下,任森忽然低低开口。
――我等护你一程,外面那些人,断断拦不了你的路。
“公子,明天是喝药的日子。”任鑫也开口,任T点点头附和。
子时已过,月开始西沉了。
“有怯蚀丹。”任何方答。
――他怎么肯让这三个拿性命送他一程,何况……
眼角瞟到平空寺方丈正满怀感慰地看着这边,任何方恶意顿生,“没有内力傍身的话,光喝水,人不过能撑上六七天。等你们都饿死了,我诈死,外面铁甲尽退,再脱身不迟。”
说得煞有介事。
“……”任鑫三个无语。
淳于苍于被人孤立冤枉的滋味最是了解,又知道任何方性子激傲,此时担心他余气未消,正想开口宽劝些什么,闻言一愣,顺着任何方略略一瞟的目光看去,不由莞尔。坐下,拍拍任何方的肩,遥遥看看洞外,圆月银光下,林立的刀剑,一语不发。
一瞥间他顿时明白,面前这个讨厌被人叫做贤弟,喜欢糕点,性子懒散,随意平和的少年,他的兄弟兼恩人,是个响当当的男儿,却也以捉弄人为生平第一乐事。
那一边,老和尚闻言噎了一口气,呛咳起来,把他一边的小徒弟急坏了,忙忙拍背顺气。
越拍,咳得越厉害。
―― ―― ―― ―― ―― ――
寅时初。
除了警戒的子弟,他们四下众人打盹的打盹,忙着照顾伤者的照顾,没有人注意他们。
“淳于兄,我和你下一盘棋吧。”任何方在地上划了一会,忽然轻道。
“嗯?”淳于苍略略惊讶,任何方棋艺一般,也并不喜欢,怎么在这种时候……
他低头往地上划的看去。
一条长划分界,界上寥寥几笔,画了一只麻雀。
一边写了三字:镇西,池。
一边写了两字:齐瑞。
―― ―― ―― ―― ―― ――
王家大公子不知何时走过淳于苍身旁,见他低头凝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地上所划。
这个玉面书生王林,软剑绝世,琴棋诗画绝世,笑更绝世。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即使在此时这般境况下也不见消弭分毫,平日里更是不知掳去了多少芳心。
可此般一看之下,侠名在外已久的王林,脚下立驻,思索一会,敛去了他那抹微笑,肃然正色,朝淳于苍一作揖,道,“淳于兄弟心中了了四方,乾坤明朗,王林佩服。”
“不……”回神抬头,淳于苍正想开口说不是在下,余光瞄得任何方不知哪里回来,目露恳求之意,示意他噤声。
任鑫起身相迎,把随身带上山来披风重新裹上任何方。知他习惯藏拙,当然不会再教他回淳于苍旁边歇息,安顿他几步开外,在自己三个那里另择歇下了。
淳于苍眼见得任何方在披风遮掩里头,对他做了个礼佛的手势相求。任鑫一脸郑重脸色,拜托你的表情,心里好气又好笑,却又哪里忍拂逆了任何方,只得改口,道,“不……敢不敢。在下也……”不明白。
“凤栖山脉为界,往西,乃边陲五省。镇西侯,威武元帅,谭治,精明忠耿。津孝王爷,步长将军,池徵雍,当今幼帝四叔。”王林十分兴奋,一礼之后立时蹲到淳于苍身边,脸上笑容愈盛,自顾自指着地上所划说下去,没有注意他们这边眉来眼去,“往东,乃先皇所封异姓藩,世袭二代,齐瑞王,白袤开。治民有术,四省富饶,民间素来知齐瑞不知皇帝……”
“谭治镇西陲以军威法纪,与江湖中人素来不交。池徵雍出身皇室,与武林中人不如水火,也是隔岸。”跟在王林身边同行的一个白衣公子收回落在任鑫他们这边的目光,悠悠接口。
“齐瑞王白袤开则门客众多,广结好友,喜出门云游。”王林再继续,“故而此番……”
“此番武林覆灭之难,定不会袖手旁观。” 白衣公子结论。
“不错,不过……”王林想到什么,皱眉。
“不过谭池两人也好,齐瑞王也好,都也兼冲着洞中瑰宝而来。”白衣公子小声微叹,“只怕倒时候分赃不均,无端端生出许多是非麻烦。”
“怕什么,洞里头不是他妈的什么都没有么!”一个大汉笑骂道。
“他若是知道了没有宝贝的消息,还会来么?”
“若果真有人相助,我等自然欠上了他一份大大的人情。”
“这人情白白错过……齐瑞王白袤开精明有为,哪里肯。”
“不错不错。”
……
王林声音不曾记得刻意压低,一旁几人被他们两这番对话惊醒,听到此,纷纷接口。
一时洞中渐渐欣喜之声四起。
淳于苍因这份远见卓识,和起初那番搏命相救众人,加上他和博一风瞒不过的师徒关系,被各家各门奉为少侠,允成上宾。他心下渐渐通透,任何方是不愿扬名,乐得置身事外,却也是助他成事。
在诸多周旋行礼客套中,淳于苍找空顺势往任何方这边一看,只见一团靛披风窝在任森任鑫之间。
―― ―― ―― ―― ―― ――
任何方翻了个身,把披风拉上,遮了脑袋,捂住耳朵。
――好吵。
朝不知谁那一边偎了些。
――嗯,暖和。
睡觉。
―― ―― ―― ―― ―― ――
任森慢慢睁开眼睛。
眸色清明,分明不曾入眠。
看看任何方枕在他大腿上的脑袋,合上。
不会会,又睁眼。
看了看重新安静下来,情绪却已经明显不那么悲凄绝望,甚至带了些兴奋的众人。
再看看洞外隐隐射进来的些许青白色晨曦。
最后,看了看在对面洞壁上,插在石隙间的火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腿上。
大半个脑袋埋在披风间,蜷了身子,鼻息绵长,任何方显然酣眠正香。
任T略撑起一条眼缝扫了扫身边的任森,不动声色地合上。
过了小半柱香,任T在睡梦里懒懒略调了下姿势,背朝了任森。
淳于苍早被众人请去,不在几步外歇坐了。
他们此不着光,近也并无别人。
任森略侧头看看任鑫。
任鑫脑袋歪向外侧,正睡得好,也遮了外头的人往这边看时的视线。
犹豫了下,任森撩起任何方几缕散发把玩。
任何方暗地有修剪头发,从来只留过肩,到恰好能梳理着簪的长度。发质普普通通,倒也算得上顺直。
可此时,衬在习武人带了老茧和细伤的长指上,映在幽暗的,火把带了淡淡黄红的弱光下,竟似乎有如玉的温润色泽。
眩了人的眼。
纵志侠肠凌云许
上
日出时分,守着的弟子忽然来报。
众人得信往洞口走了些,张望。
只见洞外柴草无数,正有条不紊堆进洞口。
羽羽铁翎,森森长枪,巍然林立,大有只等人出来,便是马蜂窝的势头。
几个时辰之间,这步长将军密密严严守着洞口不提,竟还能令麾下军士收集上几千担的林中木枝,落叶枯草。
时值秋季,刚好前些天并无雨水,林间所收集的柴火易燃自不必说。火攻其实无法推进洞太多,故而火燎不可怕。但有可怕的烟熏,能令人窒息而亡。众人现在并无内力,屏息是不用提的了。
有人不禁哀骂,“天绝我也!”,也有人连连顿足。
一时又开始乱了。
素有名望的几个聚到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办法。
令子弟冲杀出去,突围是不可能。若是以破坏火攻为目的,则必是有去无回,且只是拖延得一刻的下下策。
―― ―― ―― ―― ―― ――
任何方补眠正香,被众人越来越大的动静吵醒。他平日里也少有起这么早,顿时倒竖了眉毛,坐在一边生闷气。
“公子。”任鑫撕了些中衣袖,去洞里头浸湿了,替任何方擦擦脸,接着,捧出一些糕点,一个半空的水袋,“将就了当早膳用一些吧。这水也干净,是昨日山瀑那里接的。”
任何方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披风,又看看丝毫不曾压挤变形的点心,任鑫手上的水袋,旁边见了些底的点心篮子。
昨日那般的情形,他们居然没有拉下一件杂碎行李。
――嫌不够危险吗?
摸索摸索,任何方四找东找西,却没有合适的。
放弃努力,他曲起食指,赏了任鑫一个栗子,“不吃!”
“再过几个时辰这些点心就出炉满一天了。”任鑫苦着脸,缩缩脖子,“公子,琪琳糕什么的是四味斋的,还有和南街头老水井那个铺子卖的小芝麻香葱烧饼。”
任何方眨巴了下眼睛。
“我们几个都用过些了。不过……”任鑫欲言又止。
“嗯?”不过什么?
“不过都没有吃饱。”任T笑嘻嘻伸过手来,“公子不饿的话……”
任何方啪一下敲开任T的手,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只是抱过篮子。
“公子。”任森拿过毯子替他在背后垫了,让他靠得舒服些,“尚有余力。”
昨日那种情况,不算挣命的绝境。
任何方点点头,翻出一瓶败火的清凉丸子,嚼了一颗权作口香糖,而后开始用早膳。
他开始有些崇拜自己了。
竟然能教出这般的几个家伙。
嗯,好吃。
―― ―― ―― ―― ―― ――
任鑫他们给留的毕竟偏多,任何方已经八九分饱了。
奈何昨夜一场惊乱,眼下这点心的味道也分外好了。就了口清水,轻轻打了个嗝,他够向最后一块。
却有一只五指修长,略带老茧,显然惯于书写握剑,皮肤白净的手伸过来,先一步拿了那块琪琳糕。
――是任鑫他们的话也算了……
手腕一翻,五指勾出,一招B戏蛇,任何方一手毫不迟疑地递出。
“妙手青面好俊的功夫。”手的主人单手和任何方小拆了几招,不得脱离,终是被捉上脉门。
是那个和王林一唱一搭的白衣公子,年约二十五六,捏着那块糕不肯松手,面带微笑,大有我没内息你捉了脉门又能奈我何的势头。
“承让承让。”任何方中指上略一紧,而后松开了脉门。
白衣公子正得意于任何方退让,腕上忽然一痛,顿时皱起脸,手上一松,糕点落下。
被王林弯腰漂漂亮亮地抄走。
这招水上轻,姿态曼妙,王林使来倒也不差。原本是王林母亲娘家林家的妙学,属于近身小招,不需内力便能施展好几分。
――那么多人拿来拿去……
任何方瞄了瞄白衣公子看上去很干净的手,没有起身,任由王林将那块点心送入口中,春风般的笑容更盛,连声赞道,“好吃好吃。”
“他抢你的为什么不动手?”白衣公子忿然。
“他笑的比你好看。”任何方答道,而后朝王林一拱手,“令弟此番不曾来么?”
“家中弟媳新近有喜,我那二弟死活不肯出庄子一步。不提此番英雄会,连家父令其稍事打理山下产业也不肯。”任何方之外的诸人大多带了一顿左右的干粮上的山来,所以倒也还不曾饿得慌。奈何干粮就是干粮。王林一边微笑回味,一边长叹,“怕是知道了我这做大哥的捐躯于此,也不会来收尸的。有弟如此,家门不幸,咳,家门不幸啊。”
任何方闻言不由微笑。这王家兄弟真是有趣。做大哥的临危不乱不提,此番尚有心连诋带毁宣扬自家二弟好内的事实。
其实还不是他们自家人默许着惯出来的?
另有那二弟王仲翎,王家家传双剑尽得精髓,还把一根紫玉笛子耍得滴溜溜转,既能用来吹又能用来打。江湖上名头响亮不提,现在又光明正大有如此作为,的确不是一般男子。想必当年二师父嫁女儿嫁得十分放心,虽然也常常看了飞鸽传信后,头疼一对小儿女三天两头的吵闹。
“眼看得洞口就要烧火,也只有妙手青面尚有心在这幽静之地,慢条斯理细细用膳。”白衣公子接口,“我等商议良久,唯今之计,只有捉了那步长将军,以为人质。”
万军之中擒王,谈何容易。
“哦,不知除在下之外……”送死的……“所选何人?”任何方并不惊慌。
“在下当然在其列,另有同道中精锐十九人,定当助公子到阵前,至于其后之事――”王林一揖,“尽数托付公子了。”
“均是素有默契的少年豪杰,在下自当竭力。”任何方起身朝王林郑重还礼,转向白衣公子,“这位和玉面书生向来交好,如此的大美事,不知是否有公子一份?”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问,某某世家少家主婚娶,大宴江湖同道,你和那家主素来很好,不知去吃那喜酒不去?
“……”白衣公子默然了须臾,道,“当然。”
“如此,甚好,甚好。”任何方粲然而笑,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锦囊坠饰,“青面在地上捡到此物,也不知道是谁的。”
“此物乃在下所有。”白衣公子面色一动,伸手去拿。
“那就物归原主了。”任何方悬高几分腕子,轻轻松手落下那个锦囊。
――叮铃几声脆响。
锦囊落入白衣公子手中。
一个玉铃铛落出锦囊,眼看就要碎在地上,好在有王林再伸手一抄。
――那半个巴掌大小的玉铃铛,赫然是个别致的玉章。
章文四字:
齐瑞王鉴
王林挑眉,灿烂一笑。不用送死了,谁的心情都会很好。
“王某见过齐瑞王。齐瑞王实在乃是我等的及时雨。”耍了我们半天,竟然还打算耍到头。
“青面见过齐瑞王。”任何方也拱了拱手。
“白某不敢有负所望。”白衣公子回礼,又朝王林一拱手,“隐姓埋名,是为无奈,望玉面公子见谅。白某麾下兵马三刻之内必到,还请众人先退入内洞,延得片刻。”
―― ―― ―― ―― ―― ――
精盾长弓圈铁甲,铁甲劲翎困众人。
只是洞内无俗宝,得天图为王,龙脉埋均不过谬传……
齐瑞王白袤开既然说众人乃是他相邀来赏胜景的……
大琅朝律令,五品以上官员于边境之地可集众携武一千以下应急御敌,但需要报备当地府衙。
不管是不是御敌,是不是一千以下,是不是真按手续报备了……
齐瑞王亲兵压境之下,池徵雍这个面子不会不给。
遣了数十兵丁入内洞查看印证确实,眼见的确无利可图,步长将军十分干脆地送出解药,客客气气让开一条路来。
―― ―― ―― ―― ―― ――
江湖人沿路下山,齐瑞王和池徵雍谈笑风生,一同走下山去。
玉面书生等人跟在他们身边,任何方也在其中,一路哀怨无比。
可是没有办法,此时还属于两军对阵的势态,若是不留心,小心被池徵雍身边那个随从抢了尚无自保之力的白衣公子白某人。
解药已服是真,内力还没完全恢复也是真,尚需打坐调息。
若是出了那样功亏一篑的笑话……
那可就……麻烦大了。
―― ―― ―― ―― ―― ――
至于枉死枉伤的那些,除了少不更事的呼冤提及,没人说起。
提起有用么?
――只是,新的怨恨已经结下,池徵雍以后睡觉肯定更不安稳了几分是真的。
保不住,便会踏上他大哥的命途。
至于白袤开为何不在一开始便澄清免去这场血淋淋的“误会”,为何要等麾下兵卒到了此地形成合围之势才敢和手握重兵的池徵雍谈条件……
齐瑞王封地本是先皇权宜之计――这先皇确切而言,是当今傀儡皇帝的皇爷爷――奈何上一任皇帝糊涂无为,一时血勇,加上诸多巧合之下继承了王位,却没有能按他父皇希望而为。
池徵雍对他侄儿的皇位志在必得,所谓不进则退,不起必亡,也是势在必行。
他身后,是西陲五省。
他周围近,首当其冲的,东有齐瑞王封地,东南有琅朝著名的西南大患,四十七县蛮夷,东北便是这天下不断颓萎的正牌主子……故而镇西大军中营和齐瑞王的关系微妙不可尽言,有争夺,也有合作之时。
若是他知道齐瑞王在内,拼着精锐尽折,也要将这张牌抓到手中,是肯定的。
如今么……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三方心中都明白这其中曲曲折折,但眼下戳透了除了撕破脸皮还有什么?
任何方自然是明白的,所以他心情不好。
看看满山绿黄红,和昨日还是一样。
又望望身边几人。
面色平静之下,也有眸里心中,隐了恨,埋了仇的。
这一年最后的几只蝉,在众人头顶“知――知――”长鸣。
――你们知道个屁!
任何方撇撇嘴,而后长长叹了口气,嘀咕,“世间最有蝉堪恨,送尽故人更送秋。”
“啪嗒。”任鑫一镖击出,头顶上那只蝉应声而落,其他几只也一时噤声。
“公子。”任鑫把那只昏过去的小虫奉给任何方。
任何方干瞪眼。
――泄恨?怎么泄?不泄?难道养着它?
倒也一时忘记了无奈悲郁。
“方大夫。”白袤开拎过那只可怜虫子,笑嘻嘻道,“白某家厨之中,有人擅以此类山中小物做菜。虽不上大雅之堂,倒也别有风味。不知诸位可否赏光下榻,稍为一品?”
“……”任何方一时无语。
倒是几个武林中人先一步拱手谢应了。只为他们的确需要一个安全之所稍事整理,顺便调息。
反正天大的人情已经欠了,多欠个零头也无妨。
“方大夫意下如何?”白袤开和众人相礼一番,又来问任何方。
“齐瑞王好客盛情,我等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任何方暗叹此番之间,江湖中人和这津孝王爷俱是大损,倒是被这齐瑞王机缘巧合得了利。指指那只虫子,道,“此物既然可为食材,那就先请齐瑞王笑纳了。”
白袤开面皮微抽,竟然也就这么把那知了纳入袖中,拱手谢道,“白某多谢妙手青面美意。”
―― ―― ―― ―― ―― ――
山城东南郊外,齐瑞王的别庄。
客院,某间厢房。
“公子?”任鑫苦思冥想半天,放弃。替任何方重沏了茶,殷勤地奉上来,问。
“以前曾经路过召城,略有余暇,去王府门口坐了坐,有一瞥半面之缘。”任何方笑,接过茶,答,“但凡可能有所牵涉的面孔,尤其像齐瑞王这般喜欢微服私访的,记得总是比不记得好。”
一瞥,便只是看得。
半面,便是我识君,君不识我。
“谨记公子教诲。”任鑫道,连带一旁的任森任T也同般作礼。
任何方微微苦恼地挥挥手,示意不要多礼,“另外,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手。”任T道,又加了句,“仪态,气韵。”
“有两个人乔装了隐护着他。”任森接上,顿了顿,“在我等之上,请公子小心。”
任何方点点头,抿了口茶,“你们三对二呢?”
“七八成。”任T咧嘴一笑,“森哥,我们是打不过公子的,所以……你什么时候和鑫哥一样妈叽了。”
话音刚落,砰啪两声,挨了任鑫任森一人一下。
任何方背对着任T那里,只做没有看到,“知了……做菜?”
“是西南蛮夷那边的土菜。”任鑫忍住作呕的冲动,“公子真要去赴宴……”
少数民族地方特色啊……
“嗯。”任何方轻应,“蝉蜕尚可以入药,还有冬虫夏草,怎么就见得你隔三岔五灌我灌得殷勤?”
任鑫挠挠头,心道也是。于是又点点头,权作认下了这连贬带讽的夸奖。
“来了。”任T看看门外方向。
果然,一会会,便有下人叩门,请了他们去。
―― ―― ―― ―― ―― ――
地是雅地,厅明几亮,布置简约而华贵,外有秀景,内有美婢。
宴是好宴,风味之作,地方名菜,皆有;陈酿新酒,淡香烈醇,俱在。
客是江湖客,均有几分性情,又多世家之后,名门之秀,于是心计算计的阴冷味,便被少侠豪杰的朗笑畅语掩去。
主是妙主,谈笑自如间,即使素有仇怨的几个,也不得不卖他面子,先将对头作无视,同厅而席。
这般的宴席,作诗行文,总免不了。妙手青面,少年有为,便也脱不开去。
“少小无闲暇,不曾有学,赋难成赋。”任何方这般回答。
他说的是大大的实话,奈何除了知内情的几个,旁人自发自主,偏偏要想到身染绝毒,累于医武,苦于病痛之类上去,倒把轻视之心放到了一边。在座的都是江湖上有些头面的人物,没什么资历的都在外头下面用宴。这里知趣的多,莽撞的无。所以不再拿赋词之类的打搅他,只和他说些闲话,放他在那里专心美食。
“任鑫。”任何方了两刻时间,慢慢悠悠彻彻底底连肉带髓啃干净一根龙凤穿翼。瞄了一样左首素宴那几个总是低眉垂眼的和尚,偷偷一乐,回头朝身后伺候着的手下道,“你去和他们换一个吧。”
“是,公子。”任鑫回,替他满了些淡酒,下去了。
不会会,任森无声守到他后头。
同时,又是一道菜上来了。
―― ―― ―― ―― ―― ――
那是道大盘盛的烩菜,名叫山聚八珍。所用的料理都是山林野物,荤素各四样。看上去其貌不扬,香气却郁郁诱人,想必色香味里头的最后一字也是重重占了去的,烩得入了味,在一个盘子里堆得尖尖的,送上来。
和菜一起上来的还有一道鱼汤,名叫浪里跃水,十分别致。每桌先是布上一个特制的大碗,内盛汤料,小半个巴掌大的鲜鱼数条,青绿鲜嫩的苔,和少许盐。而后注入清泉好水,最后挟烧得通红的鹅卵石放进去。
一大碗汤,一块石头,“呲――”一声长响,汤翻滚,鱼随之而动,倒真的像是活了在水里穿梭一般。稍等一会,袅袅雾气略薄了些,这汤就可以用了。
两样都是野趣盎然的菜,一浓一淡,很是相配。
任何方看完表演,由着任森替他布了些汤和菜,一手扶起筷子,一手拿起勺子,夹了小小一块山芋,舀了浅浅一勺清汤,先后送到嘴里,眉毛眼睛就忍不住弯弯地眯起来了。虽说他戴了面具,这些是看不到的,嘴边的笑却是明明泛在那里的。
任森细心,替他布的菜不多不少,每样都是不大不小的一块。任何方挟了山芋,试了兔肉,解决了木耳,筷子正志得意满地伸向鸭肉,厅口却报上来,说是下毒的人已经查出来了。
此番落日峰事件恨怨颇盛,在席的顿时纷纷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嚷嚷着要把他大卸八块,剔骨去筋。齐瑞王也是见惯了的,何况这人,本就是他和几大世家名门主事的,一起趁众人休憩松懈,秘密察访而得的,当下直接让把人带了上来。
任何方本不曾在意这些,虽惊讶于他们暗中行事,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想他吃他的,他们忙他们的。
可他往门口不经意地一瞥,嘴里的鸭肉顿时变得苦涩难当,不得下咽。
―― ―― ―― ―― ―― ――
那人已经用过刑,只一条亵裤蔽羞,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丹田被废,筋脉俱断。
他是被一左一右架上来的。任何方看过去的时候,两个正狠狠一推,把他扔到地上。
厅外秋高气爽,明亮温暖的日光从大开的门窗射进来,王府别园中木盛,鸟鸣悠长。
可这一刻,白灿灿的日头照在那人身上,似曾相见的血肉模糊中,任何方心中一堵,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此……
不是齐瑞王的别院,不是大琅朝九十二年秋,八月十六,午时……
而是那幢楼前,211年入冬,十一月二十日,下午两三点。
不是木栋窑瓦的屋子里,不是轩窗净几的美宴上,不是词画装饰了的四壁间……
而是那条多是学子教者来去的校路,行人步履匆匆而有条不紊,山地车载着年轻的谈笑声,偶尔的轿车不论新旧,必然洁净明亮,彬彬有礼,速度缓缓,拐弯优雅。
不是向众人下了十丈软的陌生面孔……
而是那个内向的,对着密密麻麻的资料忘寝废食,说到女生就两眼不知看哪里地窘怕脸红,生怕给别人看出自己有所不同的,每日被他要挟这要挟那,却又敢怒不敢言的,对他应“好”,而后,从顶楼一跃而下的……朋友。
他恍神不过一忽忽,却被不少有心人尽数收入眼中。
―― ―― ―― ―― ―― ――
端坐,慢慢喝汤,任何方听着众人纷纷杂杂的声音,只是默然。
地上那人硬得很,这么一番刑用下来,居然连真名都没有问出来。和他一起的另一个一开始就咬了舌,他偏偏不肯自杀,只趁着有力气,将所有武林中人骂了个遍。
筷子伸向蘑菇,却被任森不着痕迹拦住了。
“公子,小心堵食。”
任何方叹了口气,起身拨开众人,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定定看着那人眼睛好一会,黯然道,“我手上有一味丸子,好是好的,可是很难配。只是今天这般的事,也只好给你用了。”
那人只是没有吭声。
抬手示意,任森应了一声下去了。
“那味丸子,叫做情人问。”
――情人问,问情人。温言软语间,尽知真相。
―― ―― ―― ―― ―― ――
情人问……
相传,有一聪慧痴情的女子,怀疑自家郎君在外有染。偏偏那良人每每都推得一干二净,煞有介事。
后来,怀疑得以确认,那女子制得情人问,暗中让她的夫君服下。
一问接一问,问得柔肠寸寸断,问得芳心片片碎。
问出了十四个先后交好的女子姓名。
她在那男子的心口刺了十四刀,写下一封血书,誓和郎君恩尽断,情尽绝,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从此不知所踪。
―― ―― ―― ―― ―― ――
药是任鑫任森一起拿上来的。
“公子。”任鑫弯腰轻声问任何方,“这药好不容易凑了药材,十制九炼,只配成了两颗,试掉了一颗,剩下仅有的这一颗,真要用在这小子身上?”
语气颇有不值之意思。
“滋事体大,给他用了吧。”任何方起身,“若再拷打,他嘴硬开不开口不好说,恐怕也撑不住。”
当初在北边给人看病时做成的这药丸仗了机缘巧合,以后怕是难得了。故而任鑫念念不忿,想,江湖人多的是吊着人命再折腾的法子。撑不住么,就先医好些,再用刑,总有招的一日。
可他一看那人的样子,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公子不是不能,而是不忍。
于是跟到了一边,不再言语。
任森哪有任鑫那么多话,早已经弯腰捏开那人下巴,灌了他小半口水以备喂药。见任鑫没法劝公子改变心意,也是意料之中。心里暗叹不说,朝那人嘴里丢进拇指指甲大小的一粒媚红色丸子,送下喉去,静静退到任何方身后。
“此药半柱香即生效。”任何方抬眼看了看外头白晃晃的日头,只觉得有些晕眩,“到时候各位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了。青面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这事和津孝王爷有关是板上钉钉了的,可经过细节,幕后其他人,却不明不白。此刻众人都盯着那人,只等这药生效,挖出此番的里里幕幕。看出任何方动了怜悯之心拿出这么个宝贝来,自己这些人无端受益,当下也不好再拦他,只是多多说了几句客气话相送。
“阿弥驮佛。”
身后隐隐传来老和尚念法号的声音,不知是明空还是明玄。
礼别而辞,任何方没有回头,没有顿步,一径出了厅子,出了院子,出了别府。
―― ―― ―― ―― ―― ――
街,还是那样的街。
店,还是那样的店。
人,还是那样的人。
任何方踱步走过,茫然不知去哪里好。
任鑫任森任T默然跟在后面,无从劝起。
――他们,还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公子,会悲春伤秋。
胡乱走,无意见到街边小摊上。
一对老夫妇,粗布木簪,在用午饭。
一人一个麦面馒头,中间一碗豆浆,两个勺子,翁一勺,媪一勺。
都是上了年纪的,手上未免不稳,倒有不少给撒了。
七八张四方小桌子的摊子,吃饭的不少,小二却把那些人都迎到别桌去了,留他们两个在角落里安安静静慢用。
而后有个粗仆打扮的人,和一个田里干活的把子,拎了不少东西,坐到那张桌子边。
任何方的耳力,都能听到。
那给人当差的是弟弟,他新嫂子不日就过门,他哥哥来城里买些东西,牛车顺便载了爹娘来逛逛。
神色一温,有些事也就不那么堵心了。
“公子。”任T唤。
任何方回头。
肩上同时被人重重一拍,眼前赫然一个坛子。
“喝酒?”廖君盘从坛子后面冒出来,剑眉一挑,问。
一边,廖广峻静看着他们。
“好。”任何方一笑,答。
将门的酒,应该是烈的吧?
―― ―― ―― ―― ―― ――
将门的酒,或许不一定烈。
但将门的酒,醉人是一定的。
这不,廖君盘喝了没一会,抱着他自己那坛,脸上似笑非笑,歪在一边,靠着树根,轻声打着鼾,已经倒了。
任何方举坛,看了看他这个二师兄,摇摇头,就了口。
廖广峻解下身上披风,甩到自家小弟身上,半无奈,半好笑,“前几天才知道小弟……家父和二弟,都是海量。”
“山上的时候,没见过。”任何方接口,目光落到小坡下,看向远远的城门路。
那时候,只有年节,二师兄才沾沾杯中物,也不过敬敬师父们。
偶尔再喝,就是独自一人,一小壶,一整夜,冰凉谅,慢斟慢饮。
能醉才怪。
“醉不醒……也是幸事。”廖广峻低低喟叹,猛然喝了一大口,一碰任何方的坛子,“干!”
“干!”任何方回碰了下,仰起头,捧了坛,直接灌。
既然各自都有要醉的理由……
拼酒,何必问缘由。
―― ―― ―― ―― ―― ――
桐门客栈,原来那个小院里。
房间还没来得及退,眼下么,自然继续住。
“公子,任森任T送他们回去了。”任鑫拿了根干巾,给任何方擦擦头发,“这秋雨凉,公子淋了不少,叫个浴汤吧?”
“恩。”任何方倦倦应。
东西很快备好了。
任鑫往里面加了些宽神的药粉,从屏风后出来,道,“公子,可以用了。”
“好。”任何方走到屏风后,伸手试试水温。
任鑫熟知他不喜这种时候有人在屋里,退了出去。
看着袅袅的热腾雾气,任何方出了一会神。
而后,解去衣衫,滑坐桶中,由着水没到下巴。
雨云铺满了天,门窗都关了,屋里光线昏暗。
满腹的酒意被热热的水一泡,慢慢升腾上来,任何方打了个哈欠。
窗外的雨渐渐有些转小,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
任何方懒懒翻了个身。
……再泡一会。
就是好像有些冷。
―― ―― ―― ―― ―― ――
“阿嚏!”猛然一个喷嚏,任何方吸溜了下鼻子,四下看看找可以擦拭的东西。
“公子,眼下已经掌灯了,你在水里睡着了,泡过了时候。”任森弯腰把任何方起身间露出来的肩裹回被子里头按回去,拿了旁边的巾帕递给他,“任鑫在熬汤,任T采买些东西还没有回来。”
――所以我在这里。
“换洗的衣服呢?”任何方两只手钻出被子,扯过巾帕捂了鼻子长长一省,利用完毕丢到一边,手往回缩了缩,十根指头扣着被沿往上拉了拉,问。
“鑫哥说了,公子你得喝了汤才能下床。”任森看着任何方的样子,眼里略略莞尔,蹲下身和他平齐,道,“先躺一会,就了手炉把身子捂热了吧。”
“可是……”任何方扭头侧翻了身看向任森。
――里衣亵裤总得给我吧?
“内衫外衫都烘着呢,等呆会一起换吧。”任森细瞧瞧任何方还有些发白的唇,微不可见地皱皱眉,“现在都还冰冰的带了几分湿气,公子你揭了被子又难免着了冷风。”
“哦……”任何方对此并不执意,他的眼神已经溜到了桌上。
盘子盖着的饭菜依旧将几缕诱人的热气轻轻缓缓地吹了出来。
任森回头看去,了然。
既然任何方一醉一浴一睡间,把那些无奈悲悯伤怀忘到了一边,他当然求之不得,这点小小的要求,还是应得起的。
起身过去,连带托盘端回来,搁到榻边,自己也倚了床柱坐下,一个个揭了盖,道,“公子的晚膳还没用,这是刚叫小二送来的。”
任何方立即眯眯笑开,从头到脚裹紧在被子里,蠕动着,翻身团坐了,往任森那里挪啊挪,朝饭菜凑过脑袋去。
他怀里抱了手炉,那黄铜手炉烫人,裹在了一大团巾毯里头才能入得了怀。此时连人带炉,把厚厚的被子撑成圆滚滚一团。偏偏这团东西上头些的地方还露出一个脑袋,头发又是包在暖长巾里的,看上去模样分外滑稽。
任森看得清楚,任何方目光先是落在糖醋排骨上,再看向菜秧炒山菌,又溜到贝丝瘦肉白菜羹上,最后盯住了鳝丝笋条豆腐丝,于是替他夹了鳝丝,和了一小勺白米饭,喂到他嘴里。
终究还是忍俊不禁,破例弯起唇角,勾出抹笑意。
任何方略有不平地白了他一眼。
――是谁说得捂着的……
下一刻,吸吸鼻子,循着香气,任何方乌溜溜的眸子又盯上了旁边一屉细面梅贴,清香四溢的小包子。
―― ―― ―― ―― ―― ――
楼下,任T推门进来。
脱了蓑笠,换了衣服,放下些药材,拎了包小小的吃食,上了楼,刚刚到外屋,止了步。
“这个。”喜滋滋。
“恩!”好吃。“这个。”
清脆的微响――勺子碰到碗的声音。
“呜呜!”嘴巴没空的时候能发出的最愤怒的指责。
“抓仔那揩!”有些听不清。
“扑棱扑棱……扑棱……”枭拍翅膀,“蓬!”
“啪嗒!”某种半固体掉到地板上。
“掉了……”很沮丧的惋惜。
“算了吧,还有。”
“哦。”注意力立刻转移。
“阿呜!”……“嗯?”
“公子,那是我手指。”
……
眉毛一跳,微微一笑,任T折了回去。
正好碰上任鑫端了姜汤上来。
“别去了,正吃饭。”任T道。
“驱寒的药汤还没喝。”任森回答,又走了两台阶。
“羹菜都是热的。”任T道,“而且……”
公子肯定不喜欢。
任鑫顿住了,“也是。”
点点头,返身往回走,一边喝了一口,“你的在炉上。”
下
清晨的院子,阳光投在地上的影子还有一人来长。
“任T,手上的劲不要强求。力到,势就到了。”任何方站在檐下,指指任T递招而出的右臂,“这剑招本就不刻意凌厉,随心而已。心到,力自然会到。”
“是,公子。”
任何方看看一边的任鑫任森,微微一笑,“本门的内外功夫,你们都已经成形了。不错,不错。这才半年不到呢。”
“承公子教导。”
“这是在和我客套吗?”
“不敢,公子。”任鑫左看看任森,右看看任T,讪讪,岔开话题,“公子早膳想用什么?”
“早饭啊……”任何方抬眼瞅瞅天上飞来飞去的燕子,摸摸下巴,“早饭……”
正在踟躇,却有小二来通报,“客官,前头有姓白的公子拜访,说是给客官送个小礼。”
“小礼?”任何方疑惑。
―― ―― ―― ―― ―― ――
“如此说来,此人是十六年前应家余孤,后得人收留,被挟恩以报,兼遭蒙骗?”
“不错。偏偏玄空玄明两位大师劝说颇费,他却不肯皈依佛门。他既非主谋,又兼无辜,众英雄怜他身世,只是废去了他武功,无礼之亦不多做计较了。他虽口出不逊,对方大夫倒也不曾有毁。商议之下,妙手青面,仁心怀德,还请收了他,施以教化,以免各门各派不懂事的弟子再节外生枝。”
这话说得轻巧,其间争议定是不小。江湖人给他个痛快已经不容易了。
白袤开既然把人带了过来,那些便都是他理好了。
任何方沉默。
昨日血肉模糊的人,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躺在单架上。
起身,蹲到他身侧,揭开一角薄被,把上他的脉。
丹田尽毁,筋脉皆废,连个乞儿都打不过,自保是不可能的了。
“应小雨废人一个,不过累赘而已,方大夫给个痛快便是,何必学那些假惺惺?”
“我身边少个人试药。”把了一会,收回手,任何方淡淡道,“ 你意下如何?”
“岂敢岂敢,听凭方大夫。”应小雨笑容讽刺。
任何方心下微叹,起身回座,看着任鑫任森抬他进去安置了,拱手谢过白袤开,“多谢齐瑞王。”
“不敢。”白袤开回礼,“昨日,博大侠、淳于少侠、两位大师,还有几位医道中人,才是苦心相怜。白某和应小兄弟并无仇怨,不过举手之劳,顺水人情而已。”虽有自谦,倒也是实话,“白某府中有事,不日便回召城了。方大夫云游四方,若有路过,还请抽身寒舍一叙。”
“齐瑞王实在客气,这番好意,青面不敢借口而推。”
白袤开起身,两人辞过。
送到院门,临别,白袤开忽然回头,道,“方大夫侠骨肝胆,妙手仁心,白某倾叹。只是世间无奈颇多,男子汉大丈夫,尽力而为即可。此之以外,何必自扰。”
“尽力而为……”任何方微愕。
白袤开一笑拱拱手,走了。
满院绿意,木盛。
阳光温热,任何方与此间自问,豁然开朗。
――不错不错,前世今生,我皆已尽力。虽机缘遗憾,问心却无愧,亦不须自扰。
多谢。
一旁,厅内。
任鑫释然,“公子放开了。”
“比起读书万卷的,我等还是口拙了些。”任T接口,若有若无地看了眼任森。
“我去催了早膳过来。”任森抱剑倚着墙,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听得两人议论,淡淡道,而后走了出去。
―― ―― ―― ―― ―― ――
“小雨,今日重阳,我们上街,你也可以走动了。”任何方抱了一叠衣物进了马车,“那,都是全新的哦,自己挑中意的换吧。”
应小雨冷冷看了任何方,没有接。
任何方耸耸肩,放下东西,“快些快些,我们四个等你一个呢。”
说完,揭帘钻出车去了。
任鑫在一边指着他脑袋,“我家公子如此对你,你不言谢感恩倒也罢了,没人希罕,可待人接物的礼那?!你爹娘怎么教的你!”
应小雨撇开头。
任鑫骂完,愤愤然也出去了。
――车外头。
“任鑫。”
“公子?”
“应家当年一夜之间毁于一旦,他那时才四五岁吧。”
“任鑫鲁莽。下必记得忌讳了。”
“怒伤肝。”
“……”
“这么气他,做什么给他煎药熬汤。”
“管教归管教,汤药归汤药。”
“他不比你小吧?”
“明理为师,公子比我等都年少呢。”
“……一人吃瘪一,平手。”
……
说话声渐渐远了些。
――车里头。
应小雨呆呆坐了好久,猛然抹了把眼睛,慢慢转头,看向那叠衣服。
―― ―― ―― ―― ―― ――
此地虽是镇,重阳节时倒也热闹,熙熙攘攘。
任何方一行人挑了条古玩当铺类的店占多的街走。这街上人相对少了些,他们闲闲逛来。
“任鑫。”
“在,公子。”
“他们说的寿辰是什么?”
“齐瑞王之母五十大寿。”
“哦。”任何方抬头看看一旁的玉石店,拐了进去,“我们也去吧,置份什么礼物?”
“莫过于怯蚀丹。”
“你倒实在。”任何方摇头笑叹,“好。一瓶怯蚀,一瓶起春。”
“公子,要配这么多,缺了几味药材,任鑫现在去趟药铺?”
“恩,的确少很多。你和任T一起去吧。”随手掂起个玉佛,又放回去,任何方轻应了,“别错过午膳。”
“公子放心。”
点点头,任何方的目光扫过数百件优劣不等,大小不同的玉器,落在了一个模样笨拙,略沾了些灰的佩蝉上。
那小小挂件,线条简练粗犷,刀刀有力至见锋。玉面平滑光亮,棱角锋利无比,翅尖则几乎能刺手。
―― ―― ―― ―― ―― ――
远远的城门上,召城两字已经可见了。
车把子看看天色,加了几鞭。
任何方从马上跳到车上,揭帘钻进车厢。
马车是给前几天应小雨伤初愈,重新开始四云游后,租了当代步的。
“小雨,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能放过你么?”
晃悠悠的颠簸里,应小雨沉默。
“齐瑞王的面子是一方面,几位高僧大侠的面子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
应小雨瞟了任何方一眼。
“当年应家灭门,他们明明能援手,却因为怕惹火上身而个个坐观,你就是为这个恨他们,对吧?”任何方掏出那只玉蝉把玩,“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放你一马,以求良心安稳几分,以求梦里少几声凄厉哭叫。”
“你现在活着,他们的错,便昭昭天下。他们的心,便存了歉疚不安。”语音略顿,轻轻一哼,话锋立转,“你要是死了,不出五年,应家之事,江湖上,再不会有人想起。”
“所以,你一定要活得长,时时提醒他们。而且要活得开心,活得开心,你爹娘才会放心转世去。”将玉凑到车窗前,眯起眼看着上头白润的色泽,任何方的声线极轻,却也极韧,“总之,你活得越长越开心越好。”
“听出来了吧。没错,我管你的事,不是什么仁心。只是,凑巧因为你想起了个故人。”
“在北边出诊的时候,寒家给的诊金里有个别院,几家租户。山里多药材,以后我免不了去住。等你身子好了,就去那里替我打理经营吧。攒了媳妇钱,娶个贤淑的姑娘,怎么样?”
应小雨静默了会,而后慢慢吸了口气,低低答,“好。”
声音,有着不符合他这年纪的稳如磐石。
“破土而蜕,蜕而新生。”任何方拎着挂线把玉蝉递到应小雨面前,“玉在山而草木润,人积慧而家业兴。小雨,你吃的苦头,历的磨难,何尝不是这慧的一种。”
应小雨看着那只蝉良久。
――八刀拙朴,玉质稳实,色泽温莹。
慢慢伸出右手,应小雨摊掌,接了它过去。
“眼下我虽没有办法替你修回丹田,可接你七筋八脉,保你如常人,还是办得到的。” 任何方轻轻松开挂线,“从今往后,你,应小雨,为你自己活。”
任鑫他们三个和一匹空着鞍的马在前,马车跟在后,悠悠过了城门。
―― ―― ―― ―― ―― ――
任何方看了看齐瑞王府门口流水般的锦衣贺客。
摇摇头,耸耸肩,转身和跟在身后的任鑫任森道,“把礼递了,先回客栈吧,明天再拜访。”
王府门口,红灯彩结,门口抱拳迎客的管家,接礼的家仆小厮,络绎不绝的贺寿人,热闹非凡。
街的另一头,昏暗的夜色下,任何方立在路边凝神想着,良久微叹,吩咐身旁的任森,“回去起了老参须,替小雨熬些汤。再三四天就可以替他过脉了,偏偏他脉上还是偏虚,这几天得吊吊。另外,切几片泡开了制了嚼的,到时候要挨上几个时辰,好帮他撑一撑。”
“是,公子尽管放心。”任森应了,回头朝王府的方向看了看。
正是任鑫空手回来,“公子,礼送到了。”
“恩。”任何方迈步,“我们回吧。”
―― ―― ―― ―― ―― ――
当晚。
王府正书房。
“王爷,请您过目,都在这里了。”管家递上寿礼清单。
“不必了,你挑出来的几样呢?”白袤开瞄瞄堆了半间屋子的金银珠玉,微微无奈。
“这边,王爷。”管家往旁边一张桌子示意。
一个青玉盒,里面一尊上好的白玉观音佛。
几样古玩。
几幅真迹。
两本古书。
一个普普通通的礼盒。
“合着佛像拣几样,明日送过长观园里去吧。”白袤开微挑眉,起身走过去,拿过那个礼盒,“这是――”
“老奴记下了。”管家有些不知如何言语,只是应了前面的吩咐,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
白袤开已经打开了盒子。
“是他啊。这两瓶东西,要么无用,一旦到了用时,有没有,可就是死生之别了。”英俊儒雅的齐瑞王,一看之下,竟然笑出声来,“不错,不错,不错。若是人人都送这般,贯老你也就不用头疼了……诶,对了,席间怎么不见人?”
“老奴问了,说是只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送了东西,没有进门贺寿。”
“……明日,去请两个擅做小点的厨子来。另外,把今天那个青衣,还有怡院的那四个也请过来。”白袤开捏起贺贴,看着上头几行字,慢慢靠回座上,“空着的几个院子统统扫了。替本王,备――客!”
“是,王爷。不知来的有几十个客人?老奴好叫下头备席。”
“不用,明日你就晓得了。”
管家应声,退下了。
白袤开将贺贴凑近灯下,细看。
贴上几行字,不如说是几个字――
贺,老夫人
安康寿
晚辈,青面叩
力透纸背。
中间安康寿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喜气洋洋,一气呵成。
再看侧旁五个小字的署名,笔画间承转自如,飞白而不曾断神,尤显洒脱,又不失遒劲。
揣字度人,抚了下巴,白袤开不由恍神沉吟。
老王爷在世时,曾经说过他的字,张扬不足,规矩有余……
―― ―― ―― ―― ―― ――
此时。
应小雨房里。
任鑫端坐在桌边灯下,老僧般入定。
应小雨打了个闷嗝,没张嘴,也就没出声。只是响动是骗不了人的。
偷觑一眼任鑫。
垂头盯着碗里还有一半的参须炖野鸽半晌。
摸摸鼻子,揉揉肚子,应小雨重新扶起筷子。
―― ―― ―― ―― ―― ――
小半个时辰后。
任T推门出去,正好见到任鑫一手托了个空碗,一手握拳顶着鼻子,打着哈欠出来。
“鑫哥,明天还是野鸽子么?”任T止步,问,“我去叫浴汤,顺便托了小二。”
“不成了,换野鹌鹑吧。”任鑫挠挠头,困扰道,“明后天怎么办,有什么比鹌鹑再小一号的么?”
“……”任T想了一会,“麻雀?”
“雏鸡。”任森从楼梯下来,接口,“鑫哥,明天的参须,我已经泡上了。”
“哦,好。”
―― ―― ―― ―― ―― ――
楼上,任何方细看着半张质地不明,画了些潦草字迹的东西。
“好方子。只是六宝么……”喟然一声,“可遇不可求。”
将那张牛皮纸放到一边,随意从那叠师祖们再随性不过的笔记里抽过一张,任何方浏览起来。
“访了白袤开,去哪边玩儿呢……”
“不能太远,九月了,年节得回师门……”
“不能太险,小雨的身子还没好全……”
“不能太……哈,哈……欠……”
灯火明亮,夜风微拂,铺了半桌破旧皮纸的清漆木桌上,圈圈木纹清晰可见。
任何方托着下巴,靠在椅背上懒懒打了个哈欠,抽过下一张。
山水尽点石非玉 一
时已过午。
王府。
任何方一行人得了通报,进了小厅。
“方大夫。”
“齐瑞王?”任何方微愕,回礼。他不曾想到,白袤开会在厅里等人,等的还是自己这一行人。
“昨日见了方大夫送的好礼,却不见人,想必寿筵虽盛,却也杂。方大夫喜清净,好山水,定是今日登门访一访,便继续云游去的了。”白袤开起身邀任何方落座,连带任鑫他们也被请到一边落座,微带了几分玩笑问道,“白某此言可对?”
“哪里哪里。”被人直言说中打算,任何方略有些不好意思,端茶喝了口,含混应过了去。
他挑了午膳后到府上拜访,其实的确打的这个主意。
“白某治下,有几山水风景,虽不是大雅,倒也值得一看。秋高气爽,正是出门一游的好时节。另有杂玩稍许,上不了台面的小物件几样,奈何御下多蠢钝,在下平日里只能自己琢磨摆玩。方大夫玲珑心思,可有兴致多逗留几日,与在下共赏?”
白袤开这番打算,可谓投其所好。
任何方微顿,略略不解地看向白袤开。
这人,要留自己小住?
“应兄弟重伤初愈,正是调理续脉的时候。”朝一边的应小雨示意,倒也不曾在意后者毫无反映的冷脸,“府里院落有几还算清净,白某自诩,府里的仆从虽蠢笨,倒也尚算知些规矩方圆,不知方大夫意下如何?”
有所予必有所求,任何方放下茶盏,不答反问,“方某何德何能,得齐瑞王如此厚爱?”
“方大夫爽快人,实不想瞒,白某御下有几位老将,旧年里随父亲久经沙场,落了一身伤病。白某无能,仰赖他们多年,却无以回报。留方大夫小住,不过想趁秋末他们来此叙职,得几个好方子。”白袤开看了一眼厅门,怅然长出了一口气,对任何方拱手道,“当然,妙手青面的规矩,白某一一谨遵。”
“不敢不敢。”任何方笑笑回礼,道,“齐瑞王待属下如子,令人敬仰。既然如此,方某愧领了。”
―― ―― ―― ―― ―― ――
管家领了路,说是让挑歇息的时候,任何方愣了愣,扭头问身旁并行的白袤开,“有几?”
白袤开闻言也愣了愣,看向老管家。
“回王爷,一共十三进院子合适待客,八进小院,三进园子,两水榭。”老管家走在前头侧方,顿下步子,朝他们躬身施了施礼,答。
任何方趁着白袤开听着管家答话,用你好奢侈啊的眼神乜了眼白袤开,清清嗓子,道,“不知一一走来,要多久?”
白袤开眼角撇到了任何方一丝神色,心道这是当年皇上拨了银子工匠造了,御赐了我父亲的,关我何事,一边已经知道任何方想说什么,背在后头的手,一根指头勾了勾。
“王爷。”不知哪里冒出个侍卫,叩地跪了。
“你领着方大夫去转一圈。”白袤开吩咐。
那侍卫略觉不妥,抬头看了眼齐瑞王,见他意思已定,这才答道,“是。”
这里头耽搁不过一乎乎,任何方不觉有何不可,他们四人都会武,齐瑞王手下戒备提防也是应该。
他心里自顾自转着念头想,任鑫任森任T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藏起来……若是这唠叨婆、冰山脸、朝天鼻也能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倒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只是……他们是自己一手带大,总归舍不得让他们那么辛苦。
白袤开这边,心下也不知为何略略不快了下,他自己发觉,略略奇怪了一把,细细一想,也和任何方一样,认为没什么不妥,于是就此抛开了。
“齐瑞王善解人意,在下有幸。”客套完,回头看看,任何方一指任T,道,“你跟我去转转。”
朝任鑫任森挥挥手,“你们就这里等会会就好。”
一者,因为应小雨武艺已废,四个都去了怕他想到那上头,独自黯然,留了两个就算他想到了,也有人解解闷。
再者,任鑫太唠叨,任森逛半天街也不见得有半句话,还是任T吧……
―― ―― ―― ―― ―― ――
轻功,果然是实用方便快捷环保无污染的好东西。
任何方想着他师姐过年挂灯笼的势头,想着栽在他手里的山鸡野兔,心下一边感叹,一边已经跟着白袤开那贴身侍卫转了一圈。
每到一,跳上墙头屋顶,居高临下看了看各院子,挑了个屋子不多,假山也不多,有水有树,场院不小的。
他只不过看那进园子地广平坦,便于习武过招,瞟了眼布局,觉得并无特别碍眼之,便拍了板。
屋子么,够五人住就好了。
却不知王府上下内外值班的侍卫里头,有些资历的几个,几欲昏倒。
这王府上头,数十年来,除了晚上闹过几拨刺客,还真从没有人掠来掠去。
偏偏今天这个少年,半截青面,轻飘飘稳当当的俊俏功夫,大白天来去,又是王爷随身侍卫带了路的。
这这这,这是哪门子的戏啊?
二
在齐瑞王府邸被奉为上宾,是种很愉快的经历。
任何方身上穿戴起居之类的事基本都是自己打理的,极少劳乏昏病淋雨之类,任鑫他们才插一手。平时这三个也不过管一些买吃买喝的杂事,后来多照顾个应小雨而已。白袤开和那老管家都是成精的,知道他不喜别人伺候,只吩咐了两个机灵跑腿的小厮待命,也没叫住进园子。
于是这五人就在那园子里头住下了。
头一天安顿下来,任鑫拎了两张单子,特地去见了厨工,一张是任何方的饭菜里不能有的草药调料,一张是应小雨要忌的。
那当头的老厨子得了管家上头下来的吩咐,看着那两张高莫测的单子,颇有些提心吊胆,心道,这客人,不好伺候。
哪有。
齐瑞王府上的家常菜以手艺见长,仗的是材料的种类广泛齐全,又新鲜上乘,靠的是厨子的刀法厨工老练地道,菜式做法广集众家之长,点心小吃匠心独具。事实上,一言概之,正和任何方的心意。
山珍海味这类东西容易上火过补,任何方又有些些受了动物保护主义的影响,偶尔尝一小盏可以,多了却只有看了就心闷的份。
他扳扳手指数数加加,暗忖,大概和年纪过了知天命,也有些关系。
结果第一天,专送到任何方那里的盘盏,撤回厨房,把人吓了一跳。
全空了。
这不能怪任何方,他游荡江湖数年,客栈酒楼之类虽说也有好菜,但毕竟,胡乱打发的时候不少。即使酒楼饭楼的那些,少不了卖相好,滋味做功常常欠了一截。齐瑞王不是喜怒无常要人命的主,王府里的厨子不管哪里请来的,聘任后大多全家搬到本地过活。一年年下来,眼看得四省安居乐业,对照了皇都的荒淫奢侈,不免对自家主子敬爱有加,成天就在那琢磨着怎么弄好吃的又养人的,把人给伺候好了,顺便没准还给自己弄几两赏银什么的。他们并不知道齐瑞王兵马上的事,又不用担心其他的,酒楼里的相比之下,免不了多了营生杂事,厨艺上也就有了差距。
换句话说,王府厨子的厨艺,是朝“艺”的方向发展的,比起天下大多数家厨子的“技”来,当然不一样了。
而且,不过四菜一汤么。
过了会会,任鑫又跑了趟厨房,颇有些鬼鬼祟祟地和老厨子咬了会耳朵,轻声拜托了些什么。
老厨子面上一分分古怪起来。
等任鑫一走,众人免不了试探着问问。
老厨子摆摆手,只吩咐了句明日换套盘盏。
众人一愣。
老厨子踱出外间,看看还没洗的空盘盏,目光落到任何方那份干干净净的上头,又再看看一边一起送去的几乎没有动过的一小锅香米饭,老脸一皱,嘿嘿乐了两声。
众人一昏。
老厨子吩咐了几句要提前准备的食材,慢悠悠回去歇息了。
众人回神。
有机灵些的悟出门道,猜,“莫不是,那少侠怕他家公子光吃菜顾不得吃饭,才跑来,特地吩咐明日菜上分量轻少些?”
管碗盏的丫鬟点点头,应,“明日让用的薄瓷靛碗,是小了一号。”
哦――
众人恍然。
于是各干各的去。
另外几个厨子想想老厨头那两声嘿嘿,身上一抖,回头却又无语感叹。
的确,于一个厨子而言,空盘盏,是对厨艺的最好夸奖了。
―― ―― ―― ―― ―― ――
日。
白袤开忙完自己的事,邀了任何方听戏听琴。
没台子,就水榭里摆开了,由怡院的管弦伴了个头,半清唱。
任何方刚刚在王府的药房泡了半个下午,穿的就是家常的,没来得及换衣服,本也就无所谓,身上尚带了丝淡淡的药味。
那几个擅唱的,是齐瑞王府上常请来的,起初摸不透这新客人的喜好,只挑那最熟悉平常的曲子唱了几首。
水上戏文,分外清悠,白袤开听得喜欢,兴起,哼了一小段。
这是私下的雅兴,身份上并无妨碍。
而后邀任何方也来唱一折助兴。
任何方心道我RAP我还能和你绕绕,这一个字吊上半柱香的,你就饶了我吧。
当下只道自己五音不全,只能作听众。
他说得直率坦诚,白袤开江湖上去了那么几回,早就惯了对江湖人江湖态度,知道任何方虽称他王爷,其实是以白衣公子的身份待他,当下也不勉强。
倒是那几个弹唱的,见他听得认真,随着戏文情愫起伏喟叹,显然是懂的,看出人又好,他们都是机灵的,自然顺着王爷意思,多怂恿了几句。
当然不果。
于是接着唱了几折。
而后,那青衣也有些累了,白袤开吩咐他坐了,由那四姐妹把几首新得的词,一一唱了上来。
词是因着齐瑞王的性子挑的,赞景几首,儿女情愫的几首,还有两首,一首是山河之词,意境已经飞扬开去,最后一首是赞历代明帝贤王的,典故结合了写景抒怀,词到末了,颇为豪迈辽阔。
正弹唱到要紧,那琴忽然断了一弦。
断弦是不吉的召头,何况这词本就带了几分投其所好,可谓断得要命。
当下,饶是见识多广的五个机灵人,脸色也变了几分。
周围伺候的下人,又哪里插得上话。
白袤开面上不见恼怒,只意兴阑珊道,也是晚膳时了。
任何方轻轻一笑,拿苏东坡那机灵幕士的典故,替他们解了围。
“王爷,二八女子伤了纤纤玉指,这可就你的不是了。”
“哦?”
“这词词系古今,心怀辽广,豪迈洒脱,本就该王爷这般的男子亲自操琴以奏,怎么能教如此温婉的妙女子竭力而弹?”任何方半戏谑地摇头晃脑,道,“她们唱那春秋月,才是上乘。咳,王爷怜香惜玉的雅名,今日可是毁了一半了。”
“……”白袤开一时无语愕然,而后恍然,大笑,颇有意地道,“那,改日,就由本王亲自奏上一曲。”
唱戏的和怡院的松了口气,开起玩笑,只道今日这事绝不会漏了出去,齐瑞王的雅名包管无损。
白袤开顺势打赏了些“封口费”,这事,就过去了。
三
第一个上门叙职的部下中,需要任何方好生调理的,姓厉,名畔穑。
任何方听了任鑫汇报,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想笑。
见了人,立时恍然。
那男子已过五十,眸子精光摄人,肤色晒得黑,须发皆白,声如洪钟,就算对着白袤开恭恭敬敬低头小声答话时,也足够震得旁边的几个小厮丫鬟跳一跳了。
这分明,是头老豹子么。
任何方心里默念,咀嚼了下畔穑两字,眸中不由有了几分笑意。
本意大概是他父母欲要他归田隐居,起码也求个平安,才在名字里又是田又是稻米的,不料,却应了Panther的意。
只是任何方忘了,豹子这种动物,往往固执、骄傲,很可能忌病讳医不提,对陌生人,绝对是从来没有好脸色。
―― ―― ―― ―― ―― ――
午前。
“将军……”任何方开完方子,正开始搭讪。
“老夫只是王爷手下一莽撞武夫,当年的匹夫之勇,想来惭愧,将军二字,莫要再提。” 厉畔穑收好方子,拱拱手就告辞了。
他早就看这江湖人不顺眼了。
那白袤开公事上虽吃的消他,私下也怕这犟脾气的猛将,知道自己劝不动,只朝任何方打打收势,把诊金提高了一倍,权作激励,而后先一步跑了,此时并不在厅里。
任何方挑挑眉,没说话。
反正他得留宿一晚,最早也是明天才返任。
那方子不过暂缓伤痛,他要医的重头戏,是厉畔穑腰肋上的箭伤。
那是当年沙场一箭的半截遗留,位子不好,没人能取。白袤开没见过,说不清在哪里,任何方也得先看了再断言。
据当年诊断的话说,幸亏骨头卡主了箭头,这才没有到乱走,坏了肺腑内脏,却也已经够人受的了。
偏偏这一箭是厉畔穑的老对手射的,后来那敌将死在沙场之外,他随着老王爷来了这里,一箭之辱也就没能得报,所以分外耿耿于怀,不喜人提起。
后来,有一个江湖郎中拍着胸脯说下大话,临到头又不会医,被他亲自乱棍打出了府邸。历家家传的枪法,拿跟没枪头的棍子耍起来也够人受了。从此知道的,更是讳莫如。
另据任鑫从府里老仆那里听来的,白袤开小时候吃过那棍子的苦头,所以才怕得这么厉害。
―― ―― ―― ―― ―― ――
黄昏。
任何方晃悠悠进了厉畔穑客居的院子。
那老将军正在亭子里头端坐喝茶,和同来叙职的两个同僚聊天。
任何方恭恭敬敬见过礼,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羊皮纸,道,“在下机缘巧合得了这张东西,只知后头似乎排了几个行阵,限于资质愚钝,不解其中奥妙,还请各位指教一二。”
带兵打仗的,一听和阵法有关,哪里忍得住。
当下请他同坐,而后传看了一番。
只见那破破烂烂的羊皮,正面是一幅山水图,说了几句景色不错之类。
反面,草草画了两个阵,都附有几句小字解释。
厉畔穑年纪已大,未免有些老,近视物看不清,拿远些,那字不知什么笔写的,笔画极细,字体极小,加上光线不好,看了半天,只知道这两个阵法的确有些妙,却读不清楚注解。
轮到另两个,天色几乎已经全暗,照明不足,勉强读了两句,后面的也看不清了。
最后转回任何方,一拿过就轻轻松松念了出来。
当下不免一场讨论,却原来是几百年前的老朝,一场立国之战的两个阵法,附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最后几句说的是你爷爷我这般的武功,闯这阵法的阵眼,小菜一碟,云云。
都是带兵行军之人平时看过的旧时战例,三人感叹了几句这人武艺的确不凡,问了任何方,知道他是游山玩水的时候偶然得的,说了几句隐士高人之类,话题就转到了战事上。
月色初上,夜风冷冽。任何方穿的不多,只听着他们说那场战事,偶尔适到好地插问几句。
三人心道这少年年纪弱冠左右,不畏寒,夜能视物,巨细无遗,可见功夫扎实。
只是不知他留在王府的目的是否的确简简单单,若的确并无其他,医术又不错,值得好生留住了,同事一主。
于是言语间更有耐心,捎带了试探笼络的意思。
任何方趁此机会,把话题转到了养生之学上。
这也是能见医术高低的部分,所以那三人只顺着他的话头走,然后问些问题。
任何方将五脏六腑的关系用浅显易懂的语言绕了一遍,特别强调了由内养外,说了番内脏健康与否对于眼耳鼻感观迟钝与否会产生的重大影响,再论了一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医理,讲了一个膝盖风湿痛拖而不治会造成的严重后果。
时间已晚,有人来问他们是否用膳,接风宴中午已经吃过,白袤开有事不在府中,厉畔穑资历最老,做主请了四个,就这院里一起用了。
当然都说好。
席间话题不由转到了老王爷的事上去,厉畔穑免不了将旧年的恩惠拿来说几句,而后便是死当结草之类。
任何方随口道,“何必后世再报。”
顿时气氛一滞。
“鬼神的公平,我青面,不信。”任何方尽干了杯中酒,低低道。
厉畔穑三个不是孤陋寡闻的,知道面前这人,医术虽好,却医不得自己,心道喝多了,偶尔愤世嫉俗一,也是难免,脸上宽了些。
任何方微微一笑,又满了一杯,接着说,“若是我,必定要在归西前还恩报仇,了断干净这辈子的帐目。两世也不过六十年而已,厉老将军老当益壮,何愁不能?”
于是另两个祝酒祝寿,带过这节。
吃完都略略有几分醉意,于是散了席。任何方最后一个走,那两个前头已经各自回院了,他忽然回身立定,对送出屋子的厉畔穑道,“晚辈六十年之言,并非戏语。望前辈一试。”
灯火的亮光映在任何方面上,厉畔穑与他对视良久,终于一拱手,道,“如此,有劳方大夫一诊。”
―― ―― ―― ―― ―― ――
此后,第三天黄昏。
厉畔穑赤膊钻在被里,趴在床上,撇了眼桌子上一个木盒,看着里头已经清洗干净的残箭头发了会呆,拉拉背上被子盖好,侧脸伏着闭目养神去了。
同时。
任何方在自己住的园子里数手指头,“羊皮纸一张,铅笔半支,废话一箩筐,旁敲侧击两箩筐……”
任T听得噗笑。
任何方哈欠了个,“王府里没什么特别的药材,你们想换把好剑,弄个金丝软甲什么的,明天跟管家去看看吧。有中意的尽管预定。”一扬手中待医治的名单,“这上头还有小半打呢。”
同时。
白袤开在内院转来转去,直乐呵呵。
“爹爹,你今天好高兴啊?”他三岁的小女儿问。
“嗯――”弯腰抱起粉妆玉琢的聪慧娃娃,“厉老将军这回要多住几个月了。”
厉老将军?种的展爷爷说的,那个打过爹爹屁股的老将军吗?
打屁股,多住几个月,好高兴……
――爹爹好奇怪……
==
四
有吃有喝,有的玩又有的忙,这般的日子总是过的比较快。
转眼,任何方他们在王府上已经逗留了将近两月。
白袤开地对着老管家,难得地有些愁眉不展,“你是说他们只挑药材长剑软甲之类么?”
“是。老奴打探了,除了寒家庄,前头在北边的也都是这般。”
王府里古玩雅物不少,金银财帛自不必说,这希罕的药材,好剑,护身的软甲也不是没有,奈何任何方他们手上已有了不错的货色,一般的都已经入不了眼了。偏偏他们还喜藏拙,这漂亮招摇,惹人眼热的,他们也不要。
――剑光快还不行,还得是灰不溜秋的。
所以,老管家颇为头疼。
妙手青面的方子已经开了五个人,算上厉老将军那一刀,和白袤开自己允下的翻倍,一共七件东西,任何方他们却只拿了两样,另五个缺额却没有提起。
王府里两边的相可谓宾主尽欢,以任何方的性子,免了这五样也无妨。
这话当然不会明说,只作不提就好。
他们不提,不意味白袤开不挂心。堂堂齐瑞王,居然欠人家一大笔诊金,这传出去,江湖上的脸面,他可就丢尽了。
何况,不知为何,他实在不想让那个青面淡衫的少年郎中在这上头礼让。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待人的平和温润,偶尔一现的悲悯性情,平常一贯的沉静,关键恰到好的机智妙语,多变狡慧的玲珑手段,和,独自一人捧茶阅览时,不经意流露的淡淡沧桑。
十指交叉,沉吟了会,白袤开吩咐,“教他们看看能不能寻几味好药材。再者,访访擅长解毒的大夫。”
“是,老奴这就去办。”
―― ―― ―― ―― ―― ――
冬日。
中午的阳光,照得走廊木栏暖暖,晒得人骨头酥酥的。
任何方把完应小雨的脉,颇为欣慰,“不错。”
“承蒙方大夫和几位大哥的照顾。”
“别别别,我今年才二十一,算来可是和你同龄的。”任T摸摸脸皮,“莫要给叫老了。
任何方轻哼一声,反手一个栗子,任T略略一躲,这一下没有敲到脑袋,敲到了鼻子上。
应小雨一笑,任鑫看得摇头,任森眸色微乐。
任何方看看应小雨,终于放下一份担心来。
恢复之事,若不是应小雨有心向生,不会如此顺畅。那接筋续脉的事,不是好熬的。
也许,应小雨还有些心结,有些旧仇恨意。但是只要他愿意好好过下去,偶尔的那些灰暗,大可不必计较。他这么年轻,还有很多可能。
“快年底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过年?”
“就这几天吧。”任何方摆弄着手里的剑,道,“今年不用去林家买烟火了,慢慢走就是。”
他前几日忽然发觉,自己的剑没有剑穗,去街上看了一趟,竟然也挑不到中意的。人之常情,越是没有,越想要配一个好的,所以任何方颇为郁闷,正琢磨着找哪里的绣坊,托手巧的老板编作一个。
只是这动作落在旁人眼里,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此间的习俗,男子的剑上穗,须是心爱的女子为其亲手编织的,若手笨不济,至少得是亲自挂上去的。一把好剑,若是换了个主人,那后来的主人定情之时,情人必定会拿新穗换下旧穗,旧的烧了祭去给先前那对有情人。
任何方不是没有听说过,不过他心思在医武上,然后就是吃喝玩乐,心里放下二师兄后,还不曾想到这上头。于他而言,先买了一个挂着,到时候再换就好。
任鑫则暗忖,过了年,公子,十五了呵……
不由又摇头晃脑笑叹了声。
任森想的方向和任鑫差不到哪里去,不露声色地转开目光。
任T站在一旁,瞄了任森一眼。
应小雨则想起了自己那把剑。
那剑是任何方替他托白袤开找回来的。剑是应家家传的,剑上也有一个穗。
不是他母亲为父亲编的那个穗。
是个新穗。
他起身回房,取出那把几月不曾碰过的剑,看了一会。
而后一笑。
不同于外头和任何方他们一起时候虽淡了些,却发自衷心的舒坦和温和,这个笑冰冷,讽刺。
“人积慧而家业兴。”右手隔了衣服按了下胸口的挂件,应小雨低低念了一遍,顿了会,又重复了几个字,“家、业、兴。”
再一笑。
这一笑,却是平静而坚定的。
剪下那个穗,应小雨随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没有再把剑藏回去,他四下看看,挑了一,挂到了墙上。
穗上穿了两粒小小的玉石,在阳光下,流光一闪,没入了园丁精心照料的草木丛。
―― ―― ―― ―― ―― ――
四天后。
冬季的原野,草木大多落叶枯败,零散几只鹰雀掠过,显得天地分外辽阔。
任何方一行五匹马,慢悠悠走在官道上。
“小雨,和我们过年吧,过了年再北上,如何?”
“好,那就多叨扰了。”
“你小子,要么没礼数,要么礼数太多。”任鑫挠挠下巴,道。
“……”应小雨哑了,按按胃部。然后发觉自己做了什么,略略尴尬地笑笑。
炖汤熬药之类的事,主要任鑫在打理。那支老参大概有四成被任鑫炖了各种料理,灌到了应小雨肚子里。老参的劲道厚悠,泡一泡,煮一煮,是没法子有效吸收的。因此,有一段时间,应小雨早上起来清参汤一碗,喝完。睡前那日的参炖了老母鸡之类一碗,吃完。大多是任鑫端到他面前,监工,然后收拾。所以,如今,他一见任鑫,反射性就想打嗝。
――其实这事是任何方的意思,奈何却是任鑫经的手。
任T在应小雨旁侧并行,本想留他些面子,倒底忍不住闷笑起来,身子直打颤。
任何方看看应小雨,再扭头看看任T,大笑。
任森一手松松地控着缰,万年不变的表情,此番终于有了一些变化,抿了唇勾起一抹弯度。
就在此时,两骑飞奔狂蹄,从他们的来路追来,老大远就喊,“方大夫,方大夫!”
任何方轻勒缰,兜转马身。
那两骑已经赶到面前,其中一个翻身下马,抱拳一躬,道,“小王爷坠马重伤,还请方大夫千万施以援手!”
正是领着他们挑院子的那侍卫。
五
白袤开一妻两妾,妻是当地大世家之女,没有什么才名,贤淑两字倒是当得起的。
两个妾则都是买的擅歌舞的温柔美姬。
娶妻乃联姻结盟,纳妾为闲情雅事,白袤开把主分得份外清楚。
一儿九岁,一女三岁,皆是正室所出。
这一点,是效仿他父亲,只为防嫡庶之祸。
小王爷唤做予儿,不知为何,破天荒地和白袤开起了些争执,纵马出城,结果城外惊马,被那马甩下背,凌空踢了一蹄,手臂摔断不提,胸腹肋骨重伤。幸亏随身侍卫得力,隔了老远一剑掷出,那马咽喉对穿,立刻倒地,才没有继续追着人踢踏,否则不堪设想。
马是阉马,忽然这么狂性大发,里头必有蹊跷。
但这些是白袤开的事。
对任何方而言,他要做的,只有一样――保住那个孩子的命。
任何方前世学的是临床,虽说半途转了专业,不过对于人体结构的医学了解显然一直有助于他这世的学医。
刚刚跨进王府大门,一边急急步行,任何方就开始下命令。
“干净内屋一间,家具全撤,门窗全关,沸水醋洗,梁下、四壁、地上张布五层,布需沸水滚煮三度,而后……”
“外厅一般理,张帘,帘后……”
“三分长,两毫宽,一毫厚硬木签、竹签各五十根,边缘两头磨圆,照例滚煮,若能多备自然更好……
“棉白布、蚕丝线、照例滚煮,尚需烘干……”
管家跟着,一边一样样吩咐给身边得力的家仆,那些家仆则一个接一个领了命,各自指挥着平日里归自己教训照拂的仆从忙碌去。
距离坠马已经将近一个时辰。前头有大夫理过,手上的已经接好,但也只是对着穿入肺腑的断肋骨摇头哀叹而已。
任何方先查看了那九岁男孩的外伤,而后稍稍听脉,立刻转身出了内室。
见到守在外屋的白袤开时,任何方说了两句话,“我手里现在只有二成,具体能有多少,要呆会才知。不过,他自己占了三成。”
白袤开看了眼任何方,一揖道,“请方大夫放手而为。”
而后,转身进去了。
那三成,在予儿那里,何尝又不是在作为父亲的白袤开这里。
―― ―― ―― ―― ―― ――
王府里各的仆人都被调来忙碌,连那怀着五个月身孕的王妃都硬是忍下了眼泪,只留了一个小丫头使唤,吩咐贴身的伶俐婢女出去帮忙。
屋子里,梁下,五层白色净布下。
任鑫将特制的小皮卷打开,里头是二十七把特制的精巧刀具,都插在形状合适的小兜里,兜里满是色的特制膏泥。
这套玩意,任何方一套,他二师父一套,他大师兄一套。本来他二师父那套二十四把,后来给任何方他们两个师兄弟打造时,改了五把,添了三把。
任何方穿着布袋似的衣服,隔着层细紧的棉布,拈起了一把薄刃。
屋子外,瓦上,天蓝云舒,城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 ―― ―― ―― ―― ――
屋子里,梁下,五层白色净布下。
任何方将手里一根木签扔到一旁盘子里,接过一根刚刚吹熄的木签,三刀削了炭火外层,将红尖尖在一个极细的血管上一点。
几不可闻的“滋――”一声。
“予儿,你的身体里,又止了五细脉的出血。”任何方的嗓音平静有力。
躺着的少年箍紧身下的被单。特殊的麻药仓促配制,少了一味引子,时间又过去了太久,部分痛觉回来了。
他盯着上头的白布,眼睛张了一张,眸子里亮出一星光芒。
一个同样只露出双眼的家仆递过下一根。
屋子外,瓦上,天黑星稀,月已上快中天。
―― ―― ―― ―― ―― ――
“予儿他?”白袤开见任何方神色疲惫而轻松地出来,松了口气,顿时觉得身上骨头一根根都被抽光,人也软了。
“他很顽强。”任何方赞许,“只是会留个疤。”
白袤开释然而笑,疤痕而已,再狰狞再恐怖,也是活人身上的特有。任何方如此说,便是没有残疾之类的不良遗留了。心下一松,也不多说什么,朝任何方点点头,换了衣服进去看儿子。
也是予儿命大,好巧不巧任何方出门没一会会出了这么一事。若是再晚上几个时辰,或者任何方一行快马加鞭而去,那才是真要命了。
―― ―― ―― ―― ―― ――
“父亲,我不该胡乱论道。”
“予儿?”白袤开正替予儿拨开粘在脸颊上几缕汗湿的发,心下庆幸感叹不提,不料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人人都说父亲治民有方,文武双全。他们不知道,父亲也很寂寞。”九岁的男孩看向自己从小崇敬的父亲,说此话的神情宛如成人,“他虽琴棋诗画一样不精,怕冷怕热,懒散又嘴馋,但他可以和父亲看到一样的东西,所以父亲喜欢他吧?”
白袤开眼里露出一抹温柔,轻轻摸着予儿的头,没有否认。
一样不精……这话听起来不给面子,其实还是算委婉的了。那个人,除了棋,剩下的三样,根本一窍不通。
“父亲,他会武,擅医,能很好地护住自己。”
所以父亲不必顾虑太多。
“父亲,孩儿以后能遇到这样的吗?”
能吗能吗?
“父亲,他救了你的予儿,于情于礼,你该谢谢他的。”
去吧去吧。
“父……”
白袤开低头看着抗不过药力和失血,疼痛和疲惫数重的袭击,沉沉睡去的儿子,摸摸他有些烫的额头,微微笑了下。
怪不得这么多嘴。
俯身弯腰抱了抱予儿,怕压到他伤口,只是虚虚触了触,而后,白袤开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 ―― ―― ―― ――
任何方紧紧绷着神经忙碌了这么几个时辰,十分乏累。任鑫替他备了晚膳,他一样样慢慢填入肚中,根本不知道什么滋味,只心道,盘盏空了就好了。
吃完草草洗漱,便准备睡了。
却听得厅里有人来访。
任何方心里一拎,暗道莫非那老小子出了什么问题,顿时睡意全跑,匆匆披了件外袍出来。
“予儿他怎么了?”
白袤开还没有看到任何方,先已经听到了声音。而后,眼见得一个未及弱冠,面貌平凡无奇的少年胡乱穿了外衣急急忙忙出来,心里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任何方一愕,随即了然,当下松下神来。懒懒打了个哈欠就近坐下。
既然不是病人有问题,那就什么都好说。
他和白袤开相甚好,此番慌乱里露了脸,也不怎么在意,反正那面具只是为了有备无患。他这张脸,靠那些手工绘像,要通缉还真不容易。若是万一有一天要防白袤开,大不了易容,而后跑得远些就是了。
“过了年便十五。”任何方道,随手去摸茶壶,一边紧接着又是一个哈欠。
白袤开噎了噎,平时任何方虽有些懒散,却透着老成,总觉得早过了弱冠,再参看身量,想想则大概早经沧桑,有些老成,应该在二十左右。此时得了这么个答案,顿时无语。看他困意明显,明知自己最好告退,偏偏舍不得,只替他翻了个杯子倒了杯茶递到他手边。
堂堂齐瑞王,哪里有多少机会做这般的事情,一时居然有些手忙脚乱。
就了口凉凉的茶,任何方清醒了几分,询问地看了白袤开一眼,倒也没有赶人的意思。
―― ―― ―― ―― ―― ――
“怎么就放了人进去了?”外头,任鑫朝任何方这边张望了下,不满道,皱眉看看任森,“公子歇下了那。”
“公子没赶人。”任森答,面上照旧没有神情,而后自顾自回屋了。
任鑫无语。
任T出了自己房间,走过来,回头看了眼任森的背影,朝任鑫道,“该我守了,鑫哥你也忙乏了,先睡去吧。”
任鑫张望了下里头两个的情况,颇有些不放心。
“若耽搁久了,我会进去送茶。”
这话的意思,就是若那齐瑞王唠叨得太晚了碍了公子睡觉,我会去赶人。
点点头,任鑫勉强觉得可以了,一步三摇头地转身回房了。
六
“任鑫,你们三个先送小雨回去吧。”任何方翻着一本册子,道,“时间足够,路上可以走得缓些。”
“公子呢?”任鑫不放心地问。
“我稍多耽搁十几日,替小王爷再换副方子。”
任鑫找不出错来,可总觉得不妥,连连朝任T任森两个打眼色。
在他眼里,王府的仆下都是粗手粗脚的外人,他怎么可能放着他家公子,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一人在此逗留。
却忘记了早年做买卖的时候,任何方一人独走了那么多地方,龙潭虎穴,都已经逛过了。
任T接了任鑫的示意,又看了眼任何方身后,窗边的任森,开口道,“公子,留了森哥在这边吧。如此,两头都有熟通药理的人,一边好顾着应兄弟的身子,一边也好替公子打打下手。”末了,作了个鬼脸,“只怪我学艺不精,于岐黄上头,最是见怕了。”
“也好,只是路上记得小心。”任何方点点头应了,而后诧异地看了任T一眼,道,“没想到你也有粗中有细的时候。”又接道,“这般就足够了,适可而止,莫要像任鑫那般婆婆妈妈就好。”
“公――子――”任鑫委屈,心道我还不是被你们逼出来的,公子嫌婢女麻烦,懒得从头调教,这平日里的琐事,能没有人管么。
任森没有作声,只是看了任T一眼,目光驻留的时间有些长。任T如常般神色。任森沉吟了半晌,也就挪开了眼。
“夸你呢。”任何方见任鑫恼了,略略愧疚,拍拍他肩道,“你煲得一手好汤,以后谁家姑娘嫁了你,可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适逢应小雨推门进来,闻言骇然,惊道,“那还不和我一样被他灌得大了肚子?!”
室内一静,任T一口茶水喷出来,正朝着任何方。任何方捧腹大笑,一边尤不忘一退一闪,躲开了任T那口茶。
他身后,任森闷笑得软了身子。
谁曾想到,应少侠会怕汤药怕到这般境地。
任鑫一指点着应小雨,“你――你……”
你了半天,却不见下文。
应小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想了想,无话可解,于是绕着任鑫,远远贴着墙,走到离任鑫最远的屋角规规矩矩坐了,一语不发。
任何方笑得腿软,扶了椅背,还是稳不住,往后一跌。
任森靠墙立着,此时稍前探些揽了他腰接了他,由着任何方靠在自己身上,而后道,“鑫哥,要不我和你换换?”
“别别别,任鑫少了你们几个可以唠叨,还不全冲我来。”任何方朝任鑫拱供手,作投降状,“还是你留着吧。”
任森低头,目光落在任何方背上发梢,如常答,“公子所说,甚是。”
眼里却有一丝莫名的悲哀一闪而过。
任鑫瞪完应小雨,瞪任森,已经恼得连你字都出不来了。
―― ―― ―― ―― ―― ――
腊月初六。
“何方。”白袤开低低地唤了一声。
“怎么?”任何方举着卷书坐在书房窗边,正翻过一页,闻声抬头问。
“你明日就要回师门去,今日我想带你去个地方。”齐瑞王弯腰,温文微笑,看着面前少年,道。
“远不远?”任何方想了想,问了句。
“……”白袤开无语了一瞬,“马车已经备好了。”
“噢。”任何方开始考虑。
“六样应节的点心,新出炉的,热腾腾的,这时候也该都备上车了。”
任何方合上了册子。
“今年新酿的桂酒也搬了几坛上去。”
放下书,起身,伸了个懒腰,任何方道,“走吧。”
而后率先迈步而出。
白袤开在后边愣了愣,摇摇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无声咀嚼了下刚刚获悉不几日的名字,唇角不由绽出一个极愉悦的笑,一时把早上那封麻烦的书信抛到了脑后。
―― ―― ―― ―― ―― ――
召城东,山顶。
“何方,开春你可会再来?”
“那是自然。”任何方跟在白袤开身后行走于山路间,一边对付着手指间捏的,从马车上带下来的糕,小心翼翼舔吃了半块,一边理所当然道。
白袤开闻言一笑,正欲说什么,却听到了下一句。
“到时候,尚需给小王爷好好复查一番。”
“何方……”白袤开明白过来身后这人根本没有听出自己言中意,挫败,狠狠盯了眼那块抢走任何方全部注意力的美味,道,“若是予儿安然,单单以我之名相邀呢?”
“远了点。”任何方判断,而后稍稍考虑了下,看了眼手里的糕点,点点头,“嗯,不过也是要来的。你的厨子真不错。”
“……”白袤开几欲昏厥。
他将近而立的二十几年里,从来只有别人贴上来的份。那些名妓闺秀,不过手段差别而以。像今日这般乌龙的经历,纯属第一回。
顿时难免暗生怨尤,心道,我堂堂齐瑞王,好歹也生得可以,又是文武之名俱全,为王爷不曾耽了百姓生计,说是风流倜傥绝不为过,难道在你眼中,还不如一块点心。
这些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只得继续朝峰顶走去,一边走一边思量,等你吃完东西再好好和你说不迟。
三刻后。
“何方,你可愿意?”
任何方看着山下一览无遗的召城,对着远远偶尔闪烁的灯火红黄的暖意,沉吟。
良久,开口道,“袤开,有我在你身边,疗伤祛毒这些小事,你不用再担心了。”
白袤开讶然而喜,侧头去看任何方。
少年微笑的眉眼平凡无奇,却自有一股笃定的神情,从眸子里出来,衬得那五官有如流光溢彩般耀人眼。
这瞬间,白袤开恍恍惚惚觉得,这世间,再无比这笃定沉静的相许更美好,更值得倾心相向的事物了。
一阵山风轻来,白袤开侧开了头避开冷冷的尘灰,再回头看时,刚才那一眼所见,似乎已经不再。
他莫名惆怅,不确定,自己是否晃了眼。
甩去胡乱的思绪,白袤开想着任何方刚才那一句允诺,粲然,又想起年幼起,父亲带自己来这里所说所言。那时他尚需仰视老王爷,也不是分明白父亲所说为何,如今想来,怀念先父之外,只觉豪情满怀。
心情激荡之下,白袤开向召城伸手,平摊,徐徐握拢,傲然道,“不出十年,这世间的分崩,会止于我面前。孽君的离乱,会在我手中终结。再过十年,我会将这天下最华的盛景,握到手中,与你共赏。”
这是他第一,在外人面前坦诚自己的天下之志。
任何方稍仰面迎风,任由白袤开另一手探到他身侧,将他的五指收拢掌心,微微一笑,未作答话。
我只是与你为伴,白袤开,与有好吃点心的白袤开为伴。
至于其余的,我虽无志向,却不妨碍你放手去做。
同时。
王府,任何方他们的院中。
任森独自用完饭,交待下扑撤了东西,枯坐半晌,推门走到院中,朝东边看了会。
天色已黑,平日里清晰可见的青山,这时却什么也看不到。
任森却只是抱臂倚着树,良久不动。
―― ―― ―― ―― ―― ――
“公子。”任森指指半合了门挡着冷风,就快打烊的客栈。
“好。”任何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迎出来的小二哥。
任森进去找座定房,任何方在后头滞留了一步,看着先头一对中年夫妇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微微恍了神色。
那两人打扮不似这小城里人,倒像是乡下些地方的。所携行李不少,估计莫过于年货之类。
任何方看着他们进了客栈,方才举步,淡淡自嘲一笑,心道,自己就算是世间游鸿,广纵四方,其实,却又哪里及得上,翁媪相媚好。
不由想起白袤开。
齐瑞王总算知趣体贴,两人又有可以相言的话题,奈何目前不过一个互相欣赏,有些意思的情人。世事难料,他又是有天下之志的,兼有家室之类的,就算如今相甚快,往后如何,还真不好说。
只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再算算自己前世今生,已经五十多个年头,世间该看透的都已看透,不该看透的也已经了然,却一直一身孑然,并无什么了不得的羁绊,心下一时间,沉沉怅然起来。
任森看着小二上了两样现成的菜唱了个揖下去了,一抬头,正好看到任何方这副神色,走到桌边落座,顿时心下一紧,暗道,公子大概离愁,在想那白某人了。
他实在不想提那个人,却终是开口道,“公子,不过小别,心有知,天涯若邻。”
说话时,眼睛却是看着别的。
任何方微一愕,半晌才反应过来任森在劝什么,无奈摇头,道,“无关,看天色阴晦,一时觉得乏累罢了。”
任森转转酒盏,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头去喝了口。可那酒是驱寒的,烈得很也辣得很,他分心无防备之下,一时被呛得不行。
周围几个打尖的客人看过来,大多笑笑,也有几个不识趣的,面露轻夷之色,莫非就是看任森携剑江湖打扮的男子一个,却如此不胜酒性。
任何方听听四周胡乱的嗤,不由蹙眉,心里恼着,正欲借此施展一顿拳脚,可回头看看任森的狼狈样子,却只觉难得。
于是摇摇头,微微一笑,掏出一锭银子,往柜台那边一扔,“掌柜的,上坛你这最好的烈酒来。”
“扑”一声闷响,那锭银子稳稳当当整个镶进了柜台。
四周嗤笑的,顿时都没有了声音。
掌柜的缩缩脑袋,忙不迭应了,看了眼那银子,心道,这可叫我怎么拿出来啊。
再看一眼,估估分量,十坛子酒也够了,又心道,罢了罢了,大不了回头撬了四周一圈木头挖出来就是了。
―― ―― ―― ―― ―― ――
暮色时分。
“这里上去就是好路了。”任T翻身下马,牵过应小雨的缰绳,让自己的坐骑跟到后面,牵马在前头开路,一边指指陡峭的山路,道。
应小雨看看任T,又回头看看一根胳膊缠了绷带的任鑫,不语。
“行了,你今日看我的手已经有一打的数了。”任鑫无奈摇头,拉过披风遮住自己的手,座下的马乖乖跟着前头,老神在在地踏着崎岖难行的山路,“又不是你打的。”
却是和找应小雨麻烦的人动手时落的伤。
应小雨低头。
任T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哀叹了一声,道,“我本以为,鑫哥这般的,已经够婆妈的了。”
任鑫哼了一声。
“没想到,小雨你更心软。”
应小雨瞪眼。
“今日若换作我等我麻烦,你若是武功未失,一路而来,难道会袖手旁观?”
应小雨想了想,心下奇怪,道,“也是。”
那自己作什么如此不安?
却没有什么时间再想,他们登上最后一个陡坡,远远的树上,隐隐约约可见,挂了两盏大红的灯笼。
“今年居然挂出山门来了。”任T惊讶,而后笑道,“小雨,前头就是了。”
纷争纠往断绝然 一
一
大年初四。
任何方和他二师父对着一盒叶叶草草指指点点,两人手里还各自翻着什么书籍,大师兄在一旁看着憨笑。
这院子并无多余房子,任鑫他们给任何方三个师父见过礼,和应小雨一起住在原先的地方,此时尚未过来。
廖广峻从灶房里出来,端了一碗醒酒汤,掸掸衣角沾到的碎柴草,朝廖君盘房间去。
任何方那个不胜酒力,又没什么大心事的二师兄,昨日敬了师傅们几杯酒,又碰到初三才晚到的丁兰慧作怪,轻易给灌倒了。
“大师父――”丁兰慧缠着任仲遥,“那林蝴蝶若真是上门来提亲,您千万千万不能应他啊。”
“你叫他看了山门所在的地方去?”方长元剥了个橘子,悠哉问。
“哪里能!我可是为了甩掉他,才耽搁了行程的!”丁兰慧翩翩一闪,人已经挪到了方长元身边,“三师父,橘子还好吃吧?”
“唔,不错,甘而多汁,难为你能弄到保存得这般好的果子。”塞了一瓣,方长元瞄了眼棋盘,道,“我赢了。”
任仲遥看了半晌,弃子,叹气道,“慧儿,你且让为师的安静会会,可好?”
他和方长元的输赢,本就近乎二八开。丁兰慧这么一闹,哪里还能赢得了。
“大师父大师父,你就应了我,绝对不能答应那林蝴蝶的提亲!”丁兰慧奉上一杯茶,端过一叠剥好的果子,又跑到任仲遥身后替他捶背,“二师父和三师父都应了阿。”
“慧儿,你去将本门门规看一遍罢。”任仲遥无奈。
任何方嗤嗤一笑。
“小师弟,你笑什么?”
“本门无名,亦无规矩。出师之后,不得提师父名号,所作所为,一人决断,一人担当。”任何方念到后来不由想笑,“三师姐你既然出了师,婚嫁大事,当然是自己作主。二师父三师父门下,或许尚需讨个口信,大师父地方,却是真正不需要问的。”
一干人等俱笑起来。
“作什么不早说。”丁兰慧坐到一边,抱着一盘果子,喀嚓喀嚓咬了个海棠果,“呼呼,累死我也。”
“慧儿你如此孝顺,为师的怎么忍拂了你的好意。”何息莞笑道。
丁兰慧撇撇嘴,挑了个葡萄。
――不忍?
是一旁看得有趣吧!
―― ―― ―― ―― ―― ――
这天下午,齐瑞王府中。
“王爷,这事,您看?”一身锦袍,年届四十的精干属下恭敬问。
“池徵雍胆识不小。”白袤开再浏览了一遍手中一叠东西,道,“可惜他稍嫌操之过急了些。”抽出其中一张细细看了会,“这般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是,王爷。”属下躬身,领命而去。退下时,眸中精亮一闪。
白袤开看得清楚,微微一笑,倚到身后座椅背上。
西南四十七县,兴隆镖局,八卦楼么。
再加上池徵雍。
一条线上,三蚱蜢,后头还伏了一螳螂。
轻抚着手中印铃,白袤开抬抬腕示意。
“王爷。”角落里传来平板的男人声音。
白袤开举掌,在扶手上轻轻一切。
“是。”
―― ―― ―― ―― ―― ――
与之相差不出十二个时辰。
池徵雍静静立在内室窗前,勾出一摸莫测的笑容,自言自语般重复,“八卦楼的主子,和那褐衫仁医,同出一门么?”
“是的,属下亲自查证了。” 池徵雍身后,一精干男子答,正是那围堵众人时发号施令的那个。
“这事,越、来越、有趣了。” 忽然轻轻咳嗽了一阵,池徵雍继续道。
“主人?”
“没事。” 池徵雍伸手到腰带里轻抚着一锦囊,“这么多药,竟都比不上两粒丸子。说来,可有那少年的消息。”
“属下惭愧。”男子欲言又止。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池徵雍凭记忆画的像,一日不像一日。当日一些线索,不过蛛丝马迹,琅朝天下之大,想要找一个隐居的人,谈何容易。
“这事过后,全力查访。” 池徵雍自然也想到了,微微蹙眉,令道。
“是。”
―― ―― ―― ―― ―― ――
初六。
山上。
后院药园。
“小师弟,齐瑞王为人如何?”
“三师姐莫非看中了王爷夫人的座椅?”任何方调侃道,心想,要真是这般,我可不能和你抢人。
“呸呸呸。”丁兰慧连唾三口,“晦气晦气,大过年的,小师弟你说的什么话。”四下一张望,压低声音道,“我有笔大买卖,选在那齐瑞王的地盘上谈。他没准插手抽上一成,所以和你讨个口风。”
“不瞒三师姐,我在他府上耽搁的不过些私下小事,那些场面上来来往往的,我没留心,说不好。”任何方掐下一枝成熟的草药,继续道,“还是那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要是你想讨几分便宜,挑个日子大家私下多喝几杯酒就是。”
“齐瑞王卧四省而思天下,终究不是江湖中人。私交无妨,生意上的交情,还是不套的好。”丁兰慧连连摆手,扯下三叶药材,扔到筐里,“如此,我吩咐他们小心就是。日子定在下月十五,小师弟你想凑热闹,就去召城临波楼。”
“临波楼?师姐你亲自出马么?”任何方看看摘得差不多,起身,拍拍衣上草叶雪沫,问。
“自有人出面。”丁兰慧听听前头声音,倏然乐道,“开饭了。”
――有人出面的意思,就是自己会在一边看了。
任何方一笑,跟上。
―― ―― ―― ―― ―― ――
二月初三。
通往山门的路上。
“二师兄,廖大哥,小雨,我们就此别过了。”
“保重。”
任何方朝任鑫他们住的地方去,廖君盘、廖广峻和应小雨结伴北上。
有两兄弟和应小雨同路,再加上廖家旧部一路的照顾,任何方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对他来说,也是时候找白袤开蹭点心去了。
―― ―― ―― ―― ―― ――
二月十五。
齐瑞王府邸。
木初初吐蕊展叶,院里湖里寒气虽然不曾大减,却已经再无九九寒天里的逼人凛然。
任何方支起厅侧窗子,而后站在窗边看了会外头,如水月色下,草木都开始张扬出隐隐约约的春意。
“何方。”白袤开起身,走到他身后,低低道,“今晚我不走了,可好?”
虽是试探的问句,也带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同是男人,任何方明白,身后两寸的白袤开这般,再正常不过。
当下低低一笑,没有说什么。
白袤开本就知道任何方的性子不会是扭扭捏捏欲拒还迎的那种,可对着他这般的坦率,终究还是不由大喜。心下一动,一手抚上任何方的腰,一手环他过来,侧首就着耳前脸颊,向唇上吻过去。
一路脱衣解衫,不会会就滚到了床上。
白袤开支身撑到任何方上方,看了半晌,道,“何方,今日便教你知了成人滋味。”
而后吻了下去。
任何方犹豫了下,没有说什么。
他总不能顶着一张少年的面孔,叫嚷,我才是大的那个罢。何况,以任何方的性子,哪里会吃力不讨好地试图将白袤开按照前世通行的情人标准打造。至于这情事上头的往来得失,对他而言,哪里是那么值得计较的。再说,来日方长,用不了小小几天,任何方自有法子叫白袤开尝尝他没尝过的滋味。
两人都是肌理匀称的身子,又兼互有心意,赤坦相对之下,很快情动非常。一时间,罗纱帐内,春色无边。
二
细吻浅啄,白袤开一路往下,小心慢慢伺弄。
过得良久,一手握上了任何方前头暗晦颜色尚浅的逗弄,一边已经探向任何方后头。他毕竟是月里惯了的,手法老到,任何方并不拘谨,自然也就被他撩得情动,身上现出淡淡浅浅的红晕来。
白袤开见他这样,哪里能不动心。奈何这事头一回绝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他大有把握自己会被这妙手青面轻轻一掌打出窗子去,所以当下只是拿了些言语调笑,道,“何方,你还没有用过罢。看看这里颜色,真是漂亮。”
任何方闻言打了个激灵,心道莫非你还要说什么粉红色之类。我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难道还用你来提醒。
顿时不由恼上了白袤开,尤其是言语间那份戏谑。
白袤开内有妻妾,外有相好,尽管开春白袤开自任何方抵府后,并无亲近过谁谁,又虽然任何方不为这些所困,可分享同一个情人的人,终究是越少越好,没有才算真正合人心意。
如此,既然已经恼上了,不扳回一局,任何方怎么会放过白袤开。
白袤开手上渐渐加快,人也俯身去吻啄任何方胸前茱萸。喘息急升间,任何方慢慢被推到巅峰,嗓中一噎,身子一紧,而后长出了口气。
白袤开微微一笑,尚来不及说什么,任何方忽然间就滚开一边,把自己裹进被里,偏偏露出一个肩头,而后从床帐里探出头去,一边问,“你那贴身的侍从呢,莫要告诉我他们正在听壁脚。”
白袤开一愣。
“你去见那魁名伶时候,他们不是也寸步不离么?”任何方振振有词,继续道。
刚刚愣完,白袤开又觉一阵头痛,顿时哭笑不得,恨恨道,“何方,你几时见我带他们进过这院子,更不用说今儿晚上。就算没有差了他们去做事,也不敢叫他们来。否则……”
――否则,不是被你做了药人,就是被你那几个属下跺了。
一边说,一边扑过去把他的小情人拖回来。
兴致早起,忍耐也就分外辛苦,尤其是对着少年一个滑溜溜的肩头。
却丝毫没有想到这番折腾,纯粹出于自己随口一句调笑。
任何方目的达到,笑嘻嘻任由白袤开将他按回床上,答,“这倒也是。”
心中却有什么极快地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也抓不住。
“自然!”白袤开尤自恨恨,半玩笑着抓住任何方两个脚踝,挠挠着分开来,“如此,当罚。”
任何方不耐痒,被呵得笑起来,意思意思蹬着,往旁侧扭扭身子,用了巧劲脱开。
白袤开如何肯放过他,顺着他小腿肚一路挠了上去。
目光落在地上月光上,任何方有一瞬间忘了身后两只恣意的爪子。
……十五……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平地惊雷般重重响起。
……就算没有差了他们去做事……
四下貌似安然的黑暗中,某一个方向霹下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身前身后短短一瞬间。
――他们,不是他。两个,不是一个。
――有什么,需要两个从来不稍离身的暗里好手,同去坐镇,去调兵遣将。
白袤开为什么不亲自去,又为何今天……
蛛丝马迹渐渐串到一,任何方心中渐渐浮起清晰的轮廓。
固然因为想要。
也因为,今晚,这王府之中,甚至这召城之中,对于齐瑞王白袤开而言,这里最是安全!
―― ―― ―― ―― ―― ――
心下大动,丹田真气霎时逆流了一瞬,体内三毒齐齐一乱,任何方忙忙安下神来,却也已经晚了一步。顿时只觉得有什么热涌而上,连忙扑到榻边,探出半个身子去。
白袤开只见任何方张口欲说什么,却只是低低咳嗽。咳得愈来愈烈,而后猛然往帐帘上呛了一口,平息下来。
这一平息,两人却都冷下了身子。那青玉色纱帐之上,触目惊心的,正是一大摊殷红。
“这是怎么了?”白袤开急急揽过任何方,抵住他腰间大穴,注入一股真气去。
奈何他自小学治民御下之术,所谓人无完人,精力有限,练的心法虽不错,内修上却不过一般般而已。这真气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无济于事。幸亏任何方已经压下了体内逆乱,否则,白袤开如此行为,怕是连他自己也搭了进去。
任何方任他揽着,低低道,“旧疾。”
“旧疾?”白袤开知道任何方旧疾是性命相关的事,当下慌了神,“好好的怎么会……”却又立马镇定下来,意思到当下最紧要的,是怎么办,于是问,“如何是好?”
“任鑫他们知道。”任何方道,而后摸过衣服中小瓷瓶,倒了颗怯蚀丹,吞下去。
“走。”白袤开披了块不知什么,伸手来抱任何方。
“他们在侧厢。”任何方合眼倚到身后床栏上,答。
白袤开看看任何方,看看门口,没有犹豫,快步走了出去叫人。
他身后,任何方缓缓睁开眼,右手三枚长指一搭自己脉搏,轻轻余咳了几声清了嗓子,而后,随手摸过什么,腕子一翻扬手击出,窗子应声而开。
隔了帐帘侧头看了会院中春意初现的木,任何方的目光扫回到上方的雕画横梁,而后穿过层层青瓦,向无边邃的夜空去。
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七分讽刺,二分自嘲,还有一分,却是冷冷凛然的绝意。
唇,亦紧紧抿起。
―― ―― ―― ―― ―― ――
“公子?!”任T一看室内,任何方着了单衣静坐在桌前,落地床帐上却是一圈喷射状的血,当即抽剑旋身,眨眼间已经架上白袤开颈子。
白袤开苦笑,也亏得他变不惊,能任由任T架着。
任鑫反常地没有劝任T,俯身到任何方面前,问,“公子?”
他这一站的位置,颇有讲究,将白袤开看任何方的方向堵了个严严实实。
“旧疾。”任何方的声音淡淡倦倦响起。
“须得运功调了。”任鑫背对着门口三人,轻轻道。
“嗯。”任何方应声。
“任T,不得无礼。”任森留心看着那边动静,“王爷,多有得罪。”
“任T给王爷赔罪。”任T收剑入鞘,拱手作揖,垂看向地上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望王爷大人大量,原谅一二。”
“情有可原。“白袤开虽有不快,到底眼下软硬都吃不过,也不至于为此闹翻了。
“公子急待静疗伤,我等须全力相助,恐无暇顾忌王爷。这院子周遭又无侍卫守卫,还请王爷先移步回正居为上。”任鑫已经捧了白袤开的衣服出来,放到了厅内几上,“失礼之,任鑫改日自当另向王爷赔罪。”
侍卫,当然是任何方他们住下来时就赶跑了的。
白袤开理了衣衫,看看里面任森已经摆出一带百十枚的银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今晚这遭虽实在说不出口,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计较,叮嘱任鑫有消息便通知,又唤了几个机灵的仆人候在院外,回了正居。
―― ―― ―― ―― ―― ――
屋里,任何方起身,有条不紊地着衣,束发至脑后,戴上面具,抓起匡。
“公子?”任鑫问。
“去临波楼。”
任鑫刚刚欲说什么。
“正事要紧。”任何方打断他,迈入前厅。
“王爷他?”任鑫疑道。
“架剑于他颈上时,周围没有人出手。”任T道。
任鑫任森对看一眼,刚才他们只是按照任何方的意思送走白袤开,眼下……
任鑫回房收拾要紧物件,任森走到院中树下,唤下那只鸟来。
“你们说,这院子如何?”
“衣怀月色清如水……这院子倒是不错。”任T不似任鑫,并未管着任何方的宝贝药材,不过几件自己的随身衣服。他眼看一番厮杀难免,当即决定弃了累赘在此地,所以此刻尚有闲心打量了番厅外夜景,悠然答。
――语气颇有几分“只叹配了这般府邸主人”的惋惜之意。
“的确是一等一的园林。”任何方不徐不急,跨过厅门高槛,迎上转回身来,整装待发的任鑫任森,扬眉轻道,“可惜,你我从今往后,怕是再不会踏入此间一步了。”
言辞带了伤意,声音清冷淡定,其间自另有锐气难挡,如快剑锋利,如断崖绝决。
却也,听得任鑫怅然长叹。
任森黯然,稍转过头去扫了眼这住了年余的地方。
――公子终究还是要离开此地了,他却说不清自己此时是悲是喜,是痛是快。只知道心下正为那貌似平淡的一句,揪然绞痛,是真的。
“山水无数,公子何必留恋这矫揉造作之景。”任T亦沉默,而后忽然冒出一句。
“不错,山水无数。”任何方强自抑下内息又一波的紊乱,面色如常般喟叹,轻笑,拍了拍任T的肩。
――天大地大,山水无数。
――前世今生,一路而来。
――遥遥迢迢,迢迢遥遥,却不知,何方是归。
任何方正欲先一步提起纵身而上,任鑫唤道,“公子。”
回头看了眼任鑫,任何方明白他意思。
――先由人带了一程,恶战在即,调得几分真气也好。
逞强这种蠢事,任何方是不会做的。
当下点头应允。
三人相互看了眼,内修最高的任森伸出手。
四条暗色的人影合为三条,起起落落间,避开巡逻守卫,掠出了一进套一进的齐瑞王府邸,消失在召城夜里的街道中。
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四
任何方醒来的时候,入目是雅色的山水绣锦素帐顶。
“方大夫醒啦。”
身上内息勉强被平下,显然有两位高手相助,因为一寒一热两味毒各自有外入的真气压了,余下只能待他自己进一步调息。
除了外伤非常必要的理,和诊脉的手腕,衣服面具都没有动。
――不曾看人遮面,不曾查人暗器……
非常守江湖规矩,可谓上上的待客之道。
“嗯。有劳这位姑娘。”任何方坐起身,问,“不知这里?”
“回方大夫,步长将军府,后院的柏竹园。”那丫鬟行礼答话,一边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送了洗漱的东西进来,“方大夫一路来,已经睡了四天啦,稍稍用些东西吧。浴汤外头备好了。王爷他去宫里了,回来还早。”
任何方点点头,下了地。
除了点头,还要做什么?
想问想吩咐的都有人自动说了备了,而且明摆着,再进一步的事,不是这个婢女知道和能做主的。
得等那池徵雍回来再说了。
―― ―― ―― ―― ―― ――
这日晚膳,池徵雍请任何方去院中暖亭用饭。
任何方挑了套简单浅淡的衣服穿的,临出房间把剑也带了。丫鬟看他戒备紧张,掩嘴偷笑,委婉劝了句,任何方没有摘。
池徵雍的随身侍卫觉得不妥,池徵雍却笑笑挥挥手叫他们下去守了。
桌子上摆了几样不错的菜。
其中一碟桂香芙蓉饼,一碟翡翠鹧鸪腿,一盘水晶葡萄,尤其显眼。
“你可还记得这些菜色?”像初见面一样称呼,而非名号,池徵雍道。
任何方眼睛溜了一圈那些东西,把剑放到了一边,而后在池徵雍对面坐下,看看池徵雍没有说话。
池徵雍见他松了些戒备,没有拘礼,不由微笑,道,“你说话时候喜欢耸耸肩,我记得,所以认出来了。”
任何方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而后看向池徵雍,道,“好久不见了。”
暖亭四角,放了好几盆开得正好的吊吊。
席间,任何方夹菜吃饭,没摘面具,也没有怎么说话。
池徵雍在白袤开那里自有耳目,过来的消息里头说,这少年医术是极好的,武功也出色,性子平和随性,喜欢点心戏文出门逛街之类。
这的确是王府里头的人能看到的任何方。
当初的印象在那,加上任何方向来扮猪吃……点心,于是池徵雍只以为他乍到一地,身边没有了属下,拘谨惶惑,加上当初八月十五之事,对自己心存戒备的关系,只管遣开了周围垂手而立的仆从,留了年龄和任何方差不多,人又伶俐的一个小厮一个婢女伺候,拿些有趣的东西来说,谈笑风生。
任何方还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不过一点却心里明白――这池徵雍留了他,一为他的医术武艺,二为他的师兄师姐师门手下。
当晚制住白袤开后两人的对话,虽说得轻轻,近乎耳语,有心人还是会听了去的。
池徵雍何等人也,何等算计,大师兄是褚衫仁医,三师姐是八卦楼主子,那二师兄四师兄五师兄等等呢?教他们武功医术的师父呢?任何方小小年纪,属下都比他大,这般忠心能干的三个,谁替他训的呢?
如此化外方人,送到了门口,当然要收为自己用。硬的此番自然不行,那就只有软的了。
软的么,这少年既然是小师弟,心思又简单。只要收服了这少年,和八卦楼那点恩怨又怎么会在话下。
他只以为任何方在江湖上来去,明枪或许未必,暗箭之类,都是那三个在保驾。恰好任何方带了前世开朗坦直,在此世就是少年心性,谁看来都的确不似心急沉的主。
任何方带剑戴面具,就是要露出些生嫩。席间像个少年般适度欲露未露些好奇,而后慢慢接了几句口,急急问了句属下的事。
那池徵雍只说已经叫人放了消息出去找了。
任何方当然晓得这信不得,面上却是笑,话语里带了喜色,追问了句大概什么能来。
“不出五日。” 池徵雍笑答,而后夹了筷新上的菜。那菜调料微辣,他轻轻咳嗽了一串。
“……”任何方犹豫顿了会,道,“我帮你诊一诊?”
于是……
一个半垂了头合眼凝神,小心听脉,心里想的是,刚才那几分犹豫同情善意接近,拿捏倒还妥当。
只是这方子,得怎么开呢?要能好,又得能不好全,还得没人能看出问题来。
一个看着面前少年闭眼拘谨的模样,嘴角不由勾出一抹笑,心道,开始上钩了。
只怕,旧毒尽排,才是第一桩小小的好甜头。
池徵雍年纪轻轻,虽身染旧恙,倒底也是玉树临风,加上诗词满腹,熟知人心,房中云雨娴熟,自以为把个少年的身子心思哄到手,教他往后服服帖帖归了自己,不成问题。
而后就可以指使收用少年身后的那些人了。
奈何池徵雍不是糕点,任何方在池徵雍算计的那些事上,从来和少年两字不沾边。
―― ―― ―― ―― ―― ――
“方大夫,天色晚了呢,方子明日再继续开吧。”
“就好了,还差琢磨个引子。”任何方在一旁敲着手指,凝神神思。
“方大夫真是用心呢。我家王爷,这可是能好了。说来,王爷身子好好坏坏都一年多了,要是早些碰上大夫就好了……”
“嗯……”任何方漫不经心应了声。
“方大夫?”那婢女试探地问,“将歇了,方大夫要不要换壶淡茶?”
任何方没有听到,拿笔,悬腕,而后落下字去。
婢女端了茶盘下去了。
不会会,又端了壶上来。
任何方又在方子上添了一点,继续想,一边端了杯新茶。
茶到嘴边,浅浅尝了点,他忽然又放下,在那方子上刷刷添了两味药,又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笑,“好了。”
这才端了那茶悠闲喝。
那婢女收了方子,礼过,急急出去叫人抓了。
任何方放下那半杯茶,起身打了个哈欠。
而后,歇了。
他朝里躺着,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搁在枕头旁边的手,似乎能看到那杯茶里头的东西一丝丝渗入脉搏。
他知道那里有温柔香。一种和茶香一样的奇特春药。但他还是喝了。因为,如果他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肯定不会警觉到。
温柔香……
温柔乡,香英雄。
丝丝绕绕缱绻枕。
二八女子白骨冢。
此物药力极其隐秘诡异,和自然情欲几乎无法辨别,脉上也变化不大,中者以为是自己情动难抑,所以有诱拐女子一用。
但是千金难求,在皇贵之间被称作罕见的“雅香”,价值可谓连城。
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待遇。
这药近乎无毒,即使中过多一般也不能察觉。却不解不得罢休,常人也是中毒后几日没有抒解,依此想到此上头去,找了江湖上老到的大夫脉了,才能确定发现的。
事实上,中了它的人,少有吃药解的。
任何方能辨别,乃是因为师父们担心丁兰慧叫人占了便宜骗了心去,除了把江湖上那些药物搞出来讲过外,还把最希罕厉害的十数种都给细细解说了。这本属于针对性很强的教授,不过也不会禁止另三个一起学,任何方自然不会漏听了。
当初,他可是喝了好几温柔香,才记住了那种茶香味的。山上的时候,二师父自然备了解药才会叫他们试毒记忆。温柔香难得,解药也难得,等他们一一记住那味道,剩下不过两三份,也就都给了丁兰慧。
此药药力不至于大碍真气,二师父一时又弄不到配的材料,言下的意思,男子怎么解……
――还用说么。
任何方合上眼睛。
眼下,他内息三毒的麻烦还大着呢,需要好好理,和诸多高手人交手,是不能的了。
所以,只能等。
五
第三天。
“第一楼的?”任何方已经摘了面具,坐在廊边,看着身旁那个盘子里色不同的糕点,细细欣赏了下糕点上形状精美的纹,抬头问池徵雍。
那纹,是英文字母的变形,精致,美丽,统共就是here的颠来倒去。
池徵雍逗了逗笼里的雀子,转头朝他带了些宠溺一笑,道,“嗯。你不是喜欢吗?”
茶盘里,和池徵雍身上,都带了淡淡的茶香。
任何方面上晕红了一点点,局促地站起来,慌慌找了个借口,道,“我去第一楼。”
“点心厨子请过来了,就在府里。”
“我……我去吃包子。”任何方急急转身就走,“点心吃腻了!”
“好,让他们两个赔你去吧,省得有不长眼的生事。”池徵雍一点也不因为自己一番心思被抛在这里生气,对着逃窜的少年温柔道,向院子里远远守着的两个随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看着任何方的背影拐过走廊,消失,嘴角挂上了一抹笑。
――已经开始逃避了。
任何方心里诅咒,你个臭粪池,每天在自己身上撒一些温柔香来和我说话,竟然还敢扮情圣!
一边却催了催内力,脸上于是红得不成样子,一直往颈子耳后红下去。
他脸上的红,自然逃不过王府旁人的眼睛。
―― ―― ―― ―― ―― ――
半杯茶后。
一行人到了第一楼。
任何方叫了个二层雅间,自己一人坐里面对着十几碟各色包子发呆,挥挥手把跟着的两人往外赶,叫他们自己吃点东西。
两个侍卫看看他面具旁边红得熟透的耳朵,什么也没有说,合上门,在雅间外面的附间里坐了。
当然,没有喝茶吃东西。
不一会会,他们软软滑下了椅子。
三楼。
丁兰慧乔装了在宴客,看看新上来的一道乳鸽子,笑道,“鸽子出笼了。”
――这里的,出蒸笼,盘中餐。
――那里的,出囚笼,从此天高自在飞,再无低栖时。
在座的十数人,对着新上的好菜,赞溢之词四起,接着,觥筹纷纷交错。
同时。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出了内城。
任鑫递过暖玉,把匡放到任何方身边,低低道,“公子,接应已俱全,公子三师姐和任坐镇调遣,公子无须挂心。”
前年年底任何方探明的地图,细细勾出了皇城大街小巷,暗弄窄路,任十五人都是记熟的。本来不过备用计划里头的需要,后来他们分头立业,间或有来到此地的,零零散散有些用到。
眼下,则派上了大用场。
至于面上的易容,都已经去了。刚好换出成没人认得的本来脸皮。
池徵雍的手下那里虽有他们的画像,却正无奈。
任何方点点头,看看任鑫细了一大半短了不少的眉毛,有些不习惯,道,“任鑫,你那把,我拉在王府了。”
“不过那齐瑞王没品的藏物,公子回头记得再给任鑫挣一把更好一点的就是。”任鑫摸摸自己的脸,心想我也有些不认得这真面皮了。
任何方一笑,盘腿调息。
他不露声色撑到这第三天,要控制药性,要调息理毒,要毫无破绽,早已经精疲力竭。
任T在前面赶车,任鑫任森在车厢里一人一角守了,看着他们的公子坐在对面。
这七天,真是漫长那。
―― ―― ―― ―― ―― ――
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停。
而后,一个路过的老农被问了几句路,得了些碎银,念叨着好人,蹒跚着地走开了。
“怎么样?”任鑫问。
“前头有动静,北走,林子里三十里外换马。”任T说了刚送过来的消息。
――这大半天里第一个坏消息。
任鑫点了下头,和任森对换了个眼色,钻出车厢。
任何方了片刻收了真气,起身,下车。
“公子。”任森替他裹了厚披风,而后也不多嘴问话,直接环了他,带了他施展轻功,走了。
林子的树冠间,飞过三只大鸟。
中间那只特别肥了点。
近暮。
长长的偏僻路上,前后空空没人,老农已经拐到不知那条小路上去了。
徒留一辆空马车。
―― ―― ―― ―― ―― ――
“多谢淳于兄弟。”任T第一朝淳于苍正正经经说话,而后紧接着任鑫翻身上马。
“任T兄弟见外了。”淳于苍一拱手,一夹马肚子窜出去,远远朝山坡上打了个呼哨。
马群。
野马群。
上百匹的野马群。
三个骑马人甩鞭控制着野马群的跑向,身后跟了十几匹鞍镫齐全,供沿途换脚力载人的好马。
马群踏过,留下一地翻践的草土,没有知道这里除此之外,还曾经有什么来过。
草原。
长草齐腰的草原。
“何方兄弟?”淳于苍新换了一匹马,连加两鞭,赶上来看看裹在厚披风里,被任森老母鸡护小鸡崽一样护在马上的任何方,哈哈一笑,道,“不要没精神,马上的包裹里有点心。”
马蹄如涛,风声呼啸里,任何方听得明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任森一手控缰,一手护着任何方,没有第三只手,于是开口问了句,“公子?”
――怎么拿?
任何方把披风一扯,将自己劈头盖脸蒙了,挡了刮得脸上生疼的风,而后伸出一只,摸索摸索,两指夹出一块来。
薄薄的烙饼两层,中间夹了厚厚的肉,切成了一块块的方便取用。
――这个,加上鞍边的水袋,就是他们的晚饭了。
任何方反手摸索着,找到下巴,确定嘴巴,给任森塞了块,而后自己又摸了块。
任森咬了那个咀嚼,一时有些咽得艰涩。
―― ―― ―― ―― ―― ――
再几十里外,便是山了。
淳于苍和那三个汉子叽叽刮刮一阵方言,而后他们过来看了看救了淳于苍,眼下轮到自己逃难的小兄弟。
任何方揭开斗篷,摘下面具,朝他们拱拱手谢过。
他们哈哈一阵大笑,一个个轮流策马过来大力拍拍任何方的肩,赶着野马群去了。
远远地,忽然三人回身,俱伸了右臂打出一个手势,其中还大声喊了一串。
这才加鞭纵马。
“什么意思?”任何方不明白。
“鹰。”淳于苍甩甩马鞭,答,“他们说你是飞出了林子的鹰。”
“只是眼下我们还得往林子里去。”任何方指指前头的山,耸耸肩。
――从今往后,只有熟悉而信赖的人,还能看到这个动作。
淳于苍大笑,却忽然下马,伏身贴地听了会,“有骑兵。”
任鑫他们也有些察觉不妥,闻言却还是一愣。
“要如何?”任何方问。
淳于苍没有答话,看了眼他三个朋友远去的方向,面色沉了下来。
如同夜色一半沉了下来。
解下马笼头,淳于苍往自己的马上狠狠抽了三鞭。
那马吃痛,发足狂奔,朝东去了。
只是在那里伫立了片刻,淳于苍转身朝任何方说了两句话。
“走。西北七十里,长断坡,崖上老树,西头第十四棵东一丈,下方五丈半,有洞,崖上崖下都不得见洞口。”
再然后,淳于苍长长啸了一声。
不是一般人会的啸声。
顿了顿,又是一声。
任何方下马,伏地,听了一会。
四周远远传来低低的回应。
“走!”淳于苍冲任何方大喊了一声。
――他不想被人看到。
“怪不得我在北方听说那些。”任何方起身,解了另三匹马的缰绳,龙头,朝它们屁股上浅浅刺了一刀,看着它们往东去了,摸摸下巴,道,“我不明白,学武之前你怎么打得过原来的狼王?”
学武之后身上沾了人的烟火气,杀了狼王也不可能被承认。
淳于苍愣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似乎有些怕人不相信,还似乎有些惭愧,“还不记事。”
“……”任何方无语了一瞬,“能喝令它们,那――”回头看了眼任鑫,“你们留着帮忙。”一拍淳于苍的肩,“他们三个就交给你了,别让狼啃了他们。”而后朝任鑫他们一努下巴,“淳于兄弟就交给你们了,别让人啃了他。”
话毕,转身自己朝西北去了。
他眼下只能碍事。
“森哥,你跟着去护护公子。”任T爽朗一笑,很开心地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你替公子解温柔香去吧。
任鑫点点头,却不明白这层意思,只是觉得有道理,而后开始往外掏东西给淳于苍分,一边介绍,“这个扔地上,三丈内烟雾不见人。这个解一般的毒。这个……”
淳于苍手忙脚乱接东西,慌七慌八地记住功用,一边侧头朝任森点点头,也示意他该去。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任森,不过山里有不少狠辣东西,所以自然是应该的。
任森戒备地看了一样任T,隐隐觉出里头有些问题,一边解了腰上弩,卸了铁箭筒,递给淳于苍,而后转身走了。
六
那个山洞洞口有些小,半人高,里面却很大,而且显然以前有人收拾着住过。
崖壁上下很高,却并不光滑,凸凸凹凹的石头之间,长着松树,垂着藤蔓,盖满了杂草,藏了一个洞口,崖低看不到,崖上也看不到。
洞里。
任森先进去,看看没有什么要清除的毒物之类,探出头,朝上面轻轻唤了一声。
任何方没有攀藤蔓树根,稍稍运气还是可以的。
他落到洞侧上一凸石上,任森递给他一手稳了他一把,任何方顺势钻进洞里,打量了下,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吞了颗药,正要开始凝神调息……
任森解了外袍,再解,当着任何方的面,却是不能。
抬头看看任何方,侧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任森走到任何方身侧跪坐下来。
任何方扭头好好打量了一番自己肩旁这人面上的神色,张张嘴说不话来。
“公子的药没解。”任森道。
本来今晚该在此东南两百里外的城里。
不料第一个坏消息后,便是接连的不顺。
若非从任何方到午时楼小卒都习惯了凡事三手以上的准备,那眼下,可就不会在这里了。
“任森!喂!”任何方吃惊又好笑,“我教了你们武艺事,可似乎没有教过你们侍寝吧?”
“无关。”任森还是百年一字号的表情,淡淡的语气,“甘愿而已。”
任何方顿时忡愣。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有人正在跟自己表白……
――这个,确定不是忠心过头了?
看向任森眼睛。
良久。
“明白了……”任何方合眼轻叹,他还真的从来没有注意到。
――或许,贴身亲近,也容易视盲。
等了会,不见任何方有什么动作,任森略略疑问,“……公子?”
“明白归明白……”任何方默念心决,“有些事,不能随意。”
不能仗了身份,仗了别人的感情,仗了所谓恩所谓惠,恣意妄为。
自己固然不在意一夜情事,奈何对方不是如此。
何况,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应不应,没有想好如何回答这份感情。
“……”任森眸中一动。
公子教他们认字,教他们做事,教他们应变,教他们心中有则,行事有规,也教他们莫要拘泥,莫要视浅,莫要违心……
他知道自己这份心思,明知不可为而为,算是视浅固执了。
可,就是因为他的教了他们这么多的公子,和以前那些主子不一样,他才陷了,才脱不得身的。
现下因了这句不能随意,自己何尝不是陷得更了
恍了会神,又迟疑了会,任森开口,道,“任森,要过公子了。”
任何方诧异。
――他这个手下是不会跟自己说这种谎的,可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的确确,没有吃这口窝边草……
“公子过毒那晚,受了些药性……”后半句轻下去,消失,任森不可察觉地更低了几分头,“任森越矩了。”
言语恭敬,任人置的知错里,没有悔意。
眼睛不由自主睁开撑大,徒劳地眨巴眨巴,再眨巴眨巴,任何方呆滞。
――这这这,这,这人,他真的认识吗?
真的是任森吗?
那晚疲惫至极,煎熬至极,他第二天起来,丝毫不知道一晚上怎么过来的,现在去找一个了无痕迹的春梦,更是不可能。
这个这个,一和两还是有区别的。
那个那个……应该比有和没有之间的区别小吧?
小了多少……那些哲学老头几百几千年来怎么辩论的……
――呼吸,却已经乱了。
―― ―― ―― ―― ―― ――
从眉眼脸颊,到脖颈锁骨,胸前……
到两臂,手腕,指尖……
男人的皮肤,其下蕴藏了有力的肌理,很……顺手。
不是养在室内少有风吹雨打,或是用大量化工品堆砌的,没有弹性的绵软细腻。
不是运动保持的成熟里的年轻,带着烟草咖啡,浴液皂香,以及常常摆弄的电子器件特别的味道,混杂而成的淡淡。
不是白袤开华衣贵食养出来的,温润如玉。
可更不是那些,纵欲过度,生活不当,未熟先衰的油腻粗糙。
风吹过雨也打过,日晒过雪也冻过,
……纯天然?
是,任森。
“任森……”任何方低低哑叹,“……森。”
任森本来只是听凭着任何方动作,顺着他意思在平坦些的地方铺了两人的外衣,顺着他意思宽衣解带,顺着他意思交缠唇舌。
虽只是顺着,却也情动了起来。
此时,听得自己的名被任何方低低喟叹出来,一时不由伸手去拥任何方。
刚刚触及,却马上犹豫着往回缩。
顿下,抬头,看定任森,任何方移回上去吻住他。
唇舌碾转了会,又唤了他一声。
――怎么会没察觉,刚才那瞬,迟疑的温柔接近。
自己并不排斥……任何方一边温温定定地想,一边看着任森。
看着他垂了眼睑盖住神色,看着他一手扶上自己肋侧,一手轻扣住自己手臂,犹豫了会会,抬眼,接着,试着吻上自己。
小心的,沉静的,随时可能缩回去的唇,半途被它寻找的另两片接住了。
任森的眼早一步已经合上,任何方却没有,所以,某人自以为不会有人知道的浅笑,被另一个看了去。
而后,一波波轻腾腾的酥热中,更多的红晕在任森面上和身上泛开。
―― ―― ―― ―― ―― ――
铺开的衣衫上落了一滴汗水,晕开。
――这个人,有阴影。
偏偏,显然对背入式反感。
没有专用的水性润滑剂,和减少摩擦的可爱小袋袋。
温柔香的药力,缱绻得能死人。
任何方慢慢地吸入一口气,看了眼任森慢慢开始迷醉的神色,微微一笑。
而后,凝起神智,勒令自己务必留出清醒。
也罢……挑战极限了……
落了一滴的地方,现在已经湿了一小片。
长缕的鬓发早已湿透,尖端凝出小小的透明水珠。
任森克制住自己合拢腿的冲动,竭力忽略抵在身下,已经蓄势待发的灼热,侧开头,尽量专心去看洞壁上不知哪点石纹。
半握半捧着任森的颊侧,将他转过脸来,“是我。”任何方看定任森的眼睛,汗水顺着发音的震动,微颤着,从他的下巴滴落,“是我。”
任森不安地眨了下睑,微微合上眼。
再睁开时,迎上了任何方的目光。
一手摸索着覆上任何方的描摹在颊侧而后的五指,将比自己小了一圈,光滑了些,却也更加有力的手合入掌中,不安慢慢褪去。
是,面前的人,清醒着,是他的公子。
是他的公子呵……
任森倏然一笑。
平日里极少见任森有表情,此时这一笑里却带了几分赧意,几分欲念,几分相邀,任何方怎么忍得住这样诱惑,哀叹里,身体已经按照它自己的意识行动。
被突来的闯入吓出半声惊喘,后半声,却幽幽低下去,已经近乎乞怜般的呻吟。
任森发现自己身体,好像有从来不知道的什么秘密,刚才被任何方一步步打开……
而后,现在,彻底曝光到了太阳底下。
奇异的舒畅,带了颤栗,和着烈晒般的烧热灼痛。
与仅有的记忆不一样……
吸一口气,任何方直起些身去查看有没有伤到身下的人。
所入目的,自然是更令人血热的。
视觉的所见直白地提醒他,腐骨蚀筋般快乐的源头,在任森的身体之内。
在这个,守了他这么久,看着他如此多年,却不曾让他知道了分毫的……
在这个,用一种承受的姿态,献祭的态度,把自己的感情交到他面前的……
男人的身体之内。
这里……
从来不见天日。
前一刻还闭合紧密。
眼下却以一种迎合的邀请向人坦开。
并,以一种足以让这个硬朗如剑的男人,觉得羞耻的方式接纳了他。
向他敞开自己的这个人,不是活在杂志邀请专家做专栏讨论肛茭技术,一夜情不足为奇的年代。
任森……怎么能,又何必选择这种方式表达……
自己又怎么可以……
任何方猛然抽开手,支到一旁。
支持着身体的重量,撑在没有铺垫的石面上,手心传上一阵冰凉,和尖锐粗硬的凹凸石面带来的痛感。盯着洞口进来的月光,眸子渐渐染上几分同样的清朗,任何方如愿借此找回一丝清明,克制下了一波疯狂的冲动。
手里忽然变空,任森略略愣了下,而后带了笑意微叹了口气。
跟着又覆上了任何方的手背。
――不要忍。
不要忍么……任何方危险地眯起眼,合上,眉间随之打结。
这个男人一个人悄无声息忍了那么久,居然敢,居然敢反过来劝人不要忍……
古怪心疼的恼意,浇到了火上。
任何方似乎听到了身体里头有什么东西,“滋――!”一声长响,猛然窜高。
而后……
睁眼,近乎啃噬一般,激烈地吻下去。
下一刻……
任森尝到了这种时候如此劝说和纵容的后果。
七
“别动。”任何方轻推推任森,教他趴过去。
疲软的满足充斥了身体,微颤的余潮尚未散去,加上一贯的顺从,任森照着任何方的意思躺了。
可接着,布料的触感探至身后,任森惊到,绷紧了身体。
“来。”也不逼他,任何方轻声道。
一个字而已,温和无害,只是,同时也不容拒绝。
任森身上肌肉硬了一小会会,颓然松下来,有些自暴自弃地把脸埋进自己臂弯里。
大男人这个模样实在……
暗自好笑,心下却也酸软,不敢出声,任何方专注了心神到手上。
股间后方,从外头的穴口到里头的黏膜,平时并没什么存在感,刚才一番的断不敢回想,平静下来后原本也可以忽略那些辣辣的热痛,可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分外明显起来。
顿时,任森除了慢慢地呼和吸,一动也不敢动。
先是有些擦痛的布料,被灵活的手指小心卷了,把外面的都吸着拭干净。
而后,长指再度探进去。
比起上一,接纳容易得多,不安却差不了多少。
带了细茧的手指没有捻抚肉壁,也小心避开了某些区域,只是微微撑开,导了些粘稠的东西出去。
再接着,湿了水的丝料裹在手指上,滑了进去。
这个料子,是任何方的内衫。
不知反复几回,任森只是听到撕裂布料的声音响了七八道,而后一道特别偏干的吸走了残水,终于没有了下文。
正微微松口气,冰凉的软膏沾在指尖送到入口,又被推了进去。
药物的清凉渗入微微灼痛干涩的地方,任森终于没有忍住,刻意放松的身体先于他惊觉到之前,已经颤栗着收缩,和兴奋。
仿若邀请。
惶惶而窘迫,任森不知该如何解释。
自己……又反应了是事实,可眼下这时候,自己身子和两人的境况都并不合适……
没有停顿,任何方接着替他着了亵衣,系带,扣上隐扣,手上沉稳轻柔,既不曾刻意避开肌肤的接触,也没有再挑逗什么。
无言的安抚。
明白任何方的意思,任森微微松口气,心里安实下来,有些欢喜。
―― ―― ―― ―― ―― ――
草草穿了没了下摆的内衫,中衫一裹,外衣还在身下铺着,任何方靠坐到洞壁上,几乎瘫软,倦道,“我歇会。”
他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睡过。不是昏迷,就是被药性困扰。刚才又耗了大番的心神克制,现在身子丝丝隐隐,死死纠缠的药性不见,全身上下除了呼吸再无半点力气,又有可以性命相赖的人在身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任森看看两人的衣衫不整,再看看任何方丝毫没有瞒着任鑫任T的意思,心里一热一动,瞟了眼洞口。
他本是想到任鑫任T,多少有些羞惭,不知如何和两个兄弟交待,虽明知时间未到,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看他们回来没有。
这一眼,却被洞口微微的月光凝住。
清冷的光,投下的淡淡影子,已经移了那么多寸……
原来刚才那一番云雨,加上稍事清理,竟然过了一个半时辰,还多了几分。
并非不知情事,这么长的时间,是谁为的谁,任森当然明白。
任森回头望向近在咫尺的任何方,终于忍不住试探着移过去些,揽了他。
任何方没有拒绝,合着眼,歪在他身上,略略调了个舒适妥帖的姿势,很快就呼吸绵长了。
―― ―― ―― ―― ―― ――
一片静谧,一片漆黑。
不是满月,洞口的光亮清清淡淡。高在半崖,上下的草木沙沙之声和虫鸣听来微弱,倒是半空来去的风声尤其明显。
任森揽着任何方,低头看看他搁在自己胸口的脑袋,束发微散,乏累的缘故,脸色不太好,不过眉宇间舒展,神色安然。
不由勾唇。
他的公子,原来,他是够得到的。
是够得到的。
于是挑了缕散发,贴到唇边,带了笑意,一寸一吻,直到吻上怀里这个人。
都是极轻极小心的,怕弄醒了人。却也不拘谨。他的公子,没有收拾整齐规矩,没有隐瞒斥责之意,便是允了他可以动情的了。
也就允了他这般时候偷几个吻了。
至于别的……既然够得到……
也就慢慢……
慢慢试着……
慢慢……
――任何方么,信他信得,加上疲累后的彻底放松,于是睡得也,当然不会醒来瞪人煞风景。
任森却在这时听到外头崖下远远的人声。
侧身贴耳到洞壁上,细听了会,任森脸上复又变得不动声色。
小心安置了任何方,穿了外衫,到洞口往下看了会,任森一闪身,往崖上去了。
―― ―― ―― ―― ―― ――
半柱香后。
任森回了洞里。
半跪在任何方身边看了一会,情事后餍足带来的晕晕血色本就在外头凉风里吹得差不多,此时剩下的也一分分褪去。
面色苍白,任森最后端详一遍任何方……
猛然伸指点向任何方腰间。
连连封了任何方周身大穴,而后卸了他两肩两膝的关节,扶他坐好,出掌抵上任何方腰后,盘腿运功。
任何方骤然惊醒,不解,奈何却只能任由任森作为,连出声都不能。
只为坏了这极险的事,身后这人便是筋脉逆断了。
不过半盏茶,一切完毕,收功,退后一步,任森磕了三个头,转身往洞口去。
任何方敛神一听四下动静,已经猜到这人要去做什么。
心里也明白,不会仅仅听到的这些这么简单。
“回来。”任何方心里气极,口上却尽量温和,道,“此隐秘,何须多此一举。”
“属下方才打探得知。”任森顿了一步,继续走,答,“追兵正调猎獒。”
这话的意思,任何方一听就明白。
藏是藏不过的,任何方伤重毒乱,也无法硬闯出去……
“任森!”心里猜测任森要做什么的预想被验证,任何方大骇,猛然暴喝,声音极低。
――于任何方而言,被抓到固然糟糕,却都有斡旋余地,即使要吃苦头,或者被哪个看上了身子,也不会是死地。前者能讨饶就讨饶,大丈夫能屈能伸。后者当是交了个不好的情人,忍忍就过去,大不了回头卖了那人去做军妓。相比之下,任森的性命才要紧。奈何这关头,说服是来不及,只能另谋它策。
任森背对他,在洞口站定,没有回头。
――于任森而言,简单得很。眼看任何方落到别人手中,刑辱未知,怎么能够坐视。就算要他性命,也得保他公子安然。
“今日,你若踏出此间,我与你,生生世世,不得相逢。”任何方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仿佛正说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其实不信鬼神,不过知道任森他们多少在乎这般的毒誓的。
这最绝然的赌咒轻轻回响在洞内,任森闻言不由僵直了身子,只觉得足下有千斤重。
任何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看着月光从洞口,将他这个不再是手下的手下,挺拔却僵硬的身影,投射到地上而得的,黑幽幽的影子。
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空气尚飘着方才一场缱绻留下的檀香和淡腥。
任何方在赌,赌任森下不下得了狠心,赌他会不会留。
又或者,能不能拖到任鑫任T回来。
任森输了三四成真气过来,有自己在旁边,开口点招加唬人,乱乱任森心神,加上刚才一番云雨多少留了些不便酸软,两个中随便哪一个,都能稳稳妥妥留下他。
“公子……”任森只觉从下往上一分分冷下来,浑身无力,不由侧倚到洞壁上,一寸寸滑跪下来。
一声公子,唤得低低黯黯,带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恳求。
却还是,不曾看向任何方。
只要一回头,那便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又何曾,想走……
“改了称呼吧。”任何方轻道,和平日里随口吩咐,家常戏谑一般自然,另自有隐隐的柔和温情在里面。
虽恼他先斩后奏,不悦他自作主张,但无论如何,自己,对一个如此相待的人,不可能狠得了心。
是不是会倾情,是不是会许他什么,任何方此时尚无把握,只是隐隐知道。
任何方十分清楚明白的是,若现在,由他这么出去,由他去引开那些追兵,那,他,任森,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不想他死。
就算没有今日才知道的这些纠葛,尚有那么多年的情分。
真的不想,不想……
“……”任森一颤,明白这里头的意味,顿时心思激荡混乱。
同时,参不透一个人怎么能在那般赌咒后,这般温柔。
良久不动。
终于仰头闭目,哑声一叹,“……何……方。”身子稳了下来。
“嗯。”任何方轻应,如常道,“我渴了。”
“好。”任森反射性答,伸手拿过一旁竹筒,起身走回半步,正欲抬头,忽然顿住了。
任何方全心注视着他动作,见此,心下不由喟叹,差一点点……
一点点呵……
任森忽然轻笑,弯腰捂上自己眼,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粲然还是惨然。
稍顿,他随手撕了中衣袖,蒙了眼睛,而后走近任何方。
“不要走,好……”任何方哪里会看不出他要干什么,做着最后的挣扎尝试。
好不好三个字,未出口,却已经被截断。
循声摸索着轻抚上任何方的脸颊,任森忽然出指,把他的哑穴也封了。
任何方看着任森越凑越近,背光的脸上,恢复了平日的面无表情沉稳淡然,却无法可想。
低低笑笑,任森拔开竹筒上团草而成的塞,含了一口。
任何方趁着视野没有被堵死,不抱希望地瞟了眼洞口――那两个回来还早。
扶着任何方的肩,任森封缄了他的唇。
由着任森度过山泉来,而后攻城略池,吮咬里甚至渐渐失了力道把握,任何方暗咒自己不能动得分毫,否则,好歹仗着吻技,又能多拖上一会。
扣过任何方后脑勺,扶着他肩头的五指渐渐大力箍紧,任森碾转下去。
怅叹里,心思尚在急急思量之间,任何方突然惊讶发觉,脸上有湿湿的东西落到,一滴接一滴,热热烫烫,却又马上在春季山里的夜中,变得冰冰凉凉。
任森一点点松开他,呼吸已乱,稍离,碾转,稍离,又吻吮,进进退退的犹豫不舍里,在唇齿间低低哑哑,反反复复,模糊不清地唤,何方,何方,何方何方……
那声音明明出自平时再熟悉不过的嗓子,却也有着奇异的陌生,一字字轻飘飘不可捕捉,落在心口又猛然压得沉甸甸,只听得任何方无法呼吸。
耳中啼血般的悲凄和无悔里,他颈后一痛。
虽然无奈不甘,可终究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沉沉陷入了黑甜乡。
―― ―― ―― ―― ―― ――
这一夜之间,明里,寻觅妙手青面的招贤斑贴遍琅朝天下的各城各镇。暗里,近万池家兵甲被调动,几千精骑忙着抓一个江湖人。
这一夜之间,一直在寻觅和等待的,任何方初初得到,又匆匆失却。
暮烟袅袅春已晚 一
“公子,趁着药温了,刚好入口,先喝了罢?”任鑫端着个不大的粗瓷碗,恭身候在一边,问得万分小心。
任何方略点点头,也不答话,接过碗来,不急不缓,一口口把那棕黑色,闻闻气息就知道苦涩难当的汤药咽了下去。
任鑫收了碗,又端过来一叠麦糖。
那麦糖粗糙了些,色泽可是上称的,衬在木碟子上更是明显。制糖行家里手见了,定晓得这熬搅麦芽糖的手法,不是一般的漂亮。
他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并不在琅朝境内,语言不通,偏僻贫瘠,哪里有零嘴卖。小小麦芽糖,是任鑫拿了打的几条豺几只兔子,东家米,西家麦地换齐了料,自己动手熬制的。
往日,给任何方准备喝药后收口用的零嘴是任鑫最头痛,最唯恐避之不及的事。只为他这个公子挑剔不说,还要不重样的,偏偏记性又好得很,难免有疏漏了被逮到以此为借口敲他脑袋戏谑捉弄的时候。可是熬药奉汤他又不放心假手别人,总觉得伺候不妥,所以只得郁郁忍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他多想任何方慢悠悠,歪邪邪地来上一句――任鑫,这个你上回买过了。
然后随手抄个小家么,笔杆书卷之类的,敲敲他脑袋。
公子要是肯这么着――任鑫想――就是把自个送他当木鱼也没有关系。
只为头不疼,便是心疼了。
偏偏如今的任何方天天对着越来越精致的任鑫牌麦芽糖,却没有半句抱怨,更不用说开口刁难他。
为此任鑫暗里不知喟叹了多少回。
任何方掂了一块放了嘴里,没有如往常一般摇头示意够了,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任鑫手里的盘子。
任鑫心里突了一突。
任何方发了会愣,眼神又移开了。
任鑫心下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死心,不知第几试探着问了句,“公子,今天外头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任何方没答话,只是慢慢嚼开了口里的甜品。
良久,任鑫看到他微不可见地颔了下首。
任鑫眨眨眼,又揉揉眼,愣了片刻,忙不迭地放下盘子,闪出去了。
手下难得鲁莽的行动带过了一阵风,扬起了任何方一缕鬓发。
任何方略略惊了一下,看看着任鑫背影,挑了挑眉――不过出个小小的屋子,干什么把游岳荡的轻功拿出来现?
―― ―― ―― ―― ―― ――
“任鑫,此番我们翻白首峰过来,顺路得了那些药材,算上原来的,师祖方子上的六味药,全了罢?”
“是的,公子。”
“不坐么,太阳蛮暖的。”任何方朝一边的长凳指指,“心法,我月初已经达了随心所欲之境界,既然有那些药材护法,这毒,在我身上也折腾得够久了。”
“公……公,公子?”任鑫刚刚沾了凳子,闻言跳起来,大惊大喜之下,一时竟然说话也结巴起来,“真,真的?!!”
他和任T这二十来天的日子里,担的心受的怕几乎比过去二十几年都多了。自然乃是因为任何方里里外外,身心皆是受创颇重。看任何方一天到晚蒙在屋里,除了隔天一浴毫无其他动静,心焦是自不必说的。可又哪里敢去问上一句半句,也不知道如何能劝,只得好生伺候了,小心翼翼找些机会旁敲侧击而已。
今天,任何方终于肯出来透气,算是有了起色,任鑫自然欣喜,只是尚有太多要担心忧虑的。到了听得任何方轻描淡写一句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知道算是因祸得福,能修成这层,公子内外均已是无大碍,顿时就高兴得忘了手脚怎么放了。
任何方淡淡一笑,问,“任鑫,你说我是把它们收了好呢,还是把它们逼清了好?”
“啊?”任鑫正往下坐回去,听得此句不由僵了身子,就那么撅着臀,石雕般竖在那里,“还能……收?”
“为何不能。”任何方探足轻勾任鑫身后长凳,凳面边沿在任鑫腿后轻轻磕了一下,看着任鑫木木跌坐了上头,任何方继续,“这极乐丹性热,是百年前的胜乐粉,经过当时的歧黄国手调和了……”
他刚刚开始细细论说医理,忽然想到自己面前不是精通此道的二师父,而是粗晓医理的任鑫,不由摇头失笑,莞尔,顿时长话短说,连比带喻解释道,“……另几种药,新创了方子而来的。而这巩青丸性寒,若借这温性的琼散抵在中间,把两头两味慢慢收了中平了,再用内息化去,有何不可?”
“我现在心法进了这一层,当然容得了它们折腾了。又有那几味药材护法,大可放心了。不过把这两边凑到一块的时候,多少难免吃些苦头罢了。”
“如此啊……自然收了清了都是好的。”任鑫明白了其间关系,想也不想便结论,顿了顿,加劝了一句,“只是,公子还是先行多多调养一段时日吧?”
“恩。”任何方心知再调理纯属多余,不过他并不急这件事,加上任鑫任T这段时间操劳忧心,他因了这份情,多少不忍忤了他们好意,哪怕实在婆妈,也就爽快答应了,“任T呢,又进山去了么?”
“也就这时候回来了。”任鑫看看日头,“公子晚膳想吃些什么?”
既然好了,食忌也就解了,清淡了这么久,公子肯定想打打牙祭。
“不用太麻烦,稍微来些就好……”任何方摸摸下巴,开出菜单,“百鸟朝凰,麒麟脱胎,当归黄鳝,荔枝石磷……”咕嘟嘟咽了口唾沫继续,“虫草鸭舌,红梅鱼肚,龙凤穿翼,清汆丸子,八鲜清煲,宵笼鱼丝,桂香干贝……”
“公子……”任鑫开始还数着默记,到后来听得头昏,终于明白某人直把他当猴耍,忍耐地哀哀叹了口气,打断任何方没有尽头的妄想,无奈道,“……任鑫知道了……”现在哪里有这些食材,有也根本不会做。往后去第一楼、天下鼎那种地方的时候,记得再替公子叫上就是了。
任何方眯眯眼,瞄瞄垂头丧气,哭笑不得的任鑫,耸耸肩,放过他,转头瞅瞅旁边木矮桌上的茶盏,端来润了一口喉。
――点得有些口干了。
而后,想起了那句“渴了”之后的山水,和唇舌交缠。
“任鑫,把任森的剑给我。”
任鑫闻言一愣,拿不准该说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取了当初在崖边上好不容易找到的剑,递给任何方。
任何方接过,握了柄,端详了会鞘,而后拔剑。
那剑出鞘一尺,便没有了。
断了。
断剑难铸。
故人不再。
任何方横举剑,向着太阳方向眯起眼看了会。
而后解了那上头有些年头了的穗。
归鞘,剑递给任鑫。
起身回了屋里。
二
有情有义也好,无欲无求也罢,游岳荡,游岳荡,游岳而荡,不过教人无论作什么在何,时时记得寄情与这天地之大,莫要被往事凡尘遮了眼,蔽了真性情。
至于身游,还是心游,并不要紧。
游天下山岳川野,荡心中尘埃浊然。
所谓尘埃,所谓往事,不过新旧记忆而已。
人在出娘胎前,早于睁眼见世,便开始了记忆。
怎么样的记忆,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的过往,怎么样的现今。
此心法所求的心境,便在其中了。
――出神入化。
我可为山,亦可为水。我即山水,山水即我。不为世恼,不为世拘。山水记得,我亦记得。
――天人合一。
山即是水,水即是我,我即是山。山山水水,记不记得,皆在足下,皆在心中。
――光阴如驻。
沧海桑田,所谓如驻,便是永恒,亦是刹那。永恒刹那,刹那永恒,无山无水,无水无山,亦无我。
如此,往事前尘,景景幕幕,记得,也是不记得。
―― ―― ―― ―― ―― ――
任何方静静坐在屋顶上,迎着初升的朝阳,顺体内真气畅快流转。
如同江河入海,化云回天,凝雨凝雪,重降世间,润物养生,复聚低洼,而后,重入江河。
天生的,再自然不过的循环。
前尘往事一幕幕来,清清楚楚,却也淡淡。任何方记起那其中,自己种种苦辣欣喜,爱恨情仇,悸动酸痛。
但是,这,虽依旧身在其中,却再无半分撕扯,只余心静。
不知运行了多久,真气慢慢平息敛回丹田。
任何方睁眼,眸中清亮淡定,竟是如同白首峰上,那火口湖一般透彻邃。
拔剑,出鞘。
右手执剑,左手移近匡剑尖,无名指伸向锋刃。
立刻,指上多了道一寸长的伤口。
乌紫的血从其中喷薄而出,色泽又马上转成鲜红,流淌得也慢了。
催动内力逼出带了残毒的污血,甩甩手指,归剑入鞘,掏出伤药撒了些粉。
手上,伤口触药立收。
地上,毒血所及之,野草立见焦黑。
―― ―― ―― ―― ―― ――
起身,回头,果然见得任鑫任T在院中看着。
一夜露湿了他们的衣衫。
任T山上打猎救回来的本地女子,从房门里探出些来,也怯怯地打量着。
任何方朝他们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安好,掠了出去。
屋后不远,便是莽莽山林。
无须竭力用功,由内息自如流转,稍稍提气,已如大鹏般乘风而行。
足尖偶尔在树梢叶尖轻轻一沾,立刻,又飘出下一个几十丈。
衣袂乌发,在劲风中烈烈,五脏六腑,在吐纳间清透。
任何方一路朝山峰尖顶而去。
―― ―― ―― ―― ―― ――
千丈悬崖,雪峰之上。
“原来,在世为人,其实不过旧事重演。”任何方举剑对日,另一手顺了顺上头旧旧的剑穗,“那么,我许人世间一方平安富足,人世须让我讨一个公道。”
明晃晃的阳光从剑穗间隙里,射过来。
任何方在一片白耀中瞳孔收缩,眼睛却眨也不眨。
金白光华中,再看到,那片平原上与骑兵恶战的狼群。
那些前仆后续,赤红眼迎着火把而上,撕裂马腹,掏出马肠,扑下骑兵,咬断咽喉,自己却也被马刀腰斩,被乱箭射杀,被枪矛刺穿的狼。
那个绿眸黑发,浴血尤笑的兄弟。
那些纵野马群来相助,又豪爽朗笑拍肩辞别而去的人。兄弟的兄弟,亦是兄弟。
任森。
剑在穗在,人在剑在。
我在剑在,穗在你在。
我在,你即在。
从此,再不愿苦苦寻觅等待可驻情之人。
只愿爱这天下人,爱这西北苦寒之地,挣扎求生的彪民悍马。
如墨青色,巨狼为旗。
我要这片西北动乱,马贼横行,人命草芥之地,一载而平,三年而起,五秋而富。
三
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外围,一老旧的院子里。
“大娘,往后莫要碰冷水,莫要着凉风,莫要做重活。”任何方未施易容,素面朝天,一边开方子,一边对旁边的老妇人道,“这贴方子配来用不了几个铜板,而且大多都是田头村边即有的,可是药效还算不错,平日累着了勤快用用,逢变天变得厉害时加五成份量,腰骨便不会再作痛了的。”
开方子不难,开便宜而好用的方子却不易,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方子更是鲜少有人能够。
“多谢,多谢大夫。”老妇人粗布衣衫,连声道谢,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个油布包,开始一层层揭开来。
“不用,不用。”任何方摆摆手,继续开方子,自有任鑫替他劝回那个老妇人的诊金,“大娘,我家公子不倚行医为生,大娘您年纪大了,多留着些傍身才好。”
任何方从矮草屋子里出来,那老妇人一直送出院子,饶是任鑫能说会道,也又走了好一段,才勉勉强强劝住她相送。
老妇人感激不舍,立在原地念叨着,目送他们远去。
她身后远远近近的各家院子上空,炊烟袅袅。
无什么风的缘故,一柱柱轻柔直上,慢慢散在了高些的空中,融入了春夏交接时节,朗朗晴天的暮色里。
“公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逐渐昏暗的泥路上,任鑫紧跟了几步,道。
“如何了?”
“远威威远皆已着手,”掏出一个小小纸卷递给任何方,“公子要的消息,楼里刚刚送到。任过来专心相助,公子三师姐吩咐他传话说……”
“说什么?”
“……如此好的传信码早不拿出来,看我回去不教他尝尝龙舞流银的味道!”
“没事,林蝴蝶的命,有四五成还仰赖于我。”任何方淡淡答,也不曾停步,瞄一眼消息,冷冷一勾唇,两指也不见怎么一捻,纸卷化粉而散。
他没有说的是,三师姐的鞭法,未必胜过自己的一筹。毕竟丁兰慧好玩闹厌习武,又将大部分精力用来打理八卦楼了。
刚刚落到任何方肩头懒懒歇着的枭,忽然精神抖擞地警觉起来,把四周扫了一眼,低头拿喙与自己的爪尖重重磨了磨。
任鑫不再说什么,暗自叹了口气。公子以前碰到这种事必然调侃,眼下却……
不过,公子的“莫尔思”长短码真的十分好用,光音皆可为传信。说来,公子当初谋划刺杀,都没有拿出来用过。公子所能所通不可测是早就知道的,不过……
倒底还有多少压箱底的?
想到任何方一回琅境内,便列出的那张单子上,十数件物事,任鑫抬头看了看天色。
――天色要变了,星星要动了。
××× ×××
“公子,任Y已入都城,任P带了两个兄弟过来,这几天正在客栈里闷得慌。”任T禀。
“公子,我们暗探了应小雨,尚有人在小雨庄周监视。” 任焱道,任~点点头作为附和。
“无妨,小雨眼下自己赚钱就好,不必操心我们这里的事。和他说,以后送过去的买卖,他看着中意的,笑纳就是。”任何方对镜理面,普普通通的脸一分分改变,“任P现在这时候已经接到信了,够他今年玩个痛快的了。任鑫任T,你两手头的事不必着急,慢慢来就好,时间留得宽裕着呢。任焱任~,你们这身打扮不错。”
任焱摸摸自己忽然间煞气重重的脸,看看一自己身上里里外外一套价值连城的黑色劲袍,又看看任~一脸俊美,一身同样千金之贵的雪白,还不太习惯,嘟囔,“今晚的买卖……这要是沾血了,洗起来可麻烦不小。”
“沾了,换套新的就是了。”任何方束冠,披外袍,换靴,紧腰带,回身过来,灯火之下,已然一个冷俊不似人间人的年轻男子,“何况,轮不到你们两出手。”
他此话一出,不说任焱任~,饶是任鑫任T,心里也拎了一拎。
公子在他们面前,忽而嘻嘻哈哈,忽而正儿八经,碰到吃的又年少心性,变脸来变脸去乃常事。不过因为信赖,没有什么拘束,端看心情而已。
可这般冷然的,他们四个,从来不曾见过。
××× ×××
三月十八。
丑时三刻。
空荡荡的街道。
一条人影飞奔而逃,身后跟着三条,一青,一黑一白。
追到宽畅,那青色人影陡然一闪,拦下了前头那人。
“所为何事?”
“二月中旬,你何高就?”
“……为的哪一个?”
“妙手青面。”
“我不曾伤他。”
“杀他贴身护卫的有你一份,他无人相护,死了。”
“……死了?”
“死了。”
“阁下新入江湖,可知我何许人也?”
“并非新入,都是故识了。”
“以一敌三,阁下何以立足?”
“他们两个是替你引路的。”任何方淡淡一笑,手搭上匡剑柄,“可有言要留?”
那人微摇头,骤然拔刀。
只见人不见招。
只逢气不见剑。
只听刀破风,不闻剑划空。
一十七招。
“……为何饶我三招?”
“给你个痛快。”
“多谢。还望阁下告知名号。”
任何方没有答话,也没有看那人一眼,一手白绢擦过剑身,丢了绢,归剑入鞘,而后轻轻一拂袖,一段竹子落地而散,竟是二十枚竹签。
三人俱已不见。
那匡饮血不沾,白绢落在街道上,还是白的。倒是竹签,不少沾了黑红。
“廿竹……”那人瞪大眼,了悟过来。下一刻,合眼咽气。
更夫敲着梆子,一声声近了。
××× ×××
三月二十四。
午后。
“公子,步长将军顽疾痊愈,皇上龙颜大悦,下旨令妙手青面进宫领赏。”任T从窗子里进来,愤愤,显然对于任何方不打算找正主儿算帐十分不解。
“不急,过四个月小半年,步长将军百事待兴之时……”任何方翻过一页书,再看回地图,淡淡道,“旧病自当复发。”
“公子?”任~惊讶。
“他中毒已久,余毒入肺腑骨髓,当初开的那贴药,排得血肉五脏内的,排不得里头的。”任何方漫不经心解释,一边入神对着西北的地图思考,“而且凡药三分毒,那药长服久用,没病也会有病。齐瑞王和他争锋已久,让他们斗去吧,我会让他们棋逢对手一辈子。”
――何必让这两个情敌去任森面前碍眼。
“公子要放的消息,都已经撒开了,齐瑞王治下四省亦有传闻。”任T明白过来,禀道。
全心全意倾慕齐瑞王,得了王爷相许的少年,医了王爷手下一干重将,以及小王爷,最后死在齐瑞王的算计里。
故事,自然越精彩越好了。
任何方点点头。
任鑫用心记下其中医理,忽而顿悟道,“公子今日开给那小无赖疗隔年疮毒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么?”
“不曾,那药效用好得很,就是金贵了些药材难得了。他无赖惯了,少有人会卖他人情,要弄全这方子,恐怕不容易。”
任焱同情地叹了口气,又摇头失笑。
一张方子,治了个流氓。
四
六月初二。
子时过半。
鬼火磷磷的坟地旁,枝叶茂盛的林子里。
“墨剑公子……”倚在树上缓缓滑落的年轻男子,拄剑竭力撑住自己,艰难地挤出字来,“前头那八人,也是你?”
“不错,是我。”任何方长剑前递,指向他咽喉,“你是最后一个。你武功的确比那些人都好。既然能逼得我伤你,今晚过后,绛衣公子的名头,江湖上自当响上好几分。可以瞑目了罢?”
“师父诚不欺我,天外有天,天外有天……”那人合眼,跌坐,却不曾松剑。
任何方忽然侧头倾听。
任~任焱略略对看一眼,看看任何方没有示意,也就依旧抱剑立在原地。
良久,一年方一十五六的女子从墓地那边跌跌撞撞跑过来。
脸色煞白,一脚上的鞋子掉了,如玉赤足鲜血淋漓,披头散发,草草套着外衫,显然刚刚在鸳鸯帐里发觉情人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绛衣起初大悲大痛,此时注意到,又大惊,“我明明……”
“幸儿自幼被卖入青楼调教,还怕公子那点小小迷香不成!”女子扑到绛衣公子身上,也不管自己的脸撞到任何方不曾移动分毫剑上,划了一道长痕,“公子要走,幸儿自当相随,可幸儿胆小,怕上吊怕吞金怕投井,公子替幸儿赎了身,疼幸儿疼了一年多,如今还请公子疼幸儿到底,给幸儿一个痛快!”
“你……”绛衣急道,“我已替你将……”
“幸儿不管,幸儿不要,幸儿此志已定,幸儿有这十几月,比起姊妹们何其有福,此生已然足够!公子若不嫌幸儿,下世,下下世,下下下世,幸儿自当再侍奉公子!”
“好。”绛衣稍稍沉默,伸手揽了她,应了。用力提剑,然右手已伤,持剑不稳,看看怀里倔强却又索索发抖的女子,无奈摇头,朝任何方颔首略礼,道,“墨剑公子,徐某刚才并无留言,现在可否改求一事?借公子之手,给个痛快。”
“在下不伤无辜。”任何方淡淡道。
绛衣一愣,开口,“阁下武艺绝世,举手之劳,何必为难一个……”
匡一侧,一拍,打断了他的话。
一缕乌发飘落,绛衣的剑同时应声而断。
“你既然败了,本该取你性命报仇。可惜在下不小心划伤了这位姑娘,所以,只好以发代首,把你的命送她做赔礼了。”任何方擦剑,归鞘,扔了竹子,声尤在,人已不见,“从此无再绛衣公子,但有幸儿的徐波。”
幸儿泪眼婆娑,一时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绛衣公子面上几经变幻,看向黑白两人刚刚所在的方向,那里也不见了人影。目光落到怀里的女子脸上,对着她惶惑凄然的神色,又看了眼她跑来的那条黑漆漆的路上点点鬼火,眸中一动一柔,长叹一声,扔开了手中断剑。
“公、公子?”幸儿面上初初开始露出困惑。
绛衣替她抹了眼泪,微微一笑,“你跑累了,我守着你,睡一会会如何?”
“好。”幸儿甜甜一答,而后想起什么,“可是……”
绛衣温温柔柔含了幸儿尚青白冰冷的唇,一边在她睡穴上抚了抚。
不出一盏茶,林间留着一袭划破染血的上好男子绛衣,一柄断剑,一缕鬓发,一方挂在长草上的白绢,一把散落的竹片,几丛留有打斗痕迹的野草……
却,已然无人。
××× ×××
六月十八。
“公子,回来啦。”任鑫颠颠地朝厨房去,“稍稍炖了点东西,这会也该能出锅了。公子奔波了这几个月,得好好补补,好好补补。”
“嗯,都完事了。”任何方微微一笑,淡淡答。
任~任焱放了包裹东西,嗅嗅空气里浓浓郁郁的中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对看一眼,齐齐打了个颤。
任何方坐下没一会,任T从外头揭帘进来,“公子,有客人来了。鑫哥,你炖的不少罢,刚好多一个蹭饭的。
任何方挑挑眉。
除了自己和另外十四……十三个,任T还会安心把后背空门留给什么人?
任何方颇为好奇,也大略略猜到了是谁。
“任兄弟。”一身粗衣打扮的汉子怎么看怎么像村夫猎户。
“淳于兄。”任何方也没起身,随意示请,脸上笑容畅快了好几分,“伤筋动骨一百天,淳于兄的臂伤可好全了?”
“任兄弟的方子一到,哪能不好。”淳于苍卸了背上长形布包,就近一坐,郑重道,“任兄弟不够义气那。”
“呃――?!”任何方微微一愕。
淳于苍一拍布包,他那柄乌金刀破空而出两尺,外面缠裹的粗布逢刃纷纷碎裂而散,“任兄弟要做大买卖,怎么就不算我一份?”
“令堂……”令堂不是要你入主于家么,已经够你忙的了。何况奉养老母,亲手茶汤,也是……
任何方微有困惑。
“家母出了口气,哪里还愿多做纠缠。那里陌生,我自己本就无意去。实不相瞒,我已经两月有余不见家母了。”
“……”任何方第一反应是瞄了眼淳于苍的发冠,并未戴孝,稍稍放心。
“任兄弟莫担心。”淳于苍有些不知作何解释,看看屋子还有三个,于是委婉了些道,“家母……与师父散心去了。”
任何方呆了一瞬,支肘桌上,猛然侧身凑过去,“此言为真?”
“……自然。”淳于苍被任何方看得发毛,略略尴尬。
任何方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那博一风一生无娶无媒,常年隐居,醉心刀法,哪里那么巧,突然四闲逛,还刚好逛到了关外,遇了狼群,捡了狼孩,抚养淳于苍数年,又是授文又是授武,更将独门刀法尽数传他,末了,在江湖往来上也颇为相护。
当然因为旧年匪浅的交情在那里,伊人无奈他嫁,心上人之子无辜零落,才会如此用心。
顿时豁然,一拍桌子,大笑,“任T,备贺礼,讨喜糖!”
“公子,喜酒呢?”恰好任鑫进来,端着一托盘六碗盛出炖的老母鸡,一边问了句。
“喜糖要紧。”任何方把任鑫递给他的最大的一碗朝淳于苍面前一推,自己另拿了碗小的,“淳于兄臂伤虽愈,一路辛苦,来来来,稍稍用些点心。”
“……”淳于苍默然。
五
夜,两人在屋顶对酌。
一坛,两杯,
“任兄弟,你为何……”淳于苍看看院子里仰头往上张望的任鑫,示意他先睡无妨,替两人续杯斟酒,也不隐瞒心里疑惑,“独独料理那九个?”
“他们本是江湖中人,或为名,或为利,无怨无仇,却掺合了一份,自然不得轻恕。”任何方举杯一饮而尽,“至于那些个有命回去的兵卒,不过食人俸禄忠人之事罢了,又不是正主,我为难他们做什么。”
淳于苍心下叹了口气。
任何方恨也好怒也好,都是好的。
怕就怕,眼下这副通透样。
“那,两个正主呢?可要――”淳于苍侧扬扬下巴,示意大动干戈务必算他一份。
“齐瑞王不曾一心置妙手青面于死地,阴差阳错,后来卖人与外人,换了些即得利益。这番消息放出去,以后有好差使了折腾折腾,也就差不多了。”任何方看也不看身侧酒坛,抓了沿给自己满上,举杯一浇,滴酒不漏,又是皆数入腹,“至于那位将军……他尽管一生一世努力称帝好了。称不成,天下也能太平,何必让他去黄泉碍人眼。”
淳于苍又是暗里一叹。
他得任何方相助在先,两人性子又投契,加上任何方看到点心,遇了好风景,总有些小儿心性,而他自幼孤苦,可以说不得家人相,这般,诸事入了眼里,兄弟交心之外,难免把任何方当自家弟弟,额外偏护了。
当日替应小雨说话,侠义心肠固然是一,怜应小雨身世于自己相仿,不想叫任何方难过,这两番,也是缘故。
可眼下,他这个兄弟,嘴里吐出妙手青面的名号,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江湖人。他又不是没尝过人世冷暖,听在耳里,怎么能不心下悲凄。
只是,淳于苍能怎么劝?
任何方的意思,是要教那池王爷不遂心愿一生一世了。
如此也好,眼下任何方总算有些事做。往后么,年长日久,或许会有转机。
否则……
他难道劝任何方自己去陪任森?
于是,除了问问任何方打算,听听他冷嘲热讽,帮他泄泄闷气,就是看苗子不对的时候,岔开话头了。
“任兄弟此番起业,可想过找廖家相为助力?”淳于苍替任何方续酒,偷偷少倒了些,七分满不到。
“二师兄家仇已报,娶个媳妇续香火才好,何必劳烦他。”任何方答,而后自己微微一愣。
这番,提起二师兄,和提起大师兄,没有什么两样。
“说来,淳于兄也该成家了。令堂不曾提起么?”
“任兄弟的药甚好,只是,一辈子天天夜夜用,却也不好。夫妻结发,若异心,不如无。这是家母的意思,家母虽遗憾无孙无后,倒也不曾执意。”淳于苍无奈道,而后半玩笑地开劝,“廖君盘廖兄弟固然如此,廖广峻廖兄弟少逢家变,壮志未遂,任兄弟这番打算,他必然欣喜。难道任兄弟担心廖家兄弟以为你挟恩索报?”
他虽不知任何方早年的事,此番下来,却也隐隐明白任何方不是一般的厉害。如今武艺大进,心法上了一层,毒已排清,身子无碍。可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任何方计划再周全,却也诸事颇多。他可不想万事开头,任何方忙得没时间吃点心不说,还操心得少年白发。
廖家两个,既然是看得顺眼的,这般好事,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免了。
自然要拖人落水。
“淳于兄所言甚是。”任何方听了前面一番话,心中隐隐有个想法,神色间若有所思,续而失笑,道“至于担心那些,怎么会。也对,若不算他一份,廖广峻廖兄回头知道了,恐怕没我的好日子。罢了,还请淳于兄和我同跑一趟。”
“好。”淳于苍爽快应了,“明日?”
“明日。”任何方伸手摊掌。
任T原本盘坐在床上入定,清脆的击掌声一响,不会会,他睁开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落脚的院子普普通通,不大,房间也不多,任鑫和任T同屋。此刻任鑫看看任T,点点头,打了个哈欠。
两人熄灯的熄灯,阖窗的阖窗,各自上床歇了。
另一间屋子里,任~睁开眼,侧脸朝对面床上的任焱道,“晃悠了一年,又有得忙了。”
任焱眼睛也没睁开,依旧埋在被子里,嘟囔,“你不想忙,和公子说一声就是。”
“怎么可能。”任~嘿嘿一笑,“公子的主意,总是特别够劲。
“那你还不睡……”任焱数落,“兴奋得和要开荤了去似的……”
任~噎了噎,“那年我才十四,多乐一乐也是难免。”
“……嗯……”任焱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
“你当初不也一样……”任~嘀咕,而后转身睡了。
××× ×××
六月二十五。
东北海边的小镇,一户殷实人家的院子里,木茂。
四个男子亭中坐。
“廖家忠君为国,归根结底不过为民。”任何方也不废话,解了暗色包裹布,将手中卷轴往桌子上一摊,“两位请看,皆数在此了。”
五年三期的计划书。
一年收。
三年起。
五年富。
淳于苍不是头一回看到任何方这卷东西了,却还是难免心下讶叹。
廖君盘粗粗扫一眼那一列列遒劲小字排下来的编号目录,诧异地打量了一眼任何方。
廖广峻大略浏览一遍,眼中华彩一盛,起身,郑重朝任何方一揖,“廖家上下,定当竭力,身死无悔。”
那卷轴开头十六字。
收盗为镖,改掠为商。
四方通货,全民皆武。
任何方决心打造的,是瑞士。
是希特勒不敢发动闪电战的瑞士,是全民皆兵,永远中立,在和平年代亦随时准备,叫不怀好意者偿付最昂贵的代价――鲜血的瑞士。
任何方要西北仰赖的,是它的好位子。
是土壤贫瘠气候恶劣的西北,在航海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占据的,大陆腹地,诸多民族之间的好位子。
西北杀烧抢掠惯了的马贼,并不知道,有四个人,攥成一个比他们都要硬的拳头,把一方富足的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了。
水清月明香烛淡
一
八月十。
西北小地方,三槽镇。
这个镇子两个月里,忽然热闹了不少。
人多了,马多了,连房子也多了。
大多是青壮男子,也有不少携家带口的,不是会买卖,就是擅打铁养马之类,而且,十个里面九个会武,剩下一个,会毒。
所以,马贼吃了几瘪,好久不来这里了。
任森一身粗布打扮,掂了掂身上剩下的银两,停步在路边买烙饼。
任何方素面劲衣,上了马车,匡横在膝上,吩咐车夫回庄,而后开始小睡。
……
他背对着他,独自一人,盘坐在车厢里,放纵自己疲惫地倚上车壁。
他背对着他,坐在烧饼炉旁,等着饼出炉,听着老烙饼人的唠叨,唠叨他好得太多老骨头都吃不消了的生意,唠叨他们镇子外,滚马坡半山腰上新起的那片屋子里,文武全才无所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是男有人说是女的骥庄庄主,自顾自恍了神。
……
风扬起车窗帘,拂上了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带茧的指尖摩过的触觉,想起了一个人故人。
那人在黑乎乎的洞里,在他的唇角落下小心虔诚的吻。
那之前,那人已经为他抛却了那么多精彩,以那么低抑隐忍的姿态,暗暗守着他那么久,只是为了换取,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保留一份爱慕之情的可能。
……
刚好的饼热腾腾,烫了手,惊回了他的神。包好东西,别过饼摊的老伯,拎着简单的包裹,他转身。
准备穿过街道前,他左看看,右看看。
忘记了多久以前,他奇怪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对习武人而言多余的习惯。
而且是一直一直有的。
却在略一思索间立刻明白,该归功于他那个公子。
那个公子呵,拔了剑,冷静铁血,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目不斜视间,一招招流水般递出。可摇着扇子,就变得无赖懒散,逛街独独喜欢朝着点心铺子去。而且,走着走着,一定会越来越快,偏偏还总记得到了路口的时候,多此一举地停下来,左观观,右望望。
公子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启蒙了武艺了。所以这习惯,实在古怪得很。刚下山不久,他跟见着了,心里暗笑,偷偷记得了,能不放过的时候,都不会漏了看。
而后,有一天,忽然,他发现,自己也成那样子了。
……
揭了车窗的帘子,他往外头看了看。日渐华的街镇落入眼里,换得了一丝慰然。
绷起精神,凝起思绪,他开始盘算建城的事务。
建城固然还得等二十个月左右,但城址可以事先圈出来了,以免到时候拆迁。图纸计划,行家里手,也得着手觅求了。大致规划,还是得自己参考前世记忆,劳心一番,给出创意。
……
他的目光扫过刚刚悠悠而过的马车,收回,看了眼自己的腿,跛向前。
他躺了四五个月,江湖上翻天覆地,风云迭起。
江湖上的消息,连八卦楼卖的,都说妙手青面已经死了。
他……
不信。
白池两边剑拔弩张,为了南夷那边的利益,斗得厉害,僵持得厉害,反倒便宜了那三十七县耍蛇弄虫的。
别人看不清楚看不全,他却明白,显然公子三师姐的八卦楼插导了一手,而且不打算这么简单就了结了。
报仇么……
可他还是不信。
那女子,或许只是为了林蝴蝶而已罢……
林蝴蝶虽说性命无忧,但,以公子三师姐的性子,仇还是要报的罢……
山上原来十五人住的地方,没有人回去过。公子的师父们,又不知去哪里云游了。
知道八卦楼主事身份的,无非他们三个后来也一直跟着公子的人,加上一个任而已。可对了暗号,楼里的人说,更具体的消息没有了,至于楼主和任的,他权限不够格问。
眼下,任鑫任T跟着公子没了消息,两拨开镖局的兄弟都去了一年半载的远趟子,另些个游龙散兵不知哪里做什么去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可以不用银子问得大部分消息,却不能吩咐八卦楼的人马代为查访,所以,只能乘着身上还有两三成内力,赶紧办事了。
那个替妙手青面了仇的墨剑公子,一剑毙命,武艺胜出公子很多,招数歹毒,性子冷辣,一个个又都是光明正大的单挑,不会是他那个嘻嘻哈哈七扯八扯下毒布埋伏无赖得气死了大内第一高手的公子。
或许是公子落难时交得的琅外高手。
不过,那黑白无常,一个笑意温和,一个煞气冷傲,很可能就是任鑫任T。
所以他要找他们。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一身武艺便是废了。
可他没有法子。
别说有没有时间医治,就算有,也找不到能治,又肯替他治的。
何况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条件。
与其费时保住这三四成,不如趁这时候找人。
他耽搁不起。
二
“公子,子时半了。”
“你先歇,莫等了。手头这份快了。”任何方头也不抬,右手指间转着一杆自制的铅笔,轻敲桌子,左手换过一张,继续看,继续写。
“公子,可要来些夜宵?”任鑫暗叹口气,转身走了两步,找出个理由来,回身问。
“我饿了自己会去厨房。”
“……公子?”任鑫有些诧异。
“二师父做得一手好菜,我多少认得出勺铲。”任何方解释,而后抬头朝任鑫补充了句,“先去歇吧,你比我起得早那。”
任鑫心道,那不过习惯使然,两刻左右而已,我中午还睡一个来时辰,你却又在做什么。
终是没说,知道劝不了,只得自己回房。走到半路又折回来,道,“公子,明日中秋。”你就休息一天半天吧。
“嗯。”任何方应了。
任鑫看看任何方左边薄薄几张,再看看右边一叠,替他掩了门,回去睡了。
任何方划完最后一张,没有立刻起身。
中秋么。
去年这时候……
一年了,真快。
××× ×××
月虽尚欠一丝才浑圆,月光倒已经撒得满地银辉。
任何方提着个食盒,裹着披风,一人一剑,无声无息出了初具雏形的庄子。
邃的天幕,点点的星。没有雾气的夜里,远山近丘都在月光下隐隐约约,柔和了轮廓,起起伏伏着。
三槽镇离并不远,也就两三百里。自然,这是直线距离。任何方没有尽数施展轻功飞掠,只是如常般走。故而他到的时候,东方已经微白。
任何方抬头朝山洞所在的位置看了一会,绕路上了崖,走向崖北。
此地山势最是险峻,崖头朝外小小短短一段陡峭斜坡,接着便是万丈悬空。
梅贴清香小包子。
鳝丝笋条豆腐丝。
贝丝瘦肉白菜羹。
菜秧炒山菌。
糖醋排骨。
还有一碟月饼。
而后是一壶酒,两个杯子。
任何方摆完东西,日已初升了。他慢慢走到崖边,俯身往下看。
崖下草木茂之间,有一大圈枯萎,露出了杂石沙泥。当日任森在坠崖前,尚打落了不少兵卒,连带猎獒,其中有个用毒的江湖人,那人身上所携药物有一味十分阴毒,浸透在人畜的血里,所及之,血肉腐烂,草木萎蔫。所以,那领兵的,日只是命令在此地覆了些泥土,以作料理麾下的后事了。
目光顺着崖壁往上,最后停在脚下一米的崖石壁上。
一截寸许长的灰白金属露在石外。
任何方跪地俯身,伸臂够到它,运力一拔。
两尺左右长的青锋。锋刃有些磕损缺口,插在石壁中的缘故,泥尘磨痕之外,上头尚留着些暗色的干涸血迹。
任何方缓缓吸气,目光再顺着脚下崖石,一路扫到崖底。
闭闭眼,任何方迈了出去。
他内力已入出神入化一层,加上游岳荡本身乃是上上品,武艺造为,当世鲜有人能及。这固然有他自小勤奋刻苦,十几年如一日,从不间断的缘故,也和任森临走输给他的那几成分不开。他前世今生五十多载,心境显然也不似一个十五少年那般毛躁肤浅,故而能在大恸中大悟,已臻天人合一,时光如驻。
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空旷的苍老。
这般的造诣,使得任何方能够在崖石微凸间腾挪移转,每每稍稍借力,便如大雕般徐徐降向下一个落脚点。不会会,便落到了崖底。
站在崖底,望着面前一大片的草木枯萎出了会神,任何方撕了条内袖,将两尺来长的断剑缚在自己的剑鞘上,打结,而后再看了眼那片空地,轻道,“哪有想吃却不开口说,藏着掖着,叫人猜也无猜的。”
他迈步走向下山的路,背着出声的阳光而去,头也不回,反手过肩,伸指朝崖顶点点,“喏,替你送过来了。”
金色的日辉,将任何方淡青色的衣袍映成了亮亮的白灰。
××× ×××
顺着山路山溪拐下最后一道斜坡,正踏上羊肠小路,任何方看到路旁不远几座旧坟,坟前一个头发半稀的老翁正在上香。
那老翁五六十岁,来上坟之前自然打理过自己了,但衣服双手面上,却依旧有明显的灰脏,一边点香烛,一边还低低咳嗽个不停。
任何方止步,细细打量了眼那老翁。手指甲里嵌着黑的污垢,头发上布衣上像是笼在常年不散的黑雾里,灰蒙蒙的。
原来咳嗽和这灰尘扑面的模样,都是烧炭为生的缘故。
任何方静等在原地,直到那老翁起身蹒跚着往回走。
“老伯。”任何方轻唤,“在下略通歧黄,老伯可愿由在下稍稍一诊?”
那老翁一手握拳堵着口敲着,咳嗽里打量了眼任何方。
写完方子,屋上院后田头山边采了些草药煮了碗药汤,看着老翁喝了,咳嗽缓了些,任何方趁着老翁还没开始付诊金,从屋子里闪了出来。
大略看了眼方向,任何方沿着村里的路往回庄子方向走。
此地势近山,三四十户的小村里,猎户多于农户,大概土质之故,倒是瓜田不少。
××× ×××
“阿拐,你明后日还要去找你那弟弟么?”
“嗯。”
“再过两日去罢,看这天色,明日得下大雨呢,路不好走。”
“好,大后日罢。”
出了村口,任何方正欲快些行路,远远听得一旁山田里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在乡野静谧的清晨里,一来一去的对话,步子骤然锁住。
那山田地势偏低,此看去,在路旁丛丛的杂树长草之间,依稀一角茅草屋顶。
任何方伸手想拨开些挡住了自己视线的枝叶,却对着自己的右手愣住。
在发抖。
任何方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下方,合眼,垂手,将手收入袖中,而后绕到一边,从踩出来的小路拐到田头。
一个五十来岁的瓜农背对任何方,戴着顶草帽,在外头忙着疏叶,一边将那快可以下藤的瓜拍拍来听音辨辨日子。
那另一个少的却是在田头连着瓜棚的茅草屋里。
自己没有收去足音,但――
侧头看着草屋,里面有摆弄农具的声音,却没有异常。任何方盯着那三间低低矮矮的简陋屋棚,生平难得地,觉到呼吸不畅。
那声音,他不会认错。既然人没错,听刚才那话,也不是因为狗血的失忆而忘了前尘,如此,不曾察觉十几米开外动静的缘故,便是身子上头……
“小公子,您?”
“在下路过。”任何方眼睛看着老瓜农,耳朵却支棱在另一边,“不知可否借老伯的这里歇会脚?”
屋里有一声器物落地的声响。
“自然,自然。”瓜农瞅瞅任何方衣衫整洁,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香烛味,知他刚刚应节祭过故人,一迭声应了,“可这,咱老头子,凳子没凳子……”
“出门人哪来那么多讲究,只是想讨一勺水喝。”任何方笑道,眼角瞄得那屋子门帘什么动静也没有,藏在袖子里的右手颤得更厉害了。
“阿,好好,屋里,屋里桌上有壶粗茶,小公子尽管随意就好。”
“多谢老伯。”任何方礼过,如常般走到屋子门口,揭帘进去。
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矮桌子,一壶凉茶,几个覆着的粗碗,上头梁上吊着一个竹篮,篮里一些过夜的饭菜。
侧屋的门帘尚在微动。
那年轻些的瓜农坐在里屋铺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得任何方过来,忽然就躲起来了。
任何方抿唇,静站了一小会,什么也没说,坐到矮桌边的草垫上,倒了碗茶水,慢慢喝了。
一碗茶不多不少,喝完,留了点碎银,起身,走到门口,任何方回头看看里屋的帘子。
帘子已经不摆了。
人却还没有出来。
任何方一挑眉毛,揭帘,谢过老伯,别过,走了。
××× ×××
屋里,那个年轻些的瓜农对着草墙忡愣良久,忽然合手捂住脸。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阿拐,下午的瓜装完了没有?”老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合着他挑着熟,轻拍西瓜的蓬蓬声,“云家俩小子这会儿快来拉车了。”
“来了。”阿拐应了声,起身揭开半截的帘子出去,一跛一拐挪步绕过屋子。
屋后的埂上,停着两辆小车,就在放瓜的棚子旁边。车上的瓜,他才装了一半。
低头小心避开田地泥块的高低,走到屋后,他弯腰捧起一个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车子。
这一抬头,他却愣住了。
车已经满了。
隔着两辆手推小板车,刚才那个歇脚的出门人,对着河的方向,背手而立。
日头才升到一半,阳光投在那人身上,将那人挺拔的背脊,和随风微动的衣衫,拖成了地上一道长长的影子,也镀得那人原本便眉眼清淡的侧脸,更加缥缈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