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浮世梦华录
作者:纳娜森
第一回 青玉楼小萍初见,俏倌
小萍被送到青玉楼的时候,长乐正在陪朱老板吃饭。他看到帘子后面管事的丫头若兰探进头来,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便知道又有新的小倌送来了。
长乐放下筷子,陪笑道:“朱老板,有点事,去去就来。”他看到朱老板皱眉,不待他发作,自己拿起桌上的酒杯,“怠慢贵客,我自罚三杯。”说罢,一饮而尽,又凑近朱老板,贴住他耳边道,“还有两杯,回来陪你喝。”
朱老板只感到长乐的呵气里混着女儿红的甜香,热乎乎地喷在自己的耳边,下身便是一紧,他又低头,见长乐敞开的衣襟间,露出的肌肤因为饮了酒,泛着淡淡的红,一阵心神荡漾,便捉住了他的手,嘶哑着嗓子道,“你可快点回来。”
长乐抿着嘴笑,“朱老板可真着急,这夜还长着呢。”说着,抽回了手,在他的胸前戳了一下,便拢了拢衣襟,径自掀起帘子向外走去。
朱老板骂一句“这妖精”,又觉得下身硬得厉害,不觉自己拿手伸到衣下,搓捏起来。
长乐出了门厅便板下脸来,对那若兰丫头道,“姐姐诶,你明知道我这里陪着客人呢,还非这会儿把我叫出来不可。”
若兰嗤了一声,“青玉楼来了新的小倌,验货的不都是长乐你么。”又压低声音道,“前厢还有一群瘟生要我应付着,楼主不在,你就替我多担待着点。”
长乐点点头,问,“那孩子呢?”
若兰朝后院的一间厢房努了努嘴,“他爹娘等不及,说晚了不好投店,这才催着我叫你来验了货,好拿钱走人。”
长乐皱了皱眉头,他推开门,见到窗下坐着的孩子,身上虽然穿得破烂,倒也乾净,只是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他又瞥见门后佝偻的两个身影,见他进来,巴巴地迎上来,讨好地叫着,“老爷……”,便有些厌恶地侧身避了开去。
若兰掌了灯,叫那孩子抬起脸来。长乐看那孩子莫约十三、四岁的样子,虽然瘦得一张脸只得巴掌大,五官倒还算清秀,尤其一双杏眼,小鹿般惊惶失措着,格外惹人怜爱。他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那孩子抬起眼睛,动了动嘴唇,他却没听到声音,他身后那对夫妻急着替那孩子回答,“叫肖平,今年正月才过的十四岁……”长乐点点头,从桌上的托盘里取一只茶碗,倒了凉水,对那孩子道,“脱了裤子,趴到床上去。”
若兰拿了灯,凑近那孩子的腰股间,长乐见那两瓣屁股蛋又白又嫩,倒是要比脸上的皮肤还白嫩了几分,他用手将那两个膝头向两边推了推,便将那碗凉水细细淋在他的勾股之间,濡湿之后,探入一根手指转动着,试探着那雏菊的紧度。那孩子浑身一激灵,闭紧了眼睛,一声不吭,他爹娘却侧了头去,终于不忍心再看。
终于等到长乐说一声“好了。”若兰便拿了准备好的纸笔,让那对夫妻画了押,两人捧着五贯大钱,对若兰不住口地称谢。长乐看他们佝偻着身影,边鞠躬边倒退着向门外走去。那孩子还趴在床上,长乐帮他擦干了身上的水,说,“穿上裤子罢。”他才坐起来,低着头去系裤带。
长乐道:“你叫肖平,我们这里云、莲、鸿、萍,正好排到萍字,从今天起,你便叫小萍罢。”说着,便起身向外走去,他知道刚来的小倌总是要饿上一饿,打上几顿,才肯接客,那孩子虽然看着乖巧,但经过开苞之苦后,恐怕也是要逃的,便吩咐若兰锁好了房门,等老板回来再做吩咐。
第二回 曲院街晨清客稀,隔窗
天快亮的时候,长乐才送走朱老板。他叫杂役打来水,洗过了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天空刚刚透着点白,到下一个夜晚的时间还漫长,长乐闲着无聊,便想到了小萍,他随手在桌上拣了几样还没动过的点心,用纸包了,便向后院踱了过去。
厢房里面没有掌灯,就着窗阑透进去的微光,长乐看到那孩子和衣蜷在床角,脸朝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他压低声音,叫了几声“小萍”,见他转过脸来,那双杏眼又红又肿,果然是哭过了的样子。长乐心想终究还是个孩子,但转念又想,刚进来的时候,谁没有哭过呢?
长乐招了招手,叫小萍到窗下来,隔了窗栅将那包点心递给他,小萍打开纸包,迟疑了一下,便转过身去,背对着长乐狼吞虎咽起来,想是饿狠了。长乐看他细小的脖子一伸一伸,怕他噎着,连忙道:“桌上有凉茶,你去倒一杯来,小心别噎着了。”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隔着墙隅,隐隐地听得外面的街坊间铺子开门的声音,哪家的小丫头打着呵气出来倒马桶,哪家的学徒骂骂咧咧地被打发出来干活,人声夹杂着清晨的鸟儿啁啾,倒更映衬得这青玉楼的一片寂静。偶尔后院的门扇悄然地响一声,是哪个流连晚归的客人,只留个剪影般的背影,看不真切。
长乐刚洗过身子,只披了一件纶衫,一头湿漉漉的乌发也任性地披散在脑后,只用一根带子在发稍的地方系住,赤脚踩着一双唐风的高屐,在这初春微寒的清晨,别人看着都他替冷,他却不顾,兴高采烈地隔了窗阑,自顾自地跟小萍说话。
长乐问小萍家世,问他老家在哪里,家里有几个人,问他都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长乐说,“你可别怨你爹娘,这乱世,爹娘也只想你有一口饭吃。”小萍吃完了糕点,用舌头去舔手指头上的糕饼屑儿,过了一会儿,抬头道:“嗯,我不怨他们。”他答得镇静,长乐倒一时无话可说,他隔着窗栅伸过手去,替小萍弹掉沾在嘴角的糕饼屑子,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蛋,问他,“你若愿意,我问楼主要了你,来我身边服侍我好不好?”他看小萍睁大了眼睛瞪他,过了半响,才吃吃道:“你,你不是楼主么?”
长乐一愣,随即好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似地哈哈大笑起来,楼上有人推窗开来,探头骂道,“死妖精,一早起来抽什么风!”他却笑得直不起腰来,那人气鼓鼓地碰上了窗,长乐还是笑,小萍看得害怕,伸手去推他,他这才抑住了笑,对小萍道:“我是楼主?你别搞错了,这青玉楼的楼主可是京城大名鼎鼎的安公子。”他抓住了窗栅,将脸逼近了小萍,问道,“你这小土包子,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小萍见长乐披散了额发,眯着一双姣好的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又见他身上的纶衫被风吹开,露出一丝不挂的身子,和白得发青的胸脯,心想这人是个疯子,不由得害怕地向后缩起了身子,连连摇头,长乐便仰起脖子,发出极凄厉的笑声,对他说,“你去打听打听,这京城最红的倌人是谁,这青玉楼的头牌是谁──那便是你大爷我,长乐是也。”
长乐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呵气,说一声“困了”,便朝小萍摆了摆手,摇摇摆摆地走了。小萍听着那高屐扣着后院的青石板,发出极清极静的嗒嗒声,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上了楼,那嗒嗒声便终于听不见了。
小萍想,我这是在发恶梦呢。可摸摸肚子,确实是吃饱了。他叹一口气,挪到光亮些的地方靠墙坐着,抱紧了自己,等着太阳慢慢升起来。
第三回 青玉楼主试云雨,小萍?
长乐闯进来的时候,那青玉楼主安公子刚解了外面的罩袍,正从若兰丫头的手里接过帕子,在哪里擦脸。雪白的帕子上面沾了一点点的黑,便扔到铜盆里,重新换了水漂净绞干了,再交到安公子的手里。如此这般,换了三四盆水,这脸才算洗完了。
长乐只得在一旁等着。
安公子擦完脸,瞥见长乐正依在门阑前,大冷的天,他却拿了一把歌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安公子心想这又是在发什么痴呢,便故意先让诺兰拿来最近的账本,自己从桌上取了茶盏,刚送到嘴边,却被长乐伸手拿了过去,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着,说,“才沏的,小心烫嘴。”将面上浮着的那层茶叶吹开了,才递给安公子。
安公子接了茶盏,顺手拉长乐坐在他的身上,长乐的手冰冷,安公子将他拢在自己掌心里捂着,问,“怎么那么凉?”长乐便拖了安公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叹一口气,幽幽道,“等你等凉的。”
安公子哈哈大笑,“长乐,你越发不长进了,竟把用在客人身上的那一套用到我身上来了。”将他推开了一点,喝一口茶,问他,“那新买的小倌呢?”长乐道,“在外面等着呢”,便扬声叫“小萍──”
小萍怯生生地站到安公子面前,他看到长乐正分开了双腿,大刺刺地坐在安公子的身上,便连忙低下头去,心里怦怦乱跳。那安公子莫约三十来岁的样子,须眉若画,风姿详雅,看上去倒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这青玉楼的楼主。他一只手端着茶盏,另一只手在长乐的纶衫底下动着,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萍,赞道,“是个整齐的孩子。”
小萍的头垂得越发的低了。
长乐便笑,“我看准的人,那还有错。”说着搂了安公子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喘息道,“这孩子老实,不忙让他接客,正好我身边也缺个人,你就让他先待在我身边罢。”安公子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手却又向下滑了几寸,摸到长乐的腿间光溜溜的,显然纶衫下面什么也没穿。他随手放下茶盏,手指沾了沾温热的茶水,在纶衫底下摸索着,按准了那个小穴,手指稍一使劲儿,长乐便“唔”地一声,蜷起双腿,自己扭起身子来。
安公子喜爱长乐,就是爱煞长乐这副骚劲儿,不由得自己也燥热起来,便掀开长衫下摆,撩起长乐的双腿,架到自己肩上,回头看见小萍羞得涨红了脸,又不敢擅自走开,手足无措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便对长乐笑道,“这孩子是太老实了些,跟着你也好,多学着点。”说着,将长乐的双腿又向上提了提,用力一送,直捣进去。长乐“哎呀”一声,连忙咬紧了下唇,那男根已经没入大半。他的背脊抵在椅背上,大半个身子却悬在椅子外面,只得双手抓住了太师椅的扶手,那安公子却已大力顶撞起来。
小萍听到长乐先前那一声叫得凄楚,慌忙闭上眼睛,不敢去看。他听长乐拖长了尾音,低低唤着安公子的名字,一声紧似一声,彷佛动情之至的样子。小萍偷偷睁眼去瞧,正对上长乐的那一双狭长的凤眼,半阖半翕地氤氲着,好像在看他,又好像通过了他的身体,看到了这屋子外面,极远的地方去。
只见安公子握住长乐的两条美腿,抽送了一阵,便将那修长的双腿折到长乐胸前,令长乐自己用手扳开臀瓣。小萍见安公子双手抓实了太师椅的把手,下身用力,每俱是整根没入长乐体内,连忙别过脸去,却见长乐双颊染了红晕,眉头紧躇,彷佛极痛苦,又彷佛极快乐。
小萍垂下眼睛。他想要走开去,却腿软得迈不开步子。
过了许久,小萍听到长乐唤他,这才回过神来,只见安公子已经抽出了男根,长乐却依然大张着双腿,仰躺在那太师椅上,只是低声道:“小萍,过来扶我一把。”
长乐扶着小萍的肩头,勉强撑起身来,合拢双腿,却觉得下身一热,待得伸手去捂,那污血混了Jing液,已经红红白白地沿着双腿之间蜿蜒而下,他低下头,看到小萍倒抽一口凉气的模样,反倒笑起来,“去,给我找块帕子来。”
等长乐整好了衣服,安公子已经坐回太师椅,让若兰重新沏了茶,端了茶盏,慢慢翻着账本看。长乐就着安公子的手喝了口茶,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问,“这出去,有没有给我带什么玩艺儿回来?”
安公子低着头看账本,说,“长乐你什么好东西没有,再说了,这京城里什么东西没有。”他想北方兵乱,金兵南下的势头一天快似一天,一路上他听别人议论,说这城眼看着是保不住了的,他想走,但又不见得带着长乐他们一起走。
他抬眼去看长乐,心想他刚进青玉楼的时候,也只得小萍那般大小,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成了青玉楼的头牌了。这青玉楼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曲院街的青瓦一片连着一片,铺陈开去,这楼却高高地立着,俯视着那些秦楼楚馆,颇有些汴京第一楼的意思。
要安公子扔下长乐,扔下青玉楼,安公子舍不得。
罢了罢了,安公子想,这城在一天,青玉楼就在一天。难不成金兵来了,连窑子都开不成了么,安公子不信这个邪。不过这些事情,却不必和长乐说。安公子低下头去继续看账本,示意长乐可以出去了。
第四回 承欢得意傲魁,小萍?
小萍跟了长乐,才知道长乐在青玉楼的口碑并不好。
虽然入了冬,霜意渐浓,但每天暮色初上,青玉楼的门檐下,照样要升起灯来,青玉楼的小倌们,也照样要到主廊上来站一站,将那风姿展示给那酒客看,来招揽生意。因此到了夜晚,青玉楼灯烛辉煌,上下相照,真似烟色海,好不热闹。
长乐是青玉楼的头牌,站的自然是主廊最好的位置。
那天长乐从客人那里新得了一件银狐皮的披肩。他拥了披肩,将削尖的瓜子脸埋在长长的白毛里,站在主廊的最前面从上往下瞧,见来往的酒客们都伸长了脖子在看他,便故意将披肩向下滑了滑,侧过身子,露出一片雪白的后颈,那些酒客们浪声浪语地一起哄,长乐便越发高兴了。
小萍站在长乐身后,听着廊下的人声渐高,长乐却觉着无聊了。他紧一紧披肩,说一声“好冷”,便扭头向屋里去了。小萍连忙跟上,却听见身后有人说,“做相公做得这般兴高采烈的,还真没见过。”
说话的人故意压低了嗓子,但声音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让长乐听到。
长乐只当作没有听见,一径地往前走。
小萍跟在长乐身后急急地走着,边走边回过头去看那说话的人。只见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披了兔毛滚边的大红斗篷,正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长乐的背影,他身边还站着个人,却柔声责道:“承欢,你说话太大声了。”
那人也裹着件银狐皮披肩,瞪着一双灰蒙蒙的大眼睛,似梦非梦的样子。那件银狐皮披肩仿佛藏得时间久了,颜色有些泛黄,不似长乐的那件白得耀眼,被那承欢的大红斗篷衬着,整个人黯淡得像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小萍一路走,一路频频地回头去看那影子。
“你说那影子么?”长乐道,“那人便是江流,青玉楼过去的头牌。”屋里烧着暖炉,长乐脱了银狐皮披肩,叫小萍收了,搁在熏笼上,用素馨和沉香薄片相间蒸出来的心字香熏着。
那屋子和长乐的身上,都飘着同一种香,淡淡的,沁人心脾,仔细去闻,却又闻不出什么味儿来。
“江流今年二十七岁,”长乐说,“江流做了那么些年头牌,早该将位置让出来了。”
长乐今年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对于他来说,二十七岁还遥不可及。
又或许,长乐预感自己活不到二十七岁。
小萍替长乐收拾好床铺,回到自己的屋子,举起衣袖闻一闻,仿佛也沾了心字香的香味儿,挥之不去。他那小间紧挨着长乐住的厢房,夜里,小萍总听到长乐的笑声,笑着笑着,便变成了惊喘声,那声音一浪高似一浪,小萍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好不容易有了几丝睡意,却又往往突然惊醒,如此一夜。长乐又爱干净,天不亮送走了客人,便要唤小萍打水准备沐浴,床单被褥,也是隔夜便换,小萍忙起来,竟要比青玉楼的杂役还忙上几分。
那天,小萍一早捧了换下的被褥下楼去,从那回廊上经过的时候,却见承欢穿了一身桃红洒袄,从后院走来。
小萍忙低了头,让到一边。
承欢却故意伸手抬起小萍的下巴,细细地看着。
小萍知道承欢和长乐素来不合。他和长乐差不多时候进的青玉楼,却被长乐占了头牌的位置,自然是恼了长乐,顺带便也恼了他身边的人。小萍双手捧了被褥,被迫抬起头来,看着承欢。
承欢的脸被红衣衬着,显得越发的白净,那双眼睛虽不及长乐那般勾人,倒也灵动讨喜。他的眉毛不似长乐修得极细,带有几分少年人的英气,却有些咄咄逼人的样子。
小萍被承欢看得不自在,垂下眼睛,怯怯地叫,“承欢公子……”
承欢哼了一声,松了手让小萍挣脱开去,道:“我以为长乐干嘛巴巴地问楼主要了你去,原来是看准了你老实,好欺负。”
承欢说:“长乐是不是把你藏起来,不让客人见到你?”
小萍想长乐屋里有客人的时候,的确极少支使他,便点了点头。平日里,他端了酒菜进去,长乐也是不待他看清客人的脸,就急急地打发他出去了。小萍想长乐那是为了他好,他想起夜里那些声响,不由得不胆战心惊。
承欢说:“长乐是不是总支使你干些杂活,却不教你曲牌唱赚?”
小萍捧了被褥,低头不答。他想学不学那些曲牌唱赚,又有什么干系呢。
承欢便又哼了一声,说:“长乐总是这样,见得新来的人长得好些的,便要到自己身边,过得一阵,便找个借口,随便打发出去。”
小萍眨了眨眼睛,突然抬头道,“真的能打发我出去……也好。”
承欢冷笑:“你以为打发出去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他拉着小萍,指了后院的青墙对他说,“这青玉楼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出了这墙,更糟的地方却多了去了。这墙后面便是鸡儿巷,你若被打发去那种地方,倒真不用学什么曲牌唱赚,直接脱了裤子干事就好,我倒看你能挨上几天!”
原来这汴京的买欢之地,也分了三六九等。这青玉楼所在的曲院街,云集了秦楼楚馆,是富家子弟和文人雅士追欢买笑之地;出了曲院街,后面那些杀猪巷,鸡儿巷、桃洞、甜水巷,混杂在勾栏瓦舍之间,却是几文钱便能买欢的下等妓院。
小萍顺着承欢手指的地方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堵青墙。清晨霜重,小萍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心透进来,不由得抱紧了被褥。
承欢却放柔了声音,俯身对小萍道:“我去跟楼主说,叫江流教你曲牌唱赚,好不好?”
小萍只是低了头去,双手紧紧抱住被褥,承欢再问他,他却低声道:“我得去了,长乐公子还在等我呢。”
小萍将被褥放在水井边,咬着指甲往回走。他想承欢说的未必是真的。长乐不会害他。毕竟那天是长乐隔着窗阑跟他说了那么多话,还拿了东西给他吃,他想长乐不会害他。
可小萍回头去看那后院的青墙,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第五回 旧琴新人转宫商,江流?
小萍终究还是跟了江流学琴。
长乐心中不乐意,嘴上却不说,笑嘻嘻地找了一具旧瑶琴给小萍,道:“既然入了乐籍,学些技艺也好,将来哪个客人爱听我长乐唱个小曲儿,你能在边上弹奏两下,倒也凑趣。”
说罢,自己拿了把歌扇,仰倒在长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哼唱起来。他生性疏散,时新的曲牌出来,别人都憋着劲儿学,长乐却不屑,只将那新词记在歌扇上,兴致来了,才随口哼唱几句。
小萍低了头,用手去拨弄瑶琴上的断弦,那琴身红漆斑驳,像是谁用下来的旧物。长乐将歌扇挡在面前唱了几句,眼角一瞟,见小萍还站在那儿,便催他,“快去快去。”
小萍便鞠一躬,抱了瑶琴,朝江流那间厢房去了。
正是中午,刚下过了雪,小萍从回廊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那些美人蕉、栀子,都盛了积雪,沉沉地垂下头去。回廊两侧是待客的厢房,也悄无声息地,少有的清冷。
江流的厢房就在内院的尽头。
青玉楼分了前院、中院、内院。前院只管开盘子,客人若只点些曲子寻乐,所费不多,中院的小倌姿色稍逊,沿着回廊往内院去了,才是青玉楼红牌们的厢房。小萍听说长乐住的那间厢房,原本是江流的。现在江流少有客人,楼主却念着旧情,仍使江流住在内院。
“江公子……”
小萍低低地唤。江流的厢房里没烧暖炉,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屋里没什么摆设,床前垂了一帘青帐,看上去便分外的冷。小萍将琴搁在案上,用力搓着自己冻得僵硬的手。
江流道:“我不姓江,你叫我江流便好。”他接了那具瑶琴,替小萍续上断弦,却瞥见琴底刻了一个小小的“江”字,便知是自己当年的旧物,一时竟怔怔地出了神,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江流才问小萍:“这琴是长乐给你的?”
见小萍点头,江流叹一口气,道:“当年长乐也跟着我学琴,这琴便是我给长乐的,没想到现在他又将这琴给了你。”
江流垂下头去,见那琴身红漆斑驳,划痕极多,想是琴的主人并不好好爱护之故。江流心中难过,只是用手去摩娑那琴身。过了一会,才振作精神,调了调弦,唱奏起来。唱的是一支旧曲,小萍不知曲牌名字,只觉得江流的歌声闲婉低沉,伴着丁冬丁冬的琴韵,煞是好听,一时竟忘了冷。
他听江流唱“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那声音渐渐地高上去,高上去,那琴声也履险如夷,越转越高,待唱到“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那声音又渐渐地低了下去,仿佛行歌之人渐行渐远,最后只听得“莫断肠……莫断肠……莫断肠……”的余韵,琴韵渐缓,细微几不可再闻,终于沉寂下来。
小萍待要鼓掌叫好,却见江流推开了琴,背过身去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将琴递给小萍,说:“这嗓子不成啦,你来试试。”
小萍将手按在琴弦上,学着江流的样子去按弦,出来的声音却尖响刺耳,倒将他自己吓了一跳。江流见状,不禁宛尔,踱到小萍的背后,拿了他的手,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按弦。小萍闻到他衣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仿佛长乐平日所熏的香是一个味道。他抬头去看江流,江流只是淡淡道:“那心字香也是我教长乐调配的。”
又道,“当初我教长乐习琴,最初教的,也是这曲『阮郎归』。”
说着,放缓节拍,将那曲子又在琴上弹奏一遍,边弹边解释这里如何转调,如何承接。
小萍便低下头去,听江流讲解乐律宫调,自己专心记那指法,不觉天色已晚。他全无根基,虽得江流悉心教导,终究指法生涩,无法弹下一曲来。小萍心中一急,又错了数音。江流却柔声安慰他道:“莫急,当初长乐学弹此曲,也用了两天的时间。你一个下午能弹成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
小萍按住琴弦,却听江流低声道:“长乐是极聪明的,我同时教给他和承欢曲子,承欢要用四天时间才能弹成,长乐却是一学就会。我教过的那些人里,也只有你能够及上他几分。”
江流转过头,用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望了小萍,道:“希望你莫似长乐……”
小萍等着下文,却见江流又转过身去,咳嗽起来,一直咳得弯下了腰,用一只手去撑住桌子。小萍唤,“江流公子……”
江流却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
注:宋元之际,仿佛没有『娼籍』,只有『乐籍』这种说法,又见有『乐户』一说,指的应该就是『乐籍』吧。
第六回 将军一怒容黯,琴师?
入冬之后,雪总是下个不停。这雪阻了金兵南下的势头,也阻了青玉楼的生意。京城内一片太平,家家户户忙着采办年货,准备过年。城内年画彩灯随可见,倒也喜庆祥和。青玉楼一年到头都悬着大红灯笼,这些日子里倒显得清冷起来。长乐百无聊赖,平日里不是陪着楼主喝茶下棋,就大白天地歪在塌上打盹。
小萍乐得清净,见长乐没什么事支使他,便只管捧了琴去江流的屋里。他天资虽不如长乐聪颖,却贵在勤勉。夜里睡觉,小萍也将琴放在枕边,记忆白天所习的曲谱,以指按弦,只是生怕惊吵了长乐,不敢弹奏出声。
这天下午,楼主安公子与长乐喝酒下棋,小萍在一旁暖酒伺候着。窗外残雪蒙蒙,屋内却是温暖如春。长乐不知从哪位客人那里得了一块画屏,树在屋里,那上面吴山翠叠,更显得屋内春意盎然。小萍凑在炉前暖酒,只将脸蛋烤得红扑扑的,热出汗来。那安公子瞧了,便道:“这些日子不见,小萍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这脸白里透红,让人瞧着,真想掐上一把。什么时候也该将那髻丫解了,见见客人。”
长乐伸手挟一枚白子,放落棋盘上,闲闲道:“不急,小萍正跟着江流学琴呢。”
安公子探头去看那棋局,手中拿了棋子,却不放落,只是轻轻敲着桌面,沉吟良久,却道:“江流一向苦冬,前年又落下肺痨,这季节,怕是不好挨吧?”
小萍这才知道江流何故常常咳嗽。他见安公子眼睛瞧着自己,像是在问自己的样子,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听安公子继续道:“那年冬天的事,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罚他在院子跪着,原本只是做做样子,不想因为他坏了规矩,却忘了江流这人是实心眼的,我不叫他起来,他竟真的在院子里跪了一夜。他原本身子就弱,这下更是惹出了肺痨……我现在想来,心里总是后悔。”
说着,摇了摇头,将手中那枚黑子落在右上角的七三路上。
长乐道:“江流这人爱乐成痴,做人也是有点痴的。当年韩将军这般看中他,都准备替他赎身了,他却背了人跟那韩将军府里的琴师搞在一起,还演一出红拂夜奔,私逃出去,却落在韩将军手里……”边说边去看那棋局,手中玩弄着那小小棋子,道:“是劫呀。”
安公子想到那个冬天的夜里,韩将军带人堵住了青玉楼的后院那门,那些士兵持了明晃晃的火把,照着江流和那琴师,两个人都苍白着脸,却硬是执了手,站在一起。安公子还记得韩将军怎么手起刀落,一刀便砍下了那琴师的脑袋。血溅在院子的积雪上,洒了一地。那人头一直滚到安公子的脚下,他吓得腿软,江流却挣开了他的手,去抱了那人头。他跪倒在雪里,将那血淋淋的人头捧在怀里,对着韩将军喊:“你杀了我……你也杀了我吧……”安公子从未见过江流这般声嘶力竭。
很长一段时间,安公子只要闭上眼睛,便看到江流捧了血淋淋的人头,披散了长发跪在雪里,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失了神,只是瞪了韩将军,颤抖着青灰的嘴唇喊“杀了我……杀了我……”
韩将军的刀举在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来。那刀上还滴着血,韩将军甩一甩刀,甩掉刀上的血,便带着人走了,没再看江流一眼。
安公子至今想起来,一颗心还是怦怦乱跳。他想江流平日素来安静,没想到竟惹出那么大的祸事。青玉楼的规矩,一是不得私逃,二是不得私自接客,三是不得倒贴热客,江流却三条都犯了。安公子平日里念着江流是红牌,待江流极是客气,这时心中又是着恼又是后怕,韩将军走后当晚,便将江流吊起来,叫人用鞭子抽了大半个晚上,眼看着不行了,才解了绳子,扔到院子里,令他跪着反省。
安公子想,我是气昏了头了呢。江流身子弱,哪禁得起这番折腾。那天夜里风大雪大,江流便落下了肺痨,好不容易捞回一条命来,却再也接不了客了。那些熟客都知道江流身上有病,挨不了几下便会咳血,不想坏了兴致,他嗓子又坏了,唱不得几支小曲,因此便都不点他。只有那些外地来的羊牯,见江流虽面带病容,却生得好看,才会点了他来开心。安公子好几想打发江流出去,却终究念着旧情,没有忍心。
长乐见安公子双目望着棋盘,只是出神,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伸手倒了杯温酒递给安公子,道:“当年江流得罪了韩将军,惹了那么大的祸,楼主却仍留得江流住在这青玉楼里,我们都说,楼主是菩萨心肠呢。”
说着,顺势坐到了安公子的怀里,贴了安公子的耳朵,吹气道:“听说,韩将军已经回了京城来了?”
安公子接过酒杯,笑道:“你这妖精,耳朵倒尖。韩将军昨天夜里才回来的,你就知道消息了。”
长乐笑嘻嘻道:“我听说何千骑何大人要在春风楼摆酒,替韩将军接风呢。”
安公子道:“何大人知道韩将军喜欢这调调,着实吩咐过我,要挑个机灵点的小倌去春风楼侑酒伺候。长乐既提起,那便长乐去吧。”
长乐抬起一条腿,缠住了安公子的腰,道:“我若伺候好了韩将军,你给我什么彩头?”
安公子吸一口气,道:“长乐,你这妖精……”搂了他双腿,在他衫下重重捏了一把,道:“你若伺候好了韩将军,那还不是坐稳了这京城榜头牌的位置,到时候还稀罕我给你什么彩头?”说着便抱起长乐,往床上一扔。
长乐便笑,问安公子:“这棋不下了?”
安公子伸手去扯长乐的裤子,哑着嗓子道:“这棋不下了。”
小萍便退了出去,带上门扇。他再回来,桌上还是一盘残棋,长乐却敞开了纶衫坐在桌前,拿着酒壶独酌独饮,仿佛已经带着三分酒意,见小萍进来,只道:“小萍,你跟着江流学琴便罢,可莫学他的那份痴劲儿。”
小萍点了点头,又想起江流对他说,“小萍,希望你莫似长乐……”他转身去看那盘残棋,长乐却挥了袖子,将那棋子弄乱了,洒在地上,道:“莫看了,这劫我都解不开,你还想解开么?”
小萍蹲下身,去拾洒了一地的棋子。
注:『劫』是围棋中的术语。
第七回 少游蓬莱空回首,故人?
韩少游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悄悄离开汴京,他没有想到,自己回来的时候,仍是冬天。
同是冬天,却间隔了三年光阴。
韩少游策马,沿着城墙慢慢地走。漫天飞雪笼了苍穹,烟瞑旗斜,淡淡的暮色落在墙头,与他离开的那个冬天,并无什么两样。韩少游便恍惚起来,他仿佛觉得马背后面坐了人,那人还低低地唱“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他当时年少,不曾识得愁滋味,听了这歌声,却感伤得几乎落下泪来。那人双手被鹅黄色的杏衫拢着,松松地搂在他的腰间,他想要回头去看清那人的脸,却只见何千骑何大人牵了马,抖抖嗦嗦地立在远,冻得直跳脚,他身后的马背上,却哪里有人了。
韩少游低下头去,仿佛还能看到那杏衫的一角。他记得自己那时年少轻狂,不耐烦那没完没了的应酬,便牵了那杏衫一角,从歌宴上偷溜出来,同骑了一匹马,走在这城墙下面。那人总是垂着头,他只看见杏衫一角,上面绣了山峦,城外层层叠叠的山,他却以为是泪痕,合着洒在衣襟上的酒,化了兴笔提在衣袖上的诗,层层叠叠地,流下去,流下去。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他想得出神,何千骑却经不住冻,再三地催他:“韩将军,春风楼已摆好酒宴,只等着给将军接风哪。”
韩少游点点头,策马向城南的方向去了。他见一路上各色店家都早早点上了灯,汴京城内灯烛辉煌,车水马龙,那空气中脂粉的甜香,和那沿街的吆喝声也是他极熟悉的。韩少游便越发恍惚了起来,仿佛金兵竟不曾南下,仿佛他也不曾离开。
那雪却停了下来。
小萍一手收了伞,将琴夹在腋下,替长乐拉开那骄的门帘。
长乐还是披了那件银狐皮的披肩,里面却穿了一件旧的杏衫,从小萍手里接过了琴,便进得春风楼去了。
小萍在正厅外面等得无聊,又怕长乐突然有什么吩咐,不敢随便乱跑,便将眼睛凑近了窗阑往里面看。他见那桌的上首坐了一个黑袍将军,头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相貌极是清俊,却不苟言笑,只是低了头喝酒,甚是倨傲的样子,那何大人却只陪了笑,道:“卑职素闻将军不仅武艺高强,且尤擅音律,这鼓子词太俗,今天特意请了青玉楼的头牌作陪,来替将军助兴。”
韩少游听到“青玉楼的头牌”几个字,拿着酒杯的手便不由自主地一抖。他闻着极熟悉的心字香的味道,冉冉地从他的身后绕过来。他抬眼去看,却只看到杏衫一角,那上面还留着他兴笔提的诗,那墨迹被酒化了,沿着衣服上那刺绣的纹路,淡淡地淌下去,像是层层叠叠的泪痕,流下去,流下去。
韩少游拿着酒杯的手终于一倾斜,他转过身去,“江流……”二字便要脱口而出。
一只手甚是敏捷地扶住了他手中的酒杯,低声道:“将军醉了……”
那人却是长乐。
第八回 长乐巧言解连环,承欢?
小萍在正厅外面等着,听得那春风楼的喧笑人声渐渐地低了,他伸着脖子去看,散席的酒客中却不见长乐和那韩将军的身影。他又等了半宿,直困得撑不住了,那脑袋似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才见着长乐从后面的厅里面绕出来,对着那跑堂的吩咐了几句,才从小萍手里接了披肩,压低声音道:“韩将军睡了,咱们先回去。”
小萍极是渴睡,却只得揉了揉眼睛,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见长乐的嘴角撕裂了,嘴唇又红又肿,那一身衣衫也被拉扯得歪歪斜斜,又不知沾了谁的酒迹泪痕,已经不成样子。长乐却蛮不在乎,从小萍手里接了帕子,却不去擦,摸了那撕破的嘴角,竟低低地笑出声来。
小萍坐在黑暗的骄子里,听着那轿夫的脚步声,嗒嗒嗒地踏在青石板上,一颠一颠地又打起了瞌睡,那骄什么时候过了曲院街进了青玉楼,竟是全然不知。他听得长乐笑道:“终究是小孩子家,熬不得夜。”耳朵上一阵痛,惊跳起来,却是长乐拧了他耳朵,将他唤醒。
小萍下了骄子,替长乐拉开门帘,却见薄薄的晨曦中,承欢背靠了那回廊的柱子,正冷眼看着他们。长乐下得轿来,拢一拢衣衫,打一声呵气,道“好困”,只装作没看见承欢,一径地往里面走,却被承欢一把拉住了衣袍,道:“你今晚见过韩将军了?”
长乐瞥他一眼,道:“承欢公子一夜没睡,就站在这里,等着问我这句话么?”不见他怎么使劲,却拉开了承欢的手,道:“小心,莫要扯坏了衫子。”
承欢甩了手,恨恨道:“长乐,你竟有脸穿了江流的衫子去!”却看到长乐那敞开的衣襟间,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印着欢爱过后的青红淤痕,分外扎眼。承欢低了头,咬牙道:“……到底被你得了手……”
长乐也冷下了脸,道:“承欢,你究竟替谁不甘心?是替江流,还是替你自己……”拉拢了衣襟,道:“这旧衫子你看着不顺眼,韩将军却看得上心,他喝醉了,还记得我是当年江流身边的人,只夸我比江流好呢。”
承欢气极,只道:“长乐,我还真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一伸手,指了长乐的鼻子道,“江流素来器重你,事事都顺着你,只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你却存了心跟江流争那头牌,竟偷偷将那乐师的事情去跟韩将军告了密,害得江流、害得江流……”他想到那天夜里,江流从绳子上解下来,气息奄奄的模样,只瞪了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那眼睛里流出来的却不是泪,是血。承欢想起那夜的惨状,心里便恨透了长乐。
长乐叹一口气,只是低声道:“我并不想害江流,当年我若知道会闹出人命来……”却一扬眉,对着承欢道:“当年韩将军闯进这青玉楼来拿人的时候,江流可是拍了门求你让那乐师躲一躲,那时你究竟是开了门呢,还是没开?”
承欢一愣,他想起那天夜里,韩将军带了人,硬闯进青玉楼来。那些士兵只管板着脸,守住了各个门口,将些不相干的客人赶了跑,那韩将军却带了人,一间房一间房地搜过来。承欢的厢房紧挨着江流的那间,他将窗户推开一线瞧出去,只见韩将军黑了脸,一味地往前走,那些士兵举了火把跟在后面,身上都佩着刀,不觉心中怦怦乱跳,又见那安公子亦步亦跟地在后面劝韩将军息怒,却被韩将军一脚踢了开去,便连忙关了窗户,不敢再看,却听得江流哑了嗓子求他开门,让那乐师躲一躲,他听得那士兵的皮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江流的拍门声也越来越急,他声音里带了哭腔,只是哀求他开门。
承欢道:“我不能开门……不能开门……我开了门也救不了他们,白白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却听长乐道:“江流素日里也待你极好,只将你当亲兄弟看待,你脾气不好,得罪了客人,也都是江流替你挡了,你情义重,那时却怎么只顾明哲保身去了?”
承欢道:“我不是不想,是不能开门……不能开门……”承欢的那些梦里,还听得江流拍着门哀求他,他自己却抖着手拿不动那门阀,最后只得背过身去,靠着那门往下滑,只听着江流被人拉开了去,然后那些人声,叫声,哭声,喊声,都渐渐的离他远了。承欢从那些梦里醒来,总是安慰自己,“江流知道我不能开门,江流并没有怪我……”但是他看到江流,总是心虚。心中便更是恨透了长乐,心想若不是长乐去告了密,若不是长乐……
长乐却抬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小萍见两人立在那回廊上,尽拣些旧事来说,听得自己云里雾里的,又记得长乐曾经关照“少听是非”,便挪了脚步,悄悄的往后退去,却不料一转身,竟撞在了江流的身上。
小萍吃了一惊,连忙躬身道:“江流公子……”他见江流身上只披了一件极薄的单衫,赤着脚站在回廊上,仿佛梦游一般,只是瞪着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问:“少游……韩将军回来了么……”
小萍回头,只见承欢跺了跺脚,往楼上去了,长乐却迎了上去,拉住了江流的手,道:“天那么冷,你跑出来干什么?”
江流被他拉了往屋里走,一路只是怔怔地问:“韩将军……他可是回来了……”
一会儿功夫,便只剩下小萍一个人,呆呆地立在那回廊上。
第九回 汴京风流绝代人,与谁?
长乐进得屋去,便反手锁了门。江流在床沿坐了,只是问:“韩将军可是回来了?”
长乐却不答,只道:“见鬼,这屋里好冷。”四下翻找,却寻不到暖炉,便也挨着床沿坐了,将江流推倒在床上,替他拉上被褥。江流也不反抗,只是问:“韩将军回来了,是不是?”
长乐看他良久,终于道:“韩将军是回来了,你却待怎的?”
江流见长乐穿了他的旧衫,又见他嘴唇破了一角,便知是怎么回事,他心里难过,却只是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长乐却冷笑,道:“我是何苦?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为了那头牌的位置,和你争那韩将军,江流,你却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江流躺在床上,闭了眼睛,过了一会才道:“长乐,我看着你长大,你想些什么,别人不懂,我却是懂的……你见我与那乐师交好,便借了韩将军的刀,除了那乐师,现在韩将军回来了,你怕他见我,特地穿了那衫子,好去绝了他的念头……”说着,从被褥里伸出手来,去摸长乐那撕破了的嘴角,叹息道:“长乐,你这又是何苦……”
长乐捉了江流的手,道:“你明白便好。”也除了衣衫,钻进被窝,双手搂了江流道:“我小时候,你也常常这样抱着我睡。”
江流侧过头,避了长乐的眼睛,只道:“都过去的事儿,别再提了。”
长乐却搂得他更紧,问:“江流,你还在恼我?”江流轻轻摇一摇头,想要挣开去,长乐却不放手,贴了他耳边低声道:“我刚进得青玉楼来的时候常常哭闹,又或从客人那里受了委屈,又或惹了祸被楼主打了,你都这般抱着我,记得么?”
江流摇一摇头,只道:“我不记得……长乐,你都这般大了。”
长乐心中气恼,翻了个身,将江流压在身下,硬是将他的脸转过来,令他看着自己,道:“你不记得,却有人记得。”突俯下身去,咬了他薄薄的耳垂,道:“韩将军喝醉了,抱着我的时候,尽喊你的名字呢……”
江流一颤,挣得两挣,却咳嗽起来,只道:“长乐,别这样……”
长乐的手却往下伸去,去扯江流的亵裤,江流只是挣扎,摸索着去推开长乐,却被长乐捉住了双手,按在头顶,冷冷道:“怎么,那乐师碰得,韩将军碰得,客人们碰得,我长乐倒不配碰了?”说着,一手按住了江流,便单手去解那裤带。又咬着他的颈子,低声笑道:“听楼主说,江流最近并没什么客人,那里可寂寞得紧吧……”
江流闻着他嘴里的酒气,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挣开了一只手,往长乐脸上扇去。长乐被他打得愣了愣,低头去看江流,却见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也瞪了他,只是看不出喜怒哀乐。长乐最气江流这副模样,心想,装什么装呢,明明是什么事都经不得的人。那手一使劲,硬是将那亵裤扯了下来。
江流只闭了眼睛,任由长乐翻过他的身子,顶将进来。长乐知道江流当年虽也伺候客人,却不擅那床第之事,只因曲律唱赚上的功夫,客人才买他的帐,却不似自己,因此只耐下了性子,插入得极慢。他初时只觉得江流那下面炙热窄小,夹得自己几乎挪动不得半寸,顶撞得几下,却渐渐温润溜滑,爽利起来,不觉呻吟出声,双手搂了江流的身子,轻拔出一点,再一送,竟是全根没入。
江流躇紧了眉头,双手只是死死抓住那帐子落逸下来的一角,他久不经床第之事,身子又虚,被长乐晃着腰顶得几下,竟嗓子一甜,连忙伸手去捂那嘴,却只见指缝之间已渗出殷红来。
长乐见江流颤抖了身子,连得那下面也痉挛起来,却只当他是动了情欲,便将一只手探到他的身下,上下套弄起来,低声笑道:“江流可舒服?要不要一会儿换你在上面试试?”江流的身子却颤得更厉害了,只是强捂了嘴,拼命忍下咳嗽,那殷红却顺了指尖,点点滴滴地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长乐却动了情,只低声唤着“江流……江流……江流……”握了他的双腿,将他翻转过来,正面上交,又大力抽送了几十下,只觉得快要泄了出来,这才放开了江流,在他身边躺了,却又忍不住凑了过去,细细舔他双唇,待尝到了那甜腥味儿,才发觉不对劲。
长乐俯身去看,却见江流紧闭了双眼,脸色惨白,嘴角却流着一抹殷红,自己心先慌了,连喊:“江流,江流,你别吓我……”忙着找帕子给他擦拭,又想到要去倒水,急急忙忙地爬起身来,江流却睁开眼睛,拉住了他道:“没事,躺一会儿就好。”
长乐拉了江流的手躺下,只是埋怨道:“你何不早说?”江流仰面躺了,慢慢顺了呼吸,道:“我若叫你住手,你会住手?”又道:“长乐,我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我何尝不知,你想要什么东西,不弄到手,是不会死心的。”他想起往事,不禁淡淡一笑,“那时我从客人那里得了一对镯子,给了你一个,承欢一个,你却偏要将承欢的那只也取了,说成双成对地戴着才好看,承欢不给,你就将那两只镯子都给嚓了,这事你还记得?”
长乐想起往事,也是轻轻一笑,却听江流咳嗽了几声,又道:“你十七岁开始接客,我有什么客人,你都想方设法抢了过去,又抛在一边,这才开心……长乐,你要什么,我都顺着你,但是这韩少游……韩将军……长乐,你何苦招惹他来着……”声音越来越低,几成叹息。
长乐却撑了枕头,支起身来,望住江流道:“江流,你心中还念着韩将军。”
江流轻轻摇一摇头,道:“长乐,我是为着你好,韩将军这个人,你招惹不起。”
长乐道:“原来你是为着我好……”却轻轻一笑,道:“你放心,这韩将军心里头还装着你,等哪天他抱着我的时候,喊的是长乐的名字,再抛开他也不迟。”却又翻身将江流压在身下,道:“江流,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对那乐师,对那韩将军,对承欢,也是极好……”他望了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轻声唤道:“江流,江流,你的心里,到底向着谁多一些?”
江流却掉转过头去,道:“我谁也不向着……”
长乐又气恼起来,只道:“是,你心里谁也不向着,只向着你自己。你想要独善其身,可你也不想想,这青玉楼是什么地方,你身在这乱世,还想着要出淤泥不染不成?”
说着,又发起狠来,将江流压在身下,抬了双腿,顶撞起来。江流咳得抖了身子,只苦苦哀求着长乐慢些,长乐也不管不顾。
这乱世,谁也干净不得。
长乐想着,便越发凶狠起来。
第十回 青玉雏菊谁采摘,闹红?
那天早晨,长乐最终还是在江流的床上睡了,他隐约记得是江流帮他盖好了被子,却不知他那常客朱老板一早趁兴上得青玉楼来,只在长乐那厢房里干等。
小萍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得有人扣门。他抬起眼,见到那管事的若兰丫头望屋里扫了一眼,低声道:“明明见他骄子进了楼来,却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她回了头,陪笑道:“朱老板您稍坐,我给您把长乐叫来。”那朱老板便摆一摆手,在那几旁的太师椅上坐了。
小萍揉着睡眼爬起来,沏了壶龙井,用红木的托盘盛了,给朱老板端过去。他记得长乐吩咐,第一道茶只是烫碗,却不能喝,便端了那漱口的盆立在一旁,等那朱老板将烫碗的残茶泼了。
朱老板手上转着那茶碗,眼睛却只是瞟着小萍。他白白胖胖的食指上戴了一个墨玉的斑戒,便用那只手去摸小萍的脸,嘴里闲闲地问他,今年多大了,进得楼来多久了,可曾接过客了。小萍只低了头,小声回答,那手却不规矩地往下滑去,隔了那青布小衫,抓住了他。
小萍一惊,缩了身子便要往后退去,却忘了手里还端着托盆。那粉彩瓷盆从手里滑落到地板上,摔得粉碎,水却溅了小萍一身。
小萍吓得不敢作声,那朱老板倒和颜悦色起来,只道:“没事,没事,别怕,别怕。”又道,“给我瞧瞧,可没把手给割伤吧。”便趁机拉了小萍的手,拧到身后,解了他的腰带,道:“这天气穿着湿衣服,非着凉不可。”说着,便动手去解他的衣服。
小萍还懵懵懂懂,被那朱老板推着仰倒在床上。他伸手去推压在身上的那堆肥肉,却哪里推得动了,只觉得朱老板那热乎乎的喘息喷在脖子上,道:“长乐那妖精不在,先拿你这雏儿来败败火也好。”那手却伸到那青布小衫下面,又摸又捏,口中啧啧有声,只夸小萍细皮嫩肉,到底是没挨过操的,那屁股蛋比起长乐还嫩了几分。
朱老板脱了小萍的衣衫,又去解自己的裤带。小萍心里只盼着长乐快些回来,这时却听得屋外一片寂静,心里越发慌了,张了口要喊又不敢喊,只蜷在那床的一角,躲在被子后面嗦嗦发抖。那朱老板将自己剥得精光,爬上床来,伸手来抓小萍,只叫“小萍你别逃嘛。”小萍见那朱老板肚子上肥肉颤动,气喘吁吁的样子,还心存着侥幸,只想“他抓我不住”,便占着自己身形矮小,只是一味躲闪。那朱老板却不耐烦起来,终于抓了他的脚踝,一把横拖过来,硬按在自己的身下。
小萍只觉得身下一阵疼痛,张嘴便要喊,那朱老板却按了他的头,埋到枕头里,那一声哭喊便像是雪地里折断的一根枯枝,悄无声息地消散在静寂的晨曦里。他感到那双手在自己的身下又抠又掐,尖尖的指甲直陷到肉里,像是要抠出血来一般,又感到那肚子上的肥肉颤巍巍地垂下来,一下又一下撞在自己的身上,身体里的那根东西却象是要顶穿他似的,直顶得他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那长乐却始终没有回来。
朱老板尽了兴,从小萍的身上爬起来,自己整好了衣衫,见小萍只是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看着那帐子顶,心里究竟有些发慌,心想莫非这雏儿不经玩,又想自己刚才这几下没下狠手,不见得就玩死了他。便只当小萍是装出那可怜相来讨赏,脱了手上那斑戒放在小萍的手里,道:“乖乖,爷疼你,下好好伺候着,爷还有好东西赏你。”见小萍只是缩了身子,一味摇头,便硬是将那斑戒往他手里一塞,道:“别怕,好生拿着,下爷还疼你。”也不再等长乐,便径自去了。
第十一回 知是凌波缥缈身,无?
长乐回得屋来,却不见朱老板,他心中疑惑,却见那小萍红肿了眼睛,髻丫蓬乱,只缩在一角,长乐便明白了几分,忙拉了小萍问:“那朱老板可是对你做了什么?”
小萍原本强忍着泪,被长乐这么一问,再也忍不住,扁了扁嘴,“哇”的一下,终于哭出声来。
长乐皱了眉头,叫小萍褪了青布小衫,伸手往那两股之间,触手却是一片湿滑,长乐缩回了手去看,那手上又红又白的,显是受伤不轻。他只咬了牙,问小萍道:“那朱老板人呢?”
小萍哑了嗓子道:“走了――”
长乐心中怒极,在屋里转了几转,回头看见小萍手里还拽着那个斑戒,便一把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瞅了一眼,问:“朱老板给了你这个?他给了你这个?”
小萍哭得抽抽噎噎,只是点头。
长乐心中更是恼火,只用力将那斑戒往地上掷去,道:“这死猪拿了你开苞,却只拿这种五文银子的假货来打发人么!”
那斑戒在地上滚了滚,却没有砸碎。长乐跨了两步,将拿斑戒拾在手里,见小萍哭个不停,心中更是烦躁,厉声道:“现在哭什么哭,别哭了!”说着将那斑戒向一只青瓷瓶狠了命掷过去,只听“哗”的一响,那瓶翻倒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那斑戒也终于裂成两瓣,滚在地上。
小萍被长乐一惊吓,顿时止住了哭。他原想自己不是女儿身,便不见得为那本不存在的贞操去哭,可想起朱老板那油腻的嘴,和下身的那阵锐疼,便不由得浑身打颤,那眼泪也止不住地要落下来。
长乐还嫌不解恨,只用脚去踢那碎片,口中喃喃道:“当真这世上,谁也干净不得?”
却听那厢房的门一响,那楼主安公子探进头来,笑道:“这屋里好大的动静,我倒要瞧瞧,是谁招惹了咱们长乐。”他眼珠一转,见到那一地狼藉,又见小萍这副模样,心里便明白了三分,只是叹气道:“这孩子命不好,怎么竟遇到这么个不懂规矩的人。”
长乐却猛地回了头,瞪大眼睛道:“什么叫命不好,咱们青玉楼的人便不是人了么,竟这般糟蹋。”
安公子却绕开了长乐,径自扶了小萍,安慰他道:“莫哭莫哭,既然进了这青玉楼,早晚都要接客,今天是亏待了你,你只好好修养几天,往后给你找个会疼人的大爷,再正式替你开苞。”
又去骂长乐,道:“长乐今天是得了失心疯了还怎么着,这孩子不懂事,你也不好好调教,还在这里添乱。我倒要问你,刚才朱老板来寻你,你却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长乐想到刚才自己在江流屋里快活,不想小萍却因为自己遭了罪,心里难过,便低下头去,不再做声。
安公子便叹息一声,道:“长乐,你只管将这孩子收拾整齐了,那朱老板占了便宜,想来不会到招摇,我们这还得赶紧挑个日子,找个舍得出钱的大爷,让这孩子挂了牌才好。”说着,摇一摇头,带上了门。
长乐站在一地碎片中间,回头见小萍眼里还缀着泪,却已伏下身去,收拾那地上的狼藉。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一边歇着去吧。”便拖了小萍的手,将他赶到一边去,自己俯身去拣那碎片,拣着拣着,却又焦躁起来,只将那半只碎瓶往地上一砸,狠狠道:“这世上,谁也干净不得。”
小萍仰头看着长乐那阴郁的脸,不敢作声。
第十二回 清水洗尽冰肌莹,玉?
小萍自那天受了惊吓,竟发起烧来,在床上躺了三天。他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有时睁开眼来,见是长乐守在他床前,只骂他“没用的东西,这般便经受不住了,往后去可怎么办。”有时却是江流坐在他床前,却不言语,只是用那冰凉的手指替他拢了额前的乱发,自己却垂下头去暗暗叹息;有时却是承欢端了药进来,撞见长乐也在,只将那药往桌上重重一放,便甩门出去了。
小萍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了。
待得他身子好些了,终于可以下床,长乐便唤了杂役打水,准备替他梳洗更衣。小萍素日都是在后院那井边掬一捧凉水洗脸擦身,却是头一遭坐在那红漆浴桶里,让热水浸泡周身,手脚竟不知往哪搁才好。那杂役又不断地进进出出,往桶里添加热水,小萍怕烫,长乐却按住了他道:“烫了才好,待外面那层皮泡软了,搓起来才方便。”又见那若兰丫头捧了衣衫进来,见小萍害臊,只埋了头往那浴桶里钻,便轻轻一笑,放下衣服出去了。那衣衫却是团织锦,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却也不是那青布小衫能比的。
小萍踮了脚,从那浴桶里出来,用白棉软巾裹了身,在床沿坐了,便有人用浮石替他磨去手肘脚踝上的老茧,只将那皮肤几乎磨去一层,透出红嫩的新皮来,这才算好了。又叫小萍在床上趴了,用蜜腊涂抹了周身,就连那私也涂了,再用葚过的萱纸覆在身上,过得一会撕去萱纸,便将那周身的汗毛连带着扯了下来。这时再去摸那身子,只觉如同那新生婴儿一般,柔软滑腻,白里透红,又似打磨过的玉器一般,肌肤纹理,隐隐透出光泽来。
长乐只在一旁冷眼监视着,这时才打发了众人出去,关起门来,却打床前的暗格里拿出一个玩意儿来,递给小萍。
小萍接过那玩意儿,拿在手里,只觉入手冰凉,知是玉器,却见那玩意儿直筒筒的,约二指合并粗细,一头略微翘起,上面并没有什么纹,只是周身润滑,想是被常常抚玩的缘故。却听长乐道:“你是要自己动手,还是要我来帮忙?”
小萍愣得一愣,却见长乐又拿了一个绿琉璃的小罐子出来,打开盖子,飘出一阵甜香,却是掺了露的蜜油。长乐从小萍手里拿过那玩意儿,在罐子里沾了蜜油,用手指抹匀了,又递到小萍手中,却道:“原本用这玉祖之前,先得清肠,好在你发了几天烧,没吃什么东西,便免得遭那罪了。”原来那玩意儿竟是一根玉祖,只是做得不似普通男根那般粗壮,形状也细长了些。却听长乐道:“咱们毕竟比不得女人,那里原本是管放屁拉屎的地方,三天两头地使唤,还不得松懈了去,又或有些什么破损,得了什么病症,那也是要命的事情。因此接客之前,先用这玉祖练习着,一是为了习惯那异物,一是为了时时缩紧肛部。”还有则是用了这玉祖,却不得似男人那般爽快走路,须得女儿家一般,时时夹紧双腿,那玉祖才不会掉落出来。长乐却不说。
小萍迟疑着,终究从长乐手里接了玉祖,却只拿在手里,呆呆地出神。长乐便笑,道:“你怕疼?”小萍摇摇头,眼睛里却缀了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长乐便叹一口气,回身打开那厢房的窗户,招呼小萍道:“你来。”小萍站在窗前往外望去,并不觉得那景致和往日有何不同,那窗外的墙根下照例聚了乞丐偷儿,又有流民拖了鼻涕小儿,只等那贵客从青玉楼出来,好趁兴讨得些小钱。小萍望了几眼,只觉空气冷冽,便往长乐身后缩去。
长乐却拖了他,指着那窗下墙根里的乞丐,道:“你若不愿接客也好,我回了楼主将你打发出去,你若有本事,便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别让我瞧见你跟这乞儿一样,衣不遮体,每天只在这讨些残羹冷炙!”正说着,那乞儿见楼上有动静,便裂嘴露出一口破残的黄牙,扯着嗓子嘶哑地喊:“大爷行行好!行行好!”叫得两声,见没有动静,大约也是惯得失望,便低下了头去,又自顾自地捉起身上的虱子来。
小萍瞧着那乞丐,只觉得心中发冷。家乡兵乱,他一路随爹娘上京,路上没少见饿死的浮尸,心里也知道,若是凭得自己真能混得口饭吃,爹娘绝不至于将自己卖给这青玉楼来当小倌。只是心里知道归知道,那拿了玉祖的手却抖得厉害。他想起那日朱老板趴在自己身上,想起他身上的那股汗骚味儿,又见长乐冷笑着,看着自己,他想原来长乐平日里也是得忍受这股子汗骚味儿的,他又想到江流,想到江流垂头抚琴的模样,他想难道就连江流这般绝世的人也竟得……
长乐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却不知是在笑他,还是在笑自己,又或许在笑别的什么事物。
小萍终于狠下心,自己分开双腿,用手指撑开那尚还稚嫩的小穴,咬了牙将那玉祖一寸寸地推送进去。只听得长乐放柔了声音道:“慢些……”那玉祖就着蜜油的润滑,又硬又冷,一寸寸地往身体里面去了,小萍只憋得涨红了脸,他想喊,却只张开了嘴,发出几许虚弱的呜咽声。那只玉祖进去了一半,那拿着玉祖的手却颤抖着,再也没有力气下去了。
长乐只得叹了口气,捉住小萍的手,扶了那玉祖,道:“忍着点。”他坐在小萍身后,一只手环抱了他,探到他的身前,抚弄起来,另一只手捉了玉祖,稍稍退出几分,再往里送入,道:“这样可好些了不,你越是使劲儿抗拒,便越是痛得厉害,倒不如放松了去……”小萍红着脸垂下头去,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在长乐怀里,却感到那正弄着自己的修长手指加了把力,身子一颤,便射在了长乐的手上,那玉祖却已被长乐的手捂得温热,“噗”的一声,全根没入身体。
小萍羞得涨红了脸,正想找帕子给长乐擦手,却听见门阑一响,那人轻轻扣了扣门,便推了进来,道:“长乐……”却见小萍正裸着身体,分开双腿,坐在长乐的怀里。那人呆得一呆,轻声道“打搅了”,连忙掩上了门,退了出去。
却是江流。
第十三回 光阴流转黯年华,异?
小萍初经得云雨,只觉得浑身酥软,软软地靠了床坐了,却隔了那门阑上的木刻镂,看到长乐和江流绰绰约约的影子。只见江流始终垂着头,那长乐却拉了他的手,不知说些什么,小萍竖了耳朵去听,那声音却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却见江流终于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帕子来,执了长乐的手,替他细细擦拭着。
小萍便越发看不懂起来。
却听得门阑轻响,长乐已携了江流的手进得屋来。小萍听得江流道是楼主吩咐他来指点自己如何梳妆起止,便站起身来。却觉得下体含着的那玉祖沉甸甸的,就了那蜜油的滑,竟直要滑落出来一般。小萍慌得夹紧双腿,却觉得那玉祖硬邦邦地,不知抵着了身体何,双腿一阵酸软,连忙扶住了那床阑,这才站稳。
长乐和江流均受过这玉祖的苦,熟知其中滋味,见小萍神情古怪,知道他尝到厉害,不禁相视宛尔,却听那长乐道:“想我当年,却是江流替我……”江流脸上红了一红,道:“长乐!”长乐却不以为意,只道:“江流那时心疼我年幼,见我憋得难受,便用嘴替我……”江流道:“长乐!”长乐回了头去看他,见江流原本苍白的双颊染了红晕,紧抿了嘴唇,正是自己最爱看的那副嗔怪模样,心中欢喜,便想多说几句。他想起那时自己年纪尚稚,却喜欢常常故意惹了江流生气,为的便是瞧他这副模样。却听江流又叫得一声“长乐!”突然背过身去,以手抚胸,咳嗽起来。长乐这才住了嘴,只道:“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江流刚才一焦急,便觉得那股腥甜味儿又冲着嗓子眼儿涌上来,只摆了摆手,不敢开口说话,待那阵咳嗽过去了,才抿了嘴唇,拣起那若兰丫头之前搁在桌上的衣服,替小萍一件件穿戴起来。白色的绉裤外面套的是鹅黄纹彩长绔,上身却是一件浅葱开衫,那衫子的两襟交合在身前,便如女子的笼裙一般,那人或走动,或坐卧,那交合在身前的衣襟便忽开忽合,将那躯体半掩半映,为的是引了人去看,却又看不真切。
小萍低头见江流纤长的手指持了那衫子前襟的衣带,一抽一系,便结成了一个兰心结。便也去试,却怎么也结不好。江流便执了他的手,就如教琴一般,手把手地教他。却看得长乐心中不乐,只道:“好啦好啦,多穿几遍便会了。”却拿来一双凤头高履,叫小萍穿了。那高履的履面绣金福字,字旁以云形围边,一双履头高高翘起在长绔外面。小萍素日里穿惯了布鞋,初穿得这凤头高履,只敢扶了墙,一步步地挪着走路,却看得长乐哈哈大笑。
江流也抿了嘴笑,他让小萍在那镜前坐了,放下丫髻,用梳子将那一头青丝给梳通了,原想用发簪束在脑后,在镜子里比了比,却终觉得老气,便仍旧将那头发放下来,只从耳侧挑了两股,结在脑后。长乐随手将一根玉簪子插在那发结上,江流却又拿了下来,道:“这样便好,多了便俗了。”长乐冷笑了道:“原来我却是俗人。”从江流手里拿了簪子,却反手斜插在自己的头上,江流只浅浅一笑,不去理会长乐。
小萍从镜子中望去,见那葱翠织锦的衣襟贴了白嫩的胸口,那鹅黄纹彩又从碧玉浅色中隐现出来,只衬得脸蛋白里透红,煞是好看。他终究是小孩子心思,便一时忘了这般打扮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高兴起来,脸上也露出了自满的喜色。江流正俯低了身子,替他修眉,见到小萍这般神色,竟象足了长乐当年,那双杏眼含了笑,不知怎地,却变成了长乐的凤眼。江流的手便不由自主地一抖,那镊子跟着一滑,便夹在了眉梢的肉上,顿时红了一块。他忙伸了手去揉,小萍却仰了头道:“不疼。”那神气也象足了长乐当年。
江流便终于伤感起来。他想长乐也曾经这样坐在他的面前,仰了稚气未脱的脸,让自己替他修眉。不知何时,光阴流转,东风暗换年华,面前的人却变成了小萍。这青玉楼中,终究青春易逝,又有多少往事,付之流水,却不能回头,不敢回头。
于是江流便只有更的把头垂下去,垂下去。
第十四回 无头琴师言灾祸,承?
小萍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梆子邦邦邦地敲过了子时,夜极静,小萍却被尿憋着,不得不打被窝里爬起来,赤脚踩了鞋子去解手。
小萍解完手,正迷迷糊糊地往自己的屋里走,却瞥见回廊上人影一闪。小萍揉着眼睛,定睛去看,那人影却飘也似的,脚不沾地,直往回廊尽头去了。
小萍好奇心起,便顾不得冷,将那鞋子脱了提在手里,猫着腰下了回廊,躲在那美人蕉的后面去看。他赤了脚踩在雪上,只觉得钻心的凉,却见那人大冬天里却穿了一双木屐,露出一双冻得发白的脚趾,在青衫下若隐若现。小萍沿着那青衫往上看去,却几乎“啊”的一声,险些尖叫出声――原来那人竟没有头!
小萍想,我这是在发噩梦呢。他想悄悄溜走,但双腿酸软,怎么也不听使唤。却听得那回廊尽头,厢房的门阑响得一响,却是江流推了门,走了出来。小萍张了嘴想喊“有鬼”,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听见雪沙沙地落在院子里的声音,夜极静,夜极静。
江流见了那无头鬼,却不惊恐失措,只是静静道:“你怎么又来了。”
那无头鬼沉默半响,道:“韩将军回来了。”
那声音低沉悦耳,并不吓人,却是从那胸前发出的。小萍仔细去看,原来那鬼的怀中捧了人头,那声音正是从那人头中发出的。
只听江流柔声道:“我已经知道了。”
那鬼便又沉默起来,只是用那捧在怀里的人头上的一双眼睛望着江流,流露出念慕之情。
江流便叹道:“我虽累得你身首异,终究是你命中该有此劫,你既然已经去了,便不该再念着这尘世中的事了。”
那鬼便沉默着,伸了手去碰江流飘在风中的发丝,却终究没有碰到。他垂了手站在雪中,那雪珠却穿过了青衫,穿过了身躯,沙沙地落在院子里。
小萍只屏住了呼吸,偷偷去看。
那鬼道:“这些天风中血腥极重,此城将有大难临头,你若能走,便尽早走了。”
江流便苦笑起来,道:“走?我能走到哪里去?”却又放柔了声音,道:“你好生去吧,我这身子撑不了多久,自会随着你去。”
那鬼便低低的叹了一声,捧着人头向后退去。那雪裹住了青衫,待得小萍抬眼去看,那雪地上白茫茫地倒影着月光,空无一人。
小萍钻回自己的被窝里,用被褥蒙了头,一颗心却仍是怦怦乱跳。他终于想起那无头鬼不是别人,正是长乐所说,被韩将军砍了头的琴师。但是他第二天醒来,见那窗外已是春光明媚,就连那院子里雪也已消融得无影无踪,便觉得昨晚所见,必是一场梦寐。
然而这汴京城正如无头琴师所说的一般,正面临着一场大难。
这时正是靖康元年的正月里,刚不久传来了大宋常胜军统制郭药师降金的消息,紧接着那金人又攻保州、中山,下庆元、信德二府,取了相州、浚州,那金太祖二皇子完颜宗望所率的东路军渡了河,眼看着便要往这汴京城逼进。
然而在小萍看来,这汴京城却和往日并无什么两样。
他听得杂役议论,说那通津门的水果行已经买不到荆州的沙梨了,因为那汴河上南来的船只都满载着军需器械。然而青玉楼端出来迎客的果盘里仍有上品的沙梨,却是那兵船上的军官军士营私载运而来。青玉楼内规矩甚严,因怕小倌私逃,除了客人点名外出侑酒陪宴的,平日里都不得私自外出上街。因此小萍并不知道,此时汴京城里的物价,比起往日,已经翻了数翻。然而人们总乐观地想,好歹要过完这个年再做计较,因此城中仍是一片平安喜乐,那宣德门外,东脚楼街巷,金银彩帛,一日交易,仍是动辄千万。
那青玉楼主安公子的心里也是疑惑。他每天早晨都去那坊巷御街走动,听人们议论,说是宗望大军已经取了滑州,又说今年元旦金人也仍派了使节向皇上道贺,那朝廷也有议和的意思。只听得安公子一时皱眉,又一时展颜。他心想若是要走,现在便该往南去了,但心里终究舍不得青玉楼。何况最近青玉楼竟不比往年,就连这正月里的生意也红火得异常,仿佛人们竟已预知这座城市将要走到它辉煌的尽头一般,越发地抓紧寻欢作乐起来。一连数日,都有人在青玉楼散尽千金。
于是安公子便越发舍不得走了。
小萍也在正月里新挂了牌,却是何大人开了局子,在前院的品轩内设下酒宴,替新进上京来的承宣使陆瞻远陆大人接风洗尘,还将韩少游韩将军也一并拖了来,另有一班词人骚客坐了下首,趁了酒兴,做些香艳之词,令那作陪的小倌当场唱奏助兴。
那安公子便道:“择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天都有这么些大人在,便替小萍挂了牌,若是真叫哪位大人看上了,那今后可有得你风光的。”便催小萍梳妆打扮,换了衣服,下去见客。
小萍沿着回廊往品轩去,隐隐听得那喧闹的人声,心跳得便越发的快,手心都捏出汗来。他站在众人面前,只顾低垂了头,用手去弄那衣角,那安公子却一径地将他向前推,向前推去,并且暗地里在他的脖子上拍了一巴掌,令他抬起头来。
于是小萍便抬起那双杏眼,向在座的众人望去。他最先看到的是韩少游韩将军。众人里头仍是他最出众。韩将军在正月里仍是穿了一身黑袍,乌发束在头上,从那玉冠后面披散下来,脸色却苍白如玉,坚冷如玉,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寒星一般,瞥了自己一眼,又掉开头去,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小萍觉得自己将一辈子也忘不了韩将军的那双眼睛。
他听得一个声音道:“这便是那新挂牌的孩子么,我瞧着也是个美人胚子,先唱一曲听听可好?”众人都说好。便点了菩萨蛮的词牌。小萍微侧了头,转了眼睛去看,说话的人莫约三十来岁,皮肤微黑,脸上颇有风霜之色,身材微微地发了福,却不似朱老板那般令人厌恶。小萍只觉得此人亲切和善,见他面南坐了主客席,猜想他就是那承宣使陆瞻远,陆大人。
小萍在那琴几前坐了,略调了调弦,便奏唱起来。他头一见客,心中紧张,起手便错了几个音,然而他抬眼去看,见众人仍各顾各地交谈讲话,并无人认真听他弹些什么唱些什么,便也安下心来,只顾按了江流所授,曼声舒唱,倒也再无差错。只是那人声嘈杂,几乎盖过了琴声。小萍一曲终了,众人竟仿佛还没有察觉。
小萍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惶恐,不知自己是该继续在这琴几面前坐着,还是该上前去请安讨赏。那长乐、承欢等人正忙着侑酒作陪,却没人给他使个眼色,告诉他该做些什么。于是小萍便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只咬了嘴唇,垂下头去弄那衣角。却不知那承宣使陆瞻远陆大人的一双细长的眼睛,隔了座席,始终遥遥地看着他。
陆瞻远听着小萍曼声唱道“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唱的是艳婉惆怅的柳词,那声音却尚带了稚气,仿佛并不懂得词中暗含的风情,只一字一眼地唱出来,却令人听了,格外地怜惜。陆瞻远又去看那孩子,见他身形幼小,在那里局促着,咬了嘴唇,睁大了眼睛直直地去望过来,那神情还完全是个孩子的模样,只是垂了头又抬眼的那一瞥,却流露出解得风情的早熟来。
于是陆瞻远便越发地怜惜这孩子起来。
他挥了挥手,将那青玉楼主安公子招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吩咐几句。
小萍正局促不安着,却听那安公子道:“小萍,今晚可有贵人点了你牌。”小萍一惊,睁大了眼睛去看,却正好瞧见韩将军转过了头,好似在望着自己的样子,一颗心便怦怦直跳起来,只红了脸,慌忙垂下眼睛。却听那安公子道:“你去跟陆大人谢赏吧。”
小萍领着陆大人在床前坐了,将那脱下的官袍仔细挂好,又跪在地上,替他除了鞋。他颤抖了手,去解亵衣的带子,陆瞻远却道:“我自己来。”小萍便转过身,将那桌上的一对红烛吹灭了。
陆瞻远躺在床上,听到黑暗中衣衫细索的声响,他感到那具光滑温暖的小小身体如同一条小鱼一般钻入被窝来,便忍不住用那双握惯马鞭的粗糙手掌握住了他。黑暗中,他听小萍道:“请大人怜惜。”那声音尚还带了稚气。
陆瞻远便不得不怜惜了。
第十五回 春宵一夜值千金,汴?
小萍一早醒来,只觉得身子发软,勉强撑起身来,那下体的私秘之仍是疼得厉害,便连忙躺了回去,却扭头看到枕边放了一只鹿形玉佩,正是那陆瞻远陆大人昨夜相赠之物。
而陆瞻远则赶着早朝,不待天亮就走了,小萍理应起身相送,但是陆瞻远却道:“你管你躺着吧,莫着凉。”小萍少年人贪睡,也就乐得缩在被窝里,不知不觉又眯上了眼睛。那陆瞻远却替他掖好被脚,又摸了摸那披散在枕头上的那一头细发,这才轻轻带上了门。
小萍只仰面躺了,将两只赤裸的胳膊伸出被窝,将那玉佩拿在手里把玩。那玉佩呈小鹿回首状,晶莹碧透,碧中沁出红色斑点,正象极了那小鹿的毛色。原来那陆瞻远见了小萍那双杏眼,惊鹿一般,便想起了那“青青子衿,呦呦鹿鸣”之昔语,从身上摘下那玉佩,便给了小萍。却是家中最得宠的五姨太要了数,他都不曾给得。
小萍却不懂那些,只觉得小鹿的模样活泼讨喜,那玉佩的颜色也斑驳可爱,便爱不释手起来。他正在床上把玩着那玉佩,安公子身后跟着长乐推了门进来。长乐见了那玉佩便笑道:“这就是那陆大人赏你的彩头了?”随手将玉佩拿在手中,抛了几抛。小萍想起长乐曾将那朱老板塞在他手里的斑戒砸得粉碎,便担起心来,用那双杏眼盯着长乐的手,只怕他又发起狠来,说那玉佩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又顺手给砸了。
那安公子却疑心起来,他见那玉佩样式古雅,又色泽斑驳,竟像是古物了,便从长乐手里拿过玉佩,对了光仔细端详,见那碧玉中沁出的点点红斑,正是古玉的瑞斑无疑,便愈发心惊起来,道:“这琢玉的功夫,竟像是汉八刀了……待我找那潘楼玉行的程老板看看,若陆大人给的这玉佩真是汉玉,那可真是价值万贯了。”却将那玉佩往自己的怀里收了。
长乐便笑道:“陆大人可真是抬举小萍。想当年我长乐初挂牌,何大人也不过出价八千贯,没想到那陆大人出手如此阔绰,早知便该在他身上多下点功夫。”
小萍只睁大了眼睛,并不接嘴。他想那安公子拿了玉佩,说是要给潘楼玉行的程老板看看,却不知道看看之后,还给不给自己。小萍倒是真心爱那玉佩上小鹿的模样,却不管那玉佩值不值钱。
然而安公子却好似忘了一般,再没提起过那玉佩的事儿。倒是小萍这名字,在那汴京城里,却一天一天地红了起来。
原来那汴京城里的人们,都有着喜新厌旧的毛病。见那新鲜事物出来了,便一窝蜂的去捧。那新挂牌的小倌,只要长得俊些,有个七八分姿色,便说到有九分十分,若是再通点音律,能弹会唱的,那更是要捧到天上去了。又有一班爱热闹的词人骚客,专事那评榜之事,听闻小萍初挂牌便开出了万贯身价,真正是春宵一夜值千金,便“娇姿嫩质冠群品”,“ 别有芳幽苍小,压倒千素万红”地往那榜上写,竟是有意要盖过长乐,将小萍评为魁了。一时之间,就连原本不好此道之人,也都把小萍的名字挂在嘴上,那朱老板更是将自己睡过小萍一事拿来吹嘘。只有陆瞻远忙于朝中之事,尚不知自己“古玉换春宵,千金博一笑”的轶事,已经在那汴京城中传得这般沸沸扬扬了。
小萍既已挂牌接客,便不再住长乐厢房后的小间,搬了出来,也在青玉楼的内院独占了一间厢房。小萍原本极其惧怕那交欢之事,然而经历得多了,也渐渐解得风情,知道如何曲意迎逢,好让自己少受些苦。
陆瞻远再去青玉楼,却见小萍已经褪了生涩,见他进来,只往他的身上坐了,搂着他的脖子道:“陆大人好久不来,小萍以为陆大人已将小萍给忘了。”说着,便仰了头,那嘴唇半张着,去诱惑他吻。只是终究不够老练,那双杏眼却忘了闭上,仍是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了他,稚气未脱的样子,倒叫陆瞻远吻不下去了。
陆瞻远这来,倒带了三分疲态。原来前方战事吃紧,滑州附近的攻防,终是先小胜后大败,弃守不过迟早间事,京师侧门洞开,朝中那些主和派,便越发叫嚷起不当以主战备战的声调激动金人。一时之间,朝上只争论该战该和,那完颜宗望的东路大军却孤军入,渡得河来,驻守河北的将领苦苦央求要在敌方无从防御时将他们在河岸歼灭,朝廷只是不允,指令不得放射一矢。陆瞻远被派为承宣使,带了一万二千人调上京来,却只不过是缓和主战派的一时之计。
小萍用手去抚摸陆瞻远的脸颊,道:“陆大人一苦恼,连胡渣都长出来了。”
陆瞻远听他说得天真烂漫,便也将一腔愁绪抛到一边,抓了小萍的手,用胡渣去蹭那粉嫩的小脸蛋,只弄得小萍又叫又笑,一会儿又小猫似地伏在他的怀里,抬了那双杏眼,猫也似地看他。于是陆瞻远便恍惚起来,他听着窗外丝竹摇曳,又闻着怀中香暖,竟以为这青玉楼真是世外桃源了。
小萍替陆瞻远宽了衣,扶他在床前坐了,见他疲惫,只低声道:“陆大人只管坐了,我来伺候陆大人便好。”说着,便伏下身来,将那男根衔在嘴里,转动嫩滑的舌头,舔弄起来。陆瞻远本不喜这套,原想拉他起来,这时却吸了口气,由得他去了。
小萍一边埋头在陆瞻远的胯间吮吸着,一边伸了手,到那暗格里面去,摸着了装蜜油的琉璃小罐,用一根手指沾了蜜油,在自己的私进出着,脸上却渐渐起了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湿湿热热地吹在陆瞻远的胯间,陆瞻远便按捺不住起来,将小萍抱到床上,只觉得那具身体又轻又小。小萍原本就是那莫辨雌雄的年华,褪了衣衫,往那床上趴了,纤腰窄臀,腿儿又白又嫩,那尚稚嫩的玉茎在身前落下淡淡的阴影,娇态甚是惹人怜爱。陆瞻远将那腰肢握在手里,略略抬高了些,便送了进去。小萍“唔”了一声,连忙用手抓紧被面。那下面的菊口淌了蜜水,湿热滑溜,陆瞻远稍稍用力,竟已滑进去大半根,待要退出来,那媚肉却紧紧含住了他,竟是后退不得,陆瞻远怕弄伤了他,只是慢慢抽动。
小萍将头埋在被面里,只觉得那滚烫的男根塞在下体,涨得难受,便小声饮啜起来,将手伸去自己身下,握了那玉茎轻轻摆弄,想减轻些痛楚,陆瞻远却再也难耐,搂了他双臂,伏到他背上,抽送起来。他听得小萍的饮啜声轻了下去,却细细喘息着,摆动起腰肢,迎奉起来,那动作虽还生涩,呻吟却也不尽是痛苦了。
陆瞻远又抽送了几下,终于紧紧抱住小萍的身体,泄了出来。小萍双手抓了被面,只是喘息,那散发沾了汗珠,一缕缕地黏在雪白的背上,陆瞻远帮他撸了开去,抱着他问:“可疼得厉害?”小萍扭过头,抬了那双杏眼对他一笑,只是摇头。陆瞻远抽出男根来看,却见上面仍是带了血丝,便心疼起来,只怪自己动作鲁莽。他下床倒了水,拿在手中,喂小萍喝了,却听小萍道:“前天两个客人,用了媚药,弄了我一整夜,那才疼死人呢。”陆瞻远见他皱了鼻子,神情天真,便更是心疼起来。
原来这青玉楼里只管让客人尽兴,既有几个客人弄一个小倌的,也有一个客人点几个小倌,看他们互戏的,各种样都有,只是价格各不相同;又规定了不能用客人自己带来的媚药,若是偏是喜欢这调调,却要再费数贯大钱,买这青玉楼里自己备的春药。
陆瞻远这天仍是在青玉楼待到天亮再走,却不再弄他,只是搂了他在床上躺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见小萍说得几句,那双杏眼却渐渐眯缝起来,露出小孩渴睡的模样来,便抱了他道:“睡吧。”小萍起先还强打精神,硬是要陪着他说话,却终于撑不住,将头埋在他胸前,睡得甚是香甜。
陆瞻远却是一夜未眠。他想替小萍赎了身,却想不出该如何安置这孩子。他初被调派上京,又卷入了主战主和之争,在朝中甚是孤立,那金人又一天天的逼近,汴京一战终是难逃,他又不见得带了小萍去打仗,何况要真打起来了,自己生死未卜,又怎么照顾得了这孩子。
然而他却怎能任小萍在这青玉楼中而不顾……
陆瞻远想着,便左右为难起来。
第十六回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
不知不觉过了年去,这正月里剩下的最热闹的日子,便是那元宵节了。
小萍听长乐说那汴京城的元宵佳节极是热闹,不待到正月十五,满街的灯就都点了起来,那灯海从东华门外的灯市绵延开去,各个坊巷口都演着歌舞百戏,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上街观灯;又听说那青玉楼素日里规矩甚严,这元宵节却也允许他们上街看灯,便越发向往起来,只打那正月头上便盼着元宵,却听陆瞻远说这些天城内宵禁,只是不知道元宵还放不放灯,心中失望,那小嘴就扁了下去。
陆瞻远道:“若是元宵节不放灯,我便买了兔儿灯来看你,好不好?”
小萍点点头,心中却终究为没赶上元宵节的热闹而沮丧着。那长乐又尽拣了往年元宵节的热闹事儿来说,说那宣德门外的御街两侧怎么设了彩棚,怎么演起歌舞百戏,击丸蹴菊,点跳刃门,踏索上竿,只听得小萍心痒难耐;又列数那晨晖门夜市上的小吃,什么桂汤圆,水晶t,科头细粉,旋炒栗子,爆银杏,缎金橘,那卖小吃的竹架子上打着青伞,伞骨络儿上挂着梅红缕金小灯笼子,那小贩就挑了架子,边敲着小鼓,边沿街叫卖……只听得小萍瞪大了一双杏眼,不自觉地用舌头去舔那唇瓣,心中却越发懊恼起来。江流见了一笑,拉着长乐道:“好啦,你也别再逗他啦。”长乐这才住了嘴,却用手轻扣窗阑,唱道:“火烛银、触目红,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小萍便捂着耳朵跑了开去。
长乐却站在窗阑前,只反反复复地唱那一句“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江流却想起往年长乐也如小萍一般盼着这元宵节的热闹,只是那时长乐尚幼小,还要自己牵了他的手上街看灯去,只怕他给挤丢了。他站在长乐的背后,见那长乐那背影,竟是比自己还高了些,便感慨起来,和着长乐的歌声往下唱去:“旧事惊心忆梦中……”想到下句,却连忙掩了口。
长乐却替他续了下去,唱道:“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他转了身,去看江流,江流却垂下眼睛,道:“别唱了。”
长乐见没有旁人,便握了他的手,道:“今年元宵若是放灯,我们还一起看灯去。”
江流的手轻轻挣了挣,只是长乐的手握得紧,不曾挣脱。那双狭长的凤眼却收起了素日里的玩世不恭,只是默默的看了他,却近似哀求了。
于是江流便不忍心起来,终于点了点头。他见长乐高兴的样子,竟像是自己许了他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般。心中却想起那无头琴师所说,此城将有大难,便想,今年元宵大约是不会放灯了吧。
然而终于传出消息,今年元宵仍是和往年一样,放灯三夜,起于十四,止于十六。宵禁之令暂废。
东华门外的灯,也终于挂了出来,那街巷上空悬着彩索,挂着过街灯,又有市数十丈的灯竿,造成牡丹、莲荷、曼陀罗等卉形状,分光叠翠,灯下悬了珠玉金银穗坠,风过,叮叮咚咚的煞是好听。那整个汴京城内,也终于热闹起来,万街千巷,尽皆盛浩闹,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只暂将那金兵将至的愁云抛到脑后,以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活劲儿,寻欢作乐起来。
陆瞻远答应了小萍上街看灯,倒也不食言,不待天黑便乘了马车来接他。小萍自进得青玉楼来,平日里甚少有机会出门,这汴京元宵的盛况,更是第一见着。那马车出了曲院街,悉南向着相国寺去了,一路上只见满街的绢灯笼、日月灯、诗牌灯、镜灯、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琉璃灯,还有那姑娘家身上佩戴的小灯球,只得策栗那么大小,像珠翠一样装饰在身上,走动起来,只觉得光彩动人。小萍便不禁头晕目眩起来,一路只喊那马车慢些走,好多看上几眼。
陆瞻远便笑了起来,只道:“相国寺前的灯山还要热闹,包管你看个够。”
小萍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子,却道:“嗯,我要看得仔细些,好记在心里。”
陆瞻远听这话说得孩子气,便笑道:“这元宵节年年有,记它做什么?”又见小萍仍是忍不住撩了帘子往外面看,便道:“你若是喜欢,咱们明年还来看灯。”
然而陆瞻远不曾想到的是,这元宵节的华灯,却是汴京城最后的辉煌了。
谁也不曾想到。
然而将江流仰头去看那空中猝然而逝的烟之时,他或许预感到,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场元宵的月色与火了。
他与长乐在这元宵节的人群中走着,长乐生Xing爱好热闹,便总是挑些人多的地方去,刚在那相国寺大殿前的乐棚看了百戏,又要去晨晖门外的夜市,江流也都由了他。长乐倒疑惑起来,道:“江流素来不爱凑热闹,今天倒怎么转起性来了?”江流便只笑,道:“都由了你还不好。”
从相国寺往晨晖门去,一路上人流渐渐疏散开了,又有熬不得夜的孩童,由爹妈抱着,归家去了,这一路便不似刚才那般闹腾。又有坊小巷,以竹竿悬了小红纱灯球,从墙头探出来,远远看去,就像浮在半空中一般,远近高低,被风吹了,忽悠悠地荡着,江流便放慢了脚步。长乐却以为他累了,握了他的手道:“可要找个地方歇歇?”江流只是摇头,道:“只想多看两眼。”长乐便也停下了脚步,陪他站着,却仍是握了他的手,过一会儿又道:“别老往那风里站了,小心冷着。”其实那夜风甚暖。江流知道长乐是急性子,等不得,便道:“走吧。”
向那晨晖门去了,那人声又渐渐喧哗起来,沿街都是饮食铺子,搭起棚来,设下座位,供那赏灯倦了的人歇息一会儿,再继续玩乐。长乐便也拉了江流,往那戴楼门张八家的棚里坐了,道:“平日里想这张八家的莲鸭想得紧,虽也能叫人买回来吃,终不如坐在这棚子里吃有味儿。”便招呼那卖下酒厨子,道:“将那莲鸭、生炒肺、烧臆子、旋索粉、葱泼兔、入炉细颈、金丝肚羹、排蒸荔枝腰子、两熟紫苏鱼,各拿一份过来,再打一斤洞庭春色来。”那酒博士听得长乐一口气报出七八样菜来,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长乐却笑道:“你怕我付不起酒钱还怎的?”便将那钱褡子往桌上抛了,“嗒”的一声,沉甸甸的颇有分量,那酒博士便哈着腰去了。江流只埋怨道:“咱们两个人,怎么吃得了那么许多。”长乐却笑嘻嘻的道:“吃不了,每个菜都尝一口也是好的。”那酒先上来了,长乐端了酒杯,晃了一晃,道:“这洞庭春色虽比不上青玉楼里的,却也算是上好货色了。”便一饮而尽。江流却喝不得酒,只陪着他抿了一口,便将那酒杯推在一边。
那张八家的棚子里坐得人甚多,也不乏一些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和富家子弟,从相国寺一路游玩过来的,在此喝酒歇息。长乐和江流入座之后,别人也只当是哪里的世家子弟,见他们一个姿态风流,一个文弱清秀,便忍不住要多看上两眼。只是别人看过便罢,那东边一桌坐了一人,却是将一双眼睛盯在江流身上,看得目不转睛。
原来这人便是京城姚大帅的二公子,他平时素爱男风,只是家里管教甚严,不曾有机会逛得青玉楼这样的地方。这时却给他瞧见了江流这般人物,只把他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那双细小的豆眼放了光,将江流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只恨不能剥光了他的衣服一般。那同一桌坐着的另一位李公子,却是秦楼楚馆的常客,见了姚公子那副馋相,便道:“这位便是青玉楼当年的头牌江流了,年纪虽是大了些,模样还是在的。”那姚公子原以为江流是哪家的公子爷儿,尚不敢放肆,这时听说了他竟是风尘中人,便胆子也大了起来,只搓了手道:“年纪大些好,年纪大些更解风情。”又道:“我见那另外一位也不错,只是瞧着横了些,怕是招惹不起。”那李公子便笑道:“你只管放了心,那旁边一位便是咱们汴京城里有名的长乐了,你窑子没逛过,长乐的名字总是听过的。”那姚公子便连连点头,却道:“我还是喜欢那年纪大些的。”拿了酒杯,站起身来,竟往长乐那一桌去了。
长乐耳尖,早已听得那姚公子在说些什么,只是懒得搭理这般人物。这时却见那姚公子拿了酒杯,自说自话的往自己一桌坐了,向那酒博士道:“这一桌的帐算在大爷我头上。”长乐双眼一瞪,便要发作,江流却按了他的手,只温言对那姚公子道:“公子客气了,只是素昧平生,怎能让公子付帐。”那姚公子听着江流的声音闲婉沉着,煞是好听,便是连骨头也要酥掉了,下身却硬了起来,只想着这般嗓子,若是在身下叫唤起来,不知要怎么个销魂法儿。那手便不规矩起来,只往江流的腰上搂去,道:“不客气,不客气,爷是看上了你啦,你陪爷喝上两杯,爷便把这个赏了你。”说着从袖中摸出个钱褡子来,往桌上一扔,却见那钱褡子上面镶了金丝银线,珠光宝气,果然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江流不想惹事,便只是推托,道:“我们在外不得自私侑酒,公子若有雅兴,改日来了青玉楼,江流再陪公子喝酒助兴。”
那姚公子却是个急色鬼,又喝得多了几杯,便只管伸了手将江流往怀里搂,道:“哪来那许多规矩,你跟爷喝了这杯,还怕爷不好好疼你?”说着,便一手强扭了江流的头,一手拿了酒杯去灌他。那洞庭春色酒性甚烈,只呛得江流连连咳嗽。长乐便发起急来,将那桌子一掀,道:“你给我放了他!”说着便去拧那姚公子的手。他素日里事向来圆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了。那姚公子却笑道:“我平日里面听说长乐又蛮又骚,今日见了,果然是蛮得很啊,却不知道骚不骚?”长乐冷了脸,道:“你长乐大爷骚不骚,这就叫你知道。”只提了刚上桌那盆莲鸭,往那姚公子照脸扣了过去。
那姚公子“啊哟”一声,连忙放了江流,却终是避闪不及,被那汤汁淋了个满头满面。他伸了袖子一抹脸,只觉得满脸油腻,煞是狼狈,只指了长乐,叫道:“想动手么?”那李公子等另一桌的,早就围了过来。
长乐见他们人多,索性便豁了出去,只将那碟子往地上一敲,拣那锋利的一面向外握在手里,道:“动手又怎地,你长乐大爷还怕了你们不成!”江流只叫“长乐!”却见那棚子里坐的那些人,都远远地让了开去,只等着看热闹。江流只担心长乐吃亏,向那姚公子劝道:“这位公子……”那姚公子却发了狠,看也不看,只反手一掌,将江流推得倒在地上,却拿一双豆眼瞪了长乐,骂道:“下贱东西,反了不成!”
那李公子见长乐发了急,只红着一双眼睛,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向身边带着的两个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往长乐的身后绕去,却道:“长乐,你在这里淘气,却不怕我告诉你们楼主,将你吊起来一顿好打?”
长乐却甚是警觉,斜了眼睛,见身后有人逼近,却立刻撩起一脚,正中那小厮的裆部,只踢得那小厮连连跳脚,鼻涕眼泪一块儿下来了。那些酒客一见打了人了,便都鼓噪起来,连声叫好。长乐只冷笑道:“就算吊起来一顿好打,今天也先要教训了你们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
那姚公子只气得指了长乐,道:“给我打――”
那棚子里顿时大乱了起来。
长乐只拼得一时之勇,终究势单力薄,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那姚公子只瞅准了时机打冷拳,一脚往长乐的身上踢去,江流叫一声“长乐小心!”却来不及去护他,只去抱了姚公子的腿,那一脚便重重地踢在了江流的心口。
长乐呆得一呆,连忙扶了江流,却见他紧躇了眉头,捂了心口,终于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只溅得那月白衫子上斑斑点点,长乐便慌了神,只喊“江流!江流!”见他煞白了脸,更是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江流却握了他的手,只道:“不碍事”,勉强撑起了身子,却不防嗓子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姚公子却发了狠,顾不得惜香怜玉,只道:“打!两个都给我打!”
却听得棚外有人惊呼。那姚公子扭头去看,只见一匹骏马疾驶而来,转眼便到了棚前。那马上的人却只顾狠命抽鞭,将那马赶得人立起来,直从那姚公子的头顶上跃了过去,横冲直撞地闯进棚子来。
立刻有那眼尖的人喊起来:“韩将军!是韩少游韩将军!”
那韩将军却不下马,只唰唰几鞭子,将那围殴的几个人都抽得开去,滚在地上,却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了那姚公子。
那姚公子素日里仗了自己老爹是京师姚大帅,行事甚是凶狠,这时正要向那韩将军动手,却想到韩将军的官职虽比自己老爹低了一级,那韩氏却是朝中大族,便硬生生地住了手,只道:“我们走。”那一干子人便向那棚口挤了出去。
那韩将军便冷冷的哼了一声,也不追赶,只从那马背上伸手,揽了江流的腰,将他拖上马来,喝道:“抱紧了。”便一纵马,跃出棚去,向那晨晖门外疾驶而去。
长乐尚怔怔的站在那里,听那些酒客赞那韩将军如何神勇,却突然跺了跺脚,奔出棚去,见那棚外系了一匹白马,便也不管是谁的马,只解了缰绳,跳上马去。那马主人惊觉,从棚中赶出来大喊大叫,长乐也只当作没听见,只狠命踢着那马,朝着晨晖门外追了出去。
却又哪里追得上了。
长乐心下茫然,由得那马信步带他往城里走。却见着那坊巷的灯一盏一盏的都熄灭了,街上冷清下来,只听得那马蹄声轻扣着青石板的哒哒声。长乐坐在马背上,一时恨自己无用,一时恨韩将军,一时又去恨江流。一时却想,罢了罢了,你长乐大爷连自身都保不住,又怎保得了江流,倒不如由得他跟了韩将军去……心中悲愤,又打马狂奔起来,只奔得大汗淋漓,才觉得心中积郁稍解,他抬头向天,却正见着一轮圆月挂在空中,舒云徐卷,月色朦胧。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长乐便不禁仰头长笑起来。
但愿暂成人缱绻,却不知在这乱世,这小小的希望竟也成了奢望。
长乐笑着笑着,却终于伏在马背上,放声悲哭起来。
第十七回 五陵年少误随车,少
韩少游只是策马疾行。
他坐在马背上,见那街道、那灯火、那人声笑语,都浮光掠影般地向后退去,又低下头去,见那一双手被广袖掩了,松松地环在自己的腰间,便觉得时光也如掠过身边的风一般,随着马蹄的哒哒声,倒退着,疾驶而去。
韩少游道:“那一年的元宵节,我沿着御街信马而行,一路上各种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光辉,许多的人,许多的车,我却只瞧见前面的香车里,那只手撩起了珠帘,那人探出头来,只一瞥――”
只一瞥,韩少游甚至不能说,他看清了那人的脸。然而他却失了魂,那香车前头挂了玲珑的灯球,那灯球一跳一跳地,出了宣德门,他便也拍马而行,跟着出了宣德门,那香车向东街巷行去,他便也向东街巷行去,那香车过了陈桥,向那寺东门行去,他便也过了陈桥,向那寺东门行去。他只盼着那只手再一卷起珠帘,却始终没有。他只能见到那月白素纹的衫子下摆,从香车的门侧,时隐时现的露出一角。那香车却拐了个弯儿,向着曲院街去了。
韩少游道:“我见那车进了青玉楼,才知道车上那人,竟是风尘中人了。然而我仍是一心想要见到那个人。只是见到那人,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却全然不知――”
韩少游只记得自己是怎么恍恍惚惚的进了青玉楼,自己如何打听车上那人,如何得知江流的名字,又如何被人轻笑着拥进了厢房,却是全然记不得了。他好像是行走在一场梦里,却不知是谁的梦――那般年纪的少年,多念着“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的艳词,不知不觉,便也把自己当作了那般绮丽梦境的主人了。
韩少游道:“那天是我第一进得青玉楼这般地方。那夜之前,我还是未解风情的少年,只知道往床前坐了,呆呆的望了那人的脸。只要望了那人的脸,我便已心满意足,却不知世上,原来还有这般快乐的事――”
他在床前坐了,那双手在他的胸前摸索着,替他宽了衣,扶他在床上躺下。他仰头,看那人褪了月白的衫子,露出玉雕般的身子,他伸手去摸,手指滑过那人的胸膛,也是温润如玉。黑暗中,湿热的唇含住了他,他却紧张起来,只用力抱紧了那具身子,那双手却探到他的身下,引导着他炙热的欲望,往那正确的地方去了。他呻吟起来,一时只想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竟与男人行了那事;然而一时又觉得极快乐,仿佛身子轻得飞上了天,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世间任何事情,都比不上这般快乐,世间任何人,都比不上那人的好。那天早晨,他醒来之后,发觉自己正枕着那人的云发,便翻过身去,抱紧了他,心中仍是那般想。
韩少游道:“那夜之后,我便天天念着那人。爹爹劝我,说韩氏历代将门,应以国事为重,然而我哪里听得进去了。别人劝我,说表子无情,那青玉楼的人,都是没有心的。然而我总想,那人是不一样的。”
然而那人纵使有心,身却在青玉楼中。他想到那些夜晚,他不曾去得青玉楼的那些夜晚,那人却也得在别人的身下呻吟婉转,心便象被啃噬一般,煎熬得难受。他想他总得赎了那人出来,他不要有人与他分享,数千个夜,他只想独占。
韩少游道:“很快我便升了校尉,爹爹也再也管不得我,我想着要将那人赎出来,便心中欢喜,却听见风声,说那人与我家中的琴师私通,别人私下都笑我,说没见过主仆共嫖的,还说那人拿了主人的钱,却去倒贴那仆人。我只是不信――”
他只是不信,却亲眼见着了他们两人执了手站在那儿,他不能不信。他想那人竟负了他,他如此对待那人,一心要赎他出来,将家里吵得天翻地覆也不管,那人竟负了他。他心中恼极了那人,那人却偏要执了手,和那琴师站在他的面前。他想不管那人如何辩说与那琴师只是闻弦知交,并无苟且之事,他却再也信他不得。
韩少游道:“我杀了那琴师一事,终于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爹爹气得生了病,只连夜将我打发出城去,说我若是战死沙场,倒也光宗耀祖,韩氏历代将门,经不起我这番折辱。别人见我奋不顾身的冲锋陷阵,只赞我神勇,却不知我是一心求死――”
他心如死灰,一心只想着把命在战场上拼掉,却是求死不得,反倒打了几场难得的胜仗,立下赫赫战功,升了将军。他想也许天意如此。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之人,然而随军转战,沿途见到那哀鸿遍野的沙场,那被战火烧毁的村落,那无家可归的流民,那饿死田埂的浮尸,终于觉得这世上的不幸如此之多,那场少年情事便如昨日黄,渐渐地被鲜血冲淡了颜色。只是恍惚间,他总在那风声、雨声、人喊、马嘶之中,听到那人的名字。
正如今夜,他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只以为是自己又幻听了,却忍不住打马而来,没想到真的见着了那人。
他终于低声唤道:“江流……”那人却只软软地伏在他的身上,却不回答。
韩少游心想,倘若这真是一场梦,倘若梦中光阴真能倒转,那便让这梦一直做下去,让时光逆流,让他一直陷在这梦中,不再转醒吧。
那马撒开蹄子,终于将整座汴京城的喧闹远远地抛在身后,出了陈桥门,向着东郊那一轮清冷的月去了。
江流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那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下,一树雪白的梨迫不及待地早早开了,却经不起春寒,被那夜风吹拂着,簌簌地飘零而下,竟像是在空中下了一场香雪。
韩少游见他转醒,终于展颜一笑,道:“你先前昏迷过去,我见你衣衫上有血,还以为你受了伤,可把我吓得不轻。”江流低下头去,却见自己裸了身子,正被韩少游抱在怀中,那沾了血的衫子却扔在一旁。
韩少游展开大氅,将江流裹在怀中,道:“我替你解了衣衫,却没瞧见什么伤口,只是你血气积淤,脉息极弱,身上又冷得厉害,我只以为你不成了……”他嘴上说着话,那右掌仍抵在江流的后心,替他舒活血脉。只是想到刚才将那具冰冷的身子抱在怀中的惊惶失措,连声音都颤了。
江流仰起头,见韩少游正低头向他微笑,那眼睛里却还留有泪光,正是自己思念之人。只是那张脸上颇经历了些风霜,再不是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江流原先想起少游,只恨他刚愎自大,竟被流言所惑,又想起他斩杀那琴师的残忍,心生寒意,只是此刻见他真情流露,想起昔日种种,才明白自己心里,始终是有这个人的。
江流想着,终于抬起手,替韩少游摘了沾在发丝上的落,向他低低一笑,道:“多谢将军相救。”
韩少游却颤了声音,道:“江流,你为何称我将军……难道你心中,还是恨我……”
江流只是低头不语。
韩少游却伸出双臂,搂紧了他,道:“江流,江流……我们只与过去一样,我不恼你,你也别再恨我,好不好……”
江流听他声音中带了哀求,知他性子极高傲,不曾如此低声下气,他想起昔日种种,终于心下不忍,低声叹道:“少游……”
韩少游心中欢喜,只紧紧抱住了江流,不肯放手。他挨着那光滑柔软的身子,只觉得身下涨痛难耐,终于忍不住将那手掌在江流裸着的胸前摩挲起来,用那修长的手指挟住了他小小的乳珠,轻轻揉捏,另一只手却始终抵着他后心,不敢放松。
江流身子尚虚,被他如此弄着,早已轻喘起来,韩少游又熟知这具身子,只在他耳垂的敏感轻轻吹气,见江流身子一颤,就连脚趾也蜷缩了起来,只将他搂得更紧,让那两瓣雪腻酥滑的臀瓣贴住自己的胯间,掏出滚烫坚挺的男根,在那私周围擦弄着。江流只喘息道:“少游,别……”韩少游却捉了他的手,按到他自己的身前。江流只觉触手湿滑,不觉羞红了脸。原来那玉茎也已昂扬起来,只从前端渗出丝丝淫液来。
韩少游扶了江流的手,让他自己上下摆弄着,自己却沾了那淫液,向他下身私秘探去,他熟知那具身子,却怕他经受不起,只探入一根手指,慢慢转动。江流早已浑身无力,只瘫软在他的怀中,任他摆弄,只低声叫着“少游……”身下那私秘紧缩起来,滚烫着,紧紧纠缠住他的手指。韩少游只是强忍欲望,一手环过江流胸前,将他的身子轻轻提起,扶他坐到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却是始终不离他后心。
江流双手扶了韩少游的膝盖,慢慢降低身体,将那坚硬的男根纳入体内。他身子尚虚,只进去得一半,便再也无力继续,只觉身子悬在半空,下体涨痛难耐,甚是辛苦,那汗珠沿了雪白的背滚落下来,韩少游终于按捺不住,用膝盖分开那双腿,挺起腰杆,将自己送入江流的体内。他听江流颤了声音,只是声声低唤着自己的名儿,不觉心情激荡,只更用力搂紧了他的身子,道:“到如今我才相信,你心里始终是有我这人的。”
江流只仰起了头,那大氅从交合的二人身上滑落下去,露出洁白的身子来,那一轮明月却隐去了,只剩那满树雪白的梨,在夜空中盘旋着,落在二人在风中纠缠不清的发丝上。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然而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夜,也算不虚此生吧。
当江流抬头仰望那迫不及待的怒绽、又旋即被夜风吹落的满树梨之时,他的心中是如此想的。
整个生命不过是一夜或两夜。
他靠在韩少游的怀中,看他笨拙着手,帮他系上衣带。他只轻轻一提便将他带上了马。那马乖觉的小跑起来,向着城中去了。
小萍下了马车,正与陆瞻远说着话,却见一匹骏马进得青玉楼来,那马背上坐着一人,正是江流,另一人下了马,一甩衣袍,伸手将江流从马背上抱下来的,却是韩将军。
小萍不觉好奇,竖起耳朵去听,只听见那韩将军道:“……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江流只是垂了首,默默点头。
然而韩将军却终究没有来。
那一日陆瞻远来看小萍,带来韩将军已随军出城的消息,却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
小萍记得那日韩将军说“……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却没来与江流话别,甚至连话也没有捎给他一句,不觉疑惑起来。却不知世间有韩将军那般男子,生性极是骄傲,宁愿他负了别人,也不愿别人负了他。小萍只是不知,韩将军对于江流之所以无法释怀,是因为他以为江流负了他,而今他知道江流心中有他,却又想起过去,倒宁愿自己先负了江流。
这些,小萍不知,江流却是知道的。
江流素来知道,韩少游是极骄傲的人。
因此他心中早已明白,韩少游不会再来这青玉楼了。
然而江流心里,却总是记得那夜的。
又过得几日,汴京城中忽然大乱,原来金兵已取了滑州,渡得河来。陆瞻远终于也要披挂上阵,只托人给小萍捎话,说倘若活着回来,定将他从那青玉楼中赎出来。小萍因关心江流,便问那托话的人,可知道韩将军现在何。
那托话的人只瞪了眼睛道:“滑州失守,韩将军战死沙场,这等大事,你竟不知道么?”
小萍想起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心中便茫然若失起来。
那金人却已兵临城下,将那汴京城团团包围,开始攻城了。
第十八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翩
那靖康元年的早春,对于汴京城来说,便如同一场梦寐的开端。
小萍听得那朱老板向着安公子道:“我看要同鞑子们打,是打他们不过的。人家的马,比咱们的高一个头,又成日吃着辽里的大豆。咱家的马连水草也不能喂饱。就是硬拼硬的,还没有交兵,咱家先已输他四五分了。”
安公子只紧躇了眉头,连连摆手道:“不要胡说!官厅里听得了问罪,说你妖言惑众,那可是要丢脑袋的!”那朱老板只不服气,道:“那可是我隔了城墙,亲眼见着的。”却终究怕丢脑袋,不敢再说下去。那听的人却低了头,心中惊疑不定。
原来那汴京城中的人们,平日里生活在天子脚下,甚是骄傲。虽听得金兵南下、金兵南下的战报,却从未见过那金兵究竟是何等模样。只想着国事再不济,失地再增加,那汴京皇都总是守得住的。却没想到咱家大宋平日里威风十足,又是枢密院又是兵部,一到患难临头,还找不出一个掌握全局的主帅,只有穿绿袍的李纲风云际会除兵部侍郎节制京军,独力苦撑。那金人所有恃无乃骑兵,只是偌大汴京新旧城围五十里,又沟高垒,金人虽有攻城炮能抛射几十斤大石,一时也攻不下来,只是将城围困起来,里面的人却也突围不得。
于是那汴京城中终于恐慌起来。小萍推了窗阑向外眺望,只见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街面上一片冷清,那些彩幕露屋义铺、王道人蜜煎、赵文绣作、大鞋任家、紫金香药铺子,平时人头攒动,甚是热闹,此刻却也门排紧闭。整座汴京城沉寂下来,只听得城中调动的兵列经过坊巷,那军靴子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远远传来,甚是沉闷。
安公子也消沉下来。长乐原先在那晨晖门外打架胡闹,回来只怕安公子责骂下来,少不了一顿好打,又怕那姚家二公子找上青玉楼来,寻他晦气。哪知等得几日,终无动静。安公子得知此事,也只是轻轻责怪了几句,只道:“这些日子街面上乱,你们都给我好好呆在楼里,少出去惹事。”却不想过不得几日,青玉楼里却闹出了乱子来。
原来打金兵攻城以来,那汴京城中便开始戒严。那勾栏瓦舍是没得戏演了,那原本准备趁了早春,去那玉津园、奉胜寺、佛园子出城踏青的,也都无可去了。于是便有人一早便在那青玉楼中开了局子,点了小倌听曲子,大白天便喝起酒来,寻欢作乐。外边市面上物资紧凑,有三四天买不到菜蔬肉类,也听说城北饿死了不少流民;这青玉楼中却备得时果腊脯,酒窖中藏的蔷薇露、流香酒、洞庭春色、蓬莱春酒、女儿红、竹叶青,这时更是流水似地搬出来。于是那班感物伤怀的公子爷们,便把这青玉楼当作了温柔乡,终日躲在里头,寻着那汴京昔日、华旧梦的一角,直至散尽千金。那杜中侍大夫的小公子便是其中一人。
那杜公子名字唤作雨轩,人也长得白白净净的,姑娘家似的,竟比青玉楼中的几个小倌还要生得漂亮些,说起来话来也是轻声细气,斯斯文文的,倒不似一般的纨绔子弟,却极是迷恋那青玉楼中的红衣公子承欢。每日尽在承欢的房里腻着。城中宵禁,杜雨轩有时舍不得离开,竟一连数日留宿楼中。那汴京内外风摇雨动,他却在青玉楼中关起门来自成一春。
长乐见那杜雨轩生得秀气,便跟承欢打趣,道:“我瞧这杜公子比你还文弱了几分,却不知到了床上,是你在上头呢,还是那杜公子在上头?”承欢只红了一张俏脸,啐道:“长乐,你以为别人都跟你这般不知羞!”长乐平时与承欢斗嘴,都要呈那口舌之快,这些日子却没了心气,只道:“你不爱说便罢。”
承欢却扯了长乐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道:“我与雨轩,并不是旁人想的那般。”长乐笑道:“不是旁人想的那般,却是哪般?”承欢道:“雨轩在我房中,只是饮酒作诗,并无苟且之事。他不将我视作下贱之人,真心待我,我对他也是……”他原本声音甚低,这时却越说越大声,长乐见他昂了头,满脸俱是欢喜之色,只冷笑道:“在青玉楼中寻欢作乐之人,还说什么真心不真心,承欢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怎么尽被这等手段就骗了去。我看这杜雨轩虽是官宦子弟,自己却未必有什么钱,这些日子连着饮酒宿夜,开销甚大,莫非是承欢你倒贴了他去?”承欢低了头,却道:“雨轩现在是没什么钱,他答应我,只要这战乱一停,他便去求了他爹爹,替我赎身。”
长乐只摇头叹气,道:“承欢,你怎能听信这等鬼话!我瞧那杜雨轩生得斯斯文文,没想到竟是这等骗吃骗喝的货色!”
承欢却生起气来,道:“长乐,你没有遇到真心相待之人,却不是这世上没有真心之人!”
长乐想起韩少游,又想起江流,心中酸楚,竟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承欢却道:“长乐,我跟你自幼进了青玉楼,一起学艺,一起长大,知道这青玉楼终究不是人待的地方。虽青春得意一时,却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知道也颇有几个人想替你赎了身的,你却念着江流,终是不肯。我敬你情义重,只是这乱世又逢战乱,人人自身难保,我也只是想有个去,以免江流那般,虽红极一时,却晚景凄楚……”长乐听他说得恳切,显是真情流露,原本想张口反驳,却终于只是动了动唇,别过头去,不再作声。
承欢又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回屋去了,雨轩还在等我。这事我只跟你一人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长乐只道:“你以为我长乐是什么人了,你自己小心,别露了马脚,让楼主察觉便是。”见承欢一身红袍,朝着那青墙后面去了,知道劝他不得,只叹息道:“承欢,你这傻孩子。”
哪知过不得几日,战事尚未消停,那杜雨轩的爹爹杜中侍却带了侍卫,亲自上得青玉楼来,只在那前院的品轩坐了,那青玉楼主安公子亲手奉了茶,他却看也不看,只喝令侍卫四下搜查,将那杜雨轩带来见他。
那杜雨轩却极是倔强,见爹爹铁青了脸,心中虽然害怕,仍是执了承欢的手,大声道:“爹爹若不肯帮我替承欢赎了身,我便不回去。”楼中的其他客人听见动静,也纷纷聚到那前院来看热闹。只把杜中侍气得浑身发抖,指了承欢骂道:“你明明身为男儿,却如妇人一般在他人身下承欢,妖魅惑众,不知羞耻!”又指了那些看客,怒道:“国难当头,好男儿自当精忠报国,你们竟躲在这种下流地方,与这等下贱之人厮混!”那些客人见杜中侍动了怒,自讨得没趣,也就默默散了,杜雨轩却昂起头道:“爹爹,承欢并不是下贱之人……”杜中侍只是怒道:“闭嘴!”他斜眼去瞧那两人,见杜雨轩在自己面前仍是拉了承欢的手,两人神情亲密,毫不畏避,心中竟起了杀意,向杜雨轩冷冷道:“今日我若不替此人赎身,你便不肯跟我回去了,是也不是?”
杜雨轩听得爹爹语气不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只是对承欢迷恋极,知道若是跟了爹爹回去,日后必不得再有相见之日,便咬了牙道:“随爹爹怎么罚孩儿,只求爹爹替承欢赎身。”
杜中侍冷哼一声,却转脸向安公子道:“替这位承欢公子赎身,需要多少贯钱?”那安公子原先只担心闹了开去,坏了楼中生意,只急得在一边搓手,只是插不上话,见那杜中侍这般说道,竟是有意替承欢赎身,忙满脸堆笑,择了个适中的价钱报上去,又垂了眼去看杜中侍的神色,怕他嫌价钱贵了,又要发作。那杜中侍却是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挥手招过一位侍卫,命他取钱过来。
长乐站在一旁看着,见承欢原先脸色灰败,这时却见事情有了转机,脸上也放出光来,心中虽然不舍,却也替他高兴。只悄悄拉了他的手道:“我看这位杜公子也是情意重之人,你跟了他去,定会好好待你。”承欢只拉着他的手不语,心中也又是欢喜,又是感伤。
那杜中侍拿了文契,对安公子道:“银货两讫,楼主可看清楚了。”安公子点清了钱,只陪笑称是。杜中侍将那文契一撕为二,向雨轩道:“我已替这人赎了身,现在你可跟我回去了?”杜雨轩却不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喜不自禁,只跪下道:“多谢爹爹。”承欢也待拜下称谢,却见杜中侍反手从那侍卫身上拔出刀来,向承欢当胸劈下,喝道:“贱人以色媚世,败坏我大宋世风,今日却容你不得!”
长乐站在承欢身后,见杜中侍伸手拔刀,只叫道“承欢!”想将他往后拉开,却终究晚了一步。承欢胸口中刀,一时并不倒下,只低头去看没入胸膛的刀柄,脸上的欢喜之色还没有褪去,只听得那血沿了刀尖一滴滴的滴落到地上,一时之间,那厅堂上极静,众人皆被这变故惊得呆了,过得好久,才有人尖着嗓子喊出来:“杀人了!杀人了!”那杜公子杜雨轩却早就晕了过去。
那杜中侍从承欢的胸膛中拔出刀来,森然道:“我既以替此人赎身,此人便为我家伎。我自行家法,斩杀家伎,却与诸位没有干系,楼主,我说得是也不是?”那最后一句话却是向了安公子说的。那安公子哑了嗓子道:“杜……杜大人既然替承欢赎了身,承欢便不是青玉楼中人……只是……只是……”原来按照大宋律法,市伎不得随意杀害,虐杀家伎,却不算违法。承欢胸口刀被拔出,鲜血这才喷涌而出,将那红袍染得越发鲜艳,承欢这时才觉得胸口剧痛,伸手去摸,见那鲜血,心中却只是不信,只睁大了眼睛,那眼前的事物却渐渐模糊起来。长乐伸手扶了他,见他胸前的颜色越来越,显是受伤极重,救不得了,又见他仍睁大了双眼,俱是不甘之色,只是颤抖着嘴唇,却已发不出声来,心中痛惜,连声唤道:“承欢!承欢!”却想自己同他自幼进得青玉楼来,却始终不知他真名唤作什么,又想起他素日里爱穿红袍,说衣红似血染,没想到今日竟应了这句话,一时泪如雨下。
只见那品轩外,几树红梅,血染胭脂一般,开得正艳。
笙歌散尽离人去,几?
靖康元年的二月,天气暖得异常。曲院街的青石路旁,夹道种了烟柳,这时都纷纷扬扬地飘起柳絮来,腊梅尚未开败,后院的几棵桃已经迫不及待地抖了满身骨朵儿,撒下一片粉云,映着那微蓝的晴空。草熏风暖的早春,便是这样在无人察觉之时,悄悄降临了被围困了三十一日的汴京城。
朱老板至今回想起来,汴京城被围困的那些日子,仍象是一场梦呓。他当时身在汴京,身历其境,犹且支吾不能道说实在的经过,局外人根据道听途说,只更把内中情节说得不相对头,而且言人人殊了。
关于那些日子,朱老板记得最清楚的是城中的气味儿。远远的闻去,甜腻的味道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仿佛是香,再仔细去闻,却又腥得人恶心欲吐。原来汴京城中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除了饿死的流民,还有战死的伤兵,尸体来不及下葬,天又突然热了起来,只能垒柴似地搁在那里,用香料理了;还有那正月里敌攻通津门时割下的数千金兵的首级,仍在那城门上挂着,只是腐败得已经看不清面目,被太阳晒得膨胀开来,一滩滩地往下滴着脓水。那城中又疟疾肆虐起来,有人说竟看到汴河里也飘着尸体了。
安公子只记得自那青玉楼中出了惨祸,闹出人命来之后,终于渐渐冷清下来。城中物资奇缺,青玉楼中竟也有三天靠腌菜与酱油下饭的日子,直至二十五日,京西秦凤军入城,西南各门洞开,乡民挑负菜蔬柴薪入城,才算稍稍缓解了汴京城中的窘迫。只是秦凤军夜袭敌营终究战败,那汴京城中的人原以为被困的日子已经到了尽头,这时却也只得耐下性子,继续苦挨着。
那一日安公子照例早早打开院门,却只见那青石路面上,静静飘着几朵落,春光照在曲院街上,四下却寂静无声,仿佛那汴京城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安公子回头往院子里看,见那回廊上面,朱红的窗阑露出春衫一角,却是小萍闲来无事,在那窗沿上坐了,只伸出一双脚,漫不经心地去勾一枝开得正旺的桃。那双青葱的鞋儿在空中一晃一晃,碰到那树枝,粉红的瓣便颤颤地飘下来,被暖风吹了,落了一地,却是空有满院春色了。
小萍却记得围城的最后几日春光明媚,青玉楼中甚是清净,他既不用伺候客人,又想着陆瞻远说那战事完后,便接他出楼,心中欢喜,只是天天坐在那窗阑上向外张望。那一日阳光甚暖,小萍见窗前一枝桃开得好,便伸了脚去勾那树枝,却低头见窗阑下面,青墙外的草地上躺了一个年轻士兵。那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却只闭了眼睛,睡得甚是安祥。小萍心想这人倒有趣,竟在这样的地方也睡得着,又见春光虽暖,那风吹在身上却仍有几分寒意,怕那人醒来冻着,便只“喂,喂”地去唤他起来,那人却怎么也唤不醒。那日四下极静,小萍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细地飘在空气中,风吹得那人身周的青草摇摇摆摆,那人却一动不动,任由那蝇子叮在他的脸上。小萍终于害怕起来,爬下窗沿,只开了门往屋外跑,却正撞在江流的身上。
江流见小萍牵了他的手,指着窗外只道:“那人、那人……”便柔声安慰他道:“莫怕、莫怕。”他探头向窗外望去,见那地上躺着的士兵,面目安祥,只是颈脖低垂得怪异,仔细去看,那人身下的那片草呈了褐色,原来血迹已干,才知已经死了多时了。江流见那士兵的脸庞尚带着稚气,比起小萍并大不了几岁,只是不知在这青玉楼里有什么他忘不了的人,竟临死前巴巴地跑来了这里,也不知和那楼里的人见着了面没有,他在这青墙之外终于伤重流血而亡,那楼里的人又知不知道……江流想到一墙之隔,却是生死两茫茫,心下恻然,见小萍虽是害怕,却又好奇,只忍不住从自己身后探出头去张望,便伸手关上窗户,道:“莫看了。”
屋里顿时暗了一层。朱红的窗阑甚是厚重,阳光从那木雕的纹中间穿过来,只在屋中央的地板上撒下些亮堂来,屋里的各个角落仍是黑蒙蒙的,像是躲着什么。小萍想到窗下静静躺着那人,心里总是害怕,只是紧紧挨着江流的身子,不敢一个人呆在这屋里。江流轻轻拍了他的背,道:“莫怕,莫怕,我在这里。”小萍便仰起脸去看他。这些日子里,江流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他逆了光站着,整个人苍白得好似透明一般,那张脸在低垂的发丝下削尖下去,只显得那双灰蒙蒙的眼睛越发大得空茫,目光极静极静,仿佛要看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样子。然而小萍仰头望了这张脸,却觉得心中得到慰籍,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害怕。他想江流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能令人安下心来。那日承欢惨死,长乐抚尸痛哭,江流也是这般拍了他的背,柔声安慰他,说些没有意义却令人听着宽慰的话来。小萍看着长乐哭得累了,终于将头埋在江流胸前沉沉睡去,这才知道长乐平时虽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来,性子其实极热,然而江流却极冷极静,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口,仿佛能够听到空洞的风声穿梭彼世的声音,他想不知从哪一天起,江流的一颗心便已不在这个世上,只是他太过温柔,只叫人想靠过去、靠过去,却不知是靠在了一个虚妄的空影上面。
那一日江流让小萍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坐在昏暗的室内,他想到被窗阑隔开的另一个世界里,青墙下静静躺着那人,被温暖的春日晒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那些草在他的身旁轻轻摇摆着,除了风沙沙的穿过,整座汴京城寂静无声。江流想这才是世界原本的面目,那一日他心静如水。
然而那一日的寂静并没有维持多久,不知从哪里穿来风声,说是当朝终于决定议和,金人准备撤军,脱困之日只日可待。又传来消息,说那金人提出议和的条件,包括割河东三镇,罢斥李纲,重用主和的李邦彦。整座汴京城又空茫的骚动起来。据说那杜中侍在朝上劝谏不得,口呼“天亡大宋、天亡大宋”,在那大殿上撞柱自尽,那班太学生们又在宣德门外击鼓上书请愿,呼天抢地,要皇上收回成命,罢斥李邦彦。一时之间,汴京城内便象炸开了的蚂蚁窝,人人心中惶恐,又怀着渺茫的希望,只是城墙上的宋军已经奉命不再向城下的金人加以矢石,看来议和的事情是已经定下来了。
长乐隐约记得金人北撤是二月间的事,小萍由得陆瞻远接出楼去,大约是三月头上的事,但是江流何时病死,他却总也记不清了。长乐总听人说往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原来真是这样。然而他纵使回首,往事也如江流的那双眼睛一般,笼了灰蒙蒙的雾气,看不真切。
长乐是在二月里头染了风寒。那一日承欢惨死,长乐心里难过,只想痛痛快快哭上一场,那杜中侍如何离去,周围的看客如何散去,他都不知。有人要拉了他起来,将他从承欢的尸身旁拖开,他也只是不肯,却终于被拉了开去。当晚长乐便发起烧来,他平日身体甚好,这时却烧得迷迷糊糊,说起胡话来,梦里仍是哭喊,江流便整夜守着他。长乐从梦寐中挣扎出来,见江流坐在床前,用一块帕子沾了凉水,去擦自己额头的虚汗,终于忍不住将头埋在江流怀中,便如同幼时受了委屈时那般,放声大哭起来。江流拍了他的背道:“长乐傻孩子。”长乐便哭得更凶了。他哭得累了,终于在江流怀中沉沉睡去,手里却仍是拉了江流的衣角,不让他走。江流怕惊醒他,便这般抱了他,在床前坐了一夜。
长乐病得厉害,成日里只迷迷糊糊的在床上躺了,时梦时醒。有时睁开眼来,见总是江流守在自己身旁,便道:“你自己身子也不好,何苦整日的守着我,又死不了,叫别人来替替你。”却不知自己病得凶险,那城里又疟疾肆虐,别的人见他染了疾病,心中害怕,都远远避了开去,连他的厢房都不敢靠近,唯独江流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并不在意,小萍几要替他照顾长乐,江流也都婉拒了。长乐有时清醒,听得楼里又有了丝竹之声,便问江流道:“莫非金人已经撤兵了?”江流道:“早几天就撤了。”长乐叹道:“没想到我病倒这几日,外面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倒说得像是错过什么热闹一般,江流便笑,道:“你好生歇着吧。”长乐却拉了他的手,道:“你也陪我歇歇。”江流见长乐在病中,便都顺着他的意,陪他在床上,两人肩并肩的躺了。
江流这些日子里只顾着照看长乐,夜里也睡不踏实,这时躺在长乐身边,见他神志清醒,仿佛已经脱了凶险,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长乐伸手替他盖了被子。他在床上躺着,见那窗阑外面,几缕春光穿过木雕纹落在房间中央,窗外丝竹摇曳,隐隐穿来人声笑语,是那客人在品轩开了局子,点了小倌在唱曲子。长乐便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仿佛金兵围城、承欢惨死,都只是病中的一场梦寐。
长乐只是在床上躺了,不曾出得门去,却不知这时金人虽已撤兵,汴京城的梦寐却仍没到尽头,整座城市便好像陷在一个大泥潭里面,并且越陷越了。先是朝廷按照金人的要求罢免了李纲,及至陈东上书,太学生闹事,都民相应,朝廷这才改了成命,只将李纲派往河阳,暂避金人耳目,但那河东三镇却是已经割给了金人。那金人和使见朝廷一味妥协退让,便大了胆子,漫天要价起来,除了割地之外,还要求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的赔偿。朝廷感府库不足,遂令权贵、富室、商民出资犒军。那些军士奉了命令,只管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说是出资,实是抢夺了。对于反抗者,动辄枷项,城中被逼自尽者甚众,整座汴京城比起围城之时还要混乱了几分。那青玉楼也未能幸免,安公子已交足了规定的数额,也托了熟人四打点,那些军士仍三日两头的上得门来,除了搜刮钱财之外,还白吃白嫖,弄得安公子苦不堪言。
这些,长乐都是不知道的。整个二月,长乐都在床上躺着,情形时好时坏。长乐只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自己前一日刚刚发完一场高烧,出了一身汗,觉得身上爽利了些,江流便许他靠着垫子在床上坐起身来,煮了粥端来,长乐病得多日,浑身无力,手软得连碗也拿不住,江流便替他拿了碗,用那瓷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喂得几口,两人便都笑了起来。江流道:“只有病到这样,你才老实了,真是恶人也怕病来磨。”长乐原本已绝了对江流的念头,这时却心头一动,握了他的手道:“我若一直这般老实,你便一直陪着我?”江流见他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双颊凹陷下去,全不见平日里的风流模样,心中可怜,原本想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却握住了他,道:“我本就一直陪着你。”长乐虽心知江流是见自己在病中,哄着自己,却仍是心中欢喜,便得寸进尺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盘算,等我病好了,便趁乱逃出楼去,再不回来了,你跟不跟我去?”江流皱眉道:“长乐,你莫不是烧得糊涂?你我入了乐籍,若不销籍,终身不得私逃,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是出不了城的。”长乐道:“我知道城西有一荒废的菜园子,我们若是逃出楼去,藏在那菜园子里,谁也找不到我们,等到风头过去了,我们再设法买通官厅,销了乐籍,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流低头思索,觉得此事虽然冒险,若是被捉回来,兴许要杖责至死,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他见长乐靠在床上,说得兴奋,双眼也放出光来,道:“我这些年颇积攒下些钱来,若是能出得这汴京城,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改名换姓,边游山玩水,边做些小生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江流,你说好不好?”江流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却想长乐在病中,让他胡思乱想,存了些许希望,兴许还好得快些,便应了他道:“好,便是如此。”
长乐便笑嘻嘻的看着江流,他身子尚虚,说得几句话便感疲倦,只在床上靠了,只是双眼仍是满心欢喜的看着江流,却是甚似千言万语了。
江流笑道:“看什么,粥都凉了。”便仍是拿了那瓷碗,一口一口的喂他。长乐原本嫌白粥无味,这时却吃得甚是香甜。却听得门口一阵吵嚷,有人大力踢门,听那声音,仿佛有四五人之众,却不是青玉楼中的人。
江流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将那碗在桌上放了,替长乐盖好被子,这才出了门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长乐躺在床上,久等江流不来,便迷迷糊糊的睡了,等到饿了醒来,却见天色已暗,像是傍晚的样子了。他唤了几声江流,却见小萍推门进来,道:“江流身子不舒服,你要什么,叫我就好。”长乐心中一紧张,慌道:“莫不是我这毛病过给了他?”小萍摇头道:“不是,是老毛病。”长乐心想江流那咳嗽时时发作,入春以来虽是好了些,近日照顾自己,却甚是辛苦,不想又发作了,心中虽然内疚,却不似刚才那般紧张了。小萍见桌上江流留在那里的半碗粥,道:“长乐你大半天没吃东西,饿得慌吧。”将那粥拿去热了,扶长乐起来,一勺一勺的喂了他吃,喂了两勺,却自己别过头去,偷偷擦泪。长乐道:“小萍你哭什么,莫不是那姓陆的反悔食言,不肯赎你出去?”小萍道:“不是,陆大人最近忙于军务,无法脱身,说过几天便来赎我。”长乐道:“那你是等得心焦了。”小萍道:“不是,不是,你别再问了。”又拿了那碗,继续喂他。长乐吃了几勺,便不肯再吃,道:“我这里没事,你若有空,多照顾照顾江流,他那咳血的老毛病,发作起来才不好受。”
然而接下来却总是小萍来照顾长乐。长乐记得那一日江流说“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却一去就是好几日。长乐担心江流病情,发起急来,硬是要下床去看他,小萍只道:“江流辛苦照顾你,你若不好好养病,可不是对不起江流,叫他挂心了。”长乐心中焦虑,却没有力气自己爬起身来,心中焦虑,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那病却是拖到三月头上才好了些。
三月头上的那一日,陆瞻远终于来赎了小萍出楼。他瘦了,脸上更黑了些,身上的袍子也是几天没换的样子,整个人便如同那汴京城般,透出疲态来。他向小萍道:“我即日便要离京赴河阳,战乱未平,路上甚是辛苦,你若仍是想跟了我去,我便替你赎身。你若想留在这楼里,我也不怪你。”
小萍道:“我想跟了你走。”
陆瞻远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清楚了。”
小萍道:“我想清楚了。”
陆瞻远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叫那安公子来吧。”
陆瞻远看着小萍向他一笑,转身去了,心里却甚是忧虑。他这赶赴河阳,虽是朝廷的调派,却是牵扯到朝中的那一场变乱。原来当朝的主和派得了金人撑腰,将李纲等人调派出京去,趁着机会向当时主战的那些人清算起来,举凡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或称旅途暴毙,或称遇盗被害,余党也被尽数扑杀。陆瞻远虽然为人谨慎,却终于被卷入这场变乱。他担心自己此去亦是凶多吉少。然而眼下汴京城中也是大乱,军士横行,竟比金兵还残暴了几分。陆瞻远听说青玉楼中有小倌被几名军士轮暴至死,心中担心,直到见了小萍安然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却更是不忍心任他流落风尘,只是自己前途凶险,只怕连累了这孩子……
他心中左右挣扎,只是怔怔出神,小萍却已站在他的面前。陆瞻远道:“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便走吧。”
小萍道:“我无甚好收拾的,只是这楼中还有个人,我想见他一面再走。”
陆瞻远道:“你去吧。”
小萍便下了楼,沿着回廊去了。
那一日正值三月,风和日丽,是真正的春天了。
长乐正从床上坐起身来,见小萍推门进来,便笑道:“病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可以自己坐起身来,只是腿还有些软,走了几步便撑不住了。”小萍低头道:“长乐,陆大人来接我出去了。”长乐突然听得这个消息,怔了一怔,才道:“那位陆大人是谦谦君子,定会好好待你。”小萍低声道:“我也是如此想。”长乐想到那一日承欢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出得楼去,却终于惨死楼中,不觉感伤,又想到终于连小萍也要离去,心中惆怅,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才展颜道:“你这一去,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啦。”又道:“江流可知道你要走?当初你虽是跟了我,却还是江流对你更照顾些。”小萍道:“长乐……”长乐道:“江流这些日子总也不来,也不知他身子好些了没有。”小萍道:“长乐……”他咬了咬嘴唇,终于道:“长乐,江流已经去了。”
长乐却没有回过神来,只道:“他去哪儿了?”
小萍垂下头去,只道:“长乐,你不要伤心……”
长乐却慌了神,只紧紧抓住小萍道:“小萍,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吓我,你告诉我,江流去哪儿了……”他见小萍垂了头抹眼泪,心中已经凉了一片,只是仍执拗着,怕是自己听错了,却听小萍哽咽道:“长乐,江流已经去了,他叫你莫要伤心……”
长乐松开了手,怔怔的坐在床前,心中一片茫然,他犹记得那日江流将半碗粥放在桌上,对他说“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却没想到这一去竟成诀别。他过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问:“江流是昨天去的,还是今天……”
小萍道:“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江流怕你难过,叫我莫要告诉你……”长乐便失了神,只是怔怔道:“怎么会……我见他那几日精神甚好,以为他身子已经大好了,怎么会那么快就去了呢……”又想到那日他对江流说要一起逃出楼去,离开汴京,一起游山玩水,共度一生,江流亦应了他,却没有想到终究是空欢喜了一场。
小萍见长乐瞪着眼睛,只是茫然的看着他,知他心中伤痛,低下头去,心想这件事终究瞒不过他,早晚长乐自己也会听说,但是要他亲口告诉长乐,江流并非病死,而是在自己眼前被人轮暴至死,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想就让长乐以为江流是病死,或许心中伤痛,便不会那么厉害……
原来那日那几个负责征收犒军资费的军爷又寻上门来,安公子怕他们惊吓楼中客人,照例请他们到偏厅坐了,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又叫了几个小倌出来陪着他们喝酒作乐,却不想那几位军爷只嫌侑酒的小倌姿色平凡,闹起事来,那当头的杨校慰道:“我听说这青玉楼中的小倌个个都赛天仙似的,却拿这种下等货色来打发我们,实在可恶。”安公子只连忙陪了笑脸,又叫了几个小倌出来,让那些军爷挑选,那些军爷却总也不满意,安公子无奈,只得叫了小萍出来,那些军爷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却不想那杨校慰道:“这孩子姿色尚可,就是嫩了些,我们这里好几位大爷,怕他一个人是伺候不过来的。”那几个军爷也哄笑起来,只把小萍吓得脸色惨白,那杨校慰又道:“我听说青玉楼中的长乐,也是在这汴京城中的榜上有名的人,楼主怎么不把他给叫出来?”安公子只得陪笑道:“长乐这些日子生了重病,伺候不得人。”那些军爷却不相信,硬是让安公子把长乐给叫出来,他们又喝了酒,只是胡闹,见那安公子推托,便自顾自的冲了长乐的厢房去了。却不想见到江流从长乐的屋里出来。见那几位军爷硬是要闯进屋去,只是拦在门前道:“长乐真是生病,几位军爷若不嫌弃,江流愿意伺候几位军爷。”那杨校慰见江流面容秀丽,起了色心,便不再硬要长乐作陪,只道:“原来青玉楼中还藏着这样的妙人儿,却只拿些下等货色来打发咱们,实在可恶。”便拥了江流和小萍,占了一间厅,吩咐安公子道:“快些叫人送酒来。”便将他推出门去,将那门阑给掩上了。
小萍见那些军爷有七八个人,等那酒菜送上来之后,就反锁了门,心中害怕,只缩在一角发抖,他听得江流向那杨校慰道:“这个孩子是陆瞻远陆大人看中了的,过不得几天便会替他赎身,还请大人念他年幼,手下留情,放过这孩子。”那杨校慰对陆瞻远心存顾及,却摸了江流的脸道:“你若一人能够伺候得了咱们,放过那孩子,也并非不可。你若出声求饶,那可就放他不过了。”江流道:“多谢大人。”转过头去,向小萍柔声道:“你只管闭了眼睛,把耳朵捂上。”
小萍闭上眼睛,眼前仍会出现那日江流衣衫散乱,被那几个军爷轮番按在身下时的情景。小萍捂起耳朵,仍能听见那几个军爷的高声调笑下江流虚微的嘶咳声,他听着那声音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只剩下男人的喘息声和肉体碰撞的声响,心中恨极自己软弱,只知道躲在一角哭泣,却只敢等那些军爷尽了兴,大摇大摆的出了楼去,才扑到江流身前,抱住他大哭起来,江流勉强睁开眼睛,见小萍只是流泪,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珠,却抬不起手来,只低声道:“傻孩子,哭什么。”小萍见江流脸色惨白,身下却一片殷红,心中慌乱,只拿了那撕破的衣衫替他擦拭,那血却怎么也流不尽似的,一会儿便湿透了衫子,小萍害怕起来,只叫“来人哪,来人哪”,那楼中丝竹喧闹,将他的叫声给盖了下去,那屋中却是寂静一片,仿佛听得到血从江流的身体里涌出来的声音。小萍抱着江流,觉得那身子渐渐冷下去,冷下去,只急得叫:“江流、江流、你撑着点,我马上去叫人来。”江流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这是不成啦,你别去叫人,陪我一会儿。”小萍只哭道:“不会,不会,我马上去叫人来。”却听得江流的声音,极轻极轻的道:“我去了之后,你替我照顾长乐,只是别告诉他我去了,他若伤心起来,病就难好了。”小萍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只是用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看了自己,流露出恳求的神色,只道:“我理会得,你别再说话了。我这就去叫人来。”他见江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只是向他微微一笑,露出感激之色。小萍看着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慢慢阖上了、阖上了,再没有睁开。
小萍睁开眼睛,见长乐只是怔怔的坐在床前发楞,他又站了一会儿,道:“长乐,我要走啦。”
长乐却仿佛没有听见,小萍又说了一遍,见长乐抬起头来,那双平日里飞扬的凤眼却象死了一般,只是呆呆的望着自己,却又好像要望穿自己的身体,望到另一个世界去一般。
小萍心中凄冷,只是默默的走了出去,掩起了门,他见长乐仍是怔怔的坐在那里,怔怔的,仿佛石头雕的人儿一般。
陆瞻远已备好了马车,对小萍道:“我们走吧。”
小萍点点头。他回头去望,见夕照的薄暮落在青玉楼的前檐上,那青檐褪了色,不似初见时那般明艳,只是缺了角的檐瓦上微微反着光亮。从那微光中,小萍仿佛又看到长乐将脸藏在那银狐皮的披肩下,扬起狭长的凤眼,向那楼下的人们笑着,他看到承欢的那一袭红袍在青墙后面一闪而过,看到江流从那褪了色的衫子下伸出手来,轻轻掩上朱红色的窗阑,然后那束微光渐渐的黯淡了下去,青玉楼的前檐变成了曲院街上无数青檐中的一禺,向后退去。
整座汴京城也在向后退去。
关于『浮世梦华录』的说明
《青玉案・浮世梦华录》是『浮世梦华录』的上部,到这里就完结了,这一段故事以北宋末年(宣和七年至靖康元年)的汴京城为背景,从小萍入青玉楼到离开为止,其实交代的是一段往事,也可以当作一个独立的故事来看待。
而『浮世梦华录』的下部,则是沿着时间轴,继续上部《青玉案》中的人物,记述他们在乱世之中的命运。只是上部中的人各个身不由己,如世间浮萍一般,随波逐流,下一部中则稍许要让他们自己来把握命运了。笑,希望下部看起来不会似上部般那么让人气闷。
第一写原创的古代文,一路上得到了很多大人的鼓励和各种指正,心中非常感激,应该说,这篇文不是我一个人独力完成的,而是各位回帖鼓励我的大人,在Q上陪我聊天、给予意见的大人们共同完成的东西。所以,尽管写这个文的过程非常痛苦,但是,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回忆。
再感谢各位看到这里,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