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信箱 正文 楔子
355 9-7- 13:6
二十年前,空相寺,内院。尹心h携子听禅。许延无端睡去。
梦里,窗外,树梢。秋的黄叶缓缓坠落,漂浮在丝线般轻盈的桂香气中,如同片片金色的蝴蝶的翅膀。许延带笑醒来。哭闹。
“你因何而哭?”方丈问。
“我丢了一颗糖……”
“你用一颗糖,换了一个梦。”
许延擦干眼泪,笑了。
二十年后,空相寺,内院。许延陪夏紫菱祈福。倦意无故袭来。
梦里,窗外,树梢。秋的枯叶纷纷坠落,惶悚于蛛网般飘摇的萧瑟冷雨中,如同片片灰色的蝴蝶的翅膀。许延拭泪醒来。微笑。
“你因何而笑?”方丈问。
“我丢了一个梦……”
“你用一个梦,换了一颗糖。”
许延慨然轻叹:“那……眼泪呢?”
“泪者。缘也。”
二五信箱 正文 那时年纪小
3582 9-9-18 2:12
时近隆冬,午后天色更阴晦了,风从昨晚新添那道裂缝上钻进来,呜呜地响。许延杵在窗边,用冻得红肿的小手,费力地抹去另一块玻璃上凝聚的雾气,眼看着许刚高大的背影和他的旅行袋,断然消失在楼房拐角的阴影。他回到房间,拉拉埋头收拾地板的尹心h:“妈妈,爸爸去哪儿?”
尹心h停下动作,抬起头,将他轻轻拉进怀里:“延延,”她低声说:“爸爸以后不跟我们一块儿住了。”那是一九八五年冬天,许延四岁。
许刚离开以后的日子,在许延的记忆里,是一张无声无息的老照片。白天在幼儿园里还好,可以跟小朋友们尽情玩耍,晚上到家,却冷冷清清。再也听不到爸爸爽朗的大嗓门,再没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一把举过头顶放到宽肩上,或者用硬硬的须根扎得他哇哇大叫满屋乱躲……
在报社工作的妈妈一直很忙,晚上总要挑灯伏案写稿子,就连节假日也经常加班。许延一个人呆在七十平米的家里,无聊地摆弄那些腻味的玩具。吵闹毫无用,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习惯了这种除了冷清还是冷清的生活。
来年秋季的某一天,尹心h带着许延去市郊乌山空相寺听禅。寺内袅袅的香烟和耳边萦萦缠绕的梵唱,让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似乎还做了一个美梦。但醒来却立刻哭了,睡前手里握着的糖果竟然无影无踪。
那位慈眉善目的方丈大师,枯瘦的手指轻抚光亮的念珠,寥寥数语便让他转啼为笑,他想起了梦中那些翩翩起舞、自由自在的金色蝴蝶……
离开寺院的时候,尹心h的心情似乎明朗起来,牵着许延的小手沿着寺前朴掘的青石阶梯漫步而下。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带着玻璃纸薄脆清透的质感,金风飒飒送爽,偶尔有悠长的鸽哨划过烟青色的长空。
许延走了几步就开始不甘寂寞地蹦跳,欣喜地倾听脚下落叶同样欣喜的脆响。尹心h突然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延延,爸爸明天要来看你。”
“真的?!”许延蓦然一惊,他已经很久没跟尹心h提起爸爸,他发现妈妈并不喜欢谈论有关父亲的话题,他迫不及待地问:“爸爸回家了?他不走了吧?”
“不,他不在家里住。”尹心h蹲下来,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柔声说:“延延,妈妈和爸爸因为工作太忙,以前经常吵架,去年他走的时候,我们就离婚了,以后都不会住在一起,但爸爸有空就会来接你去他家玩儿,小延想去吗?”
许延愣了愣,低声说:“想。”虽然他很久之后才了解离婚的涵义,但当妈妈那天说起爸爸前不久又结婚了,家里还有个阿姨跟妹妹的时候,就已经隐约意识到,不管他多么期盼,过去的美好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一早许延就被许刚带到了火车站,站台上还等着一个短发齐耳、身材微胖的阿姨,手牵一个五岁大小的女孩微笑着向他俩迎来:“延延,累不累呀?”那位阿姨和气地笑问许延。
许延默不作声地回头看爸爸,许刚揉揉他的头,微笑着说:“小延,叫黄阿姨好。”又拍拍地上那个杏核眼,罩衫,扎着羊角辨的小姑娘:“这是你妹妹,名叫夏紫菱,延延要保护小妹妹哦。”
许延有点不高兴,她明明不是爸爸的女儿,怎么能算是自己的妹妹呢?但他还是乖觉地叫了声:“妹妹好。”那个小姑娘紧紧拽住黄丽萍的衣角,也怯怯地说:“哥哥好。”神情就像突然被人抓出笼子的小兔子,手足无措地局促。
许延扭开头,又趴进爸爸怀里。许刚与黄丽萍相视而笑,带着两个孩子检票上车。汽笛“唔”一声鸣响,那列挤迫喧闹的火车哐当哐当地启动,带着许刚一家,一抖三颤地驶离G市脏乱的站台,加速奔往荒凉的旷野,奔向旷野尽头、远山那个军工单位――二五信箱……
许延心情复杂地趴在车窗上,重见父亲的喜悦和面对陌生人的拘谨让他无措地沉默。所幸黄丽萍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不停地逗许延说话,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二五的风景趣事,年幼的许延逐渐放下了戒心,也开始对他们的目的地充满好奇。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些注定在他生命中翻云覆雨的男女,已在彼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了……
许刚一家在第二天下午抵达。黄阿姨所言非虚,二五坐落在密林,距离最近的白河镇将近二十公里。四围环绕险要的崇山峻岭,无序生长的挺拔的红松、秀丽的云杉、椴树和苍翠的榆木,将这片森林装扮得郁郁葱葱。一条清冽浅急的白沙河挟着两岸细白酥软的沙滩,环绕家属区外围的农场,横穿谷地,追随迁延曲折的盘山路,欢蹦乱跳着奔向山外的白河镇。
许延被许刚抱进门,立刻喜欢上这个白墙黑瓦,搭着葡萄架子的葱翠院落。两天一夜的旅程已经跟黄丽萍和夏紫菱熟悉起来。黄丽萍手脚麻利地开了房门,捧出零食直往许延手里放:“小延跟妹妹玩会儿,阿姨马上去给你弄好吃的。”
许延甜甜地笑了:“谢谢黄阿姨。”尽管仍旧排斥,但他不得不承认,黄阿姨真是个顶好的人。
黄丽萍笑着系上围裙:“小延真是个好孩子,不但模样儿长得俊,还特别有礼貌,紫菱你得好好向哥哥学习。”
夏紫菱羞涩地应着,许延也有些不好意思,黄阿姨不知道第几遍这样夸奖他了。许刚放下行李乐呵呵地走出来,拿着一条白毛巾擦拭满头热汗:“延延,爸爸这儿不像城里,孩子们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走丢了也有人给你送回家,你要是闷了,就让妹妹带你出去逛逛。”
许延立刻高兴起来,刚才车上就看到公路边有条河,他当时就琢磨着想去河边玩儿呢。于是马上站起来说:“那我现在就去。”
黄丽萍在院子里嗔怪地说:“老许,孩子刚下车呢,还没吃上饭……”
“这有啥!”许刚不等她说完,大手一挥:“我们小时候,还不是先顾着玩儿,玩够了自然就会回家找食,你还怕他饿着?”
“延延可没你那么野!”黄阿姨笑着拉过许延,塞了个苹果到他手里:“先垫垫底儿。”然后对夏紫菱说:“哥哥刚来,你带好路,到点儿了就回家吃饭。”
两个孩子答应着向外走,许延刚出院门儿,就见到隔壁院墙外探出的石榴枝,沉甸甸地挂满了果子,红彤彤煞是喜人。
“哥哥,这是石榴,我上礼拜还吃过,可甜呢!”夏紫菱跟在背后讨好地说。
许延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多余的小尾巴,但总听她哥哥哥哥地叫,还是很有成就感,问道:“能摘吗?这是谁家的?”
“能摘呀,”夏紫菱笑嘻嘻地说:“我每回来小毅哥哥家玩儿,李阿姨就叫我摘。”
“真的吗?”头顶的果子鲜艳**,举手就能够着,听夏紫菱这么说,许延没多想,立刻蹦起来,扯住石榴枝就往下拉,正动手摘呢,一条大黑狗却猛地扑到面前,凶神恶煞地冲着他‘汪汪’狂吠,许延措手不及,一**摔到地上:“哇!”地一声哭开了。
“你是谁?干嘛偷我的石榴!”院子里闻声跑出来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只听他吹了一声口哨,那只黑狗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地绕着他摇尾巴。
夏紫菱见许延哭了,也吓得想哭,委屈地对那小屁孩说:“小毅哥哥,他是我哥,你家闪电怎么那么坏呀!”
那小屁孩正待说话,两家的大人就被外面的哭声招了出来,黄丽萍立刻抱起许延来哄,男孩的爸爸上来二话不说,抬手就往小屁孩身上招呼:“叫你把狗栓好,看把**吓的。”
许刚忙拉住他:“咳,封工,这有啥,又没伤着许延,孩子们还不认识呢。”他随即笑着拉过那个小屁孩,对许延说:“延延,这是封毅,比你大两岁,你要叫哥哥,以后大家一块玩儿,知道吗?”
许延停了哭,瞪着眼睛不说话,心想,他刚才那么凶,我才不叫哥哥呢。封毅不好意思地笑:“你要吃石榴吗?我给你摘。”说着屁颠屁颠地跑到树下,连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果子塞给许延:“闪电认人的,以后就不会吓唬你了。”
许延擦干眼泪接过果子,心有余悸地瞄着那条狼狗,一身黑皮,就脑门上有道突兀的白纹,怪不得叫闪电呢,真臭美。大人们都笑了,李阿姨招呼许延:“小延是吧?快跟菱菱来家里玩儿,石榴爱吃多少摘多少。”
许延说:“谢谢李阿姨,我跟妹妹去河边玩儿。”他才不想跟那只恶犬呆一块儿呢,于是跟夏紫菱继续往河边走。
没成想封毅隔不久就追上了他们,身后还跟着那条阴魂不散的大狗:“嘿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
许延戒备地说:“我不跟你玩儿,你的狗太凶了!”
封毅笑嘻嘻地说:“闪电一点儿也不凶,不信你问菱菱,它可乖了,还会游泳呢!”他绕着许延跑来跑去,摇着手里的玻璃瓶说:“我带你去抓小鱼儿,河边还有小螃蟹和小虾,待会儿咱们用这个瓶子装回家喂鸡!”
夏紫菱也帮腔说:“哥哥别怕,闪电真的不咬人,小毅哥哥可会抓鱼啦,咱们一块去玩儿呗。”
许延将信将疑,看看人又瞄瞄狗:“真的?”虽说有点担心,但想着多个男孩肯定比跟夏紫菱玩儿有趣,就说:“抓来的小鱼我要养着,不喂你家的鸡。”
“行!”封毅咧嘴一笑:“就给你养着。走吧!”说罢带头兴高采烈地向河边跑去。
二五信箱 正文 天上的银河
3715 9-9-18 3:3
山里的气候不像城市,日头虽然一样泼热,但迎面吹来的山风却让人通体生凉,送来阵阵有机肥特有的味道,还有泥土青涩的甜香。许延好奇地东张西望,家属区星罗棋布着一色白墙黑瓦带院子的平房,路边分列大块小块不规则的菜地。地里的各色作物跟随风向此起彼伏,与城市风貌差别很大,让人特别心旷神怡。
穿过一条柏油马路,白沙河便欢快地展现在眼前。河边长满了柳树,细长的柳条直垂进河水里去,混着水草飘飘荡荡,东一撮西一簇的野和芦苇丛,点缀在细白的滩岸上。靠近岸边的水草里果然有一群群叫不出名字的小鱼小虾穿梭其间,全都鬼头鬼脑游得疯快。
许延兴奋地撅起**伸手捞鱼,封毅咯咯笑了:“这样抓不到的,你们等着。”说着扭头跑进河边的农场,一会儿功夫就弄来个烂簸箕:“你跟菱菱在那头赶,我拿簸箕拦着。”三人各就各位,兴奋地掀起大片水,不一会儿就捞了大半瓶小鱼小虾,许延抱着瓶子直乐,心想封毅真厉害,那么会玩儿。
那天捞完了鱼又在岸边堆沙堡,许延玩儿得特别尽兴,后来瓶子实在装不下了,鱼虾们挤得直翻肚皮,几个人才往回走,封毅趴在他耳边说:“那边还有个小水潭,可惜菱菱在,不然我带你去游泳。”
“菱菱在为什么不能游?”许延奇怪地问,接着又沮丧地说:“我也不会游泳啊。”
“哈哈,你真笨!”封毅笑了:“连泳都不会游,水里可好玩儿了。水下还有个宝藏呢!”
“宝藏?什么宝藏?”许延的好奇心立刻被吊起来,赶紧拉住封毅:“水吗?”
“嗯,有两米多吧。”封毅转转眼珠子,笑嘻嘻地说:“你叫我哥哥,我就教你游泳,带你去找宝藏,怎么样?”
“哼!我才不叫呢!”许延放了手,撇嘴说:“我妈妈也不会答应我去河里游泳。”
“也对,你太小了,等你大点儿吧。”封毅问:“你以后都住在这儿吗?”
“不是,我玩儿几天就走,我爸爸说他战友回G市就带我回去。”许延得意地说:“明年我就上学了,我爸爸说等暑假再接我来玩儿。”
“你还没上学?我都二年级了。”封毅得意地说:“那等你暑假来了,我再教你游泳吧。”
“真的?上学好玩儿吗?”许延好奇地问。
“好玩儿,我喜欢上学。”封毅吐吐舌头:“但有时玩儿忘了,没做作业,就会挨老师骂的。”
“啊?老师凶吗?”许延问:“幼儿园里的老师可从没骂过我。”
“那不一样,”封毅很权威地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两人走走停停拉下一大截,夏紫菱在前面等急了,叫道:“哥,小毅哥哥,你们快点儿啊!”
“喊什么!”许延不耐烦地说:“着急你先走呗!”
“你咋这么跟你妹妹说话呢?”封毅问。
“她不是我妹妹。”许延皱粥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这个刚认识的小哥哥说了心里话。
“我知道,你姓许,她姓夏。”封毅笑了:“但她是黄阿姨的女儿,也算你妹妹呀。”说着踢了踢老实跟在身边的闪电,对许延眨眨眼,贼笑着说:“闪电也算你弟弟,它比你小好几岁呢。”
“屁。”许延恼了:“我才不要给它当哥哥,它又不是人!”
“哈哈!”封毅乐了:“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还会骂人……”
没待他说完许延就抬脚踹过去:“胡说八道,踢死你!你才小姑娘!”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在幼儿园里,每当玩公主王子的游戏,他总被莫名其妙推选当公主,别提多郁闷了。
“哈哈,好了我不说。”封毅边笑边躲:“你可别小看闪电,它可是警犬配的种,特有灵性,跟我上山还会自己逮野兔呢,我可没把它当畜生。”
“真的?”许延来了兴致:“山上有野兔?”
“那还用说,山上什么都有,鸟啊、兔子啊、娃娃鱼啊,数都数不完,”封毅得意地说,说完又乐了:“不行,你得叫我哥哥,我才带你去。”
“切!我才不叫呢!”许延回他一句,生气地去追夏紫菱:“你耍赖皮,哪儿有这样的!”
“我哪有耍赖皮?”封毅冤枉地说。
“你就耍赖皮了。”许延死咬着不放,恰巧黄丽萍来找他们几个,许延对封毅做个鬼脸,再不理他,跟着黄丽萍回家了。
奔波了一天,本来就够累的,又去河边逛了一转,许延吃过晚饭,早早地就**。以前都跟着妈妈睡,现在一个人睡在一间房子里,虽然累极了,却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炒了多久的板栗,实在熬不住开门出去找许刚,到了院子里才发现爸爸房间早关了灯,静悄悄地没有一丝人声儿。
许延不敢去吵醒爸爸,又不想回屋独睡,怔怔站在葡萄架的阴影子里,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比对着夏紫菱的幸福和自己的孤单,越发伤心难过,不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低声抽泣起来。
“小延!”许延正哭得起劲儿,就听见封毅叫他,他抬头一看,那小屁孩从墙头上探出个头来,悄声问他:“你哭什么呢?”
“呜呜,”总算有人发现他哭了,许延抽噎着说:“小毅哥,我,我想妈妈了。”
“呵,你叫我哥哥啦?”封毅笑了:“才刚来呢,你怎么就想妈妈呢?赶紧早点儿睡吧,明儿早上我带你去玩儿。”
“呜呜,我不敢一个人睡觉。”许延哭道:“我都跟妈妈睡的。”
封毅向许延院子里瞄了瞄:“许叔叔睡了?”
“嗯。”许延走到院墙边:“我躺了好久,一直都睡不着。”
“那,你来我家睡吧。”封毅擦擦他的脸:“快别哭了。”
许延想了想,实在不愿一个人呆着,就跑去开院门,手按上插销却懊恼地回头:“院子上锁了。”
封毅笑道:“没事儿,你等一下。”说完立刻从墙头上消失了,不一会儿就找来个高凳子放在院墙下,两手一撑爬上去,跨坐在上面说:“来,伸手,我拉你过来。”
这里的围墙不高,也就一米多点儿,不为防人,只拦着鸡啊狗的进院子拉屎。许延搬了个小板凳,站上去踮起脚伸手给封毅,封毅用力一拉,他就上了墙头,不由羡慕地想,这小孩看着瘦瘦的,怎么力气那么大呢。两人对坐在围墙上,也不忙着下地,像一同做了件了不得的坏事儿,同时咯咯笑起来。
“嘘!”封毅伸指晃晃:“可别那么大声,等把你爸吵醒了。”
“嗯,”许延捂着嘴说,无意间抬头看了看,却蓦然怔住,这里的天空竟那样的低,仿佛就在人的头顶上。漆黑得像块绒布,上面缀满了碎钻般耀眼的星星,熠熠闪烁生辉,原来星星真的会眨眼呀!那条璀璨的银河横跨天际,惊心动魄地流光溢彩,竟似不在人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观,立刻惊叫出声:“小毅哥,你这儿的星星,怎么这么多这么亮啊?!”
“呵,好看吧?”封毅笑着说:“我刚来的时候,也特别惊奇,现在都习惯了。你看,”封毅伸手指着银河系说:“那条是银河,牛郎织女的传说就是从那儿来的。”他说着噗嗤笑了:“牛郎织女七月初七相会,让你给赶上了,以后你暑假来,不正巧是一年一吗?”
“呸!胡说八道。”许延也笑了,想起封毅的话,问他:“你以前不在这儿?你从哪儿来的?”
“我从北京来的。”封毅说:“来了两年了,刚来那会儿,就像你现在这么大。”
“哦。”许延应着,又说了会儿话,竟然觉得累了,捂着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嘿嘿,累了吧?”封毅扶着他下了围墙,跟妈妈说了许延不敢一个人睡的事儿,李阿姨很热情地招待了他进屋,张罗着让他俩一块儿回房间睡觉,笑着叫许延别担心,明天一早她会跟许刚说,让他以后想来睡就直接过来。许延高兴地应着,觉得这里的叔叔阿姨人都特别好。
两人**,封毅躺在自己身边,虽然也是个孩子,却让许延特别舒心愉快,倦意越发浓厚,很快就睡着了。那晚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封毅揉着脸蛋叫醒:“小延起床了,你都睡成猪了。”封毅看着他笑,眼睛又黑又亮:“怎么那么能睡呢,快起来吃点东西,咱俩出去玩儿,明天我要上学,不能跟你玩儿了。”
“哦!”许延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匆匆几下洗漱完毕,喝了李阿姨做的小米粥和煎饼,两人便带着闪电乐陶陶地出了门。
“小毅哥,今天咱们去哪儿玩儿?”许延兴奋地问。
“妈妈说你还小,不让我带你上山。”封毅笑着说:“你骑过马吗?农场里黄师傅养着几匹马,我带你去骑。”
“好哇!”许延高兴地说,他还从没骑过马呢,听说农场里有,立刻跃跃欲试,随即又有点担心:“那马能让我骑吗?”
“放心,有我呢,我带着你骑。”封毅得意地说:“那马跟我都是老朋友了,还有只小马驹,刚好能驼起咱俩。”
“太好了!”许延闻言立刻拉着封毅跑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骑上马背。两人手拉手穿过田垄小径,向农场飞奔而去,快得像阵风儿,连闪电都追得费劲儿,伸着根大舌头哼哈直喘气。那是许延有史以来玩儿得最开心的一天,尽管累得骨头都快散了架,晚上睡觉前仍旧忍不住咧开嘴巴傻乐呵。
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天封毅果真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下夏紫菱跟自己,许延又开始无聊起来,天天盼着封毅下学带他玩儿。这几天他都跑去封毅家睡,起先黄丽萍想要带他睡,但许刚不同意,说男孩子不兴这么娇惯,于是便由着他跟封毅一块儿混了。
二五信箱 正文 约定与失约
3323 9-7- 23:3
这天许延刚吃完晚饭,封毅又从围墙上探个头出来:“小延,吃完了吗?”
“吃完了,小毅哥!”许延噔噔噔地跑过去:“咱们去哪儿玩儿?”
“晚上篮球场放电影,咱们去抢位置。”封毅说罢跳下围墙,提着个小板凳跑到许延门口,招手说:“快走,晚了好位子都让人给抢光了。”
许延从没看过露天电影,不由兴奋起来,立刻搬上小板凳往外跑。
“哥,等等我,我也要去。”夏紫菱也从屋里追出来,跟上他俩,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地往二五办公区跑。
干部办公区是二五唯一一幢三层土黄小楼,与通信排、战士宿舍那几列红墙黑瓦的平房,合围着一块水泥地板的篮球场,周围掩映着疏密有致、分枝旺盛的桃树,和树冠庞大的苦楝子。角落上还有棵老槐树,粗壮的树桠上搭着好几个硕大的鸟巢,成群的雀鸟在上面活蹦乱跳着扑楞翅膀,唧唧喳喳吵闹不休。
三人赶到时,篮球场上已经摆放了不少小板凳,大多是孩子们在看着。许延被封毅带着,很快跟那些孩子玩作一堆,追追打打地跑出满身臭汗,直到电影开场才安静下来。那晚的电影是《木棉袈裟》,许延和封毅看得不带眨眼,为少林功夫惊叹不已,封毅连说:“将来我也要去少林寺学功夫。”
许延撇嘴说:“我不去,那得当和尚,肉都没得吃。”
封毅笑了,贼兮兮地说:“不怕,咱俩偷着吃,我的弹弓百发百中,包你吃个够。”
“你那么厉害?”许延激动地说:“那好,咱俩以后一块当和尚去。”
两人小声嘀咕着将来的出家大计,夏紫菱却迷迷糊糊地一头栽进许延怀里,许延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小妮子居然睡着了。两人都笑了起来,直说女孩子真没劲儿,这么好看的电影儿都能睡过去。两人臭味相投,边看边聊,直到电影散场才摇醒夏紫菱,三个人打着手电往回走。
许延在二五有了玩伴,再没想妈妈想哭了,以前也只有晚上那点时间能见到尹心h,哪像现在这么好玩儿,封毅即便上学,也常会中午溜回家来陪他闹,晚上更不用说,天天都是狂欢的节日,不知不觉来二五都快一个月了,却像弹指一挥间。
这晚两人手拉手躺在床上聊天儿,封毅说:“今天星期三,等周六咱们去山边垒个红薯窑,那玩意儿烤出来的东西可香啦。”说着自己也咂着嘴巴馋起来:“咱们一早去河边挖乌龟蛋,再带上只鸡,真想吃啊,馋得睡不着了。”
“乌龟蛋?”许延问:“那玩意儿能吃?”他好奇地翻身撑起来:“红薯窑是什么东西啊?”
“乌龟蛋特好吃,特别是用红薯窑烤,又香又甜。”封毅瞥他一眼:“没吃过吧,少见多怪。”他两手枕在颈后,得意地说:“砌红薯窑可考技术啦,二五没人有我砌得好,唉,现在说不清,到时你就知道了。”
“哇!真想现在马上就周末。”许延翻个身,四仰八叉摊到床上:“我也好想吃呀,都流口水啦。”
“哎呀,别说了,越说越馋,赶紧睡吧。”封毅推开他:“你占那么多地儿,过去点,我都快掉床下去了。”
许延“噼啪”一下又把手伸过去,用力往他肚皮上打,闭着眼睛装模作样打呼噜。封毅捏着他鼻子说:“我看你装,憋死你个坏小子。”许延哈哈大笑,跳起来拍开他的手,两人掐着脖子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都闹累了才一块儿睡着。
许延惦记上了封毅说的红薯窑,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开始就掐着手指算日子,却没料到希望竟然落空。周五上午,许刚突然带着个叔叔匆匆回家,对许延说:“延延,这个叔叔今天去G市,正好带你回妈妈家。”
许延根本忘了自己是来这儿小住,闻言大吃一惊:“不行,我跟小毅哥约好了周末要去垒红薯窑,我今天不回家。”
许刚劝道:“以后暑假有的是机会来玩儿,今天不回去,不知道哪时才有人去G市出差,你妈给我写信催你回去了。”
许延没辙,着急地说:“那我也要等小毅哥中午回家,我跟他说了再见才走。”
“延延听话,车都在路边等着了,中午走赶不到白河镇坐火车。”许刚说:“我给你去收拾东西,你有什么想带的自己准备好。”说罢绕过他进了屋子。
这一个月虽然跟封毅玩儿得好,许延也没多想,现在乍然要分开,才万分不舍起来,离开封毅,再也没人天天带着他玩儿了,日子多难过呀。再说,一声不吭地走掉,小毅哥会生气吗?他俩昨天才约好周末去山边垒红薯窑呢,自己竟然要失约,那以后来二五,他还会像现在这样陪自己玩儿吗?
许延越想越难过,不觉就湿了眼睛,他犹豫了会儿,立刻转身回屋,掏出旅行袋夹层里从G市带来的小飞机,不顾许刚拦阻,飞快地向二五子弟学校跑去。那架小飞机是他最喜欢的玩具,铁制的机身刷着神气的白漆,连舷窗都做得惟妙惟肖,封毅也夸过那飞机好看。许延边跑边想,总得给小毅哥留下点东西,不然他忘了自己就麻烦了。
可惜没跑多远,许延就被拦住,许刚抱紧挣扎哭闹的他坐上平板车驾驶室:“延延听话,”许刚也是满脸不舍,又要跟儿子分开了,他慢声哄道:“暑假一到爸爸就去G市接你,延延乖,别哭了,小飞机爸爸帮你交给你小毅哥好不?”
许延一直哭到白河镇火车站,实在累了才停下来,小脑袋又胀又疼,他下巴搁在车窗沿子上,看着站台上向他挥手的许刚,眼泪立刻又滚滚而下,刚才只顾着想小毅哥,现在才记起爸爸也要跟他分开了。
然而火车可不会同情他的离愁别绪,时间一到,就哐当哐当打着响鼻启动了,越来越远地拉开了父子俩的距离。许延探出头去,不停向站台上的许刚挥手,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变成模糊的小黑点,再也看不见。
许延回到G市,又上了半年幼儿园,就到小学报到了。上学的生活充实了很多,晚上回家还得做作业,再也没有时间让他心心念念地想着二五的一切。但即使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和朋友,他还是惦记着封毅和闪电,惦记着那段快乐逍遥、无忧无虑的时光。
转眼过了一年,说是转眼,对许延来说却极度难熬。这天好不容易学校开始放暑假,晚上尹心h回家,许延马上着急地迎上去:“妈妈,我们放暑假了,我要去二五找小毅哥玩儿。”
尹心h疲倦地说:“行,等你爸来接你,你就去吧。”她放下东西走进厨房张罗晚饭,叮嘱许延道:“你赶紧把暑假作业做完,不然一去那边光顾着玩儿,把作业耽误就不好了。”
“好!”许延高兴地跑进房间:“我现在就做。”
许延不到三天就把整整两本暑假作业完成了,却直到下学期开学,都没等到爸爸。尹心h说许刚抽不出空,最近也没战友来G市出差。许延失望又伤心,却完全没有办法。更难过的是,这以后的三年,竟然都屡错过了去二五的机会。要不就是许刚没空接,要不就是赶上许延上学走不成,匆匆来看了看他就打道回府。
许延渐渐不再那么伤心难过,功课越来越,同学朋友也还得好,只偶尔在一愣神间,会想起黑黑瘦瘦眼睛亮亮的小毅哥,想起他们一块当和尚的约定,想起那个没有垒成的红薯窑。只是,小毅哥也会想他吗?许延无奈地笑了笑,整整四年了,他应该会忘了吧?自己都长高那么多了,小毅哥不知道该变成什么样儿了,恐怕见面都认不出来了。
日子在母子俩平静的生活中渐渐流逝,五年级暑假也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许延这两年已经不再闹着去二五,十一岁的他已经理解了大人的难,知道不是闹一闹就能解决问题。而且,终究是隔得久了,再热切的期待也变成了脑海里一个美梦,未必就要去实现它。
然而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当你完全失望放弃的时候,机会这玩意儿却又得意洋洋地来到眼前,让你喜出望外的同时,又恨得牙齿痒痒。许刚终于赶上了许延放暑假来G市公干,于是,时隔五年半之后,许延再回到了二五信箱,回到了童年时魂牵梦萦的地方。只不过,儿时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他甚至连封毅的模样都忘记了,脑子里只留下一些短暂模糊的片段。
可不是吗?连夏紫菱这个当年的黄毛丫头,都出落得水灵灵像模像样,个子也蹿了不少,当年稀疏干枯的羊角辨儿,换成了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步三摇地垂在脑后。见到许延进门,再没像过去那样害怕地紧拽妈妈衣角,而是大方地冲着他笑:“哥哥,你回来啦?”说罢上前接过许延的行李袋就往屋里去,许延笑着想,这丫头真有乃母当年之风呢。
二五信箱 正文 待到重逢时
31 9-7- 23:
夏紫菱边往屋里走,边回头对许延笑:“封毅哥真不赶巧,这前脚才走,哥哥就到家了。”
“就是,”黄丽萍拍着丈夫身上的灰尘,也扭头对许延说:“封毅那孩子,可真有情分,听说你要来,天天往咱家里跑几回,送这送那的,家里的野物,够吃到明年开春了。这不,水槽边那只獾子,昨晚下套得的,刚就送来了,还有笼子里的松鼠,说给你玩儿。”说罢笑着对许刚说:“老许,你还记得不,延延刚走那会儿,那娃儿天天都闹着要去G市找延延,挨了他爸不少揍呢。”
“咳,当时他哥儿俩个玩儿的好啊,”许刚坐下来,接过老婆递上的茶杯,喝一口续道:“延延走的时候闹得多凶,哭得没天没地,车子开到白河镇还眼泪哗哗地流。”说罢笑看许延:“延延,现在还爱哭鼻子吗?”
许延不好意思地笑,他其实并不爱哭,都是来二五赶上了。原来封毅也没忘记他呢,许延感觉心里暖融融的,这些年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心心念念,封毅也惦记着当年的一切……
许延立即站起身,竟是一刻也不愿再等,迫不及待地问:“小毅哥呢?他现在在哪儿?在家吗?”
夏紫菱说:“小毅哥该是去农场帮忙了。”
黄丽萍说:“延延歇会儿喝口茶,待会儿让菱菱陪你找去。”
“我现在就去!”许延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口,笑着说:“不歇了黄阿姨,我不累!”他沿着家属区外围那条,过去跟封毅闪电一同奔跑过许多的田垄飞奔,心雀跃得几乎要蹦出来,只觉得二五经年不变的田园风貌竟是如此的美,就连过去自己厌弃的那股有机肥料味儿,都亲切喜人起来。
小风呼呼地兜着他的白衬衫猎猎招展,艳丽的夏阳紧追着他的脚步来到白沙河边,来到那个质朴广阔、生机盎然的农场边缘,门口迫近眼前,那一刻,喧闹的河川仿佛突然沉静了下来。许延放慢脚步,心嗵嗵跳个不停……小毅哥,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连自己都已经面目全非……
许延慢慢往里面走,穿过盛的果树林,越过生气勃勃的蔬菜地,绕过那条溜马的黄泥跑道,又再想起当年封毅抱着他,一块儿打马飞奔的欢畅情形,许延的眼睛霎时湿润了,朦胧的视野里,成行成列的兔子笼徐徐漫上眼帘,还有那个,背向他单膝跪在木墩前铡草的身影……
兴许是太热,他没穿上衣,成串的汗珠顺着微陷的脊沟不断滑落坚韧的腰际,皮肤是健康的棕色,在大太阳底下耀眼地发着光,肩膀挣脱了孩童的窄瘦,已经舒展开来,臂上初具雏形的肌肉线条,随着按压铡把的动作有力地张弛着、跳跃着……许延第一眼就认出了封毅,尽管当年的小毅哥,已经长成了**矫健的少年。
他慢慢靠过去,抱起笼边的青草,一声不吭地绕到封毅对面,小心在膝下捋码整齐,轻轻塞进停下动静的铡口里去。许延垂着头,封毅竟也没吱声,静默了会儿,按着铡把开始往下压,随着“咔嚓”一声轻响,被铡断的细碎草末纷纷扬扬散落下来,像个不真实的虚境……铡刀刃和铡口的铁皮上,重染了一层青绿的草汁……
“还爱哭呐?都要上初中了。”半晌之后,许延看到封毅的手伸过来,小心拭去他眼睑下的湿润。封毅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过去清亮的童音,带着变声期后特有的沙哑低沉,轻笑着说:“上刚来那天,你就哭了,还害得我挨我爸揍。”
“胡说,这不是天气热吗?”许延抬起手背擦眼睛:“我出汗了。”随即笑道:“你活该挨打,放闪电出来吓得我半死。”
“哈哈,怎么能怪我呢?你自己个子小,”封毅也笑起来:“那天贼头贼脑的特像个偷儿。”
“放屁!你才偷儿!”他恼火地用力一推,封毅立刻应声倒地,许延哈哈大笑起来。
“呵呵,笑啦?”封毅倒不忙起来,顺势往后靠上柴草剁,微眯着眼睛端详许延,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说:“延延,来。”
“哈,我才不上当呢!”许延说:“想骗我过去报复吧?!”
“哪儿啊,要抓你还不容易,小心眼儿,”封毅笑:“怕你晒着,快来,这儿阴。”
“切,我跑得可快呢!”日头下直晒确实难熬,许延走过去坐下,突然笑起来,盯着封毅的脸细看:“小毅哥,你长胡子了?!”他好奇地伸手去摸,封毅唇边果然长了层淡淡的绒毛,配着**的鼻梁和浓黑的剑眉,越发帅气了。他复又摸摸自己下巴,懊丧地说:“怎么我就不长呢。”
“你比我小两岁呢,”封毅噗嗤笑了,搂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就长了。对了,你刚到,还没吃饭吧?”
“没啊,放下行李就来了。”许延说着果真觉得饿了,刚才只顾着来找封毅,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那别坐了,”封毅拉他起来:“咱先回家,昨天我逮到条大斑鱼,放冷水里养着,正好给你弄鱼片儿吃。”
“你会弄?”许延笑话他:“是让李阿姨弄吧。”
封毅脸色突然暗了下,抽过柴草垛上的白衬衣穿上,淡淡地说:“我妈,前年过世了。”
“什么?!”许延惊叫出声:“为什么?!!”那个健康勤朴、慈爱温柔的女人,那个蒸了一碗蛋羹都要舀出半碗给他端过来的李阿姨,不过几年时间,怎么会去世呢?他完全不能置信。
“病了。”封毅简洁地说,从兜里掏出支纸烟点燃,长吸一口,复又微笑:“前年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果子,她还念叨着你又没尝上呢……走吧,”见许延怔怔不语,封毅搭着他的肩膀往外带:“人都有那一天。别想了,咱回家吃饭去。”
两人默默沿着河滩走,几只长腿红嘴的大鸟悠闲地踱着步子,在对岸浅水里叼鱼吃,不时还张开翅膀扑腾两下。水流哗哗地急响,泛起一片片亮白的鳞光,太阳麻辣辣地晒得脑心生疼。许延出了一身热汗,他第一面对这样**裸的死亡,记忆里如此鲜活的生命……
封毅突然拍他一下,指指水边,那有块青黑色石头,一侧直直插进河水,靠岸这边呈缓坡伸进沙滩,两米来高,竟有五、六人合抱那么大。油光泛亮的石面上,几个光溜溜的小屁孩正在扎猛子跳水。封毅笑着说:“那儿就是小水潭,以前你小,不敢带你去。”
“呵……”许延说:“小毅哥,水下真有宝藏吗?”
“哈,那是逗你玩儿的。”封毅笑了,漏出一口齐整的白牙:“不是骗你叫我哥哥吗?”
“好哇!你个骗子!”许延佯怒地踢他:“害我惦记了好几年!我不叫你哥了!”
“别呀,我还你个宝藏还不行吗?”封毅笑道,随手丢了烟头:“你学会游泳了吗?我去年发现,二十一公里山腰那儿有个水潭,泉水积出来的,山肚子里藏着个溶洞,特别漂亮,但要潜水过去。”
“真的?要潜多久?”许延懊恼地说:“我游不大好。我们那儿的游泳池离得老远,去一趟麻烦透顶。”他看看封毅:“小毅哥,你怎么抽烟啦?封叔叔让你抽?”
封毅睃他一眼:“怎么可能,我爸不知道。”他笑着说:“能在水里闭气扑腾两下就行,今天刚回来,明天就带你去吧。”
“好。”许延说:“饿死了,咱俩比赛看谁先到家。”说罢不等封毅,咯咯笑着抢先跑起来。
“切,想耍赖皮!”封毅一晃眼就超过了他,掉转身来倒退着边跑边笑:“那也没我快!”
“哼!”许延不服气,贼笑一声,突然一脚踢向沙滩,细白的沙粒立刻扑头盖脸向封毅飞去,吓得他马上背过身躲。许延大笑着超过他,拼命往前跑。
“坏小子!”封毅恨恨地骂:“看让我逮住怎么收拾你!”
两人笑闹着飞奔到家,都已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双双靠在院门上直喘粗气,互相对视一眼,立刻被对方的狼狈相逗得哈哈大笑,只得分头先去洗澡。
许延洗完,换上干净衣服,拿了几本在G市买的吉它曲谱,立刻回到隔壁,封毅已经在水槽边的案板上剖鱼了,看一眼许延,笑着说:“给我的?是什么?”
许延不爽:“谁说给你的?”
“呵,”封毅看着他,黑亮的眼睛盈满笑意:“除了给我,还能给谁?”
“切,我自己用,”许延撇撇嘴:“我去你屋里玩儿吉它。”说罢跑进封毅房间,从墙上摘下那把吉它乱弹起来。小时候就见过封毅这把木吉它,所以回来前,他专门去书店买了几本曲谱。听封毅在院子里,一会儿“噪音”一会儿“魔音”地挤兑他,越发叮叮咚咚弹得起劲儿。
不一会儿封毅做好了饭,叫他出去吃,许延才刚吃了两口,就听见房间里传出一阵纾缓的琴音,丰满的和弦忧伤而淳朴,低沉地直撞人心……他走进去,封毅侧身坐在床头,正抱着吉它垂头看向床上的曲谱,左腿屈膝搭在床沿上,神情专注而沉静,悠扬的乐曲自他灵动的指间泊泊流泻而出……
二五信箱 正文 黑马和白马
36 9-7-5 16:8
第二天早上,许延推开房门,太阳已经在葡萄架东边烧得红红火火。黄丽萍从水槽边站起来,两手往蓝布围裙上一抹,快步到灶头揭开木锅盖,热气腾腾地端出麦仁粥和黄暄暄的玉米馒头,招呼他:“延延,粥吃淡的还是搁上红糖?”
“淡的就行,谢谢黄阿姨。”许延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沫,问:“小毅哥昨晚啥时候走的?他早上来找我没?”
“自个儿家,说啥谢!昨晚你迷糊过去他才走。”黄丽萍嗔怪地说:“才想告诉你,白沙镇上的农户赶了几匹公马来,黄师傅找他牵农场里的马去配种,他说晚点儿来找你。”
“配种?”许延拧干毛巾搭上铁丝,过来坐到石桌前,拿起个馒头好奇地问:“在哪儿配?我去找他。”
“四十七国道边的烂棚子里,”黄丽萍说:“就是你昨天下车那儿。”
“哥,一会儿我带你去,我也去看个新鲜。”夏紫菱从暑假作业上抬起头,转着笔杆子一脸兴奋:“去年他们来的时候我上学没赶上。”
“去去!”黄丽萍瞪她一眼:“女孩子家家凑什么热闹,去看那个叫人臊死你。”
许延噗嗤一笑,他平时看动物世界,知道动物交配是怎么回事,对夏紫菱眼睛:“小女孩儿在家好好做作业。”
“哼,女孩子怎么啦,早就提倡男女平等了!”夏紫菱鼓起腮帮子,不满地说:“凭什么哥哥能看我就不行?他回来净跟小毅哥玩儿,都不理我。”
“延延考试多少分?”黄丽萍拧她胳膊,气道:“你还有理了?!你那成绩单子能看?!数学才考个61!我告诉你,没做完假期作业,你哪儿都别想去!”
“哼!”夏紫菱理屈不甘地皱皱鼻子,只得埋头继续捣腾作业本子。
“这题不会?”许延咬着馒头走到她背后,指着道混合运算问。
“嗯。”夏紫菱沮丧地说:“步骤一多我就乱了。”
“数学题掌握规律就简单了。”许延拍拍她的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先做别的,不会的题做上记号,晚上我给你讲讲。”
黄丽萍高兴地说:“延延有空多教教她,这丫头脑子笨,跟头骡子似的。”
“我才不是骡子!”夏紫菱气红了脸,两只大眼睛瞬即蒙上水雾。
“阿姨别急。”许延咕嘟几口喝完麦仁粥,笑着说:“我很多女同学数学也学不好,晚上我跟她讲讲学习方法,妹妹很聪明的,开了窍就没问题了。”他把碗一推往门口走:“那我去找小毅哥了。”
“诶,去吧!”黄丽萍跟出门:“认得路吧?早点回来吃饭啊!”
“认得!”许延招招手跑起来:“不用等我吃午饭了。”
许延顺着柏油马路跑到二五入口,还没走近那个盖着烂茅草的简陋凉棚,就见那儿围了一圈人,都是些男人和孩子,闹哄哄的扯皮嬉笑,应该是二五附近村落的农民,牵自家的马来配种。许延挤进去,凉棚下部已经临时围了道简易竹篱。两匹体格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匹青马被拴在篱笆外的柱子上,几个汉子蹲在旁边泥地上抽旱烟。
一个老汉牵着匹威武健壮,骨骼肌发达的大黑马站在篱笆内,正对封毅说话:“看我这老黑多神气,生出来的小驹子保管比牛犊还壮实。”
封毅见到许延,对他一笑,随即将手里的白马缰绳交给老汉:“那就这黑的,大叔你来,我看着。”他说完跑到许延旁边,问:“起来啦?早上我过去你还睡着。”
“嗯,”许延好奇地问:“没有白马吗?黑的跟白的配,那得生出啥样儿的?”
“我也不知道,”封毅说:“他们没白马,黄师傅说马好就成,不计较颜色。”
两人说着话,老汉已经开始忙活了,他把白马缰绳栓牢,那边大黑马早已躁动不安地捣蹄子,张开的大嘴里露出宽扁的黄牙,喷着气一串串往外吊粘稠的涎水。老汉拍拍马脖子,大黑马立刻迫不及待地两蹄蹬上白马背部,张嘴咬紧白马脖子上的长鬃,白马嘶嘶地低叫,挣了两下就静立不动。老汉伸手从黑马后裆托起根二尺来长黑乎乎的东西,利索地一送,那东西转眼就不见了。
许延看见那匹白马瞬间全身发紧,咴儿咴儿地抖个不停,他立刻心蹦蹦直跳,也跟着脸红耳热起来。许延第一实地观看动物交配,怪不得黄阿姨不让夏紫菱来,那情景太扎眼了。他偷眼瞄瞄封毅,那小子见怪不怪地正跟旁边的农人聊天儿,许延扯扯他,悄声问:“黑马的家伙那么老长,那白马不疼吗?肚子都被扎透了吧?”
封毅噗嗤一笑,睨他一眼,也悄声说:“疼不疼我不知道,但人家是配好了的,黑马家伙小了,指不定白马还不乐意呢。”
“呸!”许延瞪他一眼,骂道:“你咋那么流氓啊。”
“我怎么流氓了?”封毅冤枉道:“本来就是啊,诶,”他伸手摸摸许延脑门,一脸疑惑地说:“你脸怎么那么红?没发烧呀……”随即失笑出声,两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直乐:“马配种,你害的哪门子臊啊?!”说着一探许延裆部,诡笑着说:“是不是自己看起劲儿啦?”
“你放屁!”许延炸了毛,一把推开封毅:“你才看起劲儿了!流氓就爱看这个!我回家去。”刚才被封毅手一碰,他才惊觉自己下面竟然硬邦邦的,立刻轰一下臊得没头没脸,恼火地拔腿往家跑。
“延延!”封毅憋着笑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说:“等我一下啊,怎么就生气了?”
许延摔着手,绷着脸说:“我没气,不想在这儿呆着,热死了。”
“那你回家等着,我回头找你去。”封毅忍着笑:“对了,早上黄阿姨说家里腌的咸鸡和兔肉吃不完该坏了,要不咱们下午先垒红薯窑,明天再去溶洞?”
“好啊!”许延高兴起来,上回没砌成红薯窑,他一直感觉遗憾呢:“那我回去准备东西,你快点儿啊!”
“知道,我把马给黄师傅送回去就来。”封毅在他腰上轻轻一推:“赶紧回去吧,路边是挺热的。”
许延应了,兴奋地跑回家。夏紫菱一听他们要去砌红薯窑,立刻两眼发光坐不下来,跟前跟后地看许延忙活,一个劲儿央求:“哥,我也想去,你帮我跟我妈说说,带我一块儿去吧?”
许延笑道:“那你保证这星期做完暑假作业,我就帮你跟阿姨求情。”
“保证!一定!我发誓!!”夏紫菱一叠声许诺,恨不能把脸蛋笑开一朵儿送许延:“谢谢哥,哥你太好啦!”
许延就去找黄丽萍说,黄丽萍果然答应了,夏紫菱听到好消息,立刻哇地跳起来,急火火地收了本子进屋,蹦出来跟许延一块儿装东西。光鸡就有两只,还有三只兔子,一条獐子后腿和昨天的半扇獾子肉,都是用粗盐搓过放阴地上晾着,不能久留。
“这么多?哪儿吃得完?”夏紫菱道:“我还想带上点苞谷红薯,光吃肉多腻味儿呀?”
“黄阿姨说烤好了带回家来,不然得沤坏了。”许延正说着,封毅就到了,拎起地上满噔噔的口袋掂掂:“这么多,一米高的窑子也烤不下呀,紫菱,”他吩咐道:“你多带点草纸,拿上瓶烧酒,我回家拿包碳,咱们起个碳坑一块儿烤。”
“好嘞。”夏紫菱答应着,马上开始忙活。
不一会儿弄好了,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屋后的山路进发。许延边走边瞧,一路东张西望,上来二五年纪还小,许刚不让他上山,这来可得好好过足瘾。山道儿不好走,山势陡峭,道宽不及一尺,常被两旁茂盛的杂草覆盖了路面,脚下还有土坷垃打滑,许延走得费劲儿,封毅回头一笑,牵起他的手:“来我牵你。”又接过他提的碳包:“东西我拿着,你看好路。”
夏紫菱笑话他:“哥哥,你还没我会爬山呢。”
“我那儿没这么陡的山,”许延空出手来擦汗:“这得爬多久啊?”
封毅说:“山腰那儿的土好,你累啦?要不歇会儿?”他停下来:“我想着那儿杨梅树多,光吃烤肉油大,搭着杨梅吃没那么容易犯腻。你要是爬不动,在这附近砌窑子也行。”
“不用,走吧,去杨梅树那儿。”许延说:“我想吃杨梅。”
“那行,不远了。”封毅牵着他往前走,尽量分开路上的草:“小心点儿,别滑倒了。”
“嗯。”许延应道,借着封毅的手劲儿,爬得比刚才轻松多了。过了会儿树木开始稠密,阳光穿过叶缝去了暑气逼人,像一蓬五光十色的金线,淘气地跳跃到落叶覆盖的地面上,就着阴凉的山风,一忽儿就收了许延身上的热汗。
说话间走进一片松针林,脚下厚厚的落针像垫了层松软的羊毛地毯,一片清透的松香弥漫。许延抽着鼻子吸几口气,惬意地拉着封毅坐下来:“哇,这儿好舒服啊,咱们坐会儿再走。”
“你歇会儿,”封毅递过水瓶给他:“喝点儿水,过了这片林子就到了。”说罢站起来拔了一捆干松针,放进装碳的口袋里。
许延纳闷地问:“小毅哥,你装松针干嘛?”
“不知道了吧?”封毅笑:“碳烧透了盖点松针,烤出来的肉带着松香,更好吃。”
“哦。”许延恍然大悟,听着马上饿了,站起来说:“那咱们快走。”几个人紧脚走了一刻就出了松针林,前方的灌木丛里果然参差着不少一、二米高的杨梅树,挂满了**光润的红果子,阳光下明艳欲滴地招摇。许延馋出一嘴巴涎水,立马飞跑过去,乱蓬蓬地惊起一阵同样嘴馋的雀鸟,聒噪着四散飞逃。
二五信箱 正文 溪边的盛宴
3396 9-7-5 23:5
封毅喊住他:“延延,回来。”
夏紫菱也紧张地叫:“哥你别过去,那儿是乱坟岗,别冒犯了阴人。”
许延背上一寒,怔在当地。封毅过去握着他肩膀往夏紫菱身边推,笑着说:“别听紫菱的,哪儿有那么多忌讳,什么阴人阳人,老人家瞎编的封建迷信。”说罢放下口袋和草镰子,上前几步跳上树杈,拣着果子熟的摘了好大一捧,递给许延:“你先吃着,还得走几步,这儿草太长,怕一会儿起火烧了山。那边有泉眼,待会儿吃完了还能洗洗手。”说罢拾起地上的物什往前开路。
许延边往嘴里丢果子,边跟着走,杨梅颗颗红得发紫,快赶上李子大小,酸甜宜口,吃出他一嘴津液、烦热全消。夏紫菱也从后面伸手过来抢果子,许延左闪右避不给她拿,两人笑闹着又走了四、五分钟,就听见淅沥缠绵的水声。绕过个弯儿,前面果然有条极浅的小溪。浓荫蔽日,空气越发湿凉起来,溪边石块上生满了墨绿色的苔藓,许延跑上前踏进水里,“嘶”地一抖,六月天气,泉水竟然奇凉无比,猛地吓他一跳。
封毅说:“一身热汗别去弄凉水,延延来帮我拣土块,要这么大的。”他比着手里拳头大小的黄泥块说:“我把这片儿草给刨了,紫菱你去拣捆干树枝回来。”
两人应着开始各忙各的,这块地上不少瓷实的土坷垃,许延不一会儿就拣了一小堆,问道:“小毅哥,这些够了吗?”
“差不多了,你歇着吧。”封毅已经刨开了两三米宽的裸地,正在挖坑:“要是不累就用草纸把鸡和兔肉裹上,獐子腿和獾子肉不用。”
“哦。”许延打开口袋,里面的生肉在太阳底下晒过,散发出浓郁的膻腥味儿,呛得他一阵反胃,丢了口袋就往小溪边跑。
“怎么啦?!”封毅吓了一跳,丢了锄把子追过来:“哪儿不舒服?”
“生肉味儿好大,红红白白,熏得我……”许延拧着眉一个劲儿干呕:“我不吃了!”
“呵,真拿你没办法。”封毅笑话他,按他在溪边坐下,手粘了凉水往他脑门上贴:“要你是个女的,还以为你害喜呢!”
“去你的,胡说八道!”许延仰起脸,闭着眼,蒙蒙的光线在他眼皮上跳,额头上封毅清凉的手心令喉头的烦堵立消,有心情骂架了:“哪儿像你,到杀生,”说着皱皱鼻子:“手上还有血腥味儿呢!快拿开!”
封毅又湿了湿手,走到他背后,扳着他肩头让他背靠在自己腿上,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说:“背朝天都是让人吃的,靠山吃山,不然怎么办?”说罢伸手往他鼻子上一捂,笑道:“血腥味儿,那得让你好好闻闻,只会吃不会干,城里学来的矫情样儿!”
“矫情怎么了?!反正有你这刽子手杀生!”许延说罢咯咯一笑,身子猛地往后一靠,想把封毅撞倒。
封毅早有准备,一闪身避开,许延后背落了空,直往下跌,正要跌个四仰八叉,却被封毅笑嘻嘻地拉住:“还敢使坏不。”
许延不服气,立刻抓住他的手顺势一带,封毅没防他这一招,收势不住直趴到他身上,许延笑得稀里哗啦:“还得意不,看不摔你个狗啃泥!”
封毅嘿嘿地笑,一脸狡黠:“有你这么软的垫子,还能啃到泥?啃你差不多。”说罢张嘴就咬下来。
他的脸瞬间靠近,漆黑的眉睫根根可辨,眸子幽润泽、光可鉴人,温热柔软的呼吸直拂到许延脸上,带着一股清淡好闻的烟草味儿。许延一下怔住,竟然忘了躲闪。
“哥,你们干嘛?”两人一激灵,扭头看去,发现夏紫菱不知啥时候回来了,正瞪着两眼在旁边大呼小叫:“你俩亲嘴儿?!”
“瞎说什么呢!”封毅马上从许延身上滚下来,本来是闹着玩儿的,根本没咬着,让这小丫头一闹,反而怪异起来,像干了什么坏事儿。
许延瞬间红了脸,怒道:“胡说八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没看我们打架吗?”说罢跑开去拾土块儿,想破脑子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啥会愣神儿,现下怎么又心跳个不停。他懊恼极了,封毅咬他都不知道躲,肯定要被那坏小子笑死了。
夏紫菱被他们一吼,顿觉委屈:“你俩那么凶干嘛?自己打架还不让人说?!”
“紫菱,把你拣的干枝子抱过来,找根直的,粗点儿,来把獾子肉穿上。”说罢向许延眼睛,笑道:“你哥嫌肉腥,说不吃了,待会儿咱们烤好了馋他。”
“嘻嘻,好!”夏紫菱被分散了注意力,马上跑过去开始穿生肉:“一会儿看他吃不吃。”
封毅挖好了坑,用草纸把肉包起来,填进坑里,绕边放上玉米、红薯,再铺一层薄土,然后在上面用许延拾的土块,转眼工夫就砌了个圆锥形中空的窑子,底下留了加木材的口子,口子对面是个拳头大小的风眼。他扭头叫许延:“延延来把树枝填进去,轻点,别碰塌了。”然后拿出木碳在旁边另起炉子。
夏紫菱穿好了肉,许延塞好了柴,炭火也烧起来了,哔哔啵啵直蹦火星儿。封毅挑了几根木棍捆成架子,把獐子腿和獾肉架在上面翻转着烤,不一会儿肉皮开始变黄,昀怖裁俺隽讼阌停直往红彤彤的炭火堆里掉,烫得火苗一忽忽蹿得老高。野味特有的浓香味儿立刻弥漫了山野。
夏紫菱兴奋不已,许延也忘了那点尴尬,流着口水围上来,眼睛馋的发直,着急地问:“小毅哥,还得烤多久?”
封毅瞟他一眼,笑:“刚才是谁嫌肉膻不吃的?”
许延耍赖,指着夏紫菱说:“我妹说不吃!小毅哥你烤给我就行了。”
夏紫菱呱呱叫起来,推一把许延:“哥你耍赖皮,刚才明明是你说不吃!”
“延延过来翻,”封毅将把手交给许延,打开烧酒瓶子,均匀洒在烤肉上,火苗“嘭”地炸开,他转而对夏紫菱说:“紫菱摘几片酸叶儿来,不干活谁都不许吃。”
夏紫菱得令忙跑到树下踮脚够酸叶儿,摘回来一捧给封毅,封毅笑:“别偷懒,拿去水里洗洗,再撒到肉上。”夏紫菱嘻嘻一笑,赶紧又跑去小溪边洗酸叶,洗净捋干了水,一片片小心撒到肉皮上。
封毅往结了白灰的炭火上盖一层松针,接了许延的手开始慢慢转,直到肉皮焦脆金黄才罢手。许延拿脸盆眼巴巴在底下接,封毅轻轻一拗,烤脆的木棍“啪”一声断开,酥烂的烤肉落了满盆,腾起阵阵扑鼻奇香,两个小的立刻哇哇大叫着扑上前。
“怎么跟恶狗扑食一样。”封毅忍俊不禁,拧开瓶盖喝了口酒,抬眼一瞧,窑子上的土坷垃已经烧得滚烫通红,他过去就着土块点上支烟,抽掉没燃尽的柴火。
“小毅哥,那儿的也烤好了?”许延吃着手里的馋着窑里的。
“嗯,来,给你玩儿。”封毅递给他根棍子:“轻轻把泥块敲碎,,焖几分钟就好了。”
许延新鲜得不得了,拿起棍子就想敲,夏紫菱忙跑过来:“等等等等,我也来。”两个人嘎嘎笑着拿起棍子一桶,火红的土疙瘩像积木搭成的房子,“哗”地一阵轰鸣,霎时塌落下来,热气轰然散开,许延往后急跳:“妈呀,差点成烧猪了!”
封毅笑个不停:“让你轻点儿,活该。”他看看夏紫菱,突然眉心一皱,疑惑地问:“紫菱,你怎么了?烧着了?”
许延闻言也看向夏紫菱,只见那丫头手里还拿着木棍,点了穴似地站在当地,忙走过去:“菱菱,咋啦?”
夏紫菱一哆嗦,醒过神来,丢下棍子就往林子里跑,许延吓了一跳,忙追上去:“菱菱,怎么了?跑什么?!”
“别跟来!”夏紫菱回头喊:“我,我解手去。”一晃眼就跑没影儿了。
“怎么神神叨叨的。”许延嘀咕着回头,坐回封毅旁边,继续埋头撕烤肉。
“延延,喝一口。”封毅递过酒瓶给他:“喝酒吃烤肉特别香。”
“我不会,白酒很辣的。”许延皱皱眉,推开瓶子:“小毅哥,你怎么又抽烟又喝酒?像个坏蛋。”
“切,坏不坏哪是看抽烟喝酒的,”封毅引诱他:“这酒不辣,跟醪糟一样,真的。”说罢自己美滋滋地呷一口,向许延扬扬下巴:“来,就喝一点儿。”
“很甜?”许延见封毅确实享受,将信将疑接过来,举手往嘴里一灌,立刻被割了舌头似的蹦起来,封毅早已捧着肚子笑得打跌,许延气得飞扑上去拳打脚踢:“死骗子,大坏蛋,我打死你!”
“笨哈,笨死了,哈哈,说甜你就猛灌,哈,你当是凉开水呐。”封毅笑得语不成句:“哎哟,轻点,哈哈,你想打死我……”
“打死你才高兴!”许延折腾累了,一**坐到地上,恨恨地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别啊,我错了,哈哈。”封毅捂着肚子爬起来,脸都憋红了:“下再不敢骗你了,哎哟,疼死我了,心黑手辣的家伙。”
二五信箱 正文 有女初长成
137 9-7-6 :23
许延一脚踹过去:“我看你还装!”
“不装,不装,”封毅大笑着跑开:“我给你挖烤鸡去。”说罢拿根树棍把变凉的土块拨走,小心扒开土层。
许延闻到香味,立刻忍不住跑过去,帮着封毅兴致勃勃地把东西挖出来,烤黄的草纸轻轻一碰就裂了,许延急不可耐地撕下条兔子腿大快朵颐。
封毅问:“紫菱去了那么久,你要不要去看看?”
“是哦。”许延吃得满嘴流油,这才想起夏紫菱走开好半天了,也开始着急,抹抹手就站起来:“我们去找找她?”
“我这儿还忙着,你边喊边找。”封毅说:“别一个人走远,喊不到人回来叫我。”说罢递根棍子给他:“草长的地方用棍子打打再走,怕有蛇。”
许延一怵:“有蛇?”
“没事儿,你顺路喊,这儿起那么大火,有也早逃了。”封毅说:“拿着以防万一。”
许延拿着棍子走了两步,回头说:“你怎么不去找?”
“谁是她哥呢?”封毅笑了:“你不敢自己去?”
“切,谁不敢啊。”许延眼睛一瞪,棍子点地往前跑。
封毅哈哈直笑:“小子跑路咯。”
许延气死了,捡了块石头往回砸,又不敢真丢了棍子,郁闷地边跑边喊:“紫菱!紫菱!”跑出不远就听见嘤嘤啼泣,正是夏紫菱那丫头蹲在草地里哭。许延连忙跑过去,焦急地问:“菱菱,怎么了?啊?哭啥啊?”
夏紫菱“哇”一声扑进许延怀里大恸,哽得话都说不清,好半天才让许延听见几个字,着急地摇她:“你别哭啊,说清楚点,什么什么血?”
夏紫菱苍白着小脸,哆嗦着唇说:“哥,哥,我要死了,呜呜呜,我突然流好多血……呜呜呜,哥哥……”
许延心一跳,瞄瞄她裤子,果然下面红了一摊,立马臊得面红耳赤,恨恨地想,怪不得封毅那家伙自己不找,怂恿他来呢,自己咋那么倒霉呢,回去非得揍死他去。许延定定神,拍着夏紫菱哄:“菱菱,黄阿姨没跟你说过这事儿?”
“啥事儿?”夏紫菱挂泪哀声道:“没说啥啊?”
“就是,嗯……”许延困难地说:“女孩子,到了年纪都会流血,不会死的,正常的。”
“真的?都会?!不是哄我?”夏紫菱暂停了哭声,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正常的?你也流过?”
许延尴尬坏了,他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跟女孩子哪好意思说那么仔细:“真的,哥哥的话还能有假?菱菱不相信哥哥吗?”许延拉她站起来:“你回家问问黄阿姨就知道了。”说罢脱了自己的上衣,围在她腰上遮住血迹:“走,回去拿东西咱们回家。”
“嗯。”夏紫菱听许延说得那么肯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惑不安,她自己先前也纳闷儿,怎么流血竟然不疼呢?难道真是正常的?
两人走回溪边,封毅低着个头已经快收拾完东西,许延恨恨瞪他,见那家伙嘴角勾着分明在偷笑,立刻气不打一来,又不好在夏紫菱面前说什么,于是装着过去帮忙,使劲儿一踹。
封毅立刻栽倒在地,憋笑憋得发抖。夏紫菱听见动静,奇怪地问:“小毅哥,你抖啥?”
“没,没啥。”封毅脸色一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回家去吧,吃太饱了。”
“哦。”夏紫菱也想赶紧回家找妈妈,于是三人前后相跟着往山下走。
折腾了大半天,中午滚烫的毒日头被迫收敛霸气,一顾三盼、不舍西去。山风劲急清冷起来,许延没了上衣,被风一吹,寒毛争相竖起,想起刚才封毅使坏,越发着恼,正算计着法儿整治他,身后却突然披上一件犹带体温的衣裳,暖暖地拥了他满怀。
许延身上的寒意迅即消失殆尽,连带的,还有霎时温热柔软的心,那么多年来的寂寥生活,漫漫独对清寒四壁的孤单童年,何曾有一个人,如此知寒知暖、无微不至地照拂?即便在稚龄之年那段转瞬即逝的美满时光里,封毅一如兄长的温柔呵护,那不是亲人犹胜亲人的关注体贴,捂暖了之后多少清冷岁月,让他念念不忘,耿耿长挂于心……
许延鼻尖一酸,微红着眼睛向上看去,封毅正垂头给他系扣子,轻声说:“笨蛋,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兴许是提的东西多,他仍在出汗,一绺黑发湿漉漉地粘在光洁的前额上,尾端被风一吹,俏皮地撩拨眼睫。
许延伸手拈着那缕发丝拨开,缓缓趴过去,微哽着嗓子说:“哥,你对我那么好,回家我会想你的,像上回一样……”
封毅一愣,笑了,轻搂住他:“瞎想什么呢?想哥就回家来,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上一走,就是五年……”许延低低地说。下再见,又是何年何月……
“以前还小啊……”封毅揉揉他头发,轻声说:“哥毕业了就去看你,快别这样,叫菱菱看见又一惊一乍的……”
“嗯!”许延擦擦眼睛,直起身追上夏紫菱,自己也怪臊的,那么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哭脸抹泪,一回来就这样,怪不得别人说他。
几个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回了家,夏紫菱一进门就往自己屋里钻,许延看着好笑,放下东西也回了屋。三个人在山上都吃饱喝足,黄丽萍便也没勉强他们吃晚饭。许延冲了凉,拿着本假期作业去封毅家做,才到院门边,闪电就哼哼哈哈地迎出来,伸出红喧喧的舌头舔许延的手。
与当年略带稚气的装腔作势相比,现在的闪电越发沉稳彪悍,神态倨傲,一身油亮顺溜的黑毛,缎子般凛凛逼人,在许延面前却乖顺得像条小趴儿狗。许延有点儿好吃的准想着闪电,跑过来跟它分享,一人一犬时常抱做一团嬉闹。封毅常泄气地骂它是亲疏不辨的势利眼儿,把许延给得意坏了。
许延逗了会儿闪电,看封毅房里台灯亮着,猜他也在写作业,便抬脚往里走,果然见他坐在桌前摇动笔杆子。许延悄悄掩过去,伸手就捂他眼睛。封毅的头突兀地一栽,直往桌面上磕,许延两手堪堪垫在下面,吓得一跳,刚想抽手,封毅就开始打呼噜,一听就是装的。许延磨牙,揪住他耳朵拧:“又想骗人,说话不算数的大骗子,拧掉你耳朵!”
“哎呀,又来!”封毅忙抢自己耳朵,笑他:“都跟闪电闹半天了,当别人是聋子?没吓到人就动武,哪有这样的?”
“还敢狡辩!”许延用力一拧,咯咯坏笑:“把你的猪耳朵拧下来,爆炒了给封叔叔下酒吃。”
封毅骇笑:“行行,你够狠,不惹你了。”见他夹着作业,问:“你还剩多少没做?”
“快完了,”许延坐下来,拧开笔套开始做题:“还剩几页,厉害吧?”
“那么快?我还差一半呢。”封毅也埋头写字:“得快点儿写完,最烦每天做一点,直拖到开学。对了,你这呆多久?”
“我不知道,”许延抬头发愣:“真怕我爸啥时候又带个人回来把我接走。”
封毅笑笑:“别想了,咱先做作业。”
“嗯。”许延收拾心情,也认真做起功课。不一会儿自己的就做完了,走到封毅旁边趴着看,看着无聊,又在屋里翻翻这个,弄弄那个,时间便过得差不多了。
封毅收拾好本子,对他说:“晚了,睡觉吧,明儿早点起来,咱们去二十一公里。”
“哦。”许延站起来,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封毅睡的是单人床,现在不比小时候,再不好意思说晚上害怕,死赖下来,却着实不想回家独睡,不想归不想,时间到了还是得回家。
封毅送他出去,见他进了自家院门,才闩门下锁,扬扬手就回了自个儿房间。许延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想,管他,反正又不是没丢过脸,自己睡不着,也不能让那小子睡安生,主意一定,嘿嘿一笑就起身出门。
他搬个凳子走到围墙边,正准备往上爬,就听到靠屋子那边有人笑,定睛一瞧,不是封毅是谁,那家伙正跨坐墙头、背靠墙壁偷烟抽,一脸坏笑地说:“我算好了今晚有小媳妇儿翻墙头,正守株待兔想抓个活的,你就出来了。”
“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延抽他一下,笑骂道:“想媳妇儿想疯了吧你,大半夜做美梦呢!”
“诶,你别说,小媳妇儿都爱月黑风高爬墙头,跟相好的私奔去,”他老神在在地说:“今儿个不是让我等着了吗?”
“屁,快让开!”许延不理他胡说八道取笑人,推着他说:“你到那边坐,给我靠墙。”
“我先来,你后到,凭什么让我坐那边?”封毅赖着不动。
许延咯吱他:“你不让位我给你挠下去。”
“笨死了,就会耍赖皮。”封毅弯下腰来,手伸进他腋下往上一提,放进自己怀里:“坐我前面不就好了,两人都能靠。”
“嘿嘿,这倒是,”许延惬意地往后一倒,拍拍他腿,夸赞道:“又暖又软,算幅好墙。”
封毅敲他一下,没再吭声,侧着头悠闲地吸烟。天上的月亮好圆好大,藏在星星窝里,银碟子似的清辉袭人,娇俏明丽。身后淡淡的青烟冉冉升起来,梦儿似的缭绕盘环,许延挪挪身子,头枕着封毅肩胛,问道:“小毅哥,你有相好的吗?”
“没啊,怎么了?”封毅问。
许延转过头,好奇地问:“那你跟女的亲过嘴儿吗?”
“没。还用问?没相好的亲谁去?”封毅瞄他:“你亲过?”
许延噗嗤一笑:“我也没,但我班上,好多人都交朋友了。”
封毅弹他一下,笑道:“还说我想媳妇儿,是你自己想坏肠子了吧?”
“才没!”许延一肘子顶他:“胡说八道,我压根儿没想过,同学里都没个好看的。”
“哦,”封毅闷笑:“好看的你就想啦?”
“也不是,我也不知道,”许延自己也笑,弯着眼儿问:“你想不想?”
“不知道,”封毅笑:“我也没想过。”
两人都“噗”地笑出声来,不再继续这白痴话题。许延靠回去,看着天上的明星朗月,眯起眼睛。夜风缱绻地刷过树梢,纠缠夜露,习习拂拭发肤,带着清浅的微凉,这样儿窝在封毅怀里,暖融融地格外舒心惬意。
“还记得咱俩小时候看银河吗?”身后的封毅突然轻声说:“每年到那时候,都以为你会回来呢。”
许延不说话,末了,返身趴进他怀里,慢慢地红了眼圈儿。封毅抚着他的头:“延延,回去好好儿念书,别总惦记着哥,知道不?”他笑笑说:“以后我考出去了,咱俩到一念书,就天天能见着了。”
许延双手环上他的腰,用力抱紧,闷声应:“嗯……”
月亮轻轻地转动,泪珠静静地流淌……那短短的一瞬,仿如一生……
二五信箱 正文 二十一公里
37 9-7-7 15:26
翌日一早,听说他俩要去二十一公里,黄丽萍赶忙找出块旧布给他张罗吃食。许延在旁边看着,好奇地问:“姨,您用布包干啥呀?用口袋不好?”
黄丽萍笑:“去远地儿玩儿,带上块厚粗布,冻了当毯子裹,热了当巾子揩汗,不冻不热摊开地上现摆吃食,又利落又卫生,临到走了,包袱皮一卷打个结,往肩上一搭多方便。”
许延把手一拍,心道,果然如此。他出来,封毅已经在门口等着,单脚点地,跨在辆二十八寸老式单车上。
黄丽萍叮嘱道:“小毅,看着点延延,那边林子。”说着将手里的包袱挂上许延脖子,斜挎在他肩膀上:“延延别瞎跑,跟着你小毅哥,知道不。”
“知道了,姨,再见。”许延挥挥手跳上车后座。
“阿姨放心,下午我们就回来。”封毅说罢带着许延离开。
车子骑出二五,两人沿着四十七国道一路往西。柏油路面年久失修,很多路段都龟裂凹陷了,裂缝中拱出一茬茬野草,摇头晃脑、蓬蓬勃勃。许延问:“这路让啥碾的啊?这么伤?”
“二五是干什么的,”封毅说:“你不知道?”
许延奇道:“不知道,干啥的?”
“核原材料开采啊,二五是隶属核工业部的单位。”封毅踏着车子:“早先矿井在咱们后山那儿,翻斗车拉着矿石开过,把路碾坏了。后来二十一公里那边有新矿点,打了个一千多米的竖井,老井废了,这路也没重修了。”
“核材料?!”许延惊问:“那不怕辐射啊?”
“呵呵,胆小鬼,”封毅说:“原材料开采出来,要经过无数道复杂工序,才能提炼出核工程、核科学研究所需核素,也才会释放超越人体负荷的核能。”封毅回头笑笑:“很多矿石都有放射性,大理石也有,你们城里不是很多,你怕过吗?”
“那倒也是……”许延仍感不安:“但提炼出来不就坏了?”
封毅噗嗤笑了:“二五只负责开采。研究、冶炼那些,有严格的监控防护,是在多重实体屏障的保护区内进行的。而且,咱们这只出产xxxxx17和xxxxx313两个编号,别怕。”
“哦。”许延放下了心。
半点钟之后,封毅车头一拐,上了岔路。路面磕磕拉拉都是沙石泥土,遍布交错着车轱辘轧出来的纵横沟,比刚才的柏油路更颠簸了,车架上虽然贴着软垫,仍旧震得他腰酸**疼。日头火辣地蛰着脑心。
“黄阿姨给我带太多东西了,”许延换个肩膀挎包袱:“这包袱像捆布,贴在身上衣服都沤湿了。”
他不说还好,才说完封毅就哈哈大笑起来,车把儿连打摆子。许延赶紧扶稳,纳闷道:“你笑啥呀?”
封毅道:“你该照照镜子,昨儿晚上是小媳妇儿,今天成大闺女了。”他笑个没完:“大闺女卷包袱逃婚,就你这打扮,哈哈,还带儿的。”
许延往身上一看,那包袱里胡哨果然乍眼,一个没忍住,自己也笑起来。却是再不肯背,脑筋一转,贼笑着摘下来,往封毅脖子上一套,拍着他后背说:“闺女,骑快点,别让你婆家追上了。”
两人笑闹了一阵,封毅停在一条山道下面,二十一公里其实是路边上一块麻石界碑。车子在山边靠好,封毅领着张杰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沿途的茅草又高又壮,金涛般一浪一浪随风涌动,发出阵阵碎语声。
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折向北坡密林,封毅先他半步在前,却是一直向下走,淡淡的雾气在林间回荡,有溪涧穿石的哗响隐隐传来。
许延问:“这儿有野兽吗?”
“没,对面山头是矿井,山脚路边车来车往,”封毅回头牵他:“猛兽都吓进山里了,只有些不怕人的猴子。”
五六分钟之后,两人已接近谷底,一块褐色巨石蓦然跳入眼帘,许延惊叹着跑过去:“哇哈,这不是大桃子吗?”那巨石跟河边小水潭的跳水台差不多大,却更高,足有六、七米,下部半埋在土里,表面光洁滑润,极像个倒插着的巨型蟠桃。
“呵,是啊,我也觉得像呢。”封毅沿着巨石边缘跨下一步,伸手给许延:“快来,水潭到了。”许延接了他的手也往下跳到泥地上,视野霍然开阔。
北坡景观与山体南侧相差很大,山峰奇峻,峡谷幽,两侧攀援着千姿百态的岩石和盘根错节的老树,像一幅凝固的水墨画,灵秀清幽之气沁人心魄。那一脉清泉,就隐在巨石之后的峭壁上,源源不断从遍布苔藓的青褐色石缝间喷涌而出,飞流直下,在乱石丛中积出个十来米见方碧绿清澈的水潭。已近旱季,潭水只得半满,没到潭侧两块岩石罅隙中娓娓渗出,轻吟浅唱着奔向山脚的白沙河。
“就是这儿?!”许延兴奋地跑过去,泉水如一帘精巧的瀑布,飞珠溅玉般跃向潭面,腾起洁白水,站在潭边,仿似置身于菲菲雨雾中般清凉畅快:“溶洞呢?”
“入口在水下。”封毅放下包袱,掏出支密封进透明胶袋的电筒:“现在来最好,早些时候,潭水是满的,通道会全部淹掉,”他笑看许延:“那就不敢带你进去了。”
“那你敢进?”许延踢掉鞋子,迫不及待地**:“我们现在下去吗?”
“我当然敢。哎,你别急啊,”封毅笑了:“我快一年没来过,先进去探探路,你在这儿等着,别走开啊。”说罢脱了外衣长裤,扑通一声跃入水潭,往下一钻就不见了。
许延脱了衣服,收拾好两人的东西,想着放在潭边,出来该被水雾濡湿了,便捧去树下枯叶窝里盖好。待他忙完,已过去十来分钟,封毅竟还没上来。他绕着潭边不停转悠,正焦急间,忽闻脚下水声哗响,封毅从潭水里冒出个头来。“延延,”他捋着脸上的水问:“你憋气能坚持多久?
“肯定憋不了那么久啊!”许延抱怨道:“你都下去十多分钟了!”
“哈,别担心,我刚才进溶洞转了一圈才出来,”封毅说:“只有入口一小段灌了水,下来,让我看看你能憋多久。”
“真的?太好了!”许延立刻跳进水里:“哈,好凉快啊!”
“别勉强,觉得闷就上来。”封毅扶着他肩膀:“来,憋口气,我算算时间。”
“嗯。”许延吸一口气,拽着他的手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觉得气闷了,浮起来问:“时间够吗?”
“足够跑几趟了,”封毅笑:“只有五、六米浸了水。我们走吧。”
封毅带着他游到瀑布侧面,休息了一下,示意他憋上气,拉住他猛地向下一钻,瞬间潜到潭底,惊跑了一阵鱼群。许延睁大眼睛,发现身边是块片状岩石,溶洞的入口,就挡在岩石之后。
封毅一手拉住他,一手打着手电,灵活地绕过岩石,向下潜入岩洞之中。幸好有电筒,视野清晰。岩洞直径不足两米,由经年地壳运动,形成一条W型隧道,两人小心避开洞壁尖石,往下潜了两米,顺着岩洞上行,再下潜两米,两腿一蹬就浮出水面。
“快吧?”封毅帮他揩掉脸上的水:“从这儿开始就不用潜水了,洞比水潭平面高。”
“哦。”许延也感觉到脚下的岩洞开始呈缓坡上升,两人又趟水走了十来米,积水已经降到膝盖位置,空间随即开阔:“哇……”他忽然惊叹一声,顺着电筒光亮,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葫芦型的天然洞窟,洞内五色斑斓的石乳、石笋、石柱、石幔、石,玲珑瑰丽、玄妙无穷,如同置身仙境之中……许延被眼前的奇景怔住,瞬间停了脚步,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洞内清脆的滴水里跌宕回响。
“呵呵,漂亮吧?”封毅拉他一下,两人走出水面:“慢点,地上滑。”
“小毅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许延抢过封毅的电筒,惊喜地东张西望。
“去年爬山经过,见这儿水好,想看看水里鱼多不多,无意发现了这个岩洞。”封毅走了几步,伸手到洞壁岩石缝里摸索,竟掏出双拖鞋,放到许延脚下:“穿上,嘿嘿,鞋子是后来带进来的。”说罢再弯腰一提,竟从地面拎兜,冲许延眨眨眼睛:“你瞧,这是啥?”
许延拿电筒一照,兜里网了两条儿臂长,黑乎乎的“怪物”,头部扁平有点像塘虱鱼,拖着条柔韧灵活的长尾巴,正扭动四肢拼命挣扎。“什么东西啊,这是?!”他吓了一跳,赶紧推开:“你啥时候弄的?”
“哈,怕啥,娃娃鱼啊,我刚才探路顺手抓的。”封毅说:“这鱼熬汤特别甜,一会儿咱们做个汤吃,光啃带来的干粮,多没劲儿呀。”
“生火?!”许延立刻兴致高昂,复又沮丧:“但哪儿有锅啊?洞里生火不憋闷吗?待会儿把空气都烧光了。”
“嘿嘿,我去年就开过伙了,你跟我来。”封毅牵着他往前走,岩洞内径逐渐窄细,迁延曲折,绕过一个弯,眼前徒然一亮,洞壁左侧竟有条狭长缝隙,光线从中蜂拥而入,像一道金灿灿的帘幕流光溢彩。
封毅笑着说:“岩洞就盘在山边,尽头还有个更大的口子,如果不通风,咱们早憋死了,还能捱到现在?你没感觉到洞里有风吗?”
“哈,是啊!”许延经他一提,才惊觉身周清凉湿润的气流拂动,刚才只顾着欣赏洞内奇观,竟没注意,前方果然也隐隐透亮。
两人循着光线手拉手前行,岩洞地势一路上升,几分钟后,洞内渐渐干爽起来。绕过一幅巨型石壁,竟出现一个六、七平方米,三人高的宽敞石室,再往前几米的岩洞尽头,顶部霍然敞开一道三、四米长,半米宽的岩石夹缝,清劲的山风伴着明亮的光线呼呼从裂缝中灌进来,许延顿觉通体舒泰。
二五信箱 正文 淹没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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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这儿太神奇了!”许延惊呼,只见石窟内有块平整的长条形石台,上面铺了厚厚一层干爽的落叶,靠边放着一个塑料袋封着的包裹:“小毅哥,这是你铺上去的?”他环顾左右,裂口下方用三块碎石垫高,上面还支了口小锅,除了没有桌椅,这里简直就是个房子嘛。
封毅扬眉一笑:“去年弄的,算宝藏不?就等你回来玩儿了。”封毅过去拆开胶袋,里面碗筷、被单、火柴等用具一应俱全,他将单子铺到树叶上:“这样坐着舒服。”说罢走去裂口下方,拾了几根外面掉进来的细树枝点着。
“算!谢谢小毅哥!”许延在石台上兴奋地翻来翻去,树叶被他压得咯吱脆响,一点儿都不硌人,舒服极了:“现在生火吗?”
封毅拿起那只小锅:“待会儿,我先去接点水,省得电筒耗光了电。”
许延坐起来问:“那我去不?”
封毅睨他一眼,问:“你会杀鱼吗?”
“那两条黑东西?!”许延立马皱眉,嫌恶地说:“不会!”
“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封毅笑他:“那别去了,你把那些树枝收收,待会儿生火用。”
许延应声去裂口下的树叶堆里翻拣,拣够一堆,封毅也弄完回来了。两人合力生起火,把装着半满泉水和娃娃鱼的小锅架上去,兴致勃勃地围坐下来等水开。
两人都只穿着短裤,盘腿坐在地上,封毅身上的肌肉紧致而匀称,宽肩窄腰,双腿线条坚韧有力、健美**。许延瞄瞄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很不爽地砸他一拳:“你怎么那么结实啊?”
“嘿嘿,”封毅伸胳膊跟他比比,得意地说:“嫉妒了吧?”随即闷笑:“小时候说你像小姑娘,你还生气……哎呀!!”没待他说完,已经被许延扑倒在地上,咬牙切齿掐着他脖子说:“勒死你,还敢不敢说了!”
“不敢了!”封毅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抓住他的手讨饶:“再不敢了!小,小心碰翻锅。”
“碰不到!”许延不放过他,骑在他肚子上咯咯笑:“别想打岔,那你说,谁像小姑娘?!”
“我,我像,”封毅笑着说:“我像小姑娘还不行吗?诶,水好像开了。”
两人爬起来一看,锅底果然结了细密的气泡,像一层密密麻麻的小珠子。风助火势,水很快就咕嘟咕嘟翻腾了,鲜香的鱼汤味儿也随即弥散开来,没想到娃娃鱼看着奇丑,煮熟了竟然这么香。
几分钟后,许延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咂舌头:“还要煮多久?”
“很快了。”封毅说,过了会儿,他拿筷子扎了扎,抬头欣然一笑:“能吃了。”洁白的牙齿反射着洞口的光线,竟有些晃眼。他跑去包裹里找出盐包,往锅里撒了一小撮,对许延说:“咱们开餐咯。”
许延早捧着碗筷等在旁边,听他一说,马上去倒汤。封毅忙拉住他:“慢点儿慢点儿,小心烫。”说着拿来两片厚树叶包住锅把给他倒了汤,夹了鱼。
许延从没喝过这么美味的鱼汤,天然泉水煮野生娃娃鱼,汤水鲜甜清香,回味甘长,鱼肉爽滑柔腻、入口即化,吃得他冒出一身热汗、酣畅淋漓,一个劲儿说:“小毅哥,以后回家,我还要来!”
封毅点上支烟,微笑着说:“好。”
许延吃饱喝足,闻着淡淡的烟味儿,很快犯起了困,捂着嘴巴连打了几个哈欠:“好累啊。”
封毅说:“那睡一觉再回去吧,还不到中午。”他捻熄了烟拉许延到石台边:“你先睡,我洗了碗就来。”说罢拿着锅碗和没烧完的树枝往回走。
许延在石台上翻来翻去,靠到石壁上,突然感觉手边滑润异常,拔开枯叶一看,岩壁一绺薄土里,竟长了蓬红艳艳的果子。果实表皮凹凸不平,结在细小嫩绿的茎叶上,有点像草莓,但小得多,不由新奇坏了。待封毅一回来,忙拉他来看:“小毅哥,你看这是啥?”
“呵,这儿也能长?”封毅爬上石台,摘了颗果子塞进他嘴里:“你尝尝,看好吃不?”
“呀!真甜。”许延问:“这是什么啊?”
“绿基,也有人叫它蛇唾沫,据说是蛇吐的口水变的,不过肯定是瞎说的。”封毅笑,也丢了颗果子进嘴里,躺下来说:“这种果子不多,没想到洞里竟然能长。”
“蛇唾沫?真难听,”许延又摘了几个果子吃:“咱们给它另起个名字?”
“好啊,你说叫什么?”封毅笑了,转头看他。
许延说:“嗯,红莓?要不就绿姬?姬妾的姬,娇小玲珑的,很传神啊。”
“红莓,太土了吧?绿姬?”封毅直笑:“怎么那么女气啊?还不如就叫蛇果呢。”
“绿姬!”
“蛇果!”
“绿姬!”
“蛇果!”
“绿姬!!!”
“好吧好吧,绿姬就绿姬。”封毅说,用手臂垫住头:“睡吧,延延。”
“好吧。”许延完胜,得意地翻身躺平,这石台挺舒服,唯一缺憾是没有枕头,他瞄瞄封毅的手臂,一把拉过来放到自己颈下,贼笑着说:“给我也垫垫。”说罢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封毅揪揪他耳朵,摊开手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鼻息均匀而悠长。许延躺了会儿,感觉有点儿凉,看看封毅,侧身向他靠过去。封毅的皮肤光洁而温暖,接触的瞬间,许延没来由地心中一荡。
封毅被吵醒,眯眼轻声问他:“冷了?”随即伸臂搂住他。置身那坚实有力的臂膀与怀抱中,许延的心,又忽尔一荡,他埋头进封毅怀中,脸贴上那温热的胸膛,倾听着对方均匀的心跳声,只觉天地间一派宁静澄明,欣喜快慰,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似梦非梦之间,突然觉得封毅身上越来越热,双臂极用力地箍紧他,许延也跟着身上燥热起来,却异样的熨贴舒服,不由更紧密地黏过去。迷蒙间,却轰然传来一声巨响,许延惊得一颤,封毅已抱着他翻身坐起,拍着他的脸急叫:“延延,延延,快醒醒!”
“怎么了?!”许延惊醒过来,迷茫地问:“刚才什么响啊?那么大动静!”说完才发现自己整个儿被封毅抱在怀里,双手还紧搂着对方的腰,他瞬间烧红了脸颊。
封毅也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暧昧非常,立刻放开他,别开脸说:“不知道,”他跳下石台,点上火把就向外走,几步之后又折回来带上电筒:“延延,我去看看,你别跟来。”
“哦。”许延在石室内心慌意乱地等,半天才见封毅回来,之前火边蒸干的短裤全湿透了,挂着一身水珠子。他忽然不好意思细看,着急地抬头:“到底怎么了?!”
“有人在水潭放炸药炸鱼,妈的,是个生手,炸药位置放得不对,”封毅恼火地说,许延还是第一听他骂粗口:“洞口那块薄石壁被震蹋了。”
许延惊跳起来:“那洞口被挡住了?咱俩怎么办?出不去啦?!”
“那倒不是,石壁不厚,我刚才推开了,可是,”他看向许延,一脸忧虑:“延延,那笨蛋应该是把炸药放在,你说像桃子的那块石头下面的水里,土被炸松,整块石头翻进水潭里,水一涨,把通道全淹了。”封毅恨恨地说:“这人简直有病,可能被石头滚下来吓跑了,还卷了我们的东西。”
“……我们的东西,”许延呐呐地说:“是我藏起来了,怕被弄湿。”他焦躁地说:“小毅哥,通道那么长,我出不去怎么办呀?!”
“你藏的?!”封毅愕然,立刻泄气:“我说呢……明知道有人还会乱放炸药。”他垂头想想,说:“延延,那通道只有三十多米,你应该出得去。”
“不行的,”许延连摆手,本来就不大会游泳,那隧道高低不平,蜿蜒曲折,又不是游泳池,根本潜不快:“我肯定憋不出去,小毅哥,你回去找人来救我吧。”
“不行!你一个人呆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封毅说:“这里离家远,一个来回,天都黑了,你不怕?”他看着许延,温声说:“即使别人来,也还是要你自己潜出去,这儿没有潜水氧气筒。等凿开水潭放干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那怎么办?”许延急得乱转,那条黑黝黝的隧道,想起来都心寒,裂缝那么高,又不可能爬出去。
“延延,先别急,”封毅上前搂住他:“跟我去试试好不?”说罢拉住他就向外走:“不行咱们再回头。”
许延忐忑不安地被他拽着,刚过第一道裂缝,脚就泡进水里了,越往前越,来到吊满钟乳石的溶洞,已踩不到底,只能浮在水中。漆黑的隧道出口,如一张噬人的大嘴,隐在昏暗的水下,阴森地颤动开合。
“不行,我真不行!”许延看得心悸不已,直往后退。
“听话!延延,”封毅一把拉住他,抱进怀里,托起他的脸,轻声哄道:“看着我,延延,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他的眸子异样柔和幽:“你一个人在这儿,万一又发生点儿什么,怎么办呢?”他不断轻抚着许延的背:“来,憋住气,趁天还早,咱们赶紧出去。”
封毅带着薄茧的手,缓慢而轻柔的抚慰,让许延渐渐定下心来。他本就不想独个儿留下,听封毅一说,也怕再有突发事件,只得咬紧牙狠吸一口气,打算试一试。两个人迅速潜进洞中,封毅拉住他不断撑着石壁,借力加快速度。
呜呜的水流不断挤压耳膜,精神高度紧张,心脏疯狂激跳,氧气迅速耗尽,未到隧道中段,许延已觉胸闷气短,心慌意乱。围困周身的水,仿佛有生命的邪物,从他七窍中狰狞地往里钻。许延吓得心惊胆寒,甩着封毅的手就要往回游,哪知封毅紧抓住他不放,更用力地向外拉,他根本挣不脱。
许延大惊失色,恐惧铺天盖地,立刻拼命挣扎,封毅突然掉过头,一把扣住他后脑,猛地覆上他的唇,舌尖用力撬开他牙关,大口救命的氧气霎时送进闷痛的胸腔,许延瞬间呆掉……那一刻,身外心间,所有的一切,全部静止,定格成一幅美得失真的画面,只有封毅,和他俊朗的眉睫,梦幻一般,在眼前轻舞飞扬……怔忡间,他再被封毅拽住,迅捷地向外游去。
二五信箱 正文 静夜闻琴语
3395 9-7-9 21:8
几个起伏之后,和煦的光线终于再现,温柔地播撒到两人身周。许延抬起头,那耀眼的洞口如幻如真,像一块铮亮的明镜,在水波荡漾中款款招手。他竭尽全力向上游去,“哗啦”一阵仙乐般动听的鸣响,两人同时冲出水面。
许延大口地喘着气,咧开嘴想笑,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封毅也是如此,乌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伸手一带,拉他半靠在潭边倾斜的岩石上。两人都仰起头,在这久违的阳光下喘息不止。
“延延,对不起,”半晌之后,封毅抬手抚上许延发顶,轻声说:“吓着你了。”
许延扭过头,却蓦地惊跳起来,抓住封毅搁在岩石上的右手,那手掌上遍布细小的擦伤,小臂竟划开道十来公分不规则的创口,翻卷的皮肉惨不忍睹,被潭水泡得发白,兀自殷殷渗着血丝。想是他在水中挣扎,封毅情急转身划伤的。
许延死咬着牙,一声不吭,突然手脚并用地爬上岸,快速奔到藏东西的枯叶堆前,心急火燎地扒开,抖着手抽出那块布,刷地一撕两半,迎着追上来的封毅,径自往他手臂上缠,一圈一圈,异样地小心谨慎,泪水随之如珠串般涌出,滚滚泻落到干洁的布巾上。
许延轻轻打了个结,封毅轻轻搂住他:“别哭了,哥不疼。”他笑着去擦许延的眼泪:“再哭,我又要笑你像小姑娘啦。”
许延在那一刻抬起头,踮脚勾住封毅的脖子,嘴唇擦过他凸起的喉结、下颌,闭着眼睛贴上他微张的嘴,伸舌探进去。封毅的身体瞬间僵紧绷直,双手无措地落在许延肩上,才刚平顺的呼吸立刻紊乱起来。
对方嘴里带着淡淡烟气的清新味道让许延一阵阵晕眩、恍惚,他笨拙而贪婪地舔舐吸吮,舌尖急切而无助地轻扫点擦,哽咽着低叫一声:“哥……”
封毅的手臂慢慢收紧,蓦地托起他后颈,低头用力吻下去,火热的唇攫住他的嘴激烈吸舐,舌头顶进他口腔里探索翻搅,挑起他的舌尖反复**摩擦。那狂野的吻让许延的血液顷刻沸腾,颈边封毅手臂上的布边角,撩拨得他全身酥麻,瑟瑟发抖,疼痛的心间突然萌生出一种无法明了更无法抑制的渴望。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封毅含住他的嘴,滚烫的手心不断抚摩他光滑的脊背,顺着腰部的弧线滑落到臀瓣上,起初轻柔地在那微翘的半圆上流连**,片刻之后就觉得不尽兴,五指焦躁地从他内裤下方探进去,触到他柔腻光滑的**,立刻一把握住,用力抚弄**,随后猛地一按,紧紧压到自己早已坚硬膨胀的下身上。
许延被那硬物顶得一窒,呆愣间,想起他不敢细看的,封毅内裤下的隆起,全身顿时火烧火烧,满面通红。
封毅也立刻怔住,粗重地喘息着,握住他**的手仿佛比刚才更用力,却再不敢妄动。许延微睁开眼偷看封毅,封毅也直直盯着他,两人呼吸相闻,身体相贴,大眼对小眼地僵立当场,封毅的俊脸上腾地蹿起一片红潮,突然放开他转过身去,蹲到地上忙乱地收拾两人的东西。
许延也心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拣起地上的衣服,飞快穿好。直到两人收拾完毕,仍像煮熟了的虾米,尴尬窘迫地不敢对视。
“延延……咱们回家吧……”半晌之后,封毅低着头呐呐地说。
“哦……哦……回家!”许延反应过来,立刻当先往外走。来到水潭边,突然注意到满溢的潭水上白晃晃一片。之前水底的游鱼,全被炸翻了肚皮无助地飘上来,被水流一冲,涌到潭边岩石上可怜地打着旋儿。
“那人怎么那么坏呀?”许延不忍地说:“一下炸掉那么多鱼,他吃得了吗?”
“应该是附近农村的孩子,来玩儿看到有鱼,就偷了家里的炸药。”封毅说:“大人不会这样乱炸,也没那么容易就吓跑。”
“那我们捞点回家吧?”许延绕着潭边转:“留在这儿多可惜呀?”
封毅噗嗤一笑,轻声说:“你还能想到吃啊……”
许延回头:“我……”刚说一个字,就想起方才的尴尬,被鱼一扰,自己竟然忘了。他立刻发窘,又不爽封毅借此笑他,咬牙一瞪,说:“你,你笑什么?”
“我没笑什么,”封毅不看他,牵起他的手往回走:“炸死的鱼不好吃,想吃我帮你捉活的。”
刚才是色厉内荏,许延根本不敢追究下去,正好话题被岔开,顺势跟着封毅往来路走。经过了那一出,两人都感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了样,再不好意思像来时那样随意地聊天儿,齐齐闷声赶路,半步之遥的身体间距中,却仿佛有微妙的气流不断波动。
两人交握的手心异常湿热,互换着某种秘密的渴念和默契,许延既不敢握紧更不愿放松,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封毅牵住他的那只手上,感觉两人的手心都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微颤,像共同捂着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
待到山边,封毅松开他的手,开了车锁跨上去,低声说:“上车。”
许延坐上去,封毅背上的汗水味儿顺着山风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忽然想起之前封毅开他的玩笑,发觉自己坐在后座上特像个小媳妇儿,立刻臊得没头没脸。胡思乱想着,直到上了柏油马路,才记起封毅伤了的手,许延立刻跳下车。
封毅脚下一轻,刹车回头问:“怎么了?”
“你下来,”许延红着脸说:“我来载你。”
封毅看着他,突然失笑:“快坐上去,你哪儿带得动。”
许延脸更红,抢上前去闷头夺车把:“胡说,谁说我带不动的。”
封毅握住不撒手,许延根本抢不过来,正想发脾气。封毅忽然摸摸他的头:“这路你不熟,乖,坐回去,我单手骑,好吧?”
许延见他不肯,鼓气一推,一**坐回后座:“随你逞能,单手骑,摔死你活该!”
“单手也比你带稳当,”封毅咯咯直笑:“待会儿没骑两下,一块儿摔个狗啃泥,那才叫活该。”
“放屁!”许延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你说啥?!你再敢说!”
“我没说啥。”封毅忍着笑,踩着脚踏飞快地蹬起来:“我不敢说。”
“撒谎!你明明说了!”许延又是一巴掌:“你还不承认!”
“哈哈,”封毅忍不住大笑:“我真没说,要不就是忘了!”
“放屁,我叫你赖!”许延伸手就咯吱他的腰:“还敢笑!还敢笑!”
“不笑了!不笑了!我投降!”封毅痒得大叫,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腹部:“别摔到了。”
许延的手围上他的腰,立刻静止不动,车身每一个颠簸带动的起落都让他心惊肉跳,毫厘之差的封毅的下身像个燃烧的火种,烤得他混身燥热不安,正胶着间,手掌边缘忽然感到一个硬物,直直地顶上来。
封毅立刻撤开了按住他手背的手,许延却忘了动,被那东西迅猛的成长惊得呆住,心砰砰直跳着,任由它急急往自己手里钻,像个充满生命力的小动物,他恍惚着屏息收拢手指,昏头昏脑地将它握进手心,根本注意不到车速瞬间慢下来。
“……延延……”封毅停下车,气息不稳地低着头,声音异样沙哑干涩。
许延蓦然惊醒过来,立刻面红耳赤地撒了手,笔直地坐在后车架上,脑子就像一锅煮沸的粥,咕嘟咕嘟没命翻腾,却再不敢乱闹。一路老实地坐回家门口,车刚停稳就往下跳,招呼都没敢打就闷头跑回房间闩上门,一头扎到床上去。
黄丽萍诧异地追着问:“延延,你咋啦?”
许延听见封毅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他肚子疼。”
黄丽萍听罢马上着急地拍门:“延延,肚子怎么疼了?快开门吃点儿药啊。”
许延无奈地爬起来开门,胡说八道敷衍了好一串,才把黄丽萍哄走。他掉头趴回床上恨恨地想:你才肚子疼呢!封毅这小子太坏了!
当晚许延惦记着封毅的手,想要过去看看,又不好意思,只能拐弯抹角鼓捣黄丽萍带药过去,听说伤口收敛了,才稍微放下了心。
第二天两人都没主动找对方,偶尔在院子里隔着围墙撞上,都立刻红了脸闪开目光。许延要不屁颠屁颠跟着黄丽萍打转,要不心不在焉地辅导夏紫菱做功课,两只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高,隔壁最细微的动静他都没放过。封毅什么时候出来烧饭,什么时候刷碗回房,事无巨细,他都一清二楚,了若指掌。
到了晚间,躺在床上更是辗转反侧,不得安宁。许延想到院子里去转转,却终是不敢,只轻轻揭开道门缝,却蓦然怔住。
隔壁隐隐的琴音穿越温柔夜色,顺着围墙的边缘经由门缝清风般飘荡进来,那低柔的弦乐时而欢畅悠扬,时而忧郁情,娓娓道来,不知说与谁听……许延听得呆了,沿着门边墙壁滑坐到地上,双臂抱起小腿,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只觉一股股清冽的甘泉源源不断地淌入心田,嘴角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二五信箱 正文 一样的月光
355 9-7-1 13:19
当吉它开始轻轻地拨动,夜便飘渺成一幅绵长的黑纱,在那纾缓凄清的低沉弦乐中徐徐展开,绵绵无绝的思絮缠绕如梦境,如浮云过眼,亦如涛生云灭,从心头轻轻牵扯起无穷的忧伤。那晚的琴音久久不散,那晚的月色勾动肝肠……
泪是热的,夜是凉的,心,是彷徨的……伸开的五指卡不住时日的飞逝,刹那的相逢耗尽几千个日夜的蹉跎……许延推门出去,靠坐到院墙边儿上,墙很硬,地很凉,就像四岁那年一个人呆坐一天的屋角。头顶是沉默的天,身周是寂静的四壁,左手跟右手玩游戏――乐此不疲……一个人对着镜子讲笑话――有声有色……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夜露浸润发梢,直到月辉收干泪迹,直到那双温暖的臂膀再拢上他的肩头……被单轻轻覆上来,房门慢慢被拉上,院子里的脚步越去越远……眼帘沉重地阖上。
许延睡到日上三竿,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穿越明亮的玻璃窗,斑斑点点地撒落在床铺上。许延伸手接住,再握紧,握住了自己的手心。
院子里静悄悄的,洗过脸,刷完牙,吃了早饭,许延想起昨天黄丽萍念叨,今天要收生,便从墙上摘了顶草帽扣在头上,沿着屋后的泥路慢腾腾走。热气在帽檐儿下蒸腾,许延觉得颈子发僵,喉咙干疼,想是昨晚吃了风寒,又不想回屋呆着。
他家自开的坡地不远,就在后山边儿上,黄丽萍闲不下来,种了两垄生,一垄红薯,苗子都照管得肥绿壮实。才到地边儿,夏紫菱就抓着两嘟噜生跑过来:“哥你来了?跟咱们一起拔生吧!晚上煮盐水生吃。”
黄丽萍数落她:“死丫头,活儿不好好干,就记着吃!”说罢对许延说:“延延你别搭理她,看晒出病来,城里娇生惯养的娃儿,吃不得这苦。”
许延一听就笑了:“姨,瞧您说的,我哪儿有那么娇惯。再说,晒太阳对身体好,您看菱菱,肤色多好,红红白白、健健康康的。人家外国人呐,还专门远巴巴跑去海边躺着晒,管那叫日光浴。”说罢使阴力拔出一嘟噜生豆,敲干净浮土,问:“姨,这生苗还要?”
“日光浴?还有这说道?我看那是吃饱了撑的。”黄丽萍快言快语地说:“有那功夫,还不如种块地。”她摘下生豆扔进竹筐里,把剩下的生苗拢到地边儿上:“有用,一会儿给封毅拿去农场,晒干了铡碎做饲料。”
“小毅哥怎么总跑去农场啊?”许延一早就发现封毅家里没人,平时也是一大早就去农场,等他回来自己才起床:“也不嫌累。”
“他得把活儿忙完好进山,”黄丽萍说:“每年放假,他都跟沙坝村的猎户跑几趟山。这碰上你回来,他没去。这八月里最后一趟,算日子,差不多了。”
“跑山?!”许延诧异地问:“跑山干嘛?他平时套的野物都吃不完。”
“你这孩子!”黄丽萍笑了,正待说话,就见封毅从甘蔗地里跑出来:“小毅呀,都给你码好了,找个车子来推吧。”
“好勒,谢谢阿姨。”封毅笑道,拗断手里两根细甘蔗,递给夏紫菱和黄丽萍各半根:“润润嗓子,还不大熟。”
“有汁儿就成,正想歇歇。”黄丽萍接过甘蔗,拿手捋了上面的白灰,去山边树荫下乘凉,招呼许延:“延延也过来歇着吧。”
夏紫菱熬不住热,紧跟着也偷懒跑过去了。许延兀自从酥松的泥地里拔起一串串生:“我不累,待会儿。”
“延延,”封毅靠近他问:“你,吃甘蔗不?”
“不吃。”许延撅着**拧开头。
“那,喝水不?”
“不喝。”
“那咱们去树荫下歇歇?”
“要去你自己去。”
“……延延,”封毅蹲下,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许延抬起头:“你哪天进山?”
封毅一怔:“……后天。”说罢皱皱眉,抬手抚他的额:“你不舒服?脸都发青了!”
许延心里一鲠,拍开他的手:“你别管,你进山去。”
“……延延……”封毅低下头,过了半晌,弯腰拔起了生:“我帮阿姨拔,你回去歇着。”
许延操起一挂生苗,连泥带土往他身上砸:“爱拔你拔去,我歇着就歇着!”说罢甩手往家跑,跑到自家院墙下转弯儿,远远一看,封毅还在那儿鞠着腰拔生,越发地气恼,熬了五年多才山长水远地赶回来,这家伙竟然说走就走。
本来就伤风,大太阳一晒,许延回家不久就开始发热,脑门上油泼火烤一样烧,中午饭也没能起来吃,昏昏沉沉在床上赖着,把黄丽萍急坏了,赶紧带他上医务室打了支退热针,下午有了起色,一碗小米稀粥才没情没绪灌下去,喝完又回屋里躺上了。
封毅端了碗石螺汤进来,摸摸他额头,皱眉说:“是昨晚凉着了吧?上午怎么还去晒太阳呢?”说着去扶他起来:“来,喝点儿汤,这汤下火,喝了嗓子舒服。”
许延一巴掌摔过去:“滚开,跑你的山去。”说罢躺回床上扭身对着墙。半晌之后,听见封毅走出去带上门,越发气得头昏脑胀。桌子上那碗汤还在冒着热气,许延猛地坐起身,想去摔碗,手指碰到热乎乎的碗沿儿,最终没舍得,怔怔地掉了几颗泪,泄气地躺回床上,又翻腾了好一会儿才迷糊过去。
睡了大半天,全身骨头疼。许延傍晚时候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看黄丽萍洗生。夏紫菱诡笑着问:“哥,你跟小毅哥哥吵架啦?”
“胡说。”许延不理她。
“嘿嘿,我都看见了。”夏紫菱咯咯笑:“你上午拿生苗砸他,你俩为啥吵嘴呀?”
“说了没有!”许延一拍她:“做作业去。”
“哼!不说拉倒。”夏紫菱撇撇嘴:“赶明儿我问小毅哥去。”
黄丽萍从水槽边笑着抬头:“你哥是生小毅要进山,不陪着他玩儿的气。”
“本来就是,那山有啥可进的!”许延愤愤地说:“我多久才回来一啊,他跑了都没人跟我玩儿了。”
“唉……”黄丽萍低头搓着簸箕里的泥生:“他不进山哪儿成啊?学费谁给他缴?”
许延一怔:“学费?那不是封叔叔缴?”
“你回来这些天了,见过你封叔叔几回?”黄丽萍叹口气,撩开脑门儿上垂下来的头发丝儿:“封毅这孩子,难为他熬啊。”
“他,他咋了?”许延着急地问。
“你不知道?”夏紫菱立刻卖情报:“封叔叔得了矽肺病,还成天抽烟喝酒赌骰子,到寡妇屋里厮混,连天连夜不着家,煮好饭还得小毅哥去喊他。”她翻着白眼儿说:“哼,哪儿有这样儿当爸爸的。”
“菱菱!”黄丽萍厉声呵斥她:“死丫头片子,回你屋里做作业去!字儿没认得两个,舌根子倒嚼得利索。”
“哼!”夏紫菱悻悻地跑回屋。
“姨,怎么会这样儿?”许延惊诧地问,上回来封叔叔还很顾家的,虽然偶尔打两下老婆孩子,也没其它毛病啊。
“封叔叔早几年得了病,就开始混日子喝酒。家里靠部队上那点津贴劳保过活,幸亏你李阿姨勤俭,日子还过得去。”黄丽萍说:“后来你李阿姨一殁,更凄惶了,担子都落到小毅身上。可怜了那娃儿,才那么大点儿,别人家里还当宝贝似地捂着揣着。”
“李阿姨……”许延心里发酸,又想起那张慈爱的笑脸,想起她在屋前屋后,兴兴头头忙活着的身影。
“好人不长命啊,你李阿姨那么要强的人,在床上瘫了两年多。老封撒手不管,只靠小毅一个男娃娃每天把屎把尿擦身揉背,背去医务室扎针。”黄丽萍说着红了眼圈儿:“她总跟我念叨,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都是封毅跪在地上求她断了那念头。我还以为,看在这么个孝顺儿子份上,她能往开里想,谁知最后还是偷偷喝了药。”
许延愣怔不语,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压根儿不会想到,封毅不是成天跟他笑嘻嘻的吗?
“幸好封毅那孩子争气,活儿干得漂亮,二五农场里的活儿他包了不少,学习也顶尖儿,学校才给他减了一半学费。”黄丽萍接着说:“延延,你不该怪他,这等你回来,他都误了两趟山了。小毅只能靠寒暑两个长假,进山挖点药材,打些稀罕野物儿,才能筹出学费。就那也是求爷爷告奶奶,不然他一个半大孩子,再能干,也不能跟那些壮汉子分份子啊。”
“学费很高吗?”许延急急地问,他立刻想到自己的压岁钱:“子弟学校是部队的,学费要多少啊?”
“光学费就简单了,要不是封毅死活不肯拿,咱们家早帮他垫上了,”黄丽萍无奈地说:“你李阿姨治病借了不少债,封叔叔又好赌,简直就是个黑窟窿……唉,不说了!”黄丽萍抖抖簸箕,笑着说:“延延胃口好点儿没?姨给你煮咸水生,刚刨出来的生豆,煮熟了剥壳儿吃特别养人。”
“谢谢姨……我先去睡会儿。”许延垂头说,心里一阵阵酸痛,站起来慢慢挪回屋子里,坐在床沿儿上发愣。从前只觉得自己寂寞孤单的童年够凄凉的,却没想到封毅的生活更辛酸。自己回来就顾着拉他玩儿,竟然没发现,不但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一劲儿跟他犯犟撒脾气。
二五信箱 正文 前夜那首歌
3657 9-7-12 :
退热出了几场汗,许延才进洗澡间,就听见封毅进了院子,跟黄丽萍说话儿:“阿姨,延延晚上烧没烧了?”
“不烧了,”黄丽萍说:“这孩子,饭没吃多少,牙又疼了。”
“牙疼?”封毅问:“他去哪儿了?”
“去冲澡了,刚进去,”黄丽萍说:“坐啊小毅。”
“不坐了,谢谢阿姨。”封毅说:“我先回去。”
封毅说完就离开了,院子里便没了声气儿。牙疼是许延没胃口吃饭瞎掰的,他是有颗火牙,有时疼得闹心,今天却没事儿。许延冲了两下跑出来,隔壁院里房里都黑漆漆的,封毅又出去了。许延转了两圈,蔫蔫地回了屋。
九点来钟,黄丽萍来看了他不烧,一家子就睡下了。许延白天睡得多,晚上不觉得困,惦记着隔壁,出院子看看,封毅家仍然没动静,他就抱了生篓子,坐到葡萄架下的黑影子里边剥边等。才没剥几颗,封毅家院门儿开了,许延见他在院子里来回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屋,半天也没再出来,心里就有些不好受,想着封毅该是生气了,回家这半天也没来找他。
许延倒了生壳,到水槽边洗手,打算待会儿去找封毅道歉,封毅恰巧也从屋里出来,看见他就走近围墙边,说:“延延,饿了不?黄阿姨说你牙疼没吃东西。”
“有点儿……”许延盯着水槽里的水,不由抿弯了嘴角。
“那快过来。”封毅见他不再怄气,眼睛亮闪闪的:“刚熬了粥,我也没吃呢,咱俩一块儿吃吧?”
“嗯,”许延在毛巾上揩干手,看了眼院门儿:“黄阿姨把院门儿锁了。”
“那,那翻墙过来。”封毅一撑坐上墙头,伸出手来:“快来。”
许延走近,封毅撑着他腋下提了上来,放到围墙上,伸手去托他下巴:“哪颗牙疼了?肿了没?”
“没疼,”许延不好意思地笑:“我骗黄阿姨的。”
“呵……”封毅笑了。两人一时无话,在墙头上干坐了半晌,封毅跳下去,伸手来扶他:“下来吧,那儿坐得累。”
“嗯。”许延就下去了,在桌前竹椅子上坐下,看封毅去灶台边盛粥。两碗热腾腾的稀粥摆在石桌子上,隔在两人中间径自冒着香喷喷的白烟儿。
“……延延,”许延低着头正想开口,就听见对面封毅说:“你别气了,我明天不去了。”
许延鼻子就酸了,半晌没吱声。封毅靠过来蹲在他椅子边上,拉他的手:“哥错了,明天不去了,延延别生气了,好不?”
“哥……”许延鲠了嗓子,低下头搁到他肩膀上:“黄阿姨都告诉我了……你去吧,不然学费咋办呐……”
封毅肩上一僵,过了会儿,轻声说:“学费我找校长缓了两个月,开学以后赶着周末,再请两天假去就行。”他抬起手来抚着许延的背:“别担心了,现在哥一直陪着延延,好不?”
“那怎么行呢!”许延一听就急了,坐起来说:“那得耽误功课了!”
“我功课好着呢。”封毅笑了,揉了下他脑袋:“你急啥?回来多看看书就行了。”
“不行,你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看书,”许延说:“而且功课积到一块儿,成绩再好也得拉下的。”
“都跟人说好了,”封毅微皱了眉,站起来说:“功课我自己知道,你别瞎想了。”
“哥……”许延一把拉住他,喉咙一硬,眼泪再忍不住哗哗往下掉。
“延延,”封毅吓了一跳,转回身手忙脚乱地擦他的泪:“怎么又哭了?”
“你明天就去吧,”许延哽咽着说:“我不想你拉了功课,你答应过,以后跟我一块儿念书的。”说着越发伤心难过,抱住封毅的腰哭得泪流不止。
“……延延,”封毅怔了怔,蹲下来抱住了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哥会去找你的,真的。延延,别哭了。”
许延收紧手臂,心里酸涩异常,哑着嗓子说:“你明天去,我就不哭了。”
“……嗯,”封毅拍着他:“快别哭了,瞧你,”他轻声笑:“哭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也不害臊……”
许延张嘴咬他,眼泪仍旧没完没了。
“嘶……”封毅轻吸口气,低声说:“……疼啊。”
许延噗嗤笑了:“还敢说我像小姑娘不?”
“不敢了……”封毅的声音低沉如耳语,更紧地抱住了他,下巴轻蹭着他的脑心:“延延……”
“嗯……”许延闭上眼睛,抬起脸埋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只觉心头酸甜交煎,荡起一阵阵微醺的波澜。
两人相拥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封毅才拍拍他,轻声说:“延延,先喝粥好不,都凉了……”说着扶他起来,让他坐回椅子里,去绞了条毛巾给他擦脸,笑着说:“尝尝,看好吃不?”
“嗯。”许延拿调羹舀了几勺喝,生姜的淡淡辛辣味儿混着葱儿的香气,托出甘美的鲜肉清甜,齿颊留香,胃口立刻开了,连喝了两碗,才放下调羹问:“哥!真好喝,这是什么熬的?怎么没肉呀?”
“……肉,不好消化,就喝粥吧。”封毅敷衍着说。
许延立刻起疑,问:“你快说,这是啥粥?”
“哈,”封毅看着他笑:“水蛇粥,你反正都喝了。”
“呃……”许延立刻觉得喉咙发堵:“你太缺德了!!”水蛇那东西凉冰冰滑腻腻,看着都人,他还连喝了两大碗!
“你可别吐出来啊!”封毅憋着笑,忙过来拍他背:“我钓了一晚上,剥了半天皮,弄得很干净的。”
“再不能乱吃你弄的东西了,”许延连灌了两杯凉水,才把胃里的翻腾压下去,气恼地说:“你怎么啥都抓呀?太恶心了!”
“水蛇性寒,滋阴,你刚发过烧,吃那个好啊。”封毅笑看他:“下午的汤喝了吗?”
“嗯,”许延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喝了。”他低头摆弄着调羹,想问封毅得去多久,又怕催得他急。进山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总得收获够了才能往回赶,怕是要十来天吧?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呆多久?想了两下心乱起来,就放了调羹站起来收碗。
“我来吧。”封毅看看他,把碗接过去,放进水槽里开了水,过了会儿,说:“我就去几天。”
“哦。”许延心里一喜,跟上去,站在旁边看他利落地涮洗碗筷,水管里的自来水哗哗奔流,溅到封毅**的手肘上,凝成一颗颗晶亮的水珠子。许延拿了块布来擦洗好的碗,说:“那我明儿早上去送你。”
“太早了,别送了。”封毅把碗叠放进橱柜里,关上柜门转过来说:“歇会儿就去睡吧,别又烧起来了。”
“我就要去!”许延犟道,扭头进了他屋里,坐在床沿儿上:“我不回去睡了,明儿早上你走就叫我。”
封毅站在门边,笑笑:“我先去洗个澡。”
许延等了会儿,无聊起来,拿了墙上的吉它下来,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琴声叮咚,无规律地轻响,竟也一样动人,见封毅洗完回来,问:“哥,你昨天后来弹那首,是什么曲子呀?”
“不是你给我带的谱儿吗?”封毅说:“CancionTris。”
“不是这个,还有一个。”许延说,随即轻轻哼了两句。
“哦,”封毅拿过吉它,随手按了两个和弦:“是这不?”
“嗯,”许延说:“有词儿吗?”
“有。”
“我想听。”
“那词儿不好听,”封毅说:“悲戚戚的。”
“我想听。”
“你坐进去,”封毅靠床头坐下,带着点羞涩:“不知道会不会忘词儿。”说罢垂头想了想,慢慢地拨动了琴弦,一个过门之后,低沉的男音和着低沉的吉它,在琴弦震颤中低低地回响起来……
如果我是双曲线
你就是那渐近线
如果我是反比例函数
你就是那坐标轴
虽然我们有缘
能够生在同一个平面
然而我们又无缘
恩~慢慢长路无交点……
“不想听了,”许延没听几句就觉得憋闷:“又是坐标又是函数,跟上课一样儿。”
“说了不好听,”封毅笑了,跪在床上伸臂挂好吉它:“晚了,咱们睡吧?”
“嗯。”许延靠墙躺下,封毅也熄了灯过来躺到外侧。
两人都大了,单人床平躺不够睡。许延翻身向着墙,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问:“哥,你长大想干什么呀?”
“长大啊,”封毅说:“想当医生,你呢?”
“我?”许延咯咯笑了:“我没想过呢,什么赚钱多就干什么。”
“哈,”封毅也笑了:“你咋那么财迷呀?”
“财迷有啥不好?”许延说:“要是我现在就有好多好多钱,该多好……”他心想,如果那样就可以帮封毅的忙了,而不会这样无能为力。
“呵,”封毅轻声说:“好好念书吧,瞎想什么呢。”
两人一时无语,许延躺了会儿觉得手臂发麻,转回身去。封毅也侧身向着他,怕是白天太累,竟已睡着了,眉眼在漆黑夜色里模糊不清,只有浅淡的轮廓,低缓均匀的气息轻拂到他脸上。许延想起岩洞中那温暖的午睡,轻轻拉过封毅的手臂,悄悄枕上去。
封毅被他一闹,醒了过来,伸手抱住他,轻拍着说:“睡了,延延。”
“嗯。”许延窝进他怀里,手搭着他的腰,闭眼嗅着他腋下的清爽味儿,慢慢睡了过去。
二五信箱 正文 悠长的铁轨
3776 9-7-12 18:8
夜色尚未褪尽,两人一犬就出了二五,折上旁边一条黄泥岔路,路旁长满蓬勃的野草,一侧是山脚茂盛的灌木。电筒的光晕惊动了早起的草虫,待脚步过去,虫儿们发现安然无恙,便又放肆地吟唱起来。野外风很大,树木发出呜呜的声响,白沙河水朝朝夕夕、不舍昼夜地流淌,四野冷酷而又淡远,丰盛而又空寂。
越过一个馒头状的低矮山包,晨光已穿越远的山麓,暧昧不明地笼向山坳里的村庄,炊烟未曾升起,村子慵懒静谧地沉睡在昨夜的酣梦里。封毅推开道木栅栏,冲院内敞开的房门喊了声:“叔!”
许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房门里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黧黑脸膛,额上刻着两道早生的沟,腰杆和头发像肩上背的那杆猎枪,笔直而**。闪电热络地跑上前,围着汉子身后两只高大的猎犬打招呼。
汉子鼻音很重,哼哈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眼光扫过许延,抬抬眉毛:“这是?”
封毅忙说:“是我弟,来送我。”
“嗯。”那汉子便没说什么,背个手向外走。
三人出了村口,路边或蹲或站地聚了三五个男人,都背着枪牵了狗,肩搭简便的帆布口袋。封毅张哥李哥地打过招呼,几个人便向他俩来时路过的山包走。
封毅跟许延落在后面,许延问:“咋又走回去?”
封毅说:“进山的路在四十七国道边上,待会儿经过二五,你就回家吧。”
许延不接话,眼睛盯着吃饱了草卧在路边反刍的牛,不断嚼磨的牛嘴挂着白沫,偶尔哞哞叫两声,声音低沉而厚重。天已经大亮了,村子里散发出淡淡的牲口粪便和霉味儿,突兀却清新。
十几分钟后来到二五门口,封毅停下来说:“延延,进去吧,天还早,回去再睡会儿。”
许延嘴角一勾,不搭理他,径自跟在那几个汉子后面继续走。
“延延,”封毅追上来,拉住他:“回去啊!”
“不回,我再走一段,我晨练!”许延甩开他的手。
封毅无奈,由着他又跟了几分钟,见许延还没有掉头的意思,着急起来,拉住他说:“延延,听话,快回去,再走就远了。”
“没多远啊!”许延说:“才走了一小段。”说着又想甩开他的手。
前面无聊赶路的几个壮汉,都回过头来看着两人笑。一个爱开玩笑的,知道封毅之前等许延误了几趟山,打趣道:“封毅,那是你弟还是媳妇儿呀,舍不得就回家去吧。”
封毅刷地红了脸,不好意思当着几人面拉扯,拽着许延退到路边树下:“延延,乖啊,这路上,军车拐弯都不带刹车的,你待会儿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许延也被那人调侃得难堪,红着眼睛抿嘴不说话。封毅看他那样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摇着他的手哄道:“延延听话,回家等我,我给你摘面包果回来好不,你不是说想吃吗?”
“还要绿姬。”许延讨价还价,知道不好再跟下去,委屈地说:“你到底去几天啊?”
“好,我给你摘。”封毅说:“就七八天,我早点儿回来。”他转头看那几人走远,手一收搂过许延,突然低头在他嘴上亲了下,红着脸说:“我走了。”
许延还没反应过来,封毅已经跑出了十几米外,转过身来向他挥手:“贴路边走,快回家。”直到那矫健的身影掠过弯路看不见,许延的脸才热辣辣地烧起来,手捂着嘴巴只觉脸上的火苗越烧越旺,一直蹿到脖子里去。
在家掰着指头过了几天,许刚仍说暂时不会有人去G市。许延放下了心,脸上云开雾散,跟着夏紫菱胡混起来。小丫头做完了作业,变成卸掉笼头的野马,两人在二五周围折枝,抓蝈蝈,摸田螺,天天到晚不着家,只差上房揭瓦片儿了。黄丽萍也不管他俩,由得俩孩子疯闹。
这天夏紫菱突然出了个主意:“哥,下午你帮我扎个毽子踢吧?”
“我哪儿会扎那个,那不是你们小丫头弄的?”许延说:“咱去机修厂偷滚轴,做架小车吧?”机修厂空地棚子下,堆了不少滚轴,二五的野孩子都爱去那儿偷来做滑轮车,上面钉上木板,人坐上去沿着斜坡往下溜,别提多得劲儿。封毅这段儿陪他到跑,两人都没空弄那个,许延就想趁现在自己钉一架。
“咱们明天再钉车子呗,”夏紫菱鼓着眼睛说:“毽子不用你扎,你帮我拔几根鸡毛就成。”
“鸡毛?!”许延诧异道:“你自己不能拔?”
“那是别人家的公鸡,”夏紫菱贼笑:“我妈不让我拔。”
“那就能让我拔了?”许延瞥她一眼:“我不去。”
“哎呀,哥!”夏紫菱百折不挠地跟着他转,磨了半小时,许延实在没辙,只好跟她一块儿去偷鸡毛。
到了马路边,夏紫菱指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大公鸡说:“就那只。”两人于是扑上前围追堵截,马路上立刻尘土飞扬。那只鸡也不含糊,几快逮住了,都忽地猛蹿过脚缝逃走,后来还闪进一户院子。
许延不甘心,两步追上去,终于在灶台下把鸡按住,正开心,夏紫菱就一把拽住他,向外急急跑:“快走,封叔叔跟他相好在这院儿,那寡妇可凶,叫她发现可就惨了。”
许延跟着夏紫菱跑远了才回头,心情复杂地打量那个小院子。封毅走了将近一周,都没见封叔叔回过家,那小毅哥平时,一定很孤单吧……
夏紫菱可没闲心想这些,欣喜若狂地按着公鸡直叫:“快拔毛!快拔毛!它又叨我一口!”
许延心不在焉地去揪公鸡尾巴上的长毛,那鸡吃疼,立刻拼命扑腾,两人吃了一嘴泥灰。许延气不过,咬牙使劲一拽,立刻毛飞鸡跳,公鸡垂死一挣,终于撅着可怜的光**,尖声痛叫着疯狂逃命去了。
夏紫菱看着一地鲜艳鸡毛,乐坏了,忙不迭去捡,许延也蹲下帮她,耳旁却忽闻一阵刹车声,随之是尹心h的声音:“延延!”许延回头,车门开,下来的正是尹心h,正皱眉头打量灰头土脸的许延:“你在这儿都玩儿些什么啊?弄成这样!”
许延一惊,站起来说:“妈,您怎么来了?”
尹心h说:“报社同事到白河镇追个乱砍伐专题,我申请一起过来,顺道儿接你回去。”
“我不回!”许延一听就急了:“我要等小毅哥!”
夏紫菱也立刻抹开了眼泪,拉住许延哭:“哥,你别走。”
“什么小毅哥?”尹心h不耐烦地说:“都找你好半天了,快上车,别让人等,你爸那儿我打过招呼了。”
“我不!”许延撒腿就跑,眼看封毅就快回来,自己竟然又要走了,脑子里顿时空荡荡的,根本不管夏紫菱和尹心h在身后又追又喊。
一跑进院子,黄丽萍就迎上来:“延延,你妈来接你了。”
“我不回家!”许延跑进屋,转了一圈又出来拿个板凳放在围墙边,脚一蹬就跨上去。
“延延。”黄丽萍拉住他:“你妈单位有事,延延别让大人操心,下回再来姨家玩儿。”
许延知道自己犯犟没用,从来就没用,孩子只能顺应大人的规矩意志,心窝却疼得喘不上气,哽声说:“我,我给小毅哥留封信。”说罢跳下墙头。
封毅知道许延爱来自己屋里晃,走时锁了院门,房门只虚掩着。许延走进那间简朴整洁的屋子。寂静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封毅的味道,那种清淡、甘冽、温暖,那股多少年来一直缠绕心头,念念不忘的,熟悉的味道。
那张一同坐过的书桌,那个他翻乱过无数回,又被封毅收拾整齐的书柜,柜门边那只自己送他的小飞机,还有,还有封毅临走前那晚,他俩一起睡过的单人床……许延走过去,慢慢趴到床上,咬紧牙抱住那只军用枕头,就像封毅那晚轻轻抱着他……
许延怔怔发了会儿呆,就听见黄丽萍在隔壁喊他过去,之间还夹着尹心h的声音:“那个小毅是谁呀?特别贪玩儿是不,带得延延家都不愿回。”许延听见许刚和黄丽萍都急忙解释,连声夸封毅是个好孩子,能干又聪明,还特别懂事儿。
许延趴在床上无声地笑,听别人嘴里说着赞扬封毅的话,只觉心里翻涌起阵阵难言的、甜蜜的快乐。他抱着枕头来到书桌前,抽了张纸,拿起笔,刚写完小毅哥三个字,眼泪便滚滚涌出,心仿佛要被疯狂纠缠的血管扯成碎片,摧枯拉朽。
院墙那边的催促声,一声紧过一声,最后连许刚都开始着急:“延延!别耍孩子脾气,你妈单位不能等!”
许延从枕头里抬起脸,握紧笔:小毅哥,我走了,你要记得来找我。延延。
许延放好枕头,把信纸小心压在书桌上,开门出去。滚滚的车轮毫不留恋地扬起一路烟尘,熟悉的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瞬息之间,二五已如一个虚渺的梦境,被远远抛在身后。
直到白河镇检票上火车,许延仍旧心情低落、心不在焉,偶尔敷衍地跟尹心h和随行的叔叔阿姨说两句话,眼睛失了焦距地打量这个荒僻小镇的荒凉车站,临近开车却突然触电般弹了起来,那个在站台上焦急跑动的身影,不是封毅,是谁?!
许延一阵欣喜若狂,叫了声小毅哥,却发现车窗紧闭,立刻拼命去拉,窗棂却锈住了,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能撼动分毫,眼看着封毅掉头向车尾跑远,许延汗都急出来了,猛地挤出座位飞快地奔向车门,却被门边的乘务员一把拦住:“关门了,小心。”
许延扒着车门,不管不顾地伸出头去:“小毅哥!小毅哥!”才叫出两声就被拖回去,车门刷地关上,火车轰隆启动。许延眼前一黑,疯狂摔开拉扯他的几双手,冲到门边卡座窗口,探出头去声泪俱下:“小毅哥……小毅哥……”模糊泪眼中,只有那个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遥不可及地向他追来,然后被悠长铁轨抛开,越拉越远……
二五信箱 正文 那一篮野果
3786 9-7-1 2:16
G市三中座落在城东区一条安静的街道。许延家住城西,每天要倒两趟榨汁机一样热情洋溢的公车返校,秋冬还好,若是碰上阴雨天气或是天热时节,下得车来,往往披头散发、人鬼不辨。
说起来许延跟秦可可的交情也是从初一上学期,一狼狈的搭车经历开始的。那天许延像往常一样削尖脑袋、缩骨收腹挤上车,却不平常地遇见一位打瞌睡的乘客,公交途径灯口刹车,那位乘客把手里的豆浆全都送给了许延的上衣和书包。
秦可可跟许延同桌,当许延懊恼异常地赶回学校时,秦可可起初暗笑,过后轻声笑,再之后就旁若无人地大笑。刚到新学校不久,许延尽管尴尬恼怒,非常讨厌这种无礼行为,但因为跟她并不相熟,又不想跟女同学吵架,便一声不吭,冷着脸埋头收拾书包。
秦可可笑过之后,却自说自话地抢过许延的书包:“用水冲冲再晾干,不然书页都粘在一起了。”说罢抱去水龙头下冲洗。
十多分钟后,秦可可捧着洗好的书包课本回来,两人一起晾到教室窗台上,许延说:“谢谢你。”
秦可可大笑:“别客气,天天早上看你像被人打劫过,我算见义勇为。”
许延跟着失笑,那一整天两人共用一套课本,逐渐熟悉起来。秦可可是个清瘦高挑的女孩儿,不算漂亮。上课看小说,下课打瞌睡,有时显得很没精神,但只要她定睛向你一看,你会发现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得令人吃惊。个性也不错,洒脱开朗,有点儿凡事不上心的率性,也是重点中学为数不多的,不将功课、练习题挂在嘴边的学生。
她第一个让许延佩服的地方是,除了基本功课,那些名目多的补充习题,根本不予理会,张张油印卷比漂过漂白水还干净,名却永居前十。两人恰巧同桌,秦可可父母是G市棉纺厂职工,两家距离一个街口。秦可可天天走路上学,许延问起,她说:“坐车走路都要一小时,我宁愿走路。”
城东城西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主要是学校位置偏,公车绕路车速慢,所以碰上心情好,许延也会跟她一块儿步行回去。一来二去话题增多,许延才知道秦可可家中还有两个弟妹需要照顾,父母在厂里加班加点,家务都落在她头上,不由更为佩服这个爽朗聪慧的坚强女孩。
初一下学期,许延与秦可可的两人行,因为丁珉的加入增加到三个人。丁珉是班上体育特招生,长相高大帅气,话却不多,有点儿特立独行,起初跟许延并不来往。丁珉中午也在学校食堂吃饭,偶尔一搭台聊天,才发现大家都爱看武侠,下象棋,打羽毛球,甚至喜欢的音乐类型都一样。
两人趣味一致,下课时丁珉就会过来许延这一桌聊天儿,许延慢慢发现,丁珉知识面相当广,不但不冷漠乏味,还相当爽快热情。秦可可起初不爱搭腔,渐渐也会被他千奇百怪的话题吸引,每当这时,丁珉就越发说得起劲儿,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许延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不打算考证,他本就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该管的闲事从不插手。
偶尔一课间,秦可可说起吉它,许延也兴趣浓厚,没想到丁珉更加兴致勃勃,立刻大谈指法技巧。许延尴尬地说:“我只会听,不会弹。”
丁珉说:“没事儿,我弹给你们听。”
于是在初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下午,许延再听到了那首《悲伤的双曲线》。丁珉会弹吉它,而且弹得不错,嗓子也好,过去那些听不懂的数学名词,被他流水般轻轻哼唱出来,许延霎时心如锤击,神情恍惚。秦可可竟也情绪低落,呆坐了会儿,就说家里有事要走。丁珉默送他俩到门口,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陷入莫名的低落中。
许延跟秦可可走在回家路上,春天已经过去了,又一个盛夏即将来临,才刚下过一场雨,被白炽光线敲碎的路面,分裂成一块块破碎的镜片。两人闪避着车轮溅起的积水,还有身后自行车的铃铛,慢慢往回走,马路上车来人往、喧闹非常。
过了一条斑马线,秦可可忽然被抢绿灯的人猛地一撞,立刻向路边绿化带跌去,许延一把没拉住,被她一带,自己也失了平衡,一**坐到湿淋淋的草地上。这下再不用躲了,两人湿着裤子坐在地上,同时哈哈大笑,谁也没想立刻站起来。
秦可可笑了会儿,突然说:“许延,你有喜欢的女孩了?”
许延默了半晌,站起来说:“没有,我小时候跟人约好了,以后一块儿去当和尚。”
秦可可看了看他,说:“你有病啊?当和尚?骗谁呀!没喜欢的女孩刚才听歌儿会那表情?怕我乱说啊?”
这学期学校开了门生理卫生课。许延班上教生物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女教师,她并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让学生们自习,而是图文并举地讲授了**与卵子的相遇相爱,共同缔造新生命的过程。临到下课前,这位女教师面带微笑说,男人和女人因为爱而结合,共同孕育爱的结晶,是人一生中神圣庄严的经历,也是生命必经的历程,没必要避讳。
班上的学生起初都不自然或者装作不以为然,一节课下来,竟都被女教师的豁达认真感染,微红着脸,大大方方地研究起那本神秘教材,有些还小声议论。只有许延,全程面无表情,下课铃一响,就把课本丢进了书包。秦可可后来开他玩笑:“许延,你不是身经百战吧?那么镇定。”
许延愣了愣,也玩笑着搪塞:“我带发修行,要清心寡欲。”
秦可可当时就大笑:“许延,你装啥纯洁呢,有病。”没想到今天又听许延这么说。
许延笑了,说:“我是有病,病入膏肓。”
两人都心不在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纺织厂门口,许延看看她,忍不住说:“可可,张晓风这人并不怎么样。”
张晓风是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斯文俊秀,能说会道,挺会来事儿,很多女生都暗地里喜欢他,在男生中也玩儿得开,相当合群。张晓风让许延不感冒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学习其实相当刻苦,却爱表现得浑不在意,虽说这理由摆不上台面,至多算是有点虚荣心,但许延确实反感这种表里不一。
秦可可不爽地扫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吧!和尚!”说罢快步走进厂门口。
许延看着她的背影,自嘲地笑了,对啊,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要不是因为秦可可的成绩这学期急速滑坡,情绪也反复无常,他根本不会提,实在是为她担心。但每个人立场不同,想法更是天差地别,许延转念想,如果有人来说教自己,自己能接受吗?许延又是一笑,带着这微笑,匆匆转身回家。
课业紧张加上两个谈得来的同学,学校里的时间还算愉快充实,难耐的是回家后的冷清。尹心h下半年升了主编,工作越来越忙,常常饭都没空做,在抽屉里放上些零钱,许延放学便拿了钱去旁边的市政府食堂打饭,吃完再一个人溜达回家。冲澡,做作业,看看电视新闻,十一点来钟熄灯上床,屋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的声息。
每当这时,潜藏心底那个执拗的念想,就会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疯长,扎进血脉,渗透灵魂,生根发芽,开结果。像肆意扩散的癌肿,永无治愈的可能,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人几近发疯。
许延常常把脸埋进枕头里,冥思苦想封毅的面貌,可这样思念的人,一待分离,明明记得他嘴角的弧度,眉峰的飞扬,鼻梁的**,眼神的明亮,甚至,他拥抱自己时身体的热度,却绞尽脑汁也无法,无法将它们组合成那张绝无仅有的脸,再现眼前。
许延有时想得累了,会突然蹦起来,将家里所有的灯开着,电视音量调到最高,甚至自来水管都拧到最大。一屋子的光与声与色交相乱舞,振聋发聩,满得不能再满,满得令人窒息,心却依然空得发慌,空得想吐。
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抵不过记忆中封毅一根手指的细纹。于是又再把灯一一熄灭,关上电视,拧紧水龙头,趴回床上继续想,想到困极睡过去,想到一夜无梦愣怔醒来,日子便这样缠磨着继续。
又是一个独的周末,许延早上起来,刚吃过早饭打算做作业,就传来敲门声,打开一看,竟是许刚。两父子一年多没见,许延高兴坏了,接过行李就去泡茶:“爸,您下了车就过来了?”以前许刚都是安顿好才来看他。
“是啊,”许刚笑着说:“你爱吃的熏肉,黄阿姨帮你装了一袋儿,菱菱亲手裹的粽子,对了,还有封毅,给你带了点野果儿,这些吃的都不能放。”许刚边说边打开旅行袋,一样样往外掏。
“野果子?在哪儿!”许延心一跳,差点没把杯子摔了,心急火燎冲出来。
“呵呵,我还说封毅太麻烦呢,”许刚笑着说:“可他非磨着我带,说你爱吃,”说着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柳枝篮子:“嗨,看你急的,这有啥好吃。”
剥了皮的细柳条儿洁白光滑,没有一根倒刺儿,上面盖着一色柳枝编的盖子,一阵阵绿姬与嫩叶的清香,渗出枝条扑鼻而来。许延抚着篮底喉管又涨又酸,心绵软得生疼,却不舍得当许刚面拆开,抬头问:“爸,您这出差多久?能呆到我放暑假吗?”
“不行啊,”许刚说:“这会只开半个月,开完就得走。”他拍拍许延的头:“菱菱跟黄阿姨都惦记着你,等明年吧,明年有机会,爸爸带你回去。”
“嗯。”许延低头苦笑,明年……明年会有机会吗?
那晚许延轻轻解开篮盖儿上的细绳子,揭去一层软布,小心拿开翠绿娇嫩的蓬松叶片儿,一篮子红艳艳亮汪汪的绿姬果儿就露了出来。
许延勾起嘴角,拈起一颗果子,慢慢放进嘴里,舌尖一卷,甘甜清香的汁水立刻充溢了口腔,堵住了鼻腔,眼里的泪,大滴大滴,直直跌落下来。
篮底儿上用胶袋封了张纸条:延延,我把岩洞里那棵绿姬移回咱家了,还让我种活了。这是第一趟果子,你尝尝,看好吃不。
二五信箱 正文 豆大的雨滴
31 9-7-1 6:56
许刚回去之前,许延抽了个星期六去书店买书,一个专柜逛下来,中医、西医书籍可着劲儿买,最后连推拿针灸都没放过。结完账后,许延问服务员借了笔,沉吟了会儿,在《本草纲目》的扉页上写道:小毅哥,绿姬我吃完了,小篮子很好看,我用来装卡片儿了。这单元测验我考了第三,你也要好好儿念书。还有,我长高了五厘米。延延。
许延不好将书打包,抱起来直接去找许刚,走到半路突然想起,自己只给封毅买了礼物,黄阿姨跟夏紫菱竟全给忘了,立刻又是懊恼又是愧疚,心想,人心偏起来太可怕了。他站在路边上发愁,初中生活动内容比小学多,同学间互相请吃点东西,再买些感兴趣的书本,文具,过年的红包就报销了。买书的钱还是从伙食费里扣下来的。
他站了半晌,折去了丁珉家,秦可可家境还不如他,只有丁珉好点儿。丁珉看他捧着那一摞书来借钱,诧异地问:“你想自学成材?买那么多还不够?”说罢拿起本就翻开了:“小毅哥?这谁呀?”
许延才刚转头喝他倒的水,闻言立马夹手夺过来:“是我哥。你看啥?”
“切!”丁珉手上一轻,吓了一跳,睨着他不屑道:“哥有啥不能看的?还以为是啥妹妹呢,真小气。”
许延说:“行了,急死了,你有钱没有?”
“有啊,要多少?”丁珉问。
“借我两百吧,”许延想了想:“我过两个月还你。”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丁珉去翻抽屉:“我不知道够不够。”
许延便据实以告。丁珉说:“许延你真不错,对后妈都那么好。”
许延说:“是我姨对我好。”父亲续娶的女人,没有血缘的妹妹,却在那屈指可数的欢畅假期里,无私馈赠了他有限生命中最温暖的家的感觉,那是一份千金不换的温情。
许延继续去购物,丁珉无聊也跟着来了,两人逛进一家百货商店,给黄丽萍买了条羊毛围巾,揣测着身高为夏紫菱挑了条红裙子,他在二五没见过女孩儿穿裙子,心想夏紫菱那丫头一定喜欢,最后许延又给许刚挑了副手套,才满意地走出商店门口。
许延说:“丁珉,我去找我爸了。”
丁珉叫住他:“许延,可可最近好像跟张晓风走得很近……”
许延转脚回头:“我劝过她,”他斟酌着说:“丁珉,这事儿不能勉强,但你也得主动点儿呀。”丁珉这人看着说话顺溜,但因为成绩不好,总有些自卑。特别是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还不如个锯了嘴儿的葫芦,该说的话一句不敢出口,借着跟自己要好,偶然拉上秦可可聚聚,能有啥用?女孩儿不都喜欢知疼知暖,会哄人的。
“我不是那意思,”丁珉连声说:“她对我没想法,我就是担心,张晓风那家伙……”
许延知道,张晓风跟二班的班一直很腻歪,但谁管得了秦可可乐意呢?做朋友的,都不想见到秦可可那么开朗的女孩,为了这么个人脸上时常阴晴不定,否则他那天也不去多嘴管闲事儿了,但有用吗?显然没有。许延无奈说:“担心也没用啊,秦可可又不傻,或许过段儿就自己明白了。”
“嗯。”丁珉沉声应了。
两人分开后,许延就匆匆赶往许刚的招待所。许刚一看他带来那么多东西,马上拧眉责备:“延延,买这些干啥,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许延兴匆匆去买书,又被秦可可的事儿一搅,根本没想过这层,被许刚一问,心里发急,顺嘴儿说:“给家里的,是我的压岁钱没完,封毅的书……”总不能说全是自己送的啊,许延胡乱说:“是他把钱捎在篮子里,托我买的,我多买了几本。”许延说完就后悔了,小毅哥哪儿有钱买这些啊?
不想许刚听完后却毫无疑色,叹了口气:“封毅这小子不是一般能干,难得还好学上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你封叔叔年前大病了一场,虽然医药费部队能报,但也够折腾人的。”他说罢笑道:“封毅忙得团团转,竟然还有心思拿药材去白河镇,跟人兑了对纯种长毛兔,让他养得风生水起,现在有几十笼了。”
“长毛兔?”许延诧异地问:“养那干啥?”
“挣钱呀,白河镇有兔毛收购站,上等兔毛,收购价高。”许刚笑着说:“二五很多家属看着眼红,也跟着养,但没他养得好,连你黄阿姨都养了几对,后来嫌费事儿,那兔子爱生病,就让封毅一块儿照看着了。”
“是吗……”许延听着,心里忽喜忽忧,喜的是小毅哥再不必为学费闹心,来城里念书更有指望了。忧的是,那得多累呀?照看封叔叔、上学、跑农场,现在还养兔子,连黄阿姨都嫌麻烦的兔子,他养了几十笼……
许延沿着车水马龙的街巷走,一遍遍回想封毅那天保证来找他念书的话,那喜忧各半的矛盾里,又参进来两股酸甜滋味儿。甜的是,小毅哥答应过他的事儿,那么尽心尽力去做,酸的是,自己啥时候才能,才能分摊一点儿他肩上的劳累呢,真恨不能立时三刻就长大了,就赚好多好多的钱……
许延心里像塞满了噶嘣乱跳的五味豆儿,在街上转着不想回家。抬头看看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太阳裹在稠密的灰云堆里,一丝儿凉风都没。大热天雨下不来,比出太阳还热,闷热。许延眨眨眼睛,连睫毛下的眼皮儿褶子里都粘了一层腻汗。他摸摸兜里揣着的,许刚方才硬塞给他的一百块钱,找了家临街冷饮店,推门进去。
刚迈进一只脚,许延就皱着眉毛退出来,说什么来什么,才刚跟丁珉提起张晓风,就看见他跟二班班挤在一块儿喝冷饮,秦可可不可能看不出来,却一头闷到底。正想着,硕大的雨点就蹦豆儿似的密密砸下来,一时间天地昏暗,狂风骤起。许延急忙捂着头跑进路边公车亭,几步之遥,身上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不由恼极反笑,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都管不着。
那场雨来得迅猛凌厉、声势浩大,收得却含含糊糊、拖泥带水。许延等了大半小时,天还皱着张晚娘脸,丝毫没有放晴的打算,无奈挤上一辆车,兜兜转转又换了两趟,才在离家最近那站地儿下了车,冒雨跑回家。到家洗涮完毕收拾停当,人也累得不行了,摊手摊脚倒上床,很快睡了过去。那一觉许延睡得极之安稳,他没料到自己在公车亭笑骂的那句话,竟会一语成谶。
尹心h在那个周末带了个报社同事回家,这位叔叔许延见过,就是同乘白河镇那列火车认识的,人挺和气热心,四十来岁,高高瘦瘦,长相斯文端正,戴着副黑边儿眼镜,很浓郁的知识分子味道。许延开门后马上打招呼:“李叔叔好。”
李国平笑着说:“小延长这么高了,”回头问尹心h:“才一年多没见吧?”
尹心h看着许延笑,满意地说:“初中是应该蹿个子了。”说罢给李国平找了双拖鞋:“老李你坐着吧。”
“呵呵,好好。”李国平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个鞋盒往许延跟前放:“问了你妈鞋号才买,小延穿穿合不合适。”
许延笑着说:“不用了,谢谢李叔叔,我有鞋。”
尹心h斟着茶说:“延延看看喜不喜欢,喜欢就收下吧。”
许延就笑笑收下了,也没开盒盖。当晚家里摆开了丰盛的晚餐,许延看向厨房门口,在尹心h身上恍惚又见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腰扎围裙忙里忙外的年轻身影,那种每当自己从幼儿园回来,都吸引他扑过去的热腾腾、喜滋滋的味道。许延吃完饭,微笑着抿了口茶,向李国平打过招呼,就回房去了。
做完作业将近十一点,尹心h推门进来,坐下问:“延延,鞋子试过了吗?喜欢吗?”
“试过了,很舒服。”许延看看床下的鞋盒,笑着说。
“喜欢就好,”尹心h掠掠耳边的头发,看看许延,说:“延延,你觉得李叔叔怎么样?”
“很好啊,”许延垂个头说:“挺和气的。”
“呵,那我就放心了。”尹心h欣慰地说:“李叔叔的爱人三年前过世了,他跟我多年同事,我们谈得来,延延……”
“妈,我支持你。”许延抬头笑,眼光抚过尹心h眼角的细纹,认真地说:“我会跟李叔叔相好的。”
尹心h眼睛立刻湿了,站起来将许延的头搂进怀里:“延延,好孩子……”
许延笑了,有多少年了,妈妈为生活工作奔波操劳,忙得连抱抱他的时间和心情都没有。自己日渐长大,妈妈年纪也不轻了,现在有个人能照顾她,自己当然要高高兴兴的。母子两人又高高兴兴说了会儿话,尹心h告诉他,李国平还有个儿子,也上初中了,家里有个老母亲同住。成家以后打算把现有的房子卖掉,换套大房。
许延一一应着,并无异议,聊到十一点过半,尹心h才掩上房门出去。许延站起来收拾好书包,把日要换的衣服拿出来搭在椅背上,发了会儿愣,熄灯上床。帐子里瞬时黑沉沉的,许延静卧半晌,突然喃喃低语:“哥……你睡着了吗?”
二五信箱 正文 人在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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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二婚从简,那一场婚宴仍赶在盛夏尾梢热烈地铺张开来。红桌布、红喜字、红木沙发、新郎新娘胸襟上别着的红儿,李老太太的红衣裳……当满堂宾客在吉言笑语中哗然退尽之后,许延才得以逃离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色现场,回到自己房间。从没见过那么彻底的红,他想起生物老师的宏论,莫名失笑,结婚还真是顶顶神圣辉煌的大事儿呢。
李老太六十来岁,个子小小的,走路步幅很小,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确。灰白短发爱用卡子抿得一丝不乱,话不多,偶尔抬头简短吩咐小保姆几句,便又倨傲地戴起老镜,逐行逐句研读报纸精髓。退休多年脸上还顽守着机关文化干部特有的矜傲冷漠,只有当七岁的孙儿李少文放学回家,眉间庄肃复的皱纹才会全部舒展开来。
李少文幼年丧母,却被宠得无法无天,只要他开了口,家中老小都得依着他,跋扈得像个土皇帝。幸好他跟李老太一屋睡,许延除了洗漱吃饭都留在自己房里,平时也招惹不上他。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时间迁延到了初三上学期末,教室里除了门缝钻进来的呜呜冷风,就剩笔尖擦过纸面的喁喁细语。许延写得累了,放下钢笔,揉搓僵硬手指上被笔杆硌出的凹痕,无意抬头一看,竟发现丁珉趴在课桌上睡觉。自习课老师没来,许延过去拍拍他,小声说:“快考试了,你怎么还打瞌睡。”
丁珉坐起来,伸手揉揉额头,没精打采地说:“不瞌睡也没用,反正考不及格。”
“总比完全不学好啊,”许延皱眉道,这两年跟丁珉成了铁哥们,他才了解到特招生跻身尖子生中的苦闷。略微想了想,说:“从明天开始,中午下午放学,我都帮你补习吧?”
“补习?”丁珉不以为然地看他:“你不回家吗?哪有时间。”
“没事儿,以后晚饭咱们也在学校吃,”许延说:“吃完饭回教室,我边做作业边教你。”其实许延是不想一下课就回到那所别人尽享天伦之乐的房子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异物,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习惯,尽管家里比过去热闹多了,却觉得越发冷清。
尹心h一如既往地忙,没多追究许延要留在学校晚自习的说辞,很快就答应了。那学期直到考试前许延都帮丁珉补习功课,期末成绩出来,丁珉居然科科都在六十以上。他丢下成绩单跳起来一把抱起许延,原地连打几个转,激动得脸都红了。
许延伸出手掌跟他用力对拍一记,笑着说:“丁珉,你太强了!”要知道这以前丁珉可从没考及格过,虽然有自己帮他复习,毕竟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
丁珉眼睛都湿了,这个半大男孩脸上写满由衷的感激:“许延,别的不说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
许延正待说话,坐不远的张晓风却阴阳怪气来了句:“切,得意忘形,1分的还没跳呢。”
“你说什么!”丁珉脸色铁青,握起拳头一步跨过去。
“丁珉!”许延知道他虽然话不多,发起火来可啥都不顾,忙一把拉住他:“你别上当。”那家伙巴不得丁珉过去打一架吧?这是教室,老师很快会来,张晓风个子也不矮,又是学习委员,怎样都不吃亏。他转头冷冷盯着张晓风:“想打架是不?有种上校门口单挑去。”
因为秦可可的事儿,自己跟丁珉与张晓风的关系本就不怎么样。两个月前,秦可可突然整节课趴在课桌上,许延拍她,才发现这丫头哭得泪流满面,原来跟张晓风分手了。那段时间许延和丁珉轮翻陪着她,张晓风可能认为是他俩出主意让秦可可决意分手,对他俩的态度一下跌落冰点,经常有意无意出言挑衅。
张晓风冷哼一声,低头翻开课本,显然没打算应战,本已升起硝烟的教室,在周围兴奋期待的观望中,突兀沉静下来。那一年的寒假也在凛冽的冷风中佝偻着腰背不紧不慢地来临了。
许延现在极怕长假呆在家里,当初买这套四居室时,尹心h和李国平钱不够,最后靠老太太拿出了多年积蓄。对于许延占用一间房,李老太口头上没说什么,但浑身散发的冷气比霜冻还寒,加上家里那个小霸王有事没事都横眉冷对,许延虽说忍耐下来,心里终究不好受,越发觉得自己跟那个家格格不入,总找机会往外跑。
时近年关,这天丁珉和秦可可一早就在楼下叫,许延打开窗户一看,那两人手里都拿着羽毛球拍。许延冲他俩高兴地挥挥手,赶紧穿戴整齐也拿了球拍跑下楼。
三人一起来到隔街的工人文化宫,找了块空地开始打球。G市的冬天总是阴着脸孔不动声色,偶然吹起一阵冷风横穿三人汗湿的腋下。一小时后大家都乏了,坐在光秃秃的草地上聊天。
许延见秦可可呆着脸摆弄手里的水壶,打趣道:“丫头,过了年都开春了,你还不打算阴转晴哪?”
秦可可笑笑,拿手里的水壶往许延身上一丢:“你懂个屁,少根筋儿的和尚。”
许延叫她说得一愣,掉开头没接话,池塘里稀稀落落冒出几根光秃秃的荷叶杆子,冷风兜着个破塑料袋儿,挂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招呼,天空低沉灰败。快三年了,自己已长成个长手长脚的少年,小毅哥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儿了。
自从尹心h再婚后,许刚再没来新家看过他,每出差只到学校匆匆说几句就走。幸好自己留了学校地址让许刚带回去,虽说两头的信件都要寄到白河镇,二五的邮递员一星期才去收一,来回辗转近一个月,但起码夏紫菱跟封毅都可以跟他通上信了。
夏紫菱的信总是几页纸写得密密麻麻,生活琐事巨细无遗。封毅的信却很简短,跟他的字迹一样凝练有力,只说些学习上的事儿,还有就是让许延好好念书,注意身体。即使这样,每当收到他的信,许延仍会兴奋莫名,连带着那一个星期都仿佛春暖开、阳光普照。
许延自己也不在信里多说些什么,现在已经完全明了两个男孩儿之间的情意不同寻常,心中虽有千丝万缕的记挂,真要写在纸上却像着了痕迹般慌张。李少文又爱趁他不在进他房里乱翻,许延想起李老太钻研报纸那份严谨劲儿,更感激封毅的细心体贴,手中那短短几行熟悉的字,便屡屡在眼前洇开沉甸甸的温情。
丁珉见许延被秦可可一句话说得愣半天,以为他不高兴,笑着拍他,说:“她们女孩儿不懂,你要当和尚,以后哥陪你一块儿当去。”
那一个“哥”字和丁珉帅气的笑脸,让许延蓦地一阵恍惚,跳起来笑着说:“谁要你陪呀,你以为谁都能当和尚?那得有慧根!”说罢连跳几下:“冻死了,接着打球吧!”
丁珉坐久了也觉得冷,跟着跳起来,假意不爽道:“切,肯陪你就不错了,和尚庙哪儿有这世界滋润。”
许延心想,要没小毅哥陪着,凭他也受不了和尚庙的冷清吧。三人说说聊聊玩到中午,到排档里吃了碗面,下午逛了逛街,许延又去图书馆泡了几小时,回到家就八点来钟了,跟电视机前的李老太打过招呼,许延循例回了房间,却立刻怔住。
许延几步走到李少文平时够不着的那个壁柜前,现在柜门竟然半敞,他一把全拉开,里面的信件和私人物品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最让许延恼火的是,封毅给他那个柳枝篮子,平时小心收在最顶层,现在居然无影无踪。李少文才八岁,个子又矮,即使站在高凳子上也拿不着,显然是家里大人帮他的。
许延僵着脊背站了几秒,闭眼顺了顺气,掩上柜门出来,对沙发上的躺着玩皮球的李少文说:“少文,我柜里那个篮子呢?”
李少文一翻眼皮:“我不知道!”
许延憋着气,耐心说:“别的没关系,那个篮子我有用,快还给我。”
李少文嗵一下跳起来,大声嚷嚷:“你丢了东西,干嘛赖我?”说罢将手里的皮球往墙角一摔,弹得乒乒乓乓满屋乱跳。
李老太也冷着脸扭过头来:“许延,少文什么没有,哪会要你的东西?大家一屋里住,我们也经常少点儿什么,有说是你拿的吗?”
李少文得了势,抢白道:“就是,谁会要你东西,那个壁柜我根本够不着。”
许延不想跟李老太计较,只对李少文说:“我可没说篮子放哪个柜子,你要没翻过,怎么知道是壁柜呢?”
李少文被当场揭穿,立刻张口结舌,跺着脚撒泼大骂:“我就拿了你怎么样?那个破烂篮子有啥了不起?!兵痞子生的野小子,赖在我家又吃又住,不要脸!没赶你出去就不错了!”
许延气得一阵脑**,这些话八岁小孩儿哪能想得出来,他铁青着脸上前两步,寒声说:“你再说一遍!”
二五信箱 正文 无垠的雪野
3332 9-7-17 18:2
李少文哪儿领教过这等疾言厉色,尤其是少言寡语的许延,当下惊得呆住,掉头扑进李老太怀里嚎啕大哭:“奶奶!奶奶!他欺负我!”
李老太忙不迭搂紧宝贝孙儿,抬头大声呵斥许延:“许延!平时你不照顾少文也就算了,今天还凶他?!当着老人面就敢这样放肆?太没教养了!”
许延咬牙说:“奶奶,他刚才说什么您也听见了,谁没教养您心里比我更清楚。话我不计较了,篮子让他还给我。”
“呵!计较!”李老太本就护短,这下更加火冒三丈,冲口说:“你一个外姓人占着李家房子,我们跟你计较过吗?李家克扣过你?你敢质问我?!说你一句就犟嘴,不是缺家教是什么?!”
许延没想到平时一副庄重嘴脸的李老太,真能说出这等蛮横无礼的话,气极了反倒冷静下来,慢悠悠说:“奶奶,您说的李家,有我妈那份工资养着,买新房的钱里,我们出了卖旧房子的钱。即使我妈没钱没工作,李叔叔是她丈夫,十八岁以前他有义务抚养我。您过去是国家干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他冷笑一声:“还有,您说我不算李家人,那我的教养问题,轮得着您操心吗?”
“你!你!你!”李老太蹭一下站起来,手指点点气得打哆嗦,本以为呵斥一顿许延会害怕,没曾想竟让他给堵得理屈词穷。正僵持间,客厅门开了,李国平和尹心h双双到家。
李国平是个孝子,见李老太气得打抖,立刻上前扶住,着急说:“妈,您怎么了?快坐下,别气坏了身子。”
尹心h也过来拉住许延:“延延,你干嘛?!”
李老太见儿子到家立刻歪到沙发上捶胸顿足,加油添醋狠告恶状。许延待要分辨,却被尹心h制止:“你等奶奶说完再说!”
李老太好不容易告完了状,转向李少文,公正无私地说:“少文,把篮子还给你哥,他不敬老爱小我是不敢管了,你可别给我学坏。”
李少文没想到大闹一场竟然还要他还篮子,连奶奶也不帮他,立刻怨气冲天,冲进房里拿出篮子一把摔到地上,跟着一脚踢飞:“还就还!破烂玩意儿,谁稀罕!”
许延眼睁睁看着那篮子重重砸向地面又直飞上房顶,再慢镜头一般跌落地面、分筋错骨,胸腔立刻痛不可当,那一脚仿佛直直踹进他心窝口。那个娇嫩洁白的小篮子,是小毅哥剥了多少根细柳枝儿,挤出多少休息时间细心为他编起来的?怕他扎伤手,又了多少功夫打磨得不带一根细刺儿?
许延慢慢走过去,小心拣起地上散架的残骸,轻轻捂在胸前。耳边李国平对李少文不痛不痒的责备;尹心h训斥他为了个篮子跟老人幼弟斗气不懂事;李老太假意劝解的虚伪;小保姆阿青的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对他都失了意义,也不想再分辨。
尹心h见他不吱声,以为他心有悔意,缓下声气说:“延延,快跟奶奶道歉,保证以后不再犯了,请奶奶原谅你。”
许延心里竟然悠悠笑了下,直直站起来面向她,轻声说:“妈妈,我们平时没多少时间相,但我以为,对我的品行,您至少是了解的。”说罢不等尹心h反应,开了房门走出去。
尹心h吃了一惊,想不到他竟会摔门而去,不由窝火。许延一直是个和顺懂事儿的孩子,今天反应这么大,心里也知道他定是受了委屈。但在婆母丈夫面前,总得先给老人留面子,所以才厉声教训他几句,打算事后再安抚。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尤其像他们这种半道儿上凑合过的,总得有一方容让着,不然哪儿过得下去呢?许延怎么这么不体谅她呢?
尹心h烦躁地回房放下包,换了衣裳出来,客厅里李少文仍在得理不饶人的哭闹。全家人围着那个宝贝疙瘩手忙脚乱,自己儿子非但没一人哪怕口头上担心过问,李老太还不时说句风凉话,李国平竟也不表态。尹心h突然感觉不平衡,想到许延方才那句失望至极的话,和眼里沉重的哀伤,越发内疚后悔,这才开始担心许延,她匆匆又披上外套到小区里找人,却哪儿还有许延的影子?
街头人流拥堵,商场店铺张灯结彩、挂红披绿,飘出一阵阵欢快轻松的贺年歌谣,充满节庆气氛。不少人一家老小全体出动,喜笑颜开地提着满手年货从他面前走过。许延只觉冷风彻骨,直往脖子里灌,他竖起领子徘徊踟蹰,无法排解满心迷茫。
长久以来的寂寞孤单,这两年的苛待冷遇,他都咬紧牙关捱过,只为不想给尹心h增添一丝烦恼。待到今天遭逢这等侮辱谩骂,尹心h竟连一个辩驳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不仅如此,还当场训斥他。别人如何他至多气愤不会难过,自己母亲的曲解打击却让他无法不心冷伤怀。道歉?!许延冷笑一声,忽然感觉自己的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竟是如此可笑,如此可怜,如此不齿。
许延握紧大衣口袋里那断裂扭曲的柳枝,一阵锥心剧痛,锐利的木刺扎破指尖直刺心尖。那一条温情脉脉横跨记忆的白沙河,那娉娉婷婷凌波照水的青青杨柳岸,葡萄架下恬静温馨的小小庭院,黄阿姨慈爱的笑脸,夏紫菱临别的眼泪,许刚匆匆赶往学校时疲惫的身影……还有小毅哥,他的小毅哥……那一低头怜爱温柔的轻吻,那千言万语说不尽的关怀。
许延忽然急急奔跑起来,那沉重的心脏仿佛顷刻飞跃起来,穿街走巷的寒风也不甘寂寞来助兴,吹得漫天烟飞舞,刚才那些扎眼的街景,此刻竟是如此喜人欢畅,就连路人丢弃的各色垃圾,都摇身一变可爱可亲,齐齐兴奋地欢呼着:过年啦!过年啦!
许延跑着跑着突然轻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妈妈,对不起。他边跑边想:我到了立刻让爸给您拍电报,您就为我担心两天吧,两天就行……
许延本以为那么晚不会有直达白河镇的列车,想买了明天的票就去丁珉家挤一晚,不想春运期间竟然加了班,半小时后就有一趟。幸亏自己平时钱包随身带,许延欣喜若狂,抢过车票零钱对惊愕的售票员连连傻笑,飞快地跑进站台,直到踏踏实实走进车厢,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来,仍旧控制不住地突然欢笑出声,也不顾其他旅客怪异的目光,别人瞪他一眼,他还立马跟人笑回去。
没有座位,许延后来找到个车厢中缝的空地坐下来,半夜两、三点才瞌睡着,梦境里忽尔是二五的晚霞,忽尔是尹心h的目光,纷芜杂,根本没睡好。早上被下车的乘客吵醒,睁眼一看,列车竟已出省,天也大亮了。沿途小站卸了客,火车又哐啷啷启动了,出了站台,一片白茫茫大地直扑眼底,严冬的荒原展露出宽阔厚实的胸膛,坦坦荡荡,广阔无垠,粗犷而又健美。
就像北地犷悍野性的汉子,不加雕饰,却是真正的男人,血性的儿郎。像许刚,封毅,像二五那些个响当当硬朗刚毅的战士们。不说晓风残月,不屑顾影自怜,只用两肩血肉,铮铮铁骨,一声不吭撑起天地间所有重负,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谁能够不激赏,不沉醉?
许延压抑着心底的狂潮,一阵翻江倒海的震撼,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狭隘与渺小,在包容一切的大自然面前,人类那种与生俱来的敬畏之情击中了他,也感悟了他。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真是历世通行的真知灼见,惊叹之余,心中那股郁郁不平的怨气,也随着眼前广袤旷寂的土地沉静下来。抱怨小人排挤,不如自己争气,只要能吃苦中苦,何愁不为人上人!
许延再不焦躁,买了车上的矿泉水漱了口,再打个盒饭吃下去,一路欣赏着雪景,跟随摇摇晃晃的长途列车,徐徐进入白河镇地界,直到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荒凉车站跃入眼帘,平静沉稳的心才又再度激跳起来。许延随着客流走下站台,终于回来了,他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这个遥远荒寂的山沟,这个魂牵梦萦的车站,将会是他永远无法不为之动容的所在吧?
许延看了看表,匆匆向站外走去,已经下午五点,不知道还有没有回二五的军车?他左躲右闪地跑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二十里雪路罢了,许延微笑着想,即使爬,我也要爬回家。
“延延……”那一声温柔的呼唤是谁?那沉稳中流露情的嗓音是谁?那只握住他冰冷指掌的有力的手,那身披军大衣的矫健高大的身影,那挺直的脊梁,那英俊的眉目,那和白雪一样绚烂的洁白牙齿,那能够化雪融冰的温暖微笑……
许延僵立不动,顷刻间竟连呼吸都被夺去,他怔怔看着他,沉溺于眼前的一切,只怕一眨眼,那个人就会消失,就会从此不见。僵硬的手维持着那个姿势再不敢握紧,怕握住的又是无数个暗夜里自己阴凉的手心,从指尖到掌心,那短短的数寸空间,竟仿佛凝固着可以令天地颠覆的最混乱的暗涌……
二五信箱 正文 回家过年了
3728 9-7-17 18:2
如果说十四岁那年的小毅哥,像杯青涩纯净的绿茶,现在的封毅已完全是个阳刚帅气的俊朗青年,将近三年未见,小毅哥都快十七岁了啊……
许延不知道自己痴痴看了多久,直到封毅忍不住偏开头笑了,又转回来对着他,英俊的脸上染了层微窘的红潮,却始终未曾松开他的手,眼睛在昏蒙的天色中亮若星辰。
许延也蓦然红了脸,低下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很快又仰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凝聚了他多少苦涩的思念,又期待了多么漫长的时光?
“小毅哥……”许延喃喃地说。
“延延……”封毅含笑看着他。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卡了壳,最后同时笑出声来,终于笑掉了那丝久别重逢的局促与伤感。
“还没在冬天回来过呢,”封毅笑着脱下大衣,裹到他身上,问:“比你那儿冷吧?”
“嗯。”胸前那双**的手,在冷风中拂动的黑发,那自然而然为他系着纽扣的动作,那仿佛本应如此,理当如此的爱惜……许延微微别开脸,慢慢洇湿了眼睛,低声说:“我以前还没见过雪。”
“呵,那明天带你玩儿雪去。”封毅系好最后一颗扣子,站起来,重新牵过他的手,轻轻一拉:“走,咱们回家。”
“嗯……”许延轻应一声,跟着封毅向外走,走过安静下来的站台,走上寒风肆虐的街道,走向那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墨绿色军车。就这样被那人紧紧牵着,永远走下去该多好,许延怔怔地想,此刻的幸福与快乐,让他几乎要疑心这世界是个虚构。恍然坐上车,才想起来问:“小毅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
“嘿,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了,”封毅冲他眨眼睛:“连班都算准了,你哥厉害不?”
许延正纳闷儿,前座司机就开机关枪似的抱怨开了:“封毅你吹牛不带打草稿的啊!”那个二十左右的小兵哥揶揄道:“中午谁催许排长回家,说别呆这儿干等,什么过节票不好买,要回也未必那么快,那些屁话都是谁说的?”小司机愤愤道:“大冷天儿的,还非让我来回多跑两趟。”
封毅被揭穿,自己也笑起来:“那不是跑对了吗,大冷天儿窝你那破宿舍里就有意思啦?”
“那当然,”小司机乐了,打着方向盘眉飞色舞:“大冷天儿就该捂在暖被窝里,喝着小酒想俺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多滋味儿呀。”说罢回过头来打趣封毅:“嘿!别说你没想过,咋样儿?那滋味儿带劲儿不?”
封毅腾地红了脸,伸脚用力一蹬他椅背:“好好儿开你的车!没看道儿上都结冰了!”
许延闻言也轰地脸上发热,不敢再看封毅,扭头向着窗外。
“嘿嘿!弟弟你有十四了不?”小司机看许延不好意思,越发来劲儿:“不是我瞎说,男人就爱想那个,以后你就知道啦,不信去问你哥。”
妈的我都快十五了,许延又羞又恼,却哪儿敢吱声,窘得连脖子都快烧起来了。
“问你个屁,”封毅骂道:“再胡说八道那两瓶酒别想要了。”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小司机哈哈笑:“假正经,有啥可害臊的。”说罢自个儿哼起了小曲儿,一路乐滋滋唱个不停:
你要拉我的手啊,
我要亲你的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咱二人圪崂里走
……
你要亲我的口呀,
我不丢你的手啊,
相亲呀么相爱呀,
咱俩一搭里走
……
拉住你的巧手手啊,
亲了你的小口口呀,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
要吃那砂糖化成水,要吃那冰糖嘴对嘴,
一碗那凉水一张纸,谁坏了那良心哟谁先死
……
墙头上那跑马还嫌那低,面对面那站着还想你,
一碗碗那谷子儿两碗碗米,面对面那睡觉还想那你呀伊呀哟
……
幸亏二十里地不算远,一进二五,两人都红头涨脸赶紧爬下车,到了家门口,许延才想起来,接着问:“那,那啥,我爸知道啦?”
“嗯,知道了,”封毅眼睛看着自家院门儿:“许叔叔留过部队上的电话给你妈,今儿清早就打过来了,本来他还想上G市找你来着……”说罢转回头来对许延说:“外头冷,快进去吧。”
“……那,”许延转过身,又期期艾艾地回过头:“那你呢……”
“我……去通信排给你妈单位拨个电话,”封毅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尽,伸手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待会儿就来。”
“嗯。”许延扭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开了院门快步跑进去。
还没跑到房门口,门就从里面呼一下拉开,夏紫菱一眼看见他,马上冲屋里大叫:“爸!妈!真的是我哥!”也不等屋里应声儿,冲出来就蹦到许延身上,抱紧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傻乐:“我哥回来啦!我哥回来啦!”
黄丽萍和许刚闻声也快步走出来。“瞧你个疯丫头!”黄丽萍一把扯下夏紫菱,笑骂道:“没规没矩!也不怕你哥臊你!”
“嘿嘿!我哥才不会呢!”夏紫菱仍旧笑个没完:“哥你说对不?”
许延开心地拍拍她脑袋:“当然不会,菱菱长得真快,那么高了。”
“那当然,我今年都十四了!”夏紫菱像蹦豆子似的:“哥你猜我期末数学考了多少分?”
“得了得了你,一边儿去!”黄丽萍推她进去:“话都叫你说完了,考再高分有啥用,大冷天儿就知道闹,也不会让你哥先回屋。”
夏紫菱这才想起来,赶紧吐吐舌头闪回房里,冲许延招手儿:“哥快进来。”
许延笑了笑,转眼看向一直没吭气,站在门边儿上冷着脸打量他的许刚,心里怯怯地,心想自己招呼都不打就跑回家,肯定要挨骂了。
黄丽萍轰走夏紫菱,回过头来一拍许刚:“杵这儿装啥门神呢?赶紧回屋去,刚才谁吆喝着多少年没跟儿子一块儿过春节,这回有指望了?”黄丽萍一手拉着许延,一手把脸上挂不住的许刚往屋里推:“延延别怕,你爸那是装的,要不是腰疼那老毛病犯了,他还能在家呆得住?”
“装装装!你知道个啥!”许刚被老婆揭穿,装不下去,黑红脸膛上早掩不住笑模样,看着许延说:“路上累了吧?”
“不累!”许延心里热乎乎的,着急地问句:“爸你腰疼?”
“没事儿!老毛病了,过了冬就好。”许刚坐上沙发,拍着旁边位置:“过来爸这儿坐。”
“嗯。”许延挨过去,脱了身上的军大衣坐下,两手端起夏紫菱泡来的热茶,只觉浑身上下都温暖舒泰。
许刚拍拍他肩膀,停了会儿,说:“待会儿爸给你写个电话,以后要回家,拨通电话来,爸上车站接你去。”
“就是!”黄丽萍接口说:“早留了电话给延延,今儿个就不用一整天着急上火了!”她笑着抱怨:“你爸跳了一天脚,看谁谁不顺眼,我跟菱菱当了他一整天出气筒,自己那老腰又不行,还非在车站守着。要不是封毅说你一准儿回家,催他回来等,这会儿他早蹦到G市拼命去了!”说罢又问许延:“诶,对了,封毅呢?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菱菱去喊他来家吃餐饭,雪地里站了一天,那孩子也该冻坏了。”
“诶!”夏紫菱应声向外跑。
“菱菱待会儿再去,”许刚说:“封毅该是去给延延妈打电话了,他问我要了号。”
“哦!”夏紫菱掉回头,也挤到许延旁边坐着,还没开口,就被黄丽萍揪起来:“没眼色的丫头,也不晓得让他爷儿俩唠唠,你凑个什么热闹,跟我烧饭去!”说罢扯着她往外走。
“我也要跟我哥说话!”夏紫菱咋呼着,不情不愿被拉出了门。
“爸,对不起……”许延看着手里的热茶,一阵阵清香的茶烟飘起来,蒸跑了外头带进来的寒气,眼眶也被熏得热热的。
“傻话!”许刚也给自己倒上茶:“回家过年有啥对不起!”他喝了口热茶,慢慢说道:“说真的,咱爷儿俩,有十多年没在一块儿过年了吧?”
“嗯!”许延也闷头喝口茶:“差一个月……就十一年了。”他想起许刚走后不久,就迎来了一九八五年的那个春节,那个凄清寂寞的节日啊……
“嘿,那就更该高兴点儿!”许刚用力拍他肩膀一掌,叹道:“十一年了,我儿子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今年跟爸好好聚聚!”
“嗯!”许延抬起被水汽蒸红的鼻子眼睛,咧开嘴对着许刚,爷儿俩一块儿呵呵笑起来。
正傻乐着,封毅敲敲门进来,看了眼许延,叫许刚:“许叔叔。”
“封毅,快坐!”许刚赶忙站起来,拿个茶杯过来倒茶:“这一整天的,辛苦你了。”
封毅赶紧接过茶:“叔你咋那么客气。”跟着也坐下来。
“嗨!就是!”许刚呵呵笑道:“你跟延延,打小就跟亲兄弟一样。”
许延低个头勾起嘴角,听封毅回许刚话:“是啊……”
“老许,”黄丽萍在院子里喊:“把桌子收拾一下,菜烧好了!”
“好嘞!”许刚放下杯子想站起来。
“叔,我来收!”
“爸,我来收!”
闷头坐着的那两个,比拿了军令还快,同时站起来,一下就呐呐对上了脸,又一块儿别开头,向着餐桌奔过去。
“好好!你们年轻人来,我老头子只管喝茶。”许刚坐下来乐呵呵地笑,看着那两个笨蛋手忙脚乱,不是碰翻了椅子,就是拽歪了桌布。
二五信箱 正文 清寒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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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收拾好桌子,热腾腾的菜盘子也端进来了,饭桌上许刚高兴,一家子都倒上了酒。许延也喝了两口,白酒劲头大,不一会儿就酒气上涌,忙吃几口饭菜才压下去,旁边的封毅却脸不改色心不跳,连连跟许刚碰杯子。许延不平衡,放下筷子又去端酒杯,却一手端了个空,封毅已拿错他的杯子跟许刚碰上了,一愣神间就让他喝得涓滴不剩。
许延赶紧抓回筷子,抬眼瞅瞅,还好没人注意这一茬。真以为那小子海量呢,原来也喝多了。许延心里一乐,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取笑他,却见封毅胳膊一收,没事人一样将杯子揣进了衣袋,动作简直比惯偷还流畅自然。
这小子竟是成心的,太坏了吧?虽然知道他担心自己,终究有些不服气,于是也悄悄放了筷子手往下伸,想去他兜里掏杯子,谁知杯子没拿着,手却被握住了,连抽两下封毅都不放。一桌子都是人,自己又是右手,许延着起急来想掐他,指甲贴上了那温暖的皮肤,却哪儿忍心下得了手。
桌面上那坏小子仍若无其事跟许刚聊天儿,隐隐上扬的嘴角却分明含着坏笑,拇指还探进他手心里来,一下一下轻轻擦摩。许延脸上登时火烧火燎,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纠缠的手指异样亲昵私密,竟带了种难以言喻的缠绵意味,半边身子立刻不受控制地麻热起来。
“延延,你杯子呢?”正僵持间,许刚拿起酒瓶问。
许延吓了一跳,那杯子立刻回了手心,封毅轻轻一托他胳膊,笑着说:“延延怕是喝不下了,杯子都藏起来了。”
“这点酒都喝不了,”许刚笑道:“延延得练练酒量了。”
“没看延延脸都红了。”黄丽萍责备道:“当谁都像你这酒坛子,喝起来没个完,延延吃菜,别搭理你爸。”
许延正待说话,却听见外面有人拍院门,夏紫菱跑出去,很快领进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冲封毅说:“小毅哥,找你的。”
那孩子一见封毅,忙跑上前:“封大哥,我爷爷烧得厉害,你去我家看看吧?”
封毅一听放下筷子:“叔,姨,我吃好了,过去看看。”
许延见一家人都见怪不怪地答应着,惊奇地问:“你去给人看病?”
封毅笑:“小毛病可以看,我去去就来。”
“我也要去。”许延丢下筷子站起来。
封毅说:“你饭还没吃完呢……”
“你回来做给我吃,”许延笑,人已经跑出了院门外:“我要看你诊病。”
“那等我一下。”封毅说着跑回自家院子,很快拿出个小箱子跟兔皮帽,仔细地套到许延头上,无奈地系着带子:“病人有啥好看的,晚上外面更冷。”
刚被冷风吹得僵痛的耳朵,捂上绵长的兔毛,一忽儿就回暖过来,许延笑着不接话,心想我又不是为了看病人。
封毅看着他笑,手上轻轻一拉:“走吧,仔细路滑。”
太阳歇了觉,气温果然遽降下来,家属区家家关门闭户,雪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个银片儿似的白月亮,轻巧地贴在云边儿上,一口口地吐露寒凉的白霜,照得地面清白一片。三人匆匆行出二五,拐进上送封毅进村那条泥路。地上的积雪愈发厚了,一步步都是悉悉索索的轻响,松软的雪粉快没到了半膝上。
封毅拉住他,把手里的箱子递给那孩子,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延延。”
“干嘛,不用啊,”许延看那带笑的孩子一眼,不好意思地闪开,自己又不小了:“我能走的。”
“听话,快上来,”封毅扭头催他:“你靴子不够长,进了雪脚会冻伤的。”见他不来又催:“快点儿,不然不带你去了。”
脚脖子上确实传来轻微刺痛,应该是雪末溜进去了,许延没再推,抿着嘴靠上去,往他背上轻轻一趴。
封毅两手往上一托,背着他站起来,迈开步子向前走,竟比刚才还要快了,小声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没背过你。”
旁边的孩子吃吃笑出声来:“封大哥,你弟真娇贵。”说罢又愤愤不平:“我哥就从来不背我,还尽欺负我。”
封毅笑道:“那肯定是你不可爱,”说罢扭过头来睨着许延笑:“延延说对不?”
“呸!”许延本就不好意思,自己都那么高了,被封毅背着脚尖都蹭到他小腿上,红着脸扭开头趴在他肩膀上,轻骂道:“胡说八道。”
封毅的声音低不可闻:“胡说八道吗?”轻笑着背着他快步走上那座馒头状的小山包。
“嗯……”许延搂紧他脖子,听着那声浪从封毅背心柔柔传来,只觉枕着的肩背那样安全可靠,坚韧有力,心间一派满满的安稳宁定。
山包上那片松林也全被白雪覆盖,常年堆积的酥软松针铺上厚厚的雪毯,每一步都像在温柔的波浪里徜徉。凛冽的月辉穿透压霜盖雪的枝桠,像道道水银从天而降,流泻在洁白的雪地上银珠四溅,如真如幻的亮丽耀眼。
“小毅哥,你累不?”许延感觉脑门贴着的皮肤轻微的潮热,推推他:“让我自己走会儿。”
“别动,”封毅托紧他:“背你不累。”
许延收紧手臂,喃喃说:“小毅哥……”
“嗯……”封毅应道。
“哥……”许延的嗓子微微地发梗。
“嗯……延延,”封毅低低地应着,轻笑着拍拍他:“哥在呢……”
“嗯……”许延将冰凉的鼻尖拱进他温热的颈窝里,轻轻闭上眼睛。
不久进了村子,孩子推开一户院门,大声朝里面招呼:“爸,妈,封大哥来啦!”
房门里立刻迎出几个人来,连声说着感激的话,把封毅和许延急急往里让。枯槁的老人躺在床头上,面色异样潮红,眼神凌乱昏蒙,嗓子眼里风箱一样急扯不休。
封毅没坐下来喝茶,连忙过去给老人探热,小心把老人身上的厚被子揭开,回头认真交代他家人:“发热千万不能这样捂着,土办法发汗容易抽筋,咬伤舌头就麻烦了。”
屋里几人都连声应着,封毅又探了老人的脉息,看过喉咙,耳朵贴近胸口上细听了会儿:“没事儿,别担心,是伤了风寒,老人身体虚弱,天冷别让他多出门儿,尽量呆屋里。”
那四十来岁的女人一听,脸上登时阴转晴,汉子面上也露出感激的欣慰,搓着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大半夜的,还怕是肺出毛病了。”
封毅笑道:“没事儿,我听过了,肺没问题。”说罢打开小箱子,拿出个铁盒,揭开盒盖和里面覆的几层医用白布:“温度高了,得打一针退热。”
汉子忙说:“好好,”回头推他老婆:“傻愣着干啥,给封大夫哥儿俩个装点年货回去。”
封毅忙说:“叔,叫封毅就成,我哪儿当得起大夫啊。”
汉子回过头来,乐呵呵地说:“咱这村子,谁有个病痛不先想到封大夫,人好技术好学问好就当得。”
封毅拿砂轮沿瓶口刮一圈,两指捏住顶端利落地一掰,用注射器抽了药水,笑着说:“叔您别夸了,帮我把爷爷扶起来,得快点打针退热。”
“诶!好!”壮汉连忙把老人扶起床,侧坐在炕沿上,顺手揭开他裤子。
许延挨过去,盯着那冒着水珠的尖利针头,轻声问:“你真敢打?”
“放心,肌注很简单,只要避开坐骨神经,打在臀大肌上就行。”封毅说着,给老人皮肤消了毒,拇指食指一跨找准位置,针头轻轻一扎就没入肌肉,开始缓慢地推注药液:“我在二五医务室帮过半年忙,早会了。”
“哦……”许延不眨眼地瞧着封毅,只觉得他的侧影是如此刚毅好看,鼻子、耳朵、头发无一不恰到好。尤其是现在,那份认真谨慎的稳重与专注,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令人信服的知性的力量。
封毅拔出针头,用棉签按压住针口,一抬眼看见许延,微窘地说:“怎么啦?”
“没怎么,”许延抿着嘴笑:“封大夫。”
封毅微红了脸,瞥他一眼,低声道:“说什么呢。”
刚才的女人提了个满噔噔的口袋出来,笑着往封毅手里塞:“封大夫,家里一点粗货,您带回去过年。”
封毅把用过的注射器包好放回箱子里,推着说:“大婶,不用了,一只退热针值不了什么!”
“不行不行!”汉子着急起来:“一定得收下,不然下咱生病,哪敢再厚着脸皮去找您啊!这大冷天儿的,跑一趟雪路不容易,咱心里不过意,就算药水不值钱,光这心意,都够咱一家子领受的了。”
老人也在炕上抖着手含糊地说:“收……让小哥儿收着……”
封毅手上推着,回头说:“老爷爷,您快躺着别客气。”
许延也帮着封毅推:“大叔大婶,真不用了,我哥家里的年货多得放不下,你们留着吧。”
墙角那孩子也吃吃地笑:“爸,妈,封大哥肯定不会要的。”
汉子转手给他一巴掌:“野小子,封大哥的是他自个儿的,这是爸妈给的,你瞎说啥。”
“本来就是!干嘛打我!”那孩子委屈地嚷嚷:“封大哥哪儿有手提这些,他得背他弟弟。”
“啥?”那汉子跟女人同声问。
许延脸上一窘只装没听见,封毅快速接过那袋东西,说:“那谢谢叔叔婶子,我明儿早上再来看老大爷。”说罢拉着许延就往外走。
两人出了院子,许延才嘀咕着说:“叫你别背的。”
“那怎么了,”封毅轻笑:“谁爱说就说去。”
许延噗嗤一笑:“那你跑什么?”
“我没跑啊。”封毅笑着不承认。
许延在栅栏上抓了把雪末就往他脖子塞,大声笑道:“看你还敢耍赖!”
“坏小子,你想冻死我!”封毅丢了袋子忙低下头拍脖子:“一会儿别让我抓住!”
许延咯咯笑着跑开:“想抓我,哪有那么容易!”
两人正闹着,刚才那孩子大叫着跑出来:“封大哥,等等我!”
封毅忙迎上去:“怎么啦?!爷爷有事?!”
“不是!不是!”那孩子大喘着气:“我爸说你要背这个哥哥,让我来帮你提袋子!”
着急跑过来的许延一听,脸忽地红了一片,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封毅一把抓住,睨着他贼贼地笑:“刚是哪个坏小子说我抓不着他?这不自己送上门来啦。”
许延连忙甩着手挣扎,大呼小叫:“这不算,这不算,你耍赖!”
封毅抓住他笑:“好吧好吧,不算,别跑了。”说着蹲下来:“快趴上来,出来久了别冻坏了,咱们回家去。”
“嗯。”许延甜甜一笑,跳到他背上,搂紧他脖子:“回家有什么好吃的?”
“野猪炖蘑菇。”封毅边走边笑。
“野猪?你又进山了?”许延诧异地问:“这才放假没多久呀。”
“没,蘑菇是去年晒的。”封毅闷笑:“野猪,在我背上趴着,待会儿背回家去拔毛。”
许延一巴掌拍下去,只听那孩子在旁边捂着嘴笑得路都走不动,恼得他涨红了脸,恶狠狠说:“待会儿看谁拔谁的毛!”
封毅低声笑:“好啊,我看着,抱紧了。”说罢背着他飞跑起来,一下就蹿上了山头,清亮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温柔地映在雪地上,并着的头交叠成两颗紧密的心型。
二五信箱 正文 冰河凿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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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了家,封毅拿出两个小纸袋,各装了三颗药片儿进去,细心叮嘱那孩子,一包发热时吃,另一包隔八小时给老人服一片,等他听明白了才打发他走。回到房里见许延一动不动立在书桌前,走过去站在他身边。
“你种在屋里……”许延轻声说,伸手轻碰桌子上那墨绿色的叶片儿。他刚进门就一眼看见了那盆绿姬,在灯光下泛着油光,惬意地舒枝散叶,比在岩洞里那会儿粗壮多了,每片尖细的叶片儿里,都仿佛含了口绿汪汪肥嫩嫩的汁水。
“嗯,它喜阴,外面太阳大,气温低,都受不了。”封毅把他转过来,给他解下巴上的细带子:“你身上的大衣不防寒,明天先穿我的,过两天去镇上买新的过年吧。”
“不用吧?我没觉得冷啊,”许延说,脸上贴着长长的兔毛直痒痒:“赶紧帮我解开,干嘛给我戴个这么厚的帽子,热死了。”
“在外面没听你说热?”封毅笑:“出门前脸像块红布似的,招了风会感冒。”
“那还不是你……”许延瞪他。
“我怎么了?”封毅看着他低声问,手指轻轻滑过他的下巴,静夜里那声音说不出的低沉悦耳,许延登时扭开头做不得声,反手一推他:“快做饭去。”
封毅笑着走出去,许延红着脸站在桌边,半晌慢慢地拉开凳子坐下来,手撑着下巴咯咯地笑。
两人吃完晚饭已将近九点,许延一天一夜没睡好,吃饱喝足懒虫就爬出来了,捂着嘴巴连打哈欠。封毅拉他起来:“回去冲澡睡觉了,明儿早上我带你去凿鱼。”
“凿鱼?!”许延一听马上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上哪儿凿去?怎么凿?”
封毅笑:“明天就知道了,快起来。”
“先说说,先说说!”许延赖着不动:“不然我做梦都想。”
“真的?”封毅靠过来,笑笑盯着他看:“既然想了鱼,不如一道儿想想野猪?”
“呸!”许延一把推开他,跳起来向外跑。
封毅笑着追上去:“别吵着阿姨,他们该睡了,爬墙过去吧。”
许延回头骂:“你个贼样儿,就喜欢爬墙。”
“你也爱爬墙,”封毅闷笑:“不过我知道你不是贼。”
许延立刻想起上回被开玩笑,说他是小媳妇爬墙头,转回去掐他脖子,封毅已经一下跳上了墙头,笑着向他伸手:“快来,别闹了,待会儿黄阿姨真要出来抓贼了。”
许延恼恨地伸出手,被他一下拉上去。封毅跳下地,扶着他腰抱下来:“回屋拣衣服,我给你倒水去。”
许延瞥他一眼:“哼!”扭身进了自己屋里。封毅轻笑着跑进澡房,提了桶到灶头舀水。
许延拿了衣服进去,快手快脚地冲完澡跑出来,推开自己房门,院子里几步路就冻得他嗷嗷叫。封毅从炕灶边站起来,揭开被子说:“快进去,怎么带那么点儿衣服。”
许延哆哆嗦嗦地说:“我想着不远。”
封毅给他掖好被子:“冲澡毛孔都张开了,一冷一热最爱受凉,感冒了看你过年玩儿什么。”
“知道了,封大夫!”许延瞅着他笑:“真嗦。”
封毅揪他耳朵:“说谁嗦呢,再说一。”
许延咯咯笑:“我没说,你耳背听错了。”
封毅敲他一下,开门往外走。许延急问:“你去哪儿?”说罢差点咬了舌头,自己都睡觉了,人家封毅能去哪儿,当然回家了。
封毅回头看着他笑:“我去拿点柴,你炕灶里火不够旺。”说罢掩上门出去。
许延红着脸捂进被窝里,想着刚才封毅脸上调侃的笑,汗都快臊下来了,听见开门声,头更不敢伸出来。
封毅放下柴去揭他被子:“干啥你?”
许延露出眼睛来:“我睡觉!”
封毅笑:“你睡吧。”说着蹲下往炕灶里添柴。
许延听见灶门轻轻合上,眼睛悄悄睁开一丝细缝儿,只见封毅站起来摁灭了墙上的灯,走来他炕沿边坐下,立刻两耳一阵轰鸣,身子绷得像张弓,眼睛闭得死紧,脑子里几近天人交战:赶他出去?让他留下?!!!
问题还没想明白,就感觉封毅温热的手抚上他头顶,轻柔地梳理他的头发,低声说:“乖,快睡吧,我待会儿再走,火烧起来要撤掉两根柴,不然晚上你就成烤猪了。”
许延羞得大气儿也不敢出,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甜,闷在被子里低低应了句:“嗯……”
封毅低笑着扯他被子:“头伸出来,你到底干啥啊?”
“我没干啥!”许延越发窘了,索性钻出头来,还好房里光线暗,脸上的颜色也藏在夜色里。他睁开眼睛,封毅侧身面向他的轮廓像个线条刻的雕塑,黑黑地罩在头顶上,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压迫,反而带来异样的喜悦和满足。许延侧脸贴上他的腿,手也抱上去,惬意地眯上眼睛,享受着头皮上五指的轻柔按摩,很快就迷迷蒙蒙半梦半醒。
“延延。”过了会儿封毅轻声叫,见许延不应声,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拿开他的手放进被窝里,又给他掖好被子,人却并没走开。许延只觉得黑暗里,那更黑的影子直往他压下来,温热的气流一下下吹拂到脸庞上,立刻又紧张起来:继续装睡?!马上醒来?!!!
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怎样,封毅的吻就那样轻轻落了下来,蜻蜓点水般拂过他的唇,那一刹那,天地都仿佛沉静了……许延静静地躺着,听着他打开炕灶抽出柴火,再仔细扣紧,然后开了房门快步出去,才慢慢睁开眼睛,手指悄悄抚上自己的嘴唇,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惦记着凿鱼的事儿心情激动,第二天一早许延就醒了,吃过早饭还没见封毅回家,问黄丽萍:“姨,小毅哥呢?”
“这时候应该在农场喂兔子。”黄丽萍拆洗着棉被说:“延延来帮忙抽下被心,今儿个太阳好,把被子洗了好过年。”
“好嘞,”许延忙上前帮着抽被心:“小毅哥帮农场养兔子?”心想他不是自己养长毛兔吗?
“不是,他租了农场的旧猪圈,改成个木板房养他自己的兔子,”黄丽萍手上不停,快言快语地说:“那兔子老麻烦,一天得喂五、六趟,打扫、消毒、喂药片,比伺候孩子还要仔细,烦人得很。”
“五、六趟?那他上学怎么喂?”许延问,再勤快也得有时间忙呀。
“那娃儿精得很,”黄丽萍笑:“找了沙坝村几个孩子帮着看,工钱不多,又都老实听话,不然靠他一个人,三头六臂也照顾不过来啊。”
“哦。”许延抿嘴笑,这小子一向贼精。
正想着,封毅就经过他家院门口,看见他闪着眼睛笑:“延延起来啦?”
“嗯!”许延马上说:“咱凿鱼去吧?!”
“好,我回去拿工具。”封毅说完开了自家院门,许延一路追着他的身影儿看,封毅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促狭地冲他一笑,亮出一口齐整的白牙。许延立刻扭开头:这死小子,没事儿回什么头,牙齿好看吗?
过了会儿封毅出来喊他:“延延,过来扎绑腿。”
“什么绑腿?”许延过去,纳闷地坐到他床沿儿上。
“来,站起来。”封毅拿着两根十厘米宽的帆布带子蹲下来,那带子一边平头,一边分叉:“打了绑腿走雪地没那么累,又不进雪。”说罢拿起平头那端贴着他的鞋帮开始绕腿平裹,每绕一、两圈翻个面继续向上,一直打到他腿弯,才将两根细带子扎牢,另一边原样重复。
“好热啊!”许延捣着腿说。
封毅在他后腰上一推:“走吧,外面就不热了。”
夏紫菱听说他俩要去凿鱼,哪儿肯放过,立刻跳着闹着要跟着去。许延的心情却跟三年前不一样了,虽然妹妹也亲,可多了个人跟小毅哥和自己一块儿,总觉着些微地不满意,却又不好推,末了只得三个人一道儿出发,向着河边走去。
往日嬉闹热情的白沙河全被封冻上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灿烂的朝阳下,寒风依旧悍猛地狂扫四野,高峻的山梁像一道道强劲的肌腱,横陈在浩瀚无际的雪野上。
顺着河岸向上游走了半小时,封毅拐上河中心,不时用脚拨开冰层上的积雪,低着头边走边打量脚下的冰面,到了一停下来说:“咱们就在这儿凿。”说罢掸净了冰上的浮雪。
许延没来过这段河沟,只觉河面比下游还窄,问:“这儿?下游不好吗?”
“下游水太浅,不保温,鱼都上来了。”封毅说罢抡起镐子开始刨冰,夏紫菱和许延把他刨下来的碎冰拨走,不一会儿就刨出个脸盆大小二、三十厘米的冰窟窿。封毅蹲下仔细看了看,再用手探探:“快到水面了,你俩让开。”
许延和夏紫菱都激动万分,立刻听他命令退开两米外,封毅拿着镐子也退开半米,对着冰洞一侧猛地用力砸下去,只听咚一声响,一块厚度十来公分的冰块就忽地向下沉,被河水一拱,又忽悠一下带着水急翘起来,快蹿到旁边的冰面上。河里紧接着连蹦出三四条半臂长的黑麟鱼,在冰面上活蹦乱跳,急跳了两下就僵硬弯曲,冻成了结实的冰鱼疙瘩。
许延跟夏紫菱欢呼着冲上前,七手八脚去拔那块浮冰,封毅急急说:“别叫啊,鱼都吓跑了。”说着轻轻把冰块拉起来往旁边一推,对许延说:“延延,拿捞子来。”
许延屏息走上前,往窟窿里一看,呵!那脸盆大的窟窿里,全是密密麻麻一张一合的鱼嘴儿,许延一捞子猛往下探,动作根本不需要技术含量,就接二连三地捞出几十条种类杂的河鱼,兴奋得他快要跳起来。
夏紫菱过来抢捞子:“哥你捞那么多了,快给我!”
许延也捞得累了,把网子递给她,坐到封毅旁边去,乐得合不拢嘴:“那鱼怎么都跟敢死队一样儿?傻头傻脑的。”
“你才傻!”封毅点上支烟,吸一口笑看着他:“冰层下面含氧低,一敲开那些鱼当然跑来透气儿。”
“你更傻!”许延拍他一巴掌,又好奇地问:“刚我摸了水,冻得要命,那鱼也能活?”
封毅微眯着眼睛避开风吹上来的烟雾:“那叫适者生存,冷水鱼血液里含有类似乙三醇的防冻物质。”野外风大,纸烟很快就烧到了头,封毅吸了一口信手弹出去,接着说:“冰层下的水有四度左右,根本冻不死鱼,就是缺氧难受。”
许延钦佩地紧盯着他,由衷地说:“小毅哥,你太厉害了,你怎么啥都知道?”
封毅转头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在洁白雪野里璀璨幽,嘴角慢慢扬起一个魅惑人心的弧度,轻声说:“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许延愣了半晌,才蓦地跳起来飞扑到他身上,压住他拼命抽巴掌:“我叫你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封毅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蜷成一团顽抗到底:“哎哟哎哟,再打要出人命了!”
二五信箱 正文 雪砖砌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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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紫菱不一会儿也捞累了,许延又抢过网子接着捞,没两下封毅就拉住他:“好了,回去吧,再捞也是鱼,又捞不出个蛤蟆来。”
“不行,我还没玩儿够呢!”许延不理他,瞪眼道:“你才捞蛤蟆!”低头一个劲儿卖力地捞,捞出一头热汗来,就想要拔衣服。
“延延,听话,快把手套戴上,爪子都冻红了。”封毅不让他脱,还非给他套上手套:“咱们换个东西玩儿,你看鱼都冻上了,装不回去,再捞也是扔这儿。”
许延扭头一看,地上的鱼果真冻得曲里拐弯,全**挺地维持着临死前那一刻挣扎的扭曲,特占地方,他们只带来一个麻袋,根本装不下了。听封毅一说还有好玩儿的,立刻丢下捞子问:“咱们接着玩儿啥?”
封毅笑着说:“堆个长城给你玩儿?”
“现在堆?”许延高兴地问,他早想堆雪人了,一听堆长城那么恢弘气派的建筑,更兴奋了。
“嗯!”封毅拉着他向岸边走,周围的枯草都被雪埋了大半,只漏出个尖尖顶儿冒出雪坨坨,颤巍巍地迎风招展。封毅找了块平整的雪地说:“就在这儿堆吧?”
“好!”许延立刻蹲下去刨雪:“先扒一堆?”
夏紫菱嗤嗤笑:“哥你没玩儿过雪吗?不扒一堆拿什么堆啊?”
封毅笑看他:“他就是没玩儿过雪,不然能那么兴奋,脑袋都快钻进雪窝子里了。”
“切!”许延不服气:“我没玩儿过雪,你们还没看过海呢!”
“哇!海啊!”夏紫菱激动地说:“哥,你那儿有海吗?”
“有哇!”许延得意地说:“我夏天都跟同学去海边儿游泳。”
“真的?!”夏紫菱眼珠子都快蹦出来,连声说:“哥,以后你带我去看海呗!”
“没问题!”许延笑着说:“你好好学习,以后上我那儿念书,哥带你去海边玩儿。”
封毅低头压实雪砖,勾起嘴来偷笑:“菱菱还得练好游泳,你哥只管带到岸边,他可不是救生员。”
许延立马想起那岩洞潜水,抓起个雪团就向他砸过去:“你话咋这么多!我叫你说!”
“不说!不说!”封毅嘿嘿笑着,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延延你咋那么爱欺负人呢?”
“你胡说!”许延还没吱声儿,夏紫菱就扭头抗议:“我哥最好了,他才不会欺负人呢!”
“就是!”许延得意地笑:“有个妹子就是好!”
夏紫菱也冲着他笑,红红的脸蛋笑成个**的鲜苹果。
“哦,是吗?”封毅看着他恍然大悟,低下头继续整雪砖:“那就是只欺负我一个了。”
“你放屁!”许延恼红了脸,又抓了一团雪向他砸过去。
封毅只管嘿嘿笑着不接茬,夏紫菱抬头看着许延若有所思:“你俩打啥哑谜呢哥?我咋都听不懂?”然后又转头看看封毅:“小毅哥,我哥对你好像是挺凶的,你别怪他,他心可善了。”
封毅噗嗤一下笑出声:“我哪儿敢怪他,”说着越笑越大声:“我还要不要活了我。”
“你再笑!你再笑!”许延气死了,想扑过去揍他又碍着夏紫菱在场,手上接二连三砸雪团子,封毅压根儿眉毛都不动一下,兀自笑个不停。
倒不是封毅不怕砸,许延早开始纳闷儿了,怎么他俩的雪团子硬得像石头,自个儿费了好大力气捏出来的,还没砸到封毅身上就散架子了,又恢复成松散的雪粉散落下来,他瞄瞄两人动作,是不是有啥窍门儿呀?看过封毅又看夏紫菱,都跟他自个儿没啥分别呀,要说力气比不过封毅,那夏紫菱总不至于强过自己吧?
许延看了两下泄了气,抬头问:“我咋就捏不实呢?”
夏紫菱抿着嘴儿一劲儿笑,正想开头,许延就看见封毅朝她打眼色,夏紫菱就又抿着嘴低下头,只做没听见。
许延恼了,跳起来就去追打封毅:“就是你使坏,早该想到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不说!”
封毅边逃边笑:“我说我说,笨死了,戴着手套怎么捏呀,哈哈哈!”
许延气坏了,立刻剥下手套,人也不追了。怪不得呢,人的体温将近三十度,握着雪团表面那层立刻融化成水,渗透到捏紧的雪缝子里才能结成雪疙瘩呀。
许延蹲下地,发狠连捏出几块雪团子,举起来冲封毅挥挥手:“你再使坏试试。”
封毅一本正经地说:“我哪儿敢呀。”说罢赶紧低下头,任凭许延怎么窥视再不笑了。
许延愤愤地想,这死小子实在太坏了,不过捏着手里的冰疙瘩又开始犹豫,他要真使坏了,自己能忍心砸不?想着想着就抿嘴笑了。
许延滚了个水桶大的雪球,虽然手冻得发木,心里却得意得了不得。封毅拉他起来,许延跟夏紫菱齐声问:“去哪儿呀?”
“去方便一下。”封毅说。
夏紫菱立马低下头不再问,许延却脸上炸开了,扭扭捏捏被他拉进树林里,磕磕巴巴、眼睛乱转:“那,那啥,我不急。”
“我急!”封毅认真地说。
轰隆一声巨响,这下不止脸上,许延觉得脑子里都开了,急赤白脸地说:“我,我给你把风!我不急尿不出来!”说罢扭头就向外跑。
“谁要你把风?”封毅一把抓住他:“跑什么跑!想哪儿去了!”说罢握住他的手心疼地搓:“看你的手都冻成什么样儿了,还在那儿得意,明天该长冻疮了,自己在南边长大,不能这样儿疯玩儿雪,知道不?”接着又忍不住笑:“再说,咱们堆的是长城,你搞那么大个雪团子,干啥呀?”
“我堆雪人不行呀?”许延这才知道他的方便是啥,又是羞又是恼,心里却像灌了蜜糊糊一样甜,抬眼瞅着他坏笑:“那你在菱菱跟前咋不说呢?”他勾着嘴角笑道:“还鬼鬼祟祟跑来这儿方便。”
封毅给他戴上手套,抬头瞄他一眼,眼睛亮闪闪地笑:“我可没说错,我真要方便。”说罢拉住许延的手:“你不急就在旁边等我?”
许延愣了下,一把甩开他的手,嘴也不斗了,只顾没命往外跑,直跑出十来米远,仍听见那死小子的坏笑,气得他脑门上都蹦出汗星星,又不敢立刻回夏紫菱那儿,脸上开了口染料锅,怎么跟夏紫菱解释啊?
许延绕着林边转,封毅过了会儿走出来,许延瞪他一眼快走两步,又找不出理由骂他。封毅跑上来拉他的手,许延起初没反应,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他刚才干过啥,立刻又一把甩开,开了锅的脸上更红得透亮。
封毅睨着他起先想笑,之后又忍回去,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我刚用雪擦过手了。”
“呸!”许延一把推开他,脸上更是五颜六色、不可开交:“你……!”
“我怎么了?我真擦手了!”封毅委屈地说。许延扭头就往回跑,再不跟这混蛋多说一句,哪怕跟夏紫菱来回解释,也比留这儿强。
回到长城基地,封毅再没跟他玩笑,和夏紫菱又忙了会儿。许延把他俩砌出来的雪砖摞起来,半小时后,一条洁白无暇的冰雪长城终于初具规模地挺立起来。三个人站在旁边看,各有各的感叹。
夏紫菱说:“好漂亮啊,真想去爬长城去。”
封毅淡淡地笑:“十多年了,我都快不记得长城究竟什么样儿了。”
许延看着他:“小毅哥,以后咱们一块儿去爬长城吧?”
“好!”封毅微笑着说。
许延一笑,不过瘾地说:“咱们再来砌个雪房子吧?然后进去住一下?”
封毅立刻忍不住笑:“你又不是白雪公主,还住雪房子。”
许延眉毛一拧:“谁规定只有白雪公主才能住雪房子?!”
“嗯,不光白雪公主。”封毅别开脸:“还有七个小矮人。”
许延扑上去就打,这小子今天实在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封毅早就爆笑着跑开:“别打我!别打我!下给你盖座雪房子,再不回家你阿姨该担心出门找咱们了。”
许延追了会儿见没希望追上,恨恨地往回走。封毅远远地跑到林子边上,拿着根棍子敲掉树上的积雪,撇了根带叶子的长松枝拖回来。许延手上早握好一团雪,立刻往他脖子里捂,冻得封毅哇哇大叫:“我刚才都投降了!”
“哼!”许延得意洋洋:“我可没说放过你!”
封毅拍着脖子里的雪末呲牙咧嘴:“好了少爷,恨也解了,快把鱼装进麻袋里,咱得回家了。”
三人满满地装了一袋子鱼,河面上还留了一大摊。封毅把麻袋放到枝叶上,握紧根部在冰面上拖着走,懊恼地说:“早知道你俩那么贪,该去农场弄个雪橇来,这得拖半个小时,还得拗多少树杈啊。”
许延跟夏紫菱听了咯咯笑,许延接着问:“雪橇?好玩儿不?”
封毅瞪他一眼:“好玩儿,好玩儿,有啥不好玩儿的?”
“嘿!快说,到底好玩儿不?”许延问:“是用马拉的?”
“狗拉的,”封毅说:“改天带你去林子里套野兔,让你坐着过过瘾。”
“套野兔?!”许延兴致盎然地说:“改天是哪天?下午就去吧?”
“下午恐怕不行,”封毅说:“兔子栏要消毒,又该吃维生素了,怕忙不过来。”
“哦,那明天呢?”许延心急地问:“下午我去帮你喂兔子。”
“要不明天先带你去镇上买衣服?”封毅说:“野兔啥时候都能套,这儿衣服本来就少,晚了都是让人挑剩下的了。”
许延说:“先套野兔吧?挑剩下就挑剩下。”反正有封毅的衣服穿,虽然大点儿,能先套野兔玩儿,衣服哪当了一回事儿。
“随你吧,”封毅无奈地笑:“那晚上早点儿睡,明天一早咱们就去。”
夏紫菱本来也想跟着去,无奈雪橇坐不下三个人,回到家里又被黄丽萍一吼,只得闷闷作罢。
二五信箱 正文 不是年画儿
3887 9-7-21 16:12
许延正逗着夏紫菱说话,就见封毅拿着个小筐子进来了,朝他笑笑,蹲下从麻袋里分出十来条冰鱼装上,又回了自己院子,搬了个梯子爬到房顶高度。
许延隔着围墙好奇地问:“小毅哥,你上房顶干啥。”
“上面冻着腊肉,”封毅低下头问:“你想吃不?想吃我多拿块。”
“好啊,”许延跑过去:“让我上去看看。”
封毅拎着两条狍子腿下来:“都被雪盖住了,一块块都是雪坨坨,看不出东西。”
许延扶着梯子就往上猴,到了房顶一看,上面堆了一层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雪坨子,果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低头说:“你弄那么多腊肉,又吃不完。”
“你捞那么多鱼,就吃得下?”封毅看着他笑。
许延抓了房顶上的雪又去砸他,封毅扶着梯子忙说:“我说错了,快别闹了,看待会儿掉下来。”等许延到了地面,才拿着条狍子腿放到灶台上煨着解冻,另一条放进装了鱼的筐子里,对许延说:“延延我出去会儿,回来再给你焖腊肉吃。”
“你去哪儿?”许延说:“我跟你去。”
封毅说:“你别去了,我就给人送点鱼。”
“为什么我不能去?”许延眉毛一皱,满脸疑惑:“你去给谁送鱼?”
封毅张开嘴看着他,末了失笑,拉住他说:“那一块儿去吧。”
许延纳闷地跟着他走,待到靠近上回抓公鸡闯进的那个小院子,才惊诧地问:“这不是……?”
“嗯,是。”封毅脸上淡淡的,进了院子敲了两下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三十七、八,模样端正的女人披着件绿袄子出来,看见封毅笑着招呼:“小毅啊,快进来坐。”
“不坐了赵阿姨,”封毅笑道:“来送点鱼,你拿进去吧。”
“哦,好,”赵寡妇也不多留,笑道:“那谢谢了啊,有空来家吃饭。”
封毅笑笑,拉着许延往回走,那房门在身后很快掩上了。
一直走上马路,许延都诧异地瞄着封毅,却见他脸上毫无异色,忍不住说:“你干嘛还给她送东西?!”
“我干嘛不能给她送东西?”封毅看他一眼,笑着问。
“还用说吗?”许延不好点明,闷头往回走,心想封毅也太老好人了,不找那女人晦气就不错了,还急巴巴给人送吃的。
封毅竟也不说下去,一直闭嘴走路,快到家门口,见许延兀自皱着眉,才低声说:“有她,我爸高兴。”
那声音里压着的沉沉的伤感,即使微不可查,许延却感受得分外清晰,心尖仿佛被扎了一下,锐利的疼,他伸手握住封毅的手:“哥……”
封毅揽揽他肩膀,笑着说:“回屋里玩儿去,饭好了我叫你。”
许延不走,看着他说:“我想陪着你。”
“你还怕没时间陪我?”封毅睨着他突然一脸坏笑。
许延瞪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想赶他回屋,就是赖在旁边不走。封毅没再催他,摸摸狍子腿化得差不多软硬,去冲了水搁在砧板上,拿刀切成殷红油亮的菲薄肉片儿,层均匀地码进盘子里,抬头问许延:“中午要吃鱼不?”
“随便……”许延没情没绪地说。
封毅放下刀,疑惑地看他:“延延,怎么了?”
许延低下头,闷声说:“寒假怎么都那么短……”
封毅愣了会儿,才知道自己刚才那句玩笑又招了他的心事儿,柔声说:“哥很快就毕业了……”
许延鼻子一酸,哑声说:“快什么……还要一年多呢……”
封毅看着他,洗洗手拉进屋里关上门,轻轻搂进怀里:“延延,别这样,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他拍着许延慢声哄:“几岁了?说哭就哭,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才不怕,”许延别开脸,眼里的水滴越聚越大,慢慢滑出眼眶:“反正……也没多少机会哭……”
“延延……”封毅静静看着他,伸指慢慢抹去那一条湿渍,忽然轻声笑了:“你不怕,我怕啊……”
“你怕什么?!”许延回头捶他一下。
“怕人说我欺负你呀,”封毅看着他笑,轻抚着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前,半晌之后,低声说:“更怕……让你受了委屈……”
“哥……”眼里才刚收敛的水汽,又聚拢了,许延抱紧他的腰,头埋进他怀里:“你会来找我的吧?”
“嗯,”封毅抚着他的背,轻声说:“哥对你撒过谎吗?”
许延慢慢地转涕为笑:“没……”
两人静立了会儿,封毅握住他肩膀扶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不哭了?在屋里等会儿,我先去做饭?”
“嗯。”许延应道,转身跳到他床上,摘下那把吉它说:“这回来还没听过你弹过。”
封毅笑道:“你要听,待会儿弹。”说罢开了房门出去。
下午封毅要去农场喂兔子,许延也跟了去,两人一块儿清理了兔栏。封毅消了毒,拿瓶维生素碾碎了拌进麸料里,又到墙角拖了个纸箱出来,打开竟是一格格鲜鸡蛋。
许延好奇地问:“哥,你拿鸡蛋干啥?”
“喂兔子呀,”封毅笑道:“两天喂一颗,兔毛长得特别快,毛质又漂亮,而且抵抗力也跟着增强。很多人养不好,就是不舍得下本钱。其实成本高一点没关系,卖兔毛的利润早翻倍儿回来了。”
“哦,”许延笑着说:“不过这兔子还真金贵,又是鸡蛋又是补药。”
“呵,是呀。”封毅说:“蛋壳放这盆里。”
“蛋壳还要?”许延敲掉蛋囊,手里的壳扔进盆子里:“有啥用啊?”
“烤脆了,碾碎,”封毅从身后铁罐里舀出一大勺生米,添进饲料盆,睨着他笑:“给你补钙。”
许延抬手就去抽他,封毅连声讨饶:“错了错了,是给兔子补钙。”
许延骂道:“你怎么越来越贫!”
封毅严肃地说:“是你对我的优点了解不足。”
“屁优点!”许延瞪他:“我只见到缺点!”
“那延延真是独具慧眼。”封毅低个头笑:“都是缺点还不嫌?发现我有潜质?”
“滚!不要脸!”许延脸一红,甩手丢掉蛋壳:“谁说我不嫌?!”
“唉!”封毅唉声叹气,对着兔子笼说:“还是你们好啊,一见我就欢蹦乱跳,又不用哄着求着,有吃就不嫌弃人。”
许延噗嗤一笑,拿起木勺搅拌和了蛋浆的麸料,问:“这兔子那么金贵,鸡蛋不用煮熟了喂?不怕拉肚子?”
“它们又不缺钙,不爱拉肚子。”封毅说完知道坏了,马上跳起来逃得老远。
许延挑着勺稀糊糊的麸料就要泼过去,忍了忍终于放下来:“你再说试试!”
“不说了,绝对不说了。”封毅笑着靠过来,拿过勺子,边给食槽添料边招呼:“兔子啊,快吃吧,兔子啊,别挑食。”
许延忍不住过去踢他一脚,突然看见最上面那层兔笼里,关了两只特别小的长毛兔,毛茸茸的煞是可爱,立刻靠过去打开兔笼,捏着耳朵抱出来:“这兔子多大了?”
“出生没多久,”封毅说:“你别抱,待会儿拉你一身。”
许延撇嘴道:“你的话几句能信的。”
封毅还待再说,见许延眉毛一皱,立刻低下头继续喂兔子。
许延把兔子塞回笼里,回头冷冷地说:“你的兔子撒尿了。”
封毅说:“是吗?那怎么办?”
许延瞪着他不作声,封毅赶紧加完饲料,拉着他往回走:“咱快回家洗洗去。”
许延恼火地急急走路,这兔子也太不讲文明礼貌了,一上手就撒尿,回了家就赶紧冲进澡房,涮洗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套上衣服还不时闻闻自己的手腕子。
封毅说:“没味儿,有我也不嫌你。”话音刚落就被许延赶出了门。
许延在屋里转了会儿,不见封毅进来,开门出来一看,两边院子里都没人,不由纳闷儿。半小时后,还是没影儿,许延便翻过了墙头,到他窗边一瞧,见封毅手里拿着个章子,在桌面上不知道印着什么东西,旁边已经摞了厚厚一沓。
许延推开他房门,靠过去看,竟然是一叠黄纸,每张上面都印着色彩各异的猪、牛、羊等牲口,桌子上也摆开几个磁碟子,碟子上都盛着坨棉,全都胀鼓鼓地吃饱了各色颜料,每个碟沿儿上搁着个塑料软印。
许延拿起来看看,问:“哥,你印的这是啥?年画儿?”
“年画儿?”封毅微感愕然:“不是,这是冥钱。”
许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黄丽萍曾经说过,李阿姨正是年前走的,他抬眼瞅瞅封毅,没再说话。
封毅印完了手下的,又裁出一叠黄纸,拿个印板给他,笑着说:“帮忙印啊,傻呆着干啥?”
“哦。”许延便接过来,在碟子里蘸上颜色,两手稳稳地往黄纸上压印,手一揭开,一只胖墩墩圆滚滚的鲜红肥猪立刻跃然纸面,许延揭掉放在一边,接着又印下一张。
呆着面孔的一叠叠黄纸,陆续被两人印出了跳跃缤纷的活泼图样,桌面上很快摞起了五沓一掌高的彩图。门缝里忽地钻进来一阵冷风,吹得许延脊背发寒,也招惹了被封印在纸面上的牛羊,那些家伙们立刻莫名其妙地癫狂起来,一连蹿起十几张,在两人头顶抽筋似地乱舞。
许延回身关好门,接住落下来的牲口,叠好放回桌面,轻声开口:“哥,哪天去看阿姨?”
封毅说:“明天套完野兔回来,我就去去。”
“我跟你去好不?”许延问:“我也想去看看李阿姨……”
“快过年了,你去干啥?”封毅说:“粘那晦气……”
“我不怕,”许延看着他:“哥,我想去。”
“那就去吧,”封毅笑:“反正人死如灯灭,都是碳水化合物,晦气不过说说罢了。”
许延也弯起嘴角,浅笑着说:“哥,咱们一早就去吧?早上空气好,回家再去套野兔子。”
“嗯。”封毅低下头,笑着说:“好。”
二五信箱 正文 漫天的飞雪
3773 9-7-2 22:27
晚上许延问黄丽萍要了个闹钟,上了清早五点的闹,第二天才刚蒙蒙亮,就被闹醒了。许延穿衣起床,快手快脚洗漱完,翻过对院敲门。封毅屋里果然也亮起了灯,应该才刚起来,还在穿毛衣,见到许延一脸诧异:“延延你没睡吗?咋那么早?”边说边把挂在半臂的毛衣往头上套,无意中带起了下面的秋衣,亮出一截润泽健康的蜜色**。
那健美的腹肌和坚韧的腰线,瞬间撞入眼帘,仿佛要向人炫耀它的紧实有力,还有那一道热辣辣的,自裤腰蔓延到脐下的黝黑浓密的体毛……许延一时愣了神,直到封毅套好毛衣,疑惑地看向他,才蓦地烧红了脸,被鬼扯了似地闪开眼睛。
“没吃早饭吧?”封毅披上大衣问。
“吃了。”许延死盯着窗帘。
“吃了?”封毅走过来。
“呃,没有。”许延恼得想自己掌嘴,这钟点,连黄丽萍都没起床呢,他吃个屁呀?
“嗯,”封毅说:“看样子上火了,早上喝点稀粥吧。”说完突然低下头,在他快要冒烟的脸上亲了下,一阵轻笑开门出去。
许延脸上腾地烧起来一大片,胡乱拣本书往快要合拢的门上砸:“你才上火了!”
“对呀,”封毅在院子里大笑:“我也陪你喝稀粥。”
许延磨牙,再不接他的话。两人随便吃过早饭,带上鱼香柏腊和昨天印的纸钱,向屋后山道上走,还是上烧烤的那条路,却完全变了样。地上的土坷垃看不见了,道旁的杂草被积雪压得顺顺贴贴,偶尔有几簇不服气的,扎破雪毡子,孤拐地支楞起来,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傲气地显摆头顶上的冰棱子。
许延一只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被封毅拽着,一溜一滑地向上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脑门一冷,抬头的功夫,脸上就被凉凉地舔了三、四下。封毅回头说:“下雪了。”
许延眯起眼睛,漫天的雪素面素裙,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又有两朵沾在他的睫毛上,倏忽化开了,凉凉地渗进眼窝里。封毅伸手来给他擦:“哈,睫毛上都结霜了,跟老公公似的。”
“你不也一样。”许延惊喜地笑。这场雪来得太突然了,不动声色悄然而至,一上来就铺天盖地,在两人身周拉上重重洁白帷幔,随意款摆飘拂,三、四米外的道路都有些模糊了。
“冷不,”封毅问:“把兜里的手拿出来吧,雪下面有上结的冰,别滑倒了。”
“哦,不冷。”许延抽出手来,两人小心翼翼往上爬,任由雪挂了满头。
半小时后,雪才渐渐小了,唯留零零星星的碎片儿漫不经心地飘扯。折上右边岔道,很快到了李氏坟院,白蒙蒙的只剩个轮廓。两人扫开坟头上的浮雪,封毅掸净墓碑,把纸条分作两份,一份递给许延,开始在坟院四周的杂草上挂纸。一绺绺丈余长的白纸黄条,挂在干枯的草杆上,被风一吹,瞬间活转过来,像悠长的水袖披拂飘舞,恋念不舍地追逐两人的衣襟。
许延把最后一绺纸压在土块下面,抬眼一看,刚清扫完的坟院又白了,但那白是灵动的,活泛的,闹腾的,不停OO@@地喧响,仿佛七嘴八舌说着话。许延被这“活着”的白震撼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害怕。封毅解开大衣纽扣,掀起衣摆挡风点燃一张黄表,再点着盆里盛的大堆冥钱,火苗忽地一下蹿起老高,越烧越旺,从容地扬起一阵阵轻飘飘的纸灰。
许延把包里的献饭拿出来摆开,看封毅点燃三注香插进土里,夹了献饭向四围抛,洒过一道清茶,才跪下来磕头:“妈,我跟延延来看您了,您高兴不?家里一切都好,爸爸的身体最近也好些了,您别惦记着,过去忙得闲不住脚,现在能歇就歇着吧……”
许刚和尹心h的家乡都不在G市,许延从未正式家祭过,见封毅如此,也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李阿姨,您安心休息。上回家,我吃过您种的石榴了,可甜了,谢谢您惦记我。”说完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却见封毅睨着他笑,忙问:“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
“没,”封毅掸掉他帽子上的雪,牵过他的手,含笑说:“回吧,去套野兔了。”
“嗯!”许延亮着眼睛点头。
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快一小时两人才到家。封毅拿了把猎枪出来,又从纸盒里分装出一些沙粒状和豆子样的东西。许延问:“还要带枪吗?有野兽?这些是啥?”
“今天进点,没野兽,可能会碰见狍子,给你打来玩儿,”封毅把东西装进背包:“散的是打野鸡的。”说着拿了条毯子拉他出门:“走吧。”
雪橇由八条狗拉着,树枝样排列,猎犬体型不大,尖三角型的耳朵竖立起来,模样有点像狼。并不乱吠,一副训练有素的机警,出了二五带头的狗低吠一声,才同时开始加速。许延第一坐雪橇,兴奋得不行,大声问:“它们还有领袖?全是你养的?”
“当然啊,带头的狗看道指挥,”封毅把毯子搭在两人腿上:“冬天进山打猎,都要坐雪橇,不然哪走得了那么远的雪路。”
“呵!跑得真快啊!”许延两耳刮过呼呼的风声,多亏了那条毯子,狗队跑起来简直寒风刺骨,领队的狗机敏地避开树木障碍,根本不需要减速,看来这条山路早就跑惯跑熟。闪电也兴奋地跟着狗队跑前跑后,它也有一段没出过门儿了。
“时速三十二公里,催急了,连跑十八小时都没问题。”封毅搂着他的头:“小心细树枝,别刮伤眼睛了。”
“嗯,哈!”许延靠在他身上,虽然铺着厚垫子,仍感觉到颠簸震荡。雪面光滑,雪下的山路却凹凸不平,雪橇急速驰骋,不时会弹跳起来,惊心动魄,刺激万分,许延大声笑:“太爽了!太爽了!”
“坐好啊!”封毅笑他,干脆绕过他的腰拉绳索:“待会儿被抛出去更爽。”
许延一肘子顶他,笑道:“别扫兴!”
狗队飞奔了二十多分钟,封毅一拉缰绳,停在林中一片旷地上,拍拍许延:“下去找兔子路。”
“兔子路?啥样的?”许延问。
“野兔喜欢走老路,脚印密集的地方就是它们的路。”封毅解开绊住狗身和前腿的皮链,八条猎犬立刻悄没声息地围拢到他脚边,后腿兴奋地刨着雪粉,只有闪电还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许延不平衡,拽上闪电带头走。这是片茂盛的白桦林,偶尔杂生着一、两棵榆木、柞树和红柳。两人趵雪走出几十米,闪电突然躁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唁,封毅拍拍它的头,立刻又安分下来摇尾巴。
“它发现啥了?”许延紧张地问。
“野兔味儿。”封毅笑:“这些狗都精着呢,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猎小动物。”
“要不咱们也猎点大的?”许延兴奋地说:“那多爽啊!”
封毅一巴掌拍他:“爽什么,那是能玩儿的?”
“切!”许延反抽一巴掌:“你不是背着枪吗?还有那么多猎犬,咋不行啊?!”
“你不在就行,”封毅笑着躲开:“反正这儿也没猛兽,安心找兔子路吧。”见许延追过来忙说:“不是啊,不是啊,是我没带打大动物的豆子,哈哈。”脚下的八条狗见封毅躲闪,迅速贴上去,齐齐掉过头来对着许延,带头那条还龇开满嘴白牙、唁唁低吠,一副凶相。封毅忙低喝一声,才收敛下来。
许延吓了一跳,赶紧停下,气不过骂道:“狗仗人势!”
封毅上前揽住他肩膀,`着脸说:“就是,咱延延可不跟它们一般见识。”
“滚开!”许延抽他:“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不滚,”封毅笑,抱住他不松手:“我跟你一般见识。”
“我才不要,”许延也笑了,用力推他:“快滚远点!”
“不滚。”封毅抓住他两只手,交叉按下来,又再抱紧,得意地笑:“没辙了吧?”
“呸!”许延挣不开,恼火地抬脚:“再不滚我踢你!”
“就是不滚,再叫我滚……”封毅的眼睛闪闪发亮,突然低头吻下来,舌尖迅速挤进他嘴里探索一圈,又退出来轻咬一下,温热的唇才擦过他的脸颊直上耳廓,低低地说:“我就……亲你。”
这短暂却热切的吻再不是当年的天真玩闹,许延两颊登时涨成副猪肝,心跳如鼓、反应失常:“你!你!你!”了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嘘……”封毅抱紧他,脸上也烫得微微发红:“兔子要出来了……”
“兔,兔子,哪有兔子?”许延结结巴巴,耳畔的气流和热烫的皮肤,烤得他头晕目眩,头重脚轻,脑子迷迷糊糊,巴不得找件事分散注意力。
封毅把他转过来,伸手一指,轻笑着说:“你看那边。”
许延定睛一看,不远的树丛下果然被踩出条十多公分宽的痕迹,布满五、六公分浅的尖尖的足印,立刻兴奋起来,又不好意思回头,别扭地推他:“那,你还不快去套……”
“嗯,”封毅噗嗤一笑,又在他嘴角偷亲一下,才放开他向前跑:“现在就去。”
许延的脸半天没散下热,站在原地看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束细铁丝,一端绕成比碗口稍大的活套,一端缠在树干上,将套子固定在离地一拳高的位置,不由新奇又手痒,扭捏了半天终于靠上前:“这就能套兔子了?”
“嗯,”封毅分他一束铁丝,拿着一根绕给他看:“像我这样做好套,放置在脚印密集的地方。”
“哦,”许延蹲下来绕了一个,抬眼问他:“是这样吗?”
封毅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刹那交织,同时跌进了对方眼睛里。封毅的眼睛像两口清澈的湖泊,满溢微澜乍起的爱怜,温柔地将他覆没,耳畔似乎隐隐传来轻涛拍岸的缱绻声浪,许延顷刻间不知身在何,本能地微仰起头,痴迷地迎着那日思夜想的,向他靠拢的脸庞……
二五信箱 正文 寒凉的泪
3759 9-7-2 22:27
“……延延。”封毅的手才刚抚上他的脸,闪电却突然一头蹿进两人之间,焦躁地拱来拱去,许延立刻做贼似地扭开头,满脸潮红:“它,它又干啥了?”
封毅反手一掌,直接打蒙了那条死狗,懊恼地说:“它好像发现狍子了。”
许延憋着笑:“那,那咱去打不?”
“打吧。”封毅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拉着他站起来,踢了下脚边昏头昏脑的闪电:“快带路。”
委屈的闪电立刻来了劲儿,戴罪立功般飞掠出去,直扎进三、四十米远的树丛间,才回头狗腿地猛摇尾巴。封毅拉着许延悄悄掩过去,靠在树干上,轻声说:“看见了吗?”
“看见了!”许延激动得嗓子都变了调:“那不是鹿吗?”
封毅轻笑:“鹿没那么小,来,”说着把枪摘下来让他拿好,从背后搂住他托起枪杆:“瞄准。”
十几米开外的那只狍子,不知道危险迫近,仍旧恬然观望远方,偶尔优雅地垂下长颈,前蹄轻刨着雪地,许延竟有些不舍开枪,喃喃道:“它真漂亮……”
封毅轻吻一下他的脸,低低地说:“没你漂亮……”
话音刚落,只觉手指一紧,许延还在愣神,枪声已砰然响起,猎物瞬间一头栽倒。领队的猎犬和闪电立刻飞蹿上去,衔着那只咽了气的狍子迅速拖回封毅脚边,邀功似地摇头摆尾。
许延低头一看,之前那双恬柔如水的眸子,此刻已被弹药击得对穿,只剩一缕血线挂在油亮的毛皮上,立刻不忍地掉开头,抬肘狠顶了封毅一下:“你怎么那么残忍!多好看的动物!”
“这时候怎么能心软,豹子老虎不好看?”封毅笑道,见许延就要发飙,立刻抱住他哄:“别生气,别生气,你要喜欢,我给你套只活的,这只太大了。”
“哼!”许延不理他,掉头跑回去上兔子套,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这些他不是不懂,但一想起那双柔美的眸子,心中便满是不忍。
“延延……”封毅蹲下看着他笑,许延一转身丢个背影给他。
封毅立刻又跟上来嬉皮笑脸:“延延……”
“少罗嗦,快下套子。”许延瞪他一眼。
“哦。”封毅乖乖地拧铁丝,瞅许延一眼,低头笑:“兔子真可怜啊,要是再长得好看点,就有人心疼了……”话没说完就被许延扑倒在地,拼命抽打:“你再说!你再说!”
封毅滚了一脖子雪,哇哇大叫:“我错了,我错了!”猎犬们迅速冲上前,被封毅一喝,莫名其妙地愣在当地呜呜叫,满眼不甘地看着主子饱受欺凌。
许延打两下停下手,按住他胸口威胁道:“下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封毅看着他笑,拍掉他袖口的雪末,伸臂抱进怀里,轻声说:“别心疼了,咱以后都不打狍子了,好不?”
许延趴在他颈窝里,脑门一阵凉飕飕的,突然想起封毅该有多冷,却只顾着安慰自己,连袖口的雪都先帮他掸干净,心里霎时又是暖又是疼,一把拉他起来,两手不停帮他拂拭,别扭地说:“我就那一说,不是真不让你打……”拍着拍着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发酸:“笨蛋,你又不是躲不开……”
“你要打……我没想躲。”封毅拉开他的手,轻轻搂住他,微笑着说:“好了……不冷了。”
许延抱紧他,脸贴着他胸口,喃喃地说:“哥……”
封毅托起他下巴,爱怜地亲吻他的眼帘,将那即将溢出的湿润一点一点吮了去,末了突然轻声笑:“延延……咱们这样……一天都套不着兔子……”
许延轰地炸了毛,一把推开他远远跑开:“谁跟你……这样那样……”
封毅低着头直笑,没再逗他,蹲下来继续做套子,很快拧好了三十多个,才抬头喊兀自在林边瞎晃的许延:“延延,来帮忙了。”
许延闷头跑过去,从头到尾眼看着套子和树,两人沿途下了几十个,封毅拉着他跑出来,绕着弧线跑向前方树林:“够了,咱们去赶兔子过来。”
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几条猎犬自动呈扇面状散开,每条间距十来米,不停左右蹿跳,沿途包操过去。许延很快听到林间OO@@的响动,前方的树枝上不停坠落积雪,随着狗的低吠,那些响声越发急促凌乱,人和犬稳稳地赶着猎物向陷阱那边压过去。
许延兴奋异常,也学着猎犬左右奔跑,突然惊起一只斑野鸡,看见来人,没命地扑腾逃窜,吓了许延一大跳。
封毅笑问:“打不打它?”
许延一窘,拉住他去追瞬息之间跑远的猎狗:“先套野兔。”
跑到林边,眼前一片黄白相间的影子,闪电般向前疾冲,又接二连三蓦地断电栽倒,抽筋似地跳腾,后腿弹起一窝窝雪。猎狗们分头扑上去,衔着喉咙闷到窒息,再去扑击下一只猎物。
两人一路拾拣,五、六斤重的野兔就有十来只,还有七、八只特别肥壮的,几乎套套不落空。许延兴奋异常,拣起一只突然惊叫:“小毅哥,你看它脖子上的铁丝都挣断了!”
“呵,困兽之斗、垂死挣扎,都很惊人的,这还是兔子呢。”封毅笑着说:“所以带猎犬方便多了。”
收拾完兔子,又打了几只野鸡,雪橇靠背上栓着的大口袋就全塞满了。许延提着一只大红野鸡笑:“不知道菱菱现在还爱不爱踢毽子,以前为了帮她偷鸡毛,挨了我妈一顿好骂。”
封毅笑道:“你们那壮举,早听那丫头提过无数了。今天她来不了肯定憋气,你正好拿回去哄哄她。”
“嗯,嘿嘿。”许延一阵贼笑,两人坐上雪橇满载而归。
到了家门口封毅把口袋卸下来,搬回自家院子,又把狗链解开,丢了几只小野兔下地,拍拍狗领队,几只狗就衔着奖品,一溜小跑自动回农场去了。许延艳羡地说:“这些狗真听话。”
“嗯,猎犬都有灵性。”封毅把那堆半软的野兔倒在灶台边,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带把的弯铁钩,抽出靴筒里的匕首,麻利地剖开一只野兔嘴边的嫩皮,见许延站在旁边,笑着说:“进屋歇会儿吧,你还不累?”
“你就不累吗?”许延蹲下来:“又不饿,待会儿再整吧。”
“这算啥,”封毅笑道,拿匕首利落地在兔眼四周划一圈,挑开头顶的毛皮,切断耳根,再用铁钩勾住门齿,一点一点顺着身子往下剥:“趁还没硬,先把皮剥下来,板干了好让黄阿姨给你做床毛褥子,剩下的再缝个皮裤子过年穿。”
许延心里一暖,也拎起个兔子:“我跟你一块儿弄。”
“你别整了,”封毅看着他笑:“弄完又不知道要关进澡房多久了,要不累,去烧堆草灰,待会儿陷皮子用。”
“嘿嘿,好。”许延也真不想剥那个,眼看兔皮剥离鲜红的兔肉,简直触目惊心,丢下兔子就去抱了捆干草,塞进铁桶里烧灰。
“哥,你俩套了那么多兔子?!”两人正忙着,夏紫菱从屋里出来,立刻跑到围墙边大叫:“哇,还有狍子和野鸡啊?!”
黄丽萍也跟出来,笑着说:“哟,猎了那么多东西!还不到半天功夫呢。”
“呵,”封毅抬头笑:“那片林子少人去,野兔发得快。”
“小毅真能干,”黄丽萍接着夸,冲端着个茶壶到灶台边沏茶的许刚笑道:“以后不知道哪家闺女能享到他的福啊。”
“嗨!你这老娘们,早几年不就跟小毅他娘说好这门亲了?”许刚笑:“咱家菱菱,打小跟封毅一块儿长大,要模样有模样,要机灵劲儿也不差,还怕封毅看不上了?要不放心,今天我做主,找老封给这两个娃娃订下来,省得你成天唠叨个没完。”
那些话,好像一桶寒冬里的冰水,哗然兜头而下,自顶至踵,奇寒彻骨。许延两耳嗡嗡乱响,惨白着脸,恍然看向封毅,见他也紧握着匕首,呆立当场。
黄丽萍乐呵呵地对许刚说:“那你快找找老封去,晚上咱家摆桌好菜,把事情订下来。”随即欣慰地感叹:“咱两家就是有缘分,大人谈得来,孩子们也得好,小毅跟延延比兄弟还亲厚,将来菱菱过了门,他俩也亲上加亲呢。”说罢掉过头来,见封毅跟夏紫菱都勾着头,哈哈笑着对许延说:“延延,他俩脸皮嫩都害臊了,你说句,阿姨这话中听不。”
许延脊背一僵,面如死灰地慢慢转过身,僵硬地一笑:“……中听。”
封毅的视线猛地射向他,眼里的寒光比匕首还锐利,霍然站起身。夏紫菱同时抬起脸,平日白里透红的俏脸那一刻人的青白,挂满了一串串寒凉的泪,抖着唇死盯着许延,又蓦地拧开头,尖着嗓子冲黄丽萍说:“妈!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主!”说罢一头冲回房里,“砰”地一声关上门。
“这死丫头!”黄丽萍吓了一跳,冲着房门骂:“婚姻大事,当然父母说了算,你咋呼个什么劲儿?!”说罢转头看向封毅,正待说话。
“黄阿姨,”封毅已经徐徐开口:“菱菱一直把我当哥哥,我也把她当亲妹子看,今天的事儿,感谢您跟许叔叔的好意,但我不能答应,我想,菱菱也是这意思,对不起。”
许延惊呆了,根本没注意到黄丽萍一脸惋惜地摇头回屋。封毅的话和夏紫菱的泪,像冰火的两极同时冲撞爆破,更重要的,此刻,他被迫清晰地窥见了他与封毅的未来,那条泥泞险阻狭窄逼仄的道路……他的母亲,封毅的父亲,世人的眼睛,生命的规则,名声、前程、衍、天伦……这一切,有朝一日,会不会把爱的坚贞决然折断?
他茫然看向封毅寒光凛冽的眸子,今天,他拒绝了夏紫菱,那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后年呢?他可以坚持多久?还会有多少个像夏紫菱这样美丽可爱的姑娘……封毅是个孝子,难道他真能跟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虚度一生?!
二五信箱 正文 心中那剧痛
1676 1-3-28 21:8
许延心乱如麻,僵直地站在铁桶边,突然发现,二五的冬天,原来,这样的冷……
封毅静静看着他,目光由之前的锐利渐渐和缓了下来,上前牵住他的手:“进屋去。”
许延慢慢扒开他的手,轻声说:“我出去走一走……”
“你给我进来!”封毅一把揽住他的腰,踹开门把他抱进去,再一脚蹬上门,双手握住他的肩,用力按在门板上,紧盯着他的脸,末了,却又突然泄了气,垂下头,半晌之后才抬起脸,看着他轻声问:“延延,你到底怎么想的?”
许延定定看着他:“小毅哥,你凶我干嘛?别人跟你提亲,我算啥?我能说啥?”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大:“我咋想的?我想什么你不知道?!我咋想的能管用吗?!”
“对,你是不能说啥,但你这么机灵个人,不知道把球踢给我?非得回那伤人的话吗?”封毅一字一句说:“你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那你呢?你就不知道我想什么了?今天别人一句话就六神无主,方寸大乱,那将来呢?将来还不定碰到什么事儿,该怎么办?”
“你说得对,今天是菱菱,将来还不定有多少伶伶俐俐的丫头,还不定有多少和和气气的丈母娘看上你呢!”许延一阵忧惧气恨:“封叔叔这样对你,你都祝哽祝噎、劳而不怨,再过几年,他该催着要抱孙子了吧?那该怎么办?你不得让他三年抱俩吗?”
“呵!三年抱俩,你倒替我想的周全!”封毅突然冷笑,捏紧他下巴,直盯进他眼睛里:“那你呢?咱们不是亲如兄弟吗?将来我那仨俩个孩子,是不是还得喊你一声叔叔啊?”
许延胸口一阵闷痛,没想到封毅竟拿这话刺他,从进屋起,封毅就没说过一句实在话,全在质问他。他煞白着脸紧盯着封毅,盯着封毅冰冷的眼睛,平日情款款、无微不至,翻起脸来竟是如此可恨。
可封毅那话又错在哪儿?念头一转,心底忽地泼凉泼凉,是啊,再怎么念,怎么想,想得寝食难安,想得酸心透骨,说出去,在人前,他跟他,不过就是――兄弟――亲如兄弟……
许延双手用力一推,掉头咬牙说:“废话!咱们既是兄弟,不叫叔叔叫什么?!”说罢拉开门往外走。
封毅搂住他的腰一把拽回来,抬手关上门,瞳孔遽然收缩,掀过他身子问:“你真这么想?”那声音冷得快掉冰渣:“那你成天哭着叫着要我去找你,是为什么?给你当哥?”说罢猛地噙住他的嘴,舌头侵进去肆意翻搅扫荡:“是这样当?”没待许延回话,撑住他腋下一把提起来,抬膝分开他的腿,下身狠狠压上去,一脸嘲弄地说:“这样也不介意咯?”
那瞬间的爆发力让许延两耳一阵轰鸣,待到反应过来已经脚底悬空,嵌入腿间那凶悍的**,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料,依旧感觉鲜明。许延差点没闭过气去,羞怒交加,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不但没挣开,反带动两人紧贴的部位急速摩擦,下腹霍然腾起一股燥热,许延顿时心慌气喘,咬牙猛推封毅:“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封毅的呼吸也瞬间急促,修长矫健的身躯越发紧密地压制住他,双臂勒紧他的后背,提腰猛地向上一顶,盯着许延冷声说:“不喜欢这样?那你脸红什么?”说罢再度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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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延累极了却了无睡意,闭着眼睛窝在封毅怀里,终于体会到了身体极度疲劳,精神极度亢奋的境界。过了好一会儿,忍不住睁开眼睛,却发现封毅静静看着他,眼神清明得毫无睡意。
“哥,你没睡?”许延诧异地问,还以为封毅早就睡着了,怕吵醒他自己刚才都不敢动。
“延延,”封毅看着他微笑,轻声问:“你以后要陪哥去北京?”
“嗯。”许延疑惑地应,想不明白封毅怎么突然问这个。
封毅接着说:“那你知道哥为啥要去吗?”
“为啥?”许延一头雾水。
“因为,我想看看我爸长啥样儿……”封毅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四岁以后,再没见到过他,哥全忘了……”
许延的脑子瞬间锈掉,难以置信地撑起身:“啥?!”
“延延,这世上,你跟妈是哥最亲的人,”封毅搂住他慢慢地吻:“别再瞎想了,哥不会对不起你的……”
那平静低柔的声线传入耳中,许延心中忽地一阵剧痛。
二五信箱 正文 白河镇赶集
59 9-7-26 2:21
炕烧得好像热了,掀开被子凉,捂着又冒汗。许延烦躁地翻个身,光着个脚丫子探到外面,不一会儿缩进来又转个身,最后索性披上大衣坐起来。大概凌晨一、两点钟光景,雪夜总是那么清亮,光线透过窗玻璃,拓出团黑黝黝的影子,那还是昨儿个夏紫菱给他贴上的窗儿。
许延坐在黑暗里,眯着眼仔细分辨那团黑影的模样,却怎么都跟白天那两只嬉水的鸳鸯对不上号,不一会儿眼睛就乏了,站起来开门出去。几小时功夫,院里就一地清白,那道红砖院墙上,也砌了条一指来厚的松糕。许延过去切开一截,拿手一抹,那块糕就扬粉散渣地跌落下来。
支着条腿坐在墙头,靠着身后的屋壁,低个头背单词,或者仰着脸无所事事,偶尔懒懒散散吐个烟圈儿,那是封毅从前爱干的事儿。得空坐下来时,仿佛这道一掌来宽的院墙,比屋里所有椅子都坐得舒坦。这回家,倒很少见他往这儿呆了,人大了是不是就爱脚踏实地了?
许延学样儿坐上去,**底下一股寒气直透上来,立马噗嗤一乐,那家伙原来也怕凉啊。天上挂着的白月亮,已经弯成道细钩子,两头尖尖俏俏,像小姑娘甜甜的嘴角。自己呼吸之间带出的热气,倒变成她淘气吐出的寒烟了。
十五年有期徒刑,适用范围太广了,李阿姨对黄丽萍绝口不提,封毅自愿改姓,可见这罪名好听不到哪儿去。长城边儿上那个四合院,那小子呆了六年的地方,院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低?没人跟他玩儿那两年,他会不会也爬上去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是不是也像小姑娘的嘴,娇娇俏俏地吹着寒烟儿?
干冷的北地比阴寒的南方更得阳光的青睐,顶着一样的太阳,拿着不一样的待遇,一样都是忙忙碌碌地过日子。转眼年二十八了,封毅一早出门喂兔子时,跟他说好了今天上白河镇赶集,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许延丢下手里扎了一半的红灯笼,夏紫菱抬起头来冲他抿嘴一笑:“说了这比扎风筝难。”
“别的事儿你妈又不让我沾手,”许延无奈地笑:“我还不爱扎这个呢。”
“你还闲得慌了?”夏紫菱撇嘴道:“我妈那心就是长得偏,放下寒假作业我手上就没闲过。”
“那是黄阿姨重点培养你,”许延笑:“娘家的懒散闺女可当不成婆家的巧手媳妇儿。”玩笑刚一出口许延就后悔不迭,自小跟这丫头得太随意了。
夏紫菱手里的活儿顿了顿,低头抿起嘴来笑:“能者多劳,我可不傻,手巧不就是为别人图安逸,给自己添麻烦?再说,”她摞下扎好的红灯笼,把桌子上的竹篾、红纸扫进笸箩里:“这都什么年代了?一份好工作不比巧手强上千百倍?哥你思想咋跟我妈一样老套儿。”
“呵!”许延微笑:“菱菱脑子可真灵光。”
“哼!那当然。要不然我干嘛下那么大力气念书呢,”夏紫菱一脸得意:“哥,咱班女同学里,就数我成绩好。等我大学毕业了,当上女强人,看啥样儿的婆家能挑剔我。”
黄丽萍掀帘子进来,当头拍她一巴掌:“死丫头成天没脸没皮,女孩子家家婆家婆家不离口,咋就不知道害臊呢?”
“说婆家咋啦?!”夏紫菱不服气地叫:“我哥又不是外人,跟他咋不能说啦?”
“仗着你哥宠你,你就尽着性儿胡闹吧!”黄丽萍笑着数落:“没心没肺、咋咋呼呼,你哥呆长了也得烦你。”
“哼!别人都不烦我,就你烦我。”夏紫菱撅个嘴儿翻眼说:“就算我招人烦、惹人厌,也是你没把我给生好。”
“吓!你个死丫头,”黄丽萍放下手里的面粉袋子就去撵她:“给你个笑模样还蹬着鼻子上脸了,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那头夏紫菱早就咯咯笑着逃到院子里去了,许延脸上带着笑,扭头拾起笸箩里那半个红灯笼,拿在手里看了会儿,慢慢扎起来。
“呵,黄阿姨,”才没扎两下,就听见封毅在院子里笑着问:“啥事儿呐,这么热闹?”
“啥事儿也没有,教训教训这死丫头,”黄丽萍笑道:“找延延?他在屋里呢,你进去吧。”
“诶,好。”封毅应着,脚步声一晃就到了门口。
许延快手扎紧剩下的三支竹骨,抬起头冲走进来的封毅笑:“等会儿,就好了。”
“不忙,”封毅在他身边坐下,靠过头来看:“二五你家过节最喜气,年年院子里都挂满了红灯笼。”
“你家挂不?”许延刷着糨糊,抬眼问他:“我帮你扎两个?”
“我挂这干啥?”封毅失笑,向后一仰,抬手枕着脖子,摊开腿说:“挂不挂不都一个样。”
“这哪儿能一样了?”许延贴上红纸,把灯笼丢回笸箩里:“喜气才像过年。”
封毅瞅着他笑:“不像过年就不是过年了?”
许延斜眼看他:“过年没有过年样子,算过年吗?”
“不算过年,”封毅把他的手拉过去,撕掉指尖上粘着的一块糨糊痂子:“年还不是照样儿过?”
“懒得跟你说。”许延剐他一眼,站起身,不再费劲儿对牛弹琴。
“我不懒,”封毅也站起来,在他后腰上轻推一把,笑道:“我跟你说。”
“滚,”许延噗嗤一乐,捞开门帘往外走:“一边儿自个儿饶舌去。”
“哥,你俩上哪儿去?”夏紫菱被黄丽萍逮着拆面团,见他俩玩笑着出来,问:“中午回家吃饭不?”
“应该赶不回,上白河镇去,”许延说:“你们先吃吧,别等了。”
“白河镇?”夏紫菱亮起眼睛:“赶集去?”
“是啊,”封毅笑道:“再不去都收摊儿过年了。”
“呵!”夏紫菱咯咯笑:“小毅哥也爱趁那热闹啊?”
“小毅是陪着你哥逛,你哥没见过小地方闹节,”黄丽萍笑骂道:“当是你自个儿呐?趁热闹!”回头又问封毅:“车子找好了?坐得下菱菱不?”
“坐得下,”封毅说:“菱菱也去?”
“死丫头眼珠子都蹦出来了,”黄丽萍笑:“不让她去,得把我那面团拆成烂泥巴。”说罢冲夏紫菱下巴一点:“上我屋里拿点钱,给自个儿买身新衣裳,顺道儿给你爸带条好烟,让他也乐呵乐呵。”
“哼!我说您咋就发善心了呢,”夏紫菱转着眼珠子坏笑,兴奋地搓掉手上的面糊糊:“原来是心疼咱爸没好烟抽了。”说罢哈哈笑着向屋里跑。
“个死丫头!”黄丽萍拣个土豆砸她:“越大越没正形儿了。”
仨人出了门儿,走近停在路边的军车,封毅拉开车门,跳上副驾驶座位,许延跟夏紫菱坐进后座。开车的还是上那个小兵哥,见了许延回头笑道:“弟弟没在咱这过过年吧?”
许延一笑正待说话,封毅拉上车门说:“谁是你弟弟呀,叫得那么亲,快开车。”
“切,管得倒挺宽。”小司机掉过头来发动车子:“不是我弟弟就是你弟弟啦?”
许延心尖儿一颤,别开脸不看两人扯皮。
“那当然。”封毅自得地笑,扭头看向窗外。两人的视线在倒后镜里碰上,一下粘住了,许延微红了脸,瞪他一眼转开头。封毅扬眉一笑,向后靠上椅背,清爽的发梢散落下来,溅起一片金灿灿的阳光。
白河镇集市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除了几户特别富裕的镇民自建的三、两层小楼,出租给人开录像厅、茶馆食肆。路两旁大多是些朴掘的青砖平房,前后两进,中间是天井,临街的一面改成商铺。屋主卖些杂货,或是租给他人经营。这样的小铺面大多没有营业执照,都是乡里乡亲,工商所也眼开眼闭,不多查问。
房前临街位置,一溜排开密密麻麻的流动摊贩,拉张小板凳坐在自个儿的簸箕前,有些干脆拱腰蹲在地上。摊子上扔些草药、山货、绳头线脑,有客到热情地招呼两句,没生意就跟旁边的熟人磕嗑牙,抽杆烟,裹着雪后静好的日光,暖烘烘地又过去一天。
本来就不宽敞的街市,聚满了节前闲逛的人群,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喜气洋洋。孩子们讨了大人的零票子,三五结伴围在糖人摊儿前,乐颠颠地仰着脸等候。不时有骑自行车的人,到了街口自动下来,脸上挂着笑推车慢慢走,实在等得急了,闲闲拨两下车把上的铃铛,那铃声也是欢快的,安逸的。
仨人挤进镇上最大的服装店,据说是个南方老板开的。说是最大,其实也就百来平米,中间摆开几溜钢管焊接的架子,密密层层的吊着冬衣,四周墙壁上也挂满了衣服,成衣式样还不错。
夏紫菱换上件呢料大衣,果绿色过膝修身剪裁,腰部松松挎着条相同面料的腰带,素净雅致、青葱水嫩,裹得那身条儿越发袅袅娜娜,娉娉婷婷。四十来岁的男店主,操着口洋腔怪调的普通话连夸带捧、赞不绝口,美得那丫头在长条镜前左看右看,好大一会儿才不舍地脱下身,依依流连着转头翻看价码相宜的新衣服。
许延看着她那样儿不由好笑,掏出钱夹里的两张大票,悄悄塞给店主,包好了那大衣提在手里。封毅笑着接过来,拉他到男装那片儿,给他挑了件带毛里子的防风大衣,扶着他肩膀转着看了两眼,觉得还行,笑着说:“款式再好也比不上你那儿的,保暖合身就好,凑合着穿几天吧。”
许延问店主要了把剪子,含笑绞掉标签,把旧衣服和剪子一同递回去,款式再好又哪儿比得上那人为他亲手挑、亲自买的。那店主一头给许延包衣服,一手乐呵呵地接过封毅递过去的票子。眨眼功夫卖出两件高档时装,笑得合不拢嘴,操着那口越发洋腔怪调的普通话,热络地送出门口,嘴里连声说着:“慢走啊,下回再来再来。”
“哥,”许延被封毅拉出门,站住晃晃他的手:“你咋不买新衣服呢?”
封毅拉他绕过门前的摊子,不在意地说:“家里衣服都穿不过来,又没特别看上眼的。”
“过年嘛,大家都穿新衣服才高兴。”许延想拽他回去:“进去随便买件吧?”
“别去了,新旧不都一样?”封毅揽住他肩膀带出来:“里面挤得转不过身,刚才都热出我一头汗。”
“哪能一样儿?”走得远了,许延只好作罢,兀自喋喋不休:“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这道理都不懂。”
封毅眼里盈满笑意,见夏紫菱走在前面,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谁说的,我明明懂得人不如旧……”
许延心里一甜,掉开头去,脸上不由自主地,荡起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浅笑。
夏紫菱手里提着自己买的撒棉袄子,兴高采烈回头问:“哥,待会儿咱们还去哪儿玩儿去?”转眼看见封毅手里提的袋子里漏出那块果绿呢料,一把夺过来,惊喜地问:“这衣服咋在这儿呢?”
封毅才想开口,许延就一本正经说:“还不快谢谢小毅哥,他买给你过年的。”
夏紫菱脸上一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立马撇嘴:“骗谁呀?鬼才相信。”
许延憋不住笑出声儿来,揉着她头顶说:“菱菱好好念书,以后上哥那儿,喜欢啥衣服哥都给你买,我妹子人长得好,就该穿时新衣服匹配着。”
“谢谢哥,哥最好了!”夏紫菱开心得大叫,旋即低头将大衣塞回袋子里。路边铮亮的玻璃窗上,印出那俏脸儿上月牙儿一般弯起的嘴角儿,还有同样弯起的,沾了清凉雾气的那一双,乌溜溜的毛眼睛。
许延从那块亮玻璃上别开眼,想问封毅接下来去哪儿,冷不防被他在腰眼上捏了一记,差点失声惊叫。瞪眼看去,那小子眼睛瞪得竟比他还大,想起方才的栽赃陷害,立马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讨好地扯扯他的手。那小子又剐了他一眼,才既往不咎地掉开头:“先去吃午饭吧,边吃边商量下午上哪儿去。”
二五信箱 正文 无声的街市
3737 9-7-27 1:39
封毅把新衣服送回车上,顺便喊小司机一块儿来吃饭。许延跟夏紫菱没逛够,留在原地看摊贩们摆卖的杂货,见一个草药摊上摆开不少名贵药材,他只认得首乌、鹿茸和山参,想到尹心h经常熬夜,便蹲下来细看。
摊主是个三十出头、模样憨厚的汉子,也不忙兜售,招呼了两声就耐心等客人挑拣。许延拿起枝三根叶柄的山参细看,那支参茎部**粗壮,根须丰盛,参体用红丝线仔细捋顺缠绕,叶茎尚未干缩,想必才挖出来不久。
许延正待问价,肩膀上就让人拍了一下,转头看去,封毅已熟络地跟那汉子打起了招呼:“张哥,今儿个生意咋样?”
“还行,”张哥站起来嘿嘿笑,看着许延问封毅:“你熟人呐?”
“是啊,我弟。”封毅笑道:“带他俩出来闹闹节。”
“哦,呵呵,”张哥热情地说:“那要啥只管拿,都是自己人。”说罢对许延笑:“小老弟眼光不错,这摊儿上的山参,你看上的那支药性最好。”说着翻出个粗纸盒,接过山参就要往里装。
“咳,张哥你客气啥,”封毅忙把许延拉起来,笑着推开汉子的手:“你这儿有的我还能没有?哪儿用管你拿了?我先带他俩吃午饭去,你忙着吧。”
汉子也不多让,搔着自个儿后脑勺,嘿嘿笑着说:“那行,那行,”又对许延续道:“回家看你哥那儿要是缺了啥,只管跟他说一声,上我那儿拿去。”
许延笑着道了谢,才跟封毅一块儿离开。四人进了镇上生意最红火的白河酒家,是座三层楼房,二楼录像室,三楼是歌舞厅。餐厅开在一楼,几个人都逛累了,进去找了个桌子坐下,封毅让小司机点菜,边倒茶边问许延:“延延要山参?”
“不要,”许延知道那东西不好挖,对封毅说:“刚才逛到张哥摊上,见他那支参挺大的,随便看看,你急着拉我走干啥?”
“那是‘灯台子’,四年生的,不算好。”封毅笑道:“再多看两眼他就得硬塞给你了,人家还得攒钱讨老婆呢。我那儿有几支五品叶的,过完年,你带回去给阿姨吧。”
许延忙说:“不用了哥,你拿去卖吧。”
“哥早不卖那个了,”封毅笑:“都是以前挖的,搁家里也没啥用,真要用了上山现挖就行,我知道一个地儿长了不少。”许延便笑着没再推。
“你不急着讨老婆,”小司机点完菜,放下菜单打趣道:“那也给我两支补补身子。”
“你靠边站吧,”封毅笑骂道:“补身子?我给你两贴凉药下下火差不多。”
“什么灯台子、几品叶?”见那小司机挤眉弄眼又想说荤话,许延忙打岔:“山参还有那么多讲究啊?”
“嗯,是啊,”封毅说“人参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年份越老越好。叶片儿春发秋殒,初生时顶上转圈长着三张叶,第二年五张,像人的巴掌一样。长到第三年,会发出两枝叶柄,每柄上五片叶,第四年又多长出一枝。五年以上的参,根据叶柄数量分为四品、五品和六品叶。像刚才那支三叶柄的,看着不是像烛台?那种一般我都不挖,系上红绳留着它长大。”
“系红绳?”许延好奇地问:“那是为啥?”
“做记号呀,”封毅笑:“其他跑山人看见了,知道这参有了主儿,就不会动手挖了。”封毅接着说:“家里六品的,去年都熬给我爸喝了,剩下的全是五品叶,你先带回去,下回进山再给你挖些六品的。”
说话间热菜就端上来了,几人边吃边聊,夏紫菱好奇地问:“哥,歌舞厅是啥样儿的?好玩儿不?”
“就是人们聚在一块儿跳舞唱歌儿,”许延道:“我也才跟同学去过一两,闹得很。”见夏紫菱好奇,笑着说:“你要想去,这楼上不是有?待会儿吃完饭上去看看吧。”
夏紫菱一脸兴奋,连声说好,小司机也不想立刻回部队,几个人吃完饭,就一块儿上了三楼歌舞厅。舞厅四围都用厚绒布遮了光,打着昏暗闪烁的彩灯,人声音乐喧闹异常。节前上班、上学的,大多放了假,四、五百平米的空间里,聚满了精力旺盛的年轻人。
白天舞厅安排了综合节目,四人找了角落的桌子坐下,刚点了几支饮料,音乐就停了,灯光跟着亮起来。红布铺着的小舞台上,走上来两个扮相古怪的演员,自我介绍了两句,就开始表演警察抓小偷的搞笑节目。跳累了的客人们纷纷归座,正好看表演歇歇气儿。
两个演员搞笑素质都不错,不停插科打诨,动作衣装超级滑稽,现场气氛很快热烈起来,舞厅里响起一阵阵畅快的爆笑。夏紫菱和小司机都笑的合不拢嘴,封毅和许延心思虽不全在舞台上,也看得满脸笑意。
节目很快进入**,扮警察那个演员,突然从**兜里摸出把怪模怪样的塑料小手枪,捏着嗓门尖叫:“再跑,再跑我可开枪了!”小偷立马撅着**翻下舞台,直摔了个狗吃屎,经过特殊理的裤子立刻嘶啦啦裂成烂旗子,里面的大红裤衩全漏了出来,跟着还掉出件刚偷来的绿文胸。
哄堂大笑中,警察手里的枪响了,一束七彩烟直冲屋顶,晃了台下一片喜气洋洋的年轻面孔。许延也禁不住大笑起来,鼻子里却突然袭来一股呛人的塑料味儿,正纳闷儿,人已被封毅一把扯出座位。
刚才还喧嚣沸腾的舞厅,顷刻落针闻声,诡异地沉寂,两秒之后,灯管嘶嘶闪了两下,瞬间陷入黑暗。烟引燃的建筑海绵,岩浆般滴落下来,烫起一片鬼哭狼嚎,火焰疯狂吞噬电缆和管道上包裹的绝缘塑料,十秒不到,整个天已成火海,人群蜂拥逃生、相互推搡践踏,舞厅顿成惨绝人寰的疯狂屠场。
惶恐中只听一片玻璃碎裂的哗响,一件湿淋淋的大衣兜头罩上来,摸黑东倒西歪跑了十多步,许延被急推进一条黑暗楼道,胸口憋闷稍减,紧拉着夏紫菱的手被拽到二层,封毅的声音在他耳边叫:“带菱菱出去,我去找小赵。”
“他不是跟上来了吗?!”许延吓得一把拽住他:“我刚才听见他声音!”
“好像在门边绊倒了,乖,没事!”封毅扒开他的手就走,情急之下,许延只来得及把身上的湿衣服塞给他。
跑到街上才看清状况,整个三楼窗户浓烟滚滚,像无数条死神的凶险长舌疯狂扫荡。窗户玻璃已被打碎,不时有人跳下来,惨叫声此起彼伏远远传出去,楼下围得水泄不通,临近楼房的住户纷纷往外搬东西。紧随他们跑出来的十多个客人全都衣不蔽体,脸黑脚赤。
封毅带他走的不是正门,那条客人走惯的狭窄楼道口,蠕动着被挤得奇形怪状的人体,前面的刚跌倒,后面的就一层层踩上去,惨状触目惊心,哭泣尖叫震耳欲聋。许延担心封毅,转头对夏紫菱说:“菱菱你在这等着……”话一出口差点没昏,自己拉着的竟是个青白愣怔的生面孔,哪儿有夏紫菱的影子。
许延冷汗直流,脱下大衣包了捆雪,捂住口鼻就急冲上楼,一路大叫着她的名字往里找。二楼已经憋得透不过气,三层的人过不了那条通道,纷纷涌入录像厅,有些发现了这边的楼道,拼命冲过来。许延一眼看见门边那件熟悉的袄子,欣喜欲狂,上前抱了就往下跑。两个人终于安全下楼,都憋出满眼的泪。
许延看见司机小赵摊平一条腿坐在人堆里,应该被踩得不太严重,心中稍安,忙跑过去问:“小毅哥呢?”
小赵一脸惊诧:“他回头找你去了啊?!”
许延两眼一黑,掉头就往回跑,短时间内,客人们逃的逃,倒的倒,这边通道除了火焰肆虐的噼噼啪啪,和重物倾倒的沉闷声响,已再无人声。二楼往上眉毛头发都烫出焦臭味儿,猩红的火舌顺着楼梯扶手一路舔舐下来,沿途横七竖八叠满疲软的人体。
浓烟透过湿衣服侵入憋闷的鼻腔喉管,窒息感伴随刺痛纷涌而来,皮肤被炙烤得快要化掉。许延只觉胸腔裂成无底黑隙,思维意识理智统统失陷,唯留失重般空寂的悲凉,狂喊着手脚并用推开尸体,没命地往上爬,却根本寸步难行。
没顶的恐惧中,脚踝突然被人一把拽住,猛地往下拖,瞬间跌入一双熟悉的臂膀中,许延被勒得浑浑噩噩,狂喜得几近昏迷,跟着他连滚带爬亡命奔逃。当新鲜空气终于涌进鼻腔,才突然恸哭失声,嗓音嘶哑难辨,双手只知道紧箍着那人的腰,全身剧烈震颤,熏黑的脸颊狠狠挤进那人怀里,热泪泻闸般汹涌奔流。耳畔那天籁般动听的心跳啊……感谢天,他还活着,他没有事,他们都没事……
身后扑过来一个温热的身躯,夏紫菱一声声沙哑地哭叫:“哥……哥……”
前后不到五分钟,三个人已在鬼门关前逛了几趟,抱成一团怔怔无言。好不容易开进来的消防车无声地喷洒着水枪,捧雪灭火的路人纷纷退让。一具具踩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和幸存的伤员,被接二连三抬出来,楼梯上露出各式各样变型的鞋子……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上一刻还游弋在快乐天堂,下一秒或许,已置身地狱无间……
封毅缓缓扶他起来,一缕笑意在黑呼呼的脸上渐荡开,慢慢濯清了无边的恐惧,满眼关不住的痛惜,低声骂了句:“……笨蛋。”便再也不忍责备。只是抬起手来,一遍遍小心帮他拭去前仆后继的泪水,轻声叮嘱道:“以后来这种人多的场合,要先看清楚逃生通道,知道不?”
“嗯……”许延死死抓住他的手,屏息仰起头,紧盯着那双幽黑的眼睛,那飞扬的眉,那珍逾生命的脸……
在这混乱无声的街市上,在数九寒冬的冰封世界里,在生与死的严酷交替时,身旁一对对劫后余生的情侣们忘情拥吻、喜极而泣,两人紧握着对方的手,无言相对,掌心被对方凉的冷汗濡湿,手指冻到僵木,心中却是异样的温暖、满足,和――幸福……
二五信箱 正文 漫卷的烟雾
19 9-7-27 18:8
“小封!封毅!”仨人还沉浸在险死还生的震撼里,小赵在后面忍不住喊叫:“你们抱够了没,先送我上医院啊,我脚可能断了。”
许延吃了一惊,掉头看去,小赵黑呼呼一堆瘫坐地面,两手虚扶着脚踝一动不敢动,满脸的冷汗都结成了霜,滑稽得像个白胡子糟老头,却哪儿有心思逗乐,忙跑过去蹲下来。
“断了?”封毅也急了,上前蹲下就要检查他的腿。
“你别碰!你别碰!”小赵急得双手连摇:“你那无牌无证的,碰坏了咋办,我媳妇儿还没过门儿呢,要是跛了,她还能跟我吗?”
夏紫菱实在憋不住,紧捂着嘴按住肚子,蹲在地上站不起来。许延也忍俊不禁扭开头。封毅笑骂道:“这什么时候了,你还媳妇儿媳妇儿没完没了。”说罢不顾他阻拦小心捋开他裤脚:“我看一下,不会疼的,要不然骨头断了又乱搬乱抬,你就真得当跛子了。”
小赵将信将疑,担心得不得了,连声问:“断了没?情况咋样?”
封毅两手轻握住他脚掌,拧着眉一脸同情:“骨头真断了,这种情况就算接好,腿也得短一截,你完了……”
“啥?!”仨人同时惊问出声。
小赵霎时面如死灰,两眼惊恐地瞪牢封毅,话音刚落,尚未合拢的嘴里突然爆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啊!!!!!!!!!!!!!!!!!!!”
封毅丢开他的脚,一笑站起来:“妈的,你几天没洗澡?臭脚熏死我了!”
“啊!啊!封毅你个兔崽子!王八羔子!哎哟!啊!你**太狠了你!”剧痛攻心、惊惧气愤,小赵蹦出一脑门子冷汗,眼泪鼻涕都掉了出来,抱着腿连声惨嚎不止。
许延拽着封毅责问:“你干啥整他?!人家都够受的了。”
封毅噗嗤一笑,抬腿一脚踹上小赵**:“还嚎呐?没出息,起来走两步,看断了没有。”
许延顿感心疑,掉头再去看小赵,却见那小子竟停了声儿,轻轻转动着脚脖子,不可置信地看封毅:“诶?咋能动了?”
“你不就是崴了脚吗,鬼哭狼嚎,”封毅一把拽他起来:“快到车上去,他俩都快冻死了。”
不说犹可,几人这才感觉奇寒彻骨,夏紫菱还好,许延跟封毅的大衣都没了,里面的衣服刚才淋湿了大半,冰块一样冻在身上,许延脸都冻紫了。封毅搂住他肩膀往前跑,四人哆哆嗦嗦来到车边。
刚校了位的脚不敢用力,小赵最后一个跑到,丢了车钥匙给封毅,自己开门进了副驾驶位:“你开吧,我脚不好使。”
封毅接过钥匙打开门,笑道:“不怕被逮了?”
“逮住总比丢了小命强,”小赵咋咋呼呼拉上门:“奶奶的,今天这整的是,差点没命回去见俺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了。”
“行了行了,”封毅骂道:“没看后面还坐着小姑娘,你消停点吧。”说罢发动车子呼一声开出去。
小赵笑嘻嘻地回身说:“妹妹你别介意哈,哥哥我直肠直肚,但绝对没坏心眼儿!”
夏紫菱抿着嘴扭开头,许延问封毅:“小毅哥,你会开车?”
“嗯,你会不?”封毅看看后视镜。
“你哥可是我精心培养的,”小赵转回身,抬手拍拍封毅肩膀,得意地说:“无牌老司机。”
“滚一边儿去,”封毅笑骂:“不想死的别乱动。”
小赵嘿嘿笑了起来:“得空给我弄两贴上那种膏药吧?俺这脚虽然能动了,总是受过伤,得好好护理护理。”
“嗯,晚上给你送过去。”封毅娴熟地打着方向盘,转头瞅他一眼:“回去别瞎热敷,不然明天得肿了。”
“嘿嘿,好好。”小司机放下心来,语气又回复了以往的轻快随意,摸出烟盒点燃一支,递到他手边:“抽一口。”随即自己也点上一根,掉头抱歉地对夏紫菱笑:“妹妹,咱哥俩抽支烟,要嫌呛就开点儿车窗哈。”
夏紫菱笑道:“没事儿。”
“点上才问,”封毅挤兑他:“假不假啊你?”
“嘿,小子,这你就不懂了吧?”小赵得意地笑:“哥哥教你哈,跟小姑娘啊,烟抽不抽不要紧,这话啊,一定得说得漂漂亮亮,小姑娘听了准高兴,”说罢美滋滋地吸口烟,得瑟地瞟一眼封毅:“这叫绅士礼仪,懂不?”
封毅一笑看向前方,轻声道:“屁礼仪!”夹着香烟的**手指抬起来,递到嘴边,长吸一口,又轻轻落回方向盘上,漫卷的烟雾被窗缝外的寒流忽一下扯走,顷刻消逝无踪。
那梦里倚靠过千万的宽宽的肩,那稍显凌乱的浓密黑亮的发,那**有力的温暖指掌,每每握紧他走过危难,给予他无尽的体贴和关爱,许延蓦地湿了眼眶……这一切,都还在,还活生生的近在眼前,近在眼前的满溢的幸福里,却为何参杂了那么多恍如隔世的迢遥和辛酸……
许延一下车就直奔封毅院子,夏紫菱忙喊他:“哥,你衣服都湿了,先回家呀!”
“我去他那儿拿点东西,就来。”许延说完就钻进房里。
封毅跟进来:“延延,拿啥……”
许延一头扑过去,嘴巴连啃带咬凑上来。封毅吓了一跳,被他直撞到门板上,剩下的半句话也被堵进肚子里,脸上却慢慢涌起了笑,双手轻轻扶上他的肩,又滑下来抱紧他的身子,由着他发狂一样死死咬住自己的唇。
两人的嘴里很快冒出了丝丝甜腥味儿,又迅速被吸干,那炽热疯狂的吻仍在继续,愈演愈烈,仿佛带上了死亡一样黑暗绝望的味道。许延的嘴滑下来,啃咬着他的颈项,扒开他的衣领直咬上胸口,湿漉漉的泪迹沿途划下来。
封毅抚着他的背,轻声唤他:“延延……”
许延哽咽着用力抵住他胸口,手往下伸,刷地扯开他的裤链,急火火地探手进去,一把抓住他胯下硕大的***,掏出来,紧紧握住在手心里,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嘶……”封毅轻哼出声,胯下立刻胀硬起来,一阵发窘,又觉好笑:“延延……快去洗澡,衣服都湿了。”
许延两只手都握了上去,不管不顾地**捋动,似乎只有这充满生命力的沸腾的**,才能医治心间压不住的恐慌和莫名的伤痛。他膜拜般滑下身子,看着那根东西在手里迅速膨胀,凶狠地直竖起来,静脉里的血液叫嚣奔腾,力度狂猛地直击手心。
许延轻轻凑过去,鼻尖贪婪地仔细嗅着那股浓郁的麝香味儿,然后整个脸颊都埋进那片茂盛的体毛里,轻轻蹭动。
“……脏啊……”封毅被他弄得难耐异常,俯身握住他手臂就往上拉:“黄阿姨一会儿就会来找你……”
许延甩开他的手,一口含进嘴里,用力吸住不放,将他拉链的位置扒得更开,让整根昂扬殷红的yang具和**的囊袋完全袒露出来,双手握紧坚硬的茎部本能地舔食,舌尖轻刮过咸涩滑腻的冠状沟,牙齿轻咬着用力含进去,仿佛要将那整根吃掉才能安心。
“呃……”封毅粗喘着,仰头颓然靠上门板,脸涨得通红,双手揉着他的发顶闭上眼睛。
那根粗壮的东西根本吞不进去,半截就顶得许延喉咙发堵,唾液不断地涌出来,却兀自含着吮着不舍放开。
许延跪在身前吸食的样子让人亢奋异常,xia体被舔咬得又胀又疼,偏偏那小子好像还玩儿上了瘾,越吸越卖力,根本舔不到点子上,却死不愿松口。封毅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他起来,握住腰就去扯他裤子。
许延这才着急,憋着笑拼命挡:“黄阿姨要来找我了!”
“黄阿姨?”封毅反扭过他手腕,一把扒开他裤腰往下一扯,整个白皙柔嫩的下部立刻袒露眼前,扳过他身子抱起来就抵在门板上,扶住**的yin茎,急不可待地一下捅进去,难耐地粗喘:“谁来都没用!”说罢猛地噙住他的嘴,挺腰狠狠chou插起来。
那狂热急迫的交接让两人都惬意地轻哼出声,xia体顿时火烧火燎,热流直扑脑心,全身衣装整齐,唯有那一小片**相贴、激烈**,**却更迅猛地呼啸而来,许延急喘着**出声,**叫嚣着全身乱蹿,靠在门上的体位却用不上力,心急火燎地就要自己去摸。
封毅轻笑着拉开他的手,低声说:“我来……”暂时停下抽动,握住他的娇挺轻轻**。
许延长吸一口气,整个身子滑进他臂弯里,含混地说:“快……快……”
封毅含住他的嘴,手上加快捋动,闷笑道:“让我摸了?”
“呃……啊……”**迅速被闷进嘴里,许延死死搂住他脖子,亢奋得哪儿还说得出话,腰肢乱扭着面红耳赤,****着si的**手指,弄得他快要发疯,几乎立刻就要狂泻出来,身后的门板却忽然传来敲击声,两人同时一惊,许延身子立刻僵硬下来。
“延延,你拿什么?回家洗澡啊!”黄丽萍在门外着急地拍:“待会儿该感冒了!”
许延瞬间吓得脸青唇白,张口结舌,下面还赤溜溜被封毅握在手里,急得他眼睛乱转,不知如何是好。
“黄阿姨,延延腰疼,我帮他按一下。”封毅冲着门外说:“衣服换过了,待会儿就回去。”说罢冲许延眨眼睛,示意他说句话。
许延刚张开嘴,身下那只手却毫无预兆地抚弄起来,掀起一阵旋风般的**,许延僵硬的身子立刻酥软下滑,出了口的话无法自禁地带上一阵颤音:“阿姨,我,啊……就,回,回去……呃……啊……”
封毅一脸坏笑地紧盯着他恼恨的眼,手下动作却一刻不停,突然抬膝卡进他腿间,让那脱力的身子落在腿上,握住那**的娇挺急速捋动。
许延又羞又怕,让他摸得死去活来,却根本无力抵抗,一阵剧烈**之后,大叫着爆发出来。
“哎哟……叫那么大声,”黄丽萍在门外心疼地说:“小毅呀,你给延延好好按按,别落下病根子了,延延,我先回去,你好点儿就赶紧回来冲澡。”
“知,知道了……”许延抖得语不成句,直瘫进封毅手里,黄丽萍的脚步走远,才恼恨地骂出声来:“你,你混蛋!”
“我怎么混蛋了?”封毅一脸无辜,抱着他轻颤的身子再抵到门上,肿胀的yin茎猛地捣进他滑腻的腿间:“黄阿姨不是让我好好帮你按按吗?我按得不好?”说罢压紧他激烈地抽送起来。
许延恼得拼命推他:“啊……我得快回去……不然他们又来……”
“想快回去,”封毅用力碾着他柔嫩的xia体,粗喘着说:“就夹紧些……”一阵天昏地暗之后,许延才做贼似地逃回家,内裤里兜着的东西又湿又滑,一直往下淌,吓得他没命闪进澡房。
“延延,腰不疼了?水够热不?”黄丽萍诧异地拍门:“那么急找小毅拿啥东西呐?”
“啥也没拿!”许延看着裤裆里满满的滑腻,气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够热了,不疼了!”
二五信箱 正文 寂寞开无主
3738 9-7-31 2:2
许延冲好澡出来,对院澡房的门也开了。封毅低头擦着头发往外走,湿发凌乱地覆上挺直的鼻梁,微敞的领口还散着热气,半遮住那块淡红的咬痕。许延呼吸一滞,够衣架的手不由顿在半空。
封毅停下步子,视线灼灼地看过来:“延延你……”话到中途突然顿住,嘴角诡异地上扬:“洗好了?”
许延诧异地抬起头,瞬间炸了毛,恶声吼句:“滚!”随手用力一砸,砸完才愣住,眼睁睁看着那条洗净的内裤,化作一道白影,忽悠悠飞过院墙。
封毅伸手一接,顿时满脸惊喜:“送我的?”
许延张口结舌,脸上立时五颜六色,肠子都悔青了,再不跟他墨迹,掉头冲回房间里。
气还没消,封毅就穿好衣服跑过来,一脸讨好地敲开门:“延延,饿不?去我那吃饭吧?”
“不饿!”死小子来得正好,许延恶形恶状扶着门,伸出手去:“还我!”
“还啥?”封毅嬉皮笑脸地往里挤:“不饿就让我进去啊,冻死了。”
“不让!”许延瞪牢他,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内裤,给我!”
封毅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要我的?”见他立刻眉毛倒竖,骇笑着退后:“那我回家换了给你送来。”说罢抬腿就想开溜。
许延头顶冒青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伸手一拽猛地拖进来,按住他就去掏口袋:“你藏哪儿去了?”
“穿身上呀,”封毅一脸茫然,正儿八经问:“要我现在脱给你?”说罢就动手拉皮带。
“我要我的!”许延气懵了,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快还给我!”
“你的?不行!”封毅委屈地瞪眼睛:“哪儿有送人东西又往回要的……”
许延彻底抓狂,勒住他脖子摇得七零八落:“还不还,还不还!”
“哎哟,不还,哎哟,死也不还,”封毅被他勒得涨红了脸,猛地抓住他的手抱进怀里,追着他的嘴边笑边亲:“再让我还,身上这条也给你脱下来……”
许延躲闪不开,被他亲得晕晕乎乎,腹部蓦地碰上个硬东西,立刻惊跳起来,内裤也没心思要了:“放开我,你怎么又,又,又!”
封毅吮着他的唇,舌头瞬间撬开牙关,直顶进他喉咙里一阵翻搅律动,憋得他喘不过气才稍稍退出,勾着他的舌尖舔舐**,那硬物随即轻轻蹭动,哑声问:“怎么办……压根儿,就没软过……”
“你……你自己办!”许延轰地涨红了脸,又急又怕,扭着腰拼命躲,却哪儿挣得开那双铁箍似的手,不一会儿就让他碾得浑身发软,直往下溜,嗓子都变了调:“这儿不行……啊……他们都在……”
“……我没……”封毅噗嗤一笑,亲亲他脑门,停下来搂紧他的腰说:“就让我抱一下……别动啊,不然真忍不住了。”
“是你动!”许延臊得脖子都红了,抬手就打,却蓦然跌进那双黑幽幽的眸子里,手上不由卸了力。
封毅轻轻拉过来,挨个儿慢慢亲着他的指尖,心疼地说:“手都冻坏了,还是你那儿的冬天好。”
许延忽地心头一痛,这些天,死忍着不想又怎样?那日子,终究不管不顾,越逼越近,近得那满院儿的红灯笼似乎都褪了色……他埋头趴进封毅怀里,低声说:“我觉得这儿的冬天好……”
“嗯,这儿更像过年吧。”封毅慢慢抚着他的头发,过了会儿扶他起来:“乖,先去吃饭?”
“好,”许延扯着嘴角笑,走去炕沿边坐下:“我穿袜子。”
“我帮你,”封毅接过来蹲下身,握着他的脚搁在腿上,抬头笑道:“回屋那么久都干啥了,还没穿上袜子。”
许延看着他的脸,笑着说:“在骂你。”
“哈,”封毅垂下头,仔细地帮他穿好,拉过他另一只脚问:“还一个袜子呢?”
许延递过去,别开眼睛:“笨蛋,骂你还笑。”
“呵……我巴不得,”封毅撑开袜子,轻轻往他脚上套:“天天听你骂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慢慢抹掉手背上温热的水滴,伸指一刮许延脚心,轻笑着说:“然后,我就咯吱你。”
许延痒得一缩腿,抬手抹抹眼睛,瞪着他说:“敢咯吱我,就踢死你。”
“好啊……”封毅微笑着拉他起来:“走吧,该吃饭了。”
“嗯。”刚套好鞋子,房门就敲响了,许延打开门,夏紫菱拿着小半截毛衣进来,眼睛掠过封毅,轻声招呼一句:“小毅哥。”就掉转头对许延说:“哥,你新衣服坏了,我给你赶件毛衣,”说着拿起来在许延肩上比划,抬头笑道:“嗯,差不多。”
“不用了……”许延心下一跳,看着她笑:“穿不穿新的不都一样?太赶了,以后再说吧。”
“不赶,反正没事儿。”夏紫菱笑笑往外走:“妈做好饭了,你们,好了就出来吃吧。”说罢伸手轻轻带上门。
许延盯着那合拢的门缝,好半天才转开眼,顿感心烦意乱,扭头看着封毅:“在这儿吃饭不?”
“不了,我下午有事儿。”封毅低头笑笑,揉揉他头发:“你,陪陪菱菱吧,她一直盼着你回来。”
许延眉毛一拧,正待开口,封毅捏捏他肩膀,笑道:“我是说,菱菱又不傻……”
“我没说她傻!”许延缓过气来,鼓着眼睛问:“你有啥事儿?”
封毅轻笑一声,贴上他耳边:“找人教我织毛线……”
许延噗地笑出来:“你织个屁!”
封毅拉开门,手从他肩上滑下来,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快去吃饭。”
两人进了院子,黄丽萍笑着招呼:“小毅,吃饭了,快来坐。”
“谢谢阿姨,你们吃吧,”封毅往外走着说:“我刚巧有事儿。”
“啥事儿那么急,”黄丽萍喊住他:“吃过饭再去呀。”
“学校晚上开游园会,”封毅笑着说:“我得回去帮帮忙。”
“哦,那你啥时候得空?”黄丽萍问:“带他俩去折几枝梅回来,过年插着喜庆。”
“菱菱下午不用回学校?”封毅回头,看许延一眼:“机修厂山边那儿恰巧有几棵梅树,延延记得不?”
“记得,菱菱回学校不?”许延问夏紫菱:“要不咱俩吃完饭先去看看?”
“好,”夏紫菱垂头说:“我五点半才回。”
“那儿还有梅树?”黄丽萍笑道:“我咋没看见。”
“呵,是啊,要是不好,明儿一早我带他俩上山折。”封毅笑着问许延:“延延,你晚上也来学校玩儿吧?”
“不去,”许延低头扒饭:“那有啥好玩儿的。”
“……”封毅顿了顿,拉开院门儿说:“那我先走了。”
许延塞了一嘴饭,胡乱点点头,没应声儿,忽然觉得堵得慌,堵了会儿又觉得没道理,放下筷子再抬头,那死小子竟然真走了。
机修厂本来就偏,梅树靠在山边儿上,刚好让仓库挡着,路过的人不注意还真发现不了。许延跟夏紫菱绕过去,五、六树嫣红的梅开得正好,水灵灵的骨朵儿凝在铁骨褐皮的精瘦枝头,凌寒飘香、压雪吐艳,煞是动人。
“呵!真漂亮!”夏紫菱笑着跑上前,忽闪着大眼睛说:“我以前也来过机修厂,咋的就没发现?”
“最早那回家,我跟小毅哥来拣轴承,”许延跟过去:“无意中发现的。”
“哦,”夏紫菱掉过头,绕着树下转:“哥,游园会挺好玩儿的,我还表演节目呢,你来看看吧?”
“是吗,”许延笑道:“你表演啥节目呢?”
“我跳舞,”夏紫菱走到另一棵树下,笑着说:“本来没想参加,后来听说哥要回来,就想让哥看看。”
“好啊,”许延看着梅儿说:“那哥晚上一定去。”
“嗯!”夏紫菱低下头,大颗的泪珠收不住劲儿直往下跌,砸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浅印儿,哽着嗓子笑道:“那太好了!”
“菱菱……”许延靠上前,抬起手来,顿了会儿落在她肩上,却说不出一句话。雪地上那一个个小窝窝,仿佛砸在他自己心坎儿上。
“干啥?”夏紫菱抹了两把脸,转过身,红红的鼻头翘起来说:“哥你发啥愣啊?快折梅儿呀,下午跟我一块儿回学校呗?反正你在家也没啥事儿。”
“好。”许延收回手,笑着说:“你看上哪枝了?哥帮你折。”
两人折了大束红艳艳的梅枝,抱回家插好就快五点半了。许延拿了两枝回房间,想着晚上带去给封毅插。收拾好出来,夏紫菱已经等在院子里。两人一道儿沿着河边走去二五子弟学校,校园里早已热闹非凡,四周树桠儿上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儿。
放了十来天假,同学们见面都分外亲,好多暂时没事儿干的,都红着脸搓着手,在白雪覆盖的操场上跺着脚聊天儿。许延好奇地四围打量,见礼堂里不少换上了表演服装的学生们,舞台上还有些高年级学生,乐呵呵地跑前跑后,却没封毅的影子。
夏紫菱带他参观了自己的教室,复又来到礼堂门口,诧异地踮脚向里看:“咦,奇怪,小毅哥咋不在呢,”她抬眼对许延笑:“那些都是咱校学生会的。”
“哦,”许延见有些拿着红扇子的女孩儿向这边招手,笑着对她说:“你快进去排练吧,我在周围转转。”
“你一块儿进来呀,”夏紫菱拉着他就往里走:“外头冷,游园会还有一小时才开场。”安置了他坐下,才转身跑进那群女孩儿里。队伍里立时唧唧喳喳响起一阵笑闹声,不少小姑娘闪着眼睛歪头朝这边看,见许延一笑,又立刻害臊地转开脸,直到排舞的老师过来才安静下来。
对不起大家,这两天喉咙发炎,有点发烧,所以拖文了。
二五信箱 正文 找个字代替
53 9-7-31 1:
许延坐了大约半小时,见不少学生老师列队进来,怕自己占了别人位置,站起身来往外走。一个长相端正的大男孩儿,正好在附近派节目单,扬手招呼他:“诶,同学!你是夏紫菱的哥哥吧?”
许延点头说:“我是,请问有事儿吗?”
“是这样,”男孩搔搔头,带点儿局促:“她刚才让我告诉你不用出去,到她们年级位置上坐着就行。”说完想起没自我介绍,越发局促,忙把传单收在一边,伸出手来:“哦,我叫李浅墨,比夏紫菱高一届。”
许延笑着伸出手,跟他虚握了一下:“我叫许延,谢谢你照顾我妹妹。”
“呵呵,没有的事儿,都是同学。”李浅墨脸色微赫,忙说:“那,许延,我现在带你过去吧?”
“呵,你指个位置给我吧,”许延笑笑:“我出去走走,待会儿再进来。”
“那,那行。”李浅墨抬手指向礼堂左侧,回头说:“就那一片儿,有的同学不在这儿过年,不会坐满人的,你见到空位儿照坐就行。”
“好,那你忙吧。”许延说:“节目单能给我一份儿吗?”
“当然可以,”李浅墨忙拿了一张递给许延,指着‘舞蹈:春雨’那一栏说:“这是夏紫菱班级表演的舞蹈。”
“哦,”许延眼睛一扫,看见倒数第二个节目吉他弹唱,表演栏印着封毅的名字,曲名儿却是钢笔手写的:南泥湾。不由噗嗤一笑,抬头好奇地问:“怎么这个不是一样儿油印的?”
“哦,封毅下午才挑好歌儿,”李浅墨笑道:“刚才我们现写上去的。”
“好的,那谢谢你哈。”许延谢过他,拿着节目单子逛出去。外面已经全黑了,不过半个钟点,天上竟然下起了雪。空气凉得呛鼻,风呼呼地卷着雪末儿飘洒,下午学生们踩出来的凌乱脚印儿,大多已经模糊了边际,柔柔密密地铺满整个空荡荡的操场。
礼堂里的喧闹声越来越远,许延绕着操场转了一圈,又来到封毅二年级时待过的那间教室。那一溜平房居然还没变样儿,只是当时雪白的墙皮剥落了不少,窗子里黑沉沉整齐摆放着小桌子小椅子。
想起自己那会儿等不及封毅下课,常跑来学校找他,就是趴在这个窗口张望。那个猴精一见他就眉眼笑,两手端正地压在桌面,却不时歪过头来挤眉弄眼,有还让老师逮去讲台边罚站。那小子站得笔直,老师一转身,立刻又对他呲牙咧嘴、整蛊作怪,惹得下面学生一阵阵窃笑。
许延退开一步笑着离开,那家伙打小就不是老实东西,下午编着谎儿说来学校帮忙,节目都开场了还没见人,也不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校园里又冷又黑,许延又逛了会儿,怕错过夏紫菱的节目,就往礼堂那边走。刚靠近门边儿,突然跑上来个黑影子,一把拉起他的手:“延延,菱菱说你来了,”封毅满眼都是笑:“刚才跑哪儿去了?找了一圈都没见人,冻坏了吧?”边说边帮他掸掉身上的雪:“快进去吧,外面冷。”
“我哪儿跑了,就在校园里逛了两圈,”许延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跑的是你吧?哼,回学校帮忙!”
“嘿嘿,”封毅笑着说:“待会儿跟你说,先进来。”说着拽起他的胳膊拉进礼堂:“到前面去坐吧,那里位置好。”
两人沿着侧面过道往前走,礼堂里都是人,许延没再跟他争,由着他握住胳膊往里拉,却始终板着脸不吭气。
见他俩进来,李浅墨蹲在舞台边一个劲儿招手,封毅带许延找好位置,低下头说:“延延,我去后台看看,你先自己看会儿好不,马上到菱菱的节目了。”
许延盯着舞台,眉毛都不动:“好。”
“延延……”封毅叫了一声,见他不搭理,靠着他坐下:“我不去了。”
许延见李浅墨急得抓耳挠腮,憋不住笑:“那李什么不是找你吗?”
“是吗?”封毅也两眼瞪着舞台,一本正经说:“不管他,我陪你看节目。”
“滚!”许延在椅子下踢他一脚:“少在这儿嗦。”
“嘿嘿,好,”封毅猫着腰站起来:“延延叫我去我就去。”
许延懒得理他,抬眼看节目。台上的相声表演刚好结束,报幕员出来介绍了两句,就到了夏紫菱班上的舞蹈。
随着音乐响起,十来个穿着黄底碎衣裳的小姑娘,手执红扇子踩着碎步,流水般从幕后涌出,鹅黄嫣红地载歌载舞,仰起一张张鲜嫩的脸蛋儿,不由让人想起春天旷地里迎风招摇的野儿。没有牡丹的华丽,不比芝兰的清绝,更羞于玫瑰的馥郁,却洋溢着令人无法忽略的肆意与热烈,那是种乍看平平常常,却最浑然天成,率真质朴的美。
夏紫菱穿着一身嫩绿掐腰细缎袄子,最后一个出来,旋转着的轻灵舞步带起脚腕上的小铃铛一阵阵细响,仿佛春日暖阳下绿树枝头百灵的婉转鸣唱,又酷肖甜润雨点细密亲吻大地的悱恻缠绵。惊鸿蹁跹的曼妙身姿,脚不点地地舞动飞旋,几乎看不清俏丽的眉目,只有那苗条的身影如小鹿般疾走惊跃,带起一阵阵清凉春风,舞绿了满台的姹紫嫣红。
舞蹈结束,夏紫菱和姑娘们面带羞涩,排开一列鞠躬,台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许延也笑着用力鼓掌,那是种打心眼儿里涌上来的骄傲和感动,直到她们退到幕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拍红了巴掌,立刻又咧开嘴笑了。
又过了两个小节目,封毅还没回来,许延正想着他该是在后台帮忙,却见幕帘一挑,那死小子抱着个吉他晃悠悠走出来,也不要人报幕,自己说了两句,就对着话筒且弹且唱。许延刚听到那句‘篮的儿香’还憋不住笑,很快却被那平淡率性的歌声吸引。
轻轻哼唱着的醇厚磁性的嗓音,带起了台下整齐划一的拍子,许延微笑着慢慢拍起了手。那死小子仿佛有感应般,眼睛向他这边一扫,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羞涩,马上又绷着脸转开头。许延再憋不住,捂着肚子闷笑不停,直到那小子一脸不爽回了后台才缓过气儿,跟着别人一块儿鼓起掌来。
文艺表演一个多小时后全部结束,老师大多都回家去了,剩下学生们留下来玩儿猜灯谜,套瓶,盲人摸象,二人三足等余兴节目。奖品都是学生自制的小玩意儿,虽然不值什么,气氛却热烈非常,不时有人领到个歪瓜孬枣碎布纸片儿,引得四围阵阵哄笑,领奖的人自个儿也乐得不行。
许延看着也觉好笑,封毅跟那几个高年级的收拾了舞台,跑下来问:“延延,你咋不去玩儿?”
“呵,我没带礼物来,”许延说:“跟他们又不认识。”
“那有啥,”封毅拉着他起来,笑着说:“谁会计较这个,多一个人参与,就多一份快乐,”说着朝他得瑟地眨眼睛:“你没听见我写的报幕词?够热情不?”
“热情个屁,”许延憋住笑:“发情差不多!”
“说啥呢。”封毅一下红了脸,窘得只差没捂他嘴巴,还好周围同学都没注意,赶紧拉着他跑到灯谜那片儿,站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潮都没褪尽。
许延瞅着他那一脸不自然,咯咯笑个没完,下午的仇总算报回来了。封毅恨恨剐他一眼:“笑啥笑!快猜谜。”
“哈哈,”许延捂住肚子:“我猜不出来。”
封毅一脸无奈:“还笑,还笑,腰都直不起来了。”
“哈哈!”许延越发控不住声儿,引得几个学生都笑着看过来。有个刚才在舞台上忙活的女学生,跑过来大声嚷嚷:“封毅,老师都走了,你再给我们唱首别的歌儿吧?”旁边好几个学生立刻停下游戏,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不要革命歌曲,唱个好听的吧。”
“好,待会儿吧。”封毅笑着说:“我先玩儿一下。”说罢捻起张红纸皱眉说:“延延,这个是啥,我以前猜过又忘了,你知道不?”
许延抬眼一看,见那红纸上写着:红娘子,上高楼。心里疼,眼泪流。(打一日常用品),瞅着他撇嘴说:“这都猜不到,心里疼的,当然是蜡烛,红蜡烛。”
封毅眼睛一亮:“对哦,延延真聪明。”扯下那张红纸拉着许延就跑:“咱领礼物去。”
“屁!”许延翻眼瞪他:“我咋觉得你今天特别笨呢?”
“这都让你发现了?”封毅笑道,推他靠近领奖窗口:“你去领奖,我去唱歌儿,完了咱们就回家吧,挺晚了。”
“……”许延拿着灯谜去领奖,里面的小姑娘接过去,不一会儿抱出个尺把高的纸箱子,满脸好奇,笑着对许延说:“拆拆看是啥,咋这么沉。”
许延托进手里果然沉甸甸的,也觉得好玩儿,心想,该不会是块石头吧?笑着搬上桌面就动手拆。才刚揭开盒盖,屋顶的灯竟然灭了,礼堂里嘘声顿起。刚才那小姑娘抱怨着推开门:“咋又跳闸了?真扫兴!”才刚说完,突然尖叫:“哇!好漂亮!这谁做的呀?我咋抽不到!”
许延伸出手,缓缓从盒子里托出那座美轮美奂、璀璨晶莹的冰房子,轻轻放上桌面。手指抚过那一枝枝纤细剔透的小栅栏,如同触到当初那个小篮子上洁白柔韧的柳枝。四周此起彼伏的艳羡惊叫潮水般退去,眼前只有园长椅旁那盏橘黄的路灯,如梦似幻、明明灭灭,闪烁呼应着房子里另一盏惑人的暖光。
“大家静一静,”舞台上一个男生说:“礼堂保险丝烧了,电工过几分钟就到。”
“怎么这样儿啊!”学生们注意力从冰房子上暂离,纷纷抱怨起来:“干等多无聊啊!”
“那让封毅给咱们唱首歌儿吧,他刚才不是答应了吗?”那男孩的声音接着说:“诶,封毅呢?封毅!”
话音刚落下,礼堂一角忽然飘起一段清扬的曲调,行云流水般空灵的琴语,仿似玄冰下辗转的温婉清泉,泊泊涌涌,源源不绝,脉脉流向一望无垠的,青白世界……喧闹嘈杂顷刻隐去,悠然响起的,是那情醇厚,絮语般温柔的浅唱低吟:
我想做一个梦给你
填满你心中所有空隙
让流过泪后的苦涩转成甜蜜
我想摘两颗星给你
放在你眺望我的眼里
于是黑夜里你可以整夜看我
如何的想你
我想留一张纸给你
告诉你我一生的际遇
让受过伤后的刺痛随风而去
我想沏一壶酒给你
藏在你思念我的心底
日后再相聚
你听我醉后言语说的都是你
……
许延转过身,睁大眼睛极目看去,面向那黑暗的角落,怔怔泫然泪下……
二五信箱 正文 梦里那只蝶
363 9-8-1 5:2
“哥……”
“嗯?”
“你看这房子好看不?”
“嗯,还行。”
“你说是谁做的?”
“不知道。”
“哥……”
“嗯?”
“那人为啥要做冰房子呀?”
“嗯,可能是他答应了给人做个雪房子,雪房子容易化,只好换冰的了。”
“哥……”
“嗯?”
“做这房子的时候,那人一定很冷吧?”
“不冷。”
“真的?”
“可能是假的。”
“哥……”
“嗯?”
“刚才黑灯那会儿,有个人唱歌儿,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我猜是做这房子的人唱的,你说呢?”
“嗯,可能是。”
“嗯……他歌儿又唱得好,心思又那么多,一定有很多女孩儿喜欢他吧?就像学生会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
“嘿嘿,我想也是。”
“+_+……那你说,他以后会去追女孩子不?”
“不会。”
“为啥不会?”
“因为他追的那个人比女孩子还难哄,他哪儿有那么大精神。”
“咋难哄了?”
“哈,又爱做梦,又爱哭鼻子,喜欢好看不好用的东西,会胡思乱想,不会照顾自己,还经常撒野发脾气……哎哟!你踢我干啥?”
“没干啥,你接着说。”
“我不说了。”
“不说也行,既然那人毛病那么多,那男的干啥还追他?”
“嗯,他一定是自虐……哎哟!那是肉啊,疼的!”
……………………
“延延……”
“嗯?”
“今天是大年三十。”
“嗯,咋啦?”
“年三十不是要团圆吗?你,你今晚别回去了吧?”
“不行,我得回去跟我爸团圆去。”
“延延!!”
“咋?!”
“蟑螂!”
“哪儿有蟑螂?”
“你背后,钻衣服里了!”
“啥?!哪儿!哪儿!哪儿?!”
“这儿……这儿……这儿…………”
“……啊……哈……那……那没有……你别……别……别……嗯……”
“有……呃……就是……这儿……”
“哥……啊……哥……”
“……延延……”
“……”
“……”
“哥,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很晚了,快睡吧。”
“哥……”
“嗯?”
“以后咱俩都不讨老婆,一直在一块儿好不?”
“不好。”
“为啥?!”
“我早就有老婆了,现在不是抱着老婆在睡觉吗……哎哟!”
“你才是我老婆!”
“行行,我是你老婆,老公,睡吧,好晚了。”
“嗯,等等。”
“嘶……你干啥?”
“这样睡。”
“呃……你握着我睡不着。”
“不握着,我睡不着。”
“……”
“……”
“延延……”
“你干啥?!走开,走开,我累了。”
“呃……那你放开……”
“不行!快睡觉,累死了。”
“……”
“呼ZZZZZ……”
“……+_+”
“……你去哪儿?”
“上厕所!!!”
……………………
“哥,鞭炮味儿真香啊。”
“那是二氧化硫、二氧化氮,吸多了中毒的。”
“你咋这么没劲儿?!”
“……呃,是挺香的,我怎么才发现?”
“哥,雪地上放鞭炮真好,红的红,白的白,又漂亮,又好玩儿。”
“融雪的时候又脏又乱……呀!你干啥?”
“不干啥,你接着说。”
“我刚说啥了?我咋忘了?”
……………………
“哥!!!!!”
“延延?!咋啦?!!”
“哥,冰房子,冰房子,化了,呜呜!”
“不哭,延延,乖,不哭,你看这是啥?”
“啥?项链儿?这啥做的?咋会结在冰里?”
“嗯,我看看哈,应该是虎骨做的,咦,这儿还有字儿呢。”
“我看下,毅,延?咋那么像咱俩的名字呢?”
“就是,咋这么巧呢?那,哥给延延戴上好不?”
“嗯……这项链儿……好久了吧?骨头都……磨出油光了。”
“听说是,好多年了,有个小孩儿,想送给另一个小孩儿,可是,火车没追上……”
“哥……哥……我不想回家……”
“延延……乖……就要开学了……”
“哥……我想你……我觉都睡不着……”
“延延……哥知道……哥很快就来找你了……听话……明天哥送你上车好不?”
“不好……到车站……就想起上一……”
“那……哥送延延去G市,看延延到家,哥再走?”
“不好……我不要你送我,只要你接我。”
“延延……”
……………………
“哥!哥!”
“小哥儿!小哥儿!你让梦魇着了吧?!快醒醒!快醒醒!”。
“哦,谢谢,”许延愣怔地抬起头,车里的人大多打着盹儿,车窗外漆黑一片:“大婶儿,车开到哪儿了?”
“进了X省了。”对座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婶儿吃着泡面说。
“哦,”许延喃喃道:“……那么远了。”
“小哥儿是出远门儿吧?”大婶儿心疼地说:“年纪还小,爸妈放心你一个人搭车?”
“不小了,”许延笑笑:“我是回家。”
“哦,那感情好,”大婶儿吃完了泡面,仍无睡意,剔着牙寒暄道:“小哥儿家里几兄弟啊?”
许延笑道:“就我一个。”
“独子?”大婶儿纳闷儿地问:“你刚才不是一个劲儿喊着哥吗?”
“我是,做梦吧。”许延站起来脱下大衣,叠整齐了抱进怀里:“大婶儿,我再睡一会儿。”
“好,你睡你睡,”大婶儿笑着说:“年轻人,觉是多些。”
许延微笑着,将脸埋进怀里的大衣,是上午,那人亲手帮他穿上的,还留着,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应该可以,再把他带进……刚才,的梦里吧……
初三下学期,在许延的记忆里,除了兵荒马乱还是兵荒马乱,学生们巴不得一个头掰开两半用,不,是掰开无数瓣仍然不够用。所幸终于过去,原来班里二十来个同学,幸运地升上了本校高中。对于许延来说,更幸运的是,秦可可和丁珉,都跟他一块儿分到了高一(1)班,形影不离的同学生活因而得以继续。
美中不足的是,冤家路窄,张晓风也在(1)班,仍当着他的学习委员。那小子相当记仇,原封不动地将初中伊始的矛盾摩擦带上了高中。刚到新环境,冲突并未激化,当然,更不可能消减。这点儿事许延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偶尔闹心点儿罢了。
G市的生活比过去平顺了很多,自从上离家回来,李老太包括李少文,一般都不会再无理找茬,房间里清净了不少,只是态度更冷漠了。这也没啥不好,本来许延就不爱磨嘴皮,同一屋檐下,形同陌路总比鸡犬不宁强。
尹心h态度比过去婉转亲切了很多,平时的一些生活细节也会注意照顾了,偶尔还会抽点时间找许延聊聊天儿。母子本就连心,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芥蒂,所以现在关系,反倒比过去近了些。
两人对此无疑都喜闻乐见,只是,偶尔母子俩说完话,许延看着轻轻合拢的房门,会有那么一点儿遗憾,遗憾今天的一切,不是发生在若干年以前。很多东西,都会时过境迁,长久得不到回应的渴念,终会淡去,甚至,不再需要。习惯了以后,又忽然得到,那感觉,已含了太多杂质,分不清究竟是感动,还是,不自在多些。
封毅的信,仍旧平平淡淡,寥寥几行,通篇咀嚼不出半个有热度的字眼。从寒冬,到晚秋,大半年的时日就这样过去。许延有时会捏着那些千里之外遥寄的菲薄信笺,躺在床上怔怔发呆。究竟此刻身在梦中,还是,那十多天快乐逍遥的日子,才是个美梦?每当此时,总会不自觉伸手握紧那根精巧的,被心窝口煨热的兽骨项链儿,微笑着慢慢进入梦乡,是梦……又如何?
高一的学习任务不像初三那么紧迫,集体活动也恢复了。这周末三中高一年级去蓝田湖秋游野营,学生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野外露宿对半大孩子来说本就新鲜刺激,蓝田湖又素负美名。帐篷是校办公室统一租回来的,两人一顶。晚餐在湖边野炊,许延、丁珉和秦可可周五放学就兴致勃勃上街采购好了食材,啤酒、小吃、扑克等消闲玩意儿。
第二天清早,仨人一同回到学校,坐了三个多小时大巴,到达邻县的蓝田湖山脚已经十一点半。各班级老师带着学生在山脚餐厅吃了简餐,休息半小时,就集体开始爬山了。
秋天的山林避过了城市的酷暑,即使背上锅碗瓢盆碍手碍脚,也不减丝毫雀跃欢欣。沿途景致怡情养眼,空气阴凉清新,许延背着两卷帐篷慢慢向上爬。丁珉肩扛大包杂物跑在前头,时不时停下来等等。秦可可拎着一小袋儿零食,照旧殿后唧唧歪歪。
爬上一溜陡峭石阶,许延见秦可可落后太远,便放下帐篷卷子倚着栏杆等她,顺便休息会儿。丁珉几步跳回来,也靠上弯道旁的栏杆:“许延,你怎么话越来越少?”
“有吗?”许延诧异地抬头:“不会啊。”
“怎么不会,”丁珉丢下一堆杂物,往下一滑坐上地面,抹着脑门上的热汗说:“上山到现在,这是你第一句话。”
“呵,”许延左脚绊上右脚:“累了,又没想到有什么说的。”
“累了?不至于吧?这还没到山腰呢,”丁珉说:“你上不是说你爸家有很多山?那个你管他叫小毅哥的,以前跟你爬过不少山?”
“嗯,是啊。”许延说:“最近睡不好觉,精神差些吧。”
那,怎么是一回事儿呢?小毅哥带他爬山,永远只比他快半步,牢牢牵着他的手,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累不累,汗多不多……别说这两捆压死人的帐篷,哪怕是个小布袋儿,都不舍往他肩上搭……只要牵着他的手,路都是不需看的,闭着眼睛,也能安全到达山顶上……
许延俯身拾起两卷帐篷,背到肩上:“走吧,可可过来了。”
“给我一卷吧,”丁珉拉着他肩上的帐篷带子:“你累了,背少点儿。”
“开玩笑,哪能这点儿东西都背不了?”许延一闪,咧嘴一笑:“刚不是休息好了吗?爬你自己的吧。”说罢快步攀上阶梯。
担子,是自己的,就该自己扛。除了……那个人,这一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安心地卸下重负,才会理所当然的接受照顾,才,会心甘情愿地,骄纵地示弱……因为,从来,从来,他们就,密不可分、不分彼此……
二五信箱 正文 敞开的帐篷
3731 9-8- 5:9
湖不像海的坦荡壮阔,以浩瀚无际的大气震击你的心灵;也不似山的率直豪迈,以高耸入云的热烈远远欢迎你的到来;湖,更像一个安静温柔的子,怀着未泯的童心悄悄躲藏,待到你突然发现他,才蓦地漾起丝丝羞涩的涟漪,微笑着倾听你的惊叹。
而那些山的巅顶,仰吸日月俯瞰凡尘的湖,更彷如仙界的绝品,澄碧致远、孑孓孤清,甚至带上了忧伤的况味,那种与生俱来却又无从表述的,哲学式的忧伤。悲悯地漠视着人们贪婪地讴歌她、亵渎她。
好不容易从书本课业中抬起头来的学子们,全都被这惊人的美景摄去了魂魄,待到习习凉风收敛了热汗,才三五成群结伴游湖,许多男生提前准备好了泳裤,迫不及待支起帐篷换上就往湖里跳,游得精疲力竭尽了兴才笑闹着上岸结炉开火。
八十年代的孩子,是中国第一代独生子女,无疑也成了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宝贝疙瘩,加之理科班女生少,第一野外做饭,自然闹出不少笑料。许延、秦可可、丁珉外带两个男生这一组,情况还好。两个男生负责拾树枝,架炉子,很快弄得像模像样。
丁珉父母都下海做生意,自己吃腻了外卖,偶尔也动手瞎整一餐,从食不下咽到勉强入口,基本门路还是清楚的,前期工作便由他负责,作料、青菜、肉类等都洗净切片,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弄得头头是道。
秦可可不用说是掌勺大厨,小小年纪就已是家里伙房主力,做饭无疑是她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却无奈对着光冒烟不着火的炉子,和两个包公脸的男生干瞪眼。许延换掉泳裤回来,在旁边另挖了个浅坑,找来两块平整的大石头垫上,风口稍微挡挡,再把干树枝架空,热烈的火苗很快欢跃起来。虽然以前不用自己动手,看多了还是有经验的。
秦可可看着晗斓挠凸高兴得大叫:“许延,你太棒了,一会儿我的拿手鸡丁赏你吃多两块。”
可怜许延忙活完刚坐下,鸡肉腥味儿还没闻上,就被班上其他点不着火的同学拽去起炉子,一圈炉子架好点着,自己这一组的好菜早让那几个恶鬼疯抢光了,只剩下些菜头菜尾就着四个家伙憋不住的饱嗝囫囵对付了一餐。
八点来钟,无星无月的湖岸已如古井,老师们都回了自己的寝帐。尚有余力却也闹够了、吃饱了的学生们,围着几丛暗红的柴火堆,或聊天或玩牌,打发着睡前时间,烟酒已经无人管制,相继上场支持这余兴节目。
“呀,怎么那么多蚊子。”秦可可懊恼地举起扑克牌左扇右扇。几个男生也噼噼啪啪往裸露的手臂小腿上乱拍巴掌。
秦可可跟丁珉坐对家,升级打的不大好却又不甘寂寞,非拉许延帮她看牌。许延自己不招蚊子,见几人都被叮得难受,放下啤酒瓶去旁边折了几段生树枝来,抛进余烬里。新鲜树皮很快被烫起了泡,甑厣响着喷吐白烟,木料不完全燃烧那种呛鼻却又洁净浓郁的香气,瞬即弥漫了四野。
秦可可恰巧坐在风口,蹭一下蹦起来,呛得一个劲儿冒眼泪:“许延,你害人啊?!”
“熏蚊子啊,”许延一早坐开,笑着挪个位置给她:“刚你不是叫着蚊子多?”
“这能熏蚊子?”一个男生也跟着换位,随手抛了支烟过来:“蓝田湖风景不错,就是蚊子多。”
“可以,”许延抽出根燃着的枝条,熟练地点上:“蚊子跟人一样,都怕熏。”
“许延,你也吸烟?”秦可可在他旁边坐下,抢过来往自己嘴上一叼,含了一口,在齿龈间打个转,又快速吐出来,咳得越发泪眼汪汪:“这苦了吧唧,有什么好抽?”
丁珉笑道:“男人抽烟是为了减压,你们体会不了。”
“切!减压?女的就没压力了?”秦可可有了七八分醉意,乜眼看着许延笑:“和尚,接吻的减压效果绝对比吸烟好,又健康又环保,你早点儿开荤吧。”
“和尚?”旁边几个女生全笑了,立刻好奇地看过来。许延高挑俊秀,才思敏捷,谈吐温和有度,却带着股万事不上心的淡漠,无形无色之间退人千里,班上只有秦可可能跟他说上几句闲话,不少女生早就嫉妒得眼红。
“没人接吻,所以才要狂吻烟**,”许延夹手夺过烟,叨回嘴里:“我吸过也抢,不知道这叫间接接吻吗?”说罢笑着吸一口,调侃道:“还是,你想跟我接吻,却不好意思说出来?”
“许延!”秦可可在满座哄笑中下不来台,摸个土块砸过去。许延看向对面张晓风阴晴不定的眼神,一笑站起身:“可可,我帮你搭帐篷去。”说罢拉起丁珉:“别玩了,你也来帮忙吧。”
两人在烟雾熏得着的地方支起两顶帐篷,许延找根树枝,沿着帐篷边缘挖了道浅沟。丁珉问:“挖这个干嘛?”
“防火防虫子,”许延丢下树枝拍掉手上的灰:“叫可可来休息吧,她喝醉了。”
“呵,你挺会照顾人的,”丁珉跨出一步,又退回来,转身说:“可可……其实不错,许延,你不必……”
许延一愣,随即笑了,抬腿踢他一脚:“开什么玩笑,婆婆妈妈,我跟她要是有那个心,用得着顾忌你?”说罢扯开拉链,钻回自己帐篷里躺下:“我睡了,你爱去不去。”
跟秦可可现在快成酒友了,几个月前周末出去闲逛,晚上吃完饭传递着一瓶老白干一路喝回家,家里没大人管着,后来无聊便常常这么干,两人的友谊也随着酒精直线升温,说话越发荤腥不忌,不知不觉冷落了丁珉,怪不得他要起疑。
帐外脚步声远,许延摸出支烟点燃,吸一口又捻灭,再缓缓吐出去,然后惬意地闭上眼睛。又到了睡前的好时光,无法诉说无从排遣又何妨,至少还有烟和酒,与他一道细嚼相思,窃笑着共享这隐秘的醉意熏然,将冰凉的梦境悄悄捂热……
在那些温暖的酣梦里,或许会有他滚烫的唇,热切地封锁他的吻;或许能重温他有力的手,爱怜地握紧他的腰……就像此刻,如同此刻,那样的美满而真实,真实得催人泪下……许延本能地向那热源更紧地偎过去,不由自主地轻唤一声:“哥……”叫完却蓦然惊觉,瞬间睁开眼睛,未待看清却被人猛地一推,立刻清醒过来。
对面的丁珉也是一脸愣怔惊骇,当即坐起来,两人的酒意尚未被凉风浇灭,就被不知何时敞开的帐篷拉链,和帐外蒙昧的天光,帐前围着的那十几道狐疑错愕的眼神惊出了冷汗。
丁珉忙不迭地擦着嘴边的湿渍,慌忙站起来,不知道是解释还是自我安慰:“许延,昨晚,昨晚我们都喝多了……”
许延一笑坐起,扣上敞开的领口:“解释什么,两个大男人,喝多了偶然抱错人,亲一口又不会掉块肉。”说罢盯着门外围观的同学,笑问道:“大清早在这儿发呆,难道看人发酒疯比自己睡懒觉有趣?”
那十来个人本就没睡够,刚看了那么精彩的一出,本以为是好戏,精神头才刚上来,就被许延若无其事的反应扫光了兴。加上昨晚很多人都喝得七零八落,即使做些出格行为,也不足为怪,几个男生笑了几句,就要一哄而散。
“抱错人?不见得吧?”张晓风扯起嘴角,在后面阴阳怪气:“你们俩平时就爱勾肩搭背,晚上热情如火滚做一堆不是很自然吗?何必借口喝醉酒?”
丁珉抬脚就要往外走,许延拉住他,盯紧张晓风:“哦?你觉得两个男的滚成一堆很正常?”
他眯起眼睛问:“怎么个正常法?我还第一听说,要不你详细解释下?”说罢轻笑起来,抚着敞开的拉链抬起头:“解释完我们再谢你帮忙醒酒,不然,将来我老婆可就吃了大亏了。”
“谢就不必了,”张晓风鄙夷地冷笑:“同性恋还用得着解释?找老婆,那不是害人吗?”同性恋这样禁忌生冷的名词,立刻引得散开的众人又收住了脚,即使没疑心他两人就是,却也被成功钓起了兴致,议论纷纷地围观看热闹。
“张晓风,你嘴巴放干净点!”丁珉气得脸红脖子粗,挣开许延的手两步跨出去,当胸一掌猛推张晓风:“再敢胡说八道别怪老子不客气!”
张晓风被推得一**跌坐地面,也不生气,慢悠悠说:“被戳到痛谁都难受,我理解你。”
“真不愧是学习委员,”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事儿闹开,占不占理都没好。许延一把拽住又要动手的丁珉,却被他触电般不落痕迹地甩开,不由心头一冷,却无暇细想,皱眉盯着张晓风,不耐烦地说:“我还以为你只热衷研究异性恋,怎么?又发现新课题了?兴致勃勃、没完没了,是想我陪你研究这个?”
“嘿嘿,谁是同性恋谁心里清楚,”张晓风得意洋洋:“你狗急跳墙,想往我身上咬也没用。”
“许延!你有没搞错!”许延正待开口,秦可可拉开旁边的帐篷,一脸怒容地跳出来,抬手扇了他一耳光,红着眼睛骂道:“喝了点猫尿就发疯,以后再也别来约我!”说罢气冲冲掉头跑去湖边,闷着头刷牙洗脸。众人立时哄笑起来,三三两两打着哈欠散开。
“哈哈,许延,你俩隐藏得太好了,”昨晚一块儿搭伙的男孩也在,笑着过来拍拍他肩膀:“要不是今天早上闹一闹,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说罢调侃地抬起下巴示意湖边:“还不快去追?”
“呵,她在气头上,追过去不等于找罪受?”许延笑道:“我亲的又不是女的,她过会儿就好了。”
“你行啊,许延,”那男孩翘起大拇指:“以后我跟女朋友吵架,就来找你取经哈。”
许延一笑,回帐篷取了毛巾牙刷出来,撇一眼脸色青白不接的张晓风:“学习委员,你慢慢研究吧,我就不奉陪了。”说完掉头朝着湖边那个窈窕的背影,心情复杂地走过去。
二五信箱 正文 燃烧的晚霞
3895 9-8- 9:33
清晨的蓝田湖凝霜披露,拢着一层轻渺的寒烟,静静沉睡在昨夜的酣梦里。许延在秦可可旁边蹲下,舀了杯水挤好牙膏,轻声说:“谢谢你。”
“哼,”秦可可打湿手里的毛巾,用力拧干,转眼瞟过来:“今后你可是我男朋友,检点些,别丢我的脸。”说罢将湿毛巾覆在脸上,仰起头来,又再气恼地哼一声:“和尚!”
“呵,”许延不置可否地笑:“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把自己的机会都赔掉了。”他含着牙刷接着说:“那些人爱说说去,我都不担心,你急什么?”
“不知好歹的家伙!”秦可可柳眉倒竖,扯下毛巾甩手抽过去,怒骂道:“有轻松的日子你还不爱过?非弄得声名狼藉才高兴?干什么?表现你的特立独行、潇洒不群?!”
“对,你说得对,”许延被她抽得一嘴泡沫差点咽回肚子里,急忙投降:“反正你是我女朋友,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秦可可见他示弱,收起了武器,盯着他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收拾东西站起身:“动作快点儿,给我收帐篷去。”说罢掉头往回走。
许延转头笑道:“秦姐姐,难道你动过自己收帐篷的念头?”
秦可可回身一脚踢起满天灰,恶狠狠地说:“既然叫了姐姐,就记住咱俩谁是老大,没问你,少说话。”
许延赶紧扭回头,揉着毛巾慢慢勾起嘴角,只觉心中阵阵暖意袭来。洗完脸走回帐篷前,才想到丁珉方才的闪躲,不由皱起了眉。原本不想再提那事,但自从进帐篷开始,丁珉就一直看着他不说话,许延对上他的视线,无奈地问:“你不去洗脸?”
“许延,”丁珉转开眼,随即又看过来:“我早上……好像听见你叫‘哥’,是你那个小毅哥吗?”
“为什么这么问?”许延坐下来,暗叹一口气,朋友果然是瞒不住的,早上让自己一搅,连张晓风都被糊弄过去,唯独秦可可跟丁珉,一开始就确信不疑。他抬眉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太镇定了?”
“是,刚从那种状态醒过来,就能一丝不乱,”丁珉眉毛微拧,盯着他说:“我觉得,好像你早有应付这类场面的准备……”他别开脸,费解地问:“为什么要承认呢?多撒一谎不好吗?”
“撒谎?”许延笑起来:“我侵害了谁?有时真觉得犯不着掩饰,”他看着丁珉:“可谁也不想多惹麻烦,况且,又牵涉到你。我们是朋友,既然你要问,我不该隐瞒。”他转头面向帐外,轻声说:“或者,你认为,我们是曾经的朋友……”
“哪儿的话,”丁珉一下站起来,拿了毛巾牙刷背过身,语气轻松地说:“我洗脸去。”
许延没应声儿,苦笑着动手收拾行李,越是故作轻松,恐怕就,越是接受不了吧……
那野营回来,丁珉跟许延,在教室里仍旧称兄道弟,外人看不出什么,实则私交却断得一干二净。偶尔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丁珉挤出满脸笑来打声招呼,擦肩过后便立刻暴走。这种僵硬的关系让两人都极不好受,许延几想找他说清楚,又怕越描越黑,更添不自在。
有在校门口,看见丁珉远远绕道闪开,许延忍不住说:“可可,你能帮我跟丁珉谈谈吗?我对他根本没想法,同性恋又不是欲求不满,见个男的就要性骚扰,要觉得恶心,当我透明就行,何必勉强笑脸相向。”
“你还有理了?”秦可可磕着葵籽,闻言翻过去一个白眼:“自己要当异类,就不该抱怨别人态度反常。”
“我知道,呵,”许延苦笑:“因为他是朋友,才会不自觉在意他的态度,是我贪心了。”
“丁珉正因为仍把你当朋友,才无法应对。”秦可可丢掉瓜子壳,嫌恶地拍手上的灰:“那小子心思单纯,转过劲儿来就好了。”
“也许吧,”许延掉开头,轻声说:“呵,只是替他累,摊上我这样的朋友,你们都挺累吧?”
“有空想别人,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秦可可懒散地抛一抛书包,慢腾腾走在旁边:“说说吧,那个跟你约好当和尚的家伙,是个什么人?你们真打算这样下去?”
“男人,”许延看她一眼,笑道:“有什么可想?从五岁开始就念念不忘,你觉得,我会考虑这些事吗?”
“五岁到现在?”秦可可诧异地又翻个白眼:“够可以的啊你们,我还真好奇,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们常见面吗?”
“不常,他现在不在这儿。”许延踢着路边的易拉罐,淡淡地说:“你要想知道,明年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吧。”说完又问:“你现在心情好些了?”
“少管我的事儿!”秦可可一拐脚截了他的易拉罐,哐啷啷快步踢起来,踢了一会儿又停下来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跟丁珉闹出那件事,我恐怕至今还对张晓风无法释怀。”
“哈,”许延失笑,开心地看着她:“早知如此,那时直接扑倒丁珉狂啃一通多省事,还让我们担心这么久。”
“哈哈,这世上哪有早知,现在看清楚也不晚。”秦可可跟着笑,突然转头问许延:“你想知道,我跟他是为什么闹僵的吗?”
许延顿了顿:“没兴趣,”看她一眼,促狭地笑:“怪不得孔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刚挥剑斩情丝就立刻倒坏水,太可怕了。”说罢马上远远跑开。
“许延!”秦可可气得大叫:“你要死了!你给我站住!”
“这时候还站住,那我真要死了。”许延回一句,笑着跑得更快,迎头撞上燃烧的晚霞,热汗淋漓而下,心情越发好了,掉头倒退着笑问:“诶,可可,晚上有事吗?开支酒庆祝你正式失恋怎么样?”
“失恋个屁!”秦可可气喘吁吁追上来:“倒霉摊上你这拖油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甩得掉,到时再庆祝差不多。”
“哈哈,”许延大笑:“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忘了秦姐姐是我的女朋友。”
“太不像话了,”秦可可累得没劲儿翻白眼,摘下书包扔过去:“好好学着孝敬我,以后下课自觉背上,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小的遵命,”许延笑着将书包甩上肩膀,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听姐姐的话跟党走,我一定时刻铭记在心。”
“放心,你忘了还有我提醒你。”秦可可笑得一脸灿烂,忍不住好奇地问:“你跟他在一起,也这么油嘴滑舌吗?”
许延一愣,轻笑起来:“不是,他才油嘴滑舌,我其实很老实,都是让他带坏的。”
“算了吧你!谁信呐,”秦可可咂着嘴说:“渴死了,我们去买支啤酒,边走边喝吧。”
“好,早该去了。”许延牵起她的手,快速穿越马路,这样的好天气,不喝一杯,怎么对得起自己。两人当晚照着老习惯,传递着酒瓶子边侃边逛,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家。
许延没想到,难得的好心情,一进家门就结束了。尹心h竟然早早就等在他房里,看着书桌上摊开的信笺和笔记,许延随手放下书包,皱皱眉问:“妈,您回来了。”
“嗯,”尹心h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语气严肃:“延延,你坐下,妈妈问你点事儿。”
许延拉张椅子坐在她面前,脑子里飞速筛选封毅的信件和自己的笔记,都一无所获,心中稍安,凝神问道:“妈,您想问什么?”
“延延,跟我说实话,”尹心h想了想才开口,换了脸色,温和地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许延心里一跳,抬起头问:“跟谁?”
尹心h审视着他,叹口气:“你们班主任上礼拜打电话来,说你跟班上一个女同学关系相当密切,我还为你说话,直到今天,”说着递过来一封信:“收到这个,你看看吧。”
许延捏捏那硬邦邦的信封,随手一倒,两张相片随即飘落下来,不用细看,上面正是他跟秦可可喝酒散步,有一张还牵着手,是过马路时抓拍的,脸部有点模糊,却也不影响别人一眼认出来。他撇嘴笑笑,对齐两张照片,轻轻放上桌面,看着尹心h说:“确实是我,但这女孩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是恋爱关系。”
“不是就好,”尹心h松了口气:“延延,你才高一,我不希望你因为早恋影响学习。”
“呵,我的成绩不是一直没掉过吗?”许延轻笑,垂下眼帘:“那我先去冲凉了。”
“等等,”尹心h拿起桌子上的照片,细看了一会儿,接着说:“今后不要跟这女孩来往了,即使不是早恋,也别扯得太近说不清。”
“说不清?”许延狐疑地抬起头:“有什么说不清?”
“当街跟男生拉拉扯扯,既无修养又不懂礼仪,这种女孩,”尹心h将照片丢上桌子,不屑地说:“你和她做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延延,这道理你总该懂吧?”
“妈妈,有涵养重礼仪的斯文败类到都是,例如给您寄这封信的人。”许延一阵不快,争辩道:“可可率真善良、心无城府才不拘小节,您不该冤枉她。”
“说得好,不拘小节!”尹心h冷下声气,音量提高:“老师的电话,不三不四的匿名信,就是这种不拘小节惹的祸。而且,朋友算什么?不过是人生某一阶段的同路人,没有裨益就该趁早分道扬镳。文革时期,多少人蹲牢送命,都是朋友检举揭发的,因为他们足够了解你,随时能给你致命一击。”
“我没经历过文革的惨烈,没亲眼见识过那个人格沦丧分裂的荒谬十年。”许延微蹙着眉:“我知道您爱护我,或许您是对的,或许我到了您的年纪,想法会变得跟您一样,”他静静看着尹心h:“但现在我还年轻,年轻得不想被经验说服,更不愿违心答应您放弃朋友。妈妈,对不起。”
尹心h听他说完,静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可能是我小题大做了,你不小了,我应该相信你的眼光。”她摸摸许延的头站起来:“择友即使是你的自由,但还是希望你能把妈妈的话放在心里。”
“嗯。”许延笑一笑,点点头,看着合拢的房门,疲惫地阖上眼睛。跟女生早恋尚且如临大敌,若尹心h得知他早恋的对象是个男的,将会面对怎样的光景?这样一想,不由越发感激秦可可的回护。
二五信箱 正文 细雨掩微尘
321 9-8-5 :56
许延第二天一早刚上四楼,就听见秦可可歇斯底里的尖细嗓门,快步进教室一看,她果然乌眼鸡似的伏腰撑在张晓风课桌前,平时漫不经心、趾高气扬的小美女形象完全抛到爪哇国去了。张晓风视如不见,一脸怡然自得抄写单词,偶尔还跟隔组的两个死党常永进、余韶光挤眉弄眼,那两个痞子也满脸调笑,眼睛一直在秦可可身上打转。
班上除了秦可可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连丁珉都支掌撑着额头默读课文。重点学校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风气,是许延相当厌恶的地方。他匆匆过去拍拍秦可可:“回座位,老师刚才上楼梯了。”
秦可可的眼睛快要冒火,硝烟滚滚地看过来,许延吃了一惊,她转过来的半边脸上,赫然印着一块青紫的掌痕:“你脸怎么了?!”
秦可可紧抿着嘴,回到课桌前坐下,用力翻开书页,目无焦距死盯着不放。许延跟上来,对了下课程表掏出课本,放在桌上转头问:“你家也收到照片了?”
“嗯。”秦可可恨恨说:“所以我收到巴掌了。”
“所以你就去骂张晓风了?”许延回头,翻开作业本,快速算题,昨晚心烦,物理作业根本没心情做。
“你少说风凉话!”秦可可一扫他作业本,低声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骂他没用?”
许延看着好不容易写完的那几道题上,被一笔贯穿的纵的墨迹心痛不已,再发誓,以后碰上秦可可发火,一定装癫卖傻屁都不放。
两人恹恹上了一天课,秦可可找了一天茬,放学时终于心情稍霁,拿了钱包越过他匆匆向外走:“我先去买酒,你收好东西来学校门口。”
许延差点想学她翻个白眼,幸好及时忍住,老老实实收拾好两人的书包,快步走去校门口。秦可可已经拎着个黑塑料袋儿靠在围墙外,左腿曲起来撑着墙,左手不停转着开瓶器,两眼望天发呆,脸上旧伤未愈,十足一个落魄女流氓样。许延立刻闪回校门内,笑够了才出来:“开瓶器不如匕首转着好看。”话没说完,忍不住又想笑。
“切,老娘又不是转给别人看!”秦可可倒不介意,拉着他快步离开校门口,走进旁边的市化公园,掏出酒瓶子来,一下撬开,猛灌一口,惬意地低呼:“爽翻了。”
许延一笑,接过来也喝了口。刚收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暗褐色的泥地湿得恰到好,清凉柔顺不扬尘埃,也不粘鞋,静静躺在两人脚底下。许延找了张长椅擦了水迹坐下:“喝完再走吧,有点累,今天想坐车。”
“嗯。”秦可可昨天显然也没睡好,接过酒瓶子坐下来连灌几口,低声说:“我以前怎么看上这垃圾。”
“有什么可想的,怪事天天有,”许延放下书包,头靠到椅背上:“对了,早上丁珉没说什么?”
“我赶他走了,”秦可可说:“他那人,一激动就要动手的,万一惹个分就麻烦了。”
“我说呢,”许延抢过酒瓶,一会儿就让秦可可灌了大半,连忙一口喝干:“还是秦姐姐厉害啊,动口不动手。”
“是比你强,就算没用,也没缩着脖子当孙子。”秦可可鄙夷地看过来,立刻尖叫:“许延,你个混蛋,我买的酒!!!”
“买酒给男朋友喝,那不是天经地义?”许延笑着走近垃圾桶,把手里的酒瓶扔进去:“没凭没据,不当孙子能怎样?”
“那就这样算了?”秦可可骂道:“你太没出息了。”
“没出息就没出息,”许延拉她起来:“去坐车吧,反正你没看上我。”
秦可可噗嗤一乐:“就是,要不然咱们倒可以假戏真做,不用为你白担了虚名,奶奶的,害我还被老爸狠扇了一耳光。”
“哈哈,”许延护着她挤上车,两人找好位置站定才笑着说:“我早有娇妻正室,怕委屈了你,不然一定名正言顺娶你过门。”
“得瑟个屁,滚一边去,”秦可可笑完,眨着眼睛三八地问:“你是说,你的那个,很像女孩子?”
“嗯,”许延忍俊不禁,掉开头去:“又温柔又可爱,比很多女孩子都贤惠,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呃……”秦可可也立马转开头,半晌之后,才不置可否地低声说:“你喜欢就行。”
“嗯。”许延紧抿着嘴,一脸笑意看着窗外华的街道,还有,差不多一年,他,就该来了吧……
高一(1)班是理科班,班主任薛玉梅教语文,是个三十左右戴银丝眼镜、五官端正、身材娇小的女子,未婚,长长的流苏般的银色眼镜链从脸侧悬垂向颈后。偏爱连衣裙,个性稍有些做作却不讨人嫌,碰上喜欢的诗词歌赋会在课堂上热血一把,平时不大爱管事儿。因为存在感不强,除了无意中听到的英文名字:Rose,许延并未注意她。
这天又是语文课,薛小姐满面红光地推开教室门,许延撇嘴一笑,对秦可可低语道:“这节课你可以看小说了。”
秦可可懊恼地说:“今儿个我没带小说。”
“哈,”许延低下头,从书包里翻出数学练习题:“还好今天有数学课,我带了这个。”
“同学们!”薛老师清脆的女高音适时地响起:“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班上的一位同学,不但成绩突出,而且锦心绣口,写得一手好诗。他的作品,今天在校刊上发表了,这是我们高一(1)班的集体荣誉。”
台下一片寂静,“我是一叶远航的孤帆,静静停泊在青春的港湾……”饱含情的女高音再响起:“这是张晓风同学的诗歌《帆》的前两句,意境优美,韵律感极强,得现代朦胧诗精髓,校道宣传栏上,已经贴了出来,同学们下课后都过去看看吧。”
许延看向一脸谦虚掩不住得色的张晓风,一个没忍住笑了出声,薛老师一整容色,严肃地问:“许延,你笑什么?有问题吗?”
“没有,”许延看一眼满脸怒容的张晓风,微笑着说:“我为我们班有位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同学感到高兴。”
“这样啊。”薛玉梅皱皱眉,没再究,垂头翻开书,长长的眼镜链滑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大家打开课本四十八页……”
许延又想笑,赶紧低下头。秦可可剐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多才多艺、学识渊博、感到高兴,恶心!亏你说得出来!”
许延捏住眉心,闷声说:“我那是真心话,下课咱俩去看看宣传栏吧。”
“去!”秦可可做呕吐状:“有病,你爱看自己看去。”
“嘿嘿,好。”许延压下笑,打开语文书,下课铃一响,果然往外跑,气得秦可可直翻白眼。
两星期后,第一节,还是语文课,上到中途,教导主任突然到了教室门口,薛玉梅放下板擦迎出去,接过主任递来的信,伸手进拆开的信封里抽出信纸,展开一看,脸上立刻五彩斑驳,猛地转回头,银丝眼镜下竟然蓄了泪光,全班同学见这架势,立刻静若寒蝉。
秦可可惊奇地放下小说,悄声说:“薛大小姐今天受什么刺激了?教导主任来干嘛?”
“别吱声,”许延窃笑道:“看好戏。”
秦可可狐疑地撇他一眼:“你干什么了?”见他不接话,又将目光投向门口。
薛玉梅折好信塞回信封转过身,脸若寒冰,目光羞恼万状几乎刺破眼镜片:“张晓风,你写这封信给我,是什么意思?”
张晓风之前也在好奇观望,闻言一惊,立刻站起来:“薛老师,您说什么?”
教导主任从薛玉梅手中拿过信封,面向他一抖:“这是你写的吧?”
“是,可是……”张晓风脸色发青,张口结舌:“我不是……”
“是不是到教务再说。”主任对薛玉梅说:“薛老师,你也来一下。”然后面向班上学生:“这节课改自习,大家自觉安静。”说罢背着手,带头踱上走廊。薛玉梅脸上青红不接,张晓风冒着冷汗一脸灰败,齐齐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秦可可惊疑不定地捅捅许延:“你弄了什么鬼?”
“放学再说。”许延笑笑,埋头写作业。
那天上完所有的课,张晓风都没再回教室,秦可可跟许延放学出来,突然见到张晓风如丧考妣、死样活气的向教学楼走来,身后跟着一对脸色铁青的中年夫妇。楼梯口面对面碰上,张晓风突然目露凶光,恨恨抬起头。秦可可吓了一跳,许延一笑,拉着她目不斜视往外走。
出了校门,秦可可实在憋不住,推一下许延:“快说,你到底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许延笑道:“跟张大才子互传了几首情诗,写了几封暧昧书信。”
“你正经点,”秦可可急道:“说清楚啊。”
“今天那信封,是张晓风写的:高一年级Rose小姐(收)。”
“Rose?谁呀?”
“我在旁边,加上了薛玉梅三个字。”
“薛老师?Rose是她?哦,我说怎么听着耳熟。”
“是啊,你忘了,张晓风也忘了。”
“怪不得薛小姐今天那么生气,当场问张晓风干嘛写信给她……”秦可可恍然大悟,立刻又皱眉:“不对,你怎么能让他写信给老师?”
“谁说他写信给老师了?”许延哈哈大笑:“他只是写了封肉麻热络的情书外带几首情歌给他将要见面的崇拜者。”
“你怎么做的?”秦可可纳闷地问:“他认不出你的笔迹?”
许延笑道:“街口帮人写信的人的笔迹,谁认得出来?”
“他不至于这么容易上钩吧?”秦可可疑惑不已:“张晓风又不是傻瓜。”
“外带一张高档相机对拍的杂志模特背影,”许延说:“我说我害羞,让他寄到高一年级,咱们学生的信不是都在收发室桌面上放着,自己去拿的吗?张晓风一向自命**倜傥,最近又发表了两首破诗,怎么会起疑呢。”
“然后你就把他的回信加上薛小姐的名字寄出去了?”秦可可问:“那怎么行?信封不是用过的吗?而且,薛小姐即使收到信误会了,也只会找张晓风私下谈吧?这样张扬对她也没好。”
“对,我只是把信笺和信封,隔了几个本子,夹到今天早上他送去教务室的那一摞数学作业里。”许延噗嗤一乐:“早上教务室那么多人,估计数学老师看完,又传递了一圈,才发现是写给薛老师的。”
“许延!”秦可可张大嘴巴:“你太阴险了!”
“怎么?你还心疼他?”许延看她一眼:“不是你叫着要报仇?要不是看你挨打,我才懒得整他,恶人自有恶人磨,他将来总有倒霉时候。”
“心疼个屁,”秦可可一脚踹过来:“我是替你那位娇妻发愁,摊上这么狡诈恶毒的家伙。”说罢哈哈大笑:“张晓风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洗得清骚扰女教师的嫌疑,也脱不了早恋的干系,”许延笑道:“这下解恨了?”
“哈哈,小子不错,”秦可可眉飞色舞地拍拍他:“总算有资格加入追求我的男生行列了。”
“切!”许延学她翻个白眼:“我老婆如似玉,我本人品行端方,你这小野,没事少来**我,不然……”
话没说完,秦可可就劈头盖脸打过来:“谁是小野?说!谁是小野?!”
二五信箱 正文 盛夏的收梢
376 9-8-5 18:1
规则的建立,总是滞后于现象的发生。许延在登记本上签好名,接过看门大叔递过来的信,微笑着道声谢,边走边拆开信封。
仍旧是疏密有致的娟秀字迹,仍旧是满纸轻如柳絮的琐事,许延慢慢翻动信笺,慢慢回到操场边。每当接到夏紫菱的信,总让他体会到一种家常的快乐,一种琐碎的幸福,一种被需要与牵记的,恬淡的满足。
十月末尾,时值秋,对于半岛型三面环海的G市来说,不过是又一个盛夏的收梢。稀稀拉拉、奄奄一息的树木,叶片儿一体打着卷儿吞尘咽灰,满腹冤屈地枯立在操场边,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尘土过度日晒后,变异的铁锈味儿。
G市三中第三十六届校运会明天开幕,不少参赛选手在操场上加紧练习,许延嫌热,只报了个羽毛球单打,后来被迫又参加了一千米田径,跑步胜算不大,于是叠好信向室内的羽毛球馆走去。
丁珉是高一足球队前锋,这会儿也在场子里踢球,许延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个追随足球不断奔跑的矫健身影,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何谓友谊?虚假的迎合相较于诚实的露短,究竟哪一种态度更正确?我把你当朋友,你又何尝不是,然而,没人能在这场友谊里获益。
秦可可说得好,既然选择做异类,就该有笑纳排斥的觉悟,不管来自朋友,或是陌生人。许延甩甩头,把满脑子纷乱的念头抛却,刚静下心,忽然感到耳边一阵疾风遽响,本能地一闪,那只飞射的足球仍旧偏中目标,重重砸到他后脑上。许延的意识瞬间放空,立刻无知无觉。
几秒之后,一群人围了上来,许延才感觉两耳嗡嗡乱响、天昏地暗,自己已然跌坐在泥地上。丁珉扶着他肩膀手足无措:“许延!许延!你怎么样?!”
许延听得见他的声音,却紧闭着眼睛说不出话。“许延!”丁珉的声音越发焦急,伸手想拉他起来:“我送你上医院。”
“应该没什么事吧,”余韶光不冷不热地说:“不就被球砸了一下吗?”
“你**你还敢说!”丁珉蹭地跳起来,许延本能地想抓他,却根本抓不住,耳边立刻响起一片惊叫和余韶光的惨呼,伴着丁珉怒骂的还有接二连三拳头砸肉的闷响:“你竟敢打他,我叫你打他,老子打死你!打死你个王八蛋!”
许延急坏了,忍着痛挣扎起身:“丁珉,丁珉,你别打他,我没事!”好不容易拽住暴怒的丁珉,余韶光已经满脸淤红青肿,鼻血牙血混流一片,抱头蜷在地上嚎哭不止。眼看体育老师和一帮同学向这边跑来,许延赶紧掀起衣角帮他擦脸:“余韶光,你没事吧?”
“我的牙啊!呜呜!你**才没事!”余韶光见有老师靠近,胆子壮起来,一把拍掉许延的手,捂着漏风的嘴满地找牙,边嚎边骂:“丁珉,你等着,老子一定不放过你!”
“还没爽够是不是!”丁珉两眼冒火,提起拳头又要过去。
许延气得恨不得扇他一巴掌,猛推他一下说:“你快背他上校医室!”
“哼!休想!”丁珉掉头就走:“大不了老子不念这破学校!”跑到台阶上拿了自己的背包,又倒回头:“你的头怎么样?我送你去医院吧?”
许延忍无可忍,暴喝一声:“滚!”
“送你上医院再滚!”丁珉弯下腰扛起他就跑:“反正老师已经来了,他要告状你也拦不住。”
“你这疯子!”许延气昏了,眼眶却阵阵发热,跑出了校门用力拍他:“放我下来,你颠得我头更晕了,快去截辆车来。”
“很难受?”丁珉一脸担忧,小心放他靠在路边树下:“你等一下,我马上去。”
看着那件汗湿的蓝背心飞快跑远,许延抱着脑袋颓然趴到膝盖上,虚汗涔涔而下,头痛欲裂伴着恶心反胃四冲撞,抱紧了膝盖仍像在惊涛骇浪里颠簸,更头疼的是,这混小子闹出来的事该怎么收场。
十多分钟后赶到医院,还没挂上号许延就对着垃圾箱狂吐不止,丁珉吓得脸都青了,抱起他就冲进急诊室,心慌意乱地大声嚷嚷:“我朋友脑袋撞坏了!”一路插到最前面:“大夫,您快给看看,他脑袋撞坏了!”
妈的,没撞坏也让他咒坏了,许延想叫他别喊,刚张开口胃里的东西又狂涌上来,立刻捂着嘴东倒西歪往外跑,对着垃圾桶连黄胆汁都吐了个干净,仍直不起腰来,没命干呕,仿佛心肝肠肺全呕出来都不够。
“许延!许延!漱漱口!”丁珉拿着瓶矿泉水站在旁边,拍着他的背心急火燎:“早叫你来医院,别管那混蛋,你就是不听!”许延哪还有劲儿跟他分辨,难受得自己也开始害怕,勉强漱了口,头重脚轻地飘回去,一**坐到凳子上。
“吐干净了?”四十来岁的男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头靠过来,怎么撞的?哪个位置?”
“足球。”许延有气无力地说,指指后脑。
医生随便看了看,翻了翻他的眼底,慢条斯理地写病历:“站起来走直线。”
丁珉赶紧扶他起来走,医生不耐烦地抬头:“谁让你扶的?陪同到门外等,大呼小叫,这是医院不是大街,你,”他指指许延:“倒回头重新走。”
“可是他头晕。”丁珉着急上火地说。
“不晕你来医院干嘛?”医生满脸不耐烦:“你出去问问,看其他人是不是吃饱了来散步的?”
“你出去等,这得自己走,”见丁珉眼睛一瞪又要发作,许延赶紧推他:“我没事儿。”这年头,医疗、教育、公安、金融、工商税务……到都是大爷,自己有求于人,哪儿得罪得起。
丁珉也知道这当口由不得人,憋着气掉头悻悻往外走。许延闭闭眼睛,忍着晕眩,走完诊室对角线,坐回凳子上:“医生,我的头怎么样?”
“现在不好说,”医生开了个CT申请单:“去照个CT,结果拿给我看。”然后冲门外喊:“下一个。”
医院什么时候都人满为患,丁珉排队交完费,接着扶许延去CT候诊室排号,急诊申请单,也耗了将近一小时才拿到结果,倒回外科诊室,刚才看病的医生已经吃午饭去了。幸好检查结果写着无器质性损伤,两人才稍稍安了心。
换到另一个诊室,又等了半小时才看上病,是个女大夫,态度稍微好些,看了片子后说:“轻微脑震荡,留院观察两天,一般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躺上留观室病床,许延才想起还没通知尹心h,丁珉出去打了电话回来,告诉他尹心h跑任务去了,一时来不了。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儿,许延笑笑说:“你回去吧,我好多了,自己休息会儿就行。”
“我等你家里来了人再走吧。”丁珉低头坐在床前凳子上,顿了顿说:“许延,前一段儿……”
“是兄弟的,就别提。”许延拍拍他:“我有点饿了。”刚才吐得清光,现在休息了会儿,头没那么晕了,胃也开始造反。
丁珉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我买饭盒去,我也饿了。”
“嗯,快去。”许延轻快地说,还他一张同样灿烂的笑脸。多日的心结终于解开,即使将要面对无数麻烦,这一刻,两个年轻的孩子,心头都充溢着满满的欣悦,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是朋友。
丁珉通知了班主任,给许延请了假,下午薛玉梅带着高一(1)班的学生都来了医院,留观室一时水泄不通,秦可可左右看看:“不错,脑袋没变形。”同学们全都笑起来。
薛玉梅说:“许延,你好好休息,校运会不要参加了。”
“唉,咱班又少块羽毛球单打金牌了。”一个男生遗憾地说:“余韶光鼻青脸肿掉颗牙都没事,你怎么那么倒霉,一球就砸出个脑震荡。”
病房里立刻鸦雀无声,谁都不接他的话,许延四围看看,丁珉早就没影儿了。秦可可说:“我们一来他就走了,待会儿我留下来照顾你。”
“嗯。”许延抬眼对薛玉梅说:“薛老师,丁珉是因为我被砸了才打架的,他只是一时气愤,后来又急着送我上医院……”
“知道,作为班主任,我不希望见到班里的任何同学有事,”薛玉梅打断他,淡淡说:“可是他今天早上当众打人,打完还跑,性质比较恶劣,学校肯定要严肃理的。”
“会怎么理?”许延着急地问:“什么时候理?”
“这不好说,”薛玉梅说:“你安心养病,这些事就别管了。”
许延在心里骂娘,奶奶的,你当是你,除了念几首歪诗,屁事不管。病房里人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护士不一会儿就进来催,薛玉梅又说了两句,就带着学生们离开了,秦可可也一块儿出去给许延买日用品。
即使站在后面,许延也注意到了张晓风脸上掩不住的得色,笑着叫一声:“张晓风,麻烦你等一下。”
张晓风收住步子,转过身来,嗤笑着问:“什么事?”
“张晓风,余韶光挨打的起因是什么,大家都清楚,”许延微微一笑:“咱们还得在一个班里混两年,丁珉这件事儿,不如揭过去算了?又不是什么仇大恨,没完没了的针锋相对下去,对大家都没好。”
“哼!现在想求和了?以前怎么不学乖点?”张晓风冷笑着说:“没有仇大恨?上害我你不是也挺爽吗?总不能不让我爽回来把?”
“呵,你想怎么爽?”许延启齿一笑:“上的事跟丁珉无关,你有气,怎么不冲着我来?”
“哈,不冲你来,你还躺在这儿挺尸?”张晓风满脸讥屑,语气暧昧:“是丁珉那小子不知死活,自己非要往上贴,怪得了谁?要怪,只能怪你俩感情太好吧?”
“直说吧,”许延寒下脸:“你怎样才肯放过他?”
二五信箱 正文 医院留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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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对了,爽快点,你也能早点躺下养病。”张晓风笑容可掬,有恃无恐地说:“想我放过他,其实也不难。一,到教导主任那承认写信陷害我;二,离秦可可那傻妞远点;三,呵呵,”他靠近许延,嘴角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上露营那场热戏实在太精彩了,我想很多人都意犹未尽,你跟丁珉再为全班同学倾情表演一,我看高兴了,这笔账也就结了。”
“哈,”许延哂然一笑:“才子果然是才子,账目清明、稳赚不赔。只是,你不觉得一个分换三份酬劳,要价高了点吗?”
“呵,”张晓风直起身,言笑晏晏:“既然要好好算账,一个不痛不痒的分,我怎么拿得出手呢?”
“是吗?”许延冁然而笑:“这么说,你还有更好的交易条件?怎么不先展示一下呢?”
“展示什么?”秦可可提着一大袋杂物从外面进来,神色不善地盯着张晓风:“你在这干嘛?”
“问我在这干嘛?”张晓风一脸嘲弄:“你算哪根葱?还当自己是我女朋友?”说罢嗤笑着转头看许延:“不用我说,你很快就会知道。想好了尽快来找我,不然到了下周一,”他冷笑一声向外走:“我想帮你,也帮不了了。”
“这个垃圾!”秦可可怒目切齿地回头问:“他说什么了?”
“丁珉的事,恐怕挺麻烦。”许延皱眉躺下:“可可,你回去吧,我不用人陪,先弄清楚学校打算怎么理这件事再说。”
“也好,但你一个人行吗?”秦可可担心地问:“你妈什么时候过来呀?”
“马上就来,”许延微笑着说:“没事的,我又不用打针吃药,刚好现在想睡会儿,回去吧,快上课了。”
“好,那你休息吧。”秦可可看了看表,动手把刚买的日用品放收拾进床边柜子里,就匆匆离开了。
左右的病人都在午睡,少了个忙前忙后的身影,病房里立刻沉寂下来。脑袋钝痛得像箍了个实沉的铁圈,许延全身无力地摊在床上,却了无睡意,翻了两翻,销声匿迹一个多小时的呕吐感又卷土重来,幸亏床边就有垃圾桶,刚撑起身,胃里的东西就狂喷出来,直吐了个昏天黑地,眼泪鼻涕都滔滔不绝往外涌。
“你这人怎么搞的?!”隔壁一个小护士听见动静,捏着鼻子走进来,大声说:“你怎么能在这吐?太不像话了!你陪护呢?”
许延好不容易抬起头,抽张纸巾擦了擦,迎上小护士怒气冲冲的脸,和周围几道嫌恶的目光,之前的歉意突然消失干净,他慢慢躺下去:“找我陪护干嘛?”
“清洁工中午不在,”小护士恨不得戴上氧气罩:“让你陪护把这收拾一下,不然别的病人怎么休息?!”
“找我陪护收拾?”许延面无表情地问:“那你是干嘛的?”
“你什么意思?”小护士腰杆笔直,瞪眼反驳:“我是护士,我的工作不是搞卫生。”
“护士工作是什么?呵斥病人?”许延问:“留观室又是干什么的?给健康人临时休息的床位?心情好了想吐一吐,立刻精神抖擞跑去厕所?”他苍白着脸直视对方:“让你们护士长过来,我请教一下,这是你们院的安排,还是卫生局的规定。”
“你!”小护士怒目结舌,鼻子都忘了捂,气得满脸通红。
“小文,你回来,”一个年长的护士急匆匆进来,瞥许延一眼,拉了小护士就走,拐出门口才低声说:“你管他们干吗?”
“我不是好心吗?”小护士满腹冤屈,恨恨地说:“倒霉,碰上个小流氓!”
“行了……”年长护士的声音听不见了,许延拉起被单罩到头上,侧身闭上眼睛,一时之间疲倦异常,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八点来钟,留观室里的病人走了不少,头疼减轻了很多,却又渴又饿,许延起来洗了把脸翻出钱包,正想去外面打个饭盒,刚出门就碰到提着保温壶的秦可可,丁珉也跟她一块儿过来了,见他出来忙问:“许延,你去哪里?”
“呵,”许延开心地说:“我还想去买饭盒呢,来得真是时候,”说着接过秦可可的保温壶,笑道:“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家常菜,你还想要什么?”秦可可边说边进门,给床头柜铺上报纸:“快吃吧,可怜蛋。”
“你妈没给你送饭?”丁珉诧异地问。
“他那个妈,”秦可可一脸了然和不平:“到现在还没露过脸吧,”说罢拉张凳子给丁珉:“别说了,让他先吃饭,这都几点了,好人都受不了。”
许延皱皱眉,听人这么说尹心h,心里总不是滋味,笑道:“记者工作就这样,经常身不由己。”打开饭盒,一阵浓香扑鼻而来,不由惊喜道:“你家的家常菜这么丰盛?还有鸡汤啊?哈哈,那我开吃咯,饿死了。”
“哼,”秦可可笑道:“丁珉还说不用带,要不是炖这汤,我们早就到了。”
“不错不错,”许延美滋滋地喝了口,打趣道:“小野越来越有贤妻良母风范,我都想休妻再娶了。”
“你?趁早闪一边去,”秦可可翻个白眼:“徒有其表,满肚子坏水,当小弟都给足你面子了。”
“诶,我怎么就徒有其表,满肚子坏水了?”许延放下调羹,对丁珉眨眨眼睛,笑问秦可可:“那秦姐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嗯……”秦可可手撑下巴,含笑做美梦:“要有风度,会献殷勤,经常给我点小惊喜,最好有很多钱,还要会体贴人,走路帮我拿包,进屋替我开门,然后,不能是独子,我将来可不想伺奉恶公婆……”
“怪不得,”许延噗一声呛了口汤:“张晓风挺合你要求……”
“你想死啊!”秦可可怒目圆瞪,一巴掌拍过来。
许延丢下调羹立马闪进床角,抱着头嗷嗷乱躲:“侠女手下留情啊,我是病人!我是病人!”
正闹着,尹心h就跟李国平从外面进来,上前摸摸许延脑门:“延延,头怎么样了?”
“没事了,就是让球砸了一下。”许延坐出来介绍说:“他们是我同学。”
丁珉跟秦可可都站起来,笑着打招呼:“阿姨好,叔叔好。”
“哦,你们好。”尹心h淡淡地点个头:“感谢你们来看延延,但病房里要注意影响。延延你不舒服就安静休息,别跟同学打打闹闹了。”
秦可可脸色当即冷了下来,丁珉也收了笑。许延皱眉说:“妈妈,今天幸亏他们照顾我,您……”
“心h知道你不舒服,担心得不得了,”李国平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安置了蛋糕盒,回头笑着说:“现在感觉怎么样?看你精神还好。”
“嗯,好多了。”许延接过话,笑了笑,埋头不语接着喝汤。
“哦,”李国平搓手说:“那就好。”
尹心h看了下病房环境,商量道:“国平,小延还得留院,今晚和明天,让小青过来照看他吧。”
“这……”李国平推推眼镜,面有难色:“妈年纪大了,一个在家……”
“不用了,”许延放下调羹,打断他:“妈,我一个人就行。”
“那请个护工吧,”尹心h皱皱眉:“你一个人怎么行。”
“对……”李国平忙说:“我去找护士问问。”
“不用了叔叔,”丁珉拦住他,淡笑道:“晚上我陪许延。”
“哦,这样啊,”李国平笑道:“那更好了,同学熟悉些,照顾起来也方便。”
尹心h拉个凳子过来坐下,打开包拿了沓纸币放进许延手里:“延延,妈明天要去海南,这两天都来不了,想吃什么让你同学帮忙买点,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许延笑笑,数出几张递给丁珉,笑道:“你上午帮我垫的医药费。”
丁珉接过去,随手塞进裤兜,拉拉脸色难看的秦可可:“跟我去买张躺椅。”
“那,没事咱们也回去吧?你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李国平对尹心h说:“留在这也影响延延休息,”他转身提起蛋糕,对许延笑道:“今天少文生日,这会儿也该等急了。”
尹心h面露不悦:“这才几点?少文平时不到十点都不上床的。”
“吃完蛋糕就睡觉,对胃不好。”李国平看看许延,讪笑道:“我是担心你妈累着,这不是帮不上忙吗?”
“妈,您回去吧,”许延扯嘴一笑:“我待会儿就睡了。”
“叔叔阿姨,你们有事就先走吧。”丁珉站在门口说:“不然护士又来说人太多,影响病人休息。”
“是吗,”尹心h看看表,无奈站起来:“那延延你自己注意身体,妈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许延点点头,看着两人出去,重新拿起调羹喝那快要凉透的鸡汤。
秦可可过来夺过汤匙,恶声道:“这还喝个屁,想拉稀啊你!”
“秦姐姐亲手炖的,”许延嬉笑道:“毒药我也得喝呀。”
“少油嘴滑舌!”秦可可气呼呼拧上保温瓶。
丁珉催促道:“行了走吧,再不走商店该关门了,”进来拉秦可可往外走:“许延,我们待会儿打饭盒回来,你先躺躺。”
十一点过后,病房里依旧灯火通明,许延跟丁珉两人一高一矮,平躺着呆看天板。过了会儿丁珉突然说:“以前我还总抱怨我父母不关心我,呵,现在觉得自己挺幸福。”
“呵,”许延岔开话题,扭头笑道:“今天听清楚可可的择婿标准了?有啥感想?”
丁珉脸色一窘,抬眼继续研究天板,轻声说:“恐怕我这辈子也学不来。”呆了半晌,叹口气,才又转回头来:“别说我了,那个,你那个小毅哥,对你不错吧?你们隔那么远,不挺麻烦的吗?”
“嗯,”许延也看着天板,微笑着说:“他快要来了……”
如果他来了……即使生病……也会感觉……快乐跟……幸福吧?
二五信箱 正文 墨绿色信箱
372 9-8-7 18:15
十二小时后,头痛头晕症状基本消失,为免丁珉又来医院陪夜,第二天傍晚,许延就结账出院了。一天没见到他,家里电话又没人接,许延不放心,回家放下东西就去找秦可可,才得知打架当日,余韶光的家长就赶往学校,态度相当激烈强硬,校方对丁珉的理方案今天已经出来,是劝退。
许延星期四上午返校,进教室立刻对上张晓风得意洋洋的眼神:“考虑得怎么样许延?明天可是最后一天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送那么大份礼,还轮得着我考虑吗?”许延无奈地笑:“下午放学有空吗?去校门口那间蓝雨西餐厅,我们商量下具体细节?”
“中午吧,晚上多浪费时间。”张晓风斜着眼角不屑道:“这点小事用得着商量?你别是想耍招吧?”
“我中午约了到医院复查,”许延有气无力地说:“丁珉的学籍还捏在你手里,我能耍什么招?你要不放心,就找几个人一块儿去,或者你信得过我,不商量也行?”
“行,那就下午吧。”张晓风大度地拍拍他肩膀:“演员半死不活,戏也没法唱嘛。”
许延笑笑,越过他回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问秦可可:“丁珉呢?”
“他知道学校要劝退,昨天下午就没来上课了。”秦可可愤愤地说:“真想找几个小流氓揍那混蛋一顿,可惜又不认识人。”
“你能找他就不能?”许延笑道:“再说对付这种垃圾,揍也不顶用。”
“那怎么办?”秦可可一脸忧色:“周一校会就宣布理结果了,难道眼看着丁珉被劝退?”
“可可,中午你有没办法请张晓风吃餐饭?”许延边掏课本边问:“在校食堂吃小炒就行。”
“让我请这王八蛋吃饭?!”秦可可眼睛都大了一圈:“你有病啊?”
“你不想帮丁珉了?”许延转眼看她。
“当然想,”秦可可狐疑地盯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老师来了,具体的晚上再说,”许延摊开课本:“多叫两个口味重的肉类。”想了想又说:“尽量就行,不要勉强。”
“那垃圾被我甩掉,正不平衡呢,”秦可可撇撇嘴:“巴不得找个机会奚落我,多说几句好话应该会同意。只是,”她紧盯着许延:“你到底要干什么?这种小人,弄不好很麻烦的。”
“知道,”许延笑笑:“放心吧,上课了。”
上午第四节课,许延没上就请假看病去了,回来时秦可可已经从食堂出来,停下来问:“复查结果怎么样?”
“没事,”许延问:“请他吃饭了吗?”
“请了,那混蛋还叫上了他那两个狐朋狗友,妈的,校食堂都吃掉我一百八十银。”秦可可说完立刻问:“你晚上约他到蓝雨谈什么?”
“丁珉的事儿啊,”许延笑道:“还能谈什么。”
“他肯定也会跟那两人一同去的,”秦可可担心地说:“晚上我也去吧,看他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嗯,放学再说,”许延不置可否:“回班上休息吧,挺累的。”
秦可可点点头,两人一块儿回到教室,才想起来问:“你吃午饭了吗?”
“早吃了,”许延从课桌里掏出水瓶,一气灌下去大半:“渴死了。”
“我也渴得要命。”秦可可见状也翻出水瓶,拧开瓶盖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突然停下来紧盯着许延:“叫多几个咸点的肉菜?!许延!”
许延一笑,趴到课桌上:“放心,毒不死他,我睡一会儿。”
下午刚上课,张晓风就频频举手上厕所,秦可可大感快意:“最好蹲厕所里永远别出来。”
许延笑道:“那怎么可能。”眼见张晓风第三趟跑厕所,自己也举手跟了出去。
厕所在走廊尽头拐角,下午第一节课,诺大的男厕静悄悄、空荡荡,根本没人光顾,只有靠里的一个隔间,隐约传出淅里哗啦的声响和低低的**。许延转身带上门,快步靠上去,所有隔间的门闩都事先卸掉了,现在只能虚掩着。
他冷笑着站定,猛地抬脚踹出去,只听‘咚’一声闷响伴着痛呼,里面的人应声倒地。门开,光着**的张晓风惊骇莫名地大张着嘴,手脚本能地四乱划。许延一脚踏上他肚皮,往他嘴里猛塞进一大团纸巾。张晓风尚未搞清状况,胳膊就被迅速被反扭到背后牢牢捆住。
全程不过十来秒,待到他反应过来,校服纽扣已全被解开,几近**地瘫在厕所里。许延施施然举起相机连按了七八下快门,才随手塞回口袋里,冷笑着蹲下身,伸出两指紧捏住他下巴,悠然说道:“身材不错哦学习委员,你觉得这几张照片,跟你那首小诗同时贴到宣传栏上,效果会不会比我那场‘热戏’更轰动?”
张晓风眼睛瞪得比核桃还大,惊怒交加,根本料不到许延会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呜呜连声,拼命摇头。
“不想贴?”许延微笑着问:“那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咯?”
“呜呜!”张晓风脸快憋成猪肝色,没命地点头。
“别指望使诈,待会儿出去,我就请假上医院,直接去晒照片,”许延接着说:“还有,以后再敢招惹我,”他的手慢慢滑下去,轻轻捏住张晓风胯下那根软垂的东西,轻笑着拨弄两下,握紧根部猛地一拧,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说:“你这根东西,迟早要被我切下来。”说罢嫌恶地丢开,掀翻他的身子,提着他手腕上的绳索一抽,快步离开。
张晓风剧痛攻心,脸色煞白,眼泪瞬间冲出眼眶,脑门上飙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明知手腕已被解开,却哪儿还使得出力气反抗,紧捂着裆部肉虫似地扭个不停,连嘴里的纸团都顾不上挖出来。
跑出了校门口,许延才想起忘了洗手,立刻恶心得不行,马上到书报亭买了两瓶矿泉水,全部冲完才感觉舒服些。第二节课中途回到学校,秦可可担忧地问:“许延,你去医院了?医生怎么说?”
“没去,”许延勾起嘴角:“我上书摊逛了逛。”
“啊?!”秦可可瞪大眼睛,又扫扫前排的张晓风:“刚才……?”
“嗯,”许延轻笑道:“放学请你喝酒去。”
丁珉要被劝退的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不可能不了了之,连带又旷了两天课,周一校会上宣布的理结果,是最轻的警告分。丁珉接到秦可可电话起初还不信,直到薛玉梅亲自打电话叫他回来上课,才匆匆忙忙赶回学校。
放学后三个人一路逛回家,许延原本不想说,被他俩逼得实在没办法,才三言两语交代过去。
“你真拍了他裸照?!”秦可可嘴巴几乎能塞进个鸡蛋,好半天才合拢:“许延,这也太损了吧?!”
“损?上他**咱俩不够损?”许延瞥她一眼:“对付这种小人,不一整怕他,以后还得没完没了背后使阴招,你受得了?”
“对,”丁珉赞同道:“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心存顾忌。”
“说的也是,”秦可可点点头,撇开这一茬,兴致勃勃地拽住许延胳膊:“那照片呢?洗出来没?快拿来我看看。”
“看男生裸照?”许延吃惊地说:“秦姐姐,你好歹也是个青春少女,矜持点行不?”
“切,他能算个男人?”秦可可不屑道:“快交出来,妈的,一餐吃掉我半个月伙食费,不看不解恨。”
“许延别给她看,”丁珉也凑上来起哄:“给我看,我得好好欣赏下那垃圾的狼狈相。”
“你们俩……”许延仰天翻白眼:“相机是空的,我没放胶卷。”
“不是吧?”秦可可再张大嘴:“你脑袋真碰傻了?干嘛不放胶卷啊?忘了带?”
“不是,我就吓唬吓唬他,要他裸照干嘛,光看脸都够添堵了。”许延失笑道,捞起衣襟来扇风:“太**热了,周末你俩有事儿吗?我们去海边泡一天吧?”
“好,我没问题,”丁珉笑道:“去吧,怪事,夏天都要过完了,今年怎么都没想起去海边。”
“还不是让张晓风那混蛋闹得!我们去西涌,那里还没被开发,浅水里就有贝壳海胆拾,中午直接在海边烧烤!”秦可可热烈响应着,忽然站定,抢过许延的T恤往上一掀,两眼大睁:“这是什么?”
“干嘛?!”许延吓了一跳,用力夺回自己的衣摆:“非礼啊你?!”
秦可可不依不饶,拽紧他不放:“你戴着的那个东西是啥,让我看看!”
丁珉也兴趣盎然:“许延戴什么了?”
“放手,我拿给你看,”许延无奈地解开领口的扣子,伸手掏出来:“是项链。”
秦可可托进手心,立刻惊叹连连,那根项链由无数指尖大小、两毫米厚薄,纹饰着各色鸟鱼虫图案的骨片串成。当中两条首尾相接的飞鱼,活灵活现地跳跃在一片稍大的椭圆上,在火红的夕阳下泛出古雅温润的柔光,俨然是件匠心独运的艺术品。
那种内敛的精致与朴拙的粗犷奇异结合、交相荟萃的,难以用笔墨形容的惊人的美,随着厚重的奶油黄,寂寂沉淀在精雕细凿的妙纹路中,静卧在纤巧柔美的菲薄骨片上。是凝练还是尘封?那无数荒凉岁月里、风尘仆仆的跋涉中,辗转了千回仍然郁郁难抒的,无痕心事?
十月上旬的晚霞,如火如荼,霍然点着了半个天空,将三个少年俯首凝眸的身影一把扯向身后,欢唱着拉出**曲线,遥遥系在长街上。
哥……我想你……那封轻薄的信札,载着欲说还休的几个字,像悠悠白云滑过靛蓝晴空的声响,像第一朵雪飘落婴儿脸庞的轰鸣,悄然地,炽烈地,坠入静立街头的那一个,墨绿色信箱。
二五信箱 正文 试问东流水
372 9-8-9 2:32
海浪反反复复地拍击滩岸,年年如是、月月如是、日日如是……荒寂的海岸线上,只有几张附近渔家弃置的破网,一头挂在竹竿上,一头萎靡地拖拽下来,风吹不动的滞重和疲惫……
热闹的炭火黯淡了,扑鼻的浓香升起来,海风嬉闹着争相吹送,送去不知名的远方……
那里的山,是不是,仍旧那样的青;那里的水,是不是,依然那样的绿。那细流清唱的半山腰,有没有再燃起火种,有没有一层白色的炭灰,也这样恋恋依偎在熄灭的火苗上?不舍不离,惦记着,遥想着,若干年前,那些新鲜木质原生的,清晰的纹路……
尽兴而归的时候,G市已经灯火斑斓。荒滩什么都好,就是没有淡水洗澡。一天日晒风吹,几乎被腌成咸鱼。仨人筋疲力尽下了车,立刻分头往家赶。许延一进门就冲进洗浴间,三下五除二扒掉衣服,迫不及待拧开洒,清凉的自来水刚淋下来,浴室门就被拍响了。
“谁在里面啊?”李少文气冲冲地拍了两下门板,掉头跑开:“奶奶,我不洗了!”
“大热天,怎么能不洗澡呢?”李老太从卧室出来:“少文乖,快去洗了睡觉。”
“怎么洗呀?!你去厕所看看!”李少文大嚷大叫,浴室里开着水都听得一清二楚:“我每天九点半要洗澡,谁不知道?他还故意占厕所,又不是我的错!”
“许延,你快点,”过了几秒李老太来敲门:“少文累了要睡觉了。”
“嗯。”许延眯着眼睛往头上倒洗发水,快速洗干净。平时从不跟那个小霸王争,今天实在太难受了。
洗完出来,李国平也在沙发上坐着,笑着问:“许延,今天玩得好吧?”
“还行。”许延笑笑,到阳台上晾内裤。
“哦,”李国平摊开报纸:“以后尽量换个时间段洗澡吧,你弟还小,时间晚了休息不够。”
“行。”许延晾好衣服,回房摁着台灯,昏黄的光晕立刻充填了满室的寂静。拖开书桌前的椅子,刚坐下翻开书本,房门就被一脚踢开,李少文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手里举着个塑料瓶:“你干嘛偷我洗发水?!”
“偷?!”许延回头看去,应该是刚才着急洗头,拿错了李少文专用的洗发水,忍着气说:“我没注意拿错了,明天买一瓶还给你。”
李国平也跟进来拉李少文:“少文,洗澡去,这都几点了?你哥又不是故意的。”
“还不是故意的?!”李少文憋了一肚子气,大声吼道:“抢了我的洗手间,又来偷我的洗发水,你不骂他还说我!想当我哥?他算什么东西?!”
“国平,少文本来就委屈,你当爸的,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训孩子?这样孩子长大了,还能分清是非吗?”李老太一脸心疼,忙搂过小孙子:“少文乖,奶奶带你洗澡去。”
“我不洗了!!”李少文啪一声,用力将那洗发水掼到墙角,怒气冲天瞪着他老爸:“别人用过的东西,我才不用!”
许延站起来,走过去,握住门把:“李叔叔,麻烦你带少文出去,我要做作业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李国平尚未开口,李老太就拉下了脸:“叫我们出去,这是谁的家?把少文气成这样,说两句都不行了?!”
“妈,”李国平为难地拉着李老太:“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嘛。”
“您又想跟我讨论这房间的所有权吗?”许延轻笑道:“奶奶,许叔叔说得对,都是一家人嘛,您就是想分,也分不清啊,趁早休息去吧。”
“许延!”李国平扶住嘴唇发抖的李老太,怒喝道:“你怎么能这样跟长辈说话?!”
“我的态度问题,麻烦许叔叔找你太太讨论,”许延扭头直视着他,冷冷道:“想要奶奶眼不见心不烦,把我家原来的房子还给我!”
李国平登时语塞,许延后来才知道,那套房子李国平留着没卖,一直放着给李老太收租呢。
“现在,你们都出去,”许延扶着房门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的房间。”
快十六的许延已经跟自己一般高,李国平撑住一直打滑的眼镜架,想要发作几句,却又无话可说,黑着脸悻悻转过身,扶着李老太就走。
许延重重一甩手,将污言秽语关到门外,摁灭台灯,再也无心写作业。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脱力地摊到床上,睁大眼睛。黑暗死寂的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思念如同疯长的野草伺机作恶,一头猛蹿上房顶,一头扎进瓷砖底下,似要将人心生生撕碎。
周一课间,许延问丁珉:“你父母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妈开酒店,我爸做贸易的。”丁珉诧异地说:“你问这干嘛?”
“酒店?”许延品了品,问:“那你妈那儿要招人吗?我想做份几小时的兼职。”
“做兼职?”丁珉难以理解:“作业那么多,哪儿做得过来?你缺钱?要多少?”
“不缺,但钱不是越多越好吗,”许延避重就轻,笑道:“连可可都要找钱多的男朋友呢。”
“切,”秦可可一脸了然,撇着嘴说:“是呆家里心烦吧?要不,”她眼睛转转贼笑道:“就是他那位慕名已久的贤惠娇妻快来了,许延要准备养家活口了。”
“嘿嘿,”许延扑哧一乐:“还是可可了解我。”其实,是真不想在那四室一厅里多呆一分钟,而这些,又何足与外人道?
“哈哈,原来是这样,”丁珉笑道:“那做兄弟的,怎么也得帮这个忙。”
“那先谢谢咯。”许延高兴地捶他一拳,第一打工,当然是知根知底的地方好。
“口头上谢可不算数,”秦可可见缝插针:“等你那位来了,做餐好菜,正式答谢咱俩差不多。”说罢对丁珉眨眼睛:“丁珉,你说对不对。”
“谢就不用了,”丁珉笑道:“嘿嘿,让我见见就行,我还真好奇呢。”
“好奇个屁!”许延撇开他俩,暗笑着回到自己座位,想象着封毅一脸小媳妇样,毕恭毕敬伺候这两位大爷的情景,立刻捂着肚子趴到课桌上,再也直不起腰来。
周五上午,丁珉跟许延约好,放学去他家,**妈想先见见许延。毕竟未满十八,即使是临时工,酒店招他还是要担点儿风险,但既是丁珉介绍,也不过走个形式。了了这桩事,心情松快起来,时间仿佛也过得特别快,一闪眼下午第三节就过半了。
许延埋头先收拾起了书包,旁边突然猛地撞过来一肘子:“快看门口,那个穿蓝T恤的!”秦可可嗓子都微微发颤:“太,太**帅了!”
“毛病啊你!”许延吓了一跳,揉着手臂恼火地瞪过去。秦可可根本无动于衷,呆着脸,张着嘴,口水都快淌下来。那副怪相让他差点发笑,诧异地正想回头,却瞬间失了呼吸。
“老师您好,请问许延……”
……是……是……是做梦,还是幻听?会不会醒来?要不要醒来?许延直愣愣瞪着秦可可,一动不敢动,所有的动作全体定格,心怦怦直跳,脑子阵阵发昏……那沉稳的,温和的,魅惑人心的,梦里回荡了千万的――的声音……
“许延是在我班上,”寂静中依稀传来薛玉梅清脆婉媚的嗓音:“请问你是?”
“我是他哥哥。”熟悉的声音再响起……
许延如中雷击,僵硬地回头,视线从秦可可惊诧异常的脸上抽离,缓缓移向前方,看向门边那个**挺拔、动感十足,梦幻般沐浴在阳光中的身影。
封毅显然早已看见了他,嘴角挂着一丝浅笑,邃的五官似被光线细细勾画过,异样的英俊耀眼,凝视着他的目光,像是被风牵起的海浪,从空远的洪荒,悄无声息,缓缓漫卷而来……
课桌到门口,那短短的距离竟仿佛凝固成无疆的彼岸,究竟用了多少时间,才跋涉到那人身前,怔怔地抬起头?
“发什么呆呢,”封毅低声说,拉着他胳膊,轻轻一带:“过来。”
愣怔着被他带到楼梯口,许延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咋来了?”
“呵,”封毅盯着他笑:“谁巴巴写信来,什么都不说,就那几个字?”
“那,那你就来了?!”许延脸上一红,慢慢恢复正常,瞪大的眼睛掩不住惊喜:“你神经了啊?!”
“还有别的事,”封毅笑道:“快下课了吧?我去校门外等,放学出来跟你慢慢说。”
“你,你在校门外等?”许延紧盯着他的脸:“要不,要不你就在这儿等?还剩几分钟了,我回去收了书包就来。”
“好,进去吧。”封毅噗嗤一笑,揉揉他脑袋:“我都到这儿了,还能跑哪儿去?”
“呸!谁怕你跑了!”许延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掉头就跑,跑了两步刹住脚,红着脸说:“你,你就在这儿别走啊!”
“笨蛋!”封毅一把拽住他,憋着笑说:“你往哪儿跑?”
许延愕然环顾,才发觉竟然跑反了方向,脸上立刻窘开了,恼怒地猛推他一下:“我就爱绕路,怎么了?”
“没怎么,再不回去,”封毅放开他胳膊,闷笑道:“就下课了。”
“下课就下课!”许延瞪他一眼,磨着牙,找准方向冲回教室。
“许延,刚那个帅哥是你哥?”秦可可还未从痴状态回过神来,闪着星星眼着急追问:“怎么没听你提过?下课介绍给我认识吧?”
“介绍个屁!”一来就笑话他,还敢招蜂惹蝶,许延本就余怒未消,闻言不啻火上浇油,咬牙切齿压低嗓门:“他是我老婆!”
“啥?!”秦可可眼珠子快掉出来,扶着头险些厥过去:“许延!下课我不拆了你骨头!!!”
二五信箱 正文 何是故乡
3757 9-8-9 22:
许延怕秦可可胡搅蛮缠,下课铃一响,拎起书包就往外跑,充耳不闻身后的尖叫,慌忙跑到楼梯口,封毅正靠在墙上翻看一本地图册,抬头笑问:“怎么了?”
“快跑,”许延拽住他就往楼下扯:“女鬼索命来了!”
“女鬼?”封毅莫名其妙,见他连蹦**,一个趔趄,赶忙扶稳他:“看着点啊你,楼梯那么陡。”
“许延!”丁珉从后面追上来:“去我家啊,你怎么跑了?”
“啊?!”许延诧异地回头,一拍脑门,居然忘了这茬:“那个,丁珉,能不能跟你妈说说,换一天?”
“换一天?”丁珉问:“哪天呢?”视线从他脸上滑下来,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再看向封毅:“这是你哥哥?”
“是,”许延脸上微微发红:“以前说过的,”说罢放开手,给相互打量的两人介绍:“哥,他是丁珉,我的好朋友。丁珉,我哥名叫封毅。”
“你好,丁珉。”封毅微微一笑,伸出手:“常听延延说起你。”许延一愣,看向那眉毛不动信嘴胡说的死小子,自己啥时候提过丁珉啊?
“呵呵,你好!”丁珉也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爽朗地笑:“今天许延还提起你,居然一说就来了。”
“是吗?”封毅嘴角轻挑,看向许延,漆黑的眸子温润幽:“说我什么了?”
“他说他马上要养家糊口了,”秦可可不知道啥时候挤了过来,轻言慢语,四个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叫丁珉帮他介绍兼职。”秦可可恶劣地扬起眉毛:“许延,有这事儿不?”
“兼职?”封毅皱皱眉,看向许延。
“……”许延张口结舌,涨红了脸,恨不能捂住那妖女的嘴。丁珉也忍不住别开了脸。
“耶?许延,怎么见了夫人就蔫了?”秦可可带点儿诧异,更多的是得意洋洋:“上午不是还斗志昂扬,志得意满,说要照顾贤惠娇妻的吗?”
“哦,是吗?”封毅背过那两人,乌亮的眼睛看着许延似笑非笑,嘴里却说得正儿八经:“延延一向很能干,辛苦你咯。”
“呃……”这轮到秦可可张口结舌,与丁珉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搓着手臂浑身一抖:“延延……”
“抖什么抖!”许延伺机发作:“这是我小名儿,又没让你叫!”
“谁说我抖了?”秦可可越发来劲儿:“丁珉,你看见我抖了?”见丁珉抿着嘴不作声,又待再说。
“呵呵,”封毅接过话来:“晚上你们有空吗?我第一来,一块儿吃饭吧?”
许延巴不得那两人拒绝,谁知那z家伙半点不识相,居然一气频频点头,也不怕拗折了脖子,把他郁闷坏了。封毅一笑,拉拉他手臂,对两人说:“那我们边走边聊。”说罢带头下楼梯。
“去哪儿吃?”四人出了校门,封毅轻声问:“在这儿可得你带路了。”
“你不会看地图?”许延不爽地剐他:“干嘛叫上他俩?”
“他们不是你朋友吗?”封毅轻笑,低声说:“别这样,我星期天才走……”
“哼!”许延转开眼睛,嘴角轻扬:“管你啥时候走,是可可咋咋呼呼烦人……”其实,是怕她快嘴将自己家里的情况说出来,还有前一段儿撞头的事。封毅就要高考了,怎能让他时时悬着心。
“这样啊?”封毅暧昧不明地睨着他笑:“这么说,除了咱们延延要养家糊口,我还能听到其它新闻?”
“呃,”许延登时语塞,翻眼抢白:“什么新闻,那是我的宏伟计划!”
“哦,计划。”封毅憋不住乐:“那太好了,将来有人养我了。”
“嘿嘿,那当然。”许延得意地转眼睛,噗嗤一笑:“你就等着吃软饭吧!”
“等你个头,我要吃晚饭!”封毅敲他一下:“快说,上哪儿去,饿死了。”
“你啥时候到的?”许延招呼后面两人上车,见封毅两手空空,只挂着个腰包,疑惑地问:“没带行李?”
“两点半就到了,”封毅护着他往上挤:“行李在旅店。”
“两点半?!”许延瞪大眼睛:“那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学校?”
“在市区逛了逛,”封毅一手拉住护栏管,另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圈住他,再握上扶手,才低头看着他笑:“下午你不是要上课吗?”
许延眼睛一热,转回身看向窗外,轻声说:“笨蛋,不会请假呀……”
轻松将他拢在身前的坚实的手臂,背后狭小空隙里袭来的暖意,头顶混着淡淡烟草味儿的熟悉的气息……恍惚如梦,却又近在身边。许延悄悄往后退了退,轻轻靠上身后宽阔的胸膛。封毅稍稍收紧了手,下巴若有若无地蹭了蹭他的发心,并未接话。
许延合上湿热的眼睛,感觉那沉稳的心跳穿越背心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房。迷离倒退的街景,晃荡逼仄的车厢,吾心安……是故乡……许延第一发现,拥挤的公车,竟可以,如此美好……
四个人坐进餐厅里,秦可可点菜,丁珉涮杯子,许延问:“刚才你说还有事儿,是什么事儿?”
“看看Z大医学院环境,”封毅拿着茶壶站起来给几人倒茶:“顺便,看下楼盘。”
“楼盘?”许延紧盯着封毅,讶异地问:“现在就买房子?”
“你知道许延家里……”秦可可见许延脸色一变,及时住了口,跟丁珉可对视一眼,目不转睛看着封毅。
封毅看一眼许延:“房价这两年升那么快,南区都涨到三千多一平了,”他放下茶壶,坐下来说:“现在不看,等明年来了,又不知道要翻多少。”
“你不是在二五吗?”许延满腹狐疑,他自己人在G市,都不清楚楼盘价位:“怎么会知道这里房价多少?”
“在二五怎么了?”封毅笑道:“上网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二五也能上网?”许延吃惊的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才回去过几?”封毅哑然失笑:“军政单位,向来人财物三不缺,怎么可能上不了网?说不定,我比你还早接触网络。”
“你们俩……要买房子?”秦可可完全接受不了。对坐的男生,不,应该是年轻男人,惊人的丰神俊朗,温和随意里带着丝丝野性的魅惑,举手投足都洋溢着自信沉着的力度,却跟许延嘴里的‘娇妻’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个大男人居然像模像样商量买房子,太不可思议了。
“嗯,”封毅侧身让服务员上菜:“我念临床医学系,要在这儿呆八年,有自己的房子方便些。”
“你明年高考吧?”丁珉拿起筷子,在碗里对齐:“Z大是第一志愿?”他斟酌道:“如果其它学校录取了怎么办?另外两个志愿也在G市?”
“对呀……”许延皱眉,这也正是他想说的,即使心中雀跃不已,现实的问题,仍是堪忧。
“我没打算填其它志愿,”封毅对他笑笑:“只有Z大。”
“你疯了?!”许延快蹦起来:“万一……”
“多得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要考虑,”封毅一哂:“哪儿有空去管万一,”他笑着掰开筷子,放进许延手里:“放心,吃饭吧。”
许延怔怔握紧那两根筷子,一忽儿心神不宁,一忽儿欣喜沉醉。
晚饭后送秦可可和丁珉上了车,气氛徒然微妙起来,十月末的晚风,挟着凉意轻轻吹拂两人的衣襟。许延面向川流不息的车道,吭吭哧哧:“你,嗯,你住哪家旅店?”
“你家住哪儿?要不……”封毅偏开头,竟也带上了不自然:“我先送你回去……拿衣服?”
许延别开脸笑,轻声问:“拿衣服干吗?”
“呃……我……”封毅纠结了半天,突然转过脸来,乌黑的眸子莹若星辰:“你不是说,我是你夫人?晚上一人睡觉,我害怕!!”
许延瞪大眼,愣了半天,才蓦地爆笑出来,猛推他一把:“你害怕个屁!”
封毅死皮赖脸,拽住他那只手不放,一低头居然凑近他耳边,捏着嗓子阴阳怪气撒起娇来:“呜呜,老公,我说真的,我好害怕啊,晚上好黑,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许延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活蹦乱跳着拼命甩手:“死开!死开!哈哈,车来了,上车吧。”
封毅眼睛一亮,喜上眉梢,搂过他肩膀带到公车亭外:“不坐公车,咱们打车吧,我好累,要早点睡觉!”
许延红了脸:“累个屁……”还没说完,就被那死小子心急火燎塞上了车。
漆黑的车厢后座,随着车身颠簸不时挨擦的宽肩,贴着自己的结实**的**,那强健的,热烈挟制过他的臂膀……许延心中一荡,脸越发红了,只觉阵阵热意燎原而上,连发根都控制不住酥麻颤抖。握紧他的那只手,仍恶劣地煽风点火,穿插进每一根指缝里轻轻抚摩……
许延瞥一眼旁边神色不动,正襟端坐的死小子,满心不忿,突然咧嘴坏笑,用力摆脱他的手,搭上他的腿,一把覆上那让他神魂颠倒的所在。
封毅吓了一跳,忙拉下衣摆去扒他的手,那手却根本不肯就范,前座就是司机,哪儿敢使大动作,一时窘得面红耳赤。
许延得意地垂下头笑,心却怦怦直跳,那**在手里惊心动魄地急速暴涨,即使隔着裤子,都被那气势压得头晕目眩,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封毅被他弄得窘迫不堪,眼见薄薄的T恤再也遮不住痕迹,连连示意他放手。
许延哪儿舍得松开,红着脸抿着唇看向车外,手指收拢,爱不释手地握紧那,轻柔**起来。漆黑车窗外,沿街的灯影拉出串串飘渺金线,织缀得夜色流光幻彩,如幻如真……
将那人的裆部摸硬……然后……缠绵**……难以言说的神**荡的瞬间,难以抑制的,**泪下的……幸福……
二五信箱 正文 泪水与微笑
33 9-8-12 1:8
封毅一下车,就抢了他的书包背上,笑得许延上气不接下气,撒开两腿就往前跑,一直跑到楼梯口,才憋着笑回转身,见那小子狼狈不堪落下一大段,立刻又爆笑起来,一句话都说得七零八落:“哈哈你,哈你等我,上去拿衣服。”
“等下,跑什么?”好不容易压下那股邪火,封毅进了楼梯间,也不追他,取下肩上的书包:“这个不要了?”
“呀,”许延已经跑了半层,扒着栏杆小心翼翼地说:“抛上来。”
“想要,”封毅抡着书包带,斜眼看他:“自己下来拿。”
“哼,大不了不要了。”许延扭身上楼:“我才不上当。”
“怕什么,要抓你还不容易,”封毅笑道,转身上了两级台阶:“拿着,省得我待会儿给你送上楼去。”说罢伸手递过书包。
许延将信将疑,见那小子不像使诈,远远探过手来一挑,书包果然平安到手。嘿嘿一笑,刚转身抬腿,腰上却被猛地一捞,接连落下好几级台阶,直撞进那人怀里。
“啊,死骗子!”许延气得反手乱打:“说话不算数!”
“我说什么不算数了?我说,抓你还不容易,”封毅反剪了他的手,翻过他身子压上栏杆,得意洋洋地睨着他笑:“嘿,还想打我?”
“待会儿来人了!”过道随时有人经过,让人看见不得了,许延这才着急,慌忙求饶,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笑:“我下不那样儿了,哈哈,我保证。”
“这会儿怕人了?”封毅轻笑着俯下身,嘴唇刷过他的脸颊:“坏东西,还敢笑?”说罢吻上他的唇,舌尖滑过他的齿列,轻舔他的犬齿,又退出来一些,低笑道:“牙齿好尖。”之后猛地一探到底。
“唔……”许延还没笑完,刚来得及哼一声,呼吸就被夺去。对方炽热的唇舌迅速进驻口腔,灵巧而蛮横地掠夺每一空隙,舌尖被牢牢攫住舔咬吸噬,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吸空吸尽。缺氧的晕眩与轻微的刺痛同时袭来,闷得他拼命后仰身体躲闪,倚在栏杆上的腰都快折断了也没能挣开,不一会儿就气虚腿软。
封毅松开他的嘴,托住他后颈意犹未尽地舔舔他的唇,捞起那绵软的腰,不怀好意地轻笑:“刚才保证不哪样儿?这样儿?”未待他反应,右手突然滑进他裤子里,一把覆上他的**。
“啊……你!”许延刚吸得一口新鲜空气,就蓦地绷直身体,又颓然挂上了那人臂弯。身下那只带着薄茧的火热的手,**裸地摸索捏弄,上下把玩,四点火,顷刻掀起滔天巨浪,劈得他浑身发颤、神智昏乱,骂人的话明明涌到了嘴边,泻出口却是软糯的**。
封毅的眼睛漆黑幽亮,呼吸也急促起来,握住那娇挺,轻吻着他的脸颊问:“想我吗?”
许延又羞又怕,奈何根本无力反抗,死瞪着那混蛋,呲着牙语不成句:“想……想咬死你……呃……”
“想咬死我……”封毅手上快速捋动两下,摸得那小子颤声直往下滑,几乎立刻射出来,才松开手含上他耳垂,低语道:“那就快上楼拿衣服。”然后看看手心,咧嘴一笑:“嘿嘿,够湿了。”说罢扶他靠稳,两步逃下楼梯,回头贼笑:“跟我使坏?那就一块儿忍着吧。”
“封毅!”身下高举的帐篷和扑不灭的燥热,憋得人快要发疯,许延气得破口大骂:“你个混蛋!”那死小子早带着一串诡笑溜出楼门外。
许延一路骂骂咧咧挪上楼,随手拿了两件衣服,交代了保姆阿青就心急火燎跑下来。见那死小子靠在路边树下优哉游哉吸着烟,立马火冒三丈,磨着牙飞扑过去。封毅吓得丢了烟掉头就跑,被他张牙舞爪的架势惹得一阵阵发笑。两人绕着楼栋一个追,一个逃,疯跑了好几圈,都笑得没了力气,拄着膝盖停下来气喘吁吁。
封毅眨着眼睛问:“还难受不?”
许延一**坐到地上:“累,累死我了。”
“哈哈,真累了?”过了会儿喘顺了气,封毅小心翼翼靠过来:“要我背你不?”
“要!”许延无赖地伸出手,转着眼珠子嘿嘿直笑:“我走不动了。”
“别打人啊,也别笑了啊,”封毅蹲在他身前:“不然别人还以为咱俩是疯子。”
“疯就疯,”许延一跃跳到他背上,两手卡紧他脖子,大笑着说:“看我不掐死你!”
“啊,掐死了我,”封毅让他掐得憋红了脸,托住他**的手快速滑到内侧,轻轻一捏,闷笑着说:“待会儿谁疼延延这儿?”
“嘶……”许延让他摸得立刻软了手,趴在他肩上直喘气,恨恨说:“我,我自己疼!”
封毅一个趔趄,笑得肚子抽筋,几乎没把背上的人抛下来,许延吓得赶忙箍紧他脖子:“笑屁啊,不准笑了!想摔死我!”
“怕摔跤就,”封毅好不容易忍住笑,拍他**一巴掌:“就别闹了。”
“哼!”眼见出了街道人多,许延趴下来装死,脑袋搁在那人的宽肩上,轻轻的颠动异样惬意,仿佛睡在摇椅上,不由露出微笑,又忽然记起自己貌似从没睡过摇椅,抿了嘴轻声唤:“哥……”
“嗯?”封毅停在路边等车,回头问:“怎么了?”
许延在他肩胛里蹭蹭脑门儿:“我想你……”
“知道……”封毅轻笑:“哥也想你。”说罢突然想起来:“对了,别去那酒店做兼职好不?”
“为啥?”许延纳闷儿地问:“那是丁珉妈妈开的,没啥问题的。”
“我知道,”封毅挥手截停的士,放了他上车,自己跟着坐上来,交代了司机地址,才回头对他说:“帮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干?”
“自己干?啥意思?”许延越发迷惑。
“以后我来上学了,虽然找好了几个人帮忙养兔子,但不是自己经手,谁说得准将来咋样?”封毅捋捋汗湿的头发:“明儿早咱俩看多几套单身公寓吧?我下午在市区转了转,来G市打工的白领多,中介门口贴了不少租房广告,不如咱俩别一付清,钱用来交多几套首付,以租养供,这样等于白得了几套房子,收入还能维持将来的生活,你说呢?”
“好哇!”许延闪着眼睛说:“可是,这跟我兼职有啥关系?”他知道封毅怕他打工累着,让他收租只是借口,可是,他打工的本意更多是为了逃离那个家,这却是万万不想说的。
封毅摸摸他的头:“你现在高一虽然学习不算紧,也要打好基础啊。”说着从腰包里翻出个传呼机递给他:“一月收几租,也够忙了,咱俩留一套不卖,你没事就先收拾好房子,然后到那儿复习。”说罢握紧他的手,促狭地微笑:“将来毕业了,正职都干不完,还怕养不起我吗?”
“……哥……”许延握紧手心里那个小巧的机器,泪水蓦然蓄满了眼眶。千般小心,万般注意,即使绝口不提,一封诉说思念的信,那人就体察到了自己的难。这样的呵护怜惜,全心照拂,哪怕受再多的苦,即使将来要与世为敌,又,算得了什么呢?
封毅伸指接住那滴泪,温热的手心捂上他的眼,扶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轻声说:“延延,别多想,还有大半年……一切都会好的。”
“嗯!”许延在他肩头拭干了泪,咧开嘴,蓦地一口咬下去。
“哇!”封毅痛叫一声,一把捏住他后颈,恼火地问:“你神经啊,干嘛突然咬人?!”
“嘿嘿,当然是报仇了!”许延得意洋洋地舔着牙:“你不是说我牙齿尖?”
“是挺尖,”封毅揉着肩膀,盯着他恶狠狠地磨牙,突然贴过来诡笑:“待会儿看我怎么磨平它!”
“呸!”许延红了脸,抬手甩过去一巴掌:“谁怕谁!”
封毅一把接住他的手,握紧了再不松开,不要脸地靠过来,暧昧低语:“老公,你脸红了……”
“我……”许延恼羞成怒,提脚就踹,却被那人的腿及时压住。
两人拳来脚往,嬉笑怒骂,闹够了,车也到地儿了。封毅丢了车费给满脸厌憎的司机,许延下车‘嘭’地用力摔上车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捧腹大笑,笑够了才疯疯癫癫地冲进大堂,一脚浅一脚蹿上楼梯,气喘吁吁地跑到门边,视线已经胶着得难舍难离。
封毅翻出钥匙插入门锁,推开门一把捞了他进去,反脚踹上门,才刚开灯挂上保险,那小子就猴急地跳上身,两腿箍紧他的腰,没命地扯他上衣。
封毅爱怜地托起那娇俏浑圆的臀,捏一捏,柔声说:“先冲凉啊……一身汗……”
“待会儿再冲!”手忙脚乱,衣服半天没扯下来,许延急得冒火:“我要磨你的牙!”
“哈,好啊,”封毅嘿嘿一笑,抱着他紧走几步按到床上,一把扒了他的裤子,再脱掉上身的T恤,才跨在他腰际脱自己的衣服。见许延心急火燎地扯他运动裤上的绳结,忙笑着躲开:“等等等等,待会儿扯成死结了!”说罢伸手覆上他嫩滑的腿间连摸了两把,见他软下身子,才站起来脱掉裤子。
二五信箱 正文 寂寂十一年
8 1-3-28 21:
……此章删除
空气逐渐沉淀下来,只剩夜风不时地抡圆帘幕,带进脉脉清凉。两具的身躯,跨越了十一年寂寞光阴,终于静静地交叠在一起,夜,很长很长……
二五信箱 正文 轻淼的夜雾
2656 1-3-28 21:2
“延延,起来,”两人休息了一会儿,封毅拍拍他的脸:“冲凉去了。”说着就要起身。
许延眯着眼睛昏昏欲睡,闻言张腿盘上他的腰:“再睡一会儿,好困。”
“洗了再睡,”封毅撑起上身抱他起来,进了浴室拧开洒,放他下地:“来,站好,不然明天该不舒服了。”边说边拿下洒帮他洗身子。
许延被颠颠倒倒洗干净送上床,躺在被单下反而没了睡意,听着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恍惚觉得竟不像在现世里。揭开被单下了地,光着脚推开浴室门,怔怔看着细白的泡沫从那人的黑发上一朵朵滑落,流落凸起的喉结,宽阔的肩膀,阳刚挺拔的,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结实的身躯,然后寂然坠落地面……
“延延?”封毅听到响动,仰脸迎着洒的水流,尚未冲干净泡沫,就感觉背上一沉,许延已经环住他的腰靠在身后,忙伸手揩揩脸回头看他:“怎么了?刚冲干净……”
“哥,抱我。”许延脑袋抵在他背心,不一会儿身上就漂湿了大半。
封毅一愣,脸上要笑不笑,扒开他的手转回身来,打趣道:“还不够?明天要在外面跑一天,你哪儿受得了?”
许延不接腔,挣开他的手围住他脖子,贴靠在他胸前:“就抱一下。”
封毅收拢手臂,揽紧他的腰,右手轻抚着他的背部,亲亲他的发心,然后抱在胸前。水线顺着两人的头顶漫洒下来,许延眯起眼睛,张开五指,从封毅的发脚梳上去,细细洗濯上面的泡沫,洗干净了,抹掉自己脸上的水珠,又俯下脸贴着他胸口,手臂挂上他的脖颈。
封毅抱着他站了会儿,回头关上洒,抽了条浴巾擦干他的身子,柔声说:“乖,先上床,哥一会儿就来。”
“嗯。”许延开了门出去,又搭着被单躺到床上,一会儿又下来揿着电视,丢了遥控上床,靠在床头也不调台,眯眼听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声响在房间里流窜。
封毅洗好出来,拿条毛巾擦着头发,笑问:“累了吧?”
“不累,”许延睁开眼:“我爱听声儿。”
“你这儿十月底还那么热。”封毅说着单手拉开行李拉链,掏出瓶药膏,毛巾随手扔到沙发上,过来掀开他被单:“延延,跪起来。”
“是啊,得热到十一月底呢,”许延诧异地看着那瓶药膏,跪起身来问:“干嘛?这是啥?”
“消肿化瘀的,上身趴下去,”封毅不看他:“你那儿……我给你抹一下。”
许延眼睛一瞪,满脸羞恼:“你,你带着这个来?!”
封毅拧开盖子放到床头柜上,回手轻拍他**:“快趴下去,我看看有没事儿。”
“不趴!”许延眉毛一竖,伸手说:“拿来我自己抹。”
封毅手一躲:“我看看伤着没,洗澡的时候不好看,快趴着。”
“不趴!我自己看!”许延犟着脸瞪着眼,手往前一递:“拿来!”
“你怎么看?”封毅忍俊不禁,退开一步:“犯什么犟?你前面……我不都看了。听话,快趴下。”
“说了不趴就不趴!”许延脸上涨得透红,撅起**那怪样,说什么也不干。
“你趴不趴?”
“不趴!”
“真的不趴?”
“就是不趴!”
“好,”封毅放下药瓶儿,猛地跳上床,掬住他的腰就往下压,屈膝托着他的肚子,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蛋上:“敬酒不吃吃罚酒!”打完上臂压着他的背部,褪下内裤,两手撑开臀瓣查看了入口,蘸了药膏伸指进去细细摸索。
许延被逮住后倒是一点儿也不挣扎,划拉着被单无无聊聊跟着电视剧插曲胡哼乱唱。封毅哭笑不得,抽出手指又挖了坨药膏抹进去,扶他起来:“怎么这么老实了?下面缩一下。”
“干嘛?”许延提上内裤,翻他一眼:“你刚不是抹了?”
“我……”封毅脸上一窘,无奈道:“我手指不够长……”
这死小子,刚才干得起劲儿的时候,也没见他半分害臊,这会儿说一下,倒装模作样红了脸。许延脸上倒真的热辣辣,斜眼一翻,就不顺着他的意,向后一仰躺到床上,拿了被单往肚子上一搭:“没空缩,我睡觉。”
封毅噗一下笑出来:“你非捣蛋是吧?”
“哈哈,就是,”许延两只眼睛乌溜溜盯着他转:“怎么着?”
封毅睨着他笑:“没空缩?”拧上瓶盖跨上床,扒开他的被单就压上去,抓住他的手腕摁到枕头边,两腿一分卡进他腿间,压紧他下面轻轻一顶:“是不是想让我给你顶进去……”话没说完眸色就变,那部位紧贴在一,让两人都心中一荡。
许延红着脸咬着唇不依不饶,微喘着气儿:“不怕我明天走不了路,你就来!”
“好,我看你坏。”封毅一脸促狭……
――以下删除部分内容
“嘶……延延,”那根东西让他摸得立刻勇猛非常,胀得头部全冲出了软皮,标枪一样整根竖得笔直。封毅难耐地蹙起眉,握紧他手腕:“别摸了……你这样摸它……真不想走路了是吧?”
“好,不摸,”许延咯咯笑着不松手,拽了他的手指去比:“我看看,比你的手指长多少。”比完脸上没了笑,不爽地嘀咕:“长那么大干嘛……”
封毅脸上一红,收回手:“……那还不是,被你摸大的……”
“呸!胡说!”许延红着脸,抬头就骂:“上回去,就……就差不多大。”
“没胡说,你,”封毅脸上红了一片:“你从小就,就爱摸我这个……”
“放屁!”许延耳朵根都**,瞪着眼睛说:“我小时候哪儿有摸!”
“有!”封毅振振有词跟他对瞪:“第一回去你总跑我家睡觉,睡着了就伸手来找,一找着就握住不放,害我晚上总睡不着觉。”
“胡说八道!”许延窘得跟只斗鸡一样:“就算,就算不小心摸了,那时候那么小,你又不会,不会那啥……”
“谁说不会?我那时都八九岁了……”封毅越说越不好意思,见他不认账,噗一下笑出来,转头低声说:“上回,去二十一公里,我骑车载你,你不也摸……你倒好,摸完就没事儿了……”
“你……”许延脸上红得根本不能看,眼睛盯向一边,声音越来越低:“你能有啥事儿……”
“我……”封毅转回头,看着那个番茄脸,声音低哑沙涩:“……我咋能没啥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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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秋风也扑不灭燃烧的火苗,房间里的空气顷刻升温沸腾……直到良久之后,夜莺婉转啼鸣的宵,烟水般朦胧的轻淼凉雾,才爱怜地拢上两具**、沉沉睡去的年轻身躯……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比起那些崇高的爱、圣洁的爱、隐忍的爱、嘴边挂着的爱……**的爱……更直接,更真实,当然……也更**……
二五信箱 正文 月亮湾小区
372 9-8-16 19:58
旅店二楼有间港式餐厅,门口打着早、午、晚茶市的招牌,两人一早起来,都感觉饥肠辘辘,迅速洗漱干净就跑下楼。
周末的餐饮生意总比往常好,喝早茶的人也特别多,让许延想不到的是,这间名不见经传的餐厅,居然会这样火爆,九点不到里面已经人头涌涌。两人好不容易穿过熙熙攘攘的食客和餐车,终于被咨客小姐带到餐厅边角一个临时摆开的双人座位前。
虽然人满为患,才刚坐稳,服务生已经言笑晏晏、忙中不乱地布上茶水碗筷,放下盖了印的餐牌,显见久经风浪。
许延把涮过杯碗的茶水倒进玻璃茶碗里,封毅给他添上茶,右手拿着点心单问:“要自己去点?”
“是啊,早茶都这样。”许延接过单子:“车子还没过来,我们过去拿吧,饿死了。”说罢拉着他再冲锋陷阵,扑向不远那架热气腾腾,载着一摞摞小蒸笼的餐车,点了几笼点心,给服务员盖了章回来坐下,茶点也跟着摆上桌面了。
“南方餐饮业服务质量挺不错,”封毅掰开卫生筷,看着一桌小蒸笼:“粤点样儿真多,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袖珍了,感觉不像吃饭。”
许延早塞了一只虾饺进嘴大嚼,听他嗦,含含糊糊解释道:“早茶就是这样精致琐碎,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精工细作的点心,慢悠悠品着清香的热茶,跟朋友家人聊聊天说说话,图的不过是安逸悠闲的气氛。”
“你那叫一小口一小口?”封毅忍俊不禁,挟起一只的烧卖放进嘴里:“这叫什么?”
“我那不是饿了吗?那叫烧卖,”许延喝口茶,夹了只虾饺给他,一溜不断地说:“你尝尝这个,水晶虾饺,简直色香味俱全。爽滑可口、皮薄馅美、洁白晶莹、鲜嫩多汁,是粤点里最让人回味无穷的。”缩回筷子后赶紧抢了蒸笼里最后那只,满脸享受地咬了一口:“别忙吞,你吸下汁,特别甜。”
“哦……是吗。”封毅脸上一抽,挟起那只玲珑白嫩的虾饺,埋头塞进嘴里。
“怎样?没介绍错把?”许延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看,却见他一脸呆滞,不由失望,复又表示理解:“你吃不惯也不奇怪,其实我也更爱吃你那儿的早饭,种类不多却百吃不腻,尤其是刚出屉的馒头,香喷喷热乎乎,特别有嚼劲儿,就是份儿大了点,吃下一个能胀死人,剩下又浪费……”
封毅刚喝进一口茶,突然“噗”一声全喷到桌侧,差点没呛死,赶紧抽了张纸巾擦嘴,慌忙说:“吃得惯,吃得惯,还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饺好吃。”
“你不是想吐吧?好吃?那咋吃成这样?!”许延吓了一跳,着急地说:“不爱吃别勉强,你尝点别的。”
“啊?不用不用!”封毅瞪大眼睛,像刚吞进个鸡蛋:“我吃那个就好!”
“吃那个就好?那个没了,”许延愕然,放下筷子:“你要我给你去拿。”
“没了?!”封毅脸色僵硬,结结巴巴:“哦,哦,那不用了,我上厕所。”言毕立刻起身。
“上厕所?”许延困惑地问:“刚下来前你不是才上过?”
“我洗手!”封毅嗓音紧绷,掉头就走。
“等等!”许延眉毛一皱,满腹狐疑,喊住他问:“到底怎么了?手又没脏,你刚不是也洗过吗?!”
“没脏也洗洗!”封毅一溜烟冲向厕所,再不敢停留。
“没脏也洗洗?!不爱吃就直说啊!”许延直瞪着那人消失的转角,自言自语,拧眉夹起碗中剩下那半只虾饺,噙进嘴里疑疑惑惑:“至于那么难吃吗……”话没说完差点噎着,终于回过味儿来,脸上顿时又红又绿,“啪”一声拍下筷子,怒目磨牙发力直追。
封毅捂着肚子刚顺过气,厕所门就被“砰”地撞开,见那小子炸药包似地轰进来,吓得飞身蹿进隔间,闩上门心惊肉跳。
那流氓逃得竟比兔子还快,许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牙齿咬得咯咯乱响:“封毅!你――给――我――出来!”
“咳咳,不行,我还没完,”封毅如履薄冰,从门缝里向外偷看:“你也,也要上厕所?旁边那间,好像空着。”
“你,”许延恨不得穿墙而入把他大卸八块,眼神儿快烧穿门板:“你出不出来?!”
“不出!”封毅拍着胸口倒退一步:“你走了我就出。”
许延勃然大怒,猛然一脚踹上门板,嗡嗡之声立时不绝于耳,紧跟着“啪啦”一阵巨响,镶在门上的半幅磨砂玻璃,哗然坠落地面粉身碎骨。
两人一个憋成红脸,一个气成黑脸,在门扇内外蓦然隔洞相望,同时呆若木鸡。幸好耳聪目明的清洁工迅速赶到,及时打破僵局,满脸堆笑地护送他俩离开厕所,一前一后赶往餐厅办公室。封毅憋着笑在前面忍气吞声左躲右闪,许延绷着脸在后面咬牙切齿伺机暗算。
进了办公室才齐齐消停下来,老老实实等着餐厅经理核对损失,交完赔款已经饿得两眼昏,赶紧飞扑向那桌昂贵的早茶,狼吞虎咽囫囵吞枣扫个清光,竟已上午十点半,再也不敢胡闹,立刻跑下楼截了车,直奔月亮湾。
月亮湾是南区新开发的一个小户型住宅区,几栋小高层错落合围的社区不大不小,位置毗邻中心区,尚未封顶,只有样品房供客人参观,是发展商打招牌的小项目,楼宇设计和社区环境都相当养眼。
两人刚进售楼,穿天蓝套装的售楼小姐就微笑着迎出来,封毅问:“请问陈雅文小姐在吗?我跟她约过了。”
“哦,两位稍等。”天蓝套装款摆腰肢快步进了旁边办公室,很快喊出个黑西裙、白衬衫、二三十岁身材瘦削的小姐。陈小姐面带微笑,矜持而不失热络,隔三四步就伸出手来:“您好,封先生是吗?还以为您有事情来不了。”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封毅跟她握手寒暄两句,便一道儿上了二楼样板饭参观。样板房面积十七点五平方米,单间带小厨房、浴室,外接一个一米半左右的阳台,采光、布局都不错。
陈小姐出口如流:“这个户型面积偏小,最适合出租,少个两三平米其实根本看不出来。毛坯房随便粉刷一下,月租能上六百,如果再配点简单家具,七八百也不是问题。半年后这里要新开一条公车路线,四十分钟就直达中心区,升值潜力相当大。头五十套推广价,机会难得,您那么有心,刚开始发售就打电话来,要真是买得多,我还能再找经理打个折。”
“偏小?那最小面积是多少?”许延看着手里印刷精美的广告单,单价竟是198O,接着问:“最低能打几折?”
“最小16。83平方,也是一房一厨一卫带阳台,折扣得看您买多少了,”陈小姐微笑道:“如果能上五六套,勉强应该能打到九折,我们这儿最低只打过九三折,还是经理的熟人呢。”
“九折啊,”封毅点点头,看看表笑道:“这房子确实不错,那麻烦您陈小姐,我还约了雅士居和清风阁售楼,时间比较赶,先过去看完再决定。”打过招呼便跟许延一块儿向外走。
“等等,封先生,如果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坐下来商量,”陈小姐追上来满脸堆笑,有理有据地说:“雅士居和清风阁价位确实稍微低些,但位置都比月亮湾偏,进市区还要倒车,社区规划和房屋质量都要略低一个档。您想想,一平米多个几百元,不用多久租金就回来了。”
“确实是这样,”封毅停下来:“但租客暂住,环境质量不是关键,只要租金低,”说罢笑道:“那两个楼盘虽然位置稍偏,却只要转一趟车就能进市区,也耽误不了几分钟。您这儿直线距离虽然近,但公车线路还没开发,交通规划随时可能更改,与其冒风险买个预期,还不如直接买那两个楼盘。再说,能租住这种管理完善的社区的白领,一般都在大公司上班,单位有班车接送的也不在少数,您说对吧?”
“呵呵,”陈小姐勉强笑笑:“买房投资关键要看楼宇质量,房屋七十年使用期,您不能只看眼前啊。”
“哈哈,您说得对,”封毅笑道:“我确实只看眼前,我们都还年轻,目光不可能放那么长远。”说罢拉着许延下楼:“再见陈小姐,回头有需要我会再跟您联系。”
陈小姐一路跟出门口,见两人走出十来米远,连忙追上来,无奈道:“两位稍等一会儿,您如果真有诚意,给我一个确切数量和能接受的价位,我再跟经理商量,您看怎么样?”
“当然有诚意,否则我怎么会打长途向您咨询?”封毅顿了顿,踌躇道:“但你们起价确实太高,推广价还要四千二,折扣也比别家打的少,雅士居就很爽快,直接给我个八五折。这样算起来,五套能省三四万。”他抱歉地笑道:“真对不起,今天时间确实很赶,我留个呼机号给您,您商量好了再联系我吧。”说罢匆匆在便签纸上写了号码递过去,转身就走。
“八五折实在……”陈小姐急忙拦住两人,面有难色:“就耽误您五分钟,您进来坐会儿,也省得来回跑,我这就进去问,行吗?”
“五分钟啊……”许延瞥一眼旁边装模作样的死小子,刚在车上还说这楼盘一年前他就开始留意,连发展商资料都查了个透清,另外两个根本就没看上眼,憋着笑不动声色拉拉他:“那再等一会儿吧,我觉得月亮湾外观还不错。”
“就是就是,”陈小姐舒口气:“这位先生眼光真好,封先生,进来喝杯茶吧,绝对耽误不了您多久。”
“你觉得这里好吗?”封毅询问地看着许延:“另外两个楼盘还没看过啊。”
“就等等吧,”许延一唱一和:“也不差那几分钟。”
“那……好吧。”封毅转过身,两人一本正经跟着陈小姐重新走进月亮湾售楼。
二五信箱 正文 马路交响曲
3888 9-8-16 19:58
两人坐在社区模型旁的沙发上喝茶,许延见陈小姐进了经理室,低声说:“八五折?恐怕不行吧?雅士居真能给你那么低价?”
“瞎诌的,雅士居我都没打过电话。”封毅低着头佯装看广告单:“当然得先砍低点,这家发展商刚进军G市,图的主要是广告效应,刚发售就热销,对他们来说比少赚那点钱重要,而且,也能提升公司内部士气。”边说边端起胶杯:“我估计,八八折应该能拿到,再压压就更好。”
“你打算做几成按揭?”许延细读陈小姐刚才给他俩看的资料,脑子里不断换算:“旁边那两栋有两、三居室户型,私家车只会越来越多,这里的地下车位根本不够用。”许延盘算了下:“我觉得车位升值潜力挺大。”
“五成吧,贷款利息太高,多了不划算。”封毅睨着他双眼贼光闪闪:“老公,你好厉害……”话没说完就被狠跺一脚,疼得立刻龇牙咧嘴:“你!我说错啥了?”
许延瞄他一眼,若无其事:“我做错啥了吗?”
“……”封毅想起那餐早茶,明智地降温:“没,我想告诉你,陈小姐出来了。”
“哦,”许延认真地说:“我刚好也看见了。”说罢两人齐齐抬头,还了落座对面沙发的陈小姐一个笑脸,许延放下单子:“怎么样,谈妥了吗?”
“两位,真的很抱歉,八五折我确实无能为力,”陈小姐笑得勉强:“我们经理的特批权也只能打到八八折,这还是团购折扣……”她面向封毅继续游说:“封先生不常住本市吧?像我们这种档的楼盘,这个价格买下来,绝对是物超所值。”
“呵呵,我暂时在外地,但亲戚朋友都在G市,那几个楼盘也是他们推荐的……八八,”封毅斟酌了一会儿,抬头问:“这是按揭折扣吧?一付清还能优惠多少?”
“哦,是吗?怪不得封先生那么快就关注到我们的楼盘,那请问您的朋友们有投资意向吗?G市经济发展那么快,资金充裕的话,买房最划算,风险小,升值快,回报率又高……”陈小姐越说眼睛越亮,根本停不下来。
“我妈也说买房投资比较保险,问题是房子不能放空,月亮湾别的都好,就是还没封顶,起码得半年后才能入伙吧?”许延截断她话头,对封毅不好意思地笑:“表哥,刚我都忘了这茬儿,昨天吃饭听我爸妈提过,清风阁是现楼,就是不知道环境怎么样……”
“呵呵,我知道,”封毅笑道:“刚才听你夸这儿不错,就没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根本忘了对面干瞪眼那位。陈小姐兴奋过后,终于想起一性付款的事儿,赶忙见缝插针,笑容满面:“对了封先生,您打算一付清吗?那还能再享受2%优惠。”
“G市一付款只降2%?不会吧?”封毅盯着她问:“普遍不都是三个百分点吗?很多发展商还有送车位优惠。”说罢与许延交换目光,踌躇道:“姨妈说得也对,买了这儿的话,至少得放半年才能收租……”
“呃,是吗?”陈小姐脸色发僵,紧接着说:“这项目车位不多,您看中的又都是小户型……规定不能享受这项优惠。”说罢站起身:“我再找经理问问……”
许延站起身笑道:“算了,不用问了陈小姐,这都够麻烦您了。”说罢转身招呼封毅:“表哥,价格既然不合适,还是先看完别的再说吧,你明天就得走,误了事儿回头我该挨我妈骂了。”
封毅微笑着拉他坐下:“有钱难买心头好,再看看吧,”随即面向陈小姐,快刀斩乱麻地说:“这样吧,请陈小姐再跑一趟,一付清那两套,再优惠3%,另外三套做五成按揭,八八折我就不计较了,但要送一个车位,我们买的是小户型,总面积却不小,这个要求也不至于让陈小姐和您的经理为难。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是你们没诚意了。”说罢一口喝干胶杯里的茶,对许延蹙眉:“这天真热……”
“好的好的,”陈小姐一叠声应着赶忙站起来:“真不好意思,麻烦两位再稍等两分钟。”转身招手叫天蓝套装:“天气这么热,冷气调大点。”说罢快步走进经理室。
“送车位?”许延低笑:“话说那么尽,万一不成怎么办?”
“不成再说呀,真金白银过招,脸面管什么用?”封毅朝他促狭地笑,向后一靠:“对吧,表弟?而且,他们这项优惠,虽然限定了起送面积,但什么时候送完截止,究竟送给谁,还不是内部说了算,对他们来说影响又不大,不争取怎么行?”
许延脸上微抽,这死小子果然够不要脸,随即扭头端起茶杯慢慢喝,挡住扯弯了的嘴角,换了他自己,也不会要这个脸。
价位最终按封毅的要求谈妥,许延翻着合同咬文嚼字,提了无数问题,确认无误后递给封毅又看了遍,才签字交订金。陈小姐长出一口气:“那么封先生,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陪两位去公证吧?”
“好,”封毅收起合同,一笑站起来:“麻烦陈小姐了。”
陈小姐强撑着笑道:“不麻烦,离这儿不远,两位请跟我来。”
“看来这笔交易,他们做得也挺不好受。”许延暗笑着,跟封毅落在后面走出售楼:“对了,现在去公证干嘛?”
“可惜你不满十八,房子要写我的名字。之前咨询过,委托购房得做公证,”封毅说:“我明天就要走,申请按揭、交税、合同登记……后续流程还很长,都得你来办啊。”
几人上了车,封毅从包里拿出支包装精美的人参,笑着递出去:“陈小姐,这段时间辛苦您了,这是我家乡特产……”话没说完陈小姐就一脸吃惊地往回推:“这我哪儿能收,封先生千万别客气,那是我的工作……”
“陈小姐也不要客气,”封毅笑道:“今天决定买下月亮湾的单位,我表弟的意见是其一。还有一点,就是感觉陈小姐特别认真负责,从我打电话起,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笑着把礼物塞进对方手里:“就算没谈成,也要感谢陈小姐帮忙。况且,我表弟以后碰到什么不懂的问题,恐怕还要向陈小姐咨询。”
陈小姐原本泛着菜色的脸,一阵阵开始发红,眼神儿清亮载满欢喜,收回手客套道:“那就,太感谢了……我们公司一再强调服务质量,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说罢笑着对许延说:“许先生别担心,购房手续虽然琐,但流程我都相当清楚,到时候我陪您一块儿去办,不会耽搁您多少时间。”
“那太好了,有陈小姐帮忙,我就完全不用担心了。”封毅笑道:“您太谦虚了,看来今天的房子是买对了,能留住陈小姐这么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雇员,可见贵公司也是信得过的。”
陈小姐闻言满面红光,赶紧又自谦了一把,三人谈笑甚欢,一路赶往公证办完手续,才愉快地告别。两人出得门外,已近下午三点,正准备过马路坐车找地儿吃饭,封毅拉住他:“等等,红灯马上亮了,这道儿车开得急,不差这一会儿。”
“嗯,”许延站回路边,突然眼神儿一凝:“咦,我妈跟李叔叔来这儿干嘛?”对面向这边走过来那两人,不是尹心h跟李国平是谁?
“你妈?”封毅也看向路中心,一扭头突然脸色遽变,闪电般疾冲出去。
许延随即大惊失色,厉呼一声:“妈!!!”人已经飞扑向马路中间。
这是条双行道,快车道上恰巧等着辆大巴,绿灯亮起,车流启动,对面过来的人,和大巴旁边突然加速的私家车,根本看不见对方……
电光火石之间,空气已被刹车声、惊叫声、喇叭声,和风驰电掣交错而过的身影撕成碎片。心脏几乎停跳,封毅猛地扑倒尹心h,拽着许延,没命滚向隔离带,车子顷刻贴身擦过,直到下一个红灯亮起,才冷汗涔涔地站起身。
许延急怒攻心,扶着吓呆了的尹心h,快步回到马路对面,脸色铁青,直奔之前发现异常,甩开尹心h独自逃命的李国平,咬牙怒目、倾尽全力,一拳砸向他的脸:“我――操――你!!!”
李国平痛呼一声,四仰八叉摔到地面,捂着脸、抱起头,拼命躲疯狂落在身上的拳脚。
封毅点着支烟靠着栏杆,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尹心h坐在路边双眼发直,半晌之后,才蹒跚上前,拉扯暴怒的许延:“延延,算了……”
“你还护着他?!你差点就……”许延怨怒填胸、双目喷火,蓦然迸出一串泪,抖着唇说:“这种人渣,有哪点比我爸强?!”
尹心h瞬间呆住,拽着许延胳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这一切,又岂是她能够预料的?一直以来,不断地算计推理,反复权衡利弊,本以为能越过越好,却落得个婚后买房还要公证的下场。不愿意失去就有错吗?就必将什么都得不到?必将永陷矛盾的二律背反,苟且挣扎吗……
尹心h脸色灰败,僵立在路边,看着完全不顾形象,哀哀痛泣的李国平,脑子里像塞了团粘乎乎的海绵,理智与情感激烈地混战,怔怔然不知所措……
“走吧。”封毅捻熄烟,揽上那只斗眼鸡的肩,用力带过马路,挥手截停一辆的士,塞他上车:“你妈妈有她自己的想法……说那些有啥用,咱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吧。”
“填个屁!”许延余怒未消,甩开他的手:“就知道吃吃吃!”
封毅张口结舌:“我又哪儿说错了?刚才明明是你叫着饿死了……”说罢堆上笑,赶紧拍着他的背顺气:“好了好了,别气了,气饱了待会儿不得浪费粮食,浪费可是犯罪啊……”
“呸!装模作样,”许延剐他一眼,被那整蛊作怪的胁肩谄笑逗得忍俊不禁:“既然那么奉公守法,刚我当街揍那垃圾,怎么就袖手旁观了?”
“你揍谁了?”封毅吃惊地问:“刚我烟瘾来了,在抽烟啊,啥也没看见,太可惜了……”
许延噗一下笑出来,转开头伸出手,握紧那人的指掌:“哥,你说得对,咱俩管好自己要紧……”说罢勾起嘴角,回头斜眼盯着他乐:“怎么说我也是一家之主,将来还得赚钱活口呢。”
“呵呵,”封毅将他的手握进手心,看着他温柔微笑:“那我可等着咯……”
二五信箱 正文 异动的音符
33 9-8-2 23:1
Z医大在全国医科大学中排名前五,占地三十多万平方米,环境优美、校舍雅致,座落在G市南区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沿街开设了不少店面整洁、价格廉宜的中西快餐厅和一两间清吧,做的都是学生们的生意。
在校门口找了间餐厅随便吃过饭,已近下午四点半,急忙结了账逛进校园。刚才路上那一段谁都不想多提,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展望,像秋日暖阳一样遮蔽了绿锈斑斑的陈腐生活。
两人站在庄严屹立的教学楼前,同时心潮澎湃。封毅双眼发亮,笑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兴奋:“呵,我还没上过那么高的楼呢。”
许延一愣,只觉心中绵软异常,轻拉他的胳膊:“那咱现在上去看看?”
“现在不去。”封毅收回目光,搭着他的肩转身:“等考上了,再去不迟。”
许延噗嗤一笑,笑完微微蹙起了眉,喜忧参半地随他一块儿向外走,即便有点放不下心,也不愿质疑他的决定。睨着并行那人坚毅的侧脸,许延微笑着转开头,信任他、依赖他,早已成为根蒂固的习惯,这习惯由来已久、牢不可破,远胜其他一切的叠加,因为他,从未曾令自己失望。而支持他,则是根植内心最大的愿望。
凉爽的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在洁净的路面上轻舞飞扬,打着旋儿忽起忽落。忽然想起一茬儿,许延笑问:“哥,你怎么会想着当医生的?小时候不是说要带兵打仗,不行就去当和尚?”
“呵……”封毅顿了顿,脸色稍暗,低头看着路上一颗石子,轻轻踢出去,过了会儿才说:“起先也没这么想,后来,我妈病了……”
许延心头一阵锐痛,恨不得当场痛殴自己,咋就蠢成这样了?生老病死确是人间常态,但常态并不意味着它更容易忍受,或者忘怀……那段沉重苦难的岁月,封毅究竟承受了多少煎熬,自己帮不上、陪不了,不能感同身受也就罢了,却轻飘飘一句话就勾起他多年的隐痛,一时愧悔难当,竟怔怔接不上话来。
“怎么了,”封毅见他不响,笑问:“不喜欢我当医生?”
“嘿,”许延赶紧收拾心情,笑道:“觉得你更像个奸商,假以时日,必将财源滚滚来啊。”
“哈,财迷,”封毅失笑:“钱够用就好了,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这么多干啥?而且,”他忽然含义暧昧地扬起眉:“你不觉得我学医更有天赋吗?”
“更有天赋?”许延不解,相较之下,并不觉得他经商与学医孰短孰长,纳闷儿地问:“怎么说?”
“今天踹门、救人、当街摩拳擦掌,可是干了不少壮举哦,”封毅笑眯了眼,突然捏捏他的腰:“要我不学医,你现在能这样身手敏捷吗?”
“……”许延愣了半秒,才明白他指的是啥,立刻气红了脸,提腿就踹过去,大吼一声:“你找死!”
封毅早骇笑着跑远,跑一段又洋洋得意地回头睨着他笑,亮白的牙齿遥遥闪着光,恼得许延拼命追赶,追着追着自己也不禁笑起来,心底那丝阴翳随着淋漓的汗水,悄悄地蒸腾而去。
那年秋天的Z医大,载满了欢畅的笑声和奔跑的身影,燃烧的晚霞与绯红的笑脸相映成趣,一路播撒到天边。
那天晚上的那间双人房,明辉闪照,水荡帘飘,沸腾的热情与苦涩的离愁**激荡,一路翻卷到黎明。
相比十一年前的脏乱差,G市站台已变得焕然一新、井井有序,当年呆板单调的广播,也被婉转清脆的女声替代。封毅放了行李下来,两人让开上车的旅客,面对面站在车门边,一时无语。
许延两手插在裤兜里,目光渐扫过轨道、车厢、地面,再回到那人的脸上。
封毅揉揉他的头:“别跟你妈怄气。”
“嗯。”许延扯扯嘴角。
“回去路上看着点车。”封毅接着说。
“嗯。”许延又扯扯嘴角。
“那,”听列车员开始催人上车,封毅看看他:“那哥走了。”
许延没应声儿,定定看着他,大睁的眼睛一阵阵酸辣。
“呵,”封毅忽然转开头,轻笑道:“我其实也挺怕你送的……”
许延跟着笑:“为啥?”
“每回都跟兔儿眼似的……”封毅微笑着说,温软的眼神慢慢抚上他的脸:“还以为,这能长大了……”
“呸!谁兔儿眼了!”许延佯怒道:“送你还遭抱怨,下回我不来了。”
“嗯。”封毅轻声说:“下回,就是接我了。”
“嗯……”许延蓦然堵了鼻子,两手在裤兜里攥紧,勉力笑着掉头,临别如同慢火催熬,越是迫近越不堪忍受,哑声说:“我先走了,反正你不待见……”
封毅追上一步,忽然用力抱紧他:“乖,等我。”随即松开手,转身跳上火车。
身后车门闭拢、汽笛长鸣。许延没有回头,快步走出站台,穿过挤迫喧嚣的车站大堂,冲出广场,远眺着天桥上那列提速飞驰的列车,盘桓良久的泪水,霍然倾泻而下。
之后的日子枯闷如井,幸好购房后续有一大堆事儿要忙,许延基本早出晚归,如非必要,基本不在那四室一厅中逗留。眼见期末考试临近,帮丁珉补课和自己温习也榨掉了其余的空闲。每晚十点以后,两人才揉着疲倦的眼睛收拾书包,迎着微寒的夜气散步回家,那便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
张晓风这段儿安分不少,虽然偶尔会撞上他冷森森的目光,却再不敢轻易滋事挑衅,自己没什么破绽让他拿捏,许延便也一笑了之。倒是秦可可,经过这垃圾后,仿佛对感情方面再提不起兴致,完全收心养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性子越发冷僻。
这天补习后跟丁珉边走边聊,许延忍不住问:“丁珉,你现在跟可可,到底咋样儿了?”
“许延,以后别再提这事儿了,”丁珉平静地说:“我跟她个性都太强,不可能有发展的。”
“可可是个好女孩儿,”真替他俩可惜,许延叹口气:“是你不够积极。”
“开始是吧,后来时间长了,我也淡了,像现在这样做朋友更好。”丁珉笑道:“挺羡慕你跟封毅的,感情持续十多年,竟然还那么好。”
“有什么可羡慕的,”许延一笑,没再提到秦可可:“可能是因为,你还没碰对人。”
“嗯,”丁珉粲然一笑,捶他一拳:“你担心什么?哥哥我还年轻,要啥没啥?还怕找不着美女?”
“哈哈,那倒也是。”看着他爽朗的笑脸和清澈的眼神,许延开心地笑了。忽然想到,若非从小遇见封毅,自己是不是会被眼前这个帅气的大男孩吸引?又或者喜欢上秦可可这样刁钻豪爽的女孩呢?
念头刚起,脑子里就蹦进封毅当年手持匕首眼露寒光的模样,不禁暗笑,那样的人,又岂是随便就能遇见的,即便遇见,两人间心心相印的契合,又岂是能轻易达成的?缘之一字,何等奇妙……今生能遇见他,爱上他,再被他所爱,又是何等幸运……
月亮湾入伙提早了一个多月,签合同后两个月,许延就在陈小姐的陪同下,验收了房子和车位。陈小姐果然守信,将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进行到底,热情地帮他联系熟识的装修队,价钱、用料和装修设计,都一手帮忙照看。许延不但省时、省力,还省下好大一笔钱,只需得空逛逛家私城,挑选合适的家具。
房子不大工人又尽责,不肖十来天已经全装修好。许延自己平时就看得差不多,这周六一早约了丁珉和秦可可,跟他一道儿去买家具。买完倒回月亮湾等送货上门,全收拾布置好,已经晚上八点。仨人叉着腰吐着气,巡视过几套焕然一新的房子,都饿得前心快贴后背。
许延匆匆锁好门,拽着两人一块儿去找食,走出老远,鼻端依然萦绕着那股馨香的木料和墙粉味儿,仿佛全身酸痛僵硬的关节,都疼出了满满的幸福――十多年熬断肝肠的苦待,终于快要结束,而这个,华清冷的都市,也快要,成为自己的家了……
仨人情绪都很高涨,找了间路边摊尽情大嚼,秦可可吃饱了喝着茶:“嘿嘿,许延,以后你那儿,算是我们几个的根据地了哈。”
丁珉也说:“周末总算有地方混了,你可要包吃包玩啊。”
“行啊,”许延笑道:“丁珉,你买菜带娱乐,可可负责下厨,我嘛,我就吃亏点,当**好了。”
“要我做饭,想得倒美!”秦可可骂道:“你那老婆是干啥的?”
“嘿嘿,老婆是自己的,”许延乐得满脸开:“当然只伺候我一个,别人,想都别想……”话没说完就引来万炮齐轰,炸得他招架不住,赶紧结账讨饶,跟他俩一块儿坐车回家。一个人下了车后慢慢走,屈指算着越来越近的相聚,脚步都带起了轻风。
让他没料到的是,那切盼的相聚竟会提早,且以振聋发聩的姿态遽然降临,仿佛黑暗通道中居心叵测、窥视良久的一记闷棍,蓦然砸得他昏头转向、措手不及。
二五信箱 正文 一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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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空荡荡的冷清,只有几个等夜车的旅客靠着长椅眯眼打盹儿,到白河镇的火车还有两小时才发车,许延坐不下去,又到售票厅买了站台票,来到月台上。夜的G市如一只假寐的猛兽,楼房上早先姹紫嫣红的窗口,此刻阴沉沉的黑,十二月的寒风,刀片子一样频频削在脸上。
短短两个多月,就再走进这个站台,封毅上还安慰他,再来就是接车了……许延倚在柱子上,一支接一支吸烟,半个多小时,旁边的垃圾箱上已积了一窝横七竖八的烟头,嘴里苦辣辣的难受,越抽越心慌意乱,却根本停不下来。
“延延,上跟你一起那个人,叫封毅?”
“他今天打电话到我单位,说你爸病了。”
“不算很严重,但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我明天给你到学校请假。”
既然不严重,封毅为什么会打电话?尹心h又怎么会叫他回家?许延脑子里混乱如麻,许刚黑红的脸庞和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反复交替,一路坐立不安、忧心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白河镇,车门一开就冲下站台,来接他的竟不是封毅,而是司机小赵。许延恐惧莫名,一把抓住他的手:“小赵,我爸到底怎么了?封毅呢?”
“你别急,前几天晕过去一,现在没什么大事儿了。”小赵也不似往常那样调侃,递给他一件大衣:“封毅让带的,他在你家照看你爸,不能来接你。”
许延心中稍安,穿上大衣跟他匆匆向站外走。十二月的白河镇,路面已经冰冻,许延不敢打扰小赵开车,小赵仿佛也不欲多言,二十里路很快就到,许延强忍着焦虑,看着车窗外一天一地的白,又掏出支烟。
白,是北地寒冬唯一的色调,但他不知道,那如雪的洁白,竟会一直蔓延到家门口,往日白墙黑瓦、温暖热闹的小院落,此刻完全被一片死白覆没。许延怔怔推开院门,竟有些迈不动步子,仿佛怕惊动了这沉睡的白。是谁,是谁,究竟是谁?脑子里谵妄般激跳着这个疑问,全身如坠冰窟。
封毅听到外面响动,开了房门出来,静静走向他。许延定定看着他:“是谁?”
封毅上前扶住他的肩,眼睛里满布红丝,低声说:“黄阿姨,去世了。延延,坚强点,许叔叔刚恢复过来,不能激动。”
许延心里像蓦然缺了一块,疼得大口大口吸气。怪不得,这院子会顷刻死寂下去;怪不得,再没那双母亲般温厚的手,像过去那样儿,慈爱地拉着他走进院门;没有那贴心的嘘寒问暖,灌满他冻僵的耳廓;没有那微胖的,风风火火的身影,在灶台边兴兴头头地忙活,为他准备热呼呼的饭食……
封毅把他拉进过去住的那间房,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转身放到凳子上。许延闭了闭眼睛,轻声问:“黄阿姨是怎么……菱菱呢?她还好吗?”
“狂犬病,十多年前被狗咬过,上星期突然发病。”封毅动作停了停,回身看着他:“菱菱,被镇上公安局带走了。”
“你说什么?!”许延肝胆欲裂,上前猛揪住他:“为什么!你说清楚!”
“延延,延延,你冷静点。”封毅抱紧他:“黄阿姨是狂躁型狂犬病,发作的时候很痛苦,送到镇医院隔离,菱菱探视的时候,她要水果刀,菱菱,给了她……”
许延眼前一黑,蓦地天旋地转,咬着牙强迫自己呼吸,拼命冷静下来:“公安怎么说?她还未成年,要负刑事责任吗?什么罪名?”
“她满十四了……故意杀人罪。”封毅拍着他的背:“别太担心,我托人去问过,她这是特殊情况,又没成年,会从轻量刑。”
许延泪如泉涌,那个美好得像天使一样的小姑娘,那个从小就跟前跟后,乖巧顽皮,自己宁愿挨骂也要帮她扯鸡毛的女孩;那个为他贴窗,教他糊灯笼,跟他一块儿采梅,背着他苦苦哀泣,然后把眼泪藏在雪地里,不让他烦心的,至亲至爱的家人……
封毅抱着他,轻声说:“不哭,延延,这儿现在都得靠你撑着,坚强点,过去看看许叔叔吧。”
“嗯,”许延擦掉眼泪,吸口气:“我爸情绪怎么样?”
“放心,许叔叔没事儿。”封毅跟他一起出去:“你别忘了,他是个,军人。”
“嗯!”许延心中剧痛,直视着封毅:“哥,这儿有我,你快上学去。”
“好。”封毅握住他的肩,轻拍一下:“我下课就回来。”说罢匆匆出了院门。
许延转身回屋,家里的摆设一点儿也没变,跟从前一模一样。木质朴拙的长条沙发,带着个结疤的扶手上油光铮亮;铺着半旧格子布的圆饭桌,安静而整洁;桌面上那套兰细瓷茶具,还是自己上带回来的。黄阿姨当宝贝似的供着,天天都用软棉布细细擦拭一遍,擦完给他爷儿俩泡上好茶,自己在旁边做着针线活儿,带着笑脸儿听他俩唠嗑……那年冬天,真的,好暖和……
揭开里屋的绣帘子,许刚沉沉的鼻息自床铺上传来,是房间里唯一的声响。许延轻轻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仅仅大半年,父亲的头发已经尽数白,往日黝黑结实的脸膛,瘦成两道狭长的沟,额头上纵横交错的纹路,即使睡着了,也未能舒展开。
许延静静坐在床沿,直到窗外的光线开始昏暗,抽绵扯絮的鹅毛大雪缓缓飘坠,沾染了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从缝隙里漏下来,一朵又一朵,噗簌簌洒落地面……
想到外面抽支烟,一个姿势坐久了,腿麻得不像自己的。刚轻手轻脚站起来,床上的许刚轻咳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许延连忙坐回去:“爸,要喝点儿水不?”
“儿子?”许刚拧着眉,眉间的川字纹随即像水纹般展开:“……回来了。”
“嗯,”许延握住他放在被面上的手,轻唤道:“爸……”
“好,好。”许刚脸上荡起轻微的笑,右手伸过来拍着他的手:“去外屋给爸倒杯茶吧,嗓子干。”
“诶。”许延连忙站起来,到外面给茶壶里续上热水,倒好端进来放在桌面,伸手扶许刚。
许刚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起来:“不用,今儿好多了。”说罢接过许延递过来的茶,咕嘟咕嘟喝下去。
许延接了茶杯,放回桌面,爷儿俩对坐着,一时竟无话可说。许刚看着床尾的白墙,微微点着头,轻叹口气:“儿子,甭担心,你爸没事儿。”说罢转头对许延笑笑:“人呐,谁没个三灾五难的。”
“嗯。爸,”许延低着头:“您千万要注意自己身体。”
“嘿,没事儿,”许刚伸手一摆,放回床铺上:“我还没享过儿子的福呢,能有啥事儿。”
“嗯。”许延眼睛热烫,握紧许刚另一只手:“爸,以后我一定让您好好享福。”
“呵呵,好儿子!”许刚摸摸他的头:“好好念书,好好照顾菱菱,她是你的,亲妹子。”
“我知道,爸。”许延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我只有她一个妹子,我绝不会让她吃苦的。”
“好,好。”许刚应着,复又躺下来,声音虚弱:“爸再歇会儿,你也回屋躺躺,别陪着,人看着,我睡不着。”
“嗯。”许延松开手,站起来,掀开门帘出去。
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酥软松化,洁白晶莹,一丝痕迹也无。许延到棚子下的柴垛子上,抽了几根柴火,回到自己屋里,一根根塞进炕灶。
天全暗了封毅才到家,直接过来他这边做饭。许延捧了饭碗进房给许刚,出来两人对坐着吃完。屋子里的火盆静静燃烧,无烟无焰,偶尔轻声‘噼啪’,炸起一星半点鲜亮的火苗。
许延说:“哥,你回去复习吧。”没多久就要高考了,为他家的事儿,封毅肯定忙坏了,不禁替他着急。
“不忙,”封毅笑笑:“待会儿给你爸扎了针,我再回去。”
“我爸的腰咋样了?”许延问:“摔得重不?”
“不要紧,”封毅说:“那是老毛病,最近事儿多,本就累着了,天气又冷,在医院滑了一下,摔得不重,你别担心。”
两人又坐了会儿,许延收了碗筷洗净,封毅取出个铁盒,进屋给许刚的腰椎和腿部附近穴位施上针,让针停留了几分钟,拔出来再垫上干叶片儿。回身捻了几撮锥形艾绒,点着顶部,隔着叶片儿慢慢熏灸,十来分钟后,撤掉烧成白灰的艾绒,又拔了一趟火罐,才算弄完。
许延见时间晚了,推封毅出门:“哥,你快回去吧。”
“嗯,”封毅站在门口,不放心地问:“晚上要我陪你不?”
“不用,”许延微笑:“爸现在没啥事儿,我一个人就行,你快复习吧。”
“好,”封毅扫了他屋子一眼:“炕烧上了?”
“嗯。”许延顿了顿,问:“哥,现在,能看到菱菱吗?”
“恐怕不好办,”封毅跺跺脚,看看他:“进去吧,我明天再托人问问,想办法让你见一见。”
幸好夏紫菱还在白河镇公安局,第二天中午封毅匆匆赶回来,拉着他就跑。两人急火火赶到镇上看守所,封毅递了支烟给值班民警,闲聊了几句。那警察事先就打过招呼,叮嘱道:“隔门说两句就走,别耽搁,叫领导看见,我就得扒警服了。”说罢带着他俩走进过道,指指一扇铁窗。
封毅轻推他的腰:“去吧,我跟陈警官在这儿等着。”
“嗯。”许延快步过去,铁窗内连张凳子都没,夏紫菱完全脱了形,抱着膝、垂着头,静静缩在屋角。许延握紧铁枝,轻声叫她:“菱菱,菱菱,哥来了……”
夏紫菱怔怔抬起头,嘴巴动了动,像是叫哥,嗓子却黯哑无声,呆了半响,突然跳起来扑向窗口,神经质地抓住铁条上许延的手,嘴巴一开一合,好半天才发出声响:“……哥……”干涩的大眼睛这才有了焦点,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
“你咋地……”许延反握住她冰冷僵硬的手,喉咙硬得几乎说不出话:“那么傻……”
“我没杀人,哥,妈妈她,呜呜,她脑门儿都快撞碎了,牙齿咯咯咬窗户,那声儿……呜呜,全咬掉了还在咬……哥……哥……我不忍心我妈遭罪呀……呜呜……”夏紫菱泣不成声:“我看不下去……我看不下去……哥……她是我妈呀……”
“哥知道……哥明白……”许延握紧她的手:“菱菱,别说了,别想了……”
夏紫菱攥着许延的手,像攥着棵活命的稻草,眼睛仿佛两个无底黑洞,浑身簌簌发抖,惨白着脸呢喃:“哥……我怕……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妈一块儿去了……以后再也……呜呜……再也见不着哥,见不着爸了?!”
“别傻,菱菱,你还小,安心呆着,不会有事儿的,知道不?”许延淌着泪安慰她:“千万别瞎想,以后,哥接你回哥家去,哥还买好衣裳给你穿,啊。”
“嗯……呜呜……”夏紫菱抵着铁栏,哭得抬不起头来。
说了没两句陈警官就着急地催,许延探手进去摸摸她的头:“菱菱,哥先走了,由机会就来看你,记住,别瞎想,知道不?”
“知……道。”夏紫菱松开手,捂着脸靠在旁边墙壁上。许延狠狠心,掉头走出通道。
两人谢过陈警官出来,慢慢走向军车,才一晃眼功夫,天上又下起了雪。北地的冬天如此素净辽阔,连天的雪漫无边际,在视野里纷飞飘散,美得如幻如真……只是,这美景里,没有了人……
二五信箱 正文 雪地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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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封毅走了两步,停下来:“中午还没吃饭呢,就在镇上吃点吧。”
“好。”尽管没什么胃口,许延还是跟他一起进了餐厅。
封毅看着菜单问:“想吃什么?”
“随便吧。”许延捂着杯子,神思不属地说。
“泡馍好不?”封毅看着他问:“记得你上回说这儿做得好。”
“嗯,行。”许延笑笑。
封毅点了两碗羊肉泡馍,切了盘驴肉,再叫份骨架,又拌了两盘素菜,许延说:“哥,够了,吃不下这么多。”
“不吃东西,怎么照看好许叔叔。”封毅还了菜单给服务员:“别担心,家里小赵帮忙看着。”
“嗯。”许延转着手里的杯子,慢慢问:“刚才你跟陈警官,说什么十五年左右?”
“十四岁以上未成年人,故意杀人情况严重的,判十五年以上至无期。”封毅掰开筷子,递给他:“菱菱不一样,之前也没有类似案例。”
许延接过筷子,攥紧:“这案子,会在哪儿判?”
“县法院。”说话间菜已经送上来,封毅夹了块驴肉送他碗里:“先吃饭,啥也别想。”
许延嚼着那块肉,硬生生吞下去,筷子杵在碗里,再无动作。封毅看他一眼,皱眉说:“这么吃法,你爸没好,你自己就倒下了。”
“我知道。”许延应一声,歇口气,拿起调羹,呼啦啦吃完一大碗羊肉泡馍,又夹了两箸凉菜,搁下筷子,肚子已经涨得不行。
封毅也吃完了,叫来服务员先打了份热饭,结了帐出来,手里的盒子递给他:“回去热了给许叔叔吃。”
“嗯。”许延接过去,两人到路边上了车。
封毅打着火,踩下离合,挂上挡:“回去你问问许叔叔,县法院认识人不,或者找部队上的领导问问。”
“好。”许延看着开始后退的街道,蹙眉说:“怕是难,我爸性子直,向来不刻意逢迎。”
“知道,问了再说。”封毅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从兜里掏出包香烟。
许延接过烟:“我来。”抽了支出来叼在嘴里,点燃,递到他嘴边。
封毅微偏着头,咬住滤嘴,吸了一口,抬手夹住,瞅他一眼:“小子,啥时候偷偷学会抽烟了?”
“你咋知道?”许延一愣,自己好像没在他跟前吸过烟的。
“我咋知道?切,”封毅斜眼盯着他笑:“昨天回来,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
“切,抽烟咋啦?”许延瞪眼道:“只许你抽,我就不行?”
“嘿,我可没说不许你抽,”封毅开了溜窗缝,捏着烟吸一口,反手塞进他嘴里:“少抽点。”
“嗯。”许延吸一口,看着青纱般飘渺的烟雾袅袅在车内盘桓,忽然用力全摇开车窗,冷风迅即咆哮着狂扑进来。
“啊!冻死了,”封毅刚脱了大衣,冷得嗷嗷叫:“快关上快关上。”
“哈哈,”许延大笑着将烟头弹出去,一闪眼就挂着串火星无影无踪,顺手摇上车窗:“活该,谁让你穿那么少。”
“我要穿多了,”封毅睨他一眼,扯着嘴笑:“你也没兴致开窗户了吧?”
“嘿嘿,”许延笑笑,过了会儿,轻声问:“哥,这段儿,为我家的事儿,忙坏你了吧?”
“说什么呢,”封毅没看他:“你的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
“嗯,”许延低头一笑,也觉得自己这话外道了,突然想起来:“对了,房子全装修好了,还好你送那支人参,陈小姐帮忙找的关系,省下好大笔数目,咱又赚了。”
“是吗?”封毅也挺高兴,笑着说:“那回去后早点儿租出去。”
“找中介吗?中介吃得可黑,要半月房租。”许延说着,随即想到,自己考试也近了,家里又弄成这个样子,走了可怎么好,脸上好不容易挂上那点笑,又慢慢隐了去。
“嗯,不交也行啊,中介带人去看房的时候,你想办法把呼机号给租客,然后借口有事要走,”封毅笑道:“要是聪明的,就会联系你私下交易,这样,他自己也能省一笔。”
许延睃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可真抠,这点子也能想得出来。”
“不抠怎么着,”封毅满脸无奈:“现在又没人养我。”
“去,”许延被逗得发笑:“还没进我家门,凭什么要我养你?”
“呃,”封毅转头睨着他,满脸凄苦,拿腔拿调:“那请问许相公,啥时候让奴家进门儿呀?”
“滚!”许延一抖,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少来恶心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车子就进了二五。许延开了车门跳下去,封毅锁了车子绕过来,手搭着他的肩,一块儿往回走。到了院门边,把车钥匙交给他:“我就不进去了,你拿给小赵。”
“嗯,”许延接过钥匙,在手里掂了掂:“你快上学去吧。”
“下午自己也睡一会儿。”封毅看着他:“瞧这两天,都熬成熊猫眼了。”
“嗯,”许延笑笑:“我没事儿,以前考试,不也总熬夜。”
“那不一样。”封毅说:“菱菱的事儿,别太着急,这条道儿行不通就走那条,办法总能想出来,只要人在,啥都好说。”
“……要是,”许延蹙着眉,目光越过他,远远地落在公路上:“都走不通呢?”
“都走不通?”封毅扬眉一笑:“那咱坐飞机。”
“得了你。”许延收回目光,被他的乐观与积极感染,心头也跟着一松,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晚上我做饭,你想吃啥?”
“你做?”封毅目光开始闪烁,说话支支吾吾:“对了,刚忘了说,晚上还有事儿,我吃过再回。”
许延两眼一瞪:“吃了你也别回!”
封毅笑着揉揉他的头,扳着他肩膀往院门里一推:“快进去吧,我上学了。”说罢竖起衣领,匆匆往学校赶去。
果不其然,不但许刚自己不认识人,部队跟地方也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关系不痛不痒。正常协助工作那是没问题,想走私下门路,既没那个交情,这事儿影响也太大。看过那骇人现场的医生病人不计其数,恰值九六年底严打,谁也担不了那个风险。
许延想给许刚晚上熬点粥喝,淘了米先泡着,翻墙过封毅院子,搬来梯子爬上房顶,用木棍挑开一坨坨雪疙瘩,弄了几只山鸡下来。剁了头颈、爪子、翅膀,洗净盛在盆里,整鸡放灶台上煨着解冻,自己在灶膛前的木墩子上坐下。
灶上那口大锅烧着水,盖沿边儿腾起一股股热汽,霎时被风吹散。自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所谓影响,便像这水汽一样,散了出去,凭你怎样不遗余力,也是覆水难收了。许延紧蹙着眉,往灶膛里塞进一个柴头,细柴撤了一半弄熄,站起来想回屋拿壶灌水,却蓦然被点了定身咒似地僵立不动。
好事?坏事?这两个词儿在脑海猛地跳出来,像黑暗洞穴中突现的那一缕微光,乍然照亮了整个视野。许延兴奋莫名,转身抽出刚塞进灶膛里那块柴头,一把塞进雪窝子里,开了院门儿没命飞跑出去。
上气不接下气进了子弟学校,跑到封毅班级门口,还没吱声儿,封毅就快速从座位上出来,跟老师打过招呼拉他到一边,满脸吃惊着急:“咋啦?!出啥事儿了?!”
许延拽着他的胳膊,兴奋得眼睛都不带眨,断断续续说:“我想到,菱菱,那事儿影响太大,不容易糊弄过去。”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可是,说不定影响大了更好,你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换位思考一下,谁都不愿自己的亲人遭罪受苦。咱既然没关系,为啥不想办法制造舆论?”
“制造舆论?”封毅随即会意,眼睛一亮,握紧他的肩:“好家伙,快说,你有啥想头?”
“我妈前几年和同事来白河镇追击过乱砍伐,应该认识县里报社的人,”许延咧着嘴喘着气:“我想,打个长途回去,叫她想办法让这边儿的报社跟踪报道这件事儿。然后,不知道她那边儿能不能上个专题,专门探讨这个典型案例究竟是爱还是杀人。我想,一定能引起轰动!”
“你行啊!”封毅给他一拳,满脸都是笑,眼睛熠熠闪光:“小赵今儿休息,你快去宿舍找他,让他带你去通信排打长途。”他说完一把拽住掉头要跑的许延:“等等,报纸成年人爱看,真正热血的是年轻人。咱远的都求了,近的更不能舍,你打完电话,借用他们的电脑上网,在各大网站都发上帖子,详细叙述这件事的起因经过,还有当事人的困境,写得煽情一点,争取在判决前尽快扩大影响,我想,效果一定要比报纸更好!”
“哥!”许延攥紧他胸前的衣服,蒙头一股脑儿往他怀里扎。
封毅赶忙抓住他,脸上蓦地荡起一层红,邃的眼睛漆黑清亮,怜爱异常,轻声说:“傻子,也不看地方。”
许延也红了脸,却仍旧死死揪住他不放,这一刻,多想扑进那人怀中,让彼此负重良久的心,紧紧相连,一同欢跳啊。
“乖,快去,”封毅温柔地凝视着他:“咱俩想的,都是一样的……”
“嗯!”许延蓦然湿了眼睛,正准备走,又叫人拉住。
“等等,”封毅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你回家找张菱菱的照片,要天真可爱点儿的,让小赵找人帮忙扫进电脑里,视觉冲击比刻板的文字更真实,更有震撼力,也更容易调动大众的同情心。”
“好!”之前仅仅灵光一闪,现在就变成切实可行的完善策略,许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兴奋来形容,松开他的手迫不及待地说:“那我现在就去!”
“去吧,”封毅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我下课就来。”
“嗯!”许延应过,转身飞跑出校园,疲惫的身体、激动的心情,迎向那腊月寒风与冰雪世界,紧追着那束雪地上的阳光,雀跃出耀眼的灿烂。
二五信箱 正文 悲声随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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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丽萍遗愿是土葬,这两天各地亲朋都接连赶来了,幸好小赵人不错,休假也留下来帮忙,星期二那天,光跑火车站就来回上十趟,许延安排住宿饭食,也忙得脚不沾地。寿材前晚已准备好,第二天一早,封毅陪许延去镇医院领回遗体,顺便雇了个响器班,买了圈、鞭炮、冥钱等一应丧葬用品。
遗体停放在临时清空的北屋,入殓着衣由黄家女眷操办。许延在盖着白布的灵桌前烧了九斤三两的冥钱,纸灰收起来,用准备好的绸布枕套装了,给黄丽萍做枕头。棺底铺了锯末防潮,再垫上几层新褥子,然后用手托起头颈,跟黄家亲眷一起小心把遗体移入棺木。
此时遗容已经过修饰,黄丽萍微合着双眼,神态宁定安详,双臂置于身侧,仿佛睡着了一般。刚接回来那会儿,封毅都不让他看,惨状可想而知。黄家大姐拿碗盛了清水,用棉球蘸了递给许延。许延听封毅说过这叫开光,一般由至亲的子女完成,菱菱回不来,只能他来做。
虽说明知人死万事休,丧葬礼仪不过是安活人的心,黄阿姨重如亲母,于情于理,自己都不愿推脱。可毕竟没直观亲历过阴阳两隔,心里终究犯怵,接过棉球定了会儿神儿,才小心翼翼撑开她的眼皮,细细擦拭干净,然后再由上至下轻抚合拢。接过旁边递来的小镜子照过遗容,用力摔碎。
开光后,许延将黄丽萍生前惯用的物品拿来,那套细瓷茶具也用绸布裹好放进棺内,再小心掰开她的右手,将一块银元置入其中。按习俗做完这套仪式,生麻布孝衣恰巧也送到了家,封毅拉他到一旁帮他披上,系好腰间麻绳,轻声问:“怎么了?手这么凉?”
“没事儿,刚蘸了水。”话刚说完,身后忽然响起一片惊叫,许延一个激灵,猛地拽住封毅胳膊,才扭回头去看,却见黄丽萍之前放在身侧的手臂,竟然直直竖了起来,顿时吓得脸青唇白。
围在棺木四周的亲友,全都面无人色,惊慌失措争相往外逃。许延也本能地抬腿要跑,封毅拽住他,自己上前仔细看了看,转身对外面说:“不是诈尸,是韧带萎缩。”叫了好几声,逃出去的人才又慢慢往回走。
许延又惊又愧,见封毅把黄丽萍手臂慢慢压下去,连忙靠上前想帮忙,口中轻声念着:“黄阿姨,您安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菱菱,不让她有事儿,也不让她吃苦……”
封毅挡开他,抬头问:“还有新被单吗?”
“哦,有有。”许延会意,忙跑回房,拿了两床出来叠成条形。
封毅接过去,在棺木两侧塞紧,才松开手说:“吉时到了,合棺。”那嗓音低沉得让人心中一凛。话音刚落,爆竹声、哭泣声立时响成一片,两个年轻人应声抬起棺盖,准备合棺。
许延这才意识到,自此,竟是永别了,两步扑上前扶住棺沿,大声说:“等等,等等,我再看看,我替菱菱,再看一眼……”心中毫无章法地连声默念,眼泪已径自滚滚而下:姨,您走好,您走好,姨,您安息吧,剩下的事儿,有我在,您别操心……
封毅过了会儿搀他起来,扬扬下巴示意那两人,一声闷响之后,棺盖合拢,两人长揖三,七根木楔被沉沉钉了进去。杠头唱了声:“咦哟嗬,起!”八个杠夫就把棺材抬了起来。
黄丽萍性子开朗热忱,生前乐于助人,来送殡的亲朋好友粗略算来竟有七八十人,静默地排成长队跟在身后。许刚还下不了床,许延执孝子礼,手捧遗像走在队伍前面。唢呐在山间小道上凄婉地回响,洁白的纸钱与晶莹的雪交相曼舞着,弥散在灰暗的天幕下。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微光自远的山峦收敛,棺木终于无可挽回地入穴。
泥土扬扬撒撒,泛着新鲜的腥涩味儿,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猫头鹰凄厉的惨叫从西北的山坳里传来,几颗碎星落寞地悬在半空,幽幽地忽闪忽现。人们或吸着烟,或默立着,许延跪在墓前,慢慢烧着黄丽萍生前的遗物。风从树林袭来,一阵又一阵,卷着焚烧的冥钱轻飘飘越飞越高,划破了漆黑的夜空……
仪式完毕,人群渐渐散去,封毅拉着许延走在后面,见他脸色不好,小声问:“累了吧?”
“还好。”许延笑笑:“幸亏有那么多人帮忙。”
“嗯,”两人落下一段儿,封毅搂紧他的肩:“傍晚那会儿,吓着了吧?”
“是有点儿……”许延哂笑:“主要是小时候上那间幼儿园,恰巧是**时期的刑场,有一个小朋友拾了截指节骨,当是好玩儿的,我跟他玩儿了大半天,后来才知道那是啥……”
“呵,胆小鬼,那有啥,”封毅揽着他慢慢走:“人去了,跟猪骨头牛骨头还不是一回事儿。”
“你才胆小鬼,”许延嘀咕:“总是人身上的,有型有状……的慌,我将来一定要火化。”
“骨灰就不人了?那不也是人炼成的?”封毅笑问:“而且,还得被推进炉子里烧,哪儿有土葬安宁清净……”
“那不一样,”许延打断他:“一了百了,干净多了,人死如灯灭,留个皮囊做什么用……”言毕突然睨着封毅贼笑:“你觉得火化可怕?哈,还说我胆小。”
“切,小样儿,那有啥可怕,好恶而已。”封毅跳下一个土坡,伸手给他:“快走,去看看菱菱的事儿现在咋样儿了。”
办丧事忙得无暇他顾,两人下了山随即赶往通信排上网。苦心谋划是一回事儿,奇迹是否真能降临又是另一回事儿,尽人力听天命,而老天,往往不以人们的付出论定回报。许延忐忑不安、手心冒汗,在搜索引擎上键入夏紫菱的名字,用力猛地一敲回车,旋即定在当场。
汗水兀自顺着鬓角缓缓下滑,封毅蓦然握紧他双肩的手,那样的有力而振奋人心。什么叫喜从天降?什么叫欣喜若狂,此刻,终于领会到。搜索结果竟长达几十页,跟帖数万,不计其数的诸如《生女当如夏紫菱》、《孝女夏紫菱》、《孝感动天,那一刀的情……》等等赞美热评雪片般飘满各大网站,令人目不暇接,舆论狂热地倒向了他们这边。
不少热心人甚至开始关心夏紫菱将来的前途问题,有位中国XX音乐学院的著名美声教授,还宣称要收夏紫菱为关门弟子。很多民办机构都伸出了援助之手,纷纷表示将来要为其提供就业机会。
还有不少律师毛遂自荐,留下联系方式,免费要为夏紫菱做无罪辩护。G市跟本县的报章报道都被有心人录入网络,有消息称,省政府也被此案惊动,已指示市公安局督办此案。一时之间,夏紫菱名动四方、家喻户晓,几乎成为真善美的化身。
两人激动莫名,精心挑选了两位资律师,迅速与他们取得联系,沟通案情。并回帖感谢各界网民的热情支持和帮助,在电脑前一直流连到午夜,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
1996年12月21日,白河镇公安局认定夏紫菱故意杀人,移送XX县检察院起诉。同年12月26日,来自北京和湖北的两位律师,分别收到了XX县法院依法送达的起诉书。
1997年1月11日上午,XX县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开庭审理了这起“故意杀人案”,并作出一审判决:鉴于夏紫菱年幼无知,并爱母心切,且自首和部分(限定)刑事责任能力均为“可以从轻或者减轻罚”的情节,判定夏紫菱有期徒刑两年,缓刑四年执行,现即刻移送XX县少管所管教半年。
法律终究是法律,它象征公平与正义,是铁的秩序,即使呼声再高,民愿再大,对犯罪事实仍旧不会姑息包庇,只能酌情从轻量刑。虽然最终未能无罪释放,但缓刑四年也等于免了牢狱之灾,半年管教罚,相比之前的预断,已经轻之又轻。许延跟封毅两人,可说是喜出望外,被告席上的夏紫菱,当场喜极而泣。
这一场劫难经过两人全力以赴地奔波争取,终于以一个接近完满的姿势尘埃落定。二十多天浑浑噩噩的日子终于过去,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许刚也已能下床行走,听到判决喜上眉梢,心情大好。许延悬起来的心终于缓缓放下,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乘车返回G市。
晚上许延去买了两瓶好酒,跟封毅一块儿做了桌好菜,叫上司机小赵来家里一起吃了餐晚饭。许延给许刚斟上酒,许刚端着酒杯,站起来,走到黄丽萍的遗照前,终于老泪纵横:“老伴儿,咱的闺女,没事儿了,以后,能有她两个哥哥照看着,我算放心了,你,也安心歇息吧……”
那晚,竟是个难得的晴天。这一段儿忙得昏天黑地,两人都没好好说过话儿,才刚忙完,却转眼又要分离。许延收拾好碗筷,服侍许刚睡下,跟封毅一块儿走进院子里,仰望那满天星斗,长吁口气,轻声说:“哥,还记得咱俩第一看银河那会儿吗?”
“哪儿能忘了,”封毅搂住他的肩:“一晃,就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许延偎向他:“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天能跟哥一块儿,看这样美的星星……”
“呵,”封毅微笑,下巴贴着他的发心:“星星怕是不愿天天出来叫你看,跟哥在一块儿,不是就快实现了吗?”
“嗯……”许延闭上湿润的眼睛,突然轻笑:“哥……”
“嗯?”封毅问:“怎么了?笑啥?”
“嘿嘿,我上回来,”许延低声呢喃:“发现你干嘛不往院墙那儿坐了,是怕冻着**吧?”
“哈,冬天是挺凉,”封毅轻笑:“而且,你不总是夏天回家吗?”
“你爱坐那儿,跟我回家有啥关系?”许延纳闷地睁开眼睛。
“有关系啊,”封毅含笑凝视他,漆黑的眸子邃温柔:“在那儿坐着,可以随时把我的媳妇儿抱上墙,然后,偷回家去。”
“呸!”许延佯怒道:“你才是我媳妇儿。”
“哈哈,好,我是你媳妇儿,”封毅拉他到院墙边,两下扫清上面的积雪,跳上去,朝他伸出双手,笑着说:“来,哥抱你上来,咱俩再像过去那样坐这儿聊天儿。”
“嗯。”许延咧嘴一笑,伸手挂住他脖子,身子一轻就上了院墙,缓缓靠进封毅怀里,怔怔看着那袅袅烟气自头顶盘桓而上,薄暮般朦胧了星空,轻声说:“哥……你一定要来啊……”
封毅亲亲他的头,低声说:“嗯。”
“来了……”许延的声音恍惚如梦:“咱俩,就再也别分开了……好不?”
“好……”封毅丢了烟,拢臂抱紧他:“以后,哥天天都,陪着你……”
“嗯……”许延潸然泪下,哽咽着,轻笑:“哥,我还想听你唱歌儿……”
“嗯……”
“现在,就想听……”
“好……”
高远的苍穹像整块晶蓝的寒冰,缀满碎钻般耀眼的星辰。凛冽的寒风拂过两人肩头的雪,携着那首情的歌谣,依依不舍,循环往复,从过去,一直吹向遥远的未来……
二五信箱 正文 月亮湾房客
39 9-8-2 17:21
半夜到的G市,许延收拾梳洗完,清早就往学校赶,还有一星期考试,功课耽误了那么久,自己也忧心。丁珉、秦可可一见他就围上来,起先抱怨他不辞而别,后来听说了夏紫菱的事,两人都唏嘘不已。
“你妹妹年纪那么小,真有勇气,”秦可可佩服地说:“你跟封毅也很强啊,竟然能让这事化险为夷。”
许延开心地笑:“我妹是很能干,从小就多才多艺,舞跳得尤其好,连我都佩服她的。”
丁珉吃惊地说:“原来,那个夏紫菱,就是你妹妹啊。”
“是,怎么了”许延笑问:“你知道这事儿了?”
“我妈读报读得眼泪都掉下来了,非要去XX县看庭审,支持夏紫菱,我爸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下来。”丁珉说:“要知道你是她哥,肯定激动得不得了。”
“呵呵,”想起庭讯当日,将法庭内外堵得水泄不通的那些陌生热情的面孔,许延感激地笑了:“你替我谢谢你妈,告诉她我妹妹现在没事儿了,请她放心。”
“好,一定。”丁珉笑着说:“那你妹出来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见一步走一步吧,也不知道,在二五她还能念得下书不。”许延微蹙了眉,更不知道学校方面是什么态度。女人名声大了,备受瞩目,一不小心,就会成为寓言,倒不如平平顺顺地念书升职,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行就换个环境,树挪死、人挪活,正式学校念不了,还有夜大呢,”丁珉拍拍他的肩:“要有为难的地方尽管提,你知道我妈,巴不得能帮上她的忙。”
“好,还早呢。”许延笑笑,见老师进了教室,跟秦可可一起回了自己座位,这问题千头万绪,还是先应付了眼前的考试再说吧。
幸亏平时基础打得好,在二五稍微得空就拿封毅过去的课本复习,回来又疯狂恶补了一段儿,考完几门主科,许延自我感觉居然不错,心情也松快下来。下午只剩一门化学,索性丢开了书,跟丁珉和秦可可找了间学校附近的餐厅吃火锅。
心情好,胃口自然也好,最近一直精神紧张,现在放松下来,嗅觉也跟着恢复,餐厅里阵阵美食飘香,诱得三人食指大动。只可惜汤锅刚端上来,尚未开火,兜里的传呼机就叫了,这东西还是第一报警,许延忙掏出来看,果然是中介的直线。
临近年尾,租房子的人不多,许延不想耽搁,跟两人打过招呼,跑到就近的公用电话亭回复。听对方说有客人想看房,赶紧搭了车往月亮湾赶,不巧中途碰到交警理事故,阻了会儿,到地儿的时候,中介小姐跟客人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了。
许延心急火燎,下午还要赶回学校考试,说句抱歉,就带着两人匆匆往小区内走,直到坐进电梯,才有心思打量租房的那位客人。对方是位中年男人,三十来岁,看不出职业。外穿一件纯黑长大衣,同色系西裤皮鞋,驼色羊绒围巾随意搭在颈上,整体着装材质考究、流畅简练,显然价格不菲,极有审美品位。
许延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人单手插进大衣口袋,另一只手握着只黑皮手套,闲闲垂在身侧。身材清瘦颀长,话不多,表情淡漠,眉毛淡而长,眉尾微微上挑,鼻梁很窄很直,双眼皮,眼裂狭长,眼角蔓延的几道纹路不但不显老,反而越添成熟优雅,阴柔冷冽的气质。
似乎察觉到许延的注视,对方的视线也转了过来,唇角轻勾,突然泛起一丝笑,微眯的眼睛里,蓦然平添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魅人韵致。许延心头一跳,礼貌地回了个笑脸,立刻转开头,那笑容赏心悦目,却莫名地让人感觉不自在,究竟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真是个奇怪的人,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需要租房子?许延脑子转来转去,不禁有点犹豫。
不容多想,电梯很快上了九楼,这栋小高层十户一梯,为了方便管理,买的那五套房子两两相连,绕着半条过道,包围了电梯左侧。许延掏出钥匙,问:“最大的二十平,最小十六点五,请问您想看哪间房?”
“二十的,什么朝向。”中年男子问,声音意外地低沉黯哑,竟像被砂纸刻意刮擦过。
许延微感讶异,简洁地说:“朝南。”
“就那间。”客人也很干脆。
许延打开房门进去,后面两人也跟进来。中介小姐很快进入状况,满脸微笑地夸赞起来:“张先生,这房子确实不错,又是全新的,就是交通有点儿不便,但您有车就完全没问题了。”
张姓男人不置可否,到厨房浴室各看了一遍,又转身出了阳台。许延蹙紧了眉,盯着阳台上那个身影,越发疑惑,突然想反悔,赚钱无疑重要,但若为了赚钱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那就太不划算了。
张先生看完阳台,回到房里拿起电话,询问道:“电话开通了吗?月租一千?”
“对,水电、煤气、有线电视全开通了。这房子面积比较大,小区绿化管理、配套设施,各方面都不错,家电齐全,是G市相当高档的公寓了。”中介小姐积极推销:“如果您觉得价格高了,还可以谈谈。”许延想到客人都爱压价,所以当时给了她们两百元的价格浮动。
“不能降,至少一千。”张先生未有表示,许延就淡淡说:“之前没有配家具电器,租金可以低些,现在不行了。”
中介惊讶地转过来,忙打眼色,一千月租对于二十平的单身公寓,怎么说都高得离谱,哪儿有人会乐意吃这个亏。许延不为所动,和气地看着张先生解释:“对不起,我朋友要求租这个价格,我也没办法。”
“没关系,”张先生竟无异议,将手套随意丢在桌子上,坐下来问:“合同带了吗?现在签吧,就这间,租两年。”
两人都吃了一惊,中介喜出望外,连忙从文件袋里抽出租赁合同:“带了带了,您请看一下。”
“等等,这是现在的价格,以后房价涨了,即使签了合同,我还是要提租的。”能以高价一签下两年合同,许延也心动不已,却终究不放心:“另外,您的身份证带了吗?可以先给我核对下影印件吗?”
“当然可以。”张先生拿出身份证,嘴角挂着玩味浅笑:“应该的。”
许延接过来核对,张品成,名字倒很平常,刚满四十岁,本市户口,证件绝对不是伪证,资料全无问题,许延却越发觉得不对劲儿,迟疑地还给对方:“请问,您租这房子,做什么用途?”
“住人,”张品成眉毛一挑,笑意盎然:“你觉得,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吗?”
“呃……”没想到他竟会反问,许延不由语塞,总不能说,自己直觉不对劲儿吧?
中介看不下去,对张品成抱歉地笑笑,拉许延到门外,恼火地说:“许先生,你到底什么意思?不计较价格的爽快客人上哪儿找?你还不满意?这种人租房子,当然是包**,有什么可问的?”
“啊?!是吗?”许延恍然大悟,立刻后悔不迭,果然自己阅历不够,居然没想到这层,窘迫地说:“对不起,我不清楚这些。”
中介无奈地笑:“没关系,你还是学生吧,我们见得多了。快进去把合同签了,免得他中途变卦,你这赚大了,剩下的房子也交给我们帮你出租吧。”
“呵呵,没问题。”许延放下了心,看看时间,赶紧跟她一起进去。
张品成已经签好合同,放在餐桌上,许延细看一遍,果然字如其人,落笔如烟、飘逸俊雅,见联系电话,身份证复印件都完备无误,也迅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中介提醒道:“张先生,房租两暗一明,加中介费五百,一共叁仟伍,您现在交,以后租金按月转账吧。”又将收据递给许延:“许先生,贰仟订金收据和壹仟的本月房租分开来填。”
“要是不介意收现金,”许延还没动笔,张品成就从兜里掏出两沓新净的百元纸币,点一下递过来:“两年房租一付清,这房子我挺满意,”说着对许延挑眉一笑:“装修、布置都不错。”
中介合不拢嘴,许延也目瞪口呆,一付清?自己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现金,这人居然随随便便带在身上,到底是什么人啊?那么有钱干嘛自己不买房子?转念一想,既然要包**,或许是怕买房不方便吧?许延怕又闹了笑话,赶紧接过来,不动声色地清点好,抬头说:“对,刚好两万陆仟。”说罢低头开收据,心里扑扑直跳。
旁边的中介不但收了伍百佣金,还外带二百小费,不由大喜过望,笑得鼻子眼睛挤成一团,连声感谢,还不忘拉生意:“张先生以后如果还需要租房子,佣金方面我一定给您折扣。”
“谢谢。”张品成简短地说,接过两人开出的收据,随便看了眼,夹进钱包。
许延把房门钥匙拆下来,递给他:“我没有留备份,当然您也可以换锁,但请不要在墙壁上钉钉子。”
张品成微微颌首,将钥匙扣进自己的钥匙包,伸出手来:“谢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哦,我也要走。”许延伸手跟他虚握一下,心里又是一跳,那只手**阴凉、关节柔韧,根本不像四十岁的人,念头闪过,随即自失地想,千人千样,管别人的手干嘛?有钱人自然保养得好,连忙礼貌地说:“应该我说感谢,希望您在这里住得满意愉快,有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说罢带头乘电梯下楼。
三人来到小区门口分手,中介去附近车站乘公车,许延见时间不够,站在原地等的士。张品成径自走向路边那辆纯黑的JAGUAR轿车。这种车子在G市相当少见,来的时候虽然匆匆一瞥,那优雅从容、高贵简朴的风格,仍让人眼前一亮,比起街上令人眼缭乱的那些豪华车,养眼多了。不由感叹,有钱不奇怪,有钱又有品位的人,自己还是初见到。
正胡思乱想间,那车子就无声地滑靠到他面前,车窗随即降下,张品成微笑着问:“许先生去哪,需要送你吗?”
“哦,不用。”许延微讶,笑道:“这里计程车很多,谢谢。”
原以为对方既然停了车,还会再劝两句,现在马路两头空空荡荡,显然短时间内不会有车。谁知张品成只略点下头,就一言不发关上车窗,顷刻绝尘而去。许延不由错愕,虽然打定主意不上车,仍有点懊恼,看下腕表连忙向十字路口跑去,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二五信箱 正文 煮熟的鸭子
3933 9-8-2 17:22
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考试,交卷后许延去银行存了钱,看着存折上猛增的数字,不由欢喜非常,连内心那点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都被冲淡了不少。想着第一出租就收入可观,怎么也得让封毅高兴一下,在街上转到五点半,就跑去电信局挂了二五的长途,让小赵帮忙找来封毅听电话。
“喂?延延吗?”十分钟不到,话筒里就传来那把温和爽朗的声线,带着点儿焦虑的微喘:“怎么了?”
“哈,哥,”许延想象着那家伙急慌慌跑来接电话的模样,开心地笑:“没事儿,我想告诉你,今天租了一间房子出去。”
“……吓死我,还以为发生啥事儿了,”封毅吁口气,哭笑不得:“你,就为这,打长途?!”
“打长途咋啦?!”许延反问,不爽道:“又不用你掏钱!”
“能打能打,”封毅笑道:“我不是担心嘛,以前那么多事儿,也没见你没打过电话回来。”
“那不是找人喊你麻烦吗?”许延声音降下去:“黄阿姨那事儿,我知道的时候都晚上十一点了,想打也不方便啊,又急着买票回家。”
“嗯,知道。”封毅顿了顿,语调轻松起来:“收了几千租啊,小财迷?就把你乐成这样了?”
“切,几千?我才懒得跑邮局呢,”许延得意洋洋:“你猜猜,我今天存了多少钱?”
“多少?”封毅纳闷儿地问:“一间房,就算是最大的,租金两暗一明,满打满算,也不过两三千吧?还能有多少?”
“哈,是两万六,”许延笑道:“今天那租客是大款,一签了两年合同,外带两个月押金。”
“一签两年,两万六?!”封毅惊讶地说:“开什么玩笑?既然是大款,自己干嘛不买房?”
“真的,起先我也觉得怪,还不想租给他,后来听中介说,现在很多在外面包**的,为了省心少麻烦,都情愿这样租房子。”许延解释道:“不过那人真的好有钱,光那辆私家车都不知道能抵几套房子,穿着品味也不错,不是那种暴发户,四十岁,长相挺好,就是气质有点阴,让人不大舒服。”
“是吗?包**?”封毅讪笑,将信将疑:“怪啊,开名车,租二十平的单身公寓,还不是暴发户?他什么职业?户口哪儿的?证件没问题吗?还有没其它特别的地方?”
“哈,中介是这么说的。”许延也觉得搞笑:“证件我核对过,不是伪证,户口就在本市,职业没问。要说奇怪的地方……就是气场挺强的,外型又阴柔得很,这么说吧,让人感觉挺不自在,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
“延延,”封毅没接着笑,斟酌道:“你赶紧退租,把房子收回来,没事儿别跟那人接触。”
“怎么啦?”许延听他语气慎重,吓了一跳:“退租?那得亏多少违约金的呀?别跟那人接触――为啥?咱又没啥让人可图的。”
“我觉得这人不对劲儿,谁知道他是干啥的?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凡事反常即妖,中介的话也不能尽信呐。”封毅劝道:“延延,钱赚得清楚才踏实,再说,咱也不缺那两三万,何况违约金?”言罢又笑,低语道:“谁说咱没啥可图的,万一我老公叫人拐跑了,你说我咋办?”
“呸!瞎说八道啥呢你?!”许延腾地红了脸,被他这么一提,也觉不安,之前那点儿隐忧随即浮上水面。两人都觉得怪,那就不是一般怪了:“我也有点儿担心,说正经的,咱会不会大惊小怪了?”
“这世道,啥乌七八糟的事儿没有?诸事无常,小心为上吧。听话,明天就解约,把租金退了,房子空两个月没关系,多赚那点儿钱,还不如租客省心划算。”封毅接着笑:“我是说正经的,你别跟他来往啊。”
“正经个屁,浪费电话费!”许延恼道:“我跟他来往干啥?没事儿挂了,退了租再说。”
“诶诶,别急呀,话费我出啊。”封毅嘿嘿笑道:“多说说不就‘有事儿’啦?”
许延噗嗤笑了,骂道:“说个屁!”
“屁也行呀,”封毅低笑:“延延说啥都好听!”
“滚蛋!”许延咯咯直笑:“挂了啊,我这就打电话约他退租。”确定了这事儿,虽说亏了点儿钱,心情却立刻松快起来,这才想到:“哥,我期末考得挺好,你咋样儿?”
“我当然没问题,”封毅笑道:“那你挂吧,有事儿及时联系。”
“好。”许延笑着放下电话,这段浑浑噩噩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交了长途话费出来,许延到街口电话亭拨了张品成的手机号,电话响了十来下,对方才接听,那异样黯哑的嗓音冷淡地响起:“喂,哪位?”
“您好,张先生,我是许延。”话筒里的声音,莫名地让他心慌:“是这样,我弄错了,今天那间房,我朋友自己要用,所以,不能租给您了。”许延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您这两天有空吗,我们约个时间解除合同吧,违约金和房租我会全数退给您。”
“这样啊……没关系。不过,”张品成竟不计较,轻描淡写道:“我下午飞了上海,要办个画展,近期恐怕不能回G市。”他语调平淡,接着说:“租金就按解约时间算吧。”
“办画展?”许延突然想到,前几天秦可可唠叨过几,国内著名画家亦川的画展,近期要在上海举办,她极端迷恋超现实主义绘画,消息应该没错。但,至于那么巧吗?难道亦川是本市人?艺术家脾性向来与众不同,张品成飘逸的字迹和另类的优雅气质,倒确实挺贴合这职业……他小心地问:“请问,您的笔名是?”
“亦川,”张品成淡淡地说:“抱歉,我刚下机,解约的事,G市面谈吧。”
“好,对不起,打扰了。”许延放下电话,满心懊恼,不但又闹了笑话,还得赔钱!虽然对方说了按解约时间算租金,但既然房子没住过,自己又一味赶人走,哪儿好意思再占便宜?
之前竟然怀疑对方是**,封毅虽然没说,想法估计也差不多。合同暂时解除不了,即使沮丧不已,怕封毅担心,许延还是拐进邮局,又给他挂了个长途,把情况复述了一遍。
“亦川?”封毅也吃惊不小:“就是那个经常出国办画展的,国内超现实画派代言人?”
“嗯,就是他。”许延郁闷地说:“我连藏毒聚赌都想到了,咋就没想到是搞艺术的。”
“嘿嘿,我也没往好想。”封毅笑道:“那也没必要租咱那小房子呀,还一租两年,难道打算改装改装,弄成原始洞穴闭关憋灵感?”
“谁知道,说不定真是呢,呵,这些名人,不都稀奇古怪的。”许延苦中作乐,哂笑道:“唉,现在他闭关不成,咱到手的钱也飞了。”
“算了,租金早收晚收,还不是一个数?况且,”封毅笑着安慰他:“月亮湾不出两年,肯定大幅升值,到时出手炒楼不更赚钱?”
“也是,”许延道:“但现在是年尾,房子不好租,空着太可惜了。”
“呵,财迷,甭想了,以后哥赚回来给你。”封毅笑道:“天都要黑了吧,快去吃饭,别饿坏了。”
“切,谁要你赚?”许延眼睛一翻,郑重重申:“将来是我养家好不?”
“哈哈,行,”封毅大笑:“以后我赚的零,你赚的养家,好了不?”笑到一半突然顿住:“糟了!”
“咋啦?!”许延吓了一跳,立马坐直,着急地问:“啥事儿糟了?”
“刚说太大声,让小赵听见了,”封毅懊恼地压低语音:“丫的挤眉弄眼,在隔壁探头探脑。”
“嘿嘿,活该!让你得瑟,”许延笑毕担心地问:“他该不会想到啥吧?”
“他那脑子,哪儿能不想,”封毅低笑:“一定怀疑是你在那边牵线搭桥,给我找的对象呢。”
“呸!做你的梦!”许延眉毛倒竖:“找对象?找板子吧你?!”
“我,我做啥梦了我?”封毅口吃道:“我,我也没找啥板子呀?不是你要问吗,我都据实交代了,别人想的,管我啥事儿?”
“要没想过,人小赵还没吱声儿,你咋就那么清楚?”许延洋洋得意,故意刁难,假装大度地说:“嘿嘿,念你是初犯,板子就免了,改成竹条吧。”
“竹条?!”封毅惊讶反问,语气暧昧:“难道……延延对**有兴趣?”
“**?那是啥?”许延疑惑道:“你捣鼓啥坏主意?”
“呃……**,**,能是啥坏主意?就是,”封毅滞了滞,随即正儿八经说:“就是萨满。”
“萨满?”许延摸不着头脑,追问他:“那是啥玩意儿?”
“萨满你不知道?”封毅笑了,认真解释:“是个网游角色。”
“网游角色?你有时间玩网游?”许延将信将疑,问道:“那跟竹条有啥关系?萨满使竹条?当武器?”
“……对对!”封毅赞叹道:“延延真聪明。我哪儿有时间玩儿,那游戏国内刚开,前段儿浏览了下官网。”说完催促道:“时间不早了,快吃饭去,别把胃给饿坏了。”
“哦,好。”许延放下电话,肚子早就打鼓了,虽然直觉这小子在使坏,但**等于萨满,倒也挑不出毛病,饿得头晕眼,还是找食要紧。
几天后散学典礼,许延跟秦可可无聊瞎掰,偶然想起,问道:“可可,你知道**吗?”
“**?!”秦可可目瞪口呆,嘴里能塞进个鸡蛋,诡异地盯紧他:“你,你跟那谁,玩儿这个?”
“玩儿这个怎么了?”许延诧异道:“不是网游吗?”
“啥?!”秦可可表情极度扭曲,嘴里那只莫须有的鸡蛋直接卡进了气管:“你个白痴!!!”
许延两眼迸火星,出了校门直冲网吧,立刻输入**两字,瞪着屏幕上眼缭乱的搜索结果,气得险些敲碎键盘。咬牙切齿又找到那个著名网游官网,屏息细看――萨满祭司,可使用武器包括:单手斧、单手锤、双手斧(天赋)、双手锤(天赋)、盾牌、匕首、法杖。
许延怒发冲冠,‘嘭’一拳猛地砸向桌面,那巨响振聋发聩,惊得满屋子人集体抬头、仓惶四顾。网吧老板直接跳起来,大叫:“你干嘛?!”
许延怒喝一声,拍案而起:“我――结――账!!!”
二五信箱 正文 暮冬春已至
359 9-8-2 17:23
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场雨,闪电撕裂了紫色的天空。怒涌的乌云奔腾咆哮,铁马冰河般压阵而来,暴雨挟着尖锐的爆裂声,如无数道闪亮的钢鞭,疯狂抽打地面。大地无言,树枝噼噼啪啪骤响,一朵接一朵的伞,圆顶蘑菇一样纷纷冒出来,战栗着仓惶逃窜。
小区门口到楼下,几十米的间隔,许延已经湿了过半,正落汤鸡一样狼狈地站在电梯外,不停甩着身上伞上的雨水,身后传来一阵不慌不忙的脚步声,转头看去,那辆纯黑的JAGUAR,静静停泊在楼栋前。
转眼已是三月末,浅灰色真丝长袖衬衣,喉结下微敞着三粒同色系纽扣,外套的褐色风衣,挺括简约,飘逸流畅。还是黑色西裤与铮亮的皮鞋,张品成纤尘不染地踱进来,合上伞后淡淡一笑。
许延停下甩水的动作,挤出个笑脸移开目光,瞪着缓行的电梯望眼欲穿,心理极度不平衡。赶上这鬼天气来解约,换谁谁难受。两人一左一右静立在电梯两侧,静观不锈钢梯门慢慢打开,静静走进去。电梯随即向上攀援:二楼――三楼――四楼――五楼,光标闪烁,仿佛有感应般,突然静谧地,瘫痪在六楼与七楼之间,然后,刹那间,视野如墨。
梯门边按钮轻响,几秒之后,低沉黯哑的声音飘了过来,重重地撞击耳膜:“电梯故障。”
许延笔直地站立着,一言不发,屏息凝视,依然不见五指。寂静如钢丝,蓦然勒紧了干涩的咽喉。空气带着一股无形的重力,令人心跳错乱加速。一种古怪而又模糊的压迫感,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猝然滋生、疾速酝酿,包含着无法言传的、捉摸不透的未知,让人顷刻思维停顿、关节僵紧。
“你怕黑。”那声音淡如烟幕。
“不。”紧绷的音调和激烈的心跳同时迸出喉管。
“怕密闭空间。”沙哑的声线盘丝结网、经纬纵横。
“不。”清亮的嗓音薄脆如钢片。
“那你,”低沉的声音挟着零度以下的寒气,步步进逼、飘渺无形:“是怕我吗……”
“不!”许延蓦然拔高音量,身体却背离意志,本能地紧贴上墙壁。
“哦?是吗?”低笑夹杂着讥诮,消弭于空气中。‘啪’一声轻响,幽柔的火苗顷刻洞穿了黑幕,张品成唇边噙着一丝浅笑,轮廓被火光描绘得格外邃,明暗清晰。
许延没有回答,紧盯着两步之遥、火苗背后,那双狭长的凤眼。突然发现,那晶莹剔透的瞳仁竟不是纯黑的,更像褐色的丝绒,徜徉于光焰跳荡中,一波又一波,柔柔泛起亮丽华美的光晕。这样一个凝视,犹胜热烈的拥抱,让人无措而窒息。
“呵,”张品成忽然退后一步,斜斜倚靠向墙壁,轻笑着说:“你也是吧。”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
压力突兀地消失,像来时一样无影无踪。许延吸一口气,紧抿着唇,理清思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敷衍反问:“是什么?”
“别装傻,你跟我一样清楚,”那声音怡然自得,徐徐响起。火苗悠然熄灭,黑暗再度降临,却仿佛遗留着光焰的余韵与温暖,柔和醇厚,截然不同于之前的凌厉锋锐。张品成轻言慢语道:“我们,是同类。”
“是,又怎么样?”许延迎着漆黑的前方,镇定反问,想不明白先前的紧张从何而来。
“不怎么样。”衣物O@轻响,声音的高度降低了一米:“我想提个建议,你不妨坐下来等。”张品成低笑着说:“很可能你站到腿软,维修工还没有来。”
这完全是善意的提议,那语气却让许延却本能地抗拒,转念一想,又何必跟自己的腿过不去?随即全神戒备地坐下来,冷淡地说:“谢谢。”
对面没有回应,半晌寂静之后,张品成轻缓地开口:“你,见过油灯吗?”
这问题来得无边无际,叫人摸不着头脑,许延谨慎地回答:“没有。”
“那种火苗微弱的油灯,可以手动调节明暗,”对面黯哑的声音柔风般吹拂,张品成径自说下去:“三十多年前,那样的灯,一到夜晚,就接二连三地点亮,光晕凝成一团,层分明,越散越弱。细小的昆虫与蚊蚋,从夜的寻隙飞来,环绕着光圈翩然跹然,载歌载舞……”
“有的时候,灯会熄灭,夜晚便迅速沉寂下去,那种黑暗是物质,像四堵厚重的墙,冰冷,严密。”火机突然轻响,**的指节擎着一小簇跃动的火升起来,张品成微微眯起眼睛:“然而,当视野再度清晰,又会让人感觉遗憾,被喧嚣的光线惊扰的夜色,其实,远不如纯净的黑暗安宁舒适……”
“我不觉得。”许延看着那火苗,不由自主地反诘:“有光的夜晚,才安宁舒适。”
“是吗?”火消失,睁眼如盲:“你再试试。”平静的声音穿透空气,海浪一般起伏绵延:“黑暗,是艺术的一部分;黑夜,是时光的一部分。它们都是安详的、宁定的、纯粹的。正如,我和你,是自然的一部分。”
那异样沙哑的声线,此刻听来竟如此的温柔迷人,彷如被夜色浸润的百合一样幽香弥漫,躁动的空气也渐渐恬静下来。许延侧耳倾听,听着自己规律平稳的舒缓心跳,悄然地,微笑了。
“而有光亮的夜晚,只能算是一种夭折美学,人为,而生硬。”张品成揿着打火机,在火苗背后凝视着他,轻声微笑:“现在,还怕黑吗?”
许延看向那柔波荡漾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漂浮的火苗在幽蓝的底焰上舒摆摇曳,那沙哑的声线像母亲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绷紧的神经,又带着父式的威严,不容抗拒,势不可挡。
“那么,”棱角分明的薄唇,缓缓扬起优美的弧度,张品成轻笑道:“还怕我吗?”那朵浅淡的笑意,有一种奇异的掠夺人心的力量,让人顿感莫名的惬意和亲切。
许延微笑,又再摇了摇头,忽然发觉,由来已久的那些戒备,竟是源于内心潜藏蛰伏着的,对面前这人原始的好感与倾慕。
“呵,那么,”张品成轻声说:“火机已经烫手了,我熄了它,好吗?”
“嗯。”许延应道,轻弱地笑了。
“你,”那声音低柔如耳语:“觉得冷吗?”
“还好。”许延抱着膝盖,垂下眼帘。
又是一阵O@轻响,带着清淡木香的织物如梦般轻拢下来:“披着它,休息吧,我也觉得累了。”
许延没应声,也没再推拒,被冷雨吸尽热量的体肤,很快温暖起来。时间与空间,仿佛同时凝滞,鼻端只有那衣领上陌生的体味,恬淡馨香,如同春雨过后清润的空气,在舒缓伸延的大地上蕴藉缭绕、款摆飘摇……
黑暗寂静覆盖着时空……
肩膀忽地被人一拍,许延才诧然醒来,那件褐色风衣,随着他跳起身的动作,乍然滑落地面。年轻的修理工抱歉地赔笑:“对不起,先生,刮风下雨,供电局突然断电,小区内的发电机临时出了故障,现在才修好。”
“没事儿,”许延捡起地上的风衣,抬头问:“刚才,跟我一起关在这电梯里的,那位先生呢?”
“哦,那位先生刚走。”修理工说:“现在电梯可以正常使用了,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谢谢。”电梯停在一楼大堂,许延看了看腕表,手搭着风衣走向玻璃门,
渐细的雨丝中,那辆纯黑的JAGUAR,早已消失不见。
逼仄的电梯间内,在对面那人绵长均匀的呼吸起伏之间,自己竟然真的沉沉睡去。半小时的短暂睡眠,半个世纪般酣畅安怡、悠长甜美。许延迷惑地望着风中的雨丝,迷惑地追逐着那幻象般虚渺的记忆。雨的丝线娉娉婷婷,柔韧如织,依依牵扯于迢遥的天地间,如雾如烟,幻影般挟着迷离的思绪,悠悠飘上半空。
半个月后,艳阳高照。许延看着挂在门背后的,那件干洗熨平的褐色风衣,紧蹙着眉,站起来,坐下去,又再站起来,开了门下楼。
街边书报亭,三、四声后,电话接通。许延不待对方问话,沉声道:“张先生。”
“你好。”对面很安静,那低哑的声线更为安逸,与这边的车水马龙反差巨大:“有事吗?”
许延紧握着从那件风衣口袋里掏出来的,月亮湾的房门钥匙和存款帐号,举目凝望喧闹的街道:“你的衣服,还在我这,怎么还给你?”
“没关系,你随意理吧。”张品成淡淡地说:“那份合同一直没带走,就放在餐桌上。”
许延滞了滞:“那房子,你用吧。”他收回视线投放到书报亭内,细白铁丝架上,各类色彩纷呈的刊物琳琅满目:“衣服和钥匙,我下午寄放去中介那里,你有空去拿。”
“好。”简短的回应过后,‘咔嚓’声响,话筒中传来单调复的忙音。许延怔怔挂上电话,转身离开,几步之后,被人叫回去,丢下一枚五角硬币。
四月的天空像孩童的眼睛,清蓝澄澈,微风掀起轻薄的衣角,飘拂在车流穿梭的街道上,洋溢着属于春天的喜悦和娇嫩。每一个行色匆匆、踽踽独行的路人,是否都有些迷蒙的思绪,在这混乱红尘中翻滚跌宕、扑朔迷离?在这街头伫立的万分之一秒间,摩肩接踵、左右环顾、漠然揣度?然后,绿灯亮起,车辆行人蜂拥而动……各安天涯。
二五信箱 正文 树下的少年
3951 9-8-28 22:7
周五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日子,丁珉最近弄到几张热门影碟,早就约好许延和秦可可一起看。下课后三人就近吃了晚饭,便一块儿搭车到月亮湾。
小区管理确实不错,半年时间,区内已是绿草如茵,不知从何移植的几棵大榕树,枝枝蔓蔓、如幕如遮,掩映得夜色一派清凉。麻石小路曲径通幽,三、五米便立起一架低矮精致的铁艺灯座,橘黄的光晕圈圈点点,一盏盏幽柔地含苞绽放,不胜娇羞。
“你俩眼光真不错,”秦可可吊儿郎当地啃着甜筒,眨巴着眼睛左顾右看:“月亮湾晚上比白天更漂亮,绿化好,空气好,住这儿人都能长寿几年。”
“哪儿有这么夸张,”许延笑:“人工雕琢怎么也比不上自然景观,尤其是空气。”
“这儿离南部海滩近,比市区空气好很多了。”满月携着潮汐卷来一阵阵凉风,丁珉惬意地说:“许延,你怎么不搬过来住?反正空着间房子,虽然要走一段路,比起你家到学校,其实还少换趟车。”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秦可可眼睛溜过来:“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当然还要配上如美眷才是写意良辰。”她摇头晃脑诡笑道:“地方再好也得有人共享,许延,是不是呀?”
“胡说什么呢?才高一,我妈肯定不同意我出来住。”许延脸色微红,想起上马路事件,蹙眉道:“再说,她一个人留在李家,我也不放心。”
“封毅快来了吧?”丁珉笑问:“上回就约好了他,以后放假一起踢球。”
“嗯,还有一个多月高考。”许延笑道:“考完差不多就来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大堂,迎面出来一对年轻情侣,秦可可跑过去摁住电梯,回头招呼:“快来,正好,不用等。”
两人快步跟上去,走进电梯间。秦可可摁了九楼,刚松开手,已经闭合的电梯门又徐徐展开,随即手足无措定在当场。
鸽灰色丝质修身长袖衬衣,米白色休闲裤,显得身材愈发高挑出尘。张品成走进来,微点点头,稍长的黑发由于转身的动作遮住了半边脸,唯留一段俊逸优美的下颌弧线。清淡飘渺的木香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了鼻端,许延凝视着那个背影,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
电梯无声地上行,秦可可瞪大眼睛,口吃地问:“请,请问,您是亦……亦川先生吗?”
张品成偏过头,淡淡地说:“是的。”
“哦……哦。”秦可可紧张得接不上话,‘叮’一声轻响,九楼便到了。张品成微微颌首,走了出去。
许延按住电梯,拉了一把仍怔怔呆站在里面的秦可可,忍俊不禁:“至于吗?”
秦可可梦游似地瞳孔散大,面色绯红,喃喃道:“我,我碰上偶像了,亦先生真人比电视上还帅啊……”
“别人帅不帅,”许延笑出声,小声嘀咕:“跟你有啥关系?”
“你懂个屁!”秦可可骂道,眼睛一直追逐着前方的背影。
几套房子都已相继出租,只留下92,恰巧与二十平那间隔壁。许延掏出钥匙,无意中转头一瞥,立刻大叫:“张先生,你等等!”
只剩一道缝隙的房门随即开启,张品成手扶着门,问:“有事?”
“怎么会没事?”许延两步过去,一把推开门:“这是怎么回事?!”二十平的房间已经全部变样,四壁空旷,除了一张沙发,所有家具统统消失,半个月时间,连原先的瓷砖都换成了柚木地板:“我说过,墙上连钉子都不能钉!”
“这墙上有钉子?”张品成眉毛微挑,嘴角泛起一丝笑,随手将钥匙抛到沙发上:“许先生要进来检查一下吗?”
“你这是断章取义!”许延恼火地质问:“地板都换掉了,难道不比钉钉子更过分吗?!”
秦可可逮着机会跑过去,惊喜地问:“亦先生,您在这里住?”随即疑惑,房间里连床铺都没有,哪儿能住人?
“不,换个环境休息下,偶然画幅画。”张品成微笑,转而对许延说:“这房子我有两年使用期,用不上的家具暂时运走了,到期退房的时候,房间会恢复原样,这样许先生还有意见吗?”
“不论我有没意见,”这人简直不可思议,许延皱眉理论:“房间改动,你必须先征得乙方同意,租赁合同说得很清楚。”
“对,”张品成闲闲道:“我事先给你留过言,如无意见就改动房间,你没有回复,我自然认为你同意了。”说罢递过手机:“四月三日下午两点半,你可以查查台。”
最近询问租房的信息很多,房子全租出去了,许延便没有一一查询。闻听此言,接过手机打去传呼台,果真有这么一条留言,无可奈何地还了电话:“请问张先生,这两年房间你还要做什么大的变动吗?”
“暂时没这个打算,”张品成淡笑:“许先生还有问题吗?”
“没有!”知道对方不至于破坏那些家具,终究觉得不爽,许延郁闷地走向92。
秦可可一把拉住他,好奇地向房间里张望:“请问亦先生,我们能欣赏一下您的画作吗?”
“当然,”张品成微微一笑,退回房内,做个手势:“请进。”
画架上有幅半成品,秦可可道谢之后,兴奋地拽着许延跟丁珉进去,站在画布前啧啧惊叹:“请问,这幅画叫做……?”
“春天。”张品成交叠着双腿,闲适地坐在沙发上。
许延没有回头,整幅画面线条利落,色彩鲜明,光线柔和,形式上非常醒日,氛围宁静而优美,却又折射出一种令人费解的反常怪诞。乍看每一片叶子都生机勃勃,却仿佛不是树叶,而是无数会眨动的眼睛;灰白的树干和淡茶色的阴影,细看之下,竟由密集的枯骨罗列而成。
树荫下的两个美貌少年,身体尚未画完,面孔与神态栩栩如生,仿似愉快地对坐谈心,眼神却没有任何呼应与沟通,完全是陌生独立的个体,给人强烈的异化感、失落感,与世隔绝的孤独感。这哪儿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致?根本是一幅秩序井然的假象。
许延感到一阵不适,本能地退开半步。秦可可犹自流连忘返,丁珉貌似也无能欣赏,拍拍她的肩:“可可,别打扰亦先生作画,我们去看碟吧。”
“哦,好的。”秦可可回过神来,抱歉地转身一笑,满心期待地问:“亦先生,请问您今年会在本市开画展吗?”
张品成笑笑,站起来说:“年内排期已经满了,暂时不打算调整。”
“哦,谢谢。”秦可可失望地向外退,眼见房门闭拢仍旧不舍转身。
许延拿钥匙开门,旁边电梯又是一响,出来个白色白裤的少年,十七八岁上下,身段颀长,形容秀美,步态极富韵律感,走到几人旁边,轻轻摁响91的门铃。
许延立刻想到方才画中的少年,知道那是张品成的模特,一把推了注目凝视的秦可可进去,蹙眉道:“有什么可看的,刚那幅画也怪兮兮,我真看不出来好在哪里……”话没说完突然顿住,随着隔壁房门开启,那双狭长的眼睛斜斜看过来,嘴角轻勾,泛起一缕玩味的笑意。许延的目光一触即分,快步走进房中,用力合上门,心头莫名急跳。
“就是,那幅画古怪离奇,哪里是春天?看着就难受,”丁珉蹲在电视机旁放碟片,闻言立刻应和:“还不如看影碟。”
“那是你们没有艺术细胞,”秦可可嘴角一撇,侃侃而谈:“超现实主义画派,就是描绘潜意识领域的矛盾现象,把生与死、过去与未来、真实与幻觉协调统一,取得抽象与具象完美平衡的艺术效果。算了,不跟你们说,”见两人不以为然,不屑道:“简直对牛弹琴。”
“对对,”许延撇开心中那丝异样,转身摊到沙发上:“我们没有秦姐姐的艺术修养,还是安心看港产警匪片吧。”
“哈哈,好。”丁珉拿着遥控器过来,坐在他旁边,兴奋地说:“开始了开始了,这张片子,我爸看过两,剧情特别有悬念,枪战场面也拍得很真实。”
“是吗?”许延兴致盎然,集中精神盯着电视。
“你俩就算再过二十年,”秦可可一**坐下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也不会有亦川先生那样高贵的气质和风度。”随即被精彩的影片吸引去注意力。
许延没有接话,微拧着眉,脑海中悄然浮现出那双邃狭长的眼睛,那个高挑飘逸的身影,那缕含义暧昧的微笑,与袅袅的香氛梦境般交织在惊险的电视画面前,迷幻虚渺而又,长久地挥之不去。
十几天一晃而过,转眼已到月尾,几个租客都说银行离得远不方便,想交现金。这也不算太麻烦,逢到周五,许延放学便电话联系好时间,搭车到月亮湾收租。9的女客要晚上八点才到家,许延收了两家租,返身走回92,打算边看电视边等人,开门时无意一撇,刚才还无声无息的二十平,现在竟虚掩着房门,散出一线灯光。
许延微蹙着眉进了自己屋子,心想张品成这人真是神出鬼没,就在一条过道,他来了自己竟听不到到丝毫动静。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泡沫剧,好不容易熬到八点零五,算着9租客应该到家,许延锁了门便过去收租。
对方果然已经回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公司文员,边交钱边投诉了不少水管滴水等鸡毛蒜皮。许延笑着开出收据,耐心地向她解释租赁期间维修费用应由租客负责,顺便留下管理电话给她,便匆匆乘电梯下楼。秦可可知道今天他有进项,哪儿能轻易放过,一早就宰了他要去泡吧,这会儿应该跟丁珉等急了。
G市有个相当恼人的现象,就是有不少外地乞丐沿街乞讨,这一带是高档住宅区,治安管理尚未跟上,附近自然少不了拎着个铁盆无赖追逐的人。除非老弱病残或是街边献唱,其余年轻人和孩子许延一概不会施舍,不是心疼那点钱,而是这种不劳而获的投机行为,一直令他相当反感,盲目的善心无疑也会助长这些风气。
门口站台还没建好,的士都已载客,许延只好往十字路口方向走,身后一高一矮两个人,却连续跟出五十来米仍旧纠缠不休,后来竟伸手拉扯他的衣袖。这样伸手敏捷竟不去自己赚钱,许延越加厌烦,正准备快步跑开,路边便及时停下那辆黑色JAGUAR。
张品成降下车窗,淡淡地冲他扬了扬下巴:“上车,我送你。”
二五信箱 正文 暖暖内含光
3857 9-8-28 22:8
身后两个乞丐摆脱无门,秦可可又接连催促了几,许延犹豫了两秒,便绕过车头开了门上车。
张品成发动车子,看着前方路面,问:“去哪?”
“公车亭就可以,谢谢。”话才说完,传呼机又狂叫起来,许延掏出来看看,果然是秦可可,烦躁地揣回口袋,看样子今天得迟到半小时,一会儿准被她埋怨死。
“公车亭?”张品成在灯口停下车,抽出支香烟叨进嘴里,点燃了微侧过脸:“不赶时间吗?”
“没关系。”许延转过头,视线还没碰上对方的脸,笑容却突然凝固,猛地一个激灵,拉开车门就要往下跳,手臂却被人一把握住。那只柔韧**的手,此刻彷如铁箍般不能撼动分毫,幽的眸子写满调侃,却有极强的安抚力,顷刻就松弛了他紧绷的神经。张品成揶揄道:“看清楚,是人。”
许延死死盯住那双不见底的眼睛,勉力稳住心跳,慢慢转过头去,半晌才确定,之前后视镜中映出那个,悄无声息隐在后座的‘恐怖干尸’,竟然真是个活人,且是个穿着一袭低胸黑裙,本应颇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那女子紧抿的黑唇黝黯无光,眉骨高耸,铁钩般凌厉锋锐,大范围黑色眼影箍着美目突兀上扯,尾端扫出浓重的黑烟。长发笔直中分,紧贴着尖削的下颌,肤色惨白泛起青灰,最惊悚的是颧骨上垂悬的两串猩红泪珠,彷如流淌的血迹,还有脖颈上惨不忍睹的青紫‘勒痕’。这妆容配上面无表情的奇诡,着实与活死人无异。
“采儿,跟许先生打个招呼。”张品成握住他手臂的手,转而搭上他的肩,语速低缓轻柔:“今晚有个派对。你不觉得,她很美吗?”那沙哑的声线在耳边缭绕回旋:“把门关上,绿灯亮了。”
许延在那女人冰冷的问候中转过身,抖掉肩膀上那只手,用力拉上车门,腋下的寒凉的潮气在空调的低温中结成密集的霜粒,语气冷硬地说:“呵,我没那么高的欣赏力。”
“你当然有,只是,”张品成轻笑:“自己还没发现。去哪?公车站已经过了。”
反正不是回家,索性不再推辞:“XX路1897。”许延清晰地说,争论没有意义。这男人永远不按常理出牌,诡秘强势,又仿佛并无恶意。最奇怪的是,自己竟会莫名奇妙地相信他,那信任与熟络毫无缘由,却牢不可撼地植于脑海,屡屡轻而易举地左右他的意志,真**活见鬼。
十多分钟的寂静行驶,到了1897门前,许延说了句谢谢拉开车门,张品成点点头就开过去了。站在路边,凝望着那辆车子暗影般滑出视线,许延怔怔吸了口气,那缕迷离的香氛已经无迹可寻,心底竟空落落地生出一丝不舍,直至肩膀被秦可可狠拍一记,才梦醒般回过神来。
考前复习在紧张与期待中亦步亦趋地来临了。九六年底掀起的那场迅猛凶险的股市浩劫,久久不曾平息,牵连之人不计其数,很不幸的,也囊括了李国平一家。埋怨与卸责在遭遇重击的三位家长之间迅速蔓延,四室一厅终日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呛鼻硝烟。
因为91‘神秘莫测’的邻居,许延已尽量不去月亮湾,然而现在这种恶劣的环境,别说复习,就连基本的睡眠都无法保证。老太太如丧考妣的嘴脸与半夜突兀撞击地板的瓷器,一又一将他从浅睡中吵醒。万般无奈之下,许延才瞒着尹心h说去学校宿舍暂住,搬进了月亮湾小区。
对于未知事物,人们总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尽管本能地回避,许延却无法克制自己时常留意,隔壁每晚七点半准时亮起的橙黄灯光,和那些形形色色、短暂逗留的俊美来客。这晚收拾了吃完的快餐盒,开门下楼丢垃圾,返回的时候抬起头,91的窗户竟意外地沉寂黑暗。正寻思间,熟识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他身后,步幅虽大却平缓从容。
许延没有打招呼,领先一步向前走,脊背上却仿佛伸延出无数感觉神经,无需回头都对身后那人微小的表情和姿势了若指掌,直到进了电梯才转过身,面向着明镜般合拢的不锈钢门。
“你精神很差。”张品成看了他一眼,中肯地评述。
“哼。”许延含糊地应了一声,依旧看着铁门。
“需要放松。”张品成续道,压着按钮让他出去。
“谢谢。”许延快速答道,擦身而过,声控灯很亮,将后面那人镂成黑色的剪影。
“等等。”张品成悠闲地叫住他,灯光下,薄唇抿出刀锋般凌厉的线条:“你其实知道,对你,我没有恶意。”
“对。”许延转过身,直视对方的眼睛:“但也绝对,没有好意。”
“所以你接近我,想解开这个谜?你认为,这是出于好奇心?”张品成走上前,低下头,戏谑地勾起嘴角:“错了,你的举动,与目的无关,而是出自本能。”
“是吗?你真自信。”许延不以为然地笑,拧开门锁:“不打扰了,我要复习。”
“呵,我很乐意,”张品成撑住快要合拢的门,嘴角微微弯起,化成柔和的弧线:“给你这个机会。”
许延握住门把,戒备地盯着他:“什么机会?”
“来验证一下吧,”张品成嘲弄地轻笑:“接下来的半小时,除了猜度你的邻居,恐怕也干不了别的,不如过来坐坐,尝试寻找答案,你认为呢?”
“我认为,”许延一步跨出去,带上自己的门,冷冷说:“你的提议,很不错。”
“来吧。”张品成一笑退开,打开房门,随手抛下钥匙:“关门,坐到沙发上去。”
许延关上门,环顾一眼空旷的房间,见他提起颜料盒走向画架,问道:“你的模特,今天不来?”
“今天不,”张品成执起画笔,依然是一棵张扬的树,没有绳索,却笔直悬吊着一位**少年:“你需要休息。”
“休息?”许延紧蹙着眉,看着那**指掌操控的刷毛,轻扫过少年锁骨上的暗影,定了定神,不可置信地笑:“在你这?”
“对,在我这。”张品成停下笔,回过头来,柔和的目光穿越灯晕接引着他的视线,宛若两条悠长远的秘密通道,沉静而安详:“半小时的度睡眠,胜过整夜辗转反侧,”那低哑的声音比目光更温和柔软,却不容置喙地主导着一切:“好好睡吧,你累了。”
许延凝视着那曼舞般蹁跹的画笔,和画布前移动着的优雅身影,连日的焦虑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渐渐合上双眼,沉沉坠入又一个酣甜的睡梦中。半个多小时后再醒来,91已经满室岑寂,吊灯散发出温柔的暖光,窗帘飘荡,泻入如水月华,凉夜静寂而绵长。
许延掀开身上的薄毯,站起来伸个懒腰,关上灯开门出去,回到自己屋里,放下钥匙,取出课本,翻到要复习的页数,之后,猛然掷向墙壁。书页随风,无辜地哗然翻卷,一页又一页,在白炽的灯光下,宣泄着满怀困惑与恼怒。
此后一周,每天半小时的短暂逗留似乎渐成惯例。许延没有找到答案,相反,却越来越忐忑迷惑,越来越留恋那空旷的房间,以及油彩混杂着木香那股特殊的气味。月亮湾的夜晚已经完全超出了掌控,曾想过打电话给封毅,又担心那小子在这节骨眼上,因为这事儿影响了高考。第七天晚上,许延打算搬回李国平家。
然而计划往往不如变化快,才刚收拾好书包,对讲就响了。是管理打来的,说81的住户投诉楼上冷气机滴水,对方和气地请他联系租客,尽快解决这件事。许延无奈放下对讲和书包,来到隔壁,连按了几下门铃却无人回应,刚才明明看见房里开了灯,他退后半步叫了声:“张先生,你在吗?”
房门很快打开,许延边往里走边解释道:“楼下投诉冷气滴水,我来……”话没说完就蓦然顿住。房间里,画布后,上树下那个美貌少年,被捆绑在寒光凛凛的金属十字架上,全身**。与他对坐的男孩手执黝黑的皮鞭,与交抱着双臂站在旁边,那个名叫‘采儿’的怪异女人,同时转过身,目光阴冷地探视过来。
许延寒毛直竖,本能地急退一步,却猛地撞上身后那人的胸膛。房门已经关上,张品成握住他僵硬的肩膀,简短地说:“采儿,关上冷气。A,继续。”那沙哑的声线越过头顶又流水般绕回他耳边:“你不是好奇吗,来得正好。”
话音落下,那个稍高的男孩立刻扬起了手,采儿倚在严丝合缝的窗帘前,面无表情地吸着冷饮。房间里回荡起抽打皮肉的刺耳脆响,与那道三尺余长糜丽飞舞的鞭影交织呼应。许延顿感呼吸困难,被缚男孩娇嫩的**上,那迅速累积的触目红痕,仿佛一鞭不漏,全都狠狠抽在了自己身上。
“你就是这样作画的?”许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与视线,挨打的男孩没被堵上嘴,却只发出压抑的闷哼,脸上的痛苦混杂着格格不入的愉悦,不仅如此,下身甚至微微抬起了头。显见这刑罚是双方自愿的,施与受同时乐在其中,令他立刻联想吧匆匆浏览过的**游戏。
“痛,并快乐着,我需要这个表情。”张品成轻笑一声,把他推到沙发上,走近画架前:“你觉得有问题?”
“这简直……”许延紧盯着他的背影,在混乱的脑海里搜索着词句,房间里浓烈的**暴力气息,一浪浪冲击着他僵紧的神经。
“恶心?还是**?”张品成睨着他眯起眼睛:“不必费心修饰你的措辞,七天的休整来之不易,应该用到恰当的地方。”
许延蓦然胀红了脸,恶声说:“对,我确实感到恶心和**。”男孩B表情愕然地看过来,A和采儿不屑地露出冷笑,这情景不堪忍受,他霍然站起身:“我走了,明天厂家会派人过来修空调,麻烦你留人在家。”
“想逃了?”张品成背对着他继续涂抹:“果然,还是孩子。”
“逃?”许延停住动作,脑海中镂刻的黑色长鞭,蛇信子般勾缠着他的脚步,微喘着问:“逃什么?”
“逃避真实的自己。”男人缓缓转过身,嘲弄的目光顷刻洞穿了他的防线,暗哑的嗓音刀锋般刺入心房:“你喜欢这些,不是吗?”
二五信箱 正文 举烛听风紧
2395 1-3-28 21:52
后来改换模特,B被放下来,采儿和他一起娴熟地剥掉A的衣服,全身裹上透明保鲜膜,只露出性器与头部。不知道是操作方法不对还是刺激强度不够,A一直达不到需要的效果,滴蜡、紧缚、脚踩、夹子、冰块、窒息、穿刺……B使出浑身解数,A仍然无动于衷。
张品成有些不快,挥挥手让那两人离开,走到A面前,猛地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向后一扯,声音很低,眼神犀利阴鸷:“非要我亲自动手吗?A,你真不乖。”
极度弯曲的后颈让A的嘴巴无法闭合,喉结快速滚动,困难地吞咽着唾液。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脸,许延心脏狂跳,正猜测倔强的A会做什么反应,却见他突然双膝并拢,笔直地跪倒下来,动作流畅自然,表情再无之前的冷漠,而是像朝圣般完美虔诚,语调激动而喜悦,唇边泛起顽皮的笑意,像个诡计终于得逞的孩子:“我错了,主人,请您惩罚我。”
张品成面无表情,并未立刻回答他,松开他的头缓慢地踱了两步。对方态度的不明朗,使A的笑容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苦与惶恐,双肩瑟瑟颤抖着,快速膝行过去,上身匍匐下来,紧贴着地面亲吻对方铮亮的鞋尖,不停地呢喃:“主人,求您责罚我。”
张品成突然撤回自己的脚,脸色更为不快,语气冷淡:“我允许你这样做了吗?A?”
A闻言触电般跪起身,再不敢妄动,脖颈与肩膀无力垂落,流露着渊般绝望的挫败感,喃喃低语道:“对不起,主人,我错了,我一定改。”
“你确实驯化得不够,A,这也有我的责任。”张品成背着手,沉吟了一会儿,面向他,语气威严而冷峻,一字一顿:“你听好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A蓦然抬起头,眼睛里怒放着绝逢生的狂喜,被极度的敬畏与仰慕催逼得浑身哆嗦,连嗓音都干涩颤抖:“是的,主人。”
“好吧,现在,”张品成此刻仿佛换了个人,态度依然从容温和,那恶狠狠的优雅却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暴戾之气,胁迫的语调倨傲而冷酷,彷如一把出鞘的利器,顷刻间震慑人心:“自己到架子下面去。”
A迅速站起来,依言跑过去,神色亢奋地期待着,许延注意到,仅仅等待的过程,已令他的下身充分**。张品成拿起一根沸水煮软的麻绳,看不清怎样动作,几秒之间就缚紧了A的双手,滑轮滚动,一下就把他悬吊固定起来。A的身体被自身的重量抻拉到极致,只余脚趾勉强碰得着地面,却完全起不到受力作用。
张品成抛开绳尾,取出另一根更粗更硬的皮鞭,毫无征兆地瞥了许延一眼,玩味地低笑:“许先生,你对捆绑和鞭子更有兴趣,对不对?”
那声音凌厉阴冷,又带着隐隐的**,钢针般凶险地破穴而入,令人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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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剧烈的咳喘才逐渐平复,许延脱力地摊靠着墙壁,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一滴溢出紧闭的眼帘,越流越快,呢喃道:“哥,哥,让我杀了他……”
许延连夜搬回了李国平家,站在冷水喷头下冲了一个多小时,混混沌沌地倒上床,直至考试开始,再未到过月亮湾。这天监考老师收完卷,绝大部分考生立即跑回教室对答案,秦可可家里有事,交过卷子就先离开了。许延疲惫地站起来,迎上丁珉担忧的眼神,笑了笑示意自己无碍,问:“上街逛逛去不?”
“好。”丁珉很快收好文具,跟他一块儿下了楼,边走边问:“许延,你最近怎么了?气色很差啊。”
“没事,晚上休息不好,”不断重复的诡秘梦境和那晚激烈的画面,逼得人心力交瘁,许延**着眉心,笑道:“就是有点累。”
“哦,快放假了,多做点室外运动,”丁珉看着他:“白天累了,晚上就能睡好。”
“嗯,”许延点点头,迷惘的目光一闪,转而轻松笑问:“看样子,你考得还行?”
“我?那还用问?”丁珉眉毛一扬,开心地搭上他肩膀:“有你免费辅导,不行也得行啊。”
“嘿,那是。”许延爽朗地大笑,黯淡的余音完美无瑕地掩埋在对方的笑声中。
“对了,许延。”两人逛到校外,丁珉一拍脑袋,懊恼地说:“你有薛小姐的电话吗?这几天都不是她监考,考试前她说有帮老同学要来G市旅游,问我妈的酒店能不能打折扣,这事儿我全给忘了。”
“哦,有,”许延自己也不记得班主任电话,打开书包翻出通讯录给他,好笑地说:“你自己找吧。这薛大小姐,看似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竟然也那么会算计。”
“人不可貌相,那个海……海……海……”丁珉难得掉一回书包,没成想竟中途卡壳,憋得脑门油光透亮。眼见许延爆笑着蹲在路边,气得提腿就往他身上踹:“再笑!踢你下海淹死你!”
那一脚看似凌厉实则不痛不痒,许延根本不为所动,越发笑得七荤八素,上气不接下气道:“踢我下海还得先把我扛到海边,丁,丁大哥,你好算计,啊哈哈。”
“好,你等着,早晚我把你扛到海边毁尸灭迹!”丁珉嘴皮功夫不如人,放一句狠话解恨就再不理他,匆匆抄下电话号码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我走,我走。”许延笑出一身热汗,步履蹒跚地爬起来,搭着他的肩膀歇着气。
六月的下午烈日当空,热浪如火,路面尘土飞扬,晒出一股子枯焦的烟气。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着,慢慢晃入拥挤的人潮中。
第二天全科考完,推算着日期,封毅也该高考完毕,但等通知、办手续还要耗费一段时间,近期仍然来不了G市。尽管思念与依恋焚心蚀骨、能把人摧枯拉朽,潜意识里,却又隐约抗拒着这时刻加速到来。许延混乱地闭上眼睛,苦思冥想求不得所以然,那蒙昧的思绪像飘渺的迷雾,这一刻似乎窥见一斑,下一刻就彻底隐匿无形,完全不可捉摸。
他自犹豫他的,没料到的是,封毅的电话却主动打了过来,传呼台美妙温柔的女声,尽职而耐心地复述了两:“机主您好,封先生留台,请您即刻打电话回家……机主您好……封先生留台……”许延紧握着粘潮的公用电话,手心里顷刻冷汗涔涔。
二五信箱 正文 着意过今夏
38 9-8-31 23:16
许延跑进街尾邮电局,关上隔间门,拿起电话:“哥,咋啦?!”
“别着急,家里没啥事儿。”封毅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醇厚,笑着问:“延延,考完了吗?”
“那你呼那么急……吓得我,”许延稍感心安,换了只手拿电话,活动着僵硬的指关节:“考完了,刚出校门,你时间卡得真准。”
“那当然。”封毅笑道:“也不看你哥是什么人。”
“什么人啊?”许延笑:“说说看,我还真不知道。”
“咳咳,听好了哈,”封毅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你哥嘛,当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德行兼备、智勇双全,料事如神、谋远虑,横贯古今、驰名中外……”
“得得得,”许延被他聒噪得噗一声笑出来,跟他绕着闹:“这些名号从小听到大,腻不腻歪呀,跟老八股似的,怎么也得整个与时俱进,简明扼要,别具一格的吧?”
“那也行,”封毅捂着话筒低声笑:“你男人。”
“啥也行?”对方冷不丁降调,许延一下没转过弯来,猜着说:“我男人?”
“诶!”封毅乐不可支,应完立刻大笑。
“诶?”许延眉毛一皱,蓦然回过味儿来,张嘴就骂:“我呸!”听着话筒那边越发笑不可抑,又羞又气,威胁道:“你再笑我挂了啊!”
“别呀,哈哈,”封毅见风头不对,立马刹车:“不笑了,说正事儿,延延,我后天上午到G市。”
“后天上午?!”许延一下攥紧了电话:“你通知书接到了?”
“那得七月底以后了,”封毅说:“我先送行李过去,另外,办张股东卡什么的。”
“你那边的事儿,”许延心里直打鼓,没来由地慌乱:“都理好了?”
“嗯,没什么事儿了。”封毅轻轻地笑,问:“你有事儿?”
许延顿时语塞。
我有事儿,我有什么事儿呢?隔天上午,许延站在出口,烦躁地抹了把脸,用力把纷乱的思绪抹去,打起精神迎向出站的旅客。
G市是终点站,早上这趟车旅客并不太多,那样帅气的面孔和挺拔的身高,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引人注目的。许延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穿着圆领白T恤的身影,水洗牛仔中裤和简单的白袜球鞋,裹着那双健美的长腿活力十足。
许延忽然发现,封毅也是很注重个人修饰的,而且对自己的相貌相当自信,但他的修饰是低调而含蓄的,理得完全不露痕迹。例如他绝不会像张品成那样,永远保持着外型纹丝不乱,服饰配搭细化到封面广告那种完美严苛的效果。
他也从不用发胶,黑亮的头发此时沾染了汗水,有一绺离群搭在眉峰上,一边袖口因为背带的牵扯更拉起了皱褶。而正是这种有序的凌乱,散发着入人心的致命吸引力,是那种勾引了人仍显得无辜的,漫不经心的性感。
许延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角,封毅显然也看见了他,摘下一边随身听的耳塞,远远冲他扬了扬手,拉着行李箱步幅很大地朝他走来。眼看着近了,身侧的背囊搭扣却无意挂落了一个孩子手里的玩具,那孩子手上一空,立刻在母亲怀里不依哭闹起来。
封毅已经走出了几米,听见哭声立刻倒回头,拾起地上的玩具还回去,又弯下腰微笑着逗弄了两句,直到那孩子破啼为笑才又转过身。许延静静地站在栏杆边上,忽然感到一丝淡淡的落寞与疚憾。
他应该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吧,却从未表现出来。记得以前有一起吃饭,黄丽萍说起他会照顾人,夸他将来一定能当个好父亲,封毅当时仅只微微一笑,就岔开了这个话题。这样心无旁骛的坚守与若无其事的舍弃,究竟需要多么坦然的心态与执着的勇气?
“来多久了?”不一会儿到了面前,封毅笑着问:“不是让你在家等着吗?”
“没多久,”许延说,伸手去接他的拉箱:“上学习惯早起了,在家呆着又没事儿。”
“吃早饭了吗?”封毅摘下肩上的背囊递给他,自己依旧拉着行李,搭着他肩膀往车站外面走:“阿姨身体最近好吗?”
“没呢,待会儿咱俩一块儿吃。”许延靠着他有力的臂膀,只觉明亮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心坎里去:“我妈就那样儿,身体还好,就是股票亏得没情绪。”
“嗯,我想也是,碰上股灾,都会情绪低迷。”封毅拦手招停一部的士,问他:“你饿不?”
“不饿。”许延帮他一块儿将行李放进后尾箱:“你呢?”
“我还行,”封毅跟他一块儿坐进后座,拉上车门:“那咱先回月亮湾吧,我想先冲个凉再出来吃饭。”
“好,”许延眉心微微一蹙,转开思路:“对了,你怎么现在办股东卡?熊市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呵,”封毅舒服地伸开腿,靠在椅背上:“入市恰恰应该选在熊市,大部分人都信心动摇,真正的机会就不远了。”
“你还挺有研究的啊,”许延睨着他打趣道:“小心贪多嚼不烂。”
“那当然,机遇与危机一贯相铺相承,”封毅笑道:“不但金融市场,所有经济领域都一回事儿。”说罢得瑟地瞅他一眼:“贪多嚼不烂?小样儿,也不看你哥是什么人。”
许延立刻想起前天这小子在电话里使坏,眼睛一鼓,抬脚就跺下去:“什么人?我看你还敢得意!”
“哇!”封毅冷不防吃痛,抱着脚嗷嗷大叫:“虐待狂啊你,干嘛动不动就出冷招?!”
许延当即愣住,像被人一拳打懵了头,冷藏在脑海里的情景,顷刻凶猛复苏:“A最喜欢别人踩他,你不想试试吗?”那天晚上,张品成低笑着说:“用你穿着球鞋的脚,痛快地踩在他身体上……”那嘶哑的声线像魔咒一般反复吟唱:“你不想试试吗……你想吗……你不想吗?”
封毅微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突然拍拍他的肩,指着窗外笑道:“你看,多巧。”
许延一怔,顺着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去,车子缓缓停下来,另一辆的士也在等红灯,后座上坐着的,竟是之前被碰掉玩具的那个小孩。那孩子刚好也看过来,小嘴儿一咧,明显还记得封毅,呵呵地便笑了起来。封毅也冲他笑着招招手,绿灯一亮,并列的车窗随即交错而过。
“是啊,真巧,”许延轻叹道:“这世上巧合的事儿太多了。”
“巧合加巧合,”封毅轻笑:“就绝对不是巧合了。”
许延心头怦然剧跳,凝眸盯着他:“哥,你知道了什么?”
封毅突然侧过脸,那一刻的目光竟像手术刀一样锋锐冰冷,似要剖开他的眼底直探进脑子里去,却只一晃,又回复了往常的温柔平和,微笑着说:“我知道你最近又睡不好觉了,”说着指指他的下眼睑:“瞧,这儿都出黑眼圈儿了。”
尽管一闪而逝,那凌厉陌生的眼神,仍让许延奇寒彻骨,立刻就联想起张品成那双狭长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异曲同工,都有着非人类的特性,敏锐精准,仿佛某种凶悍恣雎的猛禽,只不过一个在阳光下逡巡狩猎,一个在暗夜里蛰伏扑击。
他定了定神儿:“是睡不好,我总是做梦。”难道是自己多心了?还是封毅知道了什么?又故意隐瞒了什么?如果是这样,那究竟为了什么而隐瞒?以他俩的关系,面对面都刻意隐瞒的事儿,会严重到什么程度?许延满腹狐疑,越发地不安:“哥,回家我要跟你说点事儿。”
封毅一笑:“好,就快到了,”随即握住他的手:“慢慢就能睡好了,哥在呢,别担心。”
“你不知道……”那有力的指掌送来一脉**,令人既安稳又忐忑,许延拧着眉:“具体我也说不清,反正总觉得怪怪的,你来了好像,我心里更慌,又没道理……”
封毅伸开五指,包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没事儿的,回家再说。”
“嗯……”许延转头望向前方,月亮湾欧式风格的铜制大门渐渐显山露水,在他疑虑的视线中悄然临近。
这会儿还是上班时间,电梯一路直上了九楼,许延打开房门进去,封毅把行李拖到屋角,伸手揩一下书桌,睨着他笑道:“你多久没来过了?哈?”拍掉手上的灰过来揉揉他脑袋:“懒东西,还指望通知了你,能来搞搞卫生。”
许延拨开他的手猛地跳过去,吊在他脖子上小兽一样碾动着鼻尖,贪婪吸嗅着那股久违的纯正的汗味儿,嬉笑道:“我才不搞卫生,哥,”嘴里还说着话儿两腿就勾上他的腰:“咱们来搞点别的吧……”
“搞什么,”封毅脸上一红,忍不住笑出了声,搂着他的腰一巴掌拍在他**上:“刚进门,能想点别的事儿吗?快下来,我坐了两天车,又是灰又是汗……”
“想什么事儿?”许延缠紧他扭股糖一样磨叽,又粘又赖就是不肯下地,脸蛋红扑扑地一个劲儿在他身上蹭:“想不穿衣服的事儿吧?好不好?好不好?”
“好,”封毅伸手到他咯吱窝里一捏,趁他痒得缩了手,立刻往床上一放,诡笑向浴室闪:“不穿衣服,正好洗澡。”
二五信箱 正文 泛黄的记忆
1275 1-3-28 21:37
许延眉毛一拧,气愤地跳起来,一把拽住他正要算账,床边的电话却响了起来,两人都停住身形,封毅问:“谁呀?”
这电话只给了丁珉和秦可可,许延懊恼地说:“应该是丁珉,他知道你今天来,肯定等不及找你打球了。”
封毅见他满脸不爽,忍俊不禁地搂进怀里:“那你先接,我去洗一下,”说着在那嘟得老高的嘴上用力亲了亲,疼爱地哄劝:“乖……哥身上脏死了,这样……你也不舒服呀……”拿了电话塞进他手里,才转身去冲凉。
许延无奈接起来,果然是丁珉,说是他这考得好,他老爸要奖励他一台手机,让许延跟他一块儿去挑。丁珉一迭声说完,接着问:“对了,封毅来了吗?”
“来了,”许延说:“八点下的车,我们刚进门。”
“那太好了,”丁珉高兴地说:“待会儿喊他一起出来吧?好久没见了,下午正好去体育馆打球。”
“好,我问问他,”许延捂住电话,心想那死小子上哪儿都混得开,才见一面,就整的自己的朋友跟他熟得什么似的,还‘太好了呢’!一边腹诽一边冲浴室喊:“哥!丁珉问你下午打球不?待会儿想让我陪他挑手机。”
“哦,”封毅在里面应:“那你跟他约个地方,中午一块儿吃饭吧,吃完再说。”
“好。”许延回了丁珉,就蹑手蹑脚往浴室跑,本想摸进去偷袭,却不由自主在门边定住。
封毅闭着眼睛正在洗头,知道他要来捣乱,没关上门。蜜色**在水流的滋养下泛起缎子般润泽的光亮,胯~下那个让人欲生欲死的零件,正懒洋洋地卧在毛丛中小憩,预备勃~起的潜在的充实,隐现着腼腆而骄人的傲气。修长结实的双腿自然分开,向上交汇到坚韧的腰腹,与倒三角型的宽阔胸背结合成比例完美的刚挺曲线,全身肌肉排列紧凑而规则,充满张力,洋溢着数学几何般精湛的美。
忽然之间就湿了眼睛,许延静静伫立在门边,满心不舍、不忍惊扰了这魂萦梦绕的图画……多少年来,他与他,今天第一,第一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空间,第一这样自然而然地无间相对,这样坦然放松地尽情欣赏挚爱的裸露,不必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不必压抑心情、顾虑眼色……这是否……就是家的感觉?
清凉的水沙沙倾洒下来,沐浴液的馨香在雨雾般纷飞的水粉中穿行,混合着那人熟悉的体味,漫进鼻腔、沁入心脾,牵扯出一股催人泪下的、酸甜的幸福……
许延悄悄走过去,抬手绕上封毅的腰,将濡湿的脸颊缓缓靠近,温热的唇,一寸又一寸,缓慢而迷恋地仔细吻过对方的背心、肩胛、有力的手臂。当年那道在岩洞中刻下的触目伤痕,自手腕迁延至肘部,沉淀了岁月沧桑和无尽的思忆,已经淡成一条轻浅蜿蜒的,绵长波纹……
封毅眯着眼睛,忽感背部一沉,心也同时一沉,仿佛蓦然跌进了那些久远而稀薄的泛黄画面……
在那些反反复复的日子里,这个男孩,一直爱从背后抱着他,心满意足地靠在他的背心上,用整副身心热爱他,依赖他,同时,也支撑着他,让他波折重重的生命在那稚嫩的怀抱里,坚忍地走过冬暖夏凉,如果有朝一日,背上的重量撤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有力量如常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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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信箱 正文 海水与火焰
57 1-3-28 21:35
良久之后,两人才同时被铃声吵醒,封毅探手拿过电话放到他耳边,丁珉抱怨的声音立刻传过来。
(此章删除)
二五信箱 正文 下阶感露寒
65 9-9-6 8:55
腰像被拧过麻儿一样酸,走起路来仿佛满地都铺着厚棉,眼瞅着旁边那混蛋一脸神清气爽的餍足样儿,许延越发忿忿不平,一路闭着嘴噤声生闷气儿,心中纵有诸多疑问,也憋着不搭话儿。
来到约好的餐厅,午饭已经变成晚饭,丁珉笑着说:“靠,幸好听了可可的,没等你们俩骗子,不然非得饿成胃穿孔。”
“丁珉不是我说你,”秦可可一脸恨铁不成钢,手里的竹筷‘叮’一声敲响碗沿儿:“许延刚接了夫人进门,干柴碰烈火、小别胜新婚,随便干点啥不都比跟你打球有趣儿?怪你自己不识相,非去扰人好事儿,那不是活该被放飞机吗?”
“原来如此啊!”丁珉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赶紧拱手施礼:“小生谢过女侠点化。”
“嘿,那倒不必客气。春风得意马蹄疾,”秦可可见孺子可教,继续循循善诱:“你瞧瞧许公子就知道了,今儿个眼泛桃、眉凝春色,比之前那副痨病鬼的落魄样儿,是不是面目一新、天差地别?”
丁珉憋着笑,细细端详牙根儿抽疼的许延,点头如捣蒜:“确实如此,前一段儿我还以为他营养不良,想让他来我家加餐进补呢,没想到一夕之间就改头换面,太神奇了!”
“切,你家那二两饭,也好意思拿出来说。”秦可可撇嘴不屑,转过脸来睨着两人笑:“什么补药也比不上许夫人滋润呐,对不对,许延?”
许延脸上红绿交煎、眉毛抽搐,恨不得拿块擦手毛巾塞住那死丫头的嘴。旁边那混蛋犹不知死活,跟着人不要脸地眉眼笑,气得许延一个没忍住,提脚拼力就狠踹过去,立时疼得他杀猪似的嚎叫,抱脚瞪眼‘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怎么了?”许延手里杯子往桌上一顿,凶神恶煞地回瞪过去:“你想说啥?!”
“没,没啥。”封毅赶紧放下脚,龇牙咧嘴揪条湿毛巾擦手,赔着笑忍气吞声:“我,我正好脚痒了。”
对面两人面面相觑,秦可可凝眉沉思半晌,打个响指,权威地总结:“许公子真是御妻有术,佩服,佩服。”
“就是,”丁珉又羡又嫉,满脸期待,上身前倾扒着桌面:“哥们儿,快过两招来使使。”
封毅看许延就要炸毛,立刻招手叫服务生:“咱们先点菜吧,丁珉,你手机买了吗?”
“还没呢,你不是也要买吗?等你一块儿呀。”丁珉说:“正好可可下午要去做义工,我就陪她一块儿去了。”
“你啥时候说要买手机的?我咋不知道?”许延满腹狐疑,立时嗅出一股怪味儿,感情这仨人一直瞒着自己狼狈为奸?!
“上回来就说了啊,可能你忘了。”封毅一脸傻相,老老实实地正襟危坐。
“不是前两天才说的吗?”丁珉快嘴说完,被秦可可一揪才发现漏了嘴:“呃……”
“是我让丁珉查你电话簿的,别冤枉了许夫人,”秦可可敢作敢当、直言不讳,生怕封毅回去受虐待:“这段儿看你要死不活,肯定被姓李的那一家折腾惨了,我们看着都挺担心。”
“……”这两个亲疏不分的混球,许延有苦说不出,拉着脸闷头吃菜,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
“我本来就打算等你们考完试来。”封毅溜他一眼,见秦可可还待再说,赶紧打岔:“快七点了,咱们先吃饭吧,一会儿还得去挑手机呢。”
秦可可胃口小,每样菜挟了两箸,喝上几口汤就差不多了,见另外三人还在胡吃海喝,拿毛巾擦着手百无聊赖道:“对了,许延,你最近见到亦先生了吗?”
许延喉咙一鲠,差点没呛死,握住脖子噎得话都说不出来。这死野哪壶不开就提哪壶,简直是扫把星。
“慢点,慢点,”封毅赶紧拿杯茶递到他嘴边,拍着他的背皮笑肉不笑:“吃那么急干嘛,小心消化不良。”气得许延鼻孔冒烟,抢过来猛灌一口,才总算顺过气去,对着一桌子菜霎时没了胃口。
“又不是玻璃肚子,哪有那么容易消化不良,”秦可可不看眼色,继续追问道:“到底看见没?听说他那幅历时N年的巨作就要完工了,十月底要去欧洲开画展,国内看不到。许延,你帮忙问问吧,能不能让我们提前欣赏下?”
“没看见,”许延僵着脸,拿毛巾擦擦嘴:“我跟他又不熟,这怎么好问。”
“不熟?”秦可可半信半疑:“我看他对你挺不错呀,上改装修,你语气那么冲,他都和和气气……”
“和气个屁!”许延忍无可忍,‘啪’一声拍下筷子:“要问你自己去!”
“不问拉倒!”秦可可吓了一跳,柳眉倒竖,嗓门立刻提了几个调:“有病啊你?!”
“呵呵,《末日预言》是吗?那幅作品据说耗时三年?”封毅笑着圆场:“延延发起火来我都不敢惹,这么说亦先生个性应该很随和啊。”
“你也知道《末日预言》?我还以为男生对这些不感兴趣。”秦可可被勾起兴致,丢开许延转向封毅,赞不绝口道:“亦先生不但画技精湛,人长得帅,而且极有品位,不看别的,光那辆Jaguar,本市有几个人开啊。”
“你说他开什么?Jaguar?”封毅收回筷子,凝眸道:“黑的?”
“是啊,”秦可可停住话头:“怎么啦?”
许延也疑惑地转过脸去,封毅笑道:“没,我也觉得Jaguar不错,尤其是黑色。”随即续上之前的话题:“超现实主义画派,在第一世界大战结束后特殊的社会环境中兴起,那种反逻辑与理性的逆向艺术构思,不是空有画技就能成就的。还需要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思想内涵。”他接着看向许延:“可可那么想看,既然是邻居,问问也无妨,多接触接触就熟了。”
许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蹙眉别开脸不接话。秦可可说:“就是,他有病!”随即一脸兴奋催促道:“吃完就结账吧,趁现在还早,咱们买完手机就去月亮湾,看看亦先生在不在,他晚上不是经常过去作画的吗?”
“是吗?那好啊。”封毅当即招手叫来服务生,笑道:“刚才走得急,给你们带的特产忘了拿,正好一起回去。”
四人上街逛到八点,三个男孩都淘到了满意的手机,打了部车回到月亮湾,91的窗户果然亮着灯。许延惴惴不安,本能抗拒着与张品成有关的一切,但门下那缕微光,却似有无穷魔力,像根金灿灿的捆仙绳,瞬间结成天罗地网,兜头兜脑地罩下来,勒得他顷刻呼吸不畅,拧开自己的房门就冲进去:“我要上厕所!”
封毅进来打开行李,将给二人带的礼物翻出来。秦可可站在房间里转,不住催促:“许延,你快点啊,今天我妈下班早,我一会儿就得回家了。”
“行了!”许延坐在马桶上烦躁异常,巴不得那死丫头现在就滚蛋。
封毅等了会儿也过来敲门:“延延,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许延恨得磨牙,又不好发作,这才无可奈何出来,冷着脸走去隔壁敲门。
张品成竟然没在,助手采儿开的门,换掉了那天惊世骇俗的装扮,简约的淡紫长裙,竟显得婉媚娴雅、明**人,淡淡说:“许先生,请问有事吗?”
“张先生不在吗?”许延松了口气:“我的同学想来看他的新作,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了。”
“请进吧,张先生说随时欢迎许先生过来,”采儿撇唇一笑,眼睛缓缓扫过四人,侧身让开道儿:“他马上就到。”
“谢谢。”许延蹙着眉,浑身不爽利,避开封毅嘴角那抹笑,被秦可可推搡着往里走。
没有尽头的寂寞公路,路边停着辆废置的褐色小车,碎裂的车窗上结满了蛛网,赤色晚霞浓烟滚滚,业火般自天边怒涌而来,烧得车皮炙手可热,画布都似要腾起焦烟,最引人注目的还不在这里。
“怎么做到的……”秦可可围着画架啧啧惊叹:“太神奇了!”
车边倚着那位巧笑嫣然的高挑美女,光裸的足踝**白皙,金色鬈发波浪般翻卷下来,十指纤纤搭着车门,淡墨色长裙随风曼舞,裙下玲珑浮凸的优美曲线,竟空如虚物,让人霎时感觉那裙外的头头脚脚,全是临时缝合的配件,合着唇边那抹笑,极度突兀诡异。
封毅看了一眼掉开头,环视室内其他完工的画作,转了圈来到窗边长案前,上面除了一部电话只平摊着一本年历。许延对画没兴趣,也跟了过去,见他随手翻动的月历上,隔几页便闪过一只手绘的乌鸦,静立在日期旁窄小的方寸之间,鳞状羽片漆黑如墨,收敛的双翅蓄势待发,似乎就要从纸面上飞扑而出,不由倒退一步。
封毅放开台历,伸手拉住他,温声道:“怎么了?”
许延眉毛一蹙,正要答话,却见他突然转身向外,松开了自己的手。
“亦先生吗?打扰了。”封毅脸上涌起一抹微笑,伸出手去:“我姓封,住隔壁。”
“你好,”张品成竟已站在两人身后,狭长的眼睛黝黯无光,滑过两人之间,笑道:“欢迎。封先生对绘画有兴趣?感觉如何?”
“呵,听可可说亦先生画技精湛,所以跟了过来,”封毅笑道:“可惜没有艺术天赋,觉得好看却又说不清好在哪里。”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分明和颜悦色,软语对答,却让许延蓦地背心发寒,心脏剧跳,差点横跨到两人中间,却又搞不懂究竟想挡住些什么。
还好秦可可挤上前,及时接手了他的工作:“亦先生,听说您的《末日预言》就要完工了,请问,”她嗓门发紧,语音热切:“能让我们欣赏一下吗?您的画展不在G市开,我们都不能亲眼目睹。”
“那幅不在这里,”张品成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有兴趣的话,各位可以到我另一个画室参观。”
“真的吗?太好了!”秦可可两眼放光:“您另一个画室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方便?”
“南风岛,25号,”张品成温和地说:“这个周末,我在那里。”
“那,那先谢谢亦先生。”秦可可激动异常,像中了大奖,眼珠子都不带转:“我们周末一定过去。”
张品成微微点头,许延拽了她一把:“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哦,好!”秦可可不好意思地笑,临出门还谢个没完。
许延出去开了自己家门,让几人进去,莫名转脸回看隔壁,张品成竟还未回去,嘴角荡着一缕含义莫名的笑,仿佛知道他定会看过来。那笑意有如凌厉的鞭梢,立时卡紧了他的喉管,未待他回过味儿来,就被封毅一把拽了进去。
许延心头一慌,猛地抬起脸,封毅的眼睛亮如寒匕,微光一闪,轻轻关上门,回手抚上他的头,温暖的掌心满是安慰,竟无丝毫嫉意,微笑着说:“去烧点水吧,可可他们应该渴了。”
“唉,还是许夫人好,以前我们来,每都得自己带水喝。”秦可可嬉笑道:“许延真好福气,居然骗了个这么极品的童养媳。”
“唉,饮水器都忘了买,”封毅苦笑道:“我得赶紧改正错误,不然被人扫地出门就惨了。”
“是吗?那你正好争取婚姻自由啊!”秦可可疯闹道:“包办婚姻早就该取缔了,我家三姐妹,个个貌美如,你快净身出户,过来报道吧。”
“呃,”封毅没见过这阵仗,脸色微窘:“就你一个还行,三个……我怕我吃不消啊。”
“哈哈封毅,”丁珉爆笑:“这回体会到置身狼群的滋味了吧?”
清澈的自来水渐渐蓄满水壶,听着外间几人轻松笑闹,许延关上龙头,拾起一边的壶盖慢慢扣上,盯着幽蓝的火苗摇曳伸展,满心忧虑烦躁。
二五信箱 正文 场内与场外
3639 9-9-7 11:5
丁珉、秦可可回家后,许延就进了浴室冲凉,出来的时候封毅正在厨房洗空调的滤尘网,眼睛溜过他密密实实的睡衣,立刻笑了。
没搭理那**狂,许延喝了口水就去睡觉。封毅把干净网子装回去,开了冷气轻手轻脚去浴室,不一会儿出来摁熄灯也**。本以为他会解释些什么,不想那混蛋平躺在外侧,三两分钟不到,就调匀呼吸呼呼大睡过去。恼得许延气不打一来,越发地烦躁。
面墙侧卧着,明明身心俱疲,神经却又高度亢奋。这段时间夜夜如是,许多杂乱无章的片段打了鸡血似的在脑子里东奔西突、接冲拔距,待要将它们删就简、规整收编,却又不约而同都沉下水面去了。
旁边那人正安静地沉睡,空调将夜气捋码得凉滑如丝,风口带动了轻飘的帘幕,一下又一下,缓缓诱入微茫的光亮,在那人身周拓下温暖的剪影。这两天两夜想来够他受的,许延在暗影里无声地笑了,情不自禁依偎过去,手脚轻轻攀上那人的身躯,调整着睡姿终究不满意,犹豫了半晌,手滑下去,悄悄握住内裤中那个恼人的物件,贴着散发清凉水汽的毛丛,才踏实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刚想认真睡觉,旁边突然传来促狭的闷笑,手肘下的小腹也随之急促起伏,感情那**竟是在装睡?!许延腾地闹了个大红脸,立马丢开手翻身向内,却被人迅速抓回怀里,那怀抱困得他不能挪动分毫,气得大叫:“滚蛋,放手!”
“嘘!睡了,”封毅揽住他的肩,抬腿控住他的臀,拉着他的手塞回自己胯下:“乖,明天还要去学校呢……”说罢吻了吻他脑门,手臂收拢拘着他的身子,下巴贴在他头顶上,安静下来。
许延挣扎了会儿,见他不松手,无奈停下来,索性不客气地握紧那根东西,脑袋气愤地钻进他颈窝里,安顿好了才停下动作。置身那紧迫有力的束缚,不想竟觉得分外安心舒适,很快就睡了过去。那一夜,难得地无梦到天亮。
7月22日,阴历六月十一,周一,散学典礼。
平时巴望着放假,到了时候却又不舍,丁珉散了会就跟几个玩得来的男生推搡着往操场跑,经过许延拽了一把:“那么快走干嘛?你也来打打球吧。”
“不了,”许延跟秦可可向外走:“封毅在门口等我。”
“那正好,叫他进来一块儿玩呀。”昨天没时间去体育馆,丁珉还惦记着呢。
“……也好,”时间还早,下午也没啥事儿,许延掏出电话,问秦可可:“可可你回家有事儿吗?要不待会儿一块儿吃午饭?下午我们出去逛逛?”见她应了才拨通封毅电话,不一会儿就见那小子穿过林荫道向这边跑过来。
诺大的操场上远不止他们这一拨,还有不少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孩,在七月的晴天下畅快地跳跃、奔跑,毫不吝啬地挥洒淋漓的汗水。足球场让别人先占了位,许延对篮球也没兴趣,陪秦可可坐在阶梯看台上瞎聊,眼睛却一直追逐着那个矫健灵活的身影,追随着那人流畅地带球突进,快速冲破防守,气势如虹地三步上篮。
夏日的微风有股特殊的味道,阳光在那一刻很俗套地打在那人的黑发上,飞扬的金灿灿的光影隔绝了喧嚣,许延清晰地听见了左心房那道绚烂的闪电,美好而激越的声响。恍惚间收回目光,蓦然发觉旁边的秦可可也正自双眼放空,静静地凝望场内,她,又是在看着谁?
“啊……!!”不容那疑问在脑子里澄清,许延蓦然蹦了起来,快速冲出去,左侧十来米,一个女孩破布卷似的从**看台上连翻下来,惊呼声是张晓风发出的,这会儿还傻着眼愣在看台上。
那女孩仰躺在地面,全身强直绷紧,头向后仰,喉肌**,两眼上翻,双手屈曲抽搐。
附近不少人听见动静已经围上来,却个个离远站着不知所措。许延不敢随意搬动,急得转头大叫封毅。
“去找根硬树枝来!”封毅拔开人群挤到跟前,跪下身掐紧那女孩下颚:“快!”边说边迅速解开她领口的纽扣,松开裙带,搭住她手腕探脉。
“你想干嘛?!”张晓风这时才跑过来,冲封毅大喊着想阻止,许延一把推开他,将树枝递过去。
“打12,”封毅把树枝卡进那女孩齿间,翻开眼皮看了看,脱下T恤卷起来,小心塞到她背后,抬头说:“你是她男朋友?把自己上衣脱下来。”
“干嘛?”张晓风虽不明所以,看到封毅忙而不乱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伸手解衣扣,拦住许延拨电话:“要打12吗?先送校医室吧?”
许延拿着手机也有点犹豫,低头小声问:“她怎么了?”
“快打!”封毅接过张晓风的衣服盖住她腰下,低声说:“癫痫阵挛性发作,创伤流产。”
那女孩此时**频率越来越快,延及全身,面色青紫,臀下地面缓缓淌出殷红血水,骇得人群立刻骚动。许延赶忙推开张晓风,打了12才猛地一拳挥出去,单膝跪地狠狠卡住他脖子,压低嗓门说:“校医室?你今天要跟她一起身败名裂吗?!”唬得对方顷刻脸色灰败没了动作。
并非顾虑张晓风的名声,而是那女孩平时为人挺不错,不知怎么就被张晓风套上了手,此时眼见她的惨状,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许延紧张观察着状况,过了会儿,节律性抽搐逐渐减缓,全身突然大幅度挛缩了一,随即静止下来。
封毅将她头部旋向一侧,一股股白沫慢慢从她嘴角涌出来,人还没有清醒,面色却已渐渐恢复常态:“那位同学,麻烦你用伞遮住她。”叫过围观的一个女生,封毅才站起身,抬手捋开额上的湿发。
过程不到三四分钟,所有人都像亲历险境,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救护车两分钟后赶到,三个出诊医生下来,小心把病人移回车内,一个四十来岁戴眼镜的男医生,诧异地问封毅:“你是三中的学生?”
“不,”封毅笑笑,俯身拾起地上的T恤,抖掉泥灰:“我是Z医大的。”
“怪不得,理得头头是道。”医生赞赏地拍拍他的肩:“小伙子是块好料,现在没空聊,毕业前打这个电话,”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封毅:“我介绍你去家好医院实习。”
“好,谢谢您,姜大夫。”封毅撑着T恤套到一半,接过来微笑着看一眼,目送那医生跳上车,才把衣摆拉下来。
张晓风也跟车上去,随手拉上车门,目光突然悠悠探过来,含着一缕知内情的意蕴。许延蹙眉撇开头,这才发现四围屯聚的女生,全都眼神熠熠地盯着封毅,有一个见他擦汗立刻羞赧地递上纸巾,外围一个美女也擎着罐可乐,脸泛桃红地挤上来,气得他满心不是味儿,猛搡那**一把,掉头就走:“还不走,赖这儿干嘛?!”
封毅被他推得踉跄,懵懂地跟上来,瞪大眼睛一脸纳闷:“你干嘛啊?好端端的又生气。”
“啥叫好端端的?!”许延越发着恼,回身一脚踹过去:“踢死你,到拈惹草!”
“我!喂,你等等啊!”封毅抱着腿单脚跳着追,委屈地哀叫:“我沾啥惹啥了?你讲不讲道理啊?”
“你说我不讲道理?!”许延腾一下站定,凶神恶煞地转过身,吓得那小子差点撞上去,立马泄了气,摆着手可怜巴巴讨饶:“讲!讲!延延最讲道理!”
丁珉跟秦可可早笑作一团,自己这片儿继那女孩之后,又再成为瞩目焦点,许延不再跟他理论,懊恼地转身向校外走去。封毅知道他不好意思,顺势蹭上前,嬉皮笑脸搭住他的肩,小声问:“老公,待会儿带我上哪儿玩儿?”
许延被他逗得一笑:“玩你个头!”
“呃……玩,玩我的头?”封毅面露窘色,压低嗓门儿商量道:“这儿人太多了呀……要不,晚上回家你再玩儿?”
“啥?!”许延错愕,见他强压着笑,两眼贼光连闪,才蓦然品出味儿,这混蛋竟然当众耍流氓!气得飞红了脸,猛一肘子捅过去:“滚你的蛋!!!”
“那怎么行?”封毅接住他手臂,挟着他肩膀目光悠远,郑重申明:“听党的话跟老公走,是我的座右铭,我要坚持到底。”
这人简直不要脸,学校里不敢闹得太过,许延唯有拖着那个大油瓶,磨着牙忍气吞声向外走。四人出了校门,时间还不到十一点,都不觉得饿,正商量着去哪儿玩儿,秦可可突然怒目指向对面,咬牙切齿道:“太过分了!简直不是人做的!”
几人循声望去,对街趴着个四五岁的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侧贴着地面,面前放个铁盆,手脚刺眼地变形萎缩,关节翻转,一看就是人为扭断的。丁珉皱眉骂道:“那些人贩子无恶不作,真是丧尽天良!”说着掏出钱包,想过去施舍。
许延一把拽住他:“你这钱小孩能用上吗?不正好中了那些恶人的计?越给他钱,就越多小孩子遭殃!”说罢无可奈何地感叹:“G市治安管理什么时候才能完善?报纸电视天天登满寻人启事,这孩子的父母,该有多伤心……”
“哼,等着吧!”秦可可接过话头,忿忿地说:“现在的人,唯利是图、人性沦丧,不止孩子,女的拐进山沟卖给人当生养工具,男的骗去杀掉贩卖器官,这样的事儿还少了吗?走吧,别说了,看着都气。”
“嗯,”许延拧眉说:“去哪儿呢?”
“不知道,要不随便逛逛吧。”丁珉也没了心情。
“附近有网吧吗?”封毅沉吟道:“去玩儿一小时,正好吃午饭,然后再商量去哪儿吧,现在街上挺热的。”
二五信箱 正文 夜黑风雨急
3612 9-9-7 22:3
街角就有间网吧,里面大多是三中的学生。几人进去,丁珉找到三个连成一排的座位,拉着许延说:“走,我们去那儿坐。”
秦可可也跟上前,许延回头,封毅眼睛,微笑道:“我去后面坐。”
跟丁珉玩了会儿游戏,秦可可兴致盎然地浏览女性网站,许延有点儿无聊,转头向后看去,蓦然心头急跳。封毅正快速查找着什么,不时停下来凝眸细看,薄唇抿成刀锋样凛冽的弧线,聚精会神的凝重里,竟隐现着煞人的阴冷仇恨。
那骇人的凌厉瞬间让许延屏住了呼吸,怔忪间,封毅也向他看过来,目光复杂而焦虑。许延忐忑不安,正想站起身,却见他拿出电话,快速拨了个号码,很快带上微笑,轻声聊起来。许延心慌意乱,终究没忍住,挤出座位向他走过去。
“好的,太感谢您了,那明天见。”封毅收起手机,见他过来,随意地点动鼠标,网页迅速关闭。许延只看到几个本市日报社会版,上有人像,貌似是寻人启事,还有个页面一晃就消失了,黑翼XX几个黑体字诡异地掠过眼前。
“哥,”许延满心惴惴地蹲下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别瞒我,我很担心。”
“现在不好说,延延,明天先跟我去见个人。”封毅伸出手来,按住他头顶,轻轻地**:“没事的,有哥在,你记住这几天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半步都不行!知道了吗?”
“嗯,”许延拧眉直视着他,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现在不能说,见人,见什么人?不能离开他半步?!一系列的疑问在心间盘踞压制,逼得人越发喘不过气来,不由伸手搭上他的腿,紧张地用力:“哥,我……”
“相信我,延延……”封毅的黑眸缓缓回复暖意,手滑下来,轻轻**着他僵紧的后颈,那温柔的抚慰,让他恍觉又回到当年那条漆黑险恶的岩洞出口前,封毅当时也像现在这般,凝视着他,郑重地许诺:“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低沉的嗓音带着无法抵御的蛊惑与安抚,令人不由自主地全心信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缓下来。许延散开眉心,静静凝望着他,轻轻点点头。这个人,是他此生唯一的执着与热爱,他既如此说,必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相信无法相信的,才是真正的信任。
一小时后结了帐,几人找了间餐厅吃午饭,等菜的间隙,秦可可又提起操场上那女孩:“她真可怜,幸亏事情没捅出来。”
“嗯,”封毅烫着杯子:“我看她摔得不轻,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将来生育。”
“那么严重?”丁珉说:“张晓风这垃圾,真是不干好事儿。”
“一个巴掌拍不响,”许延刻薄地说:“张晓风光在咱们学校,有目共睹走马灯似地换女朋友,那些女孩,也不知道看上他什么。”说罢瞅着秦可可打趣:“秦姐姐,我不是说你哈,你一时被迷惑,早就慧剑斩情丝,急流勇退了。”
秦可可嘴皮动了动,抬头睨着他,却并未接话,端起桌面的杯子喝了一口,轻轻放下来,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让许延大感诧异,正想追问,旁边封毅擎起茶壶,给四人续上水:“张晓风……看他衣着,家境应该不错?”
“是啊,有名的公子哥儿,”丁珉不屑道:“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拉拢了几个跟班的,成天趾高气扬,上回还想欺负可可,被许延教训了几。”
“哦,是吗?”封毅笑道:“延延这么厉害?”
许延见掩不住,只好从实招来,封毅皱眉摸摸他的头:“让球砸了?!怎么一直不告诉我?现在还会头晕吗?”
“不晕了,”许延讨好地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忘了说。”
“忘了!”封毅瞪他一眼:“片子还留着吗?下拿给我看看,以后每隔两年都要去复查一下。”
“那么麻烦?”许延牙疼,苦着脸说:“不都好了吗?”
“脑子里的事儿,不小心点儿怎么行?!”封毅不买账:“本来两年就该检查一身体,顺便照个CT,辐射量又不是承受不了,有什么麻烦?”
许延满脸不爽,这死小子认定的事儿向来没得商量,懒得白费力气,索性端起杯子灌水。封毅见他不高兴,笑着说:“你还真能想的啊,匿名情书,连班主任都被绕进去了。”
“是啊,你没见薛小姐当时那样子,简直能吃人。”丁珉解围道:“这事儿把张晓风气得吐血,教导主任把他家长都叫来了。”
“哦?”封毅掰开筷子,搛了颗甜蒜:“他父母吗?做什么的啊?”
“应该是生意人,”秦可可撇嘴说:“一看就俗不可耐,**妈脖子上那根白金项链,恨不得跟铁索比粗细。”
“是吗?”封毅皱眉笑道:“那是挺俗气的,张晓风品味倒还行。”随手掰开筷子递给许延:“菜来了,饭前别喝那么多茶。”
“许夫人真是贤良淑德,把咱们许延照顾得滴水不漏,”秦可可一边取笑一边让开上菜的服务生,冲丁珉说:“羡慕吧?快点擦亮双眼,将来好逮个贤惠媳妇进门。”
“我也想啊,”丁珉顺势诉苦:“可是这年头阴盛阳衰,女孩子们个个都跟吃了壮阳药似的杀伐决断、不让须眉,英气远超当年的刘胡兰,贤惠?我看还是别指望了。”
“你放什么狗屁!”秦可可两眼一瞪,扔下筷子:“怪我们不够贤惠?那还不是让你们逼的?!待业下岗就女仕优先,工资待遇就男女平等,生孩子、养家、操持家务、伺候老人孩子,哪一样不是咱们女人的活儿?那些臭爷们儿会干什么?回到家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时不时还搞点婚内强~奸、家庭暴力,啥玩意儿呀?不就是多了两斤蛮力二两肥肉?能吃还是能卖?!”
“呃……”丁珉让她骂得狗血淋头,立时傻了眼,张着嘴呐呐说:“我不是那意思,你别激动啊。”
“我激动什么?我说错了?什么叫激动?换了你当女人,你能不激动?”秦可可连声抢白:“上帝保佑将来你找个恶老婆,好好治治你的毛病。”
“我,”丁珉憋红了脸,眨巴着眼睛满腹冤屈:“我有什么毛病?”
“可可说你有病,你当然就有病,”封毅撑着笑,给秦可可满上茶:“秦小姐消消气,先吃饭,吃好了再接着教训我们。”
许延也忍不住笑:“丁珉赶紧吃,增加点抵抗力。”
“唉……”丁珉无话可说,郁闷地埋头大嚼。
“哼,算你们识相。”秦可可**了一顿,爽快不已,拿起筷子翻拣菜肴。
四人正吃着,封毅的手机突然响了,看了看号码连忙放下碗筷接听:“您好,陈小姐……3栋12……面积多少……哦……哪天签的……是吗?!”
许延听他语气微变,狐疑地看过去,封毅的脸色却无异常,微笑着说:“谢谢你陈小姐……呵呵,应该的。下礼拜有空吗?一起吃餐饭吧,很久没见了……好的……那行,咱们到时再联系。”说罢合上手机,又再拿起筷子。
“哪个陈小姐?”许延问:“月亮湾售楼那个吗?”
“嗯,是她。”封毅应道,伸筷夹了箸菜心:“下礼拜请她吃餐饭吧,装修时不是帮了咱们不少忙吗?”
“你还要买房子?”丁珉也停下来,诧异地问:“月亮湾还有空房?不是全部售罄了吗?”
封毅顿了顿:“还有些保留单位,我随便问问。”
许延直觉他没说实话,却忍着没问,放下筷子心神不宁地点上支烟:“我去去洗手间。”
“我也去。”封毅随即站起来,对座上两人笑道:“你们先吃。”
“这一对儿,”秦可可看不过眼:“真是秤不离砣……”
“羡慕啦?”丁珉总算逮着机会报复:“喝茶吧你。”
“哥,我总觉得慌……又说不清,”许延吸一口烟,随它慢慢泻出去,犹疑不定地说:“咱们周末别去那个什么南风岛了,好吧?”
“哥知道,”封毅揽紧他的肩,轻声说:“这事儿再商量吧,别慌啊,咱不是在一块儿吗?没事儿的。”
“嗯……”两人来到洗手间,许延丢了烟头,走进隔间,见封毅站在门边不动,纳闷儿道:“你不去?”
“我不上,陪你来的啊,”封毅笑笑,轻推他后腰一下:“快去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神经病!”许延展开眉眼,轻轻关上门,脸上的笑意随即封冻凝固,只觉四围顷刻阴风阵阵,吹得人汗毛直竖――封毅果真半步不离,到底是怎么了?!
四人吃完了饭,还没商量好下午去哪儿,封毅说:“要不嫌烦,陪我去电脑城转转?我想装一台,家里有电脑方便。”
“行啊!”丁珉最迷这个,立刻双手赞成:“我认识一个装机的,平时升级都找他,还可以打折。”
秦可可也没意见,她也喜欢上网:“哈,那以后不用跑网吧了,我过去你俩可得茶水伺候着啊。”
“没问题,”封毅笑道:“待会儿我先去申请宽带,然后咱们就去电脑城。”
“那么急,”许延问:“买回来再申请不行?”
“反正顺路啊,”封毅叫来服务生结账:“申请到安装,总得一两天吧,暑假在家又没什么事儿,早拉了线咱俩晚上可以玩游戏。”
“嗯……”许延擦擦嘴,脑子里掠过今天网吧里那些快速关闭的网页,按下思绪,跟他一块儿站起身:“那快走吧。”
二五信箱 正文 黑暗的斗篷
3897 9-9-9 18:1
7月23日,阴历六月十二,周二,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晴。
夜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郁的媚香,越来越浓,飘在半空的圆月,即将遁去般寡淡惨白,脚下的身影扩散成不见底的黑幕,树木自发地嘎吱裂响,许延连打了几个哆嗦,想要竖起衣领,却蓦然惊觉,自己正赤身**,突兀地站在山巅上。
倏忽之间,狂风大作,天际墨云怒涌,层层覆没苍穹,隐隐的惊雷自紫红云隙中炸响,地心传来沉闷的咆哮,四野颠簸轰鸣,大地蜿蜒崩裂,道道壕如猩红血口凶险豁张,正是去往末日之门的幽途……
“……飞得太高……击落……黑暗守护者……亿万年……地平线……再飞起……猩红的夜晚……血液……重现……”嘶哑断续的低语、暴戾阴森的血眸,弯钩一样尖利的长喙……
“哥!!!”许延笔直地从床上弹起,冷汗瀑布般顺流而下,空气死沉黑寂,空调指示灯闪着绿莹莹的微光:“哥!哥!哥!”他咚地跳下床,踉跄着冲向开关,啪地按亮,白炽的光线顷刻充塞了每一个角落……没有人!
抹掉眼睑上冰冷的汗渍,抓起电话,沙沙的电流声响过,平板的女音说:“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您拨的用户已关机……”书桌上闹钟碧绿的指针指向三点三十,许延丢掉电话,扯了件外套跑去门边,一下、两下、三下,门锁纹丝不动,竟被人从外面牢牢反锁,许延紧盯着那扇门,倒退一步,颓然滑坐下地。
“延延!延延!”紧捂双耳的手被人用力拉开,许延茫然睁开眼睛,封毅一把将他抱进怀里,那有力的臂膀竟微微颤抖:“怎么了延延?!哥回来了,延延!延延!!”
“哥,哥……哇!!”许延用尽全力死死地缠上去,地狱般重的恐惧疯狂压榨心魄,仿佛那人就要消失不见,指甲无法控制地陷进温暖的皮肉,顷刻嚎啕大哭:“你去哪儿啦?混蛋!王八蛋!!呜呜呜!你要去哪里,你带上我,你什么都不说,呜呜,不说就不说,你带我去啊,哪怕去死,也别丢下我一个……呜呜……”
“延延,延延……”封毅微蹙着眉,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吻着那惹人怜爱的颤动的发心,冰凉的额头,清瘦的脸颊,苍白的唇片,低低地说:“除非我不在了……哥永远不会丢下你……延延……”
那承诺轻如絮语却沉重如山,满满地压进空落落的心底,许延疯了似的拍打他,揪扯他:“胡说!你胡说,不会不在,永远都在,哥……呜呜,你带我一起……哥……”
“嗯,哥跟你一起,永远在一起……”封毅吻住他谵妄般呢喃的嘴,勾紧他颤抖的舌尖,脱掉他汗湿的衣服,抱起来压到床褥上,温声说:“我们,做~爱吧……”
如果说,沉的情爱,可以灌溉贫瘠的生命,那么激烈的性~爱,是否能够梳理失措的灵魂?没顶的恐惧被没顶的高~潮覆没,僵冷的躯体在火热激狂的冲撞中战栗迷失,心,饱胀出甜润的蜜汁……许延流着泪剧烈**:“哥啊哥……哥哥……我爱你……”
封毅不留一丝空隙地紧拥着他,挤压进去,温柔地占有,暴虐地抚慰:“我,要你!”
7月2日,阴历六月十三,周三,上午九点二十六分,南丫湾,阴间多云。
灰色的天幕群鸦嘶鸣,盘旋窥伺着俯冲而下,激涌的巨浪连番泼上滩岸,留下一滩滩苍白的泡沫,沙粒寥廓冷落地起伏,风,怆然地凄唱,黯淡荒芜的海岸线上,一只渔船都见不到,徒有孑孓的孤岛,耸立在远云遮雾罩的浪潮间。
丁珉缩缩肩膀:“可可,怎么挑这天气来海边?怕是要下雨了。”
“这天气才刺激,放心,”秦可可丢下背囊:“预报说没有雨,只是阴天。”
许延跟封毅落在后面:“哥,你不是说昨天要带我去见个人?”
“嗯,他临时有事,改到今天下午。”封毅脱掉鞋子,拎在手里:“还不如不穿,都进沙了,你也脱了吧。”
“嗯,”许延也赤了脚,把鞋子放进胶袋:“哥,你第一来海边吧?”
“呵,是啊。”封毅接过他的袋子,把自己的鞋子扔进去,牵起他的手:“这海看着,真荒凉。”
“是呀,这是南丫湾,还一个西涌,是G市最后两个没开发的荒滩。”许延靠着他走近海边:“可可喜欢这调调,年年都要我们陪她来几,今天天气不好,就更苍凉了。”
“嗯,挺震撼的,呵,”封毅笑着看看他:“延延喜欢海边吗?”
“我喜欢哥带我去的小水潭,”许延微笑:“恬柔静美、清澈无波,还有娃娃鱼,好想吃啊,嘿嘿,哥,你后来还经常去二十一公里吗?”
“没,你又不在,”封毅揽紧他的肩,走进海水里:“就移绿姬那,去过一趟。”
“以后咱们老了,”许延攥紧他另一只手,看着他轻声说:“就一块儿回二五吧?咱们天天煮娃娃鱼,喝泉水,烤狍子腿吃……哥,好不好?”
“唉,我真命苦,老了还得做苦力摸鱼烤肉,”封毅苦笑道:“嫁了个贪吃懒散老公,清福都享不了。”
“揍死你,”许延扑进他怀里,用力摇晃:“你快说,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乖……”封毅抱紧他,眼睛紧盯着远海岸线上的黑点,抬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低语道:“延延想去哪儿,哥就陪你去哪儿……”
下午五点半,朗廷酒店,二楼包间。房门轻轻敲响,咨客小姐推开门,歉然地笑笑,让过一边。封毅站起身,微笑着快步迎上前:“姜大夫,您好。”
“呵呵,小封,这么客气,”姜羽鹏朗笑着踱进来,手心向上,往后一引:“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前天说的,谢年,谢先生。”
许延紧张地站在餐桌旁,没想到封毅要带他见的,竟是前几天来学校那位大夫,那个名叫谢年的中年男人,不知什么职业,四十上下,衣装整洁简朴,身材枯瘦,面容清矍,双目炯炯有神,探照灯一般疾掠过来,让人顿生裸身入市之感。
“谢先生,麻烦您了,快请进。”封毅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引到席间:“这是我弟弟,许延。”
谢年看看坐立不安的许延,笑了笑:“不忙吃饭,时间还早,”说罢径自走向沙发:“来这边坐坐吧,我们聊聊。”
“我,哥,我要上厕所!”许延哗地推开座椅,慌忙向外跑去。
“姜大夫,谢先生,”封毅一把抓住他的手,回身向房内道歉:“麻烦稍等一会儿,我们去去就来。”
“不要紧,”姜羽鹏和气地笑:“陪你弟弟去吧,我们喝点茶。”
离开包间,许延急急走出几步,攥紧封毅的手,颤声说:“哥,我没病!你让他们来干嘛?”
“想哪儿去了?谁说你有病?”封毅失笑:“你不是常常做恶梦?压力太大身体会垮的,我找他们来,是想看看有没办法放松,那位谢先生,对养生知识很有研究。”
“做梦也要看?”许延将信将疑:“太小题大做了吧?”
“小题大做?”封毅盯着他:“见到大夫就逃,精神这么紧张,不看能行?”说罢揽着他的肩,轻笑道:“坏东西,又在骗我吧?不想上洗手间就回去好不,又不是在医院,就聊聊天吃餐饭,乖,哥陪着你呢,不怕。”
“嗯,”许延定定神,自己也想不明白刚才到底逃个啥,被他搂着慢吞吞往回走:“吃完饭咱们就回家。”
“好,吃完咱就回家,乖。”封毅推开门,拉他进去,扶着他的肩膀按到沙发上,笑道:“不好意思,”边说边给两位客人倒茶:“我弟年纪小,一听说是大夫,就吓跑了。”
“哈哈,”姜羽鹏大笑:“我女儿也像他这么大,平时最怕上医院,发烧宁愿在家泡凉水苦熬,也不肯打针吃药,看我这大夫当的,连自己孩子都不让治。”
“呵呵,自己父亲是大夫,当然有恃无恐,”封毅赔笑道:“女孩子总是娇惯些,长大就好了。”
许延听着这家常般的客套,渐渐放下了心,不由面露窘色,端起茶几上的杯子,轻呷一口。
谢年舒适地靠在沙发上,翘起腿来温和地笑:“许延是吗?最近经常做恶梦?持续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月了。”许延放下杯子,凝眸看他:“也不是天天做,上礼拜到现在,比较频密。”
“什么样的恶梦?”谢年饶有兴味,徐徐问:“相同的,还是每都不一样?”
“相同的,开始很模糊,最近越来越清晰,”许延不好意思地解释:“是梦里感觉清晰,醒来就忘了,只记得一星半点……”
“一星半点什么?”姜羽鹏问:“说说看,”随即面向封毅:“现在的学生负担太重,尤其是重点中学,忽视全面发展,盲目追求高分,这种应试教育,流弊不少啊。”
“嗯,对。”封毅赞同道:“我弟弟就是考完试后,特别睡不安稳,延延,告诉谢先生,你梦见什么了?”
“裂口……闪电……”许延闭着眼睛,竭力回想:“有个东西一直在对我说话,是……是……红眼睛……长嘴……”他懊恼地睁开眼:“真想不起来了。”
封毅放下茶杯,突然抬起头,轻声说:“乌鸦。”
“哥……!”许延猛地转过脸,满眼的骇异惊惧。
7月25日,阴历六月十四,周四,午后,阴有小雨。
天空压得很低,空气郁闷,沉重的水分子急剧在稠密的铅云中酝酿,沾染了粘滞水汽的风,一阵又一阵,将窗帘仓促地抡圆。封毅叫了秦可可和丁珉来月亮湾玩电脑,午饭之后就出了门,傍晚六点半仍未到家。
许延站起身:“我去楼下超市买点菜。”
“我去吧,”丁珉放下鼠标:“采购我最在行,你买的,煮出来都未必能吃。”
“对呀,他买的,”秦可可占了电脑台仍不忘揶揄:“我还懒得做呢。”
“哪有这么夸张……”许延笑笑,也不争辩,推开玻璃门走到晾台上,两手拄着栏杆,茫然四张望,无意间一低头,瞳孔忽然扩散――那辆漆黑的JAGUAR,寂静地,无声地,停泊在楼门外。
二五信箱 正文 午夜的派对
82 9-9-9 18:2
7月25日,阴历六月十四,周四,晚,二十一点,阵雨。
许延说:“丁珉,你怎么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幼稚吗?”丁珉脸红:“我都是打街机,网游玩得不多。”
“你试下这个,”许延打开魔兽争霸界面:“这才叫游戏。”
“哇,是不错,”丁珉不一会儿就上了手:“真刺激。”
“当然,”许延得意地笑:“要不然我干嘛刚拉完线,就整夜时间安装客户端。”
“嘿嘿,”丁珉玩着许延的角色:“回家我也下个客户端,建个小号,你在这边带我。”
“没问题。”许延微笑着说。
秦可可按下抽水马桶按钮,一身舒爽地洗完手出来,立时尖叫:“丁珉,许延呢?!”
丁珉‘腾’一下跳起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哪还有许延的影子。
绕过那辆黑色JAGUAR,许延一路目不斜视走出月亮湾,走向门口等客的那辆红色的士。司机是个三十来岁的冷脸男人,与他的目光方一交汇,便熄掉空车灯,一言不发开了出去,一小时后,的士停在南湾港码头。许延开了车门,跟上在路边等候已久的一个渔民打扮的中年妇女,向滩边的一艘快艇走去。
雨点时急时缓,无迹汇入汪洋,快艇如一柄利刃,飞速剖开墨汁般翻涌的浪涛,不远,那座龟背型的孤岛,灯火熠熠,在漆黑的海面上,渐呈清晰。
二十一点二十分,月亮湾楼下。
“知道了,不要紧。”封毅按掉秦可可电话,擎着伞缓缓向外走,合上翻盖的手机,一直捏在手里,仿佛怕他久等了似地,未到门口,来电提示音就擦破急促的雨声尖锐地响起来。
“喂,延延,”封毅问道:“你在哪儿?”
“哥,”许延欣然轻笑,欢快的嗓音穿越浓重的夜色:“你一天都跑哪儿去了?又不开机,”不满的抱怨掩不住雀跃兴奋:“我朋友今晚开化妆派对,马上开始了,你也来吧?”
“化妆派对?”封毅失笑:“那怎么不早说呢,我现在还在家门口,哪儿来得及准备?”
“没事儿的,我跟他很熟,道具人家可以提供。”许延不住怂恿:“来玩玩嘛,派对开到午夜,到时陪我一块儿坐船回家啊。”
“……好吧,在哪里?”封毅无奈问道:“怎么走啊?”
“你打车到南湾港,那儿有渡轮到南风岛,15分钟一班,”许延开心地说:“我在岛上码头等你,快点啊。”
“好。”封毅按停通话,紧接着发了三个数字短信,慢慢合上手机,揣回兜里。
二十二点五十分,南风岛码头。
时间已晚,乘船的客人并不多,许延披着件黑塑料雨衣,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嬉笑着迎向四张望的封毅:“哈,认不出我了吧?”
“呵,”封毅忍俊不禁:“你穿成这样,谁认得出啊。”
“嘿嘿,走吧。”许延拽他一把,径自带头走向住宅区。
“是什么朋友啊?”封毅见他熟门熟路,问道:“你经常过来?”
“嗯,是呀。”许延带着他拐上麻石小路,一路向南,走向边缘一栋四百平方左右的园别墅:“到了你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来的?”封毅纳闷儿地问:“怎么没听你说过?”
“嗯……”许延蹙眉回想,一会儿就不耐烦地嚷嚷:“忘了,反正来过。”
说话间两人到了雕黑铁的院门边,看门的正是刚才那个船妇,已换上了米色整洁的常服,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引着他们走进宽敞的主厅。
客厅布置华美而优雅,并无特别之,玻璃窗上贴着淡彩琉璃胶膜,音响反复回放着圣歌般肃穆的乐曲。里面影影绰绰、或站或坐,聚了十来个客人,全都身穿黑袍头遮面罩,看身段大多是年轻人,有男有女。许延脱下雨衣,立刻有两个身穿米色类似制服衣服的男孩迎上前,一个恭谨地接过他俩的雨具,另一个含笑说:“两位先生,请跟我上二楼沐浴更衣。”
“沐浴?”封毅诧异地问:“派对要搞那么复杂吗?”
“今天的主题是圣诞,”男孩微笑着耐心解释:“所以要沐浴净身,其他客人也一样。”
许延低声说:“主人比较讲究,玩得很认真的。”
“哦,是吗。”封毅一笑,表示理解。
二楼一共有四间浴室,两两对门而设,男孩指引着他俩各进了一间,恭谨地解说:“要更换的服装,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浴室里躺椅旁的小台子上,两位先生净身后,请将随身物品和衣服,一同放在台子上,我们会为您妥善保管,派对结束后交回。”
封毅走进浴室,闩上门,打开淋浴随便冲了下,抹干身体。睨着台面上那套雪白的分襟丝质长袍,丢开浴巾,拎起来,抖开,披到身上。
门口的男孩见他开门,立刻礼貌地点点头,拿着一个透明有拉索的胶袋,将他换下来的衣物小心叠好,连手机和钥匙等随身物品,一并放进去。这边弄完,许延也已经换好衣服出来,两人相对失笑,封毅说:“怎么就咱俩穿白的?其他人都是黑袍子?”
“先生还不知道吧?”之前帮他们收雨具的男孩这时也上了楼,弯下腰小心为他系好腰间的缎带:“两位今晚是派对的主角,”那男孩一脸艳羡,虔诚地鞠了一躬:“神之子。我们和其他客人,都是您忠实的影子跟仆从。”说罢微笑着站直身:“请两位随我去用些餐点,派对半小时后开始。”
“好,”封毅牵着许延,跟他一道走下楼梯,饶有兴味地问:“圣诞,具体内容是什么?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吧,免得待会儿手忙脚乱,扫了其他客人的兴致。”
“净化黑暗,”男孩目光流转,嘴角含着一丝柔媚的浅笑:“十二点整……”
“在最黑暗的夜晚……古神的血液……虔诚的信徒……黑色羽翼……”许延断续接上去,猛地大睁双眼,闪现出亢奋热切的光芒:“哥,我快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封毅随口问,揽住他的肩走进餐室,接了杯矿泉水:“喝点水吧,你嘴唇有点发干。”
“想……奇怪,”许延接过胶杯:“我也不知道想起什么了。”
陪他们下楼的男孩随伺在旁,凝视着他俩的目光微微垂下,嘴边抿着浅笑:“神之子降生于末世,用圣洁的鲜血净化黑暗,为宇宙万物带来新生。”
“鲜血?”封毅眉心微蹙,转头问:“什么意思?”
“哦,那是道具。”男孩微笑着解释:“主人注重气氛,力求过程逼真。”
“这样啊,”封毅笑笑:“吓我一跳。”
“是的,先生不必担心。”男孩又鞠了一躬,恭谨地退开:“待会儿圣女会来指引两位,不打扰了。”
封毅点点头,跟许延一起走向客厅,音乐已经停止,客人增加到二十来个,全部都黑袍加身,黑布遮面,统一露出两只眼睛,还有眼睛里一样的狂热与亢奋。见他俩出来,立刻不约而同环墙跪倒,黑影般压了一匝。房子里落针闻声,封毅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二十三点五十分,派对即将开始了。
两人居中而立,茫然不知所措。一位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子,恰在此时沿着螺旋形楼梯娉婷而下,清扬甜润的嗓音悠柔响起:“封先生,许先生,欢迎两位光临卑舍,拨冗参加今晚的派对。”那女子走到两人身前盈盈拜倒,微仰起精致脸庞泛着柔媚的笑意,是房子里唯一一个没有戴上面罩的黑衣人:“请接受您卑微的信徒,最虔诚的致礼。”
“采儿?”许延蹙眉退了一步,面前的女子正是张品成的助手,妆容诡艳魅人,一如上乘车,甚至更为隆重:“张先生呢?”
“祭司大人正在等候两位,请随我来。”采儿立起身,款步走向厅侧一扇镂红木房门前,素手轻抬,转动门把,房门悄然而开,她踱进一步,回身莞尔:“请进。”
封毅扫了一眼那扇厚重的木门,跟上先行入内的许延,房间很空旷,左侧有扇小门,尽头摆放着两米左右长条形的漆黑案台,台板上镂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台前正墙上,悬挂着一帧巨幅油画。
许延仰起头,紫红的闪电撕扯着阴暗的天幕,大地崩毁,豁裂的壕边,破败的建筑物歪斜坍塌、摇摇欲坠。残垣断壁间荒冢丛生,林立起一根根标杆般冷硬的墓碑,中间两位交叠卧倒的白衣男子,一仰一俯,**齐齐被利剑贯穿,红的血浆喷薄而出,流瀑般冲刷着身下漆黑的祭坛,一只红眼\翼栩栩如生的猛禽,正穿越血色魅影,桀骜地振翅腾空。
许延的眼睛像被黏在了那幅画上,呢喃着说:“这是……”
封毅收回目光:“《末日预言》。”
“不错,”张品成不知何时已站在房内,应该是从那扇侧门出来的,一样的黑色袍服,只是面部没有上妆,未戴面罩,身后跟着两个体型壮硕的黑衣男子:“封先生好眼光,”他含笑欠欠身,坐到房内唯一一把扶手椅上,狭长的凤眼睨着许延精光闪烁:“派对即刻开始,请许先生为封先生准备。”
许延闻言恍然一怔,如梦初醒般接过采儿手中的金色绳索,动作仿佛练习过千万一样流畅,微笑着走向封毅:“哥,把手背好,我帮你绑起来。”
“等等,”封毅脸色微变,退后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张品成:“这根绳子不像玩具啊,张先生。”
张品成满脸笑意,好整以暇:“我的派对,力求逼真,刚才不是有人向你介绍过吗?”
“逼真?这么说来,”封毅嗓音发冷,微眯着眼睛:“那些血,也要力求逼真咯?”
张品成悠然而笑,上身向后一仰,舒适地靠上椅背,无声地扬起下巴,房内两名黑衣壮汉立即抽出袖内利刃,同时抵上许延背心:“封先生反应很快啊,可见我没有挑错人。”
许延犹不知危险迫近,眼神狂热迷离,上前连声催促:“哥,快点呀,别错过了派对时间。”
“延延,这不是派对,他要用我们做祭祀供品,”封毅又退一步,疾声厉喝:“快醒醒,延延!”
许延却置若罔闻,脸上笑意奇诡,如影随形跟上前,声音像复读机一样单调平板:“哥,快点呀,别错过了派对时间。”
“他醒不来的,封先生,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张品成有恃无恐地说:“如果你想引人注意,那么我只好告诉你,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从一月份开始,我们就期待着这一刻了。”眼见封毅迫于许延背上的利刃伸出双手,那嘶哑的嗓音带上了压不住的讥屑,鬼魅般低笑:“采儿,仪式开始。”
采儿闻言手捧着雪亮的细剑,突然跪伏在地:“\翼之神,曾因飞得太高而被击落,黑暗守护者,为了他的飞翔,准备了亿万年,在地平线上重新拉起黑暗的斗篷……”那低迷阴森的吟咏梵唱般回荡:“在最黑暗的夜晚,古神的血液再度流淌,乌鸦将再飞起,捍卫信念与理想,虔诚的信徒们将会随他一并飞翔,黑暗之翼将会淹没与吞噬弱者的灵魂,他们的双脚将永远无法离开地面高飞……”
封毅被许延牢牢捆住双手,两个黑衣男人将他压在案台上,再递给许延一根绳子,将他的脚腕绑紧:“他被催眠了?”封毅直盯着张品成,不甘地问:“你怎么不连我一起也催眠了呢?这么刺激的场面,祭司大人不让外面的客人一同分享吗?”
“催眠?!那是\翼之神的召唤!”张品成脸色突变,暴戾地喝斥了一句,喘了几口气,又徒转温和的笑脸,上前紧贴着他耳边:“事到如今,我就给你个明白,你的体质,不容易接受暗示,外面的教众,事后喝你们的血就行了。”他轻笑着,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低音:“现在还能这么镇静,真可惜,要不是碰上教庆,我真舍不得,活祭了你。”
“哦?难道祭司大人对我有意?”封毅双眸如星,微微苦笑:“看来是我命不好,否则,今天就不用在这送了命,说不定还能碰上段迷人**。”
“对啊,”张品成冰凉的薄唇轻擦过他的耳廓:“你命不好,可惜当时让采儿也看见了,她是主教的人……错的时间碰上对的人,一见难忘啊……那话怎么说?”他幽幽轻叹:“唯有一声叹息……”说罢直起腰,无奈地往回走。
“……黑暗在天际重现,猩红的夜晚……”采儿缓缓爬起来,捧着细剑走向呆立在祭台边的许延,平举双手,虔诚地送到他面前:“……神之子,用你们的鲜血,祭祀万能的\翼之神吧……”
许延执起剑柄,目光空洞地旋转身体,锋冷的剑刃直指封毅的心脏,高高举起双手。
二五信箱 正文 前尘重如山
355 9-9-1 9:1
7月26日,阴历六月十五,周五,零点零一分,阵雨。
两个黑衣男人见封毅已完全被控制,收起匕首,上前掀开他的衣襟,退到张品成座下跪倒。采儿擎起一盏飘着蓝罂粟的香油,漫步上前五指轻粘,缓缓划过他光~裸的胸膛,喃喃低语着涂画怪异的符文。
“咦,我以为就要挂了,没想到临死前还有美女伺候,”封毅笑道:“采儿小姐在划什么呢?”
“闭嘴!”采儿冷斥一声,反手扇了他一耳光:“给我老实点。”
“哈哈,封先生真风趣,别急啊,血祭零点零六分三十六秒执行,咱们还能再聊几分钟。采儿,”张品成微偏过脸,凉凉地笑:“要礼待神子,你忘了教义吗?”
“是!”采儿浑身一抖,立即狠扇了自己两嘴巴,比之前打封毅那巴掌更用力,瓜子脸上顷刻烙下两块通红的掌印,躬腰颤声说:“我错了,我冒犯了神子,仪式结束后,我即刻向祭司大人领罚。”
“嗯,”张品成冷着脸漫应一声,五指轻缓地敲击红木扶手,转向封毅,慷慨地说:“封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不妨直说出来,我一定言无不尽。”
“啧,奇怪。”封毅看向他,满眼疑惑:“我怎么觉得张先生越看越面善,似乎认识了很长时间。”
“是吗?”张品成开怀大笑,眼风幽幽向他飘过去,轻揉着下巴温声调侃:“一见如故,难道封先生也有这感觉?第一见到你时,我似乎没下车啊。”
“不对,我确实见过你,很久以前,”封毅眼睛一亮:“张先生过去在北京呆过?”
“嗯?”张品成收起笑容,微眯起眼睛:“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呵呵,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封毅恍然道:“十五年前,常青巷,二十一号,四合院,我当时四、五岁,有天在院子里玩……对了,就是那时见过你,张先生当年就已神采逼人……等等,”他笑毕突然脸色遽变,若有所思地盯牢张品成:“……怪不得,那个邻居后来坐牢了,那案子闹得满城风雨,据说是奸~污虐待未成年少男……难道,也是被你催眠了?!”
“呵呵,果真有缘啊,你竟然是萧齐的邻居?!”张品成目光幽黯,嗓音迷离,宿命般叹惋:“小小的一个四合院……”
“听张先生的语气,”封毅嘴角轻勾,睨着他轻笑:“当年所为,也另有隐衷?难道不是因为教庆?”
“若是教庆,他还能活着进监狱吗?”张品成语气低柔,举手支颐,坠入久远的记忆里:“隐衷……我跟他一起上山下乡……广阔的田野,飞扬的青春,那时候的天,真的很蓝很蓝……”
“你们是**?”封毅凝眸问,面露疑色:“这么亲密的关系,你竟然忍心送他入狱?”
“忍心?”张品成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蓦然闪过隐隐刺痛,沙哑的声线似要结冰,立时从温情脉脉的回忆中抽身而出:“我全心全意对他,他非但不领情,还讥笑我**!你知道他有多狠吗?当着我的面,娶回个土得掉渣的村妇!”他切齿低笑:“他不是觉得**、恶心吗?我就要让他因为这个身败名裂、锒铛入狱!封先生,你觉得有趣吗?哈哈哈!”
“呵呵,是挺有趣,”封毅睨着他低笑:“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张先生真是爱憎鲜明。”
“祭司大人,”采儿收起香油,转身跪禀:“时间差不多了。”
“嗯,”张品成看看表,容色一整,站起来,面向画幅躬身祈愿:“黑翼之神,请张开您丰厚的羽翼,与您忠诚的信徒,一同迎接辉煌的重生吧。”
“十、九、八、七、”采儿与两个黑衣男子齐齐跪倒,同声倒计时:“六,五……”
许延紧握剑柄,双目如燃烧的黑焰,只待最后那刻,挥剑直刺。
“等等!!!”随着一声大叫,那扇侧门门锁,突然意外开启,门外紧接一条不经院内直通户外的隐匿遂道,里面这扇门,并不隔音。张晓风狼狈异常地站在门边,头发已经半干,显然隔门听了许久,手里的匕首直指自己的前胸:“爸,让他们停下!”
“采儿!快停!”张品成急叫一声,不可置信地走向张晓风:“晓风,你怎么来了?来这干嘛?你哪来的钥匙?快把刀放下!”
“你别过来!”张晓风紧握匕首往自己胸前一送,轻薄的衣料立刻被利刃刺破,耀眼的玫红顷刻洇湿了衬衫,大睁的眼睛迷茫而恸痛:“钥匙是我昨天从你包里拓印复制的,我跟妈一直不相信,不愿去相信,可是,竟然是真的……”他不停摇着头,低哑地反复诘问:“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
“我有我的理由,小孩子别多管闲事,以后再跟你解释,”张品成跨前一步,遥遥伸出手:“晓风,听话,把匕首给爸爸。”
“别看他的眼睛!”封毅厉叱一声,吓得张晓风猛一激灵,立刻甩甩头,哀声道:“爸爸,你连我也要催眠吗?”
“封先生,这是你的安排?”张品成眉心紧皱,凤眼眯成细缝,竭力压抑怒气,转向张晓风,温声劝慰:“晓风,你误会了,爸爸在跟朋友开派对呢,都是闹着玩的,听话,放下刀,爸爸带你去换件衣服,你看,全湿了,要感冒了。”
“派对吗?”张晓风神色复杂,轻笑着吸口气:“那好,你放了他们,让他俩从这扇门离开,到市里打我手机,我确定他们安全了,就给你刀。”
“晓风!”张品成勃然变色,厉声呵叱:“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爸爸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就用这个态度回报我?!”他怒指封毅质问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他?”张晓风冷然道:“我不认识。许延,是我的同学。”
“同学?”张品成瞪视着他,正待再说,采儿突然站起身,语音冰冷:“祭司大人,不能再等了!”
“滚一边去!”张品成怒斥道:“你没见我儿子拿着刀吗?”
“他不敢,”采儿款步上前,睨着张晓风嫣然低笑:“关心则乱,祭司大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胆量用匕首刺死自己?虚张声势而已。”她边说边慢慢靠近:“我说得对吗?晓风弟弟。”
“你站住!”张晓风双眼喷火,手一用力,匕首又往里扎了半分,鲜血随即涌出:“我不是开玩笑,爸爸,今天除非连我一起杀了,否则,你休想动他俩分毫!”
“采儿,停下!”张品成一把拉住她,转头苦劝:“晓风,你这是何苦,为了一个同学,至于这样逼爸爸吗?!”
“祭司大人,您的心情我理解,”采儿手臂一抻,用力甩开张品成的手,寒声道:“可是您别忘了,误了今晚的祭祀,让教主大人知道,就不止是您儿子一个人的命了,我们都得死!”她一字一顿低声胁迫:“现在已经过了十分钟,再拖下去,我也不能再为您担待了。”
“采儿,麻烦你再等等,”张品成闻言一凛,顿时软下声气,恳求道:“我再劝劝他。”
“不能等了!”采儿目如冷电,伸手断然一挥,厉声说:“你们两个,抓住他!”身后两名黑衣男子,立刻向张晓风压过去。
“你们,你们别过来!”张晓风贴着墙沿,一路往房内撤,慌乱地大叫:“爸!爸!你快让他们停下!”
“晓风,快放下刀,到爸爸这儿来,”张品成焦急地喊:“快,现在还来得及,别意气用事,不为我,只为你妈和你自己,听话呀!”
“不!”张晓风语声凄恻,边退边说:“我说话算话,爸爸,如果你不阻止他们,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张品成眼睛闭上眼睛,颓然转过身,背对着他,咬牙说:“晓风,对不起,你执意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不然,不止你,你母亲也要……”
“好,”张晓风惨然一笑:“那我今天就还了你的养育之恩。”话虽说得响亮,眼见两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逼近,身子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本能地移向张品成那边。
时间紧迫,采儿见两个壮汉已牵制住张晓风,张品成也被迫置身事外,连忙转过身,厉声命令许延:“快动手!”
张晓风双目欲裂,张品成也被那厉喝惊得一怔,两名大汉本能停下动作向这边观望,千钧一发之际,许延手中本该刺下的剑刃,竟凝固了般未动分毫。采儿神色微变,厉声重复:“许延,动手!”
许延终于动了,可惜动的不是手,而是僵硬的脖子和眼睛,眼皮快速眨了眨,突然泛起恶作剧般促狭的笑。这个位置,只有她能看得清楚,采儿一愣,尚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又听见一声更奇异的嘟哝。
“我还以为,我不会动手打女人!”祭台上的封毅,突然轻声嗤笑,话音未落,被牢牢绑缚的身躯如同闪电般蓦然跃起,猛地横扫一脚:“可我运气总那么好,碰上你这欠揍的。”电光火石之间,全套动作已完成,屋内几人仍眼缭乱地错愕怔忪。
那句懊恼的抱怨被采儿短促的惨叫淹没,曲线玲珑的曼妙身躯顷刻疾射而出,飞速撞向一个黑衣人,带动了势不可逆的骨牌效应,仿佛无声的慢镜头,来不及惊叫的黑衣人被撞得直飞出去,重重砸向转身欲躲的张晓风,张晓风本能伸手前撑,匕首掀起一声骇叫,直直没入张品成虚不设防的腰腹。
二五信箱 正文 爱与恨之间
3598 9-9-1 1:59
一片混乱中,目瞪口呆的另一个黑衣人,已被封毅稳稳挟制住。许延拾起之前绑封毅的绳索,冷笑着上前,伸脚挑开昏迷的采儿拦路的手臂,泄愤地唾一口,绳索绕着黑衣人手腕连匝了几圈,才牢牢捆紧。
“小样儿,”封毅调侃道:“仔细点,可别错用了刚才的绑法。”
“切,那种绑法,是专门捆猪用的,拿来捆人,太不礼貌了吧?”许延眼睛一翻,又打了个死结才丢开绳头,顺便将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家伙也五大绑在一块儿,这才拍拍手反唇相讥:“小时候被我捆了那么多,还没想明白这点理儿?”
“呃……”封毅语塞,嘀咕道:“我是猪,你是啥?”
“那还用说,”许延得瑟地笑:“当然是饲养员。”
这边两人轻松嬉笑,那边张晓风却哀泣连声:“爸爸,爸爸!”他松开匕首,筛糠一样抖,轻晃着面色青白的张品成:“你怎样了?你别吓我啊!”
那一刀扎得挺,张品成紧咬牙关,被他一摇剧痛攻心,强撑着睁开眼,低声说:“快,把房门打开,放外面的人进来,杀了他们。”
“不,不,”张晓风闻言死命摇头,痛哭流涕地跌坐而下,手撑地面想往后退:“爸爸,我不能,爸,自首吧,求你,争取宽大理,虽然平时你总不回家,瞧不起妈,妈却很爱您,我,我也会和妈一起等你……”
“你傻了吗?”张品成一把抓住他,怒目如炽,声音发紧:“宽大?这是死罪,你知道吗?!”
“死……死罪?”张晓风难以置信地倒吸口气,全身剧震:“不可能,他们都没事,你又没杀人……”
“你!”张品成欲言又止,见封毅向这边走来,再无挽回余地,绝望地松开手,仰天长叹:“冤孽啊!”
“我爸爸会死吗?”张晓风猛地跳起来,揪住封毅发狠地说:“你不是说没事吗?我爸他撒谎,对不对,你说话!”见封毅不答,丢开手冲向许延,泪水瓢泼而下:“许延,你告诉我,我爸爸会死吗?求你,对我说真话!”
“张……晓风……”许延抬起手,堪堪停在离他肩膀数寸之遥,再也压不下去,满心不忍,轻声说:“你爸爸,他……今天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当时,没有人来阻止……”
“你,你也骗我,你们都骗我!”张晓风放开他,踉跄着后退:“为什么,为什么……”
“许延没有骗你,”封毅直视着他,坦言道:“是我隐瞒了你,他事前并不知情,十二点的时候,我提到祭祀供品,同时叫他醒来,你应该也听见了,那道薄门,应该不隔音。”他缓缓续道:“昨天我请人对他做了二催眠,那句话,是同时唤醒和解除两个催眠的指令。张晓风,我只能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张晓风_目裂眦,狂叫道:“封毅!我恨不得,杀了你!”
“你父亲,罪有应得!”封毅冷然迎上他的目光,纹丝不动:“你也要跟他一样犯罪吗?”
“犯罪,哈哈……”张晓风冷冷一哂:“犯罪,又有什么大不了,只怪我……”他面向许延,凄然欲语,却突然被人勒住喉管。张品成趁几人对话未加防备,摸了黑衣人掉下的匕首,猛地跳起来,直抵上他胸膛,吐掉一口血沫,冷冷逼视两人,哑声道:“去开门,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张品成,你还有没有人性?!”情势突变,谁也想不到他竟会来这招,许延怒不可遏:“他是你儿子!”
“他为了你,可没把我当老子!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张品成厉喝道,匕首用力一扎:“快去!”
“啊!”张晓风痛呼一声,衬衣第三飘红,泪珠随着鲜血猝然跌落,茫然低叫:“爸……”
“住手!混蛋!”许延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虎毒不食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废话!”张品成手臂一收,匕首又刺入一分,寒声道:“我再说一,开门!”
“别扎了!我去!”眼见那血路迅速淹没之前两道红痕,张晓风脸上已泛青紫,知道他绝非危言耸听,许延被迫移向门口:“我去开门。”
“你,上那去,”张品成下巴一扬,示意封毅:“手举起来,按到墙上。”
眼见许延已快走到门边,封毅瞳仁紧缩,盯着张品成,慢慢倒退,脚尖悄悄踮上地面另一把匕首,正待挑起来踢出去,张晓风却突然抢出一声嘶叫:“许延!”
许延心中一凛,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匕首的锋刃,完全没入他的胸口,张晓风猛地喷出一口血浆,手臂脱力地从刀柄上垂落,那惨烈的情景,让许延肝胆俱裂,惊叫道:“张晓风!你疯了!”
张品成未料到他竟会自戕,愣怔着松开手,呆滞地滑坐下地。张晓风脱离禁锢,直直向后跌倒,身体与地面剧烈碰撞,令破裂的血管急速贲张,血箭顿时逼出喉管,惊心动魄地喷射而出,洒落脸颊衣襟,一条条血蚯蚓般蠢蠢欲动。
“哥!哥!”许延急扑过去,托起张晓风的头,失声惊呼:“救救他,你快救救他!”
匕首刺伤心肺,张晓风已出现紫绀,呼吸困难,咯血后跌倒又撕裂损伤组织形成活瓣,属于严重的开放性气胸,在医院即刻输血开胸也大多回天乏术,何况这个远离市区的孤岛。封毅紧拧着眉,微微摇头。
“张晓风,张晓风,”许延回过头,连声急叫着这个几年来一直阴魂不散纠缠着他的‘宿敌’,心口剧痛:“张晓风,你坚持一下,警察马上就到了。”
“许延……你能……咳……”张晓风困难地微睁开眼,断断续续,嗓音微弱嘶哑,像即将散架的风箱:“……抱住我……吗……”
“能,能,”许延抖着手小心托起他上身,轻轻抱进怀里,泪湿眼眶:“你别多说话,坚持住,不会有事的。”
“别哭啊……”张晓风扯出一丝笑,比哭还难看:“你不是一直都……拽拽的……酷酷的……很了不起……的……吗?原来……呵……也会哭啊……”他急速迸出几句话,瞳孔渐渐晕开。
“你……别说了……”许延搂紧他,眼泪直跌下来:“别说话……”
“不说……就……来不及了……”张晓风**急促起伏,喉咙里咯咯响了几声,眼见不行了,却憋住最后一口气,语调徒然拔高,软垂的手竟然颤抖着举起,大睁着眼,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刻进魂魄:“这辈子,欠你的,我都还清了,要是,要是有来生,再别,让我,遇见你……”话音刚落,那手臂颓然跌下,终究未能抚上,许延泪湿的脸庞。
“张……晓风……”许延收拢手臂,抱紧他松软的脖颈,轻声叫着,热泪滚滚而下……从进门到现在,仅仅二十来分钟,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断送在眼前,许延缓缓将他放回地面,伸手抚合他大睁的双眼,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迹,让那清俊的面容重新展露出来,一时心痛如噬。
“既然已经报了警,”伤口已被封毅粗略理,张品成摊靠在墙沿,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恶声诘问:“为什么还要去找我儿子?”
“效率问题。机构行事,手续复杂,过程冗,关键时刻,往往不如个体迅捷。更重要的是,”封毅面无表情,缓缓抬起双眼:“我要你,仔细咀嚼骨肉反目,功败垂成的憾恨。”那平缓的声调毫无起伏,却狠毒无比,惊得许延心中一颤。
“为什么?我们之前无冤无仇,”张品成眼风突变:“难道……”
“不错,祭司大人在自己的地头,反应有点慢了啊,”封毅嘴角轻扯,视线阴冷如刀:“我原名,叫萧毅。”
“呵,哈哈哈,”张品成放声大笑,面容僵冷:“想不到,萧齐这么迂腐的人,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不错,够狠辣,我喜欢!”随即呛咳不止。
“呵,张先生过奖了,”封毅冷笑道:“别太激动,小心扯裂刀口,你不想这么快送命吧。”
“哈哈,当然不想,也不会,”张品成顺过气来,眼角微斜:“今晚只是派对,之间发生的事,纯属误会,我当然要等警察同志接我上医院,否则,岂非辜负了你细心包扎的美意?”
“你还真细心体贴,误会?”封毅失笑,单膝跪地:“月亮湾年历上,定期出现的那只乌鸦,代表什么?”他贴近张品成,柔声说:“黑翼教,一九六九年成立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南部,教徒至今十万余人,遍布世界各地。分教教坛,每隔三个月的零点零六分三十六秒,必用年轻男子的鲜血,活祭封印的乌鸦,这是死例,张先生难道忘了?”
“哈,封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张品成微笑道:“奇谈怪论,什么黑翼教,闻所未闻。”
封毅正待答话,房门就被人从外面撞开,一队警察冲进来,客厅里的教众已被全数控制,可见这房子隔音效果确实不错。
领头的一位年轻警官上前盘查,另一个戴着白手套的痕迹科警员迅速在四勘察取证。地上清醒过来的采儿跟两个黑衣男子默然不语,张品成面不改色,一口咬定是化装舞会中,封毅、许延与张晓风言语不和,发生冲突,造成惨剧。
封毅但笑不语,走到祭台旁,伸手用力一推,那黑色长案随着他的动作悠然滑出半米。张品成猛然一惊,采儿与两名男子眼中也突现异色,那位陈姓警官容色一凛,走上前问:“这是?”
(明天小青有事请假,今天双更)
二五信箱 正文 一天的伊始
3938 9-9-11 18:1
“如无意外,这下面是地下室,”封毅看向穷途末路的张品成:“这里的位置就快用完了吧?”
采儿脸色惨白,紧咬着唇,腰挺得笔直。两个黑衣人目瞪口呆、满脸无措。张品成凝视着封毅,神色复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我?”
“从你拿着两万块租金,”封毅蹲下来,伸手触到一道略微不平整的接缝,轻轻一揭“自动送上门开始。”
掀开的薄板下,是块有活动拉环的铁盖,方一打开,一股奇异复杂的香氛就弥散开来,许延想起来,那有些像张品成身上一直萦绕的清淡木香。下行的楼梯两人宽,左侧悬空,安装了起重滑轮,右侧墙壁镶嵌着几盏精致复的朵型壁灯,十多级长的阶梯,很快就到了底层。
挨墙摆放的案台上,铜质香炉内青烟缭绕,角落天上有个小型排气扇,水晶吊灯在黑瓷地砖上舒展着曼妙的光影、眩人眼目,墙壁上绘制着许多形态各异的金色乌鸦图案,这是间比楼上装潢更为华丽的宽敞地下室。
室内整齐堆叠着一列列。8m3左右的有机玻璃箱子,大约三、四十个,除了香案旁的几平空地,整个地窖都被这些箱子占满,只余狭窄的过道供人穿行。许延总算明白,之前下来查看的警员中,那位年轻女警为什么紧捂口鼻被鬼撵似地冲上去了。
箱子里的白色粉末,应该是生石灰,封存着一具具沿关节折叠压缩的裸~体男尸,体姿呈复杂的倒M字型。每个箱壁上,都吸挂着一管精致的圆柱形玻璃器皿,里面是制成标本的男性生~殖~器。
许延匆匆扫了一眼,就被陪同的警员请上地面,张品成已不在房里,想来刀伤需要治疗已被先行送走。封毅见他神色还好,便继续跟那位陈姓警官交谈:“没来过,我猜的。”刚才那位女警在旁边做笔录。
“猜?”陈警官问:“怎么猜的?”
“有辆黑色JAGUAR,我第一见,是在月亮湾售楼外,第二见,泊在公证路边,我们出来后那车开上马路,险些撞伤许延的母亲。”封毅说:“后来听说那是张品成的车,我想他可能那时就盯上我们了。一般人出现在开发区新楼盘附近,不外是看房,我问了当时售楼的人,得知他果然在月亮湾买了套三居室,房号3栋12,还没入伙。”他不好意思地笑:“前两天夜里我去‘看了看’,发现那房子挖了个地窖。”
“为什么想到要去看呢?”女警饶有兴味地问,这种恶性案件不容易碰到,更不可思议的是,竟被两个学生摸清来龙去脉:“那个地窖没掩盖?”
“不,盖上了,房子已经装修好。确定张品成是黑翼教成员后,一直纠结于他们的尸体理方法。健康成年人血量有。2升,可以放空或饮用,这个好办,但骨骼硬度是大理石的三倍。”封毅解释道:“我是学医的,发现了两套一层住宅,就想到地底藏尸,其他方法不可能那么多年不露端倪。”
“呵呵,”女警笑道:“你应该考警校,学医浪费了。”
“对,考虑一下来跟我们做同事,”陈警官也笑着调侃:“说一下发现催眠和邪教的过程。”
“……主要是许延的状态,他这有点抗拒我来G市,而且经常莫名其妙地担心,”封毅腼腆地笑笑:“说起来有点玄,直觉不对吧。张品成诡异颓废的画风,模特的**,还有许延跟他的互动,都让人觉得邪门,他不像仅仅贪图**。另外,许延的梦话,怎么听怎么像咒语,平常人根本想不出来。还有年历上乌鸦标注的日期,恰巧都有年轻男孩走失。”
“凭这些就确定是邪教?”女警停下笔,显然不信:“很多学生学业压力大,也会精神紧张,性情改变,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正常情况下,人们不会联想到催眠。照你的叙述,对张品成的观察针对性很强。”
许延走上前,握住他手臂,封毅笑笑:“确实如此,起初听许延说有个画家一租了两年房子,只觉得有点蹊跷,随意查了下他的画作和资料,发现他本名姓张,十五年前恰巧在北京居住,这才留了心。”
“十五年前,”陈警官问:“有什么关系吗?”
“十五年前,我父亲因为强~奸罪入狱,对案情供认不讳。当时年纪小没多想,这两年却感觉很奇怪。因为他性向正常,性格也很温和。”封毅揉揉眉心:“我曾听母亲提起,有个姓张的画画的追求过他,所以几个月前写信问北京的亲戚,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张品成。来G市后联系许延的状况,就大致猜到七七八八了。”
“这样啊,”其他干警已经忙完,陈警官理解地笑了笑,伸出手来:“今天先到这吧,谢谢你配合调查,以后我们应该还会联系你。”
“好,随时都行。”封毅笑笑,握住他的手。
两人快天亮才回到月亮湾,封毅关上门:“你先去冲凉吧,一夜没睡。”
“你先去吧,”许延笑道:“美女给你抹那身猪油,还想留到啥时候?”
“那是香油好不好,”封毅笑着去找衣服:“洗了还真可惜。”
许延撇撇嘴不鸟他,坐到桌前开了电脑,静看着屏幕,游戏很快启动完成,却一点兴致也没有,烦躁地丢下鼠标,抽了支点着,推开阳台门。
天快大亮了,初生的旭日还未蒸发昨夜的雾霭,楼宇间蒙着层阴翳的水汽,风湿润地断续吹拂,又一天的伊始。许延将烟灰轻轻弹落秦可可栽的那盆香葱里,翠绿的葱管托着那撮白灰摇摇欲坠。那天秦可可欲言又止的眼神,和封毅迅速岔开话题的情景,慢慢涌上脑际。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时时追逐自己背影的那双眼睛,那一触即分的探究的目光,长久得如同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样自然而平常。如果有来生,许延紧紧闭上眼睛,张晓风,我也不想,遇见你。
“延延,”封毅拿着换下的衣服出来,停了停,单手搭上他的肩:“我没想到,他会……对不起。”
“我没怪你,”许延轻扯下嘴角,笑了笑:“这世上料不到的事儿,太多了。”
“嗯……”封毅站在他身侧,没再说话。早起的人们忙碌穿行于雨后洁净的路面上,今天如此,明天呢?是否还能抬起轻松的脚步,去延续平淡顺遂的日常生活?只有天知道。
“哥,你不是说,要去北京吗?”许延睨着路面轻声说:“暑假,我陪你去吧。”
“这假期事情挺多,”封毅的手滑下来,轻揽着他:“以后再说吧。”
“叔叔的事儿,”许延回头看他:“现在案情大白了,能有什么变动吗?”
“催眠犯罪也是犯罪,能有什么变动,”封毅低头跺跺脚,淡笑一下:“不过求个清楚明白罢了。”
“哦……”许延往他身上靠靠,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天空万里无云,蓝湛湛的高远明净,阴霾已完全散去,却为什么,没有人感觉快慰。
“对了延延,过几天跟我回趟二五吧,”封毅说起另一桩:“之前在忙这事儿,你情绪又不好,我一直没跟你说,”见许延回头,续道:“菱菱出来了,她不想继续念书,许叔叔想让你回去劝劝她。”
“那怎么行?她才多大点儿,不念书能干啥?”许延皱眉说:“是学校不收她了?”
“那倒不是,”封毅笑笑:“你瞧,一说就急了,学校方面没问题,就是要留一级。”
“我是她哥,能不急吗?那她干嘛不去?她理由是啥?”许延上火道:“觉得进去过再回学校丢脸了?脸面和前途哪个重要都掰不清吗,咋那么不懂事儿呢?”
“话不能这么说,当事人的心情,别人可以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封毅笑笑,拍拍他的背:“她又是个女孩子,心比较细,面皮也薄,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而且,进去过之后,生活态度和想法,也会改变。”
“……嗯。”许延没再反驳,心微微地抽痛,为夏紫菱,也为封毅。小时候的他,应该饱尝了别人的冷眼与唾弃吧,所以才能体谅夏紫菱的软弱退缩。
“咱们睡吧,”两人又站了会儿,封毅拉他回房:“我下午想去证交部看看,好几天留在这儿了,你要回家看看阿姨吗?”
“我说跟同学旅游去了,”许延爬上床,笑道:“她刚好出差,回家也见不到人。”
“那你在家玩游戏还是跟我一块儿去?”封毅躺下来,伸手给他枕着头:“要不去我起床就不叫你。”
“一块儿去呀,”许延侧过身来,揽住他的腰:“我也要学炒股票,我要赚很多很多钱,将来养你和我爸我妈。”
“哈哈,”封毅一下就让他逗乐了,揉揉他脑袋忍俊不禁:“你就认了自己财迷吧,还找那么多理由。”
“什么找理由?你啥意思呀!”许延眼睛一瞪,撑起身来:“我哪儿说错了?”
“没错没错,”封毅忍着笑,赶紧把他拉回来:“我是担心你念书,玩儿那个不是分心吗?本来功课就多。”
“你不更早开始赚钱吗?”许延嘟囔道:“我财迷怎么了?我就财迷了,我要有钱,当年你就不用进山了,害我难过了那么久。”
“呵……”封毅揽紧他:“现在咱俩不是不缺钱吗?哥一个人赚的还够用,你安心念书不好吗?”
“不好,”许延脑袋钻进他颈窝里,眼眶微微发酸,这人尽想着让他轻省,自己却从来不知道累,笨得要死:“你是男人,我也是,凭什么我就该你的钱。”
“真的?”封毅憋不住笑,手臂一收把他抱起来:“让哥看看,哪儿像男人了?啧,这不还是个娃娃吗?”
“我揍死你!”许延两眼一瞪,‘啪’一巴掌拍下去:“你才娃娃呢你!我哪儿不像男人,你说!不说清楚,今儿别想睡觉了你!”
“哎呀!哪儿都像哪儿都像,”封毅让他抽得嗷嗷叫,马上把人放下来:“这手劲儿忒像,我那不是开玩笑呢吗?”见他犹自气鼓鼓,停下笑,搂住他轻声说:“你当然是男人,但也是我弟啊。当哥的,总希望弟弟能过些得轻松快乐,延延,你别想岔了,我真没别的意思。”
“你个傻子,我没想岔,我知道……”许延转身趴进他怀里,闭上眼睛。正因为我是你弟,我才不能无视你的辛苦,自己翘着脚理所当然享受,如果那样,还算什么男人呢,连人都不算。
二五信箱 正文 馋嘴小丫头
8 9-9-13 3:53
提前买票就是好,这么些年第一享受卧铺。昨晚玩牌到夜,天一亮还是醒了。对床那个五岁大点的小姑娘,夜里睡得满足,这会儿窝在她姥姥脚边也不吵闹,眼睛滴溜溜往许延脸上绕一圈,继续埋头嘎巴嘎巴吃米儿,许延冲她做个鬼脸,一骨碌翻身下床。
封毅还在上铺睡得香,眉眼轻松散开,竟带着些久违的稚气。许延不由趴在床沿儿上细看,半晌之后,才撑起身,正准备弯腰拿牙具去洗漱,封毅却忽然眼皮一掀,弯起嘴角睨着他笑,轻声说:“老公,我是不是越看越帅?”
“我呸!”让那死小子逮住偷窥,许延闹了个大红脸,骂了声:“整一个猪头。”赶紧扯了毛巾牙刷跑出过道。
早起的乘客并不多,洗漱池附近静悄悄的。龙头不知哪个粗心大意的没拧紧,不时攒出个硕大剔透的水珠子,将初生的那个太阳贪心地往肚里咽,结果撑得受不住,‘啪嗒’跌下来,溅出满池金灿灿的光片儿。
接好了水,刚挤上截牙膏塞进嘴里,封毅探个头过来:“你那牙膏啥味儿的?”
许延皱皱脸,含糊说:“那能啥味儿?”随手从旅行牙具里翻出那管牙膏递过去:“诺,自己看。”
“双面针?”封毅低头看看,凑过来抽抽鼻子:“不对呀,咋闻着像烤鸡?”
“啥鸡?”许延瞠目道:“傻了吧你?”
“真的,”封毅张开嘴:“来我尝尝。”
许延看看牙刷,再看看他的嘴,伸手塞过去:“是烤鸡不?”
“往这边,”封毅咂咂嘴:“还有那边儿,嗯嗯,上面点儿……”转了几圈自己的牙齿干净了,拿过他的杯子漱漱口,总结道:“是没啥味儿,可能是你身上的。”
许延一脚踹过去:“偷懒还嘴欠!”
“大哥哥,”刚那小姑娘昨晚跟他俩混熟了,鼓着眼睛靠上前,直往那牙刷上瞄,肉嘟嘟的肥手指嘬得啧啧有味,奶声奶气道:“那烤鸡也让我尝尝吧?”
“……”许延忙把牙刷塞嘴里,瞪着她:“吃完了!”
“哼,小气鬼!”小丫头眼睛一翻,**一扭,掉头冲进包厢里:“姥姥!那俩哥哥躲外面偷吃烤鸡不给我,昨天你还给他吃苹果,叫他还给我……”
封毅噗一下笑喷,赶紧闪开许延的拳脚,抽了他肩上的毛巾溜去另一边洗脸。
坐夜车感觉上总要快些,须臾到了个小站,不少当地人挑着篓子篮子,卖些茶蛋和自家烙的饼子、油条。两人跑到站台上,被那热腾腾的饼子勾得直冒口水,鲜黄酥嫩的蛋皮子托着红艳艳的辣椒面儿、再撒上翠莹莹的葱、芝麻,那叫一个香啊。
许延忙不迭掏钱买了,等不及上车就卷了一张往嘴里塞,边狼吞虎咽边挑着上眼的果子、小吃可着劲儿买,直到列车员催促才恋恋不舍往回走。封毅抱着满怀红红绿绿跟上来:“这么多拉拉杂杂,你吃得了吗?吃下去不得拉几天啊。”
“啥话呀,”许延让他说得连倒胃口,翻眼瞪过去:“不吃这你就能几天不拉了?”
“呃,”封毅让他噎得没辙:“我不是怕你胃受不了吗?”
“放心,”许延挤出一脸坏笑:“咱厢里那小丫头那么馋,我买来逗她的,要拉也是她拉。”
“啧……”封毅摁一下他脑袋,忍俊不禁:“有你这样儿的吗?几岁了?跟个小姑娘较劲儿。”
“你别看那丫头人小不点,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早上倒了我一篓子坏话,”许延忿忿道:“说得有眉有眼、绘声绘色,还添油加醋。”
“就这?”封毅失笑:“我倒觉得蛮可爱的,小孩子调皮才聪明。”
“嘿嘿,可爱才经逗啊,”许延笑道:“这车还得坐一天一夜呢,不是无聊嘛。”
说话间进了车厢,对床下铺的老太太也起来了,正拿着湿毛巾往窗边挂钩上搭,见他俩进来笑着招呼:“哥儿俩个起得早啊。”
“奶奶,吃早点吧。”许延抓过封毅手里的袋子,笑嘻嘻递过去:“还热着呐。”
“我也要!”小姑娘从上铺探出手来:“我要吃蛋蛋。”
“不行,”许延缩回手:“小孩子吃茶蛋会变笨蛋的。”
“为啥?”小姑娘将信将疑,眼睛贼溜溜一转:“你骗人,我妈说鸡蛋有营养,小孩吃了才聪明。”
“不骗你,你妈不知道,聪明孩子吃了笨,”许延逗她:“笨孩子吃了才聪明,那你说,你是聪明孩子还是笨孩子?”
“我是笨孩子,”小丫头干脆地说,眼明手快抢过袋子:“吃完就聪明了。”
许延张口结舌,没成想竟让个毛丫头给绕了,一厢子人都哈哈笑个不停,上铺的小保姆一边剥蛋壳儿一边说:“我们玲玲,连她爸妈都说不过她。”
“嘿,”许延笑问:“你叫玲玲?大哥哥有个妹妹,名字也叫菱菱,是草字头的菱,你认字儿了不?”
“我干吗要告诉你?”小丫头吃得满嘴蛋末末:“你又不是我哥哥。”
“哼,我还不稀罕当你哥呢!我妹妹比你乖多了。”许延被那小魔王噎得眨眼睛:“才吃了我的鸡蛋就翻脸,下回有好吃的再不给你了。”
“你有好吃的,”小丫头撑得打嗝儿:“我,我就叫你哥哥。”
这头一大一小来来回回斗着嘴儿,那边厢封毅有一搭没一搭陪老人家唠嗑儿,一晃眼就到了午饭时间。许延伸个懒腰拉封毅起来:“咱去餐车吃饭吧。”
“好,”封毅趿上鞋:“奶奶,您也一道儿去吧?”
“不去了,你们哥儿俩去吧,”老太太笑道:“老了,牙口不好,吃不得车上的硬饭,待会儿我们泡面吃。”
“那行。”两人出了包厢穿过硬座,餐车已有不少过来用餐的旅客,好不容易等了张桌子坐下,随便叫了几个菜吃完已过去一个多小时,列车又停在一个站台上。
一前一后穿过骚动的旅客,许延挠挠拉着自己的那只手,迎上他询问的目光,咧开嘴笑弯了眼睛。这还是两人头回一块儿坐火车,心情难得的舒畅松爽,仿佛那单调起伏的漫长铁轨,都流荡着耐人寻味的欣快惬意。
封毅一笑,回过头去,攥紧了他的手,那温热宽厚的手心,包藏着只有他才明了的情意。许延转眼望向窗外,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匆忙赶路,上下各奔前程,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梦想。而他俩从今往后将并肩同行,一块儿走过漫漫长路,攥紧自己的那只手,已是他的整个世界。
不想那悠然心境没进包厢就被冲散,小保姆急惊风一样从厢尾冲过来,差点撞到封毅身上,里面老太太哭天抹地把两人吓了一跳,许延忙问:“怎么了?出啥事儿了?”
“玲玲,玲玲不见了!”小保姆急得脸色发青,话刚说完老太太已经颤巍巍踮出来,见她空着个手,越发哭得不成人样:“玲玲啊,我的乖孙女儿……”
封毅和许延一听也急了,车没靠站还好,现在这乱糟糟上上下下的,拐子又多。封毅忙把老人家扶进去,回头吩咐保姆:“快去找列车员,看能不能让车停长点儿。”
“我顺着车厢找!”许延掉头就跑。
“奶奶,您先别急!”封毅让老太太靠好连忙往外走:“我下站台去看看,应该没事儿的。”话虽这么说,实则也是心急火燎,眼看车就要开了,除了车门这一撮,车头车尾人影稀稀落落,哪儿有玲玲的影子?
过道里放行李的,找座儿的,携儿带女的挤满了人。许延一路问人、借过,大声叫着玲玲名字,找到车尾也一无所获。正急得不可开交,脑子里忽然转过中午跟封毅去餐车时,那丫头好奇又艳羡的眼神儿,立刻回身往车头跑。
已过了用餐时间,餐车门虚掩着,倒没锁死,许延隔玻璃看看,推开门又叫了两声,里面静悄悄的根本没人应。想了想终究不死心,推开门进去挨个卡座找,找到最后两排几乎失望了,忽然看见最靠里那个餐椅边漏出块衣角儿,不是那小魔头的红衫子是啥?不由大松了一口气,抹把汗急急打电话告诉封毅人找着了,蹦蹦跳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死丫头蜷着小身子缩在座椅上,撑了那袋零食下去,吃饱喝足犹不解馋,领口上像模像样塞着块纸巾当餐布,想是趁乱溜进来过家家,玩累后就地睡着了,不知道正做着啥美梦呐,漏了一大串儿口水哈喇。许延哭笑不得,摇了两下见她耍赖不醒,只好抱起那圆滚滚的战利品,紧赶慢赶跑回包厢,再晚点儿,老太太不得急昏过去。
过了这场小插曲,列车又再忙慌慌地启动。小丫头不管大人急上天,她自睡她的。经了忧急如焚,再历大喜过望,老太太不住轻轻拍着小孙子的圆**,手上的哆嗦半天没消停。上了年纪的人,不宜情绪过于激动。封毅忙劝她歇着,又向列车员讨来驱风油,给老人家按揉了一番宁心净气的穴位,见她脸上异样的红潮褪下去,才松开手坐回许延床上。
小魔头失而复得,连小保姆都不住千恩万谢,更别提拿那丫头当眼珠子疼的老太太了,原本就融洽的关系,一时间亲近得仿似一家人。别看年纪不小,老太太精神头倍儿好,一路家里家外跟两个后生拉着家常。
原来老人家本姓王,家在离白河镇二百里的一个小县城上,育有三儿一女,老伴儿抗战时就牺牲了,孩子全靠她一个人拉扯大。大的儿子女儿毕业后去G市打拼,发了家把她接过去享清福。这是小儿子的孩子做满月,老人家一来想看孙子,二来,也思乡情切,等不及女儿得空送她,自己就带着个保姆坐车回家了。
玲玲是大女儿的孩子,自小带到大,这回非闹着跟她一块儿回老家看看:“小许,小封,你俩哥儿不但是我这老婆子,更是我女儿一家的救命恩人呐。”王老太说着老泪纵横:“不然我哪儿对得住我那女儿女婿,我这条老命也没脸活下去了。”说罢非要两人留下联系方式,回G市要让玲玲父母亲自登门拜谢,慌得他俩连连推辞。
“奶奶,您千万别这么说,”封毅忙站起来:“是您福气好,孩子没事儿,比啥都强。”
“就是啊,换了谁都会尽心尽力帮您找的,何况玲玲那么聪明伶俐,”许延也笑着说:“没她跟我斗嘴儿,还闷得慌呐,不为您,就为自个儿,我们也得把她找回来呀。”
两兄弟一席话,说得王老太眉眼笑,自个不识字儿,非让小保姆写上家里地址,交到许延手里,千叮万嘱让他俩回G市后一定上家来玩儿。许延忙应着收好了,老人家这才满意。
二五信箱 正文 苇岸宿绿影
98 9-9-1 1:27
第二天上午,王老太一拨在县城下了车,两小时之后,列车停靠在白河镇站台。
这没有预先通知,两人在镇上雇了部私车回二五。许延打开车窗,让干爽清劲的凉风嚯嚯灌进来。
乡情,是一种别样的音调,沉而低h,特殊的气味和氛围,是陌生与熟稔融洽美满的结合,是记忆与现实生动可感的印证。
夏末的天,蓝得特别,托起一朵朵白云格外银亮立体。绿色取代了洁白,成为原野的基调。路边起伏着一垄垄高低错落的作物,蓬蓬勃勃的杂草野不甘寂寞,趁着暖阳自觉围出地界,沉浮在碧浪翻涌的浩瀚汪洋中。比之江南婉约精致的风情,这儿是不修边幅的率性粗犷,苍凉却不荒瘠,蓝天下广袤的田野接引着苍莽的群山,白沙河像年轻的母亲,轻快地闪动着波光……
北方终究是北方,江南的瓜果早就收了藤,这里才刚刚开旺,沿途不少瓜农从地里捧出一个个碧绿**的西瓜,堆上路边等待拖拉机运上镇里。许延眼馋,笑道:“呀,这瓜看着就好吃。”
“那咱下车买两个,”开车的汉子爽朗地笑:“现摘现开,解暑生津,两位路上几天没吃着新鲜瓜果了吧。”
“那咋好意思,”许延言不由衷地推辞,乐得巴不得蹦下车去:“停车得耽误您生意了。”
“嗨,赚钱图个啥,不就图个舒服自在,”汉子乐呵呵停好车:“这现有的自在都享不了,那钱赚来还有啥用?”
“大哥真豁达,”封毅由衷赞道:“会过生活。”
“嘿嘿,走,摘俩瓜去,”汉子开门跳下车:“咱吃饱了再赶路。”
许延乐陶陶地奔进瓜田里,一个戴草帽的老农见几人下车,也不上前招呼,热络地笑笑,就又弯下腰忙活。
“大爷,”许延拍着圆滚滚的西瓜,笑嘻嘻地问:“您这瓜咋卖呀?”
“哦呵,过路的客人,一角钱一个,尽肚子吃,”老农呵呵笑道:“要带走,五分钱一斤。”
“哇,这么便宜!”许延惊奇地问:“那您不亏本儿吗?”
“亏啥,今年收成好哇,”老农拄着锄把子站直腰,筋络毕现的手举起来,抹去脑门上的热汗,满脸的皱褶泡进温水里一样舒展:“你瞧这地里的瓜,又圆、又大,还结得密,丰收是老天爷的赏赐,天下人都有份儿。”
“嘿嘿,那谢谢老伯了,”许延粲然一笑,伏下身挨个摸过去,爱不释手:“瓜要咋挑哇?啥样儿的算熟了?”
“这一垄都透熟咯,小哥儿放心摘,”老农摘下草帽扇起风来:“要吃着不甜,不收你钱。”
“诶,谢谢老伯。”许延乐颠颠捧起个滚圆的,拧落瓜蒂跑去找封毅:“有刀子吗你?”
“呵,这要啥刀子?”封毅接过来,往路边大块卵石上轻轻一磕,丰沛的汁水顿时哗哗流淌,熟透了的西瓜裂成好几块,露出里面红彤彤的沙瓤和黑艳艳的子儿,馋得人顿时口舌生烟。封毅递过一块给他,笑道:“诺,吃吧。”
许延抢过来,忙不迭啃下去,喜得一惊,这瓜竟是少有的清爽甘甜。往日在城里买的,大多粗淡寡味,还有些个黑心贪财的商贩,往里面注水压秤,哪儿比得上现下这鲜美天然的风味儿:“这瓜太好吃了!”许延急火火地吐着瓜子儿,嚷嚷个不停:“在G市,我从没吃上过这么好的瓜。”
“瓜出了地再送到市里,储运得多长时间。”封毅挑了块大的递给司机:“多数都趁生着就摘下来了,在车里慢慢趸熟,那能好吃?”
“也是。”许延应着,极目望向辽阔的田野,这一片土地,究竟蕴藉了多少丰美与甘甜?“哥……”他喃喃道:“我觉得这儿,才是咱的家。”
“嗯。”封毅微笑:“以后,哥陪你回来。”
“好!”许延欣然欢笑,啃口西瓜:“嘿嘿,哥,这你再带我上哪儿玩去?”
“正事儿还没办完呢。”封毅失笑:“就念着玩儿。”
“这叫劳逸结合、张弛有度。”许延理由一大堆:“不吃好,玩儿好,哪儿有力气办好事儿……呀,你看!”不待对方答话,突然跳起来,手指着河边急喊:“那边草丛里,看见了吗?”边叫边往前跑,离了四五十米才停下来。
“嗯,是呢。”封毅跟上来:“恰巧一黑一白。”
那一黑一白竟不怯生,在河边缓缓踱步,那样的温雅而高贵。黑马毛色纯净油亮,筋强骨健,偶尔弯下颈子闲闲咀嚼。白马骏逸挺拔,嘴唇泛出胭脂般的红嫩,鬃颈相接隐现一脉淡淡的烟青,银亮长鬃飘洒如瀑。两匹马身子挨得极近,不时交颈蹭耳,在齐胸高的长草中悠然陷落。许延紧盯着它俩,满眼惊羡。
“走吧,别让人等太久。”封毅瞅着他笑,拉他回路边:“改天上农场借两匹马,咱们沿河边遛弯儿。”
“哈哈,好。”许延目光灿烂,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车子再行十来分钟,就碾上了二五青黑的柏油马路,树影婆娑,许延扶着车门跳下来,长长舒了口气,分外地惬意酣畅。两人穿越丰沃的垄梁,走得不急不缓,那片清净简朴的黑瓦白墙,永远是碌碌红尘中不变的执念与遐思。
许延握上光润的木栅栏,目光柔软。院子里静谧清凉,半旧的撒门帘在葱茏的葡萄架下款款低垂,掩映拂荡。一如若干年前,温柔地牵引与接纳,那个满心惶惑的孩子……
“回去吧,”封毅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推:“菱菱不知道你要回来,让她高兴一下。”
“嗯……”许延推开院门,慢慢走进去。
“谁呀?”清越的女声褪去了早年的稚气,随着门帘轻挑,再不复之前的宁静与平和。夏紫菱拭拭眼睛,目光颤抖:“……哥!”一声哽咽凝在喉间,人已飞扑进许延怀中:“哥……哥……”
“傻姑娘……”许延眼角湿润,收紧手臂,抱住那副饱尝了辛酸的柔嫩身躯,静立着,由着滂沱的热泪洒满肩头,多日的气恼无形消弭,轻声道:“哭啥呢,哥不是回来了吗?”
隔壁的院门轻轻开启,封毅穿过自家院子,打开房门,微笑着隐身而入。
“哥……”夏紫菱抬手擦擦眼,不好意思地撑起身,颤动的湿漉漉的长睫,盛着水润晶莹的黑眸,呐呐握紧许延的手臂,顷俄又滚下泪来,仓促地笑:“快进屋吧。”
“嗯,”许延掀开帘子进去,屋里一切如故:“爸呢?没回来吃午饭?”
“正好,你劝劝爸,”夏紫菱张罗着茶水,皱眉道:“二十一公里那边新钻了个竖井,他非要陪那些兵伢子下井选矿。”夏紫菱递上热茶靠边儿坐下:“他都多大年纪了,腰又不好,每天来回颠簸几十公里,中午留在矿上吃饭,身子哪儿受得了,部队上的领导也说不听。”
“爸,他就是那样儿的人。”许延托起杯子,呷一口,垂眸微笑:“我小时候,哪儿最苦最累,爸就申请往哪儿调。”为此不知跟尹心h吵了多少回,最终一拍两散……在那些寂寞孤单的时日里,也曾心生怨尤……直到这些年,才慢慢了解与认同了许刚的执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军人。”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许延无法对它作出一个形象的描述,中国军人对于世界的理解,那份坚定而浪漫的崇高,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高远境界。在这个没有天然标尺的尘世里,信念是最后的,也是最精准的尺度。如果要许刚抛却信仰,放弃坚守,被迫沦为一个无为的虚无主义者,那他恐怕,一天也支持不下去了吧。
“你跟爸的口气儿,”夏紫菱无奈地叹气:“咋听着越来越像了呢?”
“我是他儿子呀,”许延开心地笑,揉揉她的头:“这才叫男人,以后你就明白了。”
“切,”夏紫菱笑道:“不用我天天担心,晚晚张罗着给他泡脚捶背,不明白也没关系。”
正说着,封毅打他手机:“延延,问问菱菱,晚上吃啥,”那小子说:“要不累,趁现在还早,咱几个去青沙湖钓几条鱼回来,许叔叔上回说,那儿的鱼烤着下酒好吃。”
“青沙湖?!大吗?”许延惊喜地问:“在哪儿呢?我咋不知道这儿还有个湖?”
“呵,你不知道的多了,”封毅轻笑:“刚不是想骑马吗?喊上菱菱,咱们去农场牵几匹马,一块儿钓鱼去。”
“哈,太好了!”许延收起手机:“菱菱,咱们骑马钓鱼去吧?”
“好哇!”夏紫菱蹦起来,成日闷在屋里,早腻烦了,眉眼都高兴地飞舞起来:“我去找个篓子。”说罢辫子一甩,扭身跑出院子去。
青沙湖在白沙河上游,几人松挽着马缰,顺着河边漫走,拐过一道狭窄的河湾,那片茂盛的青纱帐随即跃然眼底。
“呵,是青纱湖吗?”许延两腿一夹马腹,兴致勃勃地当先跑过去,回头大声喊:“我还以为是沙子的沙。”
“是沙子的沙,”封毅笑道:“你绕过这片芦苇看看。”
纵丰泽的芦苇荡,汪着一潭澄碧清透的宁静湖泊,在水洗过的天空下微澜轻漾,徐波漫敛,迎着明媚的夏阳泛起粼粼的银光。仨人纵马前行,途经之,鸟雀野鸭四起,不时有闲散的蛤蟆、青蛙,鼓着肚皮呱呱大叫,两脚一撑,‘噗通’跃向湖心,徒留几个圆溜溜的气泡儿漂浮在水面,须臾之后,‘哔啵’炸开。
绕过几百米芦苇荡,视野豁然开阔。湖西侧浓郁的树荫,衔着奇峻的山峦第攀升,与南侧丰茂的水草,联手夹接着一大片平整的沙岸。细腻清白的河沙与湖水直接碰撞,中间没有任何泥淖,纯然的碧绿与洁白。多少年来,岁月流变,水洗着沙,沙滤着水,细浪终日轻拍滩岸,无止无歇。
许延惊叹着跳下马背,封毅接过他俩的缰绳,栓在岸边的几棵红柳下,拿着一束钓竿过来:“咱们先挖蚯蚓去。”
“哈,好。”夏紫菱欢笑着跑向芦苇荡,撅了根树枝蹲在外围的草地上。
盘结交错的草皮被几人掀开,红的、褐的、黄的、白的茁壮的草的根须,悠然袒露在蓝天下,散发出清甜微涩的甘香。野草年复一年、生生灭灭,重复滋养得土质油黑而松化,不消几分钟,夏紫菱脚边的玻璃瓶里,就积满了肥嫩壮硕的蚯蚓。
“够了,”封毅扫一眼瓶子,拍拍手站起来,笑着去拉挖得起劲儿的许延:“钓完再说,你个蚯蚓克星。”
“哈,蚯蚓克星,这号儿好,”夏紫菱丢下树枝,咯咯直笑:“以后就这么叫他。”
“呵!死丫头,”许延笑骂,随手摘了个苍耳掷过去:“长进了哈,竟敢跟哥没大没小!”
夏紫菱大笑着逃到滩边,许延学着他俩的模样穿好蚯蚓,钓竿一甩,远远抛进清澈的湖水中。
二五信箱 正文 明月满庭凉
3776 9-9-15 18:1
抢钓的鱼又大又肥,不过一小时,带来的篓子已经装不下了。回到家属区,封毅去农场还马,许延进了家门就去澡房冲凉。洗完出来,夏紫菱已在水槽边剖洗那堆五八门的鱼。
许延从架上抽了把小刀过去:“我跟你一块儿弄。”
“不用了,”夏紫菱拿肘子挡开他:“你才洗干净,又没弄惯这些。”
“嘿嘿,还是自家妹子好啊。”许延乐得轻松,把刀插回刀架,提张长凳坐一边看她洗。
“自家妹子?”夏紫菱斜眼看看他:“这咋说呢?”
许延于是将火车上胖丫头的趣事儿由头告诉她,夏紫菱听得咯咯直乐,一边麻利地忙活,一边叹:“还是小孩子好。”
“大有大的好啊,”许延看着她:“菱菱,听说你不想念书?”
夏紫菱顿了顿,眼睑垂下来,伸刀子去龙头下冲掉鳞片血沫:“读了……有啥用,将来哪个单位能要我。”
“学历是自己的,”许延道:“即使不为工作,有知识也比没文化强啊。”
“有文化又能咋样儿,”夏紫菱笑笑:“还不是一样捱日子……”
“你这是啥话?谁说一定得档案清白?”许延一听就来气:“人一辈子得经历多少磨难,不过进去半年,就死样活气,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你难道打算就这样混下去了?你的志向呢?小时候跟我说的理想呢?统统搭进这半年里不要啦?!”
夏紫菱脸色煞白,紧抿着嘴不说话,跟手里的鱼有仇似的,豁拉拉连连剖开好几条,连自己的手指也没放过,‘嗤’一下猛地拉出道血口子,鲜血顿时滴答而下,唬得许延蹭地跳起来,连忙拉着她的手冲干净了,拽回屋里上药消毒。等理好那根受伤的手指,自己的脾气也没了,叹气道:“对不起,菱菱,”许许延收起酒精纱布:“哥刚才,不该那样说你。”
夏紫菱垂头站在跟前,低声说:“我知道,哥是为了我好……”
“你的苦,哥知道,如果在这儿读得不开心,就跟哥回G市吧,”延握住她的手,抬头看着她:“菱菱,哥就你一个妹子……”
夏紫菱的眼泪扑簌而下:“不……哥,我得跟爸在一块儿,”她抬起手来擦擦眼睛,匆忙笑着扭开头去:“我想通了……开学我就回学校念书。”
“菱菱……”那苦涩的微笑,躲闪的泪水,善良的忍耐,让许延的心一阵阵抽疼:“哥对不起你……”身为儿子却无能尽孝……许延的视线滑过她单薄瘦削的双肩,曾经的丰腴柔润已经仓促地流逝。
“说啥呢,”夏紫菱笑,挣开他的手:“我去把鱼杀好,爸快回来了。”
“你歇着,”许延站起来,越过她向外走:“我来弄。”
出了房门才看到封毅竟已在案板旁忙开了,抬头睨着他笑:“去和点面烙饼子吧。”
“嗯。”许延回了一笑,甩甩头去舀了面粉,添水揉起来。既是无法解决,烦也是白搭,不如用心弄好眼前这餐饭吧。
封毅杀好了鱼放大盆里腌着,就去灶下生火,锅烧起来,许延的面团也已揉得匀净光滑。两人合力摊好饼子烤好鱼,许刚恰巧也进门了,天已微微擦黑。
烤鱼的精华是两面焦黄的部分,又香又脆,几人搛进碗里,都先把外层消灭掉,才开始对付里面白的鱼肉。幸好青沙湖水质好,野生的鱼条条肉质滑嫩,若是饲料养出来的,口感就柴了。许刚不用说,兴致分外好,眼见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人,谁能不老怀安慰?连平常喝的小酒儿,今儿个都满口生香。
夏紫菱却无甚胃口,陪坐了半点钟,就推说饱了去冲凉。许刚拿起张饼子,将碗里的鱼肉拌上酱,搭条大葱卷起来,才抬头问许延:“上学的事儿,你跟菱菱提过了?”
“嗯,”许延放下筷子:“下午说过了,她开学就回学校。”
“哦,那好。”许刚咬一口饼子,放回碗里,沉吟了会儿,说:“延延,爸年纪大了,你黄阿姨走的凄惶,身后只留下这个孩子,偏还命苦……”说着端起酒杯子喝一口,放下来:“菱菱就像爸自己的亲生闺女……”
旁边封毅已经搁下了筷子,许延背心发紧,连忙说:“爸,我知道,将来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菱菱,您别担心。”
“这个我知道,你听我说完,”许刚压压手:“爸不是担心她的生活,延延,菱菱是个好丫头,又聪明又勤快,爸这些年瞅着,她对你不错,如果你……”
“爸!”许延霍一下站起身:“您别这么说,菱菱就是我的亲妹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千愁万虑终究还是碰上这一刻,许延急得嗓子眼都发干,直到封毅在桌下抽抽他的衣角,才醒过神来,自己的语气竟这样冲,忙低下头,放缓声气:“菱菱确实是个好姑娘,可我……这件事儿……爸,对不起,我办不到。”
许刚两手按着桌面,凝神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坐下:“接着吃饭吧,这事儿,当爸没说过。”
“爸……”许延愕然抬起头,原以为至少,许刚还会再劝,这话锋突转,让他积攒了半天的勇气和说辞,都仿佛落进了棉堆里。
“你既不愿意,这话以后爸都不会再提,放心吧。”许刚喝完了面前那杯酒,站起来:“你俩接着吃,明儿一早还得上矿,我去休息了。”
“爸……”许延忽然满心不是味儿,绕过桌子扶住许刚手臂,蓦然惊觉,手下的臂膀竟已是骨瘦如柴,喉头顿时哽咽:“对不起,爸……”
“傻话!有啥对不起的,”许刚转身拍拍他的肩,笑道:“为人父母,总期望儿女幸福,爸还没老糊涂,总不能为了闺女就偏亏了儿子。在爸心里,你俩一样重。”
“嗯……”许延勾下脑袋,眼眶里潮热酸涩,越发握紧了那枯瘦的手臂,满心重的无力。
“行了,去吃饭。”许刚呵呵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帮爸陪小封多喝两盅,赶明儿放假了,咱爷儿俩再好好唠唠。”说罢转身回了屋。
许延倒回桌边,哪儿还吃得下?先前胃里的都堵上了喉咙口,怔怔坐下来,端起酒杯就急灌了下去,食管里顿时刀割般痛快,抬手又去够酒瓶子。
“好了,”封毅夺过他的杯子:“你又喝不了这个。”
许延放下酒瓶,苦笑道:“总比菜好吃。”
“那就不吃了。”封毅站起来,将桌上的碗碟归拢:“我去洗洗。”
“我也去。”许延端起一摞,跟他一块儿来到院子里,蓦然被那满地的银光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半空的月亮又大又白,竟不像真的。封毅笑笑:“不用点灯了。”
“就是。”许延把碗放进水槽里,封毅推开他,动手洗起来:“你拿块布来擦水吧。”
“嗯。”许延去找了块布站在他旁边,接过干净的碗碟一个个仔细擦干,两人都没再说话,院子里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竟似更安静了,仿佛又回到封毅进山前的那个夜里。当年的月亮也有这么大吧,冰块一样沉沉地压在胸口。
封毅洗好碗跟他一道码进橱柜里,转头看他:“累了不?”
“有点儿。”许延推上柜门。
“那早点睡吧,”封毅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转身向院外走:“我回去了。”
“哥……”许延轻声喊。
“嗯?”封毅回过头,眼睛在月影下得看不见底,微微笑了笑:“怎么了?”
“你怎么了?”许延盯着他问。
“我?”封毅顿了顿:“我怎么了?”
“没……”许延低下头:“我睡不着……”
封毅慢慢走回来,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声问:“要哥陪你坐会儿?”
“嗯。”许延看看那道低矮的院墙:“咱们去那儿坐吧,你带了烟吗?”
“带了。”封毅揽着他走到院墙边,握着他的腰抱上去,自己跟着坐到后面,靠在墙上掏出烟来,点着了塞进他嘴里,笑道:“你现在好像,比我更爱这地方了。”
“嗯,”许延吸一口,靠近他怀里,张开嘴让那青烟袅袅娜娜地飘荡起来:“哥,今晚月亮好大呀。”
“是呀,”封毅抬起头:“星星倒不多。”
“小时候就说要看银河,”许延轻笑:“以后几回来,都不赶巧。”
“就是,”封毅也掏出根烟点燃,笑道:“这应该能看到吧。”
“看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咱俩以后多得是时间,”许延回头瞅着他:“到咱们老了,天天晚上坐这儿聊天儿,还愁看不见?”
封毅噗嗤一笑,睨着他的黑眸满是温柔:“天天坐,那不得把墙给坐塌了。”
“塌了,”许延勾起嘴角,双眼在月色下流光溢彩:“那咱一起再给它砌上,好不好?”见封毅笑得越发起劲儿,不爽道:“你笑啥?到底好不好?!”
“笨蛋,”封毅见他生气,赶紧憋住笑,轻声问:“砌墙,老了你还要跟我分院儿住吗?”
“……分,分院儿,又咋啦?”许延忽地涨红了脸,一肘子顶他:“快说,到底砌不砌。”
“嘿嘿,砌,砌,”封毅抱住他,低下头,轻轻吻着他滚烫的脸,轻笑道:“不过,分院儿可不行……”
那吻细密地洒落在他的脸颊、颈项,那样的轻柔、婉转、怜惜,仿佛能顷刻驱走心底沉淀的寒气。许延回转头,伸手搂住封毅的脖子,仰脸迎上去:“哥……咱俩永远在一起……”
“好。”封毅收紧手臂,亲上那温软的唇片,寒凉的夜色,仿佛也因了这胶着缠绵的吻,悄悄温热起来……
“你们!这是干啥?!”那声断喝,如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许延差点没从墙头掉下去,幸好封毅的手臂圈紧了他,这会儿也立刻放了下来。
心在那一刻仿佛直坠进无底的冰窖,许延屏息转回头,对上许刚那双震惊异常的眼睛:“爸爸……”
二五信箱 正文 冥冥日沉西
2523 9-9-18 1:7
那个夜晚是一场梦魇,那根赭色的军用皮带,第一结实地抽在他的脊背上,不锈钢铁扣与皮肉沉闷的撞击声撕碎夜色,但他不觉得疼,直到那皮带抽在挡着他的封毅身上,他想要挣脱,但无济于事。
遗传密码是何等奇妙的东西,注定了他将拥有与他一样的固执和强硬。许延自己都感觉奇怪,很多小事会让他暴跳、激怒,不能自已,而一旦面临重大变故,他的冷漠和平静,连自己都感觉吃惊。
父亲最终丢下了皮带,颓然坐在门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不说,就过了一夜。许延跪在厅内冷硬的地板上,仰起煞白的脸,视线越过许刚的肩头,投向门外,山风呜呜地吹过,天亮了。
许刚踩熄烟头,站起来,摘下墙上的军帽,抬手拍一拍,戴在头上,笔直向院外走去。封毅跳起来,在门前拦住他:“叔……您一夜没休息……”
许延支着僵麻的膝盖,追上前,几米之外,再度跪下。他不记得许刚最后是否回了头,那晚的一切失真般飘渺,最终浓缩成那双皱褶密布的眼睛,父亲的泪眼,饱蘸了苍凉。
正午的阳光未及收敛昨夜的寒雾,凶讯便像沉重的乌云覆没了二五上空。许延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死去,不论顽强与否,或善或恶,都逃不过被命运之手一拳击倒。但这是真的,是真的,这个事实无法拒绝。他一遍又一遍将手伸进许刚染满泥灰的军服里,用力搓着胸膛、背心,想要寻找一块温热的皮肤,想要感觉一点血流的脉动,直到人的凉意冻僵了他的手掌,在那一刻,许延失去了悲伤。
极度的疲倦同时又极度清醒,戴上白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地为许刚更衣擦洗,平静地站在灵堂当中,一个接一个地鞠躬,聆听追悼会上一片男人的痛哭。那个许刚用生命挽救的新兵几度昏厥过去,许延沉默地转过身,父亲刚硬的眉骨像刀锋一样刺透了遗像,一个将心灵原则视为绝对命令的男人,不需要软弱的泪水与悲痛的哀悼。许延静静地站立着――爸爸,是这样吗?
无法入睡,无法入睡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许延翻身下床,摁开许刚房间里的灯,想整理一下遗物。过去从未留意到,这卧房竟如此空荡。柜子里只有几套挂起来的军装,和叠得极为平整的两套旧便服放在下层,清简得完全无从着手。
许延在书桌前枯坐了半晌,弯腰从床底拖出那个跟随了许刚大半辈子的小木箱,箱沿上老旧的铜环已经磨得发亮,暗哑的红漆遍布划痕。箱盖开启,一股陈旧的气息穿越时空的裂缝弥散开来,那是隐藏在时间的气味,比时间更久远,也更隽永。
箱子很空,薄薄铺了小半层,当中一块红绒方布,包裹着几枚不同年份的军功章,几本《毛选》的封面已经褐黄,许延翻到底页,一九五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七二一五工厂印刷,算算已经四十年。几本印着五角星的红塑料封皮笔记本,笔力遒劲地写着简单的工作日志和随想,字迹大多已经晕开模糊。
其中一本的封套稍稍鼓起来,许延的心一下一下沉沉地跳动,伸手小心抽出来。泛黄的信纸上,是一张入党申请书的草稿,里面包裹着,十多年前那一家三口的黑白照片,时光凝固在端坐两侧的男女微笑的脸上,当中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懵懂地睁开眼睛,一无所知地看向苍白的世界。
血流一股一股地冲上脑心,许延合上箱盖走进院子,一草一木,一人一景,都在试图召回遥远的记忆,而父亲死了,死了,再也活不过来。风很大,很凉,带着一股青草的气味,葡萄叶如一张张破碎的纸片,在夜色中散乱翻卷。圆月已经隐去,徒留几颗星星,稀稀落落地缀在夜空上,映出远山模糊的轮廓,冷硬的,漠然的,沉默着,屹立了千万年,见证与封存着,那些时间尽头的,美满的岁月。
在那些逝去的岁月里,在一个个泛着橘黄灯光的夜晚,许刚在书桌前记笔记,他在地上摆弄着玩具,偶尔走过去趴到父亲腿上,那只大手便会温暖地抚上他的头顶。许延闭上眼睛,竭力去搜索去回想,那些记忆却仍旧无法清晰,朦胧得如同山们黑色的影子,唯有那点暖意,穿越了时间逼仄的洞穴,长久地驻留在心底。
“有事要跟小封商量。”被坑木砸伤了腿的那个小战士,哭泣挣扎着从担架上翻滚下来,忍痛爬到他跟前,为了说出这句话。许延握紧拳头,大口喘着气,声音在静夜里被无限扩大,和着风声。天下没有父母赢得了儿女,那句最后的宽恕,那句慈爱的嘱咐,那是父亲唯一的遗言,在这沉寂的夜晚,如同一把钝刀精确地剖开内脏,一刀接一刀,慢慢切割,疼,仔仔细细地疼。
兀立在黄丽萍坟畔的墓穴,简朴而端整,线条像许刚床头的被褥一样干脆利落。刚敷上的水泥还没干透,溢出下面新鲜泥土的沉香。许延在坟前端端正正跪下,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三个头。天,苍茫而寥廓,一只鹰孤独地翱翔,回旋,然后箭一样冲下远的山涧。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夜像一幅巨大的阴影铺掩过来,山风扫过头顶的高岗,西侧的绝壁遮住了夕阳,月亮已经升起,带着迷梦般奇异的朦胧,极浅的光华一重重散布下来,描出树木的剪影,风的痕迹,岩石的斑驳,穿越谷无从挥发的水汽,淡得不能再淡……天地失去了细节,一派弥蒙空远,如同盖上了一层珍珠白的沉重梦境。
下山的路陡峭而漫长,沙石扑簌簌地不断泻落,带着无计挽回的空洞回音。远,依稀的灯火依旧闪烁,照耀着平凡而琐碎的家家户户,而父亲死了,永远地留在了冰冷沉寂的黄土。
那个晚上许延第一哭泣,在封毅忍无可忍的一记巴掌下:“我要你哭!”那声暴怒的咆哮催生了第一颗冰凉的泪水:“你要听我的,叔叔尸骨未寒,你忘了他的话了吗?!”许延死死揪住封毅的前襟,无声地大睁着眼睛,眼泪缓缓地淌落下来,慢慢渗进干苦的喉咙……
离开二五的前一天,许延再来到许刚的坟前,抓了一把潮湿的泥土,团紧了,放进夏紫菱前夜缝制的布袋里。那里面,存着几根灰白的头发,是前几天从许刚床上捡到的。张开的手心有泥屑的沉褐色,舔进口中,淡淡的腥,粗粝的口感与僵硬的质地,如同许刚握了半辈子枪杆子的手,也如那平和无争的通透眼神,渗着骨子里的倔强和高傲。那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那是他唯一可以带走的挂念。
许延抿抿嘴抬起头,初秋温暖的阳光之下,山们连绵起伏,像那些逝去的岁月,冷静地沉淀在彼,继续着无尽地沉默,沉默地俯瞰着卑微的人群。
二五信箱 正文 秋雁又南回
3857 9-9-18 3:15
“妈,我回来了。”周五,许延开了客厅门,习惯性地叫了句。
“哦,”尹心h从红木高背椅上回过头来,自从李老太半年前作古后,她就接管了那张椅子,成为李家又一道不变的风景:“吃饭了吗?”
“在学校吃过了,”许延走过去,在凳子前蹲下,伸手轻抚尹心h稍显肿大的膝关节,抬头问:“这星期疼得厉害吗?药吃完了吗?”
“还有,”尹心h拿遥控换了个台,下巴点点旁边茶几上的一袋药:“小封昨晚送过来了。”说罢笑了笑:“去把包放下吧。”
“好。”许延站起来,向自己房间走去,还没进门,手机便响起来:“许延,丁珉下午回来,你和封毅一起出来聚聚吧?”秦可可的声音照例懒洋洋的没精打采:“对了,别忘了叫上紫菱和那个谁。”
“好,”许延不由微笑,秦可可的老毛病看来没指望改了,不感冒的人,见上千百也记不住名字:“我这就通知菱菱和浅墨,是吃晚饭吗?封毅不知道要不要加班。”
“诶,你得教育教育嫂夫人,工作确实不能马虎,但安于家庭是首要任务,”秦可可慢条斯理地扯着嗓门:“交际应酬也不能少嘛,上个月聚会,他都没参加,整个以院为家了。”
“得了你,少罗嗦,”许延赶紧捂住电话:“说地方吧,在哪儿?”
“一八九七上面那个,嘉宁酒店兰心阁,我订了房,”秦可可说:“六点半啊,别迟到了,谁晚了谁埋单。”
“知道了,没事儿我挂了。”许延摁断通话,又拨了月亮湾的号码,随手将背包搁到书桌上。自许刚去世后,他俩就带了夏紫菱回G市念书,两年前趁着买房入户,将户口关系一并转了过来。
通知完夏紫菱,许延在书桌前坐下,拿钥匙开了当中一个抽屉,屉子里只有几沓书信和一只透明塑料盒,盒里静静躺着那个小小的军绿色布袋。他慢慢伸出手,轻放在那个盒子上:这样就五年了,爸爸……
三、四月的天气,那盒子纤尘不染地凉,许延五指轻触着盒身,默念着:爸,我马上就毕业了,菱菱,也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您还好吗?有没跟黄阿姨拌嘴儿?有空多溜达溜达,一呆着您就总找酒喝,年纪大了,酒那玩意儿,还是少喝点吧……
“小延,”尹心h在客厅里问:“晚上在家吃饭吗?”
“不在,”许延收回手,轻推上抽屉,锁好,站起来,拿了件外套往外走:“晚上丁珉回来,还有些老同学,约好了一起吃饭。”
“哦,”尹心h从电视屏幕上回过头来,病退以后,看电视已经是她全天候的工作,跟操相机那会儿一样兢兢业业。这楼没有电梯,关节炎上下一挺辛苦,几十平的客厅就成了她主要的活动范围:“可可有时候没来家吃饭了,明天带她回来坐坐吧。”
“嗯,再看吧,”许延蹲下来系着鞋带:“她最近也在赶论文,找单位实习,不一定有空。”秦可可一直没有固定男友,自然而然就成了许延的挡箭牌,偶然会跟他回家看看尹心h。那丫头能说会道,尹心h不知是不是在家呆长了,心气没有过去高,看她倒是越来越顺眼,三不五时就让许延带她过来坐。
“打算找什么单位?”尹心h认真地说:“实习就要看准,尽量别去私企,又辛苦又不保险,现在的人只看眼前,你俩别为了一时工资高,把将来的保障丢了。”
“呵呵,妈,您就别操心了,”许延转头笑道:“现在人浮于事,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再说,进机关单位,那得有关系。”
“唉,可可哪点都不错,”尹心h微感扫兴,掉过头去:“就是家底太薄:“她还有两个妹妹吧?”
“嗯,怎么了?”许延站起身。
“妹妹好,以后能嫁人,弟弟更麻烦,”尹心h磕着瓜子儿说:“还得你们帮扶着,家里两个老人负担就够重了。”
许延皱皱眉,打住话题:“妈,您别总坐着,现在这天气太阳好,又不热,让阿姨扶您下楼散散步吧。”半年前就给家里换了个阿姨,别说扶,尹心h这身量,就是背个几趟来回也没问题。
“不用,我又不是走不了,”尹心h语气微凉:“楼下都是老头老太太,要不就是些破孩子,连个空椅子都找不到,有什么可去的。”
“嗯……”许延知道她要强,病退后心情一直不大好,自己又触到她的忌讳了:“那,那我先出去了。”
“去吧,”尹心h没回头,继续磕着瓜子儿,随口说:“没事早点回家,一星期也没在家待上一天。”
“好。”许延轻轻关上门,快速蹬着楼梯向下跑去,四室一厅的生活永远沉如死水,过去还有点微澜,这半年老太太去世,李少文在贵族学校寄宿,李国平到点回家吃餐饭就回房看书,除非发生点大事儿,轻易不吱声。可平常人的琐碎日子,哪儿来的什么大事儿呢?尹心h的生活也太枯燥了。
许延匆匆往路边走着,眉头一直没松开,上两个月到中行实习,见到很多三四十岁、精神萎靡,飞快点着别人的钞票,拖沓过着自己的日子,节假日都得加班加点还不能补休的前辈,若是过个二十来年,自己也成了那个样子,那念那么多年书,还有什么意义?
不错,那也是生活,相对很多社会底层,那还是不错的生活,可是,他烦躁地甩甩头……照那样过下去,啥时候才能买得起带电梯的大房子给尹心h呢?还有菱菱,考的是间三流大学的工商管理,再两年就毕业了,到时少不得送礼托关系。
封毅确实可以帮忙,现在的医院已明确态度,等他九月份拿到执业医师证就转正,可这些都是自己的事儿,哪儿能什么都依靠他。再说,萧齐出狱后的生活都是他在负担,据他那个久未谋面的姑姑说,现在还跟人合伙注册了间皮包公司做生意。封毅最近正为这事儿犯愁呢,当了七八年老师,又有十来年脱离社会,一点基础都没有,生意哪儿有那么好做呢?
公车里这会儿人并不多,许延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G市这几年发展迅速,节节高楼拔地起,沿街一派团锦簇、欣欣向荣,可人呢,具体到个人,该烦心的事儿一样也没少。他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些,又不着边际地失笑,凡人、凡人,不烦哪儿还是人呢?不都成仙儿了。
G市人民医院二门诊坐落在市中心,这里的医生业务素质相对较高,新盖的门诊大楼相当气派,二楼走廊相连的留医部也素净宽敞、设备完善。很多病患宁愿赶早搭车过来排号,也不愿退而求其去些小医院就诊。那也难怪,这年头,大多数人不必再为温饱发愁,身体也跟着金贵起来,因而二门诊的忙程度比一门诊更甚。
许延上了五楼神经外科,分诊台的护士上回见他来过,笑着站起来:“封医生跟朱主任去二号楼查房了,您去他们诊室里坐坐吧。”
“不用客气了,”许延笑笑,在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我在候诊室等他就行,谢谢。”
护士点点头,坐下去忙自己的了,面前围着一群病人和家属,能站起来招呼已经不错。封毅虽然才来这里三个月,却因为是院长钦点特招的红人,前途显然不可估量,旁人眼见着,对他的态度自然不同。现在的人都是人精,拉关系趁早谁都知道。
许延坐着无聊,正点开手机游戏想玩两圈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就见封毅跟在那个秃头的朱主任后面出了电梯,便收了手机站起来。那小子还没看见他,正跟朱华议论着什么,还做了个大幅度的手势,朱华哈哈笑起来,啤酒肚上的肉一颤一颤,转身大力拍拍他的肩,说了句话,封毅听着也笑了。
许延上回就跟封毅议论过,很少见到有医生不注意饮食健康的,竟然吃成这样还不健身。不过朱华个性豪爽,尤其对待新人,从不藏私,更别提是极之赏识的封毅了。
两人步幅很大地走进候诊室,不少等待复诊的病患急忙迎上前,那小子不亢不卑地站在一侧,陪朱华迅速应付了病人的问题,举步向这边走过来。一袭白大褂披在挺拔的身高上,竟平添了一股斯文儒雅的气质,搭着沉着自信的语调、姿态,令人望之即生安心与信赖。一样的俊逸英挺,然那份野性不羁的跳脱之气,已在不知不觉之中,完全收敛了去,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许延微微露出一丝笑,封毅转身之间也看见了他,明亮的黑眸悠然荡起笑意,附耳跟朱华小声说了句,便朝他快步走过来,嗓音越发的低沉悦耳:“回来了,今天这么早?”
“嗯,”许延的学校在市郊,一直没学车,最近忙着赶论文,已经两个月不在月亮湾住,两人都只有周末聚一聚:“晚上你要加班吗?丁珉回来了,可可约我们六点半一块儿吃晚饭。”
“行啊,”封毅笑着说:“幸好今天没什么事儿,应该能准时下班,这再不去,得让她捶扁了,”他看看表,踌躇道:“还有一小时呢,要不,我去找老朱请个假。”
“不用,你忙完再说吧,”许延坐下来:“我玩着游戏等你。”
“在这坐着多难受,医院啥病都有,”封毅从兜里掏出钥匙串:“你先上我宿舍去,下班我来找你。”
“宿舍?”许延收起手机:“你啥时候弄了宿舍了?”
“就上礼拜,院里分给我午休的。”封毅卸下钥匙放在他手里:“不过只有张简易床,随便躺躺吧,总比这里舒服。31,会走吗?”
“就是留医部园后面那栋?”许延抛着钥匙站起来:“行嘛你,这还没转正,宿舍就弄到手了。”
“……走吧你!”封毅轻推他手臂一下,示意他嘴上的干皮:“到楼下买两瓶水再上去,那儿没喝的。”
“好啊,回头还我钱。”许延笑着转身。
“小样儿,”封毅轻笑:“睡会儿,离吃饭还早呢。”
“知道了,封大夫!”许延快步走到电梯前,见指示灯已经亮了这层,回头迅速做个口型:“真嗦!”不待那家伙追上来,立刻进门按住close键,盯着不锈钢门扇外那张难得露出气愤表情的脸,不由自主地笑弯了眼睛。
二五信箱 正文 风轻帘栊静
351 9-9-19 19:26
许延穿过二楼走廊从留医部下来,绕过后半部分的园就见到了那幢新建的宿舍楼。打开301的房门,里面果然空空荡荡。一张白漆的铁皮书桌看来是医院配的,上面放着几本专业书和一叠稿纸;门背后的挂勾上挂着把长柄雨伞和一件纯黑运动风衣,是他俩半年前一块儿上街买的。
靠墙摆开的钢丝简易床上,居然只有层凉席,一床袖珍豆腐块似的薄毯子叠放在床尾。许延上前摁摁,硌手得不行,这小子感情长着身牛皮呐?无奈只好又跑去留医部下面的超市。床垫是没指望了,最后挑了床厚被子,交了钱弄上楼摊开垫好再铺上凉席,就已去十来分钟,这才想起忘了给自己带瓶水,真**冤枉。
再去楼下是百般不愿意了,昨晚熬到半夜,这会儿早累了。许延脱了外套躺到新收拾过的软床上,搭上毯子翻了个身,满意地闭上眼睛。还是先打个盹要紧,渴,姑且忍忍吧。
谁知刚迷糊着睡过去,肚子上就感觉又凉又痒,吓得他差点弹起来,猛地睁眼一看,果然是那死小子,眼睛都笑得快没缝儿了,掀开了他腰上的毯子,鼻子正拱在他肚子上呢。脸和手都才用凉水洗过,还有点儿潮,怪不得那么冰,气得许延一巴掌拍下去:“死开,说了你那狗鼻子不准碰我肚子。”
“可是,”封毅满脸不舍,伸手摸摸他肚子,不情不愿地抬起头:“这儿好暖和。”
“滚,”许延赶紧拿毯子包住自己:“暖和,我给你买个热水袋,烫死你。”这几年住在一起才知道,这小子的鼻子特怕冷,春、冬两季尤其如此,一逮着机会就往他肚皮上拱,也不知挨了多少揍,仍旧‘百折不挠’、屡教屡犯,把他给郁闷坏了,瞪眼骂道:“啥坏毛病啊你!”
“那,那,你不也有毛病吗?”封毅满脸委屈,眨着眼睛小声理论:“……我都没意见。”
“我有啥毛病?”这段儿见得少,死小子还长进了,竟敢明目张胆顶嘴了,许延眉毛倒竖:“你说!”
“你,你,”封毅眼睛转来转去,两手扒着床沿儿随时准备开溜:“你睡觉不是,不是,爱那个啥吗?”
许延轰一下红了脸,没想到他竟拿自己那爱好来说事,窘得抬脚就踹过去,强词夺理道:“那算啥毛病,你不早习惯了?”
“哎哟!”封毅‘嗷’一声蹦开:“嘘!小声点儿,这儿可是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咋啦,”许延翻个白眼,得瑟地收回脚,毯子一卷惬意地窝进去:“要丢人,那也是你的事儿。”
“咋能是我的事儿呢?”封毅见他无意恋战,涎皮赖脸地蹭上前,掀开毯子一猫腰钻进去,笑嘻嘻道:“我可是你老婆,丢来丢去,还不都是你的脸。”
“滚你的,”许延噗嗤一下笑了,忽然想起来,转头问:“你钥匙刚不是给我了吗?咋溜进来的?”
“钥匙?要那玩意儿干啥,”封毅把他卷进怀里,被窝里暖呼呼的舒服透了:“不是有饭卡吗?哇,老公铺的床就是不一样。”
“拣着就是工具哈……”果然痞子本色,还以为他真能老实了呢,许延泄气道:“咋不去做贼呢你?”
“嘿嘿,大盗不操戈,再说,”封毅嘿嘿直笑,亲亲他的嘴:“偷了你不就收山了吗?诶,你没买水?”
“刚忘了。”许延懊恼地说:“现在几点了?”
“五点,”封毅看看表:“老朱说没啥事儿,让我先走了,”说罢就要起身:“我去买支回来。”
“算了,”许延拉住他:“不差那一会儿,起皮是熬夜熬的。”
“真不渴?”封毅诡兮兮地笑,贴过来含住他的唇,轻声说:“那我给你先润润……”
简易床本来就窄,被那小子抱得身子都转不动,嘴唇上那舌尖一下一下灵活的挑动,小腹也随即硌上个硬邦邦的东西,许延身上霎时起了火,着急地推他:“起开起开,干啥你?!”
“……过半小时再出门……还来得及,”封毅死搂着他不撒手,话毕又含住他的嘴吻起来,胯~下那硬物急火火地往他身上戳,撒着娇说:“老公……都好久没有了……”
“放屁,”许延拼命扭腰躲闪,面红耳赤道:“啥叫好久,上礼拜不是才……”
“那不都一个礼拜了吗?”封毅按住他的胯,索性翻身压上去,那硬物顷刻嵌进他腿间,快速地起伏蹭动:“七天还不够久啊,唔唔唔,我都忍得受不了了。”
“你……”许延让他磨得话都说不清:“不行,呃,待会儿就要出去,晚上再……快下来。”
“我不,晚上是晚上的份儿,”封毅牛皮糖一样赖着不起来,抱紧了他的身子继续顶弄:“一会儿就好,耽误不了吃饭……”
“呃……骗谁,哪你能一会儿就完。”许延两手用力撑着他肩膀,根本推不开分毫,再弄下去自己也熬不住了,忙瞪起眼威胁:“你再搞,晚上也不行了啊……啊……嗯……”
“……你,”封毅苦着脸抬起头:“老公,你咋那么不人道,会把我憋出毛病来的。”
“毛病个屁!”许延噗一下笑出来:“胡说八道!”
“就是,”封毅气鼓鼓地趴下来,脑袋钻进他颈窝里,一边偷偷摸摸轻轻碾着他,一边无赖撒泼:“不给我就不去吃饭了!”
“啊……”那细密敏感的摩擦从尾椎一直电麻上颈项,许延骂人的话都被揉得酥糯松散:“敢不去……呀……揍死你……”
“哼,反正又没少挨揍,你看我这样……”封毅挺起腰用力顶他:“哪儿出得了门嘛……”
“呃……你……”那一下撞得许延晕晕乎乎,话都省了说,只剩下短促急遽的喘息**:“啊……嗯……”
“宝贝儿……你叫得真好听,”封毅轻舔着他红透的耳廓,见机赶紧撑起身,快速抽掉他的皮带,拉链往下一扯,连内裤一起扒到腿弯:“嘿嘿,我就碰一下,保证不进去。”边**着那娇俏的秘,边解开自己的裤子,含住他的嘴急急压上去,胯~下的**用力一送,纵情玩闹起来……
这混蛋一发起情来就胡搅蛮缠,一缠上身就没完没了,哪回的保证都是放屁,好不容易让他折腾够了,坐上车已经六点二十。许延气得要命,抬脚就踹过去:“踢死你个死骗子,一会儿、一会儿,你看这都几点了?!”
“哎呀!我错了,”封毅赶紧从后座揪过个抱枕,服服帖帖放到他腿上:“嘿嘿,先踢着这个哈,回家再踢我,别让交警逮住了。”
许延抓起来就扔过去:“踢你个屁!”
“不踢?真不踢?”封毅察言观色,两手抱住那枕头,见他不搭理,小心翼翼放回后座:“那,那我可开车了啊。”
“快走!”许延被那无赖气得冒烟,吼完索性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假寐。
“要,”那死小子犹不知死活,嗦嗦小声问:“要盖东西不?”
许延眼皮一撑:“你走不走?”
“走!”封毅立马坐得笔直:“现在、立刻、马上!”话音未落,车子‘呼’一声飚了出去。
将近七点,两人才到一八九七地下停车场,本以为迟了大到,谁知电梯刚上一楼大堂,门开,就见秦可可从路边一辆银灰凌志下来,扶着车门正跟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亲密地说着什么。许延仔细看看,显然不是上月那个开奥迪的,不由皱起了眉头,举步就往外走。
“干啥?”封毅握住他手臂,向外看看:“找骂呢你。”
“你先上去,”许延撇开他的手:“我又不会说她啥,就聊聊。”说罢迎着秦可可走过去,封毅没辙,只好自己先上了二楼。
秦可可告别了那车主,转身走进大堂,抬眼看见许延,乐道:“哈,我还以为今天得破财了,没想到还有你这冤大头垫底。”
“可可,你怎么回事儿?”许延不理她东拉西扯,径直道:“男朋友一个接一个换,这样有意思吗?”
“谁说那是我男朋友?”秦可可眼皮一翻,语气立刻升温:“有意思,没意思,你管得着吗?!”
“那你跟他们混着图什么?你当我高兴管你?”许延冒火道:“也不听听别人背后怎么议论的?”
“谁爱议论谁议论去!除了嚼舌根子他们还能干啥?道貌岸然!”秦可可气冲冲掠过他去摁电梯,反唇相讥:“呵,你要觉得当我这坏女人的朋友自毁形象,趁早离远点。”
“怎么说话的你?!好歹不分,”许延伸手拦住电梯门,疾步跟进去:“算了,当我白说。”
“我说话从来这样,你不知道?”秦可可转头瞪着他嚷嚷,两人都忘了摁按钮,电梯又下了负一楼。
许延扭开头,见有人进来,索性退到一边,懒得再跟那炸药包嗦。秦可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上下两三层,自己倒先消了气,见许延冷着脸门一开就当先往外走,跟上来扯扯他:“等等。”
“干嘛?”许延不耐烦地回头。
“你不是要说我吗?”秦可可佯怒道:“不说了是不是,不说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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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说你什么?”许延冷着脸盯着她:“我不是你爹不是你妈,关键是,”他退后一步靠墙,让其他人从通道过去,接着说:“我要说的,你哪点不清楚不明白?是我不明白你为啥这样?还是那句话,有意思吗?”
“没意思,”秦可可别开脸,从包里掏出盒女士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一口抱臂说:“可我乐意。”
“呵,”许延单手叉着腰,右手失笑地抚上额角,转头瞄着她:“这是理由?我们还算朋友?”
“就是这理由,可笑吧?”秦可可笑出一声鼻音,伸直手臂弹落烟灰,望着走道尽头,淡淡说:“二十多年,我守规矩守腻了,守烦了,当正经人当得没趣儿了,行吗?”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像是忽然退到一个很黑很远的地方,有一阵子没说话,眼睛空空蒙蒙,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许延睨着她,慢慢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家里负担重,从小就辛苦,可是……”
“你知道个屁!”秦可可突然手一挥,打断他的话,转手将烟头扔进垃圾箱上的沙盆里:“有那么复杂吗?说了我乐意,你懂不懂?”她不耐烦地说:“我老了,年纪见长,想放肆一回,就这么简单,犯得着去挖指导思想吗?”
“呵,你没病吧?你老了,那我们算什么?成精了?”许延不怒反笑:“再说,当坏女人,你是真觉得有趣?”
“当然,总干好事多没劲儿,这世上有趣的事儿,多半是坏事,”秦可可撇撇嘴:“人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崖之生。而且,比起那些天真纯情的,寡淡无味的所谓好女人,坏女人有吸引力多了。”
“吸引力?”许延想起那些个形形色色的男人,哑然道:“吸引刚才那种七七八八的,你觉得值?”
“有啥值不值?又没碰上最棒的,不过是玩玩,”秦可可翻眼瞟他,突然丧气:“我**真笨,跟你费这口舌。”说罢背包一甩,反身朝包间走去。
“谁最棒?”许延蹙了眉,睨着她的背影:“没碰上吗?”
秦可可置若未闻,娉娉婷婷地转过了拐角。
往日比着早,今天赶着晚,走进包房,除了秦可可,里面居然只有丁珉和封毅,夏紫菱那两个本该最早的,现在都还没到。丁珉笑着站起来:“许延,在外面鼓什么劲儿呢,把我们秦女侠都给得罪了。”
丁珉在临市念无线电工程,不过混张文凭,这小子野生野长倒更结实了,个头比高中那会儿又蹿了不少,看起来越发英气勃勃。但性子终究冷僻,也不是跟人合不来,就是死活到不了交心换命的份儿,所以有空总往回跑。
许延哂笑,他们这几个,似乎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哪儿敢得罪秦老佛爷,从来都是她高高在上,骑在咱们脖子上呼风唤雨。”说着上前擂了丁珉肩膀一拳:“小子,又壮了哈。”
“当自己是神兽呢?我骑上就能呼风唤雨了?切,”秦可可不屑地站起身:“点菜吃饭了,饿得要胃穿孔。”随即开了房门喊服务生进来。
几人又瞎扯了一会儿,快上菜了夏紫菱跟李浅墨才匆匆赶到。李浅墨就是当年游园会上派节目单那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男孩,父亲李进很会谋划,跟许刚不一样,前几年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调来G市边防总队,还混了个中队长当。
母亲肖玉兰也是个脑子精明的,起初在步行街弄了个摊位做个体,搞到本金后跟亲戚合伙开了个健身俱乐部,原先的服装生意也没丢,市里几个旺区都有她开的门店,家里的日子因而越过越红火。
李浅墨一直对夏紫菱有意,几年前得知她来G市后,追得比超能胶还紧巴,却从不敢邀她回家玩儿。夏紫菱对此也没表过态,两人就这么老同学好朋友不伦不类地着。
“大哥、大姐们,嘿嘿,对不起哈,”李浅墨这两年也油滑了,嘴皮子一动就成串往外溜:“路上塞车,让大家久等了,抱歉抱歉。”
“抱歉就不必了,”秦可可搛着小碟里的生米抛进嘴里,背着他俩眉毛都不动:“惯例哈,谁晚谁埋单。”
“行行,没问题。”李浅墨笑呵呵地落座,问封毅:“封哥,二院挺忙的吧,上月都没看见你。”
“呵呵,叫名字好了,都老同学了。”封毅笑笑:“怎么样,你那个店生意不错吧?现在电脑更新换代特别快,你小子眼光不错嘛。”
“嘿嘿,勉勉强强,这一行竞争大啊,”李浅墨自得地笑,他大学毕业后没进单位,跟肖玉兰合计着在电脑城一楼包了个铺位,专门卖电脑也做维修,现在自己已经不用去看店,请了几个人照看着,钱赚的特别轻松:“还是你们那工作稳妥逍遥。”话毕转过许延这边,笑着问:“许延马上就毕业了吧?准备上哪儿高就啊。”
“高就?应该是高不成低不就吧,”许延顶不喜欢李浅墨说话的腔调,对方却每聚会都拉着他没完没了,无奈端起杯茶喝一口,自嘲地笑:“我专业对口的不外是融资机构,还能怎么样。”
“金融业是财神爷啊,谁都得找你们做靠山,”李浅墨笑道:“发展前景远大啊,比其他行业强多了。”
“嘿嘿,等我当上行长那天,”许延随意地笑:“大概就能瞻望这远景了。”
“哈哈,”李浅墨应和地大笑:“指日可待,指日可待。”
这边几人随便聊着,那头两个女的脑门都快拱到了一,嘀嘀咕咕不知道谈论什么,时不时爆出一两声娇笑,直到服务生上菜,才依依不舍地双双坐直分开。
席间边吃边聊,李浅墨提到最近股市行情,丁珉问:“诶,许延,早几年你不是对股票感兴趣,怎么现在没听你提?”
“开始赚了些,后来都贴回去了,”许延笑:“散户都是为庄家作嫁,没什么意思,内幕消息来源又短缺,哪儿炒得过别人。”
“他也没时间,”封毅吃口菜说:“炒股票不能只看那几条曲线,得去交易所感受多空氛围,这样才能把握市场方向。”
“是啊,那玩意儿不好搞,”李浅墨说:“我妈断断续续炒了好几年,也就最近才回了本,还不如做点实业。”
“薛红军你们听过吗?”丁珉边吃边问:“上我爸妈跟他一起吃饭,那可是股市牛人,身家大得咱们都不敢想。”
“那怎么会没听过,”李浅墨来了兴致:“他那几个徒弟都是呼风唤雨的主儿,诶,他还没退隐吗?”
“好像是不炒了,人家家底几辈子都用不完,”丁珉笑道:“那老头子可会享受,据说早在郊区买了地,这两年都养弄草享清福呢。”
“你知道他住哪儿?”李浅墨眼睛发亮:“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我不知道,我爸妈也不知道,”丁珉懵然抬头:“上回忘了带钥匙,我去找我妈拿,打过个照面,那老头好像挺难打交道。怎么?你想找他拜师?”
“是啊,谁不想啊?”李浅墨兴奋不已:“能让叔叔阿姨帮忙引荐一下吗?我来请客。”
“恐怕不行,”丁珉为难道:“上据说是他女儿跟我爸生意上有来往,刚巧他去看女儿,就一道来了。我妈说那人很拽的,话都不多说。”
“那他女儿是谁?做什么生意?”李浅墨盘根究底地追问:“为人怎么样?”
“呃,这个我真不知道……”丁珉尴尬地停下筷子:“要不,我帮你问问再说。”
“先吃饭吧。”夏紫菱在一边看不过眼,轻声道。
“哦,好的好的,”李浅墨笑道:“那就麻烦你了丁珉,有空帮我打听打听。”
“呵呵,好。”丁珉应了,这话题便暂告一段落。
饭后服务员收了桌子,几人坐到沙发上去喝茶聊天,秦可可和李浅墨都是咪霸,两人起劲儿轮番糟蹋群众耳膜。许延轻声笑:“哥,你咋不去唱一首?”他自己不爱唱,这些年出来聚会,封毅也从不唱歌儿,不由撺掇道:“准能把这俩公鸭母鸭臊得再不敢抢麦。”
“哈,”封毅笑一声,扎了块梨片儿给他,附耳过来说:“唱歌儿我也退隐了,以后只唱给亲亲老公听。”
“呸。”许延脸上微红,低骂一句,接过果片儿笑笑地吃进去,只觉满嘴甜润馨香。
一曲唱罢,秦可可见夏紫菱坐在一侧神游太虚,过去推她:“紫菱,你也来一首,上回教我唱那个山歌儿,唱得真好,那么漂亮的嗓子闲着多浪费啊。”
“唉,我不行,”夏紫菱脸红地推辞:“那都是山里人的小调儿,哪儿有音乐配着唱,现在的歌儿,我也不会呀。”
“菱菱不但歌儿唱得好听,舞跳得更好,”许延想起那年游园会上的《春雨》,微笑道:“我妹妹可是难得多才多艺又漂亮的姑娘。”
“所以显得你更蠢。”秦可可一根刺头扎过来,还为之前那事儿报复呢。
“诶,吃错药了你?”许延本就不爽她:“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人身攻击,别指望我跟你客气啊。”
“怎么着?想单挑还是群殴?”秦可可分毫不让:“叫你老婆一块儿上,老娘还没怵过谁。”
“你……”许延还没蹦起来,封毅赶紧搂住他的肩,笑对秦可可说:“我们哪儿敢呐,秦姐姐可是最高领导,怎么能以下犯上呢?”说完立刻低下头去,赔着笑小心哄劝怀里那个炸毛兔。
李浅墨也圆场道:“紫菱,你就唱一首吧,我记得以前你在学校晚会上唱过……”他挠挠头:“对了,是《红红的日子》,唱得真不错,我给你找曲子。”
“真的?”秦可可也被分了心,兴高采烈地塞个麦进她手里:“你得唱哈,不然就是不给我面子。”
音乐已经热热闹闹地响起来,夏紫菱只得无奈张开嘴:
红红的年糕红红的枣
红红的灯笼红红的福字倒
红红的鞭炮噼哩啪啦响
唢呐吹出红红的调
红红的对联红红的轿
红红的盖头红红的喜字跳
红红的腰鼓咚咙咚咙敲
锣声掀起红红的潮
红红的糖葫芦摇啊摇
红红的酒杯映红了欢乐的眉梢
红红的太阳升起了
红红的日子哟越过越好
红红的烛摇啊摇
红红的脸庞堆满了甜蜜的欢笑
红红的太阳升起了
红红的日子哟越过越好……
那喜气洋洋的歌谣,明媚亮丽的女声,瞬间将许延拽回若干年前那个温情荡漾的美满院落,心像一台失灵的过山车,呜咽哀鸣着快速坠向谷。夏紫菱背对着这边,侧脸上,也早已缀满了冰凉惨淡的泪……
二五信箱 正文 君心似我心
3851 9-9-22 8:26
许多日子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稀里哗啦翻过去的,像日历上面孔呆板的阿拉伯数字,今儿撕一张,明儿扯一页,啥都没干就过去三十多天,不知不觉已是四月末。这几年虽说在一块儿的时间多了,两人却反而没有好好玩儿过,许延便想趁着五一黄金周出去旅游。
年初有晚跟封毅唠起这茬儿,两人一拍即合,都在市里窝腻了,立马兴致勃勃围着电脑研究路线。只是一个夸夸其谈着香格里拉的天高,一个侃侃阔论着西藏的地广,各有各的理儿,结果谁都没说服谁。
其实许延并不是非去香格里拉不可,他知道封毅也就是爱跟他闹。两个人在一块儿的长了,没事儿总习惯找个由头来拌嘴儿,像模像样地针锋相对一番。貌似互不相让、据理力争,实则到头来往往谁都忘了先前争的是啥,嘻嘻哈哈地就滚到了床上,于是平常的一天便又随手揭过。
还剩三天就到黄金周,封毅最近忙得脚不点地,一直没听他提这事儿,多半是忘了。不少人赶着长假出游,许延怕再晚找不到团,便提前请假从财院出来,车到和平路就下了站。附近恰巧有间中旅营业部,进去问问,幸好今天赶来,不然真没团了。赶紧报名交费,办好西藏游的手续,才又打上车去二院。
神经外科一诊室里,封毅正坐在朱华对面,细心听他问诊,间或自己插上两句,就又埋头写病历方。一个病号过完,拿过朱华的名章盖上交给病人,刚站起来想去洗手喝水,就看见笑嘻嘻立在门边的许延,眼神儿立刻亮了一亮。
“您好,”许延笑着先跟里面的胖秃头打招呼:“朱主任。”
“我还指望今天不用孤军奋战,”那边朱华也不急着按号叫下一位,挺起肚子往后一靠,睨着许延打趣道:“悖看来又落空了。”
“不是,”每回见他过来,朱华总让封毅提早下班,许延难为情地笑:“来找我哥说点事儿,很快,待会儿你们接着忙。”
封毅洗好手抽张纸巾擦擦,知道朱华爱开玩笑,也不接茬,笑道:“主任,我回头就来。”
“哈哈,有事儿就别来了,快五点了,跟你弟弟玩儿去吧,”朱华笑呵呵地说:“趁现在没压力多放松放松,往后有得你忙。”
“今天咋过来了?”两人别过朱华来到走廊,封毅稀奇地问:“不用上课?”
“咱们下礼拜要干啥,”许延斜眼瞅他:“还记得不?”
“下礼拜?”封毅眨巴着眼睛,果真懵懵懂懂:“咱们要干啥?”
“你想想,”许延好整以暇撑着栏杆,绷着脸挤出沮丧不爽:“咱们早就说好的……”
“下礼拜……是黄金周,说好啥了?”封毅也靠上栏杆,看着他皱眉苦思,突然眼睛贼亮,低下头调笑:“哈,想起来了,蜜月旅行?”随即失声抽气:“完了,我给忘了!”
“屁!”许延看他那傻样儿就想笑,好不容易忍住,憋出满脸委屈:“你没报旅行团?”
“对呀,怎么办?!”封毅傻了眼,抬腿就往电梯间跑:“我现在马上去!”
“哼,不用了,”许延忙揪住他,乐得逗不下去:“就知道你忘了。”说着从兜里掏出报名表,睨着他沾沾自喜:“诺,得亏我今天跑出来,不然就没位儿了。记得跟朱胖子请假,让他别安排你加班。”
“……呃,你报了?哪儿?”封毅吃惊地接过单子,翻了翻抬起头,愕然道:“西藏?上回你不是说想去香格里拉?”
“嘿嘿,我风格高吧?”许延洋洋自得:“你现在能走不?咱们上街买点东西,明儿早我还得回趟学校。”
“……高……高,”封毅握着单子,呆着脸,傻哈哈结巴道:“呃,住,住院部那边儿,还有事儿,老朱一个人,怕忙不过来……”
“没事儿,那你先忙着,刚上班总是早退也不好。”许延看看表:“正好我回家看看,你弄完了来接我,咱们再去。”
“好,”两人一块儿走到电梯前,封毅摁了按钮,回头问:“阿姨最近心情怎么样?”
“就那样,”许延蹙眉道:“成天窝家里,能好到哪儿去呢,又不跟人打交道。”真是想起就发愁:“我每周回去,陪她一起,才肯下楼去走走……”
“下回,叫上菱菱几个,”封毅想了想:“咱们带她去海边逛逛?市郊几个景点,像植物园那些,也可以经常去转转。”
“嗯,再说吧,我问问她想去不。”许延压着电梯门,侧过脸噙着笑:“你回去吧……”
“好。”封毅看他进去,答应着却没动,直到徐徐闭拢的不锈钢门,将两人含笑对望的温软视线缓缓隔开。
许延走到停车场,忽然住了脚,想起封毅宿舍那两件外套该洗了,他家附近刚好有间干洗店,便又倒回31。开门进去找了个袋子装好,才想离开,突然看见书桌笔筒下压着几张彩色单子,好奇地抽出来一看,登时目瞪口呆,竟是香格里拉六天团的行程说明和报名表。
下面附着张收据,开单日期是上礼拜二。许延翻看着单子,不由慢慢弯起了嘴角,自己当时就那一说,他竟记得那么清楚……这死小子,刚才还跟他装傻打迷糊,准是想给他个惊喜,哪知他也去报了西藏,怪不得后来那样子傻愣愣的。
先前还担心报不上名赶不上趟,这下可好,一报报了俩。许延掂着那几张单子犯了愁,想了想赶紧开门跑下楼,到路边打了个车子直奔国旅营业部。急火火冲进去,里面两个小姐正忙着结账,一听他是临时退团,才堆上脸的笑旋即敛了去,动作越发慢条斯理。
许延自知给人添麻烦,也不好多催,耐心等着办手续,拿回退到手的7%团费走出营业部,已将近六点,还好刚才上封毅宿舍看了看,不然等那家伙明天过来,违约金又得添2%。弄完这些回到四室一厅,陪尹心h吃完饭又扶她下楼散了两圈步,封毅的电话也来了。
许延送了尹心h回家,跑去小区门口那辆白色的桑塔纳前,举起手来才要敲,却不由轻轻按在了车窗上。驾驶座的椅背半摇了下来,封毅合眼靠在上面,看样子是睡着了,俊朗的剑眉微不可察地轻蹙着,半张脸落在淡淡的暗影里,弥散开浓浓的倦意。二院加班加点本就是常事,这段儿为了腾出黄金周度假的时间,他得更忙了吧,还有萧齐的那些事儿闹着心……
许延定定站在车前的树影下,收回手从兜里掏出颗烟来点燃,慢慢吸着,竟是万般不忍叫醒里面那个人,情愿明天时间赶点,自己晚上再跑趟市区买东西,也让他多睡会儿吧。哪知才动了心思,封毅就搓把脸坐了起来,见他在外面站着,诧异地打开车门:“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
“我在研究,”许延丢了烟头,一笑坐进车里:“猪的睡眠质量。”
“这还要研究?猪能睡不好吗?”封毅发动车子,目光暖暖地滑过他脸庞,转回头去贼笑:“是吧?猪老公。”
“滚,”许延忍俊不禁,瞟他一眼:“你们医院也太忙了。”
“还行吧,忙效益才好。”封毅不在意地说,笑着问:“咱们上哪儿逛?”
“你吃过饭了不?”许延问:“要没吃先吃完再逛,现在才八点半。”
“吃过了,”封毅说:“宜家连锁旁边有间迪卡侬,要不咱们去那看看?”
“行,就去那儿吧。”许延正缺个旅行背囊,还有些零散,正好去户外用品店一买完,不用到跑。
两人转悠着买了徒步鞋,几件超薄抓绒T恤,快干裤,担心夜里凉又添了两件冲锋衣,封毅拉拉他:“去那边再挑副太阳镜吧。”
“好,”许延把帽子扔进购物车,见里面有双半指防磨手套,拿起来戴上,问:“还要买手套?”
“说不定要爬山啊,有这个不伤手。”封毅拿起他的手来看:“戴着合适不?”
“刚好,”许延抬头笑:“诶,你的呢?”随即想起来:“我报那线路好像没有雪山行程啊。”
“你不说我是牛皮吗?要这干啥。”封毅推着车子拉他走:“带上吧,反正不占地方。”
“嗯,好。”两人逛到眼镜柜台,臭美兮兮地对镜轮换试戴,嘻嘻哈哈相互取笑一番,挑好了结账出来,已经快十点了。封毅把东西放进后座,上车打着火,转过头期期艾艾:“今晚,嗯,你在哪边儿住?”
“回家住啊,”许延瞅着他乐:“陪我妈聊天儿。”
“嘿嘿。”一看他那样儿就知道是逗趣,封毅一踩油门,乐滋滋开上回月亮湾的方向:“对了,延延,咱们还是搬去碧园吧,月亮湾那房子太小了。”
“不小啊,”许延道:“我觉得挺好,都住习惯了,而且,”他边说边从购物袋里找出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一口递给封毅:“碧园租金比月亮湾高多了,自己住多可惜?”
“那有啥可惜?钱赚来不就是个,”封毅失笑看过来:“你个财迷,哪有好房子自己不住,租给别人的,之前说喜欢月亮湾,我还以为是真的,原来是琢磨这个。”
“是真的,我就喜欢月亮湾。”虽然看着存折上的数目越来越大,确实很有满足感,但月亮湾902那个狭小的单身公寓,是两人十多年来第一拥有的私人空间,那份温馨与美满,其他房子哪怕再好,又岂能比得过?
“唉,喜欢就喜欢吧,”见他执意不肯,封毅只好作罢,促狭地笑问:“守财奴,咱们现在有多少钱了?”
不提还好,说起来就心疼:“还说呢,今儿又赔了三千九,太黑了那违约金,”许延剐他一眼,复又得意地笑:“哼,还想瞒我,报了名又不说,幸好我上你宿舍看看,不然明天赔更多。”
“啥?!”封毅‘吱’一声急刹车,瞠目结舌转过脸:“你,香格里拉的团,你给退了?!”
“是呀,咋的啦?”许延见他大惊小怪,诧异道:“你不是加班吗?两个地方哪儿去得过来,不退多浪费啊?”
“……呃……这下真完了。”封毅松开方向盘,扶着头吃吃笑着靠上椅背,肩膀都抖个不停:“你报的西藏团,也被我给退了。”
二五信箱 正文 相对不相知
338 9-9-23 9:5
两人好不容易扛着那堆旅游用品,垂头丧气回到月亮湾,进门就瘫到沙发上,吭吭哧哧半天才歇过口气,一对上眼,又齐齐爆笑起来。
“哈哈哈,”许延坐都坐不住,往封毅腿上一倒,揉着转了筋的肚子上气不接下气:“你这笨蛋!”
“我笨,哈哈……”封毅赶紧隔开他脑袋,一颠一颠地压得自己肚子更疼:“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
战场立马由车厢又转到沙发,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笑闹着挖苦挤兑,半晌之后彻底用完了力气,才终于消停下来。许延躺平身子唉声叹气:“那这七天咋办呐,赔了那么多钱,还没得玩儿。”
“明儿早再去旅行社看看,实在没位儿,”封毅拨拉着他的头发:“就喊丁珉他们一块儿到附近城市自驾游?”
“这附近没啥好玩儿的呀,唉,”头皮上那只大手力道刚刚好,许延舒服地叹口气:“不想了,笑得饿死了,弄点东西来吃吧?”
“呃……雪柜有肯德基,”封毅装傻道:“电话机下面压着外卖单,那间店新出了个菜,叫什么什么鸭,好像还不错。”
“我才不吃外卖,肯德基腻死了,”许延不上当,伸手推他:“快去,别想偷懒。”
“呃,睡着了,”封毅闻言头一歪,靠在沙发背上闭眼装死:“呼呼……”
“喂……喂,哥!”许延叫他不应,伸手戳他肚子,越戳那呼噜还越响,佯怒道:“哼,那我找菱菱讨饭去,”夏紫菱来G市时,92对面那间房恰巧租约满了,便没再放出去,一直给她住着。许延说着作势要起来:“才不稀罕你做的。”
“诶,别,别啊,”封毅连忙按住他,也不装睡了,省得待会儿懒没偷成,还要被他两兄妹联手轰炸,哭丧着脸投降道:“那请问许少爷,您想吃点啥?对了,上那饺子你不是说好?急冻里还有,我去下几个?”
“嗯……肉馅儿的……还是算了,”许延奸计得逞,笑**地转身抱住他的腰:“你下面给我吃吧?别的都没胃口,”边说边咂着嘴回味,又心疼他累,大包大揽道:“简单点儿就成,像上回那样儿的,葱、鸡蛋我来弄,嘿嘿,碗也我洗,好不?”
“……呃,”封毅一窒,怪模怪样低下头,盯着他的嘴要笑不笑,轻声问:“我下面……好吃吗?”
“好吃呀,又不费事儿……”许延看他那怪样儿,疑惑道:“咋的啦?”
“哈哈……是不费事儿……”封毅已经笑喷:“不就在你嘴边?”
“啊?”许延一愣,才发觉又被这死小子涮了,气得满脸通红,抬手就打:“我呸!揍死你个流氓!让你笑,让你笑!”
“哎哟,是你自己说的,”封毅边叫边躲,好不容易逮住他两只手,噗一下又笑出声:“轻点儿轻点儿,打坏了你还吃啥?”
“我看你还说!”许延脑门儿冒烟,猛地挣开他的手,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蹦到他身上就去卡脖子:“说不说啦!”
“啊啊!”封毅被他卡得直吐舌头,赶紧扒开他的手,将人抱紧了大喘着气儿讨饶:“不说了不说了!哈哈……”话没说完,又被怀里那红脸虾逗得大笑。
“你!”许延彻底抓狂,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无奈半分也没挣开,气得正待开骂,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一怔,都停下打闹。
“嘘,可能是菱菱,”封毅闷笑着赶紧抱他起来,往沙发上一放趁机脱身:“嘿嘿,我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夏紫菱,急火火地问:“小毅哥,今天你打过我哥电话没?他手机关了,宿舍同学又说他没在。”
“菱菱,”许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出来了,”说着掏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啥事儿?”
“哦,怪不得,”夏紫菱放了心,笑着走进来:“可可姐说,放假想带尹阿姨去植物园玩儿,她找不着你来问我,我刚看这儿灯亮了,就过来问问。”
“那正好,”封毅靠在门上说:“旅行团看来也没多大希望了,不如就带阿姨周围走走吧?”
“嗯,也好。”许延琢磨着,最近尹心h说话越来越少,到外面转转,说不定心情能好些,难为秦可可细心惦念着,这死丫头脾气不是一般臭,心眼儿却也不是一般好:“我这就打电话跟她约个时间。”说着忽然吸吸鼻子:“诶,菱菱,你屋里煮了啥,咋这么香?”
“没啥啊,就炖了点土豆排骨汤,”夏紫菱看他那馋样儿,不由发笑:“你没吃晚饭?在这儿都能闻到。”
“啊,排骨汤?”许延闻言立马来了精神,口水哗啦啦地冒:“走走走,上你屋里打电话,”边说边乐颠颠地推着夏紫菱往外走,回头向厨房大吼一嗓子:“哥!我去菱菱那儿,不用你下面了!”
“咳咳!”封毅险些呛死,手里的鸡蛋‘咚’一声掉进水池,憋笑憋到打颤:“去,去吧,多吃点儿哈。”
“……”许延悔得差点儿咬掉舌头,却又发作不得,一顿脚跑进夏紫菱房里,气哼哼拨了电话:“喂!”
“今天打电话给尹阿姨,”秦可可的声音比他还冲,硬邦邦的像根刺:“她让我有空多陪她聊聊,她在家没人说话!”
许延心里咯噔一沉,还没爬上嘴边的馋虫立刻胎死腹中。
G市植物园离市区不远,只需半小时车程。想着让尹心h沿途看风景,一拨人在山下停车场就下了地。夏紫菱和李浅墨走在前面,丁珉前蹿后跑着拍照,封毅跟许延轮流推着轮椅,秦可可在旁边陪着尹心h聊天儿。反正是消闲,这样信步慢走着,说说话,看看景儿,一个小时过去,都没爬上半山腰。
凉风习习,鸟语香,淡淡的晨雾还未散去,沾染得视野越发清润亮绿。爬上半空的太阳暖烘烘穿过叶缝儿,柔光漫撒却不烤人。G市的五月早已暑气逼人,这样凉热适中的惬意,也只有在浓荫掩映的草绿树间,才能享受得到。
“这里空气真不错,”尹心h的气色明显活泛起来,精神头儿好多了,拉着秦可可的手唠个没完:“以前上班忙,都没时间来。”
“上面还有个白马寺,以后我们多来走走,”秦可可笑着说:“看您今天多漂亮,把这些儿都比下去了。”
“你这丫头,”尹心h开心地笑:“就会取笑阿姨,”说着叹口气,悠悠道:“白马寺,延延,还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的那间空相寺吗?”
“记得,”许延扶着推把说:“在乌山,这几天咱们去一趟?”
“唉,去不了了,”尹心h语气微沉:“老了,那么高的石阶,现在是爬不上了……”说着回过脸来,凝神看向许延:“延延,从小到大,妈妈都没好好陪过你……”
“妈,说这干啥……”那淡淡笑意牵扯出的稠密细纹,像一张柔韧的网轻轻抛洒,卷绞得心胸酸楚不堪,许延微笑道:“哪儿能上不去了,咱们走慢点儿,像今天这样……”
“唉,要是老了,”秦可可瞪他一眼,唉声叹气抢过话头:“能有您这么好的皮肤,这样出众的风度仪态,我巴不得现在就老呢!”
“可可啊,你这张嘴哟!”尹心h被她逗得连连发笑:“连八哥都比不过了。”
“啊?八哥?!阿姨,”秦可可打蛇粘棍上,苦起脸来说:“人家刚才还表扬您漂亮,就算您讨厌我,也别拿那么丑的鸟来打比方嘛,呜呜,我要自卑死啦。”
“哈哈,阿姨怎么会讨厌你,”尹心h笑得微喘,摆摆手示意许延没事,拍着秦可可的手说:“还是女孩子贴心呐,有你陪着解闷,阿姨高兴还来不及呢。”
许延低下头,前方两个女人的舒缓谈笑,竟仿佛自成一个完满的世界。曾几何时,自己多么渴望,能够这样随意地与母亲说一说,聊一聊,哪怕只言片语,一个温暖的微笑,也将是时日更迭里,值得珍藏的快慰。然那个殷切的念想,最终磨灭在不耐的背影后,遗落在无尽的等待中,至今早已,逝水无痕……
他慢慢推着轮椅往前走,无声地吸了口气。昨晚秦可可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不是不想多陪尹心h,可这些年的隔膜,年日久的积习……纵使现在对面而坐,母子俩人也再无法轻松地交谈,冷场,无穷无尽的冷场,令人扼腕憾恨。习惯的力量何等惊人,心的藩篱,怕是这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固防吧?即使――怀着爱……
“我来推吧,”正胡思乱想着,封毅轻拍了下他的肩:“你歇会儿。”
“嗯……”许延笑笑,正打算松手,封毅的手机就响了:“你先接电话吧。”
“好。”封毅掏出电话,眼神一凝,随即落后几步。
许延的心莫名急跳起来,身后几米空旷的距离,仿佛蓦然生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那是种异样不安的预感,包藏着某个意料之外、又必然如此的困厄……他轻轻转回头去,封毅的脸色竟已冷肃如冰。
二五信箱 正文 悠悠天地间
335 9-9-2 2:3
老天爷是公平的,只要肯拼搏,必将有收获。这是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一个彻头彻尾却传诵千古的励志谎言。种块稻子都可能遇上天灾虫患,何况波谲云诡的人生呢?事实是,很多时候,奋力求成、不懈进取,结果往往失去的更多。
两千年初,政府出台一系列政策托市、救市,银根松动,税收减免,首付降低,鼓励百姓购房消费。在这一大背景下,中国楼市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全面反弹、快速升温,终于走出九十年代中期的低谷。
二二年,房价上涨速度远超大多数人预期,投资客不断涌入,在许多一线城市,囤房炒楼成为风潮。一些不良开发商,为迅速拉高销量,回笼资金,制造楼盘热销假象,利用居民急于炒房牟利的投机心理,私下协议虚高楼价,再以折扣方式返还虚增款项,使炒房者可从银行贷出百分百房款,零首付购房成为可能。
上述多种因素叠加,推动房价一路飙升,不断刷新历史高位,远超经济发展水平和大多数居民的承受能力,楼市迅速畸变为类期货市场,脱离真实的民生需求状况,泡沫迹象显现。
为确保普通购房者的合法利益,营造透明商品房消费环境,,维护房地产市场健康发展。二三年底,政府出台相应政策干预,遏止过火投机炒房行为,银行放贷迅速收紧,个人购房优惠取消。与此同时,一手房成交量显著下滑,房价相应暴跌,楼市回归理性,恐慌开始蔓延……
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才会有放弃,才会有坚持。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值得赞赏,也不是所有的放弃都没有价值。
走出牢狱之灾的阴影后,萧齐很想坚持,想重建生活的美好。这种坚持一度狂热而迫切,也带来过短暂的成功,这越发坚定了他淘金的信心。却无奈时运不济,成功只向他挥了挥手,就不带一丝云彩地远走。零三年末,做生意,生意失败,进楼市,楼市崩盘。一个接一个沉重打击接踵而来。
介绍他向同一个开发商零首付购楼的生意伙伴,不过早出手半个月,就赚翻了天。可跟风而去的他呢,手中原价一千万的楼盘,遭逢政策突变,一套也卖不出去。眼看着市值暴跌三成却束手无策,加上虚增的二百万贷款,三个月苦守,换来五百万巨债。
萧齐最终选择了放弃,在举国欢度黄金周的喜庆声浪中,咬牙闭眼,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温暖的永定河。对他来说,彻底放弃,是最正确的选择。在失去意识以前,他微笑着想,他的那些可笑的坚持,破灭的梦想,这无稽的一切,都将随着生命的停止而告终。至少,不会累及他人。
然他始料不及的是,命运竟然用又一个玩笑,无情粉碎了他最后的奢望,他最终被过路的行人救起,求死无门的‘幸运’,败坏了他所有的勇气。
当许延半个月后变卖全部房产,提清所有积蓄,外带十万借款,赶到北京时,透过病房清透冰冷的玻璃窗,终于见到萧齐虚无一物的空洞眼神,与几年前毫不客气将他拒之门外那个孤高的长者,何止判若两人。
“贪妄、偏激、卸责,急功近利,一意孤行!”封毅用力将烟头摁灭在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一拳砸在窗棂上:“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帮这样的他还债,究竟有没有意义。”他望向窗外斑驳的树影:“血缘的牵扯,是唯一的理由,可我对他,只有厌憎!”
“你少抽点!”许延一把夺过他拿出的烟盒:“你要理由,我给你!”如果说萧齐的求死只带给他旁观者的心寒,那封毅的气恨不甘,却让他感同身受地痛苦:“这是一笔良心债,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做的事多么令你鄙夷和不耻,但没有他,就没有你,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轻拉住封毅握拳的手:“用一贫如洗换取心安理得,哥,其实你跟我一样,觉得值。”
那是封毅唯一的一抱怨,此后,再未听他就萧齐的事儿说过什么。北京的五月,时有风沙,两个人常常捧着一份盒饭、几个馒头,就着自来水,坐在住院部楼下水泥崩裂的残旧回廊里,沉默不语、用力吞咽。
一星期后,萧齐的健康状况基本稳定,精神却持续消沉。除了一个年迈的姐姐和封毅,他在世上已无亲人,而两人都无法亲力照管,萧齐本人更不愿接受。为了付清养老院半年的收费,许延将预订回G市的机票换成了慢车硬座。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两人从东直门换乘几趟公交车,来到怀柔县雁栖镇西栅子村。稍事休息后,沿着村南小路上行,找到一段坍塌的墙体的缺口,登上了久负盛名的箭扣长城。
人间四月天,匆匆染绿了柔曼的柳枝,催红了艳丽的桃树,迎来五月一碧如洗的洁净蓝天。阳光清澈地从天外散撒下来,明媚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洁白的粉星星点点,肆意飘扬在甘纯馨香的凉风里。
这是一段峥嵘奇峻、原汁原味的野长城,整段城体蜿蜒出壮丽的W形,状如满弓扣箭,蓄势待发,最险之接近9度角。一座接一座荒凉破败的峰火台,收藏了不计其数壮烈骁勇的远古英魂。大块白云岩砌成的残损墙体,负载着数世更迭金戈铁马的历史烟尘。逶迤跌宕于峰险壑怒的苍莽群山之间,默然陈述着白驹过隙与沧海桑田,辱宠不惊地消失在游客怅然慨缅的视野尽头……
封毅在前拉着许延,一路几乎无法对视,小心试探可以着力的岩石,谨慎移动脚步,贴紧崖壁控制重心,爬过陡峭垂直的险窄天梯,终于踏上海拔一千多米,依岩而建、危踞绝壁的制高点――鹰飞倒仰城楼。
两人顶着怒放的骄阳,凌风而立,俯视脚下的万丈渊与苍翠松柏,遥望远屹立山巅的镇北楼,握着彼此湿漉漉的指尖,齐齐长舒一口气,终于绽开这段疲于奔命的灰暗时日里,第一个纵情欢畅的微笑,一如那满山的桃,肆意烂漫燃烧。
从这里往下看,壮观雄伟的箭扣如一段轻灵柔软的丝带,在浩瀚蓝天下随风飘舞,岁月凝固成头顶的白云,悠然静肃:“哥,我觉得,它们都在说话……”手下每一块凹凸不平的残垣断壁,仿佛都在窃窃私语,怆然细叙着历史的沧桑……生命飘在半空,随时都会消逝,许延轻声低语:“我们,真幸运……”
“嗯,我们,”封毅扶着坍塌残破的墙砖,握紧他的手,微笑着说:“很幸运。”
几对年轻男女,在领队和两个向导的引领护助下,脚踏登山鞋,手持登山杖,继他们之后也爬上城楼,惊魂未定地大呼小叫。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当即瘫坐在地,随行的另一个女孩,筛糠一样抖,半晌之后掏出背囊中的饮料、面包、火腿肠,青白着脸不停往下灌,完全不顾其他同伴善意的取笑。
“听说这段儿野长城,”许延从封毅的背包里翻出矿泉水,喝几口递给他:“摔死过不少人。”
“嗯,”封毅接过来,仰头喝干剩下的半瓶:“但这一段儿,是长城最美的地方。”
“对,要不怎么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呢?”一个湖北口音的高个子男孩,咧开嘴大喘着气,意气风发地笑问:“你们就两个人?厉害啊。是兄弟吗?”
许延闻言但笑不语。
“嗯。”封毅微笑着搂住他的肩,见他不时偷瞄那个大吃大喝的女孩,心疼地问:“饿了吗?叫你在山脚的村子买点吃的,偏不听……”
“咱们有吃的啊,”许延不待他说完,眨眼一笑,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小心打开,里面竟装着两根嫩绿的黄瓜和一个馒头:“瞧,这瓜又脆又清甜,比她的东西好吃多了。”边说边递一根给封毅,自己也惬意地咬一口。开玩笑,兜里只剩最后三百块应急,以那村子的惊人物价,哪儿买得下手。
“这些……”封毅怔了半晌,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哪儿来的?”
“嘿嘿,”许延诡笑着附耳过去,洋洋自得:“旅馆的免费自助早餐啊,我随手顺了几个……”话没说完,就猛然落进那人怀中……
许延震惊不已、惶然无措……苍穹之下,长风之巅,在周围游客或惊诧或鄙夷的异样视线里,在这座连苍鹰也要仰飞的奇伟城楼上,封毅紧紧抱住他,无法自控地颤抖。
那是,一个坚强而自尊的男人,用尽全力压制的哽咽……
那绝无仅有的一滴泪水,顷刻洞穿了他酸涩的心脏……
却只能,装作不知……
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此的强悍而自傲,从不曾在任何艰难困境中示弱低头,却为了不能给他一顿丰盛的午饭,当众怆然泪下……
许延紧咬牙关,遏抑泪意,用力回抱那悲伤的爱人……穷尽一生,那透骨的疼痛,都不会消减,更,无法遗忘……
(附注:本章所提政策调控,楼市震荡,炒房黑幕,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概不负责。)
二五信箱 正文 凉风起天末
28 9-9-26 17:36
病退后的尹心h很闲,闲得她不得不将过去反复回忆。无孔不入的闲暇集结成一把齿列细密的梳子,条理分明地篦过单调平稳的一生,最后什么都没落下。她很沮丧,自己为什么还没年轻过,就老了?为什么还没享受过,就只剩承受了?
她日复一日端坐在那张红木高脚凳上,神情专注地思考分析,苦心孤诣地推断论证,却陷入更的沮丧当中。她忘了,人生不是算术题,有些东西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感情,比如生活。因为,人若是把什么都想通了,想透了,那么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没有意思又不甘不愿,于是生命的热度在她身上起起落落、落落停停,藕断丝连地犹豫不决,有时眼看着就要偃旗息鼓,一不留神却又活了过来。
那是段异常艰涩的日子,对于许延来说,艰涩得几乎不愿去细想。生活象个自行其事的顽童,将他在四室一厅与X行柜台之间反复推搡,偶尔玩儿腻了,便一脚踹去二院留医部。
在留医部充斥着各种药剂、针剂、消毒剂的复杂而沉郁空气里,将一份报纸从头到尾、巨细无遗地轻声诵读,直到眼缭乱、夜幕低垂,直到尹心h倦极睡去,为她掖一掖被角,再踏着蹒跚月色离开。
热情的盛夏似乎还没在G市站住脚,秋风就马不停蹄摘去了枝头的青绿。公车哐当哐当地在满地枯叶的拥堵街道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晃荡出无数个无解难题。
本以为银行工作就算没大作为,待遇方面还能过得去,却在拿到第一份代办员工资时,当堂傻了眼:七百三十六元二角六分,存折还是他亲手送进打印机的,那阵吱吱喳喳的咏叹**何等振奋人心,不想竟吐出了这串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
在全国物价水平名列前茅的G市,这点儿钱除去交通费,扣划的午餐费,还不够给尹心h炖几碗汤,更别提交夏紫菱的学费,还丁珉爸爸的借款。许延拿着存折百思不得其解,X行工资向来公开,上月初他帮不少老员工打过存折,基本工资都在三千以上,难道自己眼了?还是打印机出错了?少给他打了个数?
“老弟,别看了,”三十来岁的峰哥将库存箱扔上小推车,吊儿郎当过来拍他一掌:“就是这数目,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为啥?”许延已经没有惊诧,只觉费解:“一月二十六个工作日,工资七百?!”
“不然还想怎样?你以为你是正式工?”峰哥是他的‘师傅’,也是代办员,为人心直嘴快爱发牢骚,业务却一个顶俩,他嗤笑道:“你不知道?咱们代办员可是X行之最啊,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拿的是最少最的。”
“这不是典型的同工不同酬吗,”许延道:“也有人愿意干?”
“切,不干?不干你走哇,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那还不满大街蹦?”峰哥揶揄道:“安心熬吧,等你把那些爷,”他隐晦地指指楼上领导办公区:“的**都捂热了,一年一度的转正笔试、业务测评全达标了,说不定就能,”他说着在许延那本折子上‘啪嗒’一弹:“在这上头加个零了。”
“你熬了多久?”许延将存折塞裤兜,弯腰封上自己的铁皮箱。
“不多不少,”峰哥拎起一边箱耳,跟他一块儿提溜上手推车,拍拍手:“整七年。”
许延愕然失语,换下工作服烦躁地晃向公车站,为了一套职工福利房,熬七年或者更多年的代办员待遇,真能划算?
“辞了。”封毅不知道在电脑前捣鼓些啥,随口说:“下楼给我买包烟吧。”
“辞了?”一晚上讲得口干舌燥,这死人连头都没回过,许延恼火地一步蹿上前,抢了他的鼠标说:“你到底听没听啊?”
“咋没听呐?”封毅正看得目不转睛,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踩了猫尾,赶紧回身抱住那人,赔笑哄道:“不一直在听吗?七百、七年、福利房……”
“那辞了干啥呀?”许延拧眉道:“人才市场天天水泄不通,更高学历,有工作经验的,还满天飞着落不下地……”
“飞就飞啊,”封毅揉揉他脑袋:“不飞哪儿能找着好巢。”
“说的倒轻巧,”许延叹口气:“三两棉二两纱,”他拨开封毅的手,烦躁地站起身:“学这专业,能蹦Q去哪儿,就X行,还是我运气好。”想当初挤破头,在众同窗中脱颖而出,还以为得了个香饽饽,哪曾想竟是个烫手山芋,丢了酸心,留着闹心。
“当初你挑这专业,”封毅失笑:“就是为了进银行?”
“当然不是,”许延翻眼瞪他:“那还不是为了学挣钱,好养家。”
“哦,对对,”封毅噗嗤笑了:“那你留X行,能养家不?”
“得了得了,”许延恼火道:“能我还愁个啥?”
“那不结了?”封毅揽住他的腰,笑着抱回来:“你对股市波动不是挺敏感的吗?有兴趣又有理论基础,缺的只是操作经验。早两年没时间,现在正好学起来。那谁,那老头儿,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对了,薛红军,去跟他学几招,不比进银行点钞票强多了?”
“薛红军?”许延瞪大眼:“开玩笑吧,上礼拜没听李浅墨说?他找人托关系好不容易捧着厚礼送上门,一提学股票,当场就让人轰出来,还撞得满头包。”
“这种人,财大气粗门路又广,哪儿会看得上谁的礼物关系?”封毅捏着他的指尖玩儿:“当然得让他主动找你。”
“主动找我?!”许延呲牙咧嘴,抽出手摸摸他脑门儿:“异想天开,你没发烧吧?”
“发啥烧,”封毅扶他起来,抬手给他**一巴掌:“快去,买包烟回来,咱俩合计合计,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
许延捏着十元钱,磨磨唧唧逛到留医部下面的小超市,买包烟收回三块钢G儿,一阵心酸气短,突然发狠握紧了拳:明天,就去辞职!在X行这么不汤不水地耗下去,别说养家,就是给那小子买包好烟的钱,都挣不来,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百二秦关终属楚,项羽又不是天生霸王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韩信,不也是时势造英雄?
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他沿着漆黑的楼道一路叨叨咕咕,行到转角,蓦地眼前一亮――让他……来找我吗?!
二五信箱 正文 欲穷千里目
366 9-9-27 15:16
这天刚加完班,许延就打电话来:“哥!”那小子压得住嗓门儿压不住兴奋:“猜我在哪儿?”
“哪儿?”封毅瞄瞄来电显示,勾唇一笑佯装不知:“石岗?”
“对,石岗哪儿?”许延捂着话筒得意洋洋:“猜得到不?”
“嗯……我想想哈,”封毅转着手上的签字笔,坐上写字台给他逗着绕:“公话亭?菜市场?洗脚铺?”
“去去去,”许延不耐烦跟他闹,憋不住乐:“同乐园林苗圃!厉害吧?!”
“嗬!行啊你,”封毅笑问:“咋混进去的?”同乐园林苗圃基地,位于石岗镇西区,是家专致于苗木行业的私有化中型苗圃,距燕沙港中心区半小时车程,薛红军的自建农庄恰在燕沙港。
“那可长篇了,待会儿老板要来,”许延咯咯直笑:“先报个信儿,回去再跟你慢慢儿说,我挂了哈。”
“诶,别,”封毅忙叫住他:“你在那儿等我,正好我要去石岗看看,待会儿一道回家。”
“看啥?”许延疑惑道,一抬头赶紧说:“哎呀,老板来了,那我门口等你哈,拜。”说罢立马扣了电话。
封毅九点半赶到同乐园林苗圃基地,未待靠近大门,就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吠。许延笑得眉飞色舞,眨眼从门边树影里蹦出来:“咋样儿,我效率高吧?”
“嗯,不错,”封毅搂住他的肩,笑问:“咋整的,不是满员了?”
“嘿,我昨儿个打听到,看门那大爷,恰巧是老板的远方亲戚,就塞了点儿小钱,”许延神气活现,话语连珠,叽里呱啦跟蹦豆儿似的:“然后去路边摊儿,弄了张农林技工学校的学生证,找老板娘说要做个园林发展前景的毕业论文,想到这儿来实践三个月,白干活不要工资,哈哈,就混进来了。”
“假证儿?”封毅哑然,忍俊不禁捏捏他鼻子:“你小子,厉害啊,这也想得出来?”
“嘿,”许延眉眼笑:“那当然,”在薛红军家门口风风雨雨蹲点大半个月,就这苗圃是他定点游逛的地儿,削尖脑袋也得往里钻呐,说着又蹙眉叹口气儿:“可是,这园子这么大,人又多,薛老头儿牛鼻子冲天,得制造点儿啥机会,才好套近乎呢?”
“套近乎就坏了,哎哟,累死了,”上了马路边儿,封毅找块石阶坐下,从兜里摸出盒香烟,搁手心敲两下:“牛鼻子……”边琢磨边点了火:“咱要不制造点儿矛盾,你看成不?”
“矛盾?对呀!”许延两手一拍,蹭地弹起老高,眉眼熠熠挥拳就砸:“哥,你太棒了,玩儿招简直就是你特长啊!”
“嘶……好也吃疼、赖也吃疼,”封毅龇牙咧嘴、忿忿不平:“我啥时候才能不挨揍?”他边揉肩膀边叽咕:“再说,这哪儿算我特长?”
“哈哈,那你说,”许延吱吱直笑:“你还有啥特长?”
“这个嘛……”封毅嘿嘿一乐,眼珠子瞅着他滴溜转:“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随即眉飞眼笑凑上来,也不喊疼了,附耳轻声道:“下面啊……”话音一落撒腿就跑。
“封――毅!”这死小子!逮着机会就耍流氓,许延把脚一跺,咬牙发力狂追:“你给我――站住!”
两人脚底抹油在狭窄的街市上左蹿右逃,顷刻就冒了满身热汗,黏不唧唧难受坏了。
“看车啊,”这钟点还有小巴沿街载客,封毅不敢瞎跑,围上个大垃圾桶子直打转儿,掀着衣领急急扇风,连声讨饶:“别追了,好不?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
“那你停!”许延不依不饶,气喘吁吁:“投,投降你跑啥?”
“你不打人,我,”封毅缓了缓,险些让他逮住,赶紧闪身逃开:“我就停。”
“不行,你管我打,不打,”许延呼呼掐着腰,瞪着斗鸡眼儿:“你停不停!”
“疼在我身上,我咋能不管?”封毅噗嗤笑喷,伸手捂鼻子:“你发现没,这里好臭。”
“哈哈哈,”许延立刻破功,揉着肚子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憋得脸蛋儿透红:“那你来,我不揍你。”
“当真?”封毅将信将疑,瞅着他小心翼翼往前挪:“要骗人了咋办?”
“嘿嘿,”许延诡笑一声,一把揪过来,抬手赏个爆栗子:“凉拌!”
“嗷!你,”封毅抱住脑袋哇哇叫:“回回说话都不算数。”
“咋的啦?”许延掐住他后颈吊眼儿:“不行啊?”
“行,当然行!”封毅从善如流,立马改邪归正,立定瞪眼道:“老公说行的,那能不行?!谁说不行我揍他!”
“呸!”许延笑呛了气,一肘子顶过去:“少油腔滑调,快去买瓶水来,跑得渴死。”
两人闹得累了,喝完水继续闲逛,许延皱皱眉:“这儿街道真窄,人又多。”
“是啊,”封毅搂着他贴街边儿走,小心让开路边摊位和宵夜逛街的人群:“历史遗留问题。”
石岗镇地G市关口,是G市重要的交通枢纽、物流中心和制造业重镇,九十年代中期,曾被XX省计划局评为“XX省农村经济综合实力2强镇”第二名。
但两千年初,由于一线城市房地产高热,G市及周边地区房价、地价连带激增,土地资源短缺,工业人力资源不足,人工成本不断提高。传统的劳动密集型加工工业难以承受各方面成本上升的压力,投资制造业与投资服务业的投资回报率差距越来越大,致使原有工业企业大规模向附近城乡外迁。
空置出来的厂房及职工宿舍,大多被当地乡镇政府改造为公寓类住宅,吸引了大批疲于应付关内高昂租金的工薪白领聚集租住。
正因为改革开放初期发展速度过快、忽略长远规划,致使石岗镇产业结构混杂,逐渐凸显出交通、环境和城市基础建设方面的严重不足。一个将近百万人口的城镇,竟连个像样儿的公园都没有,与她曾经创造的经济奇迹,和这几年新开发的‘热土’,例如燕沙港综合区相比,已渐趋边缘化窘境。
“诶,早先你说,”许延突然想起来,问道:“要来这儿看啥?”
“快到了,”封毅带他拐进街边岔路,再走五百米逐渐远离嘈杂街市,眼前是个占地广阔的大型工厂,却黑灯瞎火房舍冷寂:“看到了不,就这儿。”
“石岗纺织厂?”许延瞄瞄厂名儿,诧异回头:“这儿咋啦?”
“这是XX纺织集团下属工厂,最近在搞企业改制,实际上,是以土地置换方式变相还债。”封毅点上根烟,带他绕着厂区外围慢行:“自去年底地产业进入低潮,绝大多数资金仍在观望。上个月的土地拍卖会,石岗镇共推出五宗工业用地,最后只卖出两幅,全部底价成交。”他笑笑,搭上许延的肩:“你看看,其实这儿的位置相当好,厂子东面紧邻关口,西侧隔条马路就是燕沙港商住区,将来若规划轻铁、地铁来往两地,势必经过这里,却因为占地面积广,根本无人问津。”
“那又怎样?国企天天倒,这块地儿那么大,至少有个百八十亩吧?”许延诧异地问,产品结构不合理、能源价格飞涨、市场竞争激烈、经营管理不善、沉重的劳工成本,种种因素导致国有企业濒临破产、负债累累的不计其数:“石岗镇离市区近,建厂等各项成本,要比周边城镇高出不少,别的厂子都纷纷外迁,这儿卖不出去,再正常不过了。”
“对,25万元一亩,对于一些利润率并不高的工业项目而言,占地二百亩投入五千万,确实无法忽视。但要是,”封毅弹掉烟灰,回身看他:“住宅用地呢,即使算上,这儿的土地差价?”
“……白捡的!”对于住宅用地,别说这个位子,任镇上哪块儿旮旯犄角,二百亩五千万,再补一亿多地价,根本微不足道,许延狐疑地盯着他:“你在捣鼓啥?最近跟电脑斗眼儿,就倒腾这?那跟咱有啥关系?”
“咋能没关系?你不是想要房子?”封毅嘿嘿一笑,信指弹掉烟头:“不出两个月,这儿就是,你的地。”
二五信箱 正文 空手套白狼
296 9-9-27 15:26
“你……你疯了!”许延惊得合不拢嘴:“五千万?!咱现在,五千块都没!”
“你个财迷,就算有,还能让我给掏出来了?”封毅噗嗤一乐,伸手揉揉他脑袋,又滑下来揽住他的肩:“五千?一个子儿我都没打算。”
“你,你咋想的?”许延震惊不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跟这小子了十来年,早知道他是啥人了,就算天方夜谭、鬼神传说,看似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既能由他口中道出,就必有古怪之:“不钱,谁能给你地?!”
“别急啊,先前不是说了,这厂子欠债?债款总计五千一百八十三万。”封毅笑道:“土地估值五千四百万,今年共拍过三,每降价二百万。直到上个月,连厂房等全部固定资产、存货,共计底价五千万,可惜,仍然没脱手。”他搂上许延继续走:“你说,那厂领导他,急是不急?”
“急呀,急管啥用?”许延纳闷儿,蓦地一怔:“债款……地价――你是想?!”
“嘿,我老公就是聪明,”封毅抱着他乐:“对,咱们成立个公司,接下他的土地跟债务,对他来说,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儿?”
“可是……”许延半天没说话,脑子里翻江倒海,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思路往下转:“咱们,连十万注册资本都拿不出来……”
“说了咱不掏钱呀,”封毅哈哈直笑:“五千万的买卖都谈妥了,国企又不是他厂领导自个儿的钱袋儿,他能在乎那十万块?当然他去给咱办。而且,即使咱不压价,原地价跟债款、注资款互抵,他还得付咱一百七十三万差价。”
“那,那即便谈成了……”这哪儿能谈不成呢,许延早就愣了神儿:“债务呢?咋还?”
“这厂子欠债四五年,咱接手后,拿地皮去银行抵押贷款,”封毅看着他:“收到手的五千万,先还两千万,剩下的,签个延期付款合同,一年半后结清。”他续道:“厂子卖地,债权人也在眼巴巴地看着,这么久都没个结果。你说,他是情愿跟这厂子遥遥无期瞎耗下去呢,还是先收咱那两千万更踏实?真要碰上,那些食古不化、爱钻牛角尖儿的,给他们负责人塞上一两百万的回扣,又算多大点儿事儿呢?”
“可是,工业用地不能直接交易吧,”许延突然想到:“好像要通过招、拍、挂,公开进行,要万一有人拍了,咱拿不到……”虽然这可能微乎其微……
“实际上,这类土地,只要交清出让金即可进入市场。”封毅解释道:“政策对此并没有规定得很具体,地方操作灵活性相当大,未必真得通过招、拍、挂流程,主要是落实补交市场价问题。而且,就算拍,也得有人出价啊。拿到地后,咱们就转成房地产开发公司……”
“……还,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前景,仿似拨云见日,越来越清晰,许延抖着牙根儿:“工业用地,改成,住宅用地,能好批?”
“听我说,”封毅笑了,搂着他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G市这些年经济飞速发展,建设重心肯定要扩大,市区面积就那么点儿,不得向关外转移?”见许延赞同,复又续道:“石岗镇说了多久边缘化、边缘化,它就真能‘边’了?这里地关口,是重要交通枢纽之一,又是市中心跨向燕沙港中心区的一个重要支点,是市区商贸服务中心的自然拓展区。G市要发展,根本回避不了石岗。”
许延听得三迷五道:“你是说……”
“我是说,”封毅一笑:“除了这些拥有土地所有权、使用权的大型国企,还在苦苦支撑。”他随手往前指指,示意许延看向纺织厂周边,那些大大小小的空地:“自两千年初开始,其他靠租地生产的工业企业,就已经入不敷出,被迫不断外迁,市政府就此表过态吗?没有吧?你想想,那会是为了啥?”
“为啥?”许延瞪着他,其实心中早已隐约料知答案。
“小样儿,装啥呢?”封毅笑看他:“当然是想不钱,不费事儿,不伤情面地,顺势而为!这儿绝对要向综合配套服务区转型,看情形,就这一两年,肯定要大刀阔斧地改革规划。”他边说边拉许延往回走:“你说,这时候咱们去改住宅用地,国土局、规划局,还能卡吗?就算莫名其妙非要卡,个二、三百万,够不够打通关节?”
“……就算,这些都行得通,土地差价呢?”许延手心冷汗涔涔,抓紧他:“得一个多亿吧?哪儿来?!”
“土地补偿费一缴纳有困难的,可以签定分期缴款合同分期缴纳,之前就有这规定。”封毅嘿嘿一笑,又点起根烟:“《关于扩大开放加强招商引资立项争资工作的实施办法》,这文昨天上了石岗镇政府网,我‘溜’进去看了。第八条:用地优惠。在原优惠基础上,对新建或扩建的1亿元以上投资项目,视具体情况按比例给予优惠,优惠部分由镇财政支付,1――2亿元的项目,能优惠5%。”
“分期也得付啊,”许延这会儿已经不是挑刺儿,激动得不行:“到底咋办,快说!”
“土地转型成商住用地,价值立刻飙升,当然要上银行重新抵押,”封毅睨着他笑:“除去先支付的二千万债款,咱们手上就有了一亿三千万,又有那个文,补地价,还成问题?”
“那,然……”许延心跳得快飞出喉咙口,结巴道:“然后……”
“然后,当然是做广告、盖房子呀。”封毅敲敲他脑袋,笑着续道:“地产业萧条时期,各项成本都低,要咋混还不是咱们说了算?楼盘设计图,几十万搞定,还可以延期付款。施工单位,都是先垫资盖楼,房子超出地面以前,一分钱都不用付。现在生意不景气,这条件还能再谈。咱们有地在那儿,又跑不了,他们不会有顾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着呢?”许延怔怔道,搞不清自己是在梦游还是在发呆。
“接着,嘿嘿,坐车回家咯。”封毅拽他跳上一辆中巴,刚想闹,立刻挨了一巴掌,赶紧老实交代:“少爷,房子盖出地面,当然马上建个售楼啊,这样每天都有房款到账,施工队的工钱,那时不过是九牛一毛?”他边说边惬意地摊开腿:“一年后房子封顶,到了还款期限,你说,即便不计升值水平,光一期工程的房款收入,得有多少个亿?跟债款、贷款相比,是个啥概念?”
许延直直盯着封毅,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人;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奇迹!这个家伙,这个混蛋,他真敢想,他真能想,他想的出,他也干得出,这等――天乱坠的事儿!!!
二五信箱 正文 逍遥凌风翔
2295 9-9-29 9:58
一个计划,无论多么复冗长、精妙曲折,只要是可行,说起来总不至于太费事儿。真正磨人的,是具体操作过程,哪怕是对照拟好的详尽方案与步骤执行。各方各面涉及的各类人要亲见亲谈,桩桩件件大事小事要权衡落实,许延忙得鸡飞狗跳。夏紫菱除了挂个合伙人的身份,有空跟着他四跑跑、做些笔录文书工作,其他事儿根本帮不上忙。
封毅那段时间忙着执业医师考证,白天上班又脱不开身,只能出出点子想想办法。眼见他明显消瘦、累得脱形,屡屡心疼不已,反复苦劝他先别去同乐苗圃蹲点,忙完这边再说,都被许延拒绝了:“现在这模样正好,看上去多像落魄勤勉的好学生。”开玩笑,好不容易碰上这机会,哪儿能因为累就放弃?现在正是年轻有力气的时候,不怕忙,只怕没得忙。
可决心是一回事儿,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儿,时间越来越不够用,许延忙得恨不能把自己切开两半,幸好一星期后,封毅就把陈雅文挖了过来。一套12平高档住宅的许诺、公关部经理的高薪职位、当初买月亮湾公寓结下的交情、意外受到赏识重用的感恩图报。陈雅文的衷心与干劲儿毋庸置疑,外带多年任职房地产公司的丰富实践经验,可算帮了许延大忙。担子轻了,心情好了,各项事务也如借东风、顺风顺水,一路高歌着步上了正轨。
二三年底,新天国际公寓正式破土动工。两人站在自己名下那片开阔的土地上,迎着横扫黄沙、疾劲凛冽的西北朔风,同时长出一口气,对视之间、感慨万端。
同年十二月末,在薛红军又骂又逼的苦心教授后,许延的第一笔跟庄、抢庄操盘交易,终于旗开得胜、圆满成功。自己独立赚来的第一桶金,砸得他几乎傻了眼。不但如此,期间险象环生的艰苦搏杀与最后凶狠老辣的大刀阔斧,一举震惊了行内同仁,并正式登堂入室,跃升薛红军倾力栽培、最为器重的关门弟子。
说起与薛红军的结交相当好笑,许延在他逛场的时候,拿着一百块钱追上他死缠烂打,不论怎么推说解释,非认定是他掉的,蛮不讲理地逼他收回。这个声大气壮、油盐不进、没有金钱观念的愣头青,可把老头儿郁闷坏了,赏看草的好心情,须臾报销得无影无踪,气得他揪上许延就去找场老板投诉。
结果无庸赘述,许延被扫地出门。老头儿看着那傻头傻脑的憨直后生,因为自己而凄凄惨惨地捡包袱走路,不由生了恻隐之心,拦住他回头找老板说情,最后许延只好‘忿忿不平’、‘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
后来的事儿就好办了。远离尘嚣与铜臭,整日跟草木农为伍,子女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周末才得空光顾农场,来闹一闹他这个黄土埋胸的糟老头儿。那日子说飘逸悠游是没错,说寂寞清冷其实也无差,难得竟碰上个全无机心的傻小子,薛老头跑场的频率越来越密了。
一老一小顶着烈日闻着香,从蚜虫烂根到黑子白棋;从烹茶煮酒到井市迭闻;从高山流水到父母在、不远游……一来二去,薛红军感觉这穷学生,除了脾气犟点儿,心气傲点儿,性子直点儿,倒真没其他坏毛病,算是个不错的后生。
后来听说**常年带病修养,下有一妹靠他负担学费生计,又学了园艺这门没钱途的专业,不由动了侠义心肠,屡规劝诱导他投身股市,不想都被断然拒绝,理由竟是:“凭什么你说行就行,你当股市是你家开的?!”许延不耐烦地拨开老头子,忙不迭揩着一脸热汗:“哎呀,我还要找师傅学剪枝,下回再跟你瞎扯淡。”
“你说什么?瞎扯淡?!”薛红军一向都被人追着捧着巴结惯了,哪知临老碰上许延,巴巴地主动送上门去,竟会屡遭‘轻视’、不停吃瘪,不由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一把抓住那愣小子,两道白眉毛气得要冲上天:“你到底炒不炒,你不炒,我这就叫你老板炒了你鱿鱼!”
“你这糟老头,还讲不讲道理?哪儿有逼人炒股票的?!”许延也犯了‘牛脾气’,指着他破口大骂:“我家就我妈那点儿病退补助,炒,炒,炒,炒糊了去喝西北风呀?!”
“炒糊?!不识好歹的犟骡子,”薛红军气得吹鼻子瞪眼:“行,怕亏本拿我的钱炒,赔了我吃、赚了你得!”
自此,许延‘极不情愿’地踏上了风起云涌的K线征途。直到谢师宴当天,才捧上杯好酒,将前前后后的心积虑,诚恳地和盘托出。薛老头早发现这小子聪慧异常,对行情趋势尤其敏感,眼光独到。自己传授的操盘技巧,他不但吸收迅速,还常能举一反三,另辟蹊径。
诸多反常迹象由不得人不起疑,无奈跟这小子实在投缘,又爱才心切,况且几个月观察下来,许延确实本性纯良,并非奸佞之徒。无奈之下,只好假作不知,继续装聋作哑,就看他啥时候自己‘招供’了。现下见他坦白,当然心怀大慰,但表面的威风还是要耍耍的,不然哪出得了心头这口‘窝囊气’,正冷下脸来准备发作,却被一声娇呼惊散了思路。
“小延哥哥!”推开包间门的宝贝外孙女曾小玲,欣喜异常地失声惊叫:“你是,是小延哥哥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玲啊!”当日火车上匆匆邂逅,因为许延、封毅两人没留下联系方式,她只记得对方名字里有个延。回G市后,即使全家出动,凭这点儿线索想要找出个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能望洋兴叹,这才错过了许多年。
许延愕然回头,没想到当初那个贪吃淘气的利嘴胖丫头,竟已出落成十一二岁、秀丽端庄的窈窕少女,不由大吃一惊,直叹岁月如梭、光阴似箭,人生何不相逢,这缘分种得当真不是一般。于是一场负荆请罪的谢师宴,立马变作互叙别情的喜相逢。
‘小延哥哥’这尊称,这些年几乎要磨得耳朵起老茧,没成想竟是自己的徒儿许延。薛老头儿看着儿孙两辈围上那坏小子,千恩万谢、问长问短,根本没人愿意理他,骂到嘴边的话,只好郁郁咽下,捋须讪笑着烂进了肚子里。
二五信箱 正文 愿同尘与灰
2239 9-1-5 12:5
二四年初,许延辞退了原来的保姆,联系了尹心h的一个远房亲戚,来G市陪伴看护。久违的乡音与亲情,令她经年不散的抑郁,奇迹般减轻不少,身体状况也大有起色。随着又一年的春暖开,除了仍旧乏力体虚,偶尔咳嗽气喘,已基本能脱杖正常行走。
晚秋时节,听闻西涌即将开发兴建海滨浴场,许延便约了丁珉、秦可可和夏紫菱、李浅墨,一行人趁着周末公休,开车载上尹心h去散心游玩。这片原本荒凉沉寂的滩岸,消息一经公布,立刻聚满了即兴追尾的游客,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红红绿绿的哨泳衣。
几人陆续停好车,许延开门下去,懊恼地抱怨:“下饺子一样,早知道不来了。”
“热闹不正好?”封毅看一眼跟保姆沿着沙滩走开的尹心h,轻轻捅他一下,小声责怪:“阿姨成天呆家里,见个人都难……”
许延一想也是,便放开了心情,跟他一块儿撑起太阳伞插好,在沙地上铺上凉垫、摆开折叠椅,拿出饮料水果小吃,让尹心h逛完回来有地方好休息,这才歇口气坐下。早上九、十点钟,日头虽然灼人,海风却也够猛,待在阴,不一会儿就消了汗意。
暖风卷起碧浪,温柔地吞吐滩岸,时日更迭、光阴荏苒,海,还是海,恒久地浩瀚从容。那样乐此不疲地,激动的、落寞的,得志的、消沉的,欢笑的、恸哭的,样百出地喜怒哀乐着的,恐怕只有他们这些营营役役的芸芸众生吧……回想这些年的兜兜转转、起伏跌宕,许延不由感慨万千。
“怎么了?”封毅见他走神儿,笑着打趣道:“就这一天工夫,出来放放风,还要筹谋你的敛财大计啊?”
许延闻言回过头,看向那飞扬俊逸的眉宇,轻柔地弯起嘴角。这些年,真的多亏有他,风光也好、落魄也罢,都一如既往地回护扶助,无微不至地体贴关爱,哪怕一点点情绪波动,都尽心照料、温柔开解……
人生得此良伴,何其幸运,何其有福……由衷的欣悦快慰从心底冉冉升起,许延微湿了双眼,别开脸――此生……别无所求,只愿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共渡这潮涨潮褪、云起云消……
“不是,刚经过我们面前那男的,”那些不快,那些惨淡,终于过去了,还想来作甚,何必影响了此刻的好心情?许延笑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擦了些啥,蛮好闻的。”
“有吗?谁呀?”封毅抽抽鼻子,诧异地说:“我咋没闻到?”
“诺,就那边儿,”许延伸手一指:“衬衫那个……喂!”话还没说完,那小子已经蹿出去,几步就跟上了衬衫。许延哭笑不得,其实刚是被那香水冲得头晕,才随口拿来一说,哪儿想到他会当真。
“那能好闻?!”封毅研究完毕,跑回来坐下,满脸狐疑、自言自语:“依我看,还不如你身上那味儿。”
“……我身上,”许延愕然道:“我身上有啥味儿?”
“有哇,”封毅贴上他耳朵,小声嘀咕:“你身上,有股淡淡的狐臭味儿,我特爱闻。”
“你说啥?!”许延大叫一声,惊得周围那几个叽叽喳喳,翻包拿泳衣、找浴巾的家伙立刻停下动作,探头张望,窘得他连忙摆手示意没事,完了才尴尬不已地小声问:“开什么玩笑?我哪儿有那啥,啥臭,我自己从没闻到过,也没听别人说过!”
“这个自己是闻不出来的,别人?别人就更闻不到了,”封毅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了是‘淡淡的’嘛。”见他坐立不安,鼻子眼睛都快挤做一堆,赶忙郑重其事地保证:“没事儿,我不是正巧爱闻吗?真的,比那男的那香水味儿,强多了!”说着鼻子凑上来陶醉地嗅两下:“而且,有点味儿不更好?要是不小心走丢了,蒙着眼睛我也能把你给‘闻’回来。”
“行了行了,”那死小子明晃晃的笑容,看得许延特想狂扁,无奈又找不着借口发作,见丁珉抓个包准备钻进后面树林,赶紧抽条泳裤出来:“我去换衣服。”说着抬腿追上去。
“诶,急什么呀?”封毅大叫:“干吗不等我?”那小子却像被鬼撵着似的,早跑得没影儿了。
两人找到一没人的树丛,许延心怀鬼胎换好泳裤,见丁珉弄完了站在一边等他,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猛地站起身:“丁,丁珉!嗯……你过来,闻闻我……”话没说完就被对方激烈的反应吓住。
“啊?!”丁珉目瞪口呆,非但没帮忙,反而慌忙连退三尺,话都说不利索:“那个,许,许延……咱俩是哥们儿,最铁的哥们儿!可也,就是哥们儿,”见他愣神儿,挠挠头继续字斟句酌,满脸不忍加难堪:“我,你知道,我真的,只喜欢女的……再说,要让封毅知道了……”以那小子的手段,自己不得掉几层皮?!
“……”许延愣了半天,这才弄明白,这家伙感情是听岔了,不由吐了口气大翻白眼:“得得!你想来我还不干呢!是闻啊,拿你鼻子闻我一下!”
“啊?哦哦,”丁珉大松一口气,拍着胸口立刻放下心,诧异地问:“闻?闻啥?闻哪儿呀?”
“呃……”许延继续别扭,靠上前去,指指自己腋下:“你闻闻我这儿,有没……嗯……啥怪味儿。”
“什么?”丁珉纳闷儿地伸鼻子过去,嗅了两下,抬起头:“没呀?啥怪味儿?汗酸味儿算不算?”
“是吗?真的?”许延抻开手臂,自己也吸一吸,好像真没啥特别呀,不放心地追问:“你闻清楚了?真没那啥,嗯,狐,狐臭?”
“狐臭?”丁珉怪异地瞅着他,眉毛抽动,死憋住笑:“你要有那,十里外都知道了,还用这样闻?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许延腾地红了脸,这下丢人丢大发了,正不知如何解释,那边树影一晃,鬼头鬼脑跟上来的封毅,已经像个兔子似的,没命撒腿飞逃。
二五信箱 正文 潸然双泪垂
292 9-1-2 19:12
“回头再跟你说!”许延一把推开丁珉,肺都快气炸了,居然又被这死小子摆了一道,立马憋足了劲儿狂追而去。
两人蹬着烫脚的白沙,一个猛追一个疯逃,不一会儿就远离了人群,封毅被他追得回不过气,‘咚’一声蹦进水里,忍住笑说:“你,你别追了啊,再追,我可游远了。”
“哼,”许延眼睛都不眨,‘嗵’地扑下水,发力追上去:“有种你就游,别让我逮着。”
“哇!”眼见他两下就扑腾到身边,封毅吓得赶紧蹬水逃跑,直游出上百米,见他累得跟不上,才喘着粗气停下来:“说,说了你别追,看,看累着了吧……”
“哎哟!”许延难得没回嘴,惨白着脸惊叫一声,奋力挣扎两下,突然秤砣似地没入水中,徒留下一串诡异的小泡泡。吓得封毅没命往回游,还没到地儿,就被‘潜伏’等待的许延一把拽进水中。
要不是泡在水里,准保大笑出声,许延得意非常,就算水性不好,这些年‘勤学苦练’,怎么着也得远胜当初啊……当――当初……
心头砰然一跳,许延怔怔停下动作,眼前,水中,那梦一般飘荡的浓黑的发,宠爱无奈的情目光,握紧他肩膀的温暖的手……喁喁私语的轻涛细浪,碎金般跳跃的炫目阳光,一切,一切都仿佛随着介质的改变而悄然静止,蓦然将他拉回十多年前那条淹没的隧道……
十多年,恍惚一瞬,得到的、失落的,有多少嬉笑嗔怨、憾惋欢欣,如同乱踪迷眼般千帆过尽,唯独这双手的热度,从未改变,一如既往地紧握他,牢牢地牵引他,那后腰上轻轻一推的万般温柔,那破颜一笑的无尽宠爱……
许延不由自主地靠上去,抱住那人,越来越用力,滚烫的泪水,无声汇入浩淼汪洋……封毅轻轻托起他的脸,黑眸紧锁住那鸦羽般颤动的眉睫,温柔地笑了,缓缓低下头,覆上他的唇,撬开那颤抖的牙关……与当日一样甜蜜清新的气流,泊泊不绝地灌注而入。半晌之后,两人才同时冲出水面,不停揩着脸上的水珠,齐齐笑出白亮亮的牙。
“好了,别抱了……”搂着他游近岸边,封毅忽然红了脸,闪过一丝窘迫:“你,抱那么紧,我,我都不敢上去了……”
“嘿嘿,就不让你上,”许延咯咯坏笑,清亮的眼睛流光溢彩,蛇一样缠上他的腰,轻蹭一下那灼人的**,得意洋洋:“看你咋办,下还敢作弄我不?”
封毅眉峰轻扬,咬牙盯着那促狭鬼:“不让,我上吗?”说罢捏住他下巴,蓦地勾唇一笑,手臂一收,挑开他腿间那片薄布,在那遽然失措的惊呼声中,不由分说地迫近、紧压,缓慢而强硬地插入,对着那瞬间飞红的双颊,轻吹口气,戏谑低笑:“现在……我就要上你。”
“啊……你……疯了!”光天化日之下,即使远离人群,也想不到他竟敢妄为至此。许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窘得恨不能昏过去:“……快……出来……混蛋……你不能忍忍吗!”
“不能,因为……”封毅锁住他挣动的腰,怜惜地**着那羞媚的甬道,温柔而霸道地抽送,轻声说:“它跟我一样,很爱……很爱你。”
“啊……哥……”那情的低语,强悍的进犯,顷刻颠覆了神智,拨乱了心弦,每根经脉都不受控制地恣意舒展,战栗着轻吟着,在五色波光中绽放缤纷。海天之间,霎时掀起一幅幅,馥郁袭人的甜美浪潮。许延迷醉的合上双眼,倾听着浪弹奏的奔放弦乐,情不自禁地随波逐流,酣然融化在火热瑰丽的阳光中……
可是,再好的天气也有阴暗的角落,即使慷慨如烈日,也未必能照耀进每个人的心底。当两人闹闹腾腾跑回太阳伞下时,丁珉、秦可可也已经游累了,坐在垫子上胡吃海喝。
尹心h心情格外好,脸上难得泛起健康的红润,笑着切开一个橙子:“来吃点水果吧。”
“妈,我先不要,”许延笑着摆摆手,捞起支矿泉水,拧开盖子就咕嘟咕嘟往下灌:“渴死我了,就想喝水。”
“这个看着还不错,”封毅拆开保鲜盒,里面的香莓颗颗透红:“尝尝,应该挺甜。”
许延随便拣起一颗,扔进嘴里无味地咂巴:“人工种的,再甜也比不上绿姬,”说罢立刻口水直流:“好多年没吃上那个了。”
“还想着那个呐?”封毅轻笑:“八月底就该熟了,到时看能不能抽空……”说着忽然停了声儿,转眼看过来。
“好哇,”许延微笑着放下水瓶,眼睑低垂。这些年,二五像块厚重的血肉,沉进心底,动辄抽筋刮骨。然而,只有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不论奔往何方、走得再远,都恒久惦念的唯一归所。他抬头看向封毅,眼神清澈:“咱们是该,回去一趟了……”
封毅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眼底燃起一抹柔亮的火,欣然地收回目光,仰头喝一口水:“诶,菱菱他们呢,还没玩儿够吗?”
“哼,”秦可可下巴点向林边,轻嗤道:“吵起来了吧,”转脸剐一眼许延:“我就不明白,李浅墨究竟有哪点好,就算菱菱身在局中,你这当哥的,难道也掰不清?”
许延没应声儿,眼睛瞟向二十米开外那棵笔直的棕榈树,两人果然似在争执,脸色都不大好。要真是自己的亲妹妹,哪儿容得李浅墨不汤不水地纠缠几年。可是,他烦躁地转回头,对菱菱……他该以什么立场规劝,甚至,过问呢?
“这小伙子,有点不晓事啊,”尹心h也看到了那一对儿,笑着说:“难得出来玩玩,怎么也该让着女朋友。”
“阿姨,他不是不晓事,这人可比谁都滑,”秦可可见有人附和,立马来了劲儿,坐直身:“我只说一样,您猜每回出去玩儿,该他结账的时候,他会怎么着?”
“你这丫头,”看她那神气活现的样儿,尹心h知道准没好话,了然笑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哪儿呀,我说真的!”秦可可委屈地瞪大眼,不依道:“您不信?不信您看!”随即挺胸伸长脖子,右手往下一插,做势掏口袋,模仿着李浅墨的腔调:“诶,诶,多少钱,我来,我来啊,你们别争!”左手跟着抬高,摆出翻账单的动作,食指来回划动:“这个,咱们点了吗?”她仰头巡视一圈,仿佛得到印证,又俯下脸仔细审查:“这个菜呢,算错了吧?啊?这么贵?!拿你们菜谱来。”
那惟妙惟肖的即兴表演,逗得尹心h哈哈大笑,旁边几个也都忍俊不禁瞄着她。秦可可越发得劲儿,一丝不苟地核对菜谱,弄了半天,抬起头,清清喉咙:“打个折吧?你这菜价太离谱了!”说罢转向尹心h,不屑道:“您说好笑不?他那兜里装的是超能胶,手一进去就拔不出来,能攥个半小时,单子早被这几个红脸薄皮的傻帽给抢走了。”
“那确实抠了点,”尹心h笑着摇摇头,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拿起颗葡萄来剥:“太计较的男人,大多没担当。”
“太精辟了!”秦可可总算找着知音,忿忿不平、再接再厉:“抠门还是小事,”她不齿讥嘲:“这家伙追了紫菱多少年,却从不敢带她见父母,您说,这还算男人吗?安的什么心!”
“不会吧?”尹心h诧异地抬起头:“真有这事?”
秦可可正待回话,见那两个说完往回走,便停下声来,冷眼瞄去。李浅墨脸色如常,未待近前,已堆上满脸笑纹。夏紫菱却低着个头,显见情绪不佳,鼻尖还隐约泛红。许延眉心微蹙,伸手翻出车钥匙,站起来:“菱菱,跟我上车拿点儿东西。”
“嗯。”夏紫菱正想抬步,李浅墨伸手拦住她:“算了,你坐一下。”言毕笑对许延:“她累了,我跟你去拿。”
许延一阵不快,面无表情地回头直视,待到对方尴尬地让开,才若无其事地笑笑,淡淡说:“你拿不了。”随即拉拉夏紫菱:“来。”
两人默然不语,一前一后来到车边。许延打开门,掏出支烟,继续翻找打火机,随意问:“跟浅墨吵架了?”直至点着了火还没听见回话,却传来一阵压抑的哽咽,不由手一紧:“怎么了,菱菱?”皱眉转回头去,夏紫菱竟已挂了满脸泪,忙抽张纸巾递给她,压抑着怒气:“那小子欺负你了?说话!”
夏紫菱摇摇头,闻言泪珠子掉得更凶,却始终半声儿不吭,连之前的哽咽都收了去,唯有那清冽的水滴擦不断地流淌,颗颗都砸在许延心底,冻得人生疼。这丫头自小就不爱哭,能难受成这样儿,得受了多大委屈?许延怒不可遏,摔下火机就往沙滩走:“我找他去!”
“哥!”夏紫菱泣不成声,追上来一把拽住他,急急说:“不是的,不关浅墨的事儿,是我,是我害他丢脸……”
“你说啥?”许延愕然收住脚,眯起眼睛,寒声问:“你丢他脸?你能丢他什么脸?!”
“真的,那些同学,上礼拜就开始指指点点,我还没当回事儿,”夏紫菱用力捂着嘴,绷紧的指节根根煞白:“直到昨天,浅墨一个朋友的弟弟,问他,我是不是,杀过人,坐过牢……呜呜……”
“这怎么可能?”许延大吃一惊,为了让夏紫菱轻松上学,他跟封毅当初费足了功夫,钱没少,门没少敲,赔笑周旋,就是怕发生这种状况:“打哪儿传出来的?”
“不,不知道,”夏紫菱抽噎不止:“本来一直都好好儿的,可现在,谁见了我都绕弯儿走。”
“菱菱,”那隐忍的低泣,落在耳中分外揪心,夏紫菱不是亲人,却早已远胜亲人。许延叹口气,暂时撇开那事儿,扶住她的肩:“跟哥说说,黄阿姨的事儿,你自己,觉得亏心不?”
“不!不亏心,”夏紫菱猛地抬起头,蓄了满眶的泪,纷纷坠落:“只要,妈能少受罪,即使坐牢,我也甘愿!”
“那就是了,只要咱们问心无愧,别人咋想咋看,有关系?”许延伸手慢慢理顺她濡湿的发,凝视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哥也,从没觉得,菱菱做错了。”
“哥……”夏紫菱怔了怔,猛然扑进他怀里,压抑经年的郁结,天崩地裂般嚎啕而出:“呜呜,你说,妈妈她,会怪我吗?”
“傻丫头……”许延紧紧抱住那颤抖的身躯,轻拍着她的脊背,眼眶微红:“你是黄阿姨最孝顺的女儿,是哥最好的妹子,没人会怪你,永远都不会。”半晌之后,听那哭声渐渐收敛,才轻轻扶起她,拿张纸擦干她脸上的湿渍,微笑道:“别难过了,当初那么难,咱都挺过去了,是不?”
“嗯,”夏紫菱站直身,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我听哥的。”
“好,”许延暂时宽了点儿心,待她歇平了气,问道:“对了,李浅墨怎么说?”他拍拍夏紫菱的肩,俩人并排慢慢向沙滩走:“要跟你掰?”
“没,”夏紫菱皱皱眉,轻声道:“他就是,有点儿难堪……”
“难堪吗?”许延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确定关系?他父母知道了吗?”
“不知道,”夏紫菱转开脸:“浅墨说,再等等看……”
“菱菱,”许延停住脚,顿了顿:“你真打算跟他一块儿吗?哥觉得,这人不大适合你。”
“他对我……还不错,”夏紫菱低声说,双眼迷茫看向海边:“我不想,一个人……”
二五信箱 正文 凉夜露凝香
58 9-1-5 12:55
下午两三点钟回到市里,送了尹心h,许延拉上车门,两眼直迸火星:“操,到底是哪个龟毛干的!”
“上回咱们去接菱菱,你还记得不,”封毅慢慢发动车子:“有个男生好像在追她。”
“嗯,”两人都是琉璃心肝,话从来不用说透。许延冷冷一笑:“我也这么想,这事儿传出去,谁还能靠近她。”
“房校长那儿,找天去坐坐。”封毅想了想:“要不,等我回来再说?”
“不用,你别操心了。”许延说:“这得去一个月呢,我不想拖。”封毅一直是二院的重点培养对象,自去年底主刀完成几台高难度手术后,威望已隐隐与朱华比肩。所幸朱华并不嫉才,一有机会还放他出去学习交流,让他多吸取外院的优秀经验,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出差了。
“你别冲动了,当初我就不赞成瞒着这事儿。”封毅瞥他一眼:“不管什么关系,真靠得住的,知道了也不会另眼相看,那些眼浅的,趁早离远些更好。”
“嗯,”许延应着,这些理儿他当然明白:“我还不是,怕菱菱为难。”
“我知道。”封毅在灯口停下,瞅着他笑:“对了,要带啥东西不?听说A市的绣品不错。”
“去,”许延翻眼瞪回去:“我要那干啥?!要买,”说着噗嗤一乐:“送给那些小护士倒还行。”二院的护士,现在见着封毅简直就是苍蝇扑鸡蛋,后门儿都走到许延这儿了。
“你还敢说,”封毅懊恼地敲他一下,这事儿把他郁闷坏了,撒了无数软钉子仍不济事:“现在的女孩子,猛得简直不像话,都烦死我了。”
“嘿,你烦你的,”许延哈哈大乐:“我只管收礼。”现在一去二院,熟的直接来,不熟的托门路,总能‘满载而归’。他越想越乐,当即打开车上塞着的塑料袋,掏出块巧克力剥开:“诶,这个好像是那个高个子陈小姐送的,”说罢美美地咬一口,津津有味地嚼着,叹一句:“果然人长得漂亮,送东西也有品位,”贼笑着递到封毅嘴边:“你尝一口?特好吃。”
“好吃是吧?”封毅磨牙瞄着他,一把夺过来打开车窗,连那塑料袋一块儿,用力往路边垃圾桶一掼,气哼哼道:“我叫你吃!”
“喂!我的巧克力!”许延正吃得起劲儿,眼见那袋子呼啦啦一去不回头,眼珠子都快弹了出来,扑上去揪住他耳朵就狠拧麻:“揍死你!揍死你!赔我巧克力!”
“哎哟喂,哎呀!”封毅拼命稳住方向盘,疼的龇牙咧嘴:“我赔,我赔你巧克力还不成吗?别闹,别闹!看撞上了!”
“哼!”许延一**坐回来,掰着手指得理不饶人:“不止巧克力,还有乐嘉杏仁糖,还有蓝莓酥,还有豌豆芥末条,还有牛肉粒,还有奶油灌心……”
“成成成,”封毅快被他炸晕:“你说啥就啥,待会儿咱们就进超市……”
“哼,”许延得意洋洋,翻个白眼:“看你下还敢丢我东西,丢了你自己去买回来。”
“当然丢,见一丢一,”封毅死猪不怕开水烫,外强中干大声嚷嚷:“以后不准吃人东西,要吃啥,我来买。”
“吓,这可是你说的,”许延本就不好零嘴儿,刚是在外面玩儿一天,有点饿了,现下正好逮着个机会折腾这坏小子:“我饿了,我要吃张记的椒盐九吐鱼。”
“呃,”封毅立马傻了眼:“刚你怎么不说?”张记是城西一小食店,两人念书那会儿,偶然逛到那边,吃过一,味道还不错:“这都跨了半个城了。”
“咋的啦?嫌麻烦?”许延吊眼摊开手:“把我巧克力拣回来。”
“行,行,”封毅拿他没辙,幸好今天休息,‘吱’一声刹车掉回头:“咱去吃九吐鱼。”
两个人颠颠仆仆奔到张记,许延点了份九吐鱼,封毅见时候不早,拿起菜牌:“到饭点儿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吃?”
“那咋行,”许延扬手道:“老板,那鱼给我打包。”回头扯走封毅手上的菜谱:“这儿的其他菜都不咋地,诶,咱们好像挺长时间没吃过德川的火爆竹肠了。”
“德,德川?!”封毅擦把汗,眼巴巴仰望着他:“少爷,德川不是在先前掉头那儿吗?”
“对呀,”许延有滋有味地呷口茶:“刚没想起来,你咋不提我呢?”
“……怪我!”封毅撑着下巴哈哈直喘气,‘啪’一声拍响桌子:“老板!赶紧的了!”
两人提溜了饭盒,兵荒马乱跑回城东,进了德川门,好不容易歇下口气儿,封毅见许延点了份生肠又丢下菜谱,立刻满嘴冒苦水,赶紧放下杯子:“延延,咱,咱不在这儿吃晚饭?”
“这儿的米饭散乎乎的,”许延眼睛转得贼利索,竭力憋住笑:“哪儿有稻香园的钵头蒸饭香,你说是不?”
“是倒是……可,可是,”封毅伸着脖子咽口口水,无限期待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商量道:“那儿又得跑大半小时,这会儿,市里正塞车,要不咱就在这儿对付了?”
“对付?”许延吃惊地瞪大眼:“晚饭咋能对付?饮食态度要严谨,你当医生的,这都不晓得?”
“……呃,你是我的爷,”封毅彻底趴下,服务生一来,丢下票子就扯他起来:“走了小祖宗。”
“诶,等等。”许延回身顺了双筷子,被他拉着往外跑,眼睛都快笑得没了缝儿:“哥,你饿了?”
“哪儿能呐?”封毅把那祖宗拉上车,诚心诚意地表白:“没稻香园的米饭,我咋吃得下?”
“嘿嘿,”许延眉眼笑,又怕他真饿坏了,打开盒盖搛了生肠跟鱼段子,一口口塞给他:“好吃不?”
“嗯嗯,当然好吃。”封毅吃得满嘴流油,呜哩哇啦连拍马屁:“老公的品味就是高。”
“诶,换道,”许延肚里暗笑,偏不让他安生:“待会儿拐弯。”
“啊?!”封毅有如惊弓之鸟,牛眼瞪得老大,哀求道:“少爷,您就一说完吧,还想吃哪儿的啥?”
“拐弯就是吉之岛,忘了我的巧克力啦?”许延腮帮子一鼓跟他对眼:“你要是乐意吃了晚饭再回头,我也没意见。”
“呃……”封毅马上软成一堆泥,规规矩矩开进停车场:“老公我错了,我太笨了。”。
“别这么说,”许延拼命揉肚子:“实话都叫你说假了。”
封毅登时语塞,笑骂道:“**!”出口就知道坏事儿了,忙推开车门没命往商场里逃。
“封――毅!”个孙子跑得比野兔还快,许延气炸了,扯起嗓门大吼一句:“再敢跑,今儿个我就吃遍全城!”
“……”封毅立马急刹车,回转身蔫头耷脑装可怜:“我,我……”
“你啥?说呀!”许延得得瑟瑟冲上前,逮着肉就拧:“咋不跑了?不敢说了?啊?你日谁你!”说完恨不得大耳刮子扇自己,咋一碰上这家伙,嘴就这么笨呢?
“哈哈,”封毅‘噗’一下笑喷,趁他愣神儿赶紧逮住那两只利爪,伸臂揽过肩头挟着他往里走,一副哥俩儿好的德行,挤眉弄眼坏笑道:“上午那会儿,**的谁?”
“滚!”许延腾地闹个大红脸,估计水果架上的红富士,见了他都要含恨而终,抬脚就狠踹过去:“踢死你个猪头!”
“让老公守寡?”封毅赶紧一跳避过,笑个没完:“那可不行!”见他恼得活蹦乱跳,才赶紧顺毛捋:“嘘,嘘,回家踢,叫人看见了……”
“哼!”许延也不敢再闹,商场里川流不息,好几双眼睛都往这边瞄,恶狠狠道:“晚上再跟你算账!”
“嘿嘿,好。”躲过眼前亏再说,封毅见他往日用品专柜跑,稀奇地问:“咦,不是买巧克力?”
“巧你个猪头,”许延瞪他一眼:“纸内裤,你还有?明天出差不带了?”本来就想着是给封毅买东西,刚才不过是逗乐儿。
“嘿嘿,老公真好。”封毅瞅着没人注意,捏捏他的腰,赶紧巴结:“回家让你踢个够。”
“滚!”许延忍俊不禁,拿了几袋扔进购物车:“剃须膏要买支新的不?”
“不用了,半支管够了。”封毅笑道:“一个月,又没多久,走,咱买巧克力去。”
“去,谁爱吃那个。”许延拽他跑到礼品柜台,拿了罐旗参,叮嘱道:“喝水就扔几片儿进去,别忘了。”这小子平时没完没了的加班,出去外面又吃不好,自己虽然不学医,照顾尹心h长了,保养知识,也还知道点儿。
“遵命,”封毅看着他柔柔地笑:“行了,别弄这些了,赶紧买点儿零食就去吃饭吧,刚打包的,都塞给我了,你还不饿?”
“饿是饿了,就不知道吃啥。”许延想来想去,被夏紫菱那件事儿堵了心,顺带连胃口也堵没了:“稻香园也没啥好吃。”
“要不,咱们去新发?”封毅早看出来了,这小子就是闹心穷折腾,刚打那两个菜,其实都是自己爱吃的:“那儿的白粥小菜不腻人,咋样?”
“那儿?不是在十里街吗?”许延也想吃粥,但那地方是郊外,即使过会儿路上车少,也得跑上一小时:“还是算了,太远了。”
“远啥,不是开车吗?”封毅推着他去结账:“别说汽车,自行车哥也载了你去,能有几两重?”
“你说啥?你说啥?啊?!”许延眉毛一掀,追在后面接二连三放冷箭:“谁有几两重?!”
“我,我,我就三两重,”封毅疼的直吸气,又不敢张嘴大叫,连声讨饶:“我的祖宗我的爷,回家再掐好不,赶紧的了,别跑过去人都收摊儿了。”
两人结了帐,傻啦吧唧直奔十里街,吃饱喝足再往回赶,折腾了一晚,到家收拾完行李已将近十一点,喝口水双双摊上床。许延转身趴过去,不爽道:“当医生,也成天出差……”
“再过个一年半年,就好了,”封毅亲亲他脑门儿,转身抱进怀里,伸手一下下抚着他后背,虽然每他都不说,但心里面难过不舍,自己哪儿会不知道,今儿又碰上那事儿:“还好,这个月走,能赶上回来给你过生日。”许延生日在十月初,这几年两人都一块儿过的。
“嗯,”许延鼻子拱进他腋下,嗅着那熟悉的清爽味儿,伸手滑进他裤子里,满意地闭上眼睛:“睡吧,明天早机呢……”说着满心懊恼,又该有几十天睡不好觉了,啥时候能改了这坏毛病啊?这些年越发养的惯了。
“嘶……”那细滑温软的手心,仿佛瞬时将全身的热血都吸了去,封毅抱紧怀里那人,轻声耳语:“宝贝儿,今儿晚上,换个地方握,好不?”
“不好!”许延捏他一下:“早上不是才……”暗地里却弯了嘴角,轻柔捋动手中那硬物,这就是他的男人,他的宝贝,不管再累再辛苦,稍微一碰,就敢跟他耀武扬威。
“呜呜呜,老公……”封毅耍赖带撒娇,含上他的嘴就迫不及待骑上身,抵上那片儿迷魂禁地,喘着粗气儿又蹭又戳:“我要我要,整整一个月,不吃饱了出去,会饿死人的,你能忍心?”
“有啥不忍心,”许延两手缠住他脖子,笑得眼睛快冒水儿,呢哝道:“饿死了……你才好……”
“真的?”封毅的眸子漆黑如墨,轻笑着慢慢往里插,刚才早偷偷摸摸卸掉了那些累赘,吻上他哑声问:“饿死了我,你这儿,吃什么?”
“呸!”许延饧着眼儿提腰迎上去:“我……才……才不吃……”
“嘿,那你追什么?”封毅咬一下那挺翘的鼻尖,坏笑着突然加速:“快说,爱吃不?嗯?爱不爱吃?”
“呃……爱……爱……”许延眯上眼睛,脖颈抻得悠长,将那串暗光流转的骨链轻轻抖落,细喘着如云置雾、魂荡神销。
夜色如水,无声漫过高挑的树梢……
二五信箱 正文 钟声送斜阳
3752 9-1-8 5:28
封毅走后第二天,许延就接到夏紫菱班主任的电话,原因是她最近天天做恶梦,扰得同寝不得安宁,竟去找老师集体投诉。
“你们家长能解决吗?我跟她谈过,收效不大。”那位中年女教师颇为无奈:“虽然不是大事,但半夜惊叫刀啊血的,其他学生确实无法休息,她本人精神状态也很差。”
许延随即去了学校,夏紫菱果真神色委顿,满脸病容,便带她中医、西医地看过来。两人全程都一板一眼地陈诉病情,一丝不苟地聆听医嘱,再郑重其事地装好那堆安神宁心、滋补调养的药。看似正儿八经、煞有介事,却不过为了走个掩耳盗铃的华丽丽的过场。
有关这一点,许延很清楚,夏紫菱又怎会不明白。但这世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灵丹妙药,谁都想药到病除、效如桴鼓,无奈疾病们总是挑剔得很啊。不管怎么说,有药吃总比‘等死’强,至于疗效如何,那就另当别论了。
两人东拉西扯出得门口,不期然竟遇见了丁珉和**郑月娥。说笑着打过招呼,许延意外地捶过去一拳:“你小子,不是说要去南京?”丁珉混个文凭出来后,就一直帮着他父亲跑生意,所以时常不在G市。
“推迟了,下礼拜才走。”丁珉笑问:“诶,你们来中医院干吗?”转而面向夏紫菱:“菱菱要看病吗?”
“是,她最近睡不好觉。”许延回道:“郑阿姨腰疼好些了吗?”郑月娥早七八年前患上了腰间盘突出,不愿做手术,便经常来中医院找个相熟的大夫做理疗,故而许延有此一问。
“好不了也坏不了,有空扎扎针、拔拔罐,对付着罢了。”郑月娥不以为意,倒是拉起夏紫菱的手:“哎呦这丫头,才大半年没见吧?就瘦成这样了?”她心疼地捏捏夏紫菱手臂:“怎么睡不好了?来跟阿姨说说。”
过去几人玩在一,因为丁珉父母都好客开明,所以偶然会到他家聚会。加之郑月娥一直同情夏紫菱的遭遇,见过之后,越发心疼这个善良文秀的姑娘,有事没事都会邀他们上家里坐坐,一来二去,很快就熟络了。只是后来李浅墨生了猜忌,夏紫菱又不是爱热闹的人,想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便逐渐少了登门。
“也没什么,就是常常做恶梦,”夏紫菱也挺喜欢这个慈爱干练的长辈,徐徐笑道:“今天来拿点中药,熬着吃吃看。”
“恶梦啊?”郑月娥瞅着她眼睑下明显的黑圈,皱眉说:“是惦记着你妈妈的事情吗?”
“有时是……”夏紫菱微低了头:“但主要,还是神经衰弱吧。”她抿着唇轻淡地笑:“刚才大夫们,都这么说来着。”
“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不是只剩一根筋儿,谁都品得出这话里的味儿,何况郑月娥呢:“可得当心呐,年纪轻轻就睡不好觉,老了怎么办?”她犹豫着,看看许延:“我酒店里有个临工,去年老公出车祸过了世,她自己紧跟着也犯了抑郁症。听过这病不?没几个月就从天桥上跳下去了。唉,”她叹口气:“原本好好的一个家,这下,只剩个三、四岁的娃娃……”
“妈!”丁珉拉她一下:“说这些干嘛,紫菱就是神经衰弱,偶然睡眠不好,跟抑郁症有什么关系。”
“呵呵,谢谢郑阿姨,”许延笑道:“没病早防,我们年轻人不懂,知道多点儿总没坏。”
“是呀,”夏紫菱也抿着唇笑:“我还第一听说,有那啥,啥症?真吓人啊。”
“抑郁症,咳,正巧想到了,就随口说说。”郑月娥也意识到说重了不妥,蜻蜓点水地掠过:“这做恶梦呐,还有个说法,过去的人都叫它‘鬼压床’。咱们市郊有个空相寺,据说很灵验,要不紫菱去求求神、避避邪,兴许就好了。”
“哎呀,妈!”丁珉皱眉失笑道:“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搞这些封建迷信。”
“怎么封建迷信?要是没用,寺庙的香火哪儿能从古烧到今?存在就是合理,”郑月娥拍他一巴掌,骂道:“这点道理都不懂,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阿姨说得对,他是能混就混,存的那点儿料,估计狗肚子都塞不满呢。”许延跟着打趣:“不过,说实话,学校里那些知识,真到了社会上,能用到的少之又少。”
夏紫菱也莞尔:“呵呵,是的,我妈妈,以前也爱烧个香,拜个佛。她没文化,就说这样有个依傍,图的是心安。”
“对呀,”郑月娥连声赞同:“睡不好,不就是心不安?你听阿姨的,准没错儿。”
“嗯,也是,菱菱下午没事儿吧?”许延想着到郊外山上走走,吹吹风、看看景儿,消耗点儿体力,说不定晚上真能睡踏实些:“要不咱们现在就去?这门口恰巧有趟直达车。”
“好哇,”夏紫菱应道,回宿舍也是捱时间,倒不如去玩玩:“得坐多久车?”
“两小时不到,坐什么公汽呀,”郑月娥说:“丁珉,你跟许延他们一起去,顺便给自己和你爸求个平安符回来,常年在外,带身上辟邪。”
“不麻烦了,”许延忙说:“又不用转车,丁珉还是陪您看病吧,平安符我们带回来就成。”
“去吧去吧,”郑月娥笑道:“他来也就点个卯,装个样,还能干啥,你们年轻人玩儿去吧。”边说边挽了包往医院里走:“哎呦,时间都过了,先不说了,许延,有空带妹妹来家里坐啊。”
“那好,再见郑阿姨。”许延回身应过,便跟夏紫菱一路聊着天坐上丁珉的车,想起来笑道:“乌山虽说不远,我却有十几二十年没去过了。”
“不奇怪,有空总会想要往远跑,附近地方反而成了盲区。”丁珉笑着应和:“我也有上十年没去了,又不爱搞封建迷信,上也是被迫的,不过乌山的景色还可以。”
“嗯,对,”许延微笑着回想,仿佛又见当日撒在头顶、肩沿上,那层玻璃纸般薄脆透明的阳光,和枯叶碎裂的O@轻响:“寺前那道青石阶,古意盎然,接缝里长满了苔藓,空气比市里好多了。”
“真的吗?”夏紫菱闻言起了兴致,她自来G市后,还没到过乌山:“市里的草树木也不少,但总觉盖了层灰,看着不清爽,”说着轻叹一声:“好久没见过真正的绿色儿了。”
“有没苔藓我不知道,”丁珉笑着插话:“但那里的绿跟城市绝对不是一个概念。说到灰,也就是庙里那点香灰。”
“有庙更好了,”夏紫菱笑道:“我觉着么,山上有个庙,更显灵性。”
“这话你跟他说,那是对牛弹琴,”许延笑话道:“念书念到狗肚子里的人,哈哈,还灵性。”
“说真的,等下你们去求神,我自己到逛逛,出来再手机联系,懒得听那些秃头和尚瞎念经。”丁珉反诘道:“你们有灵性,还不是要坐我开的车,悟性才是好东西。”
几个人来来往往磕着牙到了山下,丁珉陪他俩走了一段儿,就岔向另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许延跟夏紫菱慢慢往寺里走,秋的天,依旧苍蓝高远,凉风拨动斑斓林海,飒飒脆响着拂面而来。比起旧时,这条朴拙古老的漫长石阶上,不过是新添了几个进香的俗客,年年如昔、岁岁相似。然四季来了又去,谁知道淘尽了多少欢喜悲愁。
“哥,你小时候来过这里?”夏紫菱左右张望着问道:“这儿真清静,感觉跟别的寺院不一样。”
“嗯,听说这里的和尚规矩多,”许延望向空相寺坐南向北、气势庄严,却昭然陈旧的庙门和八字墙:“禁拍照、喧哗、快步,否则会立刻被‘请’出门。”他笑道:“还有一点更怪,就是不准大把烧香。”
“是吗?”夏紫菱诧异道:“寺庙不是香火鼎盛才好?”
“这就不清楚了,”许延跟她一同走进那两扇剥脱了不少红漆的木制寺门。祭坛上烟雾缭绕,漫升起一股洁净的沉香。幽暗清凉的宽敞佛殿内,描金绘彩的威严神祗们一例沉静地、安然地,俯视饱受红尘浸淫的苦难众生。恰有雄浑的钟声回荡殿堂、穿越远的空谷,更显寂静悠长:“我记得,听禅祈福得去内院,时候恰巧到了。”
“那咱们先去?”进了这寺院,自然而然地便放低了音脉,夏紫菱问:“过了时候,得等好久吧?”
“呵,还是不清楚,”许延笑道:“不过既然赶上了,咱们就过去吧。”
两人低语着掠过几株老槐、樟木,踏着青砖密接的蜿蜒小径,缓步向内院走去。沿途偶尔有些神态安详的黄衣僧人,目不斜视地错肩而过。山空院内,仿似四季都泾渭分明些,三三两两的枯黄趁着秋风断了叶柄,漫不经心地触上行人眼角眉梢,轻悄悄地飘坠下来,落在地面心不在焉地翻几翻,或是树头,或是草窝,或是路边石缝,碰见了,便就寂然不动了。
禅,是一念之间,是参透与静思,是某刻眼中的光和影,玄妙而高。许延一向这么认为,自来谈经论道者众,真能悟得禅机、修成正果的,必是寥寥无几。所谓:曲径通幽,禅房木。像他这种缺乏慧根的俗骨凡胎,与其水中捞月、漏勺盛油,还不如安心痛享红尘声色,省得脑筋错乱打结。
蒲团上禅坐的高僧,慧目低垂、长眉灰白,手持的念珠浑圆乌亮,在檀香袅袅中徐徐道来。夏紫菱安静地并膝端坐,全神贯注地凝眸倾听。许延调开视线,看向那扇许久未曾修葺的木窗,已经明显地破旧了。虫子蛀开表层无色的清漆,漏出了几个黯淡的孔洞,边缘的棱角和雕刻的图案,也大多磨平残损,风吹过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吱吱’轻响。
窗外不知名的老树,黑褐色的枝干僵硬盘虬,瘦骨嶙峋地干结枯立,徒留几片稀疏的黄叶,攥着根蛛丝要断不断,在寒凉的风声里苟延残喘。又一年的秋末,天,渐渐地灰了,西斜的日影斑驳渡过窗棂,空气中,隐约传来了一股,雨的味道……
二五信箱 正文 落叶满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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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下雨的关系,禅房内只稀疏坐了几个人。光线有点儿暗,半旧的黄幔沾了些潮气,略微摆动。檀烟安静地流淌,绕着老僧枯槁的指节,慢慢散开。一只破了边儿的菅草蒲团,冷清地呆在地砖上。檐上的雨珠子,一滴接上一滴,泠泠掉落下来。
许延下巴颌一跌,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见夏紫菱朝衣兜上呶嘴,才省悟过来,忙欠了身轻悄退到廊下。短信是包工头张健强发来的,告诉他饭局定在明晚七点。新天公寓一期已经预售了几个月,这请的是税局的周涛副局长。
从去年底开始,类似的宴席已吃到胃痛。许延回过信息,便将手机揣回裤兜,皱着眉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枯立半晌,仍赶不去恹恹的倦怠。
对面一只红爪的鸟儿,返身轻啄濡湿的尾羽,回头侧看了两眼,翅膀一扇便跳进了窗格。廊前的泥地全湿透了,豁豁牙牙泡在树根下,先前那几枚枯叶,早就不知去向,只剩几杆枝桠,单调地竖在雨丝里,愈发地黑沉。
张健强人如其名,高大厚实,鼻头上的毛孔很粗。筷子落在他手里,常令人生出即将折断的担忧。
周涛正好相反,身材像许延一样颀长,稍高半个头,四十上下,鼻梁很挺,单眼皮,纯黑的瞳仁跟他手中的香烟一样沉静。
席上大多是陈雅文应酬,三十岁的女人,顾盼流连之间,都溢出沉酒的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张健强手中的筷子,越发危险了,周涛的香烟,却仍旧安然地流淌。
一小时后,酒菜撤去。陈雅文跟张健强合唱完一首孔雀东南飞,互相恭维吹捧一番,又马不停蹄奔去下一首。许延和周涛推说不会唱,又都没要陪席,便擎着杯茶各自退到沙发两头,偶尔隔着昏暗的灯光说两句场面话,再将视线移向电视屏幕。
想是昨天冒雨下山受了寒,今儿一整天,脑袋都钝钝的。屋子里的对唱闹腾得不行,刚又陪了几杯酒,闲坐了一会儿,许延就感觉胸口烦闷,赶紧告退去了洗手间。
不计颧骨渗出的两抹红晕,镜子里的人,脸色异样青白。胃里的酒气一阵阵郁烈地往上涌,冲得人恨不能掏喉吐干净,许延难耐地扯松领带。其实他穿西服相当好看,尤其新添这套,时尚而内敛的精简设计,衬得身材俊逸而**。凝练的黑,氤氲着动人的沉着和优雅,可他自己却一直感觉束缚。
从隔间出来,越发烦堵憋闷,赶紧伸手到龙头底下,接了捧凉水往脸上扑。几过之后,刚感觉舒服些,门便‘吱呀’一响从外推开。周涛随后踱了进来,对他笑笑,在旁边的盥洗盆站定洗手。许延回了个笑,拿纸巾揩干脸上的水滴。
“许先生脸色不大好,”周涛抬头看看镜子:“是不舒服吗?”
“哦,不要紧,”许延向来觉得两个男人在洗手间搭讪很奇怪,见他问起,轻描淡写道:“刚没吃菜垫底。”反观对方面不改色,自嘲地笑:“我酒量奇差,周局就强多了。”
“呵呵,”周涛往池子里甩甩水,扯张手纸:“在局里上班,免不了经常混酒桌,量浅的,时间一长也练了。”他温和地笑了笑,两下擦干水,随手将湿纸丢进垃圾箱:“今天就早点散了吧,其实我们都疲于应付。”
对方语气虽然温和随意,却不似开玩笑或说反话。自从忙开新天的事儿,这些机关单位的领导,可算接触得多了。像周涛这样实话直说的,还是第一见,许延微感诧异,面向对方:“那行,这些酒菜吃多了确实无味,周局真爽快,”他笑着续道:“改天等您有空,咱们再换个地方玩玩。”
“好。”周涛简洁地说,点点头,进了隔间。
许延回转身,视线迎上台前洁净的镜面,先前那双沉静的黑眸,微闪了闪,便不经意地掠过。伸手将领带重新束紧,开门走了出去。
十多天后,许延抽了个空来到沿河新村,这片儿是G市最大的福利房社区,房锦华住在顶楼一套复式单位里。上礼拜打过电话联系,对方说学校几位主要领导,都未外泄夏紫菱那段儿经历。许延前后考虑过,与其让人捕风捉影地瞎猜疑,不如索性将事情敞开,所以今天才专程上门商量,请他找个恰当的时机把这问题解决了。
房锦华原籍苏州,年近五十,一口普通话浑圆酥软,面相疏朗清矍,为人和气端谨,虑事也很周全。不到半小时,两人就将事情谈妥。许延正准备客套几句起身告辞,门铃却响了起来,只好暂时坐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房锦华道了个歉过去玄关,方才打开门,就传来热络的招呼:“姐夫,就知道你在。”
“哈哈,”房锦华笑逐颜开地将妻弟让进来:“你姐姐旅游去了,没人逼我出门。”说着合上门给两人介绍:“这位是华宇的许总,相当年轻有为。呵呵,许总,”他笑着伸手示意:“这是……”
“嗬,姐夫,不用介绍了,我们上个月才见过。”周涛微笑着伸出手:“许先生,真巧。”
“哈,周局,”许延含笑接住他的手,握了握松开:“确实很巧。”先前听声音就觉得熟,没想到竟是他。G市果真不够大,这样也能碰上,都是认识的,一时反倒走不开了。
“不必客气,叫名字就可以,”周涛熟络地坐下,自己斟了杯茶,给房锦华和许延的杯子也蓄满:“许先生今天不忙?”
“还好,周局也别客气,叫我许延吧,”他微笑着扶了下茶杯:“我妹妹恰巧在G大念书,最近碰上些事情,所以上门请房校长帮帮忙。”
“哦,是这样,”周涛点点头,没再问下去,笑道:“新天国际很火啊,据说G市新楼盘的日成交,半数以上都是那里。”
“还行吧,我们价位定得相对较低,”许延客气地说:“周局也关心房地产市场?”
“哈哈,”周涛喝口茶轻松地调侃:“关心是因为工作需要,你们发展商生意兴隆了,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才能吃饱肚子。”
仨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段儿,房锦华问:“怎么,周末没陪秀敏出去走走?有空来我这儿下棋?”
“嗯,”周涛放下杯子,笑道:“她一早就跟小兰上街准备行头去了,下礼拜学校要钢琴表演,不到晚上肯定回不来。我反正没事,索性来慰问下你这个孤家寡人。”
“哈哈,”房锦华了然地笑:“我就说呢,你家那个刁蛮公主,难得周末,怎么轻易就放你脱身了。”
“房校长,周局,你们慢慢聊,”许延见话题开始私人化,正好站起来告退:“我还有点儿事情,就不打扰两位了。”
“啊,那么快?”已近午饭时间,房锦华笑道:“还想请许总尝尝我的手艺。”
“谢谢谢谢,”许延笑着往玄关走,作势拦了拦:“不用送了,改天请房校长和夫人一起出来吃饭吧,周局,再见。”
“好的,慢走。”周涛微笑着帮他打开门。
许延坐电梯下了楼,沿着社区安静的方砖小路往外走,九月初的太阳,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灼热,温和地铺盖在翠绿的草尖上。既确定了与学校无关,那人选便只剩下一个。他不屑又厌恶地扯了扯嘴角,刚掏出手机,铃声就响了。
“许总,你没猜错,就是那小子干的。”张健强洪亮的嗓门儿仿佛近在耳边,他认识些社会上身份复杂的人,前几天听说了这事儿,就自告奋勇地包揽:“吓唬了没两下就爆了,他表哥特意叫他在同学里假意打听,趁机把事情捅出来。”
“哦,知道了,谢谢。”虽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现下水落石出,仍旧感觉得腻心,夏紫菱这是啥运气啊。许延走了几步,随手拨了封毅的号儿,想着跟他商量下,谁知贴着耳朵直等到断线,仍旧无人接听,不由纳闷儿地收起电话。
封毅这趟去A市咋地这么忙,上礼拜还白天晚上都通话,最近这星期,不是匆匆发几个短信,就是到很晚才打过来,寥寥几句便挂断,声音也疲惫不堪,这两天,索性打过去都没空接了。许延看着那条无应答的拨出记录,怔怔地停下步子,本就烦闷的情绪,越发结成了乱麻。
都说六月的天,是娃娃的脸,许延不知道,九月天气,也能迅速返老还童。适才头顶还只飘过片儿黑云,未待走出社区,竟稀稀落落下起了小雨。凉渗渗的雨粉细密地随风飘飞,不一会儿就缭乱了视界。四季常青的平整的台湾草,毛刺般缀满了葱茏的晶莹。
幸好雨点不大,他并未提高步速,慢慢地走向门口,冲那个笔直站立在门边的保安点点头,顺着他拉开的铁门踱出去。雨,细盐般一阵一阵播撒下来,身后砰然传来铁器滞重的钝响。许延仰起脸,刚才那抹单薄的阳光,不知不觉已被厚重的云翳湮没。
“嗬,雨中漫步?”刚收回视线准备再走,一柄黑伞就遮上了头顶,周涛笑道:“许先生真有雅兴。”
“呵呵,周局也要走吗?”许延收敛心神诧异地问:“看来房校长没法发挥厨艺了。”
“唉,没办法,”周涛擎着伞柄,单手插在裤兜里,随意地说:“被宝贝女儿急召回家,下不成棋了。”
“哦,真幸福,周末正该一家人聚聚、共享天伦。”许延微笑着说:“周局爱下棋?哪一种?”
“象棋,打发时间。”周涛闲闲地问:“许先生没成家吧?父母还在上班?”
“呵,还没。”许延笑一笑:“母亲退休在家,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周涛看向路边:“我的车在前面,许先生去哪里,顺便送你。”
“不用客气了,从这里打个车回去很方便。”许延看着那把明显倾斜过来的黑伞,笑了笑:“象棋有段时间我也常下。”
“是吗?那改天切磋一下,”周涛并未坚持,跟他停在路边等车,笑道:“比唱K吃饭有意思。”
“呵呵,一定。”许延扬手招停一部的士,拉开车门回过身,视线滑过对方肩头那块儿浅蓝的洇湿,微笑道:“谢谢周局,再见。”
周涛笑了笑,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扬了扬,看着他坐进车里。
车轮在遍布水渍的路面上越跑越快,许延捋了把脸,重重靠向椅背,将那个擎伞伫立的颀长身影同时撇向身后。有些事情,根本无需动用语言,那柄濡湿的黑伞,伞下幽沉静的眸光,足以说明一切。他皱眉闭上眼睛,先前扰心的那些问题再度光顾,而雨中同行时,左肩那片融融的温暖,竟也未能迅速消散。
二五信箱 正文 露从今夜白
3586 9-1-8 19:
“延延,对不起,”封毅的复电下午两点多才来:“中午刚好有个会诊,接不了电话。”
“没事儿,哥,”许延犹豫了会儿:“你那边儿,很忙吧?”
“嗯,比二院还忙,”封毅问:“对了,菱菱的事儿,咋样儿了?”
“咱俩猜的没错,”许延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你说李浅墨这人,咋能做得出来?刚开始还以为他挺老实。”
“呵,人会变的呀,”封毅笑道:“菱菱怎么说?”
“还没跟她提,中午才确定。”许延默了会儿,头低低地垂向书桌:“哥……你啥时候回来?”
“半个月吧,”封毅顿了顿,也有一阵子沉默,轻声问:“想我了?”
“……嗯。”许延难得没否认,不知怎么就囔了鼻子,拿着听筒,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没多久了……”封毅轻声笑着,微叹了口气:“乖,怎么还像个娃娃。”
“……那还不是,”许延咬着唇,拿起桌上那人常用的钢笔,转了两转,攥进手心:“你宠的……”
“呵……”封毅竟有好长一段儿没回话,末了笑道:“嗯,我错了。”
听着那人低低的声音,许延蓦然湿了眼睛,仿似有团什么**的东西,堵在喉管里不上不落:“哥,咱们别建房子了,也别要那些钱了,”他压制着那串没来由的哽咽,困难地说:“你带我,回二五吧,好不好?”
“……傻话,”封毅顿了顿:“阿姨怎么办呢?”见许延不答,轻声说:“乖,休息会儿,别想这些没用的。我晚上打给你吧,马上有台手术。”
“哦,那你忙吧。”许延放下笔,坐直身子:“我先挂了。”
“好,”封毅道:“听话,去睡一会儿。”
听筒那头,很快传来‘滴滴滴’的忙音。许延将电话从耳边移下来,伸指慢抚着那圈细小的出声孔,喉间的拥堵,仿佛更膨胀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许延找到夏紫菱,将情况给她摆明了。夏紫菱没说什么,当即打了电话跟李浅墨摊牌。
结了这件事儿,时间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整日呆在二院宿舍里,也无心去看楼。早几个月两人就想买几套房子搬出去,新天公寓虽说是自己的,环境也不错,但终究离市区远些。尤其封毅,住那儿上下班不方便,万一塞车准误事儿。
那会儿想买却分身乏术,现在有时间了,又蔫蔫的提不起兴致。许延划拉着鼠标在电脑前坐了一个多小时,网页翻书般变换,却什么都没看进脑子里,最后疲倦地扔开。呆坐了半晌,去洗手间冲了冲脸,换上衣服下楼。
现在经常要出门应酬,自己不会开车很不方便,又不想配个司机前后跟着,相当不自在,干脆趁这段儿闲些,去把车牌考了。许延打了个车赶到市培,报上名拿着复习资料出来,已经五点来钟。接着回去闷书实在太无聊,那几个熟人又不想见,饭点儿正巧到了,虽然没啥胃口,还是折进了附近一家酒楼,想着随便吃点儿再回家。
现在饮食业真是生意兴隆,特别是旺区,这才几点,里面就黑压压铺满了一片人头。许延皱了皱眉,想退又不愿动,见咨客小姐已经满脸堆笑迎上来,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她走。七拐八弯分开人群桌椅,到了边角一台三人座坐下,茶水很快送上来。
许延涮着杯碗,随便点了几个菜,才刚喝上口热茶,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抬头一看,竟是李浅墨:“许延,一个人吃饭?”
经过了那一茬儿,丫的竟然还言笑如常,若无其事,脸皮真不知道是啥材料做的,许延笑笑,放下杯子:“嗯。”
“呵呵,我也跟朋友在这儿吃饭,”李浅墨笑道:“过来一起坐吧?”
“不了,点了菜了,”许延拿起热毛巾揩揩手,瞟他一眼,打开笔记本:“你回去吃饭吧,我还有点事儿要理。”
“哦哦,你忙。”李浅墨笑着应道,却并未起身离开,还让服务生送来一套碗碟,坐在旁边自动自觉地斟茶倒水。
“你有事?”许延手指离开键盘,不耐地侧过头:“有话就直说吧。”
“许延……”李浅墨放下杯子,换了另一副郑重的面孔,转头直视过来:“你也知道,我对紫菱,从小就真心实意……”
许延蹙眉看向他,直盯进那双棕色瞳仁的,黯淡的眸光里,竟隐约泛起一丝无力的乞怜,不能说没有诚意:“呵,以爱之名,施加伤害,”他玩味地笑了,瞳孔蓦然收缩:“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实意?”
“是我欠考虑了,”李浅墨移开目光,不安地端起杯子,仿佛想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安全的屏障:“可我从没想过离开紫菱,不管别人怎么说她,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急切地解释:“我的本意,都是想跟她好好过日子,白头到老。”
“嗬,”许延收回视线,淡淡道:“这份心意,紫菱已经领受了,至于别的,跟我说没用,我想你该知道,什么叫做覆水难收。”
“许延!”李浅墨搁下杯子,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咱们都是成年人,你也知道,有些状况会逼得人迫不得已,要不是她非要跟学校那些男生纠缠不清……”他惶急地说:“我不是为自己辩护,但这么多年……何必做得那么绝,我已经认错了,总该给个机会……”
“李浅墨!”许延本已挟起颗生米,闻言‘啪’一声拍下筷子:“你不要自取其辱,要不是菱菱拦着,你以为,我能善罢甘休?”他眯起眼睛,寒声道:“肖想菱菱,你也配?”
“许延,”李浅墨马上软下来:“有话好好说,咱们多少年的熟人了……”
“没什么可说的,”许延厌恶地别开脸,点开文件夹:“你走吧。”
“许延……”李浅墨诺诺地哀求,拿毛巾不停揩完了脑门又擦手,赖了好一会儿,见对方态度决绝,确无余地,话音蓦地徒转:“哼,夏紫菱对你的心思一直就不单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兄妹,说得好听,”他冷笑道:“费那么大劲儿破坏我们,你是舍不得把她嫁人吧?”
“呵,精辟,”许延一阵怒火填胸,却悠悠地笑了,轻轻合上笔记本,端起茶杯,手一倾,施施然泼向对方惊愕莫名的脸:“不过,你管不着。”
“许延!”李浅墨挂着满脸水珠子,愣了半响,才突地拍案而起,破口道:“你太过分了!你等着……”
“等什么?”许延悠然靠向椅背,侧脸斜视着他,扯动嘴角,冷声说:“等你表弟削尖脑袋,到宣扬我是同性恋?嗬,”他轻笑道:“是这样吗?来吧,我等着。”
“你!”李浅墨攥紧拳头,脸上又红又白煞是好看,他本来个子就比许延高,站在桌前,看着还颇有气势。
“怎么?等不及想比划比划?”许延嗤笑道:“说吧,我随时恭候。”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李浅墨怒火中烧,完全撇开往日的斯文气质,咬牙道:“别以为我碍着紫菱的情面,不敢对你怎么样!”
那张聒不知耻的脸,实在大败胃口。服务生端着托盘,在几步之外犹豫不决,餐厅里无数道视线都被吸引过来。许延真后悔,刚才竟进了这家酒楼,不想跟他继续纠缠,无奈地叹口气,收拾起东西:“急着耍猴戏是吧?那您请自便。”他冷冷地打开钱包:“真想好招了,我再奉陪。”
“你!”李浅墨看他起身,一把抓住过来,两眼喷火:“你就想走?!”
“你想怎样?”许延的视线从手臂上行,直盯牢对方的眼睛,正想接招,不妨隔壁围台上竟站起个人,低头跟服务员说了一句,匆匆走近。
“先生,”周涛拍了拍李浅墨肩膀,淡淡说:“这是公众场合,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话音才落,酒楼经理已跟几个保安一起向这边走来。
“哼,”李浅墨这才意识到先前冲动了,强压下怒气,悻悻放开手:“你够狠!”说罢掉头回了自己那桌,迎着满桌子狐朋狗友,愤愤然坐下。
人生何不相逢,说这话的人,想来也经历过不少奇遇,许延笑道:“我该说,真巧吗?周局。”
“呵呵,还真是,”周涛目光温软地与他对视:“下了班,陪单位的小年轻过来打牙祭。怎么,就要走吗?”
“呵,换个地方吃。”许延提起公文包:“刚才谢谢了,您回去吧。”
“等等,”周涛想了想,招手叫过服务员:“23台,记我的账。”说罢回桌交代了两句,拿上外套过来:“走吧,一起去。”
“……不用了周局,”许延愕然道,连忙推辞:“您陪同事吧,我经常一个人吃饭。”
“没关系,”周涛径自向外走:“这酒楼是我们的定点‘食堂’,”他回头笑道:“早吃腻了。”
“……”许延看向李浅墨那桌探头探脑的杂碎,哭笑不得地跟着走,难道自己看着就那么弱不禁风?到了这一步也不好再推,无奈笑道:“那么周局想去哪儿吃?”
“上车再说,”周涛促狭一笑,竟带上了一点儿顽皮,仿佛干了件有趣的坏事儿,那倏然而现的稚气,与他沉稳的举止配搭,竟奇异地不觉冲突,反倒有种另类的和谐:“不然待会等那帮家伙想明白了,追出来,咱们就跑不掉了。”
“呵呵,好。”许延失笑,反正左右无事,一个人吃饭确实无聊,不如放一晚假,这人看着也不像个磨不清的。
二五信箱 正文 月下秋水寒
85 9-1-9 9:11
“准备考牌?”周涛看看他拿着的纸袋:“想去哪吃?”
“我随便,”许延把东西放去后座,解释道:“以前一直没学,恰巧这段时间能抽出点儿空。”
“是没兴趣吧,我姐夫也不爱自己开车。”周涛慢慢将车子倒出来,笑问:“星辉广场下面新开了家墨宴,要去试试吗?”
“呵,好啊,”许延知道那里,前两天经过见伺者都是一体黑衣,外观也很另类前卫:“我还没去过。”
“哈,我也一样。”周涛笑道:“就是看那家新鲜些。”
六点来钟,市区照例堵车,一个灯口没有五六分钟根本过不去。蚁行了一段儿,周涛停下车:“看来挑错地方了,”他无奈哂笑:“下班时间,应该往荒郊野外跑。”
“呵,没关系,”许延调侃道:“说明咱们市经济发展迅猛,好现象啊。”
“哈哈对,”周涛笑道:“不久之后,这滚滚车流里又该增加一辆了。”
“哈,难说,”许延道:“我兴致不高,去学是被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牌呢。”
“这种考试,很容易过关的,有空多练习一下。”周涛看看他:“我也可以教你开。”
“谢谢。”许延不置可否,笑了笑:“周局平时很少回家吃饭吧?”
“是啊,”周涛转回头去,捋了一把头发:“里里外外,应酬太多,家里人都习惯了。”他苦笑道:“偶然赶回去,还经常吃不上饭,唉。”
“呵呵,辛苦。”许延理解地说:“机关单位的工作,应该相当困身,离开校门开始混饭吃,哪里都一样不自由。”
“嗯,校门,”周涛点点头,微叹道:“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笑着回头:“你们还好吧?辛苦是辛苦,但自己说话能算数。”
“一样啊,自己再能拿主意,”许延笑笑:“不是也要被各种束缚牵着走?一个萝卜一个坑,谁都五大绑,哪儿能真的算什么数呢?”
“倒也是,”周涛凝眸看了看他:“许先生很年轻啊,社会经验却不少,我像你这年纪,还意气风发,万事不放在心上。”
“还好吧,”许延看向前面的车**:“越傻的人越早熟,到磕得头破血流,不想开些,怎么活得下去呢。”
“嗯,咳,难得溜号出来,不提这些没劲儿的,”周涛岔开话题,笑道:“上说了要切磋棋艺,这周末有空吗?上我家杀几回合怎么样?”
“呵呵,行啊,”许延想了想,周末也没什么安排,去他家,他爱人孩子应该都在,不会有什么问题:“夫人不会怪我打扰吧?”
“哈哈,怎么会,”周涛笑道:“我爱人很好客,除我之外,她谁都欢迎。”
“哈,”许延失笑:“您不用欢迎啊,自己人嘛。”
“呵呵。”周涛但笑不语,红灯一过,迅速开出去。
那晚之后两人的关系跨进了一大步,许延虽然清楚周涛对他有好感,但这个人品格确实不错,相当坦诚,从未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和言语,一直安于君子之交。上去他家下棋,看得出来他很疼爱女儿小兰,夫妻关系也相敬如宾,至于私底下究竟怎么样,就不清楚了。
但,凭着表象白头到老的夫妻,这年头难道还少了吗?只要双方都是要体面嫌麻烦的人,那么维持一个家的条件,其实已经足够了。转眼过去了七八天,下午刚从公司出来,不期然又接到周涛的信息:“今晚被女儿放鸽子了,你那有位置吗?”
“小板凳有一张,”许延勾唇笑笑,发回去:“周局要不嫌屈了驾,就过来吧。”
“时间,地点?”那边很快复过来,轻松地调侃:“小板凳总比冷地板强。”
“哈,说真的,”许延边走边扯:“我本来准备回家泡面的。”
“板凳没关系,泡面就实在太委屈了,”周涛继续开玩笑:“要不我们去鲨尾村打打秋风?这时候刚刚好,风平浪静鱼又肥,不吃白不吃。”
鲨尾是个小渔村,距离G市八十公里,许延看时间还早,回过去:“行,哪儿集合?”
“你公司楼下。”这人手指动作真快,一个来回不消几秒。
“好,我回办公室,你到了打电话。”许延复完,正准备上楼,路边就响起一声短促的喇叭,定睛一看,不是周涛是谁?原来换了部越野车,早在门口等着他了。不由低头失笑走过去,这人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换下平时的正装,只穿一件迷彩T恤,下面是军绿休闲裤,架着副墨镜,看上去简直活力逼人。
“你倒是准备充足,”许延坐上车,看着自己身上的西服,无奈地笑:“到了那地方,更显得我这一身不伦不类了。”
“是不伦不类,”周涛诙谐地说:“一看就分划出阶级层了,我是司机,您是老板。”
“哈,只管出钱埋单的老板吧?”许延苦笑道:“我真够冤的。”
“去了再说冤不冤,”周涛爽朗地笑,一踩油门将车子开出去:“保证让你心甘情愿放血。”
海滨公路车不算多,两小时不用就到了鲨尾村。周涛将车子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两人开了门步行进去。这是个相对破落的小渔村,木板搭建的低矮平房一幢紧连一幢,门口大多有块用水泥粗略熨平的院子,晾了些旧网子和鱼干。昏蒙的灯影下,细浪伴着三三两两的狗吠此起彼伏,走近村尾的一户院子,周涛推开老旧的木栅栏,向里面招呼:“老赵,在家吗?”
卧在檐下的老狗,显然认识来人,只倦怠地抬了抬头,又趴下去接着打盹儿。房子里的人却兴冲冲走出来:“哈哈,周涛,有日子没来了,还以为你忘了我老赵家。”老赵精瘦黝黑,显见常年日晒雨淋,四十来岁,嗓门大而粗嘎,像粘了层沙粒:“今天想怎么玩?”
“怎么会,忘了回家的路,也忘不了你这里。”周涛笑着介绍:“这是许延,我一个朋友,借你的船,出海钓几条鱼。”
“你好,赵大哥。”许延点点头,客气地打招呼:“叨扰你了。”
“咳,别客气,我老赵家不兴这个。”老赵呵呵笑道,回头朝屋里吆喝一句:“三儿,出来,跟我去滩上推船。”
“诶!”说话间就奔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一样的黧黑壮实,憨憨地咧开白牙:“周先生来了。”又冲许延羞涩地笑笑。
几个人说走就走,出门好一段儿,老赵才想起来,猛地拍一下脑门:“咳,瞧我这脑子,你们吃晚饭了吗?”
“没有,”周涛打趣道:“看你没诚意邀我们进门,只好委屈自己肚子忍着了。”
“哈哈,回家回家,”老赵笑道:“吃饱了再玩。”
“诶,老赵,不用了,”周涛连忙拉住他:“说笑的,对了,你船上的火盆还能用吗?”
“能啊,”老赵说:“打算边钓边吃?”
“对呀,”周涛拉着他继续往前走:“那才过瘾。”走了两步转而问许延:“你要先吃点东西吗?”
“不用了,还不饿。”许延笑道,这里淳厚浓烈的渔家气息,和月影下的凉风涛涌,不由让他心生好感:“像你说的,那样儿吃才过瘾。”
“好。”周涛爽快地笑。
几个人一路说着闲话来到海边,老赵带他们走近锚在滩上的一艘小艇,招呼一句:“来,一起出力。”
许延扶上船舷咬牙往前猛地一送,快艇立刻晃悠悠滑进了海水中。老赵把钥匙交给周涛,抬头看看天:“这月亮,又大又亮,真会拣时候。”说罢拍拍手:“要回来晚了,钥匙照旧放在窗缝里,我就不等你了。”
“好的,忙你的去吧。”周涛笑应道,伸手给许延:“来,上船。”
“你会开船?”先前一直以为是老赵开船出海,现在才知道只有他们两个人……许延不由踌躇,对上周涛清澈见底的眼睛,半晌才扶着船舷一跃而上:“谢谢,我自己行。”
“我们不开远,”周涛收回手,走向船头发动快艇,在急促的马达声中单手指向前方的海岛:“过了那个小岛,鱼就开始多了。”说着回头一笑:“你放心。”
“呵,没事儿,”许延脸上微红,赶忙道:“不是担心,我会游泳。”
“你知道,”周涛没有回头,温软低沉的声线在漆黑的浪涛间徘徊颠仆:“我说的,不是这个……”不待许延回答,又续道:“对你,不能说没有企图。但至少,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所以,你放心,目前,我会是个名副其实的朋友。”
许延良久没有吭声,任由船沿割破海浪的哗响在耳边回荡,这样的表白无法回答,甚至不能拒绝。前方那个人,脊背与鼻梁一样挺得笔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坦然得让人由衷敬佩。语气温和,却包容着无法忽视的力量和信心。
这可怎么好,要是一般的觊觎,倒容易打发。这样一个自尊自重又诚恳坚定的男人,他反而不忍轻率对待。‘至少,在我放得下现有的家庭之前’,许延皱起了眉,看来,麻烦了……
“周涛……”半晌之后,许延才憋出话来:“你可能不知道,我有朋友。他,最近出差去了,等他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是,封先生吧?”周涛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轻声笑道:“你也可能忘了,我跟他见过。”
许延这才想起,起初跑税局的时候,是封毅陪他一块儿去的,愕然道:“嗬,对,我忘了。”
“哈,没关系,下有机会,一起玩。”快艇过了小岛,周涛停下船,过来装好鱼竿:“你有朋友我有家,那也不能辜负这么亮的月光,所以,我们今天一心钓鱼,”说着递过来给许延,幽静的黑眸伴着温柔笑意,在月色下清波般徜徉:“快下钓吧,海里的鱼,都等饿了。”
许延一笑接过,站起来甩开鱼线抛进海中,释然道:“好,咱们把它们全钓上来。”
“哈哈,要是碰上海怪,就算了。”周涛开怀大笑,也将鱼钩抛向水面,徒留洁白的浮标,在波涛上一晃一晃,轻缓地荡漾。
两人玩儿得兴起,边钓边吃,直耗到夜十二点涨潮,才收竿回航,都快活得心满意足。这么长时间以来,忙着家里公司和股市的事儿,真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儿玩过,即使腰酸背痛,心情却好得出奇,回来的路上还意犹未尽:“看不出来,你挺会玩儿的,”许延伸个懒腰,笑道:“真痛快。”
“开心就好,”周涛微笑着凝视路面:“累了吗?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呵,不用,”许延赫然一笑,虽然已经很熟,但还没到这程度,也不想,真熟到这程度。不管对方如何,有些界限,还是应该把持,省得将来麻烦闹心:“我平时也熬得晚。”
周涛笑笑,没再说什么,伸手开了CD,悠扬悦耳的钢琴曲随即飘荡出来。越野车穿越夜色在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凉风顺着窗缝畅快地吹拂进来。许延说是不累,待那缱绻的乐章灌入耳中,却很快眼皮粘腻,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直到周涛好笑地用力拍他,才遽然惊醒,一个错愕坐起来,看看表,竟已午夜两点。
“呀,真睡着了,”座椅被人放低居然都没察觉,许延掀开身上周涛的外套,解嘲道:“哈,还想陪你说说话,一起打发寂寞旅途。”
“鼾声效果也异曲同工,”周涛风趣地说:“早点拿到驾照,比空口许诺更有用。”说罢开了车门下来,微笑道:“我送你上去。”
“不了,”许延跟着下车,骇笑道:“我又不是良家妇女,还能走几程夜路,你快……”话到一半不由顿住,顺着周涛蓦然凝注的眸光,诧异地看向前方。
漆黑的夜色里,比夜更黑的树影下,那令人血脉遽然冻结的凛凛的寒光,是封毅比夜更萧杀的,幽暗的眼睛……
二五信箱 正文 恻恻立中宵
3919 9-1-1 1:32
世界刹那沉寂,仿佛失足掉进异度空间,无声疾坠。树叶,风声,月影,周遭的一切,统统退成幻境。只剩逼人的戾气,自那幽黯黑瞳中利箭般迸射,一触即分,转瞬即逝,快得竟像个错觉。
二十年间,许延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那样凶残狠辣,择人而噬的冷酷……委屈、惊愕、痛苦,极度的难堪,潮水般倾覆而来,思维顷刻混乱,根本无法参与那两个男人之间,已然风平浪静的对话。
“你好,周局。”封毅淡淡地开口。
“封先生,好久不见。”周涛沉静的声线。
“医生,是替人诊病的,不见,或许更好。”封毅嘴角一扬,微笑:“不早了,周局,请回吧。”
“再会。”利落的答复之后,是车门闭拢的声响。
直到车头灯一闪,急速后退,直到封毅冷冷地转身,许延才突然惊醒,飞快追上去。五步开外,却蓦地慢下脚步,凭什么,为什么?!那黑幕般冰冷的背影,仅仅是因为,夜半两点一偶然闲逛?!满腔的怨愤、莫名的疑惑,在沉闷的空气里冲撞不休。
“你跟他之前认识?”许延竭力控制着声量:“过去有仇?”
“不是,”封毅没有回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就见过一。”
“那你刚才什么意思?”许延僵硬地问,对方不痛不痒的回答,径自脱鞋上床的冷落轻慢,逼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没什么意思。”封毅漫不经心地轻声说,拉过冷气被搭上腰际,眼睛之前已经倦怠地合拢。
“没意思吗?”。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熊熊燃烧,许延扑过去,一把揪开他的被子:“你起来,你这算啥?是抓奸在床了,还是我意图不轨?你说啊!”
封毅慢慢睁开眼睛,原本澄净通透的瞳孔,突然聚满阴霾,一层又一层,快得令人惊心,仿佛雷雨前钝重的黑云:“还要抓奸在床吗?”那锋锐的讥嘲刺透耳膜:“裹着他的衣服,睡在他的车上,半夜三更尽兴而归,下呢?是不是该换个地方睡了?”
“你!你混蛋!王八蛋!”许延气得发抖,抓起另一只枕头劈头盖脸猛砸过去:“我难道就不能有朋友?我难道就不能跟除你之外的男人偶然出去走走?半夜三更怎么了?我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到家,真要干什么,用得着巴巴赶回来?太过分了,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讲道理?”封毅抬手轻轻一拨,枕头失措地滑向地面:“我干涉过你交朋友吗?无论男男女女,你要是跟丁珉、秦可可,就算夜不归宿,我都没意见。但是,这个人不行!”他字字句句,毫无余地:“你再敢跟他出去试试!”
“我怎么不敢?我偏要!”许延脸色煞白,急怒攻心,这简直就是威压逼迫:“周涛跟我,只是工作关系,普通朋友!”
“我不管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哪种朋友,”封毅冷然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不行?!”许延牙齿咬得咯咯响,对方十拿九稳的语气,独断专横的态度,仿佛兜头淋下的一盆污水,泼得他遍体鳞伤:“你说清楚!”
“说清楚?”封毅凉凉一哂,铁器般冰冷尖锐的视线,直探进他眼底,好整以暇地反问:“你真不清楚?”
“我对他根本没想法!”许延胸口憋闷,嗓子阵阵涩痛,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战火燎原。往日只要他一生气,对方都会先心软认错,今天竟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自己从无二心,他难道不知道?比记忆更长久的那些相濡以沫、心意相通,在猜忌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扑面而来的失落瞬间划破心肺,争执,已不是为了事件本身:“周涛,也是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封毅直接站了起来,逼得许延倒退一步,薄唇锋冷如刀:“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男人对你,同样毫无‘想法’?心思单纯?还是,”他的瞳孔浓缩成无底黑洞,语调轻飘:“你其实很享受,这种免费赠送的,温柔宠爱?”
那毫不留情的诛心质问,如一记闷棍,迫顶压下,瞬间击溃了坚固的阵脚。许延蒙头转向,我享受了吗?有?还是没有?!下棋,吃饭,聊天,钓鱼,这些交际确实轻松愉快,那算是‘享受’吗?算是‘宠爱’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能割舍?不能拒绝?这是问题所在吗?如果割舍了,拒绝了呢?就是做对了吗?真的有意义吗?
他看向面前锋芒毕现的男人,自责迷惑的同时,委屈更如寒风过境,霎时吹彻五脏:不管别人如何,我始终一心向你,即使不经意犯了错,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我就这样,完全不可信?非要粗暴至此,一又一,变本加厉地羞辱指斥?那些保证呢?那些许诺呢?有一个屁值钱吗?
“是不是只要别人有居心,”许延咬牙吞声:“就都是我的错?”他瞪大眼睛看向对方:“是不是在他车上睡了一觉,你就认定,我迟早滚上他的床?”昔日回答黄丽萍的一句话,莫名其妙被张品成催眠,都是他的错?!极度的屈辱像陨石般迸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囚犯?骗子?还是**妓?!”
“你认为,我这样看你?”封毅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微弱的烛火般风中凌乱:“我承认,我自私,我狭隘,我专制,我多疑。某些时候,我不够尊重你,甚至限制你应有的自由。”那沉铁一般黯然的声音,摩擦出失常的顿挫之痛:“所有这些毛病,你都知道,我能做的,只有道歉。”那声音低低地继续:“对不起,我又错了,我也,累了,或者,我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对了,本来想丢掉,”封毅说完,不待他回答,俯身拉开行李箱,抽出个信封:“既然……还是你收着吧。”
脑子嗡嗡乱响,是傻了吗?还是废了?为什么弄不明白,那些没有温度的话?许延呆呆地攥着手里的信封,抬起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迅速掠过身边,毫不迟疑地摔门而去。房门上持久地震颤,让他好半天都回不过神儿。
封毅拿外套的动作,三步跨到门外的姿势,决绝的背影,反带门把的惊心动魄……幢幢黑影般在眼前回放,缓慢的,迷离的,渐渐清晰,一遍又一遍……
冰冷的指尖神经质地抽搐,有什么东西哗然坠落,许延茫然垂视,那撒了满地的,色彩斑斓的,形态各异的,他的,轻松的微笑;周涛的,温软的眼神;还有细雨中那柄脉脉倾斜的,黑色的伞……心,一节一节冷下去,他本能地扑向窗口,楼下那车子,早已一路绝尘,呼啸而去。
失重的手指,虚脱的筋络,在霜一般明净的月华里白得透明。空气,死寂得让人害怕,一阵风吹过,树叶簌簌乱响。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有这些照片?!
肯定有问题,哪里出了问题?脑子太乱,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许延猛地转过身,焦躁地扫视身后的空间,一切都原封不动,跟早上一样。只有,那个黑色的旅行箱,像个突兀的屏障,硬生生撞入眼帘。那是,他跟他,一起买的……那是不是,他刚才,真的回来过……
许延失神地呆视着那个旅行箱,方方正正,干净利落,设计精良,做工考究,接缝,拉杆,把手……北京?!他吸口气,蹲下身,小心拉开那张打了褶的托运标签:北京――G市,白底黑字,确凿无误……
脑中一阵电闪雷鸣,许延猛地跳起来,直扑向电话,那十一位数,像散落一地的豆子,五根手指、疲于奔命,反反复复,总算哆嗦着拨通,可手机铃声,却在书桌上尽情地嘹亮。脑门,背心满是冷汗,恐惧,无边无际。
不会的,不会的,他狠咬着牙,屏息拨号,继续拨,不停地拨,一个一个陌生的号码,艰难困苦地串联衔接,终于拨通那所疗养院的总机,终于闹醒,那个值班的护士:“萧齐,小姐,对不起,”心,突突直跳,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他勉力调匀呼吸:“请问,他,他身体好吗?”
“能好吗?才大病一场,老人哪儿有这么快恢复?”护士小姐口齿不清却语速飞快:“起码得要一两月调养,明天开了门再过来探访。”
“那就是说,他,”许延接着问,那干涩僵硬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没生命危险?”
“你谁呀?!”护士徒然拔高嗓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许延‘砰’地挂上电话,还好……幸好……人没事就好。他脱力地坐到椅子上,额角的冷汗一滴滴掉落书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封毅的手机就在眼前,刚才竟会傻到去查号。也才看到,那几十个无应答拨出,十二点半至两点,越来越频密,那是,他的号码。
他摸摸口袋,空无一物,下午开会时,调了震频,应该,落在了船上,或是,掉进了车里。他想象得到,那人会怎样焦急地找他。可是,这些,都不是大事吧?像过去那样骂他,折腾他,哪怕揍他,都不行吗?非得一走了之?非得说那些,奇怪的话?“我也,累了。”封毅怎么说的?“各自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各自?他茫然看向窗外,百思不得其解。
三点、四点、五点……中秋近了,月亮很圆,清辉流瀑般撒向地面,园里的草木,仿佛一个个披着银纱的,美妙精灵,它们摇曳生姿,它们如梦似幻,它们跳个不停……是时间错乱了,还是世界静止了……
就在那里,那个园,有他每天经过的身影,有他凭窗眺望的等候,有他俩一同闲逛的数不清的足迹……可是,他走了,那个人,真的走了。几小时之前,也是从那里,那片倒伏的绿草,那疾驰而去的车轮……
这是真的吗?
那个在站台飞奔,追赶火车的孩子,是那个人吗?
那个牵着他的手,翻山越岭的少年,是那个人吗?
那个在鹰飞倒仰,失声哽咽的男人,是那个人吗?
是吗?不是吗?许延绞尽脑汁,竭力回想,回想刚才封毅的样子,为什么,竟会对不上号?
他怔怔伸出手,接住流泻的银光,皎皎无暇,剔透晶莹,就像许多年前,那天清早,那束穿越葡萄架子的温暖阳光。那样清亮,那样柔软,那样生动可感的记忆。那一天,他拿生苗砸了他,那一天,他给他端进来一碗汤……
可是,他怎么走了呢?他合拢手,掬起一捧纯净的月光,世界纯净得,只剩下悲伤。
二五信箱 正文 日暮秋意晚
388 9-1-11 19:5
这个城市很小,当你心无所待的时候,可能会频频遇见某些人;这个城市也很大,当你心有所期的时候,也许挖地三尺也徒劳无功。一个人,一个名字,一串诸如身份证、驾驶证、工作证等等等等独一无二的识别编码,结构紧凑、井然有序的社会关系;必要的,不必要的,各种各样的出入场所……
所有这些标识多么严谨规整、不容混淆。可是,那全无意义。当一个人自觉汇入人海,顷刻就会消匿无形。哪怕,他拥有你最熟悉的音容笑貌;或是,他曾经与你呼吸与共、唇齿相依。
长街很长,人群,依旧稠密。每一张快活的、愁苦的、疲惫的、生机勃勃的,丑的、美的,五八门的脸,都包藏着另一个人绝无仅有、无法替代的美满幸福。
可什么是幸福呢?幸福的概念,真的很模糊。是一个手势吗?明朗的,清晰的,那已能指定他所有路向;是一个眼神吗?赞许的,肯定的,那已足够支撑他整个生命;是一个微笑吗?怜爱的,温柔的,那已是营营四季中最绚灿的烟火。
许延靠在蛛网般经纬密布、四通八达的天桥栏杆上,仔细观看着眼前那一张张变化多端、形色各异的脸,末了,将易拉罐轻轻挤扁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他知道,他丢失的那张脸,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幸福。
朱华说:“别担心,你哥只要了七天假,他负责的一个病患要理,他会赶回来。”
七天吗,七天有多长?有七星期,七个月,七年那么长吗?显然没有,可为什么,竟能套牢成漫漫无期的地老天荒?
时针,一毫秒,一毫秒地爬行,慢慢爬向那一天,爬到那天早上轰然散射的阳光里。诊室外,长廊上,他依然长身玉立、白衣潇潇,声线低柔浑厚、有如天籁,他说:“我下班就回家。”
许延在那一刻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却分明嗅到了开的馨香,触到了幸福的轮廓。而那天夜里,仅仅是身体相拥、十指相嵌,已经是最极致的愉悦,最完美的**。满足扑面而来,没有丝毫迟疑。
“哥,你再也别走了,好不好,好不好?”许延趴在那久违的温暖胸膛上,像要把所有的空隙都挤压出去:“哥,我害怕,我害怕。”如果眼帘是闸,能不能关住那泊泊不绝的清澈溪流?他反反复复:“我只有你,只有你,我从小就是你的,连你都不要我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乖,延延,别怕,别怕,哥不走……”封毅抱紧那迅速清减的单薄身躯,轻声的,一遍又一遍:“宝贝,不哭,宝贝,不哭……”他轻触着他下眼睑上浓重的黑晕,每一下都是心疼与怜惜:“乖,延延,明天再说啊……先睡吧,好不?”
“我怕明天,我醒了,又看不见你……”那一声哽咽几乎夺去呼吸,那一种恐惧可以抽取灵魂。许延紧咬着唇,痛,原来也这样美,只要你,抱着我:“哥,我听话,我听话,怎么都行,再别丢下我……”
“乖,别咬啊,”封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托起来:“宝贝儿,睁开眼睛,看看哥,”许延撑开眼帘,迷蒙的视野里,那幽的黑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与他一样的苦涩与悲哀:“宝贝儿,你难过,哥会更难过,你伤心,哥会比你更伤心……”封毅把他的脸慢慢压进怀中,低沉的声浪像从辽远的彼岸潮涌而来:“所以,答应哥哥,无论什么时候,为了我,好好爱惜你自己。”
“我答应了,”许延大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哥是不是,就不走?”
“哥永远,都不会走,”封毅温柔地凝视着他,唇边的微笑是凉夜里悄然绽放的:“哥一直都在,在延延身边……”
“真的?”许延痴痴地问。
“真的。”封毅微笑着答。
“哥,这辈子,咱俩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好啊。”
“哥,那,下辈子延延还去找你,好吗?”
“好啊,哥也会去找延延。”
“要是,我样子变了,哥认不出来了,咋办呢?”
“不会的,忘了吗?哥能闻出延延的味道啊。”
“胡说,我没,没那臭味。”
“嗯,延延不臭,延延香香的。”
“哥,要是很久以后,咱们都老了、死了,也埋在一,住在一起,好不?”
“傻延延,你不是说,土里很黑吗?”
“有哥在,延延不怕。”
“呵,还有骨头呢?延延小时候,不是被骨头吓着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下辈子,就能离哥近一点。”
“笨延延,你是哥的宝贝,就算离得再远,哥也能找到你,然后带你去捉鱼、爬山,陪你一起长大,把你抱过围墙……”
“……哥……”
“嗯……”
农历八月十一,那晚的月亮,更圆更大了,窗帘镶嵌着耀眼的银边,凉风缕缕吹送,带进满室的光华。许延以为,天就要亮了,但其实,那却是长夜降临的先兆……天还会黑,就这样一直一直地……黑下去……
公司里的事务,一星期没打理,早已堆积如山。封毅早上出门时,特地叫他多睡会儿,过两天再去。许延也不想去,精神实在不济,连日来几乎没睡好过几小时,可才十点不到,就被心急火燎的铃声惊醒。
电话是G大医务室打过来的,说夏紫菱上课时突然晕倒,虽然很快醒转,但长期失眠厌食导致身体状况相当糟糕,各项指标都低于健康水平,建议她立即停课全面治疗,否则根本无法负担学业。
许延丢下话筒就赶去学校,夏紫菱神情委顿,像个人干似地呆坐在医务室靠墙的长椅上,往日红润俏丽的瓜子脸,已经完全瘦脱了形。这看的是心理医生,因为她的症状很典型,诊断结果很快出来,是反应型抑郁症。
“别担心,让她在我这儿住一段儿,先把身体调养好。”封毅握住他手臂,带他离开病房:“抑郁症其实并不可怕,只要积极治疗,坚持吃药稳定情绪,就不会有危险。”他笑着说:“城市里压力大,很多人得了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一般的心情低落,菱菱算是幸运的。”
“嗯,都怪我,”许延自责得要命:“上回丁珉**就提到过,我却一直没在意。”其实是本能的忽略和逃避,根本不愿将这病名与夏紫菱联系在一起。
“想不到很正常,放心,菱菱不会有事儿的。”封毅拍拍他:“好了,别想了,想再多也不如一颗药片儿强呀,对不?”
“可是,”许延忧虑不已:“郑阿姨酒店里,就有个女工得了这个,后来自杀了。”
“所以说菱菱是幸运的啊,咱们不是发现得早吗?”封毅笑道:“自杀行为是抑郁症发展到严重阶段才发生的,菱菱现在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经过早期干预和持续治疗,患者的生存质量,跟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真的吗?”许延看向他:“不是安慰我?”
“当然啊,看路,”封毅敲敲他,笑道:“要是假的,安慰你,管用吗?”
“嘿,”许延自己也笑了,两人沿着长长的碎石小径走出住院部:“那除了吃药治疗,还要注意些别的吗?”
“要啊,”封毅瞅着他,促狭地眼睛:“你这个病人家属,得自己先吃好,睡好,把心情调整好了,不然愁眉苦脸的,菱菱看着能好吗?”
“哥……”许延低低的,但凭那个世间最美好的音节,如丝般滑过声带。他其实,是想说,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会好……
“嗯……”封毅轻声应着,温软的眸光像冬日院墙上澄澈透明的半壁阳光。
那阳光暖暖地贴在前额上,只一刹那,便照亮了心中所有逼仄的角落。世界明明很大,我的眼睛明明看得见无数风景、人潮泱泱,可是除你之外,那一切皆是虚无。许延微眯起眼睛,让那束融融的暖意缓缓渗入、驻进,湿润酸痛的眼底。
“回去睡会儿吧?”封毅拨拨他头发:“现在还早,昨晚又没睡好。”
“我还是回公司看看吧,”许延想了想,折腾了半天,反正已经醒透了:“现在回去也睡不着,那些事儿积下来,以后还是要忙。”
“……也好,”封毅看看表,看着他:“那我先上去吧,今天病人多,老朱估计忙坏了。”
“好,”许延轻声应道:“那你快,回去吧。”
视线有多长,能不能跟随那俊逸挺拔的**身影,直到走廊的尽头?能不能穿墙越壁化作蝶翼,悄悄栖息在他白衣如雪的肩头?如果可以,是不是心底就不会涌起这样多的,疼痛与哀愁?
人们总是说,女人是敏感的生物,天生拥有奇妙的第六感。许延却觉得,男人的预感,其实也很敏锐灵验。否则那天下午,怎会如此地战战兢兢、忐忑不安?甚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那天的阳光一直那么好,金红色的夕阳穿越百叶窗均匀的缝隙,一直照进清空了的办公桌上。签阅完所有文件单据,已过下班时间。许延一身轻松地合上公文包,还以为先前的那些担忧是可笑的胡思乱想。直到满心雀跃地跑下楼,快步走到公路边。直到乍见到那辆陌生的车子,和车子里下来的那个人。
“许延,”周涛追上来:“你别急,我就是来还手机……”
许延本能地停了停,伸出手。而那一停,便停掉了许多。在两手交接的刹那间,另一辆车子,也缓缓地驶近了路边。他终于知道,何谓之宿命、何谓之天意。一切都会走到尽头,这世上,原来真的没有天长地久。他的幸福在那一刻失去,再不属于他……
“我明白,一直都明白……其实,有问题的是我。”封毅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一如昨夜耳边潺潺的絮语:“我很想改,可我,真的很累……”那双眼睛却已完全消失了热度:“对不起,延延,我们,分开吧。”
许延揉揉眼睛:“你说啥,我听不清啊?”当最后几个字响起时,是不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噼啪’乱晃,顷刻摇落了满地苍黄……
二四年十月三日这一天,他和他,最后一面对面说话。烟尘滚滚的马路边,他睁开眼睛,只来得及,拓下他转过身去的背影……
二五信箱 正文 残红欲尽时
3933 9-1-12 13:39
“菱菱,我会看着,你别担心。还有,”封毅轻声说:“替我跟周局道个歉吧,我知道,其实他没有恶意。”他的声音,像贴在天边的那片儿月影,淡而稀薄:“延延,照顾好自己。”
许延死死将手机压在耳畔,似乎这样,就能挽留那人远去的脚步……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想说,如果可以,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夜幕渐渐垂下来,拉链般遮蔽了最后一线天光。树叶还在坠落,涸竭的脉络崩裂出O@的碎响,撒一般,随风散乱着,刮擦地面。车灯,三三两两地,渐亮了起来。许延站在原,心,却找不到原点。
他望着眼前那一路烟尘,那个人,他去了哪里呢?可能是餐厅,可能是超市,可能是回去加班,也可能,像面前的这些个车子,随意滑过某条灯光闪烁的道路……许延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从此后,他们已是殊途……
而自己,只能隔河远望,那对岸的山山水水,那个顽皮的淘气的,戏水的孩子,不论他快乐的笑,还是难过的哭,也就是,跟那些山山水水一样儿的,风景,罢了……
而那些为谁唱过的歌,为谁流过的泪,为谁伤过的心,终将被岁月层层洗去,褪为黯淡的布景,陈旧的画面……时间长了,也就无人提起……
他相信了,在此刻,许延终于相信,他跟他真的已擦肩而过……有一些爱,注定各安天涯……
农历八月十五。秦可可坐在对面沙发上,好端端地走过来踢他一脚:“起来,我们看灯去。”那天晚上丁珉恰巧去了外地,秦可可自己租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所以许延暂住在她家,尹心h那边儿,实在不想回去。
“就咱们俩?”许延站起来,回房拿上外套:“叫我起来,你自己怎么还染指甲?”
“逛灯会,当然要打扮打扮,万一碰上个帅哥呢。”秦可可鄙夷地瞄他一眼:“不修边幅等于谋杀别人的审美愉悦,你懂不懂,那是犯罪。”她慢悠悠道:“紫菱、丁珉,在灯会入口等我们。呦,时间快到了。”
“切!少废话了,要去赶紧,”许延把外套扔在沙发背上,又再坐下来,瞟着那五颜六色的指甲:“就你这爪子,伸出去给人看,那才叫谋杀呢。”
“你懂个屁!”秦可可张嘴骂道,哎呦一声,油彩画出了界外,懊恼得不行:“催,就会催,你个大老爷们儿,二十来岁还不学车,慢了怪谁?”
“我不是报了名吗?”许延摁开电视,转开头,话音降了下来:“过几天,就去学。”
“诶,许延,”秦可可也没了之前的泼辣,沉吟了半晌,问:“为什么要搬出来,封毅不是,没叫你走?”
那个名字像根钢针,蓦地扎入心脏,血,浓稠的,冰冷的,盘着针尖滑向针尾。许延缓了缓,随意换着频道:“消毒水那味儿好闻?搬出来,当然更好。”他不想说,他不愿让那个人东奔西跑,不愿突兀地,无意地,出现在那人的视线中,还不如,走开。
四个人在灯市门口汇合,随着涌动的人潮亦步亦趋,不时停下来看看某盏灯,说上几句话。这两天几人见面,说话都轻声细气的,仿佛怕惊动了些什么。反而是许延,常显得一派轻松、若无其事。他越轻松,他们却越轻声儿了。
今年的灯会真热闹,一盏盏纸扎的、玻璃的、塑料的灯笼,像天上的流火招摇过市,乘着夜色四漫游。两头封停的和平路上人山人海,推推搡搡、熙来攘往,未过半条街,四个人就挤散了。
许延慢腾腾地走着,本不想来这些过于热闹的场合,却又怕那几个人担心。有什么好看呢?这些美轮美奂的灯笼,荧荧焰焰,它自光辉灿烂它的,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若是没有……许延收住心绪,抿唇抬起头,目光突然一敛,远远地掠向马路对面,对面那间铺子,铺子门口挂起的那盏大白兔……
……
“延延,延延!”封毅一边着急叫着,一边挤开人群往马路对面跑。
许延吓了一跳,这小子傻了还是咋的?自己明明就在他旁边:“哥,你往哪儿跑?我在这儿呀!”
“延延,延延!”封毅却充耳不闻,径直奔到对面铺子下。
许延气喘吁吁追上来,没好气道:“傻了你啊?”
“延延,没听见我叫你呐?”封毅却不理他,手指一伸,点向大白兔灯笼的脑门儿,无奈道:“说你傻吧?看灯也能看成呆子了?”竟然还叹口气:“乖了,看天晚了,快跟哥回家吧,都该吃夜草了。”
许延磨着牙,一巴掌扇过去。封毅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握紧他的手:“好喽,总算醒过来了,走,咱回家吃草去。”
“吃你个猪头!”许延掐住他手心一撮肉,狠狠一揪:“我看你做!”
“哇哇!痛死我了,”封毅抽筋儿似地猛甩手,满脸委屈:“哪儿有下那么大劲儿的?回家得把你指甲绞了,哎哟哎哟。”
“我掐你了?”许延得意洋洋:“还以为掐的是头猪?”
封毅眼睛一转,满脸狡黠,笑**搂住他肩膀,指向那盏灯:“你别说,那大白兔,真的像你诶,我一看,就想起你来了,瞧那嘴嘟的,跟你生气的时候简直一个样儿……”
……
……去年的今天,他搂着他,溶溶的黑眸弯成月牙,笑出来两行亮晶晶的牙……许延蹲下来,想着想着,头越来越疼……
那样儿的一个人,为什么都会离开?
那样儿对他笑的人;那样儿搂着他的人;哪怕一丁点儿快乐,都不忘要送给他的人;为了他,什么苦都乐意吃的人;只想宠着他,从不把自己的自尊当回事儿的人;才答应过要跟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人……
为什么这样儿的一个人,都会离开?他在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他会走,所以他爱得奋不顾身,所以他爱得毫无余地。而现在他真的走了,便只剩他自己抱着那些地老天荒…………那些琐碎的、细小的、点点滴滴的,永远占据着心头最险要位置的,曾经的快乐……
曾经的……呵,是这样儿吗?未来,以后,只要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前面都要加上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曾经的、过去的、以前的……
他人走了,却忘了把记忆也一同带走……
满街的灯笼随风飘舞,星星般眨着亮丽的眼睛,璀璨成一条金光灿烂的河流。许延蹲在地上,托着头,弯弯地翘起嘴角来:“大白兔,你饿了吗?今天,哥哥他没空带咱们回家吃草了……”
“吃什么草?”肩膀上蓦地一沉,丁珉蹲下来看着他:“许延,你蹲在这干嘛?”
“没,你们都跑得没影儿了,”许延笑笑站起身:“我嫌挤,那么吵打手机也听不见,还不如蹲在这儿等你们找。”
“嗬,你倒是会想。”丁珉笑道,搭着他肩膀往回走:“走吧,确实太多人了,没意思。”
“她俩呢?”许延问:“现在就走吗?”
“她俩在门口等着,”丁珉道:“可可要带紫菱去酒吧,说是逛完了。”
“带菱菱去酒吧?”许延马上皱眉毛:“她出啥毛病了?吃饱了撑的?”
“唉,不是我说你,”丁珉好笑地说:“紫菱没比你小多少,别总把她藏着掖着当孩子看,人总要自己长大的。”
许延没再做声,其实他也发觉自己下意识里,总把夏紫菱看做当年跟他一起追公鸡的小女孩。是啊,人,总得要自己长大……
酒吧总是年轻人的世界,尤其是这种现代音乐酒吧。都市的夜晚,昏热暧昧的光影,迷离粗放的情调。每一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寂寞,每一个人,都在热情洋溢地孤独。
四人挑了靠舞池的位置坐下,丁珉叫了一扎生啤,给夏紫菱点了果汁。秦可可说:“诶,我也喝啤酒,再叫个果盘,给紫菱要点小吃就行了。”
秦可可话音刚落,肩膀上就让人一拍:“可可姐,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一个挂着两串金属大耳环、化浓妆的漂亮女孩儿靠在她椅背上笑:“最近在忙什么呢?”
“芸芸,哈!”秦可可一笑站起来:“最近天天在加班,我们那个台湾老板,比黄世仁还强啊。唉,一个月没出来玩,我骨头都痒了。”她说着回身介绍:“这是芸芸,我朋友,芸芸,这几位是我老同学。”
芸芸跟几个人打过招呼,秦可可一拉她:“走,陪我上趟厕所。”
“哈,鼻子还真灵。”芸芸诡谲地一笑,由她牵着手穿过人影幢幢往洗手间挤去。
夏紫菱吃了几天药,情绪明显稳定了很多,大眼睛左右着,显然颇感兴趣。许延随便跟她聊了几句酒吧文化,其实他自己也来得不多,见丁珉要来了色子,便教她一起猜大小。夏紫菱果然聪明,一学就上了手,许延却是只黑爪子,几圈下来居然连罚了三杯。
丁珉拿走色盅,笑话他:“别玩这个了,不然今晚就得当苦力背你回去。”他想着就怕,秦可可住在六楼,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楼梯,把一个醉酒的大活人背上去,哪儿对得起八月十五这良宵月夜。
许延也不坚持,他本来就不好酒,许多人爱借酒浇愁,可他一喝第二天准头疼欲裂,那还不是给自己多找罪受?便陪着他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其实也说不上什么,音乐很吵,闹得脑子发蒙,大多数时候也就几双眼睛一起瞪着舞池发呆。
还好不一会儿秦可可回来,有她陪着夏紫菱,许延便也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坐下,精神才好了些。虽然已是秋,酒吧里人太多,总觉得燥热,许延端起又满上的啤酒,咕嘟嘟直灌下去大半杯,才刚放下,就撞上秦可可诧异的脸:“诶,我的酒呢?你喝了?!”
那是种什么样儿的感觉?最最的喜悦,凉丝丝滑溜溜的清甜,从心底,从四肢百骸,从每一个毛孔,轻潮微荡般款款泛起。时间,像水晶果冻般颤悠悠地晃动,此刻是以后,下刻是以前。耳边是天籁般的奏乐,手指与手指的轻触,都划出一簇暖洋洋的火苗。奇妙的烟云,像五彩的薄纱,一层又一层,温柔摇曳……
哥……哥哥……是你吗?是你吗?只有你才会,那样怜爱地将我含在口中,只有你才会,那样坏笑着轻吮我的快乐……啊……快乐……
二五信箱 正文 淤血的芬芳
399 9-1-1 23:3
第二天下午,秦可可居然醒得更晚,许延坐在沙发上捂着胀痛的头,足足苦等了一小时,那扇紧闭的房门才迟迟打开。
“你怎么没去上班?”许延紧盯着她满脸的憔悴,心脏不规则地跳动:“也吃了那玩意儿?”即使身上衣物整齐,身体状况无异,那些如云置雾却摸不清端倪的片段,仍旧令人不安。
“就一颗,不是让你吃了吗?”秦可可扶着额头,向洗手间走去:“我喝醉了。”
“昨晚谁送我回来的,”许延蹙眉问:“几点?”
“十二点半,丁珉,”秦可可回转身,眉毛挑了挑:“怎么了?”
许延站起来,拿上沙发上的外套,打开门:“可可,你与其去吃那些玩意儿,不如想个招儿早点弄死自己吧,这样,兴许我还愿意为你收尸。”言毕回手一带,将那双绝望渊般暗淡空茫的秀目,用力关在门内。
那双眼睛曾经多么亮丽慧黠、清澈如水,而今却枯如槁灰。人,为什么会长大?许延走到路边匆匆招了部车,打通丁珉的电话:“昨晚我背你上去的呀,靠,腰都快断了。”丁珉显然也才起来不久,含糊地抱怨。
“菱菱,”许延迟疑地问:“跟你一起送我的?”
“没呀,”丁珉诧异道:“我和可可让她自己打车回去了,怎么了?”
“没,随便问问。”许延挂上电话,稍微放下了心。秦可可最近情绪虽然益发低落,应该也不至于……吧?他甩甩胀痛的头,既无从考证,也不想去考证,索性将这一团乱麻暂且抛开。或许,纯粹是致幻效果呢,即使那么曼妙愉悦……不然,怎会有那么多人为它神魂颠倒、不顾一切?
那段日子在许延的印象里是部不知所云的默剧,除了屏幕右下角从头至尾标示的片名――《忙》。时间被排布得密不进针,过后却懵懵懂懂,完全搞不清究竟忙了些啥。当然,还有另一些,那些宁愿忘记却清晰得使人绝望的片段。那些片段像钢印般钝重地戮入血肉,此生此世、永不磨灭。
就像十月十一日,那天快递公司送来的那个纸袋,袋子里那片儿簇新的房门钥匙,和月亮湾公寓92的房产证明。秋飘摇稀薄的日影中,那片单薄的钥匙闪耀着坚硬的银光。那天,是许延二十五岁生日。
是谁,在春日的暖阳中曾笑出更温暖的温柔:“今年生日,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他那样对他说,他那样对他说……
又像十月二十五日,那一条幽凉静谧的长廊,那一袭飘逸无尘的白衣。他走过他身边,他经过他旁边。他微笑着回应同行病人的提问,迅捷的步履没有丝毫迟疑。而他侧身让过,一不小心,便进错了门。他是谁来着?而他又是谁?
许延掉回头,满心疑惑地踱入夏紫菱郁悒的眸光里,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安静地,将一串通红的苹果皮,削得很长很长。
而十一月十三日,那一天,那个天地失色的傍晚,如果可以重来……许延苦笑着想,即使饿死,即使烂在办公室那个冰凉的真皮座椅中,或是,用那截烧掉半寸的烟头烫瞎眼珠,他也,不会跟丁珉出去吃饭的吧?因为,他不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他和她。
在那个人头簇簇的电影院外,他脱下外套,小心地披在她身上。而她,仰起脸,踮起脚,微微偏着头,伸手将他发上的一片碎叶拈掉……
那是双多么灵巧妩媚的手,它会剪最美丽的窗,它会织最漂亮的毛线,它曾抱起过一束幽香流荡的红梅。它还会,扎出一只只又圆又亮的灯笼,在洁白的雪夜里,升起点点暗红,淤血般芬芳……
“许延,许延……”丁珉惶急地喊着他。
“别跟着我,”许延拨开他的手:“我走走,我就是走走。”一直走,一直走,走离人群,走离喧嚣,走到再也没有一盏路灯照耀的黑暗里,他蹲下来,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别担心,别担心,在这里,没有人会看见你哭……
那晚的天气意外地好,风不大,也不太凉。午夜两点的空旷街头,只有几个夜归的路人,低着头匆匆赶路。还有只孤零零倒卧路边的啤酒瓶,一脚踢下去,叮叮当当响彻心头。车流,快速而无声地淌过。
如果不是秦可可接二连三地催促,他还会继续走下去吗?许延不知道,但至少,就不会靠近那部停车下客的的士了吧?然而,这世上哪儿来的如果?
“哈,许延,兴致不错嘛,”李浅墨拉着个女孩志得意满走下车:“半夜一个人压马路?啧啧,封毅没陪你吗?”他吃惊地吸口气,紧接着恍然大笑:“哦,对对,他在陪夏紫菱吃宵夜,瞧我这记性!才一会儿就忘了。”边说边热络地拍拍许延的肩,嘿嘿笑道:“你接着看夜景哈,不陪了。”说罢搂着女友扬长而去。
许延弯下腰,拾起那只啤酒瓶,反手砸裂在车门上。那一刻,眼中全然无物,除了那根放大的颈动脉,在李浅墨瘦长的脖子上,生机勃勃地跳跃,涌动,欢快地向他招手。世界沦陷成黑与白,就像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这人恐惧失态的神情,穿透,嵌入,绞拧。黑色的琼浆漫天飞舞,玻璃渣与脊骨的绝妙擦响,一曲华美如夜的乐章……
许延失去意识那刻,费解地笑了,当那张脸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当那具身体慢镜头般载向车流,他,为什么竟会伸出手?为什么会被那人的重量撞向灯柱?电光火石之间……轰响,世界静成黑幕。
黑……那样的甜,那样的美,那样的安详。地面沉下去,身体飘起来,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无不在的空气,化作无形……那便是,天堂的路吧?悠长,而飘渺,而欢畅……可是,为什么有人在哭?下雨了吗?
半个月后,许延醒来,G市已经完全入了冬,天色昏蒙而灰暗,萧索的枝头再也留不住一片树叶,佝偻在寒风中瑟缩。死白的被面,冰一样浸凉。
朱华站在床沿,放心地笑:“怎么样?自己感觉还好吧?”
“还好……”许延看着镜子里光秃秃的头,虚弱地笑笑:“这脑袋真不管用,碰一碰就得开刀。”
“幸好撞这一下,”朱华让护士拿走镜子:“你过去那外伤史,虽然积血已经自行吸收,但患血管很薄弱,如果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撞了,又没人送院,就危险了。”
“那不是,因祸得福?”许延笑笑:“是朱主任帮我做的手术吧?”
“对,你哥那天没开手机,”朱华笑道:“刚好我值班。”
“哦……”许延低声应道,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好好休息吧,我还要去其它病房看看。”朱华踱开两步把窗帘拉上:“醒来也要注意休养,你哥走前千交代万交代,说你不知道爱护身体,”他笑道:“要我帮他看着你。”
“你说啥?!”许延猛地睁大眼睛:“走?他走去哪儿?”
“你不知道?”朱华诧异地收住脚步,啤酒肚险些蹭到门框:“上个月名单就定下来了,外派美国两年,前天刚走。他没跟你说过?”他看向许延霎时失血的脸,几步倒回头,俯身检视:“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不,挺好,”许延阖上眼睛,死死揪紧床单,轻声道:“就是,感觉有点累。”
“嗳,身体虚弱了些,刚动完手术是这样。”朱华检查完没有异常,松了口气,拉过输液管调慢流速:“多睡觉,注意补充营养,年轻人,很快就会恢复了。”
许延紧闭着眼睛再未应声儿,仿佛倦极睡去一般,倾听着那一阵皮鞋声跨出病房,空洞地响荡在寂静的走廊中。
年轻的身体,拥有多么旺盛的生命力,它会自动自觉地汲取养分,竭力恢复健康。那年十二月十五日,许延办了出院手续。头皮拆线后,已经长出了层青黑的发茬,狗啃过般参差不齐。幸好这个季节够冷,即使戴上帽子,也没人会觉得你不正常。
“回去吧,没事了。”朱华叮嘱道:“药还是要按时吃,注意休息。”
“感谢朱主任,”尹心h老泪纵横,许延这受伤,可把她唬坏了。尽管丁珉通知她时,已经是手术过后一星期,面对沉睡不醒足足七天的儿子,仍然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那多亏您医术高!”
加之李浅墨当时躲开了稍许,玻璃瓶的锋口被脊骨阻了阻,并未致命。抢救苏醒后想是良心发现,竟一口咬定是意外,免去了一场缧绁之忧,尹心h几乎要进庙烧香了。
“许延运气也不错,”出院第二天,他回到公司,想起朱华满意的笑脸:“旧伤加新伤,没落下一点毛病,我可以向你哥交代了。”
许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前,微扯了下嘴角,确实没落下毛病啊,真幸运,否则怎会那么灵活,平稳得没有丝毫颤抖,轻易就拿起了桌面上那张殷红如血的喜帖。丝绒的封面,烫金的内页,美满的龙凤呈祥。
送呈许延先生台启
谨订于二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为封毅先生、夏紫菱女士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筵。
恭请光临。
席设:后海酒店二楼
时间:十一月十五日十八时敬邀
他手术后的第三天,他跟她的,热闹的婚宴。
二五信箱 正文 风尘何所期
1 9-1-1 23:11
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平安夜。那晚的烟火晃了所有人的眼睛,燕莎港亮得几近透明,海水的颜色就像颜料倾尽,每一片波光都在义无反顾地炽烈燃烧,然后烧成灰烬。
“其实烟,”秦可可竖起驼绒大衣的方领,抱住瘦削的肩头,仰着头语调轻淡:“也挺不容易,就这么闪闪,就没了。”
“嗯,”许延两手揣进衣兜里,笑一笑:“什么又是容易的呢?”冬季的寒潮像女人的月信,说来就来,几个小时不到,就连降了好几度。
“唉,冻死人。”秦可可跺着脚上的羊皮靴,看向沙滩上拥着束两两而立的妙龄情侣,哂笑道:“谈恋爱,还是趁年轻好,瞧那姑娘,鼻子都快拱进玫瑰堆里了,不怕扎、不怕冻,那叫一个陶醉。”
“呵,是植物**,”许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憋不住笑出声:“一头冲进十一根**里,勇气着实可嘉。”
“哈哈,十一,”秦可可放肆地大笑,浅驼色衣摆翻飞成凌乱的:“太壮观了。”她甩开肩上漆黑披拂的发卷:“许延,你还是那么阴损。”
“呵,”许延笑笑,转头看向海面:“可可,明天,我搬回月亮湾去。”
秦可可蓦然收回视线,扫他一眼,再度缓缓掠向远,低声问:“许延,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不。”许延掏出一支烟,掀开衣襟挡着风点着。有秦可可这样儿的朋友,有时真的很累。
“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恨?!”秦可可盯着他指间暗红的烟头,语音尖锐:“为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想象不出今天的我会怎样。”许延掸掉烟灰,迎向她复杂的目光:“就像A一直给予B,某天突然不给了,B于是愤懑仇怨,看似正常,其实很荒谬。”他转向海面,轻声道:“在他那里,我得到的,远比失去多。”
听着自己的声音被潮水湮没,许延扔掉烟,在心底失笑。其实哪儿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过是习惯了爱他。二十年的习惯早成为本能,除此之外,再适应不了其它模式。但,那是他跟他的事儿,何足与外人道呢?
“靠,那小店生意真是好,就剩这几种了。”丁珉抱着一大捆烟爆竹跑回来,刚才仨人锤子剪刀布,这倒霉蛋输了,只好去当苦力:“走吧,我们去那边放。”说着带头往一侧走去。
秦可可m在原地,少顷,快步掠过他们:“太冷了,我回车上等。”途经之,带起一阵萧索的寒风。
“她怎么了?”丁珉愕然问:“刚才还好好的。”
“不知道。”许延睨着那芊秀袅娜的背影绕过棕榈树的笔直的枝干,紧蹙着眉撤开视线,心,渐渐空成虚洞。
过了元旦就是年了,时间车轱辘般转动。G市的打工一族,大多已趁年假回家团圆,诺大的城区,转眼空旷冷落。那些消费娱乐场所,几个人都玩得厌倦,年二十八这天,丁珉突然心血来潮,提议上工人文化宫打羽毛球。
秦可可一听就烦:“不去,找准地方打打球就能活回去了?”那些背着书包,喝着凉水,挥洒出一身热汗的恣意青春,不管愿不愿意,早已随风散去。
许延倒想活动一下,常年呆在各种各样的格子间里,筋骨都快废掉了,健身房、体育馆那些热门的室内场所根本不想去。俩人于是各自换上运动衣,半小时之后就在文化宫那块儿草坪上碰了面。这儿可谓十年如一日,还是那片儿半干不干的人工湖,还是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秃荷杆,连废弃的塑料袋儿都不甘隐退,脏兮兮地裸在冷风里,打着摆子径自发霉。
丁珉扔下背包,蹦了两下:“来,发球,不知道会不会打了。”
“呵,”许延抓着球一抛,挥拍击过去:“我也一样。”
果然手生了,十来分钟过后,许延才找回点儿感觉,一招漂亮的扣杀过去,直打得对方落流水,不由大笑起来。趁丁珉捡球的空挡拧开矿泉水瓶,手机恰巧也在这时响起来。许延看看号码,微蹙着眉,接起来:“周涛。”
“许延,”这还是公司门口那茬儿之后,两人第一通话。周涛的声音依旧风浪不兴:“在忙吗?”
“呵,打球,”许延语气平淡:“年关了,公司也要放假。”
“什么球?”周涛接口问:“在体育馆吗?”
“羽毛球,”许延举起水瓶,喝一口:“文化宫。”
“哦,”周涛顿了顿:“方便多加个拍子吗?”
“行啊。”许延收起电话,微晒,有何不便呢?他倒想知道。
“好了没?”丁珉晃着拍子问。
“嗯。”许延又喝了两口水,拧上盖子放回去,扯起毛巾擦擦脑门,嫌搭在脖子上累赘,随手一抽,那毛巾还没脱手,便遽然僵在原地。他反应不过来,颈上的空落感令人虚脱,呆看着那些纤丽精美的骨片,闪着奶油黄的微光,哽咽哀鸣着,四散坠落,像一瓣瓣无计凋零的。
他怔怔蹲下来,下意识地收拣着那片片莹润,一条小鱼儿、一只小鸟儿、一头愣头呆脑的小猪……
这些是项链吗?为什么,他觉得像收捡自己的血肉,东一块、西一块,混入泥尘,模糊不辨……
一定找不全了吧……他蓦然听到一声呜咽,它们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卑微,就像他仅存的那点儿希望……他走了,他便只剩下它,现在,连它也断了……
他十七岁为他戴上,他十年来片刻不离……他听不见丁珉喊他,耳边只有另一个男孩对他说:“那,哥给延延戴上好吗……”好吗?好吗?
他翘着红红的鼻头,傻傻地仰起脸……两个少年,一片蓝天……他蹲在雪里,他单膝跪地,拈着链子含笑圈过来……就这样轻轻一圈,圈走了他的一生……
那些相爱,那些付出,再也找不回来了吧……他只想收藏,他要得多吗?他笑笑地扬起手:“周涛,你看,它们漂亮吗?”
那一年春节,G市市区开始禁放烟爆竹,于是沉寂的大年三十,便只剩一桌寡淡无味的丰盛筵席,和窗缝外偶然蹿入的冷风。许延已在中心区给尹心h买了套三百平的商品房,一楼带个小园,不用再辛苦地上下楼梯。虽说新建的楼盘结构好,但位置相对较偏,生活起居没这儿方便。
李国平和李少文对此满不在意,李少文甚至抱怨没带泳池。住了那么多年我家的房子,早该做点贡献了。不用猜也是这想法吧,那也没什么,爱咋咋地,除了偶然对坐吃餐饭,这两个人与他有何相关。包括这房子:“妈,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许延放下报纸站起来,摘下衣帽架上的外套,这儿从来不是他的家。
“好,早点回去吧,”尹心h从春晚节目上转过头:“开车小心点。”许延刚拿到驾照,她叮嘱一句:“初四带可可回家吃餐饭吧,好久没来了。”
“嗯,看吧。”许延关上门出去,开了车子汇入大街。不过八九点钟,路上已少见人迹。一年就这么放松的几天,这时候都该团圆在家里吧,谁还有空到瞎晃呢。
月亮湾门口也是张灯结彩,到挂满了扎眼的灯笼彩带。许延在车库停好车,坐了电梯直上九楼,门一开不由顿住脚步,厌烦与诧异还是感动,复杂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许延,”周涛从他房门前踱过来,许是感觉自己冒昧,神色难得地带了些不自然:“我问了陈小姐你的住址。”
“哦,怎么不直接问我呢,”许延随意地问,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回头道:“有事儿吗?”
“嗯,事倒没有,”周涛取出钱包,拉开夹层上的拉链:“这个,给你。”
许延死死盯着他的手,那摊开的手心上,正是前两天掉落后,唯一没有寻回来的,镂着他和他名字的,那块骨片儿。他难以置信地微眯着眼睛,猛地抬起头看向眼前人,那一刻,是什么东西在心头砰然猝响。
周涛低着头拿起他的手,将那块骨片轻轻放入他手中:“回去吧,我走了。”那沉沉的声线和脚步,很快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许延回转身,握紧那枚润滑精致的,带着体温的小薄片儿,呆滞地靠在门板上。末了,颓然滑落地面,抱紧膝盖死死埋下头,像几辈子干涸龟裂的河床,挣扎着,剧痛着,迎来此生宿命的洪讯,整整一夜,倾流不绝……
第二天下午,周涛的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出来吃饭吧。
来年春天,上一季的枯槁完全褪去,G市再度换上了毫无新意的绿装,一穿便要穿到年底。生活乏善可陈地继续,唯一不同的,是餐厅里、晚饭时,多了个人坐在对面,节假日开车出行也有了个同伴。但也,仅此而已。
许延从未邀请过周涛回家,周涛也从未要求进一步发展,就这么平淡地、稳定地,按时出现在冗长的日程表中,像他的人本身那样舒缓沉静。
“单亲家庭的孩子,很难。”某吃饭聊起城市日益腾飞的离婚率,许延状若无意地说。周涛放下筷子,拿起调羹,将一碗汤默然喝完。那一晚的夜色,淡得稀薄。
新天国际公寓二期已经投建,存折上的余额成为一串串自行衍生的笼统数字。许延从未对人说起过,为什么一直留在月亮湾,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兴许是习惯了的,家的感觉吧。只有在这里,晚上才能放松地睡着。
无奈入秋以后,隔壁换了个租客,他见过几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个子高大粗壮,面相还挺和气,就是手脚重、爱倒腾,成天弄得乒乒乓乓,有时晚上也被吵得睡不好,懊恼不已。
许延开年后越发睡得轻,一点儿响动就会醒来,其他邻居倒没说什么,受罪的恐怕只有他一个。几想找管理投诉,拿起电话犹豫着,最后还是挂了回去。又没故意招你惹你,那是别人的生活习性,你又不是户主,有什么立场横加干涉。忍忍吧,哪儿没有些鸡毛蒜皮的烦心事儿呢,生活本就如此。
转眼过了一年,又值初春。随着年纪渐长,尹心h也开始操心儿子的婚事,只要是回去,三句不离打证成家。许延总是态度模糊地听着、应着,末了交给她一沓钱,一本折子,一个什么贵重玩意儿。要不就是载她出去逛逛走走分散注意力,尽量让她笑到家门口。这辈子有些东西,注定了不能给她,其它方面的,能给就尽可能多给吧。
秦可可偶然应邀过来坐,态度也跟许延一样,一只皮球原封不动地被踢来踢去,看的人没了情绪,打的人也费劲儿。平日里跟丁珉三两人出去消遣,她也从未说起过自己的打算计划,倦怠着懒散着,无可无不可地一日日消磨。人一辈子有多长?用完了童年就到少年,用完了少年又轮到青年,再然后外强中干地壮烈一把,就该捡包袱退场了吧……谁,又不是这样儿呢?
二五信箱 正文 以爱之名(一)
3619 9-1-15 18:55
人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薛红军在入夏以后,健康状况迅速衰退,曾经笔挺的腰板在躺过几急救车后,再也抻不起来,只能长时间坐在门边的扶手椅上,无奈地看着院子里的盆景疯长。七月初的一天,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去。
那个夏天异常闷热,公司越来越忙,许延经常在单位和薛红军的农庄之间来回跑,搞得精疲力竭。所幸隔壁的邻居近几个月安分了很多,某坐电梯碰见,那张大大咧咧的脸上竟有了些许愁容,想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许延在一夜酣睡的松快里,脑中偶尔会不经意掠过那张脸上的郁悒,然后便焦头烂额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各家自扫门前雪,钢筋水泥的冷寂森林里,谁不是疲于奔命地讨生活,哪儿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儿呢。
八月初的某天傍晚,许延下班后没啥胃口,便提早回了月亮湾。电梯到了一楼便被人摁停,门外竟站着越发消瘦的秦可可。许延略感吃惊,入夏以后她已有两三这样不声不响跑过来:“可可,有事儿吗?怎么不先给我打电话?”
“嗯,”秦可可走进来,心事重重地瞪着电梯门:“许延,我大概九月底,就要去澳大利亚了。”
“旅游?”许延心里咯噔一响,出了电梯开门让她进去。
“不是,”秦可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低低地说:“定居。”
许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蹙眉看向那一脸憔悴,只觉心底越来越寒凉:“为什么。”
“为什么?”秦可可喃喃地念着,唇角荡出一丝自嘲的笑:“很简单,我年纪大了,不想再这么飘下去了,”她落寞地看向窗外:“这个城市,太冷了。”
“外面,不是更冷,”许延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声音沉沉地凉:“你放得下,这里的一切吗?”
“早该放下了,”秦可可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许延,我从十一、二岁起,就是你名义上的女朋友、未婚妻,一直活在你,和你……周围的阴影里……”她的声音像一粒粒坚硬的冰渣:“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段儿……”
那个晚上,许延在那个小阳台上,一夜坐到天亮……隔壁邻居的窗缝里,也隐约漏出一丝微光,一同迎来又一个味同嚼蜡的早晨……
新天二期也是包给张健强做,几年合作下来,这个粗犷爽快的东北汉子,已从工作伙伴变成了朋友,有事没事,就会来许延办公室泡泡,找公司里的美女搭搭讪,荤腥不忌地开几句玩笑。
这天许延刚进大门,就看见他跟运营部的一个小伙子,杵在前台旁边兴致勃勃说着话,笑着道:“聊什么呢,我看你别当什么包工头了,每天来我这儿打卡蹲点得了。”
“嘿,许延,”张健强一见他就撇开了那个小伙子,拉着他走进电梯,神神秘秘说:“有好东西给你。”
许延戒备地瞅着他:“你又整了啥古怪?”上回张健强非拉他去吃什么极品神仙煲,可把他恶心坏了,竟然是人和七八种动物的胎盘大杂烩,那个膻啊,冲的他好几天都没了胃口。
“咳,这真是好东西,”进了办公室张健强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从皮包里翻出个黑袋子,里面全是些小不点儿的瓶瓶罐罐,他拿起一支表情诡秘地炫耀:“知道这是啥?”
“不知道,”许延毫无兴致地打开柜子,把公文包扔进去,回头挤兑道:“还不是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啧,你看你,增添乐趣,怎么能说是下三滥呢?”张健强悻悻道:“人活着不就图的快活?”
“屁乐趣,”许延把桌面上的瓶瓶罐罐一推,笑骂道:“赶紧收拾起来滚蛋,我这儿还忙着呢!”
“行行,不要拉倒,对了,”张健强收好东西,从皮夹里摸出把钥匙:“给你把钥匙,专门托人搞的,绝对好用。”
“钥匙,”许延纳闷儿地接过来:“啥钥匙?”
“万能钥匙,”张健强拿回来,径自串在他的钥匙串上,得意洋洋:“我就两把,哥们儿够意思吧?”
“靠,”许延笑骂:“我又不做贼,要这玩意儿干吗?”
“啧,你这人,年纪不大,”张健强一脸无趣儿:“咋就那么没劲儿呢?得得不烦你,”他提溜着皮包站起来:“我上工地去。”
“哈哈,”许延笑着站起来,送他出门口:“好走啊,公司新招了几个文员,明天报到,你要来赶早哈。”
“嘿嘿,好好,”张健强一听立马眉开眼笑,挥挥手进了电梯间:“那明儿见,我给你带早茶来。”
“好。”许延看电梯门合上,转身回了办公室。
G市闷了整个夏季和初秋,仿佛终于憋不住了,九月中旬就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烂的味道,天地几乎被那些扯不清的雨线缝合在一起,整个世界仿佛倾倒在水塘里。
云层压得很低,头顶像搭着几重灰扑扑的厚棉絮,室内室外一样昏暗,一样的阴冷黏潮。新宅子外面的草,都被泡烂了根儿,叶片儿上沤出了一层滑腻腻的绿苔,淋着瑟瑟秋雨,软趴趴地瘫了骨头,一阵风过来,干脆就粘到枝子上、泥地里去了。
“这是,老天爷在哭呐。”没什么文化的阿姨,愁眉苦脸地看向窗外,手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熨着,晾了一星期都干不了的衣服。
这种天气,谁都没有好心情,尤其是天色昏蒙的傍晚时分。许延拿上钥匙撑开把伞出了门,到就近的商场买了台干衣机,票开出来填了送货地址,便开车往月亮湾走。按往常,周六这餐得陪尹心h吃的,却实在是不想回去。
当时买那房子真是欠考虑了,沿海城市本就气候潮湿,碰上这样的连天霉雨,住在一楼,尹心h的关节炎明显加重了,明天得赶紧去另选一套。
他开着车压过积水的路面,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麻烦事儿,尹心h也赶巧打来了电话:“延延,”之前许延的电话是阿姨接的,她问道:“不回来吃饭了吗?”
“嗯,公司临时有事儿,”许延应道:“您先吃吧,明天我再回去。”
“别忙坏了身体,”尹心h担心道:“哦,对了,刚才紫菱打过电话来,她回国买点药材特产,顺便带孩子回二五看看。说是这两天就走,经过G市可能会给你带盆来。”
许延方向盘一歪,猛地冲上人行道,一脚踩住刹车:“,什么?!”那一下溅起的水,落在挡风玻璃上,条条蚯蚓般蜿蜒下滑,他的嗓子破竹般嘶涩:“她哪天到,具体说了没。“
“没说,我告诉了她地址,她说时间够,就会过来,若是赶不及,就先回美国,下再说。”尹心h叹口气:“唉,你没看新闻吧,二五昨天地震了,我刚才问她,她运气也真够好,刚巧进了县城……”
地震?!连那个地方,也留不住了吗……许延拿着电话,世界仿佛跟他一道儿,钝重地陷落下去……良久之后,才发动车子,空着眼睛开进月亮湾历久弥新的铜铸大门。
习惯太可怕,脑子明明混沌一片,下车后还是机械地上了一楼,从信箱取出份报纸和两张扣费单,拖沓地回到电梯前。光标一直停在十一楼不动,想是在搬卸什么东西。腿一阵阵地虚软,许延撑住墙壁,手上那张单子不经意晃过眼前,房号竟是91,想是邮递员误投了,他咬着牙,正准备转身给人放回去,却蓦然僵成蜡像。
血液在那一刻像徒然苏醒的猛兽,咆哮着、嘶吼着疯狂冲撞,似要立刻破体而出。那张轻飘飘的水费单,那右上角隐没了中段的扣款账号,账号的后几位,那熟悉得已经烙在脑子里的数字……
一阵猛烈的晕眩排山倒海地袭来,耳边是闷雷般摧肝裂胆的电梯提示音,他踉跄着冲进电梯间,死死盯着上行的光标……一楼、二楼、三楼……视力急速衰退……七楼、八楼、九楼……心,越坠越……十几秒有多短,短成弹指霎那;十几秒多长,长成皓首白头……
电梯开,侧对的那扇毫无特色的房门,91几个铜黄的数字,钢刃般稳稳剖入眼底。许延跨出去,在门前立定,取出口袋里的钥匙串,忽然抿起了一丝笑,风中残烛般衰微。那把万能钥匙,他当时还不想要……
门,在他断了频的呼吸声中,无声地敞开……房间很暗,挂着严密的遮阳布窗帘,右侧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简洁的单人木床,一台笔记本电脑,孤零零地压在书桌上……桌前停着一架,凹痕斑斑的,不锈钢轮椅……阳台栏杆上,一盆茂盛葱茏的绿姬,半露在凉浸骨髓的,潇潇苦雨中……
许延慢慢按上门,视线迟缓地转向,与92相连的那幅墙,迎面倾来,黑夜般死死压入眼中。他一把捂住嘴,颓然靠在门板上,良久之后,才蹒跚挪过去,整个人趴在墙壁上,手伸起来,一遍又一遍,轻轻划过,那冰冷的墙面,那一幅,线条简练的风景画儿……
那两套紧紧相连的小院子,一个搭着葡萄架,一个种着石榴树……有一道低低的,矮矮的砖砌院墙,温柔地横陈在中间,墙上,开了扇小门,看线条,应该是木棍扎成的,横置的门闩部位,已经摩擦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上,有一条星星缀成的河流,一眨一眨,每一颗都是明亮的眼睛……
那画儿活灵活现,出神入化,许延仿佛听见,墙头上飘过的微风,石榴树上枝叶的轻响,看到葡萄架下凉茵茵的影子……那把小竹椅,那个木桌子,那上面,放过的两碗,香喷喷的水蛇粥……
二五信箱 正文 以爱之名(二)
12 9-1-17 6:29
如果痛,一直在极点上持续,是不是就不算痛了?是不是就能习惯了?习惯那些孤单的路,冰冷的床?
真的,许延静静地想,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从一刻不停的煎熬,到几小时的阵痛。我已经不会每分每秒想起你,除了一伸手时握住了风,一抬头时放空了笑,还有实在无法填满的光阴里响起的那些歌谣……
我会关心人,也能接受别人的关心。会为一些不公正的事不平,为他人的不幸痛心。为缺损叹惋,同时也为圆满欣慰。
味觉恢复了,能尝出食物的滋味;嗅觉恢复了,能闻到草木的清香。视力也恢复了,我看见天是蓝的,风是透明的。皮肤可以敏感地察觉气候的变化,汗水和污渍开始让我难受,而洁净的衣物令我感觉舒服……
我的脑子开始重新工作,我赚了很多的钱,我做了很多的事,我像我答应你的那样,好好地爱惜自己,我的健康也日渐恢复,我还胖了……
在那些寂寞的长夜里,我也能睡去,偶尔,还会做些与你有关的,美满的梦……而不像过去那样,失心疯地想去撞墙……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你,生命是一种机械的延续,所有的鲜艳都是没有灵魂的镜水月,海市蜃楼……
所以你不遗余力地制造这个假象,宁愿我怨你,也要让我相信,你一直在某个地方,跟我一样生动地呼吸空气,享受阳光……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够忍耐,即使怀疑,也会一直等下去……
为此,你把自己藏起来,在这个冷寂的房间,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面对一跌倒与爬起的疼痛,静待那些最简单的动作,被病痛渐渐没收……我听得一清二楚……却茫然无知……
许延将额头抵在墙壁上,耳中那些顿挫的声响铺天盖地,从晦暗时光里蜂拥而来,顷刻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过也好,也好,如果我发现你离得那么近,是不是就再也忍不住,再也玩儿不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游戏……如果那样儿,你该多伤心……
可是,一个游戏玩儿太久,会累的,等你回来,我们还是换个游戏吧,我也不用跟周涛玩儿了,从小到大,只有我们俩,多个人,我不习惯啊。而且,他连游戏都不会玩儿,你给我的小骨片儿,是他能找到的吗?他还那么心急,愣不丁就给我送回来了……
许延想起人工湖边那摊肮脏的淤泥,想起周涛那天下意识拍着膝盖上的污渍,吃吃地笑,他真笨啊,他一定没听你的话吧?
这世上有谁,还有谁,会为了我,翻遍每一寸荒草,探遍每一泥淖……只有你,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你知道死亡是一种极甜美的**,一如那些昏迷的日子里,馥郁芬芳的黑……所以后来下雨了,像那些流落在城墙上,湮没在秋风里,收藏在瓣间的,那些压抑的哽咽……可是这些还不够的,远远不够……除了实实在在的你……
所以,别再藏了,快回来吧,让我猜猜,还要等多久?许延转过身,背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数:一小时?十分钟?二十秒?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房门‘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延抿着唇笑了,缓缓地抬起头,语声轻柔:“给我吧,不用忙了。”
“许延……”丁珉看看身旁沉默无声的秦可可,困难地组织语言:“你说什么……哦,封毅他……”
许延微弱地笑了,嘴角在朦胧的光影里散开梦境般的温软:“……昨天,还是前天?”
秦可可看着他,蓦然泪落如雨,垂下头,将包里那个蓝色的瓷罐儿小心取出来,声音暗哑难辨:“……前天。”她轻轻放到许延手上,拉拉丁珉,转身退了出去。
“真好,哥,咱们又在一块儿了。”许延感受着怀中那实在的轮廓,满心安逸:“你想我了吧?”他俏皮地弯起嘴角:“想藏到绿姬那儿,溜回我身边。呵,我就知道!你装得再酷,也还是从前那个,贪玩儿的,”他的嘴唇轻触着那一脉清凉,耳语般轻悄:“小屁孩儿……”他在奔流的泪水中温柔微笑,他说:“小屁孩儿……”
天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延延等了你那么久,都困了,咱们先睡一会儿好吗?哥好久,都没陪延延,睡过了……”
他挪到床前轻轻缩上去,头钻进被窝里,轻触着怀中那一片光滑:“要是我没那坏习惯,哥是不是,就不用急着逃跑了?那哥就有时间,编个更好玩儿的游戏了……可是,”他用力收紧手臂,边哭边笑:“我偏要,我偏要,我要哥哥,睡着了还想着我……哥是延延心里,最man的男人啊……”
长街上困顿着一辆辆交头接踵的车子,路灯在瓢泼的雨线里精疲力尽地晕开:“许延,他既然早知道,为什么还……”丁珉又一无奈地停下车,越来越不安:“可可,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他想,让他安心。”秦可可从包里掏出支烟,眯着眼睛点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熬下去的。”密闭的车厢里,幽蓝的烟雾,极缓极慢地飘起来:“这两个人……”她微不可察地吸口气,伸手在烟灰缸里慢慢蹭去那层灰白,心底郁积良久的怨怼,也如那层浮灰,悄然地,松开,散开:“怪不得,封毅宁可吃那药,也不放心朱华……非要亲自给他做手术。”
“那,紫菱的事……”丁珉皱起眉,烦躁地拿起烟盒,也点了一支:“还好,他刚才没问。”
“要是,问了还好,”秦可可打开一线窗,烟气郁滞地漫淌出去,她看着窗外朦胧的街景,语音模糊:“瞒不住了……”
二六年冬,许延去了趟北京,接了萧齐来G市,年假时,搭上了北上的列车。
两天之后,白河镇:“等久了吧?”许延走出站台,拉开车门,跳上那辆停在路边的军车。
“嘿,没事儿,”小赵踩住离合,发动车子:“我马上就退伍了,灾后恢复也搞得差不多了,呆在部队里又没啥可忙的。”
“哦,退伍了,”想起小赵过去总念叨着回去看媳妇,许延笑道:“就可以回家了。”
“唉,其实挺舍不得。”小赵难得地没开玩笑:“在部队,呆惯了……”
“嗯,也是。”许延扭开头,看向窗外苍凉平坦的寂静荒原,小心护紧怀里的背包。
车子如履薄冰地颠簸,道路凹凸不平。曾经的村落已经夷为平地,山壁在寒风中豁开巨大的裂口。二十一公里那条沙石路面,也已被倾泻的山泥和肮脏的衰草覆盖。而河岸边那两匹一黑一白神骏的马儿,现在又去了何安家……
“许延,这儿已经不能住了,”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二五那条熟悉的沥青路,小赵放缓车速,避开一道未及修缮的裂缝,停在一村路边:“队上临时搭了宿舍,你过来跟我住吧。”
“好,”许延打开车门:“我回去看看就来,麻烦你了。”说罢跳下车。
“什么话……”小赵低头转回身,从后座取过一件军大衣,向他递过来:“穿着吧,专门给你准备的,不然,”他嗓子微哽:“你哥该怪我了。”
“嗯。”许延接过来,没说什么,轻轻抖开罩在身上,就像当年在站台上,那人红着脸低着头,漆黑的发丝层层滑落,**的手指,一颗又一颗,细心地为他系上纽扣。
雪,还是那么白,散着冷气在冬日的寒风里无声沉睡。剥落了墙皮的残垣断壁露出冷硬的棱角,黑瓦在砖石丛中积尘纳垢,不知谁家的锅头反扣在路中间,只冒出个巴掌大的,灰黑的顶子。蒿草蔫黄萎败,东倒西歪地吊着冰棱。
许延慢慢地走着,看着,那满目苍痍,越走越慢……近了,近了……他眼眶湿热,顷刻就化作冰凉的霜。自家那间院子已经面目全非,徒留几幅斑驳的墙,门板埋进了雪地里,贴过窗的那个窗户,如今只剩,空洞的木框,冷风呼呼吹过来,穿过去,吱吱呜呜地叫嚣。
他低咽一声,缓缓看向隔院,突然顿住,同样破败的断墙破瓦边,那一道红砖院墙,竟不可思议地,完好无损地安然伫立着。红红的砖面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粉,糖糕一般,反射着耀眼的晶莹。
许延快步跨过去,收紧背带,把背包固定在身后,立刻弯下腰手脚并用地清理墙下杂乱的碎石草木,直忙了半小时才长吁一口气,看着那完整的墙体,欣快地扯出一丝笑,像那个下雪的晚上一样,伸出手指轻轻一拉,将那条糖糕切开一截,再轻轻一拂,雪粉飞扬中,那片儿被磨得光洁平滑的墙头,终于清晰地展露在阳光下。
他两手一撑稳稳地坐上去,擦擦颈上的汗将背包解下来,小心抱在怀里:“真好,哥,咱们终于回家了,”他欢快地笑:“今年冬天,咱们就留在家里过年好吗?”他琢磨着:“不过开春以后,还得去G市,等咱爸咱妈都老了,哥再跟延延回来,到那时,咱们就再也不用走了。”
“嘿,”他笑道:“你又该笑延延懒了吧?可是,延延真的有点儿累呢,就想天天跟哥窝在家里,好不好啊哥?”他轻声问:“哥,你答应不?延延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一声儿呀……我就想听哥,说一句话……”
他压紧眼睛,吸着鼻子:“嗯,哥也累了吧,那还是听延延说吧,”他将下巴磕在背包上,低低地:“哥,你以后,别忘了来找我啊,你说过的,延延是哥的宝贝儿……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这辈子,叫你先跑了,下辈子,你要多陪延延啊……”
许延哽咽着,将脸压在冰冷的墙头上,砖缝里的雪末在温热的鼻息里雾一样散开。雪,漫天飘洒,纷纷扬扬,落在泥地上,枯枝上,破瓦上,落在他弓起来的肩背上:“哥,我就哭这一,真的,以后再不让你心疼了。”他地吸口气,擦把脸坐起来,都已经回家了,还哭什么呢?这儿再破再烂,也是咱俩的家啊……
谁说不是呢,灾祸可以摧毁村庄,摧毁道路,摧毁文明,可是,这一片简洁素雅的广袤大地,是永不会被摧毁的吧。当积雪缓缓消融,当春风悄悄吹送,每一道剧痛过后的伤痕里,都会再长出鲜嫩的叶,开出灿烂的……所以,她是母亲,她是最慷慨无私的,生命的源泉。
而那些崩裂的山,那些倾倒的树,那些坠落的巢,都会在新的年轮里,汲取阳光雨露,顽强不懈地挣扎着,绽放出又一耀眼的绚丽。那条颓瓦残垣后面的,他们曾手拉手爬过的山路,也会再度结出红红的梅子,铺满酥软的松针……
一阵风,带着泥土的清新,跋山涉水而来,他仰起头远远望去,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轻快地走在前面,在温暖的阳光下回过头来,对着他露齿一笑,那双明净的眼睛灿若星辰,他说:“你是我的宝,你是我的宝……”
二五信箱 正文 回家(一)陈生番外
388 9-1-2 16:19
我在饮马河滩一个偏僻荒村长大,除了寒冷和疾病,那里到都是树林,落叶在河水里淤积成厚厚的污泥。三十年前,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只能靠打猎为生。
我从没见过我妈,见过也忘了。有我爸进山回来,在邻居家的炕头上找到了我,那时我四个月大。据说我妈放下我后,跟着一个跑船的汉子走了。
在这个条件落后的村子,跑掉的女人不只我妈一个。我爸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儿,只在我七岁那年,有喝醉了酒回家大力拍着我的背说:“儿子,爸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供你读书。”然后就嗷嗷地哭。
第二天爸把我托给邻居,开始出门四给人打短工,干些力气活。八岁上,我进了饮马河镇小学。
我不是念书的料,玩儿命用功也只念了个初中结业,虽然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已经算是个登科状元。邻里们把我夸上了天,我自己却苦恼得不行,心里觉得对不住我爸。我爸没为难我,说这就是命。
我不信命,就算念不了书,也不是非要留在这受穷。十七八岁上,我出门干起了泥水工,一干就是十来年。我有力气,手艺也还行,维持温饱之外,还攒下了一点钱。干活的工地也不再限于附近城乡,有听一个工友说,G市建筑队给的工钱高,我就来了这里。
二三年,我进了张健华的工程队,这人很义气,没架子,也不拖欠工资,我打算留下来。当时队里包建的是G市最大的楼盘,新天国际公寓,位置在沙岗镇。我们住在工地的简易房里,张健华挺大方,让两三人用一间,所以不用像以前那样,十几人混睡在地板上。
因为住得宽裕些,零四年秋天,我答应我爸来看我。我没想到,他一来就被工地掉下的砖头砸了脑袋。因为这事儿我认识了封毅,我的生活从那以后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我爸手术后昏迷了两个月,签同意书时,医院就告诉我,开颅手术的病人可能会昏迷不醒,长短不一定,有些再也醒不过来。
封大夫是我爸的主治医生,听其他病友说,他是这里技术最好的脑外大夫,比那个胖主任还强,而且马上就要提职。他负责的都是疑难病例,如果没有张健强的关系,我想我爸的手术不会由他做。
封大夫跟别的医生不一样,中西医都耍得漂亮,他没有那种冷冰冰的味道,从不说含含糊糊的场面话吓唬你,让人觉得很踏实很放心。还有就是,他很好看,不是那种小白脸的好看,他身条瘦一些,但个子比我还高,长相很硬气,很爷们儿。
他每天下班都来给我爸做针灸,还嘱咐我不要着急。我开始以为他是看张健强的情面,后来才知道,他对自己的病人都那样儿。
他是个好人,有一个打工仔让车床轧了胳膊,没钱做手术,血淋淋躺在急诊室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垫上了。因为都是东北人,他有时会跟我唠上几句闲话,我知道那事儿后给他说:“封大夫,这没钱的病人多了,您有善心,也接济不过来啊。”
“我没想要接济谁,人都得靠自己,靠人一点接济顶个啥。”他边给我爸扎针边说:“那天赶巧儿碰上了,俗语不是说吗,救急不救贫。而且啊,”他拔了针笑着说:“手术费我让医院找他老板追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是那种老好人,有时候还做得很绝很狠,比如对他自己,但这是后来的事儿了。
十一月中旬,有天半夜我还没睡着,那时我爸已经醒过来了,说实话,有封大夫看着,我还真没担心老头子不醒,我担心的是钱。G市的物价太高,医药费更高,我爸住这几个月院,把我攒给他养老的钱都空了。
睡不着憋得慌,我起来到小卖部买烟,经过手术室侧门突然听见很大声的吵闹,这偏门一般没有病人家属。我回头一看,竟是朱胖子黑着脸在骂封大夫,手指头都快戳到人鼻梁上了。这朱胖子平时还算和气,我第一见他怒成这样儿,我心想别是封大夫口碑好压了朱胖子威风,他要找碴。我马上跑过去。
“你还要不要命?等不及坐轮椅了吗?肝功能本来就受损了,又在服用丁螺环酮,怎么还能吃卡马西平?!”朱胖子吼道:“肝中毒怎么办?诱发心肺并发症怎么办?”朱胖子气得手指发抖:“FRDA最怕这个你不知道?!”
坐轮椅?我大吃一惊,虽然不明白那药名病名,听朱胖子的口气,好像很严重,封大夫身体看着挺好呀,虽然今天神色很不对。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脸色铁青,眼睛黑得没底,脑门上还冒了一层虚汗。
“坐轮椅,迟早的事儿,”封大夫声音不高,但冷得人:“他的手术我一定要做。”
“他昏迷不醒,知道是谁给他做?!你就这样蛮干?”朱胖子气急败坏:“你算个合格的医生吗?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算……但他知道的,”封大夫语气突然缓了下来:“只有我做,他才能挺过来。对不起主任,我进去了。”他边说边推开玻璃门。
“理由!他是你弟弟吗?”朱胖子喊住他:“你现在症状还不严重,要帮他做也不用这样玩命儿吧!”
“不是,”封大夫顿了下:“我不能让他冒险。”说完就进了手术室。
朱胖子没管我,冲到旁边值班室猛地踹开门,进去后狠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
后来我问朱胖子,那两个药都是防惊厥和震颤的。封大夫的病是遗传性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除了动不了还会感觉缺失、语言障碍、视觉听觉损害、心脏扩大……这病没法儿治。
那天以后封大夫再没上过班,他自己也躺到了病床上。我心里很不好受。即使他人好,又治好了我爸的病,还算我小半个同乡,但我知道,我难过不是因为这个。除了我爸我没亲人,也没人态度这么温和地跟我说过话,虽然他比我还小两岁,可我感觉他像我大哥。这想头很奇怪,但我确实这么觉着,待他身边,特别安心。
他的肝真出了毛病,但却住在脑外病房。他叫我别把他的病跟张健强说,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答应了,只要是他提的我都不愿推。我每天都会到他病房里坐坐,然后帮他打点儿水什么的,因为他要给同房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擦身子。他擦得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擦的不是个大人的脸,而是个奶娃娃。
“延延,咱们来洗脸好不?”每他都会贴在他耳边先说几句,好像那人听得见一样。他声音很低,语气很心疼,眼神里有那种叫做温柔的东西:“洗干净了,延延舒服吗?”
这时候要是我还没走,他就会叫我出去,他不想让我看见那个人的身子,也不要护工帮忙,这样我才知道,他跟那个叫许延的病人是那种关系。
他身体坏得很快,瘦了一大圈,皮肤发黄,根本不像过去那个神采出众的年轻大夫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很光亮,眼睛也一样有神儿。有我经过,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坐在里面跟他说话,边说边哭:“小毅,阿姨不是赶你走,万一延延发现了……”
“阿姨,我本来就打算明天换房。”封大夫很平静,语气温和:“不会让他知道的,您放心。”他见我在门口,还对我笑了笑。
我看他没啥事就先走了,吃完晚饭再过去,那女人已经不在,他一个人坐在床前发愣,我叫了他几声才听见,他笑了笑:“陈生,麻烦你帮我提点水出来。”
我进卫生间给他装了一桶热水。他那天动作很慢,好像很舍不得擦完,话也特别多,一直低声叫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延延,明天哥不能来了,别人给你洗你也要乖啊,别使性子,知道不?”他还是笑着说的,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难受:“不然变成臭延延,”他的声音很哑很低,擦完也没放下洗毛巾,手贴在那个人脸上:“哥就不喜欢了……”
他现在说话已经不太避开我,我却提早退了出去,那种生离死别一样的气氛,让我心里又堵又闷。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他房里没熄灯,以为他睡着忘了,轻轻扭开门才知道他还在说话:“延延,哥吵着你了吧?”他把脸埋进那个小伙子手里:“你别生气啊,哥以后……再不能跟你说话了……哥今天多说一点儿……好不好?”
“延延……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知道,我妈得的是这个病……延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背一抽一抽:“对不起……宝贝儿……对不起……”我把门关了回去,那一整晚我都没睡着,得有多痛才能让这个硬汉子软弱成那样……
第二天他搬到了斜对面的单人病房,再不轻易出来。他的病床没挂病历牌,除了朱华,也没其他医生护士进去。我爸出院前我去看他,他在门后站着,这两天他很沉默,气色也不好,我看到门上的小窗户,正对着那个年轻人的病床。
他想了想问我:“陈生,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干啥,回建筑队呀。”我说:“还差了张老板的钱,我得干活还给他。”
“你愿意给我当护理吗?”他很随便地问:“我大概明年就走不好路了,你欠老张的钱,我给你还,工资照样儿开。”
“当然行,”我马上站起来:“我不要工资,管饭就成,就怕我笨手笨脚……”
“那怎么成,”他呵呵笑了:“再说,你哪儿会笨?”他的笑容让整个房子一下就亮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把钱还了,辞了建筑队的活儿,然后把我爸送上了车。他叫我等他通知再来,我却天天报道,一天不来就不放心。
半月后经过对面病房,我看见那个女人在收拾东西,那小伙子已经醒来很多天了,感情是准备办出院。那天封毅一直站在门边,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一声不吭。我坐了会儿他说:“陈生你出去转转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我到过道窗边抽了根烟,没多久朱胖子就陪着那娘俩儿走出来,那年轻人戴着个帽子,身体看着还挺弱。他们进电梯后,封毅马上开了门,几步就蹿进安全通道。我赶紧追上去,远远跟着他跑上天台。
那天他两手按在栏杆上,全身一动不动,像个石像,直到天黑才转身,一提脚就翻到地上去,那是他第一摔倒。
二五信箱 正文 回家(二)陈生番外
3731 9-1-2 16:19
许延出院以后,封大夫的两个朋友时常来看他,他们以前也在许延的病房里待过。是一男一女,男的挺帅气,叫丁珉,他来了封大夫会很高兴,有说有笑地跟他聊些什么杯、什么队、什么赛;女的身条儿很好,就是瘦了点,眼睛漂亮,侧面看过去那眼仁儿好像透明的,他叫她可可。
女的来得比男的勤,每都带着汤汤水水,但人很傲气,说话刻薄,她从不跟我打招呼。封大夫不大喜欢她来,特别是喝汤的时候,看着挺闹心。那女的却不管那么多,想来就来。十二月底有天,我关着门上厕所,听见她又进来了,昨晚她才来过。
“可可,”封大夫说:“以后别弄这些了,我喝不惯。”
“喝不惯,”我听见保温瓶和那女人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为什么?”
“你们南方人才爱喝汤,”封大夫说:“我哪儿喝的惯。”
“许延做的呢?喝的惯吗?”那女的笑了。
“当然,”封大夫也笑了,话却很冷:“不过他不会弄这些,应该是我做给他喝。”
“你现在能做吗?”那女的过了会儿,带了点鼻音:“我就是让你喝点汤……”
“我不想你浪费时间,对我没意义,对你更没有,”封大夫声音软了些:“以后别做了。”
那女的没搭腔,过后是摔门的声音。那以后她还是常来,但再没带过补品了。
第二天上午我过来,封大夫正靠在床头看书,见我就说:“陈生你去考个车牌吧。”
我说:“好,我现在去报名。”
他点了点头:“对了,下午我去看个人,你不用过来了。”
“看人?”我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他想了想:“也行。”之后放下书伸个懒腰:“今天平安夜呢,忙完咱们在外面吃饭吧。”
下午我们三四点出门,没塞车都跑了将近一小时。我到了才知道,那也是间医院,名字还很好听,叫蓝天医院。我问他:“封大夫,咱们是来看病人呐?”
“嗯,”他说了句:“我妹妹。”
这儿不像二院那样,到散布着消毒水味道。路边和院子里种满了常绿植物,入冬了还满眼翠生生。我们只碰见几个散步的病人,非常安静。我还想着这里环境真不错,后来才知道,这是家精神病院。
封大夫先找医生问了问病情,才去看他妹妹。那姑娘二十出头,漂亮得跟朵儿似的,两手又细又白,指头嫩得像笋尖儿,一动不动搁在膝盖上,眼神儿却发呆。我们带她去园走了走,她就规规矩矩跟着,封大夫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搭过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封大夫,”出来后我问:“你妹妹一直这样吗?”
他皱着眉,闷声不吭招了部车,进去才慢慢说:“不是,她本来有抑郁症,有从酒吧出来,没立刻坐车,路上遇见一伙嗑药的不良少年……幸亏巡警碰上了,不过,还是吓坏了……”
“那,能好吗?”我问他,还这么年轻啊……
“希望吧……”他好像不愿多谈,轻声应了句。
年前的时候,他气色好了些,朱胖子说,幸亏肝的再生能力强,他身体底子又好。我听封大夫说,是什么‘部分症状体征暂时减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
他情绪也不错,年二十八晚上看电视,有个人歌儿唱得好听,他说他也会弹吉它,还答应教我。第二天早上我去商店买了才过来,病房里却已经没人了。
直到下午五点,封大夫才回来,鞋跟上裤脚上都是泥巴,脸色发白,膝盖一直在抖。我急坏了,赶紧倒杯水给他,他说了声谢谢,喝完摘下墨镜就去卫生间洗手,出来后坐在窗边凳子上,面向窗外一支接一支吸烟。他的眉毛很直,像头发一样,又黑又浓,那天一直皱着,没有松开过。
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去打饭,回来时听见他在屋里说话,语气很冷淡:“你再约他去那儿打球吧,然后拣给他。”
我以为有人来看他,进去却还是他一个人,位置都没换过,他回头说:“陈生,你帮我去寄个快递吧。”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小心点儿,别弄掉了。”
那东西很薄很小,像片指甲盖儿,我坐上车后掏出来看,有两条小鱼儿衔着尾巴绕成圆形,背面刻着‘毅、延’两个字儿。我知道,又是跟那个许延有关了。
那天晚上我把吉它拆出来,他看了眼,手搭上去拨了两个音,说:“算了,太久没弹了……你报个班儿学吧。”然后就拿着盒烟上了楼顶。那把吉它直到后来离开医院,都放在墙角没人碰过,再以后,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零五年三月份,他叫我帮他买了点儿家具,送去月亮湾一个空房子里。五月份,我陪他去了趟白河镇。那是个挺偏僻的地方,风景倒不错。他说那是他的家,不过已经没人了。锁头全长了锈,家具也积满了灰。屋顶上的瓦楞草,窜了足有二尺高,檐下的横梁上,搭了好几个鸟巢。
他从书柜里拿出架小飞机,看得出原先是白的,不过现在已经发黄了。那天他擦干净后,一直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个下午。
我们只待了一天,走前我跟他去了个村子,他到一个孩子家拿了盆草。那时他走路已经不太稳,不过近距离还看不出来。
零五年六七月份,病情却突然加重了,经常好端端站着就一头往下栽,刷牙的时候弯下腰,也会冷不丁扑倒。那以后,身上就再没断过青紫。
他有天说住院住烦了,朱胖子本来不让走,后来还是没拦住他,在医院待着也就早晚两药。七月底的时候,他住进了月亮湾。从那以后,除了上医院和每月一看他妹妹,基本没离开过那儿。
他开始在墙上画一幅画儿,虽然手还很稳,但画得不快,有时会回头问我:“你看看,画得像吗?”
“像啊,一模一样。”我知道他画的是他家和隔壁的院子。
“真的?”他问得很认真,表情像个孩子,又期待又担心。
如果我点头他会很高兴,有还脸红了,转过去说:“唉,我不会画画儿……”
我听着却觉得揪心。
那幅画儿十多天才弄好,画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却突然抖了手。他拿着笔退回凳子上,看样子不大高兴。我说:“没关系,那一点儿看不出来。”
他没吭声,想了半天后站起来,扶着墙把原来的星星全添了几道线,看着像重影一样:“嗯,”他笑了:“这样儿就看不出来了。”过了会儿轻声说:“以后住这儿,也像在家一样儿了……”
那以后他没事儿就靠在那幅画下看书,半个月后我才知道,许延就住在隔壁,也知道了,他原来就是新天公寓的老板。
我是去看个关系挺好的同乡,他跟我一起来G市的。当时张健强陪着许延,还有另外几个人看工地。
“你不知道?”我那同乡说:“许总跟张老板关系铁得很,新天的工程全包给他了。”
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没事儿谁会打听那个。但我那个工友不一样,他人很机灵,不久之后,就跳到另一个建筑队当了个小工头。
搬进月亮湾后,封大夫的情绪比住院那会儿好多了,有时还教我做两道菜,我说:“封大夫,你手艺真不错。”
他笑了:“那当然,对了,别总大夫大夫的,叫我名字吧。”
“嘿,”我说:“我叫习惯了。”
他笑着说:“名字多叫两也惯了。”
他那样带笑看着你,让人觉得像晒着刚刚好的太阳,身上暖烘烘的。我说:“封大夫,我要是个女的,叫你这么一看,魂儿准跑了,”然后我想起那个许延,又说:“男的也一样。”
“哦,那你,”他回过头很严肃地盯着我:“是不男不女呢,还是半男半女?”说完就大声笑了。
“咳,我……”我也憋不住乐了。
他笑完揭开锅盖看看:“等学会了,回家给你爸和你媳妇儿露一手,让他们评评,你师父手艺咋样。”
回家……我没吭声儿,他也很快就说开了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不像我照顾他,倒像他关照我。我说:“封大夫,我怎么总觉着你像我兄弟。”
他笑了:“呵,是吗,那我叫你陈哥吧。”
我说:“不是,我倒觉得你像我哥。”
他笑得更欢了,他说:“那可不成,你别把我叫老了。”
那以后我才发现,他其实很爱开玩笑,跟他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合不拢嘴了,哪怕后来病情加重那段儿,也少见他愁眉苦脸的。
他还教了我上网、打游戏:“诶,陈生,”有他问:“以后你有啥打算?”
我没吱声,他又问,我才说:“回建筑队吧,”我说:“我又不会别的。”
“你可以拉些人自己当老板,先接些简单的活儿,有了钱再买设备,”他说得挺认真的:“给人打工,啥时候是个头儿。”
我说:“当老板,哪儿有那么容易,还不如实实在在攒点钱。”
“一辈子受穷容易?”他说:“连想都不想,怪不得了。”说完就不管我了。
那一年时间,不知道封毅感觉快还是慢,我觉得挺快的。他一直没让我守夜,我住在另一栋楼里,直到零六年那个特别闷热的夏天。有天晚上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捂着嘴腰都直不起来,闷得满脸通红。
“别捂着呀,”我着急地收东西:“咳出来,咱们去医院看看。”
他好不容易忍住:“打电话,叫朱华调个车来。”
我才想到,这时候许延应该到家了,他怕他听见,叫朱华派车也是怕碰上吧。
他那得的是肺炎,在二院住了两个月,回来天气已经是入秋了。
二五信箱 正文 回家(三)陈生番外
157 9-1-2 22:17
零六年秋天,雨水特别多,日夜不停地下着,能把房子都浇烂了。他的身体明显差了下去,但还是每天早晚坐在阳台上,直到看见那人的车子开出去,或者开进来,才会再回屋。我知道劝也没用,别的事儿他都愿意跟我聊,却从没提起过许延。
我想了很久,找天拿了钱去找我那个当工头的同乡,他门道儿一向挺多,而且他爸爸,以前就是个锁匠。我叫他给我弄了几把万能钥匙,然后回工地转了一圈,碰见张健强时,我装作不在意提起,他果然问我要了两把。
我不知道另一把钥匙会不会到许延手里,也不知道许延会不会来开隔壁的门,我只知道要让封大夫发现,他一定会发火,也会赶我走。所以我很犹豫,但还是想找个机会,让他至少,见上他一面。
九月中旬有天下午,天难得放了晴。封大夫那天精神挺好,他让我给他找了件有帽子的风衣,自己戴上墨镜说:“好久没出过门儿了,你跟我出去转转吧。”
我没敢把车子开远,到了一个不太旺的广场,他说:“就这儿吧,还能晒晒太阳。”
他不想用轮椅,我就把他扶到一个带靠背的长椅上,擦了水让他坐下。那广场不大,隔条小马路有间商场,一楼开了几家餐厅。
那天其实没啥太阳,空气还是很阴很潮,但他挺高兴。特别是后来几个孩子结伙跑来放风筝,他看着就笑,说他以前也扎过风筝,还问我会不会。说着拿出口袋里的小飞机,看了看:“不过有了这个以后,就再没扎过了……”
我看见一个交警开着摩托车过来,因为不想他走太远,车子就停在马路边。那交警已经开了罚单,正往雨刮上夹,我就没过去。他说:“你还是去把车停好吧,道儿本来就窄,别挡了其他人。”
我看广场里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闲杂的人,就往车子那边走,走了没两步他突然叫住我:“陈生……”他声音比刚才低,哑哑的:“给我多拿件外套吧,”他说:“我有点儿冷……”我想倒回去,他却摆了摆手叫我走。
我想可能天晚了,在外面待长了凉,赶紧去停好了车,想劝他别坐那么久。可等我拿了外套跑回去,他已经不应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坐着,稍侧着身,像在想什么事情,手却从膝盖上滑了下来,手里握着的飞机也不见了。
来回才几分钟,就下起了毛毛雨,天完全暗了下来。广场里的孩子都跑没影儿了,他的手还很暖,我拼命打朱华的手机,却连响几声都没人接。
“走吧,许延,换一家,这都十分钟了,还没少一桌。”马路对面有个男的说:“诶,你看什么呐?”
我抬起头,那个男的已经坐进车里了,许延背着我扶着门:“刚过去那几个孩子,手上拿的飞机,挺像我小时候玩儿过那种。”
怪不得封毅刚才……我喊了他一嗓子,却被关车门的声音盖住。朱华的电话这时刚好接通,等我说完再抬头,那车子已经开远了。
朱胖子说,封大夫是心脏骤停,他的心脏半年前已经开始扩张,但他一直没跟我说过。
第二天早上,我把一张91的水费单放进许延的邮箱,希望他能看见。我知道现在再做什么,都已经晚了。我也知道,等以后我两眼一闭,跟封大夫见了面,他肯定会怪我,但我不能让他这样,没声没息的走……哪怕来世要我做牛做马……
之后我就去了火车站买票,天又开始倒水那样下雨,像扣着个黑锅盖。这个城市虽然在南方,但感觉真的太冷了,我得回家去。我把封大夫后来买的那辆车开给丁珉,他说他正要找我,然后给我个信封,说是封大夫以前嘱咐他,让他交给我的。
我上车后睡了一整天,起来才拆开。信封里是本,用我名字开的存折,还有封大夫的一个字条儿:“陈生,好好打算打算,让你爸过点儿好日子。我病的时候,多亏了你,就不说谢了。”
那字条儿的落款日期是去年底,那时候他的手还不太抖,那两行字很有力,也很好看,像他的人一样。我没看清那本折子上到底有几个零,我觉得眼睛很痛,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二五信箱 正文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 番外 秦可可
235 9-1-2 21:15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我收拾行囊,远遁他方……
雨,倾盆浇注,天际,暗雷震怒,闪电,在模糊的车窗外硬生生撕裂视界……
“糟透了……这鬼天气。”司机烦躁地扯过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掉迅速凝聚的水汽。
“没关系。”我这样说。
是真的,这如临末世的宣泄,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宁静。我正好可以,不受干扰地想你,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子里那样,安静地、悄然地,欣赏你,让形形色色的你生动地滑过时间的罅隙……那是一种,类似甜蜜的苦涩与绝望,那是,仅属于我的,完完全全的,隐秘的幸福……
我,竟然数不清,我究竟窃取了多少个你:温柔的,沉稳的,睿智的,从容的,诙谐的,冷肃的,情的,残酷的……呵,原来我并非一无所有,我竟拥有如许多的珍藏,在你离去后的荒寒里,我仍然可以,反复回味,不为人知地,爱慕你……
哦,不,这一切,你都是清楚的,从最初的最初……你已经明了,只是,你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由此至终,温柔而残忍地,守口如瓶。
那个轻软的黄昏,那间安静的教室,当淡金色的夕照穿越清风与绿叶,穿越简练的门框……你的声线如潮汐漫上耳畔,厚的低音,烟云般魅惑……你敏感地查觉到了我的注视,却淡然撇开。你的眼睛,像寒夜里的两簇星火,温柔地,温暖地,笼向了他……
原来,你的爱早已给了他,一笔一划镌刻,在我无力触及的漫长光阴里,串成了他颈上那道亮丽的风情……
在那间喧闹的餐厅,在我强装平静畅言谈笑时,你轻轻旋转着指间的酒杯,凝视我,微笑:“延延很幸运,有个那么关心他的朋友,我替他,谢谢你。”
我喝下了那杯酒,从此,羁押了我的心。
这是属于你们的美满与幸福……它理当得到祝祷,而不是怨怼。
当时日更迭、喧嚣流散,你与他的比肩,已成为我心中最绚丽的风景。它是证据,也是参照,它令我确信,这荒芜尘世仍值得期许。我希望,有一天,当我终于能走出你的领域,也能够迎来属于我的,那一片清凉……
然而,造化弄人,我没料到,连这点微薄的窃望,也终要被命运,一笔勾销……
“你真要跟他分手?!”那天丁珉出差回来,猛地一拳砸向你:“我还以为你就是跟他吵吵架,你这个混蛋,枉费我把你当朋友,我真**看错了你!”
“丁珉,好好说,别动手。”我急忙拦住他,从没见过他这样气愤,即使在听说了你的病情后,他难过之余,仍旧怒不可遏:“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你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牵着走,这对他,公平吗?封毅,你这是爱护他吗?万一他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你伸出拇指,揩一下嘴角上的血:“我从没觉得他软弱,相反,一直都是他支撑着我。”你低低地说:“但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希望安乐死合法化?不止病人,还有家属,他们不坚强?还是你觉得,对他来说,眼睁睁看着我从站着到坐下,从坐下到瘫倒,然后又瞎又聋又哑地入土为安是件轻巧的事儿?挺过去又怎样?每个晚上靠做噩梦打发?”
“那总比情变好,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他现在就好过吗?”丁珉消了些气,紧皱着眉:“就算是我,也不愿被你瞒着,何况他?两个人应该甘苦与共,不管任何时候。”
“对,甘苦与共,在我们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你突然冷冷地笑了:“那我死了呢?照你的意思,他该跟我一块儿去了?”
“我没这么说,”丁珉烦躁地点支烟:“但我知道,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你们之间……”他挠挠头,有点难于启齿:“的爱,从来都是他的精神支柱。”
你笑了,轻柔地说:“也是我的……”那声音渐渐降低,再扬起,却徒然冰冷凌厉:“但,一个人,一辈子,是不是,只有爱?为爱生,为爱死,到底是伟大还是自私?”你紧盯着他,眼睛像两团幽黑的火焰:“那样,我们是痛快了,可他的亲人呢?尹阿姨呢?白发人送黑发人?紫菱呢?她已经因为我的疏忽……”你痛苦地截住:“如果她醒来,发现他哥陪我走了,
她会怎样?你想过吗?”
我心中一痛:“紫菱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们都有责任……”
你点燃根烟,没回答。为了中秋那晚跟他难得的一夜,过后怕一直在自疚吧……
“我也是……该去送她。”丁珉用力捻熄烟头,烦乱地划拉头发,立刻又点上一支烟,抬起头:“说回许延,也说不定他就真会……”
“说不定,就是有可能,自戕往往是冲动的结果,只要多等一分钟,很多人都能活下去。”你语气冷漠:“丁珉,你是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边说边穿上外套向外走:“他也是,除了感情,还应该承担属于他的责任。”
“可是,他会一辈子痛苦!”丁珉冲着你的背影叫,喉头哽咽,眼睛通红。
“不会的……”你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捂住抖动的唇,泪水再也无法阻拦。其实,除了道义跟责任,你也怕他,为了你负上那赎不了的罪吧。模糊的视野里,门边那道**的背影,已决然远去……
那是我第一,见识你的冷酷。那只属于男人的,绝望的,悲怆的美。
我原以为,你是那个月白风清的温柔男子,会为一曲缱绻,吹到开。
直到那天才了解,你更是棵峭壁上的树,孤独,寂寥,却仍然不折不扣地挺立着……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失势不折风骨……我慢慢擦去腮边的泪,这种断然与决绝,远远强于温柔……
……而今天,你不在了……车子缓缓滑向机场大门,我打开钱包,打开车门,水银样钝重的雨点砸痛了我的眼睛……
这是一座荒寒的都市,在你走后,再无羁绊……所以我收拾行囊,远走他方……
而那些如血液般炽烈幽暗的感情,待到何时,才能随风消散……
二五信箱 正文 出路 丁珉 番外
22 9-1-23 11:3
零七年四月份,我跟许延去接夏紫菱回家,他之前笑着跟我商量:“那里的护理可能更专业,但还是没家里放松吧,你觉得呢?”
我说好。我也这么觉着,紫菱不是那种狂躁型分裂症,我跟我妈经常去看她,看一就难过一,我妈是忍不住抹眼泪,我是心里不好受。她有点怕人,可一直很乖地坐在那儿,也不说话,跟从前一个样儿。我说:“在家里呆着,可能更利于恢复。”
我把车停在门口,没跟他一块儿进去。他走得不快不慢,单手揣在裤兜里,就像平时上班一样平常。这还是他第一来蓝天医院,也是在出事后,第一来看夏紫菱。
关于夏紫菱和封毅的事儿,他知道后从没怨过我,甚至提都不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极端的隐忍,即使肚子里已经一清二楚,即使痛得活不下去,但表面上看着比谁都正常。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碰见什么难,你还在为他着急,他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解决了,而且事后从不张扬。这也是我跟他同班一学期后,才注意到他的原因吧。开始我只以为他只是个长相出挑些,成绩拔尖些,脾气温和些却没啥特色的阿猫阿狗。是啊,现在的孩子,不都被家长当宠物那样养着吗。
后来才知道,他成绩一直没盖过张晓风,是他每考试都故意错那么一两题。长相不乍眼,是他从不去修饰。后来熟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树高于林风必摧之,我这叫逆进化法则。”是的,他从来没有叱咤风云的大志向,他就想当个普通的人,赚点钱养家活口,过点和美的小日子。
他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有他帮我复习,我看他样子挺高兴,从书包里拿了个小本子出来,那本子上已经有几页‘正’字,他添了一道就很快收起来,我好奇地问:“你那是啥意思啊?”
他笑得很开心,两颗虎牙全漏了出来,他说:“我妈这周末回家吃饭了,她回一,我就划一,怕忘了。”
他从没说**妈的不是,秦可可偶然替他不平,他还不大高兴,虽然他照例不说什么。他有自己的主意,他一向如此。
他很能替朋友着想,虽然他朋友不多,但只要你愿意跟他相,或者他觉得你这个人还行,就会很照顾你。这照顾不是帮你什么,而是他能很快地发现你的喜好性情,然后调整自己去适应你。你强点儿,他就平和点,你性子面,他就能替你出头。让你觉得跟他一块儿特别舒服。他就像一杯水,不论装在什么容器里,都自自然然,妥妥帖帖,我想这是跟他从小的生活经历有关吧。
我以为他万事不上心,全看得淡,直到那年封毅来找他。那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儿,眼睛眉毛都在发光,就好像常年长在阴地的植物突然晒着太阳,连埋在泥里的根都恨不得全舒展出来。
我不赞成同性恋,这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但我从没反对过他跟他相。一来是我敬重封毅这个人,二来,我看得出,他跟他已不纯粹是谈恋爱,而是那种相依为命的纠缠,少了一个,另一个肯定活不长。
所以,我希望他们能一直在一起,谁知,封毅却得了那个病。封毅的痛我感同身受,一个男人不得不为地快刀斩乱麻。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我都会敬重他,佩服他,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而许延的痛,却让我透骨酸心,尤其在得知他一直清楚这事儿之后。像他这样至情至性的人,怕是要耗干骨血才熬下去的吧,只是为了让他哥走得安心。
我想起封毅说的那句话:“他一点儿也不弱,他比我还强,他是棵竹子,只要劲儿缓一点,哪怕压到地面去,一松手,他就能立刻弹起来。”
是的,恐怕只有他才完全了解许延。我在他去世后很长时间,才看明白这点,也才理解他为什么不让许延看着他患病,宁愿骗,也要骗来这一个缓冲期。而他的那个决定,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赞同。
许延会好好活下去,不是破罐子破摔地熬日子,而是用心地活,至少在**妈和妹妹都需要他照顾的时候,他确实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我也不用再为他担心。
只是我常常想,像他们这样几十年镂心刻骨的相遇相知相守,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封毅和许延的想法当然不用问,可照我来说,我宁可这辈子也别让我碰上。还是像现在这样,可有可无地谈几场恋爱,到了点儿找个看得顺眼的,她也能接受我的姑娘,一块儿顺顺摊摊地成个家,生个孩子,到老到死,哪怕同床异梦呢。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感情,我这种人恐怕既碰不上也养不起。我不可能把自己的一切都放心交到对方手里,也受不了那样的痛。光是追秦可可的那几年,已经把我给累坏了。咳,所以,想也是白想。
手里的烟快烧到烟**了,我把它捻到垃圾桶里。今天阳光不错,再过个个把月,又该热起来了。海滨城市,还是夏天比较舒服,只要不像去年那样闷。
那两兄妹已经一前一后从医院里出来。我开了车门让他们上去,坐好了回头打个招呼:“紫菱,要回家了,高兴吗?”
夏紫菱还是不说话,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手。
“菱菱,丁大哥问你话呢,怎么那么没礼貌啊?”许延笑着揉揉她的头:“以后得改了,知道吗?不然,哥可不给你买这么漂亮的衣服了。”
他说着从购物袋里拿出条红裙子,颜色很亮的那种红。我一向不喜欢女孩子穿得太艳,不过紫菱那么漂亮的姑娘,皮肤又白,穿什么都压得住。他把那裙子轻轻放到她手里,声音也很轻:“菱菱喜欢吗?哥挑了好几天了,觉得菱菱穿着一定好看。”
夏紫菱没应声儿,姿势也没变,但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的手握紧了那条裙子。我吸了口气,踩下油门把车子开出去。中午时间,又开始塞车了,跑跑停停堵得不行。可是,只要能一直开下去,就总会有出路吧。
二五信箱 正文 永无结局 (一)
68 9-1-25 :11
许延轻轻握了握夏紫菱的手,看向窗外拥堵的车流。是的,不管有多少红灯,多少阻滞,只要能一直开下去,就总会有出路吧……
可是,不管这前路多么平坦宽畅,他的双眼,却只愿回望,回望来时那条陡峭的山路,山路上干结的黄土坷垃,那些金线般千丝万缕、扬扬洒洒,在清风里飘拂的阳光……
许延打开半幅车窗,白的阳光立刻扑进来,让眼前的路面仿佛失了真。他眯起眼睛,拿出根烟默默地点燃,任由辛辣的烟雾层层侵蚀喉管……
……
“哥,你电话来信息了,”许延一惊,却听见夏紫菱的声音比他还惊,抽气问:“哥你咋啦?!怎么哭了?!”
许延猛地睁开眼睛,见夏紫菱正一脸焦急拍着他,不由惊诧万分,难不成刚出医院――就好了?!他大喜过望、战战兢兢,试探着:“你叫我哥?菱菱,你醒了?!”
夏紫菱呆了呆:“我醒了?是你醒了吧?你都瞌睡半天了。”她噗嗤一笑,压低声音:“你瞧,那老和尚看着你呢。”
和尚?许延茫然四顾,越看越懵,这哪儿是堵车那条路……暗淡的禅房,半旧的黄幔,凝滞了一样的青烟,从长了绿锈的铜制香炉中缓慢流泻,慵懒地缠上老僧枯槁的指节,老僧?!
“施主,你因何而哭?”那老僧长眉白须,轻捻着佛珠,掀起眼帘,目中却精亮异常。
许延一个激灵,蓦然记起,这老僧竟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讲禅的方丈……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跟着尹心h来这里听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还,丢了颗糖……
许延一把掏出手机,只觉浑身冷汗涔涔、冰火交煎,眼前那行字铺天盖地:“许总,周局我约好了,订了明晚七点新梅园的房,您记得过来。”发信人:张健强。日期:二四年九月……是二四年!!是二四年……吗?!
许延死咬着唇,挂着满脸泪,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僧,良久,恍惚地笑:“我,丢了,一个梦。”
“苦海迷途本如梦……”老和尚看着他,温声宣个佛号:“你用一个梦,换了一颗糖。”
许延怔怔吸口气,长叹:“那,眼泪呢?”
“泪者,缘也。”老和尚敛眉微笑,伸手加了块儿香,又再正襟危坐,漫声开始说禅……
窗外,山巅,遥遥传来一阵雄浑的钟声,在潇潇秋雨里轰然回荡,空旷而悠长……
许延没打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电话号码。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速度奔下山,窜上车,跑进候机厅,更不知道是以什么速度冲进A市人民医院。他突然发现,只要有契机,其实谁都能当刘翔。
封毅正坐在急诊室的办公桌后面,拿着听诊器按在病人背部,见他冲进来,立马愣了神儿,瞪着两眼问:“你,你干啥?咋跑这儿来了?”
还是那样的眉,还是那样的脸,还是那样要笑不笑,又坏又迷人的,傻样儿……许延猛一把捂住嘴,扑上前扯下那听诊器,拽了人就跑。
“诶,你等等,我交代一下……”封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以为出了啥事儿,也开始着急,连忙揪住他:“一分钟,就一分钟,我找个同事接我的班儿。”说罢拖着他来到挂号窗,冲里面喊:“小刘,你打个电话叫陈大夫来替我的班儿,我临时有点急事儿。”说完才跟他一块儿向外走。
许延死死揪紧封毅的前襟,只觉浑身一时冰一时热,两耳嗡嗡乱响;腿发抖,手发颤,心蹦得不像自己的。一路死瞪着那家伙,妈的,这混蛋,他真的还活着,还活得挺滋润!
“到底怎么了?诶,你,”那小子眼睛鼓得溜圆,盯得人发怵,白大褂都快叫他扯成咸菜干,那架势就跟押犯人似的,连周围那些困顿的病人,瞅着两人的怪样儿都直发笑。封毅脸上一热,别扭地去夺衣服:“你别揪我啊,别人都看着呢,我跟着你不成吗?快放开……”
“不放!”许延掉头一声断喝,吓得那小子顿时两眼发直,门口的保安也哧溜一声挺直了腰,惊魂未定地探头四顾,脑袋上的帽子都差点儿给晃掉。
“行,不放,不放。”封毅怕又出丑,再不敢反抗,一把拉住他快步跑出门诊楼,进了院子才停下来,转过身着急地问:“咋了延延?出啥事儿了?”上午打电话那会儿,不还好好的吗,这神仙隔了大半天,咋地就下凡了?!
“你宿舍在哪儿?”许延瞪着他,呼呼直喘气:“一人间两人间?”
“就后面,一人啊,”封毅越发摸不着头脑,傻愣愣地问:“咋啦?”
“回宿舍,”许延两手噼里啪啦,拼命推他:“走!”
“呃,干吗干吗,别推我啊,去就去啊。”看那小子满头大汗跟个急眼兔似的,封毅又是担心又好笑:“抓奸啊你,那也不用这么急啊。”
“少废话,”许延狠踹他一脚,瞪圆眼睛:“快走!”把那家伙唬得立马闭了嘴。
两人好不容易兵荒马乱跑回宿舍,封毅开了门:“到了,快说,怎么了?”
许延一把推他进去,反脚踹上门,掐着脖子就按上床:“强奸你!”
“呃……”封毅差点呛死:“喂,诶!疯了你!烂了,”被那小子七上八下扯得哇哇叫,又不敢真拦他:“衣服撕烂了,慢点儿!”
“烂就烂!”许延红着眼睛,三下五除二剥光了跳上去,抓住那根东西一把塞进嘴里,心仿佛才终于落下肚子,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眼泪鼻涕一串串往下掉。舌间那恍如隔世的味道,记忆里撕心裂肺的煎熬,比一辈子更漫长的磨难……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他还好好儿的……现在不是做梦吧?现在是做梦吗?究竟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是真?
“嘶,呀……”下面被弄得又痒又疼,封毅一巴掌拍他**:“你咬死我了……”话没说完那小子却突然鬼哭狼嚎,吓得他赶紧撑起身抱住人,一头雾水地着急问:“延延,咋啦?怎么就哭了?”
许延猛地掉回头扑进他怀里,声音连调儿都找不着:“哥,呜呜,呜呜呜,我梦见,你病了,就不要我了……哇……”他边打边骂边哭:“你个混蛋,你不让我死,你就一直骗我,还装着跟菱菱结婚,还逼我跟别人好……呜呜呜,我不想活了!”
“呃……”做梦吓成这样?!封毅眨巴着眼睛,憋住气不敢笑,搂着他一张一张抽来纸巾,把那张糊满了眼泪鼻涕吓得发白的脸擦了又擦:“乖啊,乖啊,宝贝儿不哭……”边擦边分他的神儿:“这不是醒了吗?哥都抱着宝宝呢,啊,乖,不哭,”说着揽进怀里:“哥咋会跟菱菱结婚呢,哥只喜欢延延呀,逼你跟别人好?那就更不可能了。”随即眉毛一皱把人扶起来:“你做梦跟谁好了,啊?”
“周,周涛……呜呜……”许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你给我的项链儿都断了,有块儿明明是你帮我找的,你还叫他给我送回来……呜呜呜……”
“周涛?”封毅一听就不得劲儿:“他缠你了?”
“是啊,”许延往他脖子上蹭眼泪:“不是你使的招儿吗?”
“谁跟你说做梦,”封毅恼火道:“我说真的。”
“没啊,你不是才走吗?”许延睁大眼睛:“咋啦?”
“你别理他啊,”封毅咬他嘴巴一口:“那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上回我陪你去他办公室,瞅着你眼珠子都不带转,后来还是叫我给瞪回去的。”他说着就来气:“奶奶的,啥玩意儿,得想个招儿治死他……”
“啧,干啥你,人家挺好的。”许延推他一下,见那小子瞪起眼睛要发飙,赶忙说:“我是说在梦里,挺斯文的,又和气,还有不少特长,下棋啊,钓鱼啊,开船啊,都玩儿得不错,而且,他也没打什么坏主意。”
“是吗?”封毅捏起他下巴,斜眼看着他:“他还一个特长,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啥特长?”许延诧异地问,心想,这醋缸子也会夸别的男人?转性了?!
“你不知道?”封毅搂紧他的腰,认真说:“**特长。”
“啥?包……”许延睁圆了眼睛,突然醒过神儿,一爪子抓上去:“你个死流氓……”
“嗷嗷,痛啊!”封毅鬼叫着,一翻身把人压上床,抓住那两只爪子按在枕头边,挺腰轻轻磨着他下面,逮住那张脸亲得他昏头昏脑:“快说,你有没让他……嗯?做梦的时候。”
“呀……嘶……”许延羞得满脸通红,让那根东西烫得簌簌打颤,想蜷起腰躲开,却被那家伙捞起腿连手腕一起抓住,急得乱叫:“混蛋,没啊,没让他……呃……”
“真的?”看那哭包终于收了泪,封毅贼笑道:“那还差不多,不然,”他挺腰慢慢插进那热烫的小洞,哑着嗓子说:“看我今天不**。”
“呃……死流氓,话还没说完……”**被人提起来,眼见那根东西越插越,许延胀得眼冒金星,气得大叫:“啊……你先出来!”
“才不出,”封毅猛一下插到底,趴下去用力碾他:“边干边说。”
“放屁,你一干,还……还……啊……啊……”那像油泼火燎,顷刻就湿成一片,被那混蛋捅得滋滋直响。许延话都说不清,不一会儿就软了身子眯了眼睛,摊在床上大口吸气:“呃……哥……哥……”嵌入体内那根巨物,仿佛将他整个生命都充实美满,极致的饱胀感,生动得催人泪下。
“那就干完再说,”封毅一边插他,一边咬住他耳垂:“你是我的,做梦也不准想别的男人!”
“混……混蛋!呃……”许延被他捅得气都出不来:“你,你慢点儿……啊……我哪儿有想别人……”
“嘿,”封毅笑着往他脸上亲一口,用力加快动作:“慢点儿怎么成,都那么晚了,我还想多干几。”
“你……你……”许延气得口齿不清,下面被他蓦然提速,插得跟抽了筋儿一样乱颤,情不自禁挺腰迎上去,只觉蓦然跌进了浪头里,没边儿没沿儿地翻腾颠簸。
“宝宝真乖,”封毅噗嗤一笑,握紧他的臀,直插进缓下来,爱怜地轻轻研磨那片儿迷人的嫩滑:“翘起来插得更爽。”
“你……流……呃……氓!啊……”许延臊得快晕过去,想沉下臀却被人紧握在手里,只能任由那混蛋将下面磨得一塌糊涂,紧闭起眼睛死咬着唇,顷刻就逼上了临界点。
“不流氓点儿,”封毅抽出来,再突然捅进去一阵猛顶,握起那根可爱的娇挺,轻轻一捋,接住喷射而出的蜜液,坏笑道:“怎么能让你换个地方冒水儿。”说罢撑开他的腿沉下腰,一阵剧烈冲刺。
“……”许延彻底闭了嘴,连脑子也罢了工。除了体内那炙人的坚硬,身上那沉稳的重量,腿间那狂野的撞击,周遭的一切都越退越远,消失殆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休了战,一块儿跑进洗手间。封毅帮他洗着身子,突然想起来,问:“你梦见我得啥病了?这么伤心?”
许延眼前一阵黑,回身猛钻进他怀里,抖着嗓子好半天才说出口:“弗里德赖希共济失调……”
“打哪儿听来这病名的你?”封毅吃惊地抱紧他瑟瑟打颤的身子,又心疼又纳闷儿:“那么拗口也记得住,这是遗传病,我怎么会得?”边说边慢慢抚着他的背哄道:“别担心,我妈那是中风……哥没事儿的,知道不?宝宝乖,来,快洗干净了,别着凉。”
“你,你放在桌子上那本书,什么《神经内科学》,”许延红了脸,呐呐道:“我昨儿晚上没事,拿来翻了翻……”
“呃……”封毅不禁失笑,拍他**一下:“看来以后那些书,我都不能往家带了。”见他嘴一扁又要掉泪,赶紧把人洗干净弄上床,盖上被子小心哄着:“乖,乖,不想了,瞧眼睛都哭肿了,哥抱着好好睡一觉,明天带你去附近玩玩好不?”
“去哪儿玩儿?”许延搂紧他脖子,睁大眼睛:“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我要待这儿,等你出完差一道儿回家。”
“哈,你,”封毅忍俊不禁,揪揪他鼻子:“你不赚钱了?还一个月呐。”
“不赚了,反正够用了,不够你赚来养我。”许延脑袋拱进他颈窝里:“奶奶的,做梦没命赚了两年钱,把我累死了。”感觉那人胸口震得厉害,知道他要发笑,恼火地一口啃下去:“干啥,你养我不行啊?”
“哎哟,”封毅再也忍不住爆笑出来,揽紧那一脸气愤的家伙:“好,行行,当然行。”说着含住他的嘴:“延延是哥的宝贝儿,我巴不得藏在家里,谁都不让见。”
“呸!”许延啐一口,弯起嘴角闭上眼睛,鼻子蹭着他的下巴:“明儿早上我要喝粥。”
“好,”封毅捏捏他脸蛋,低头亲一下:“想喝啥粥?鱼,蛋,还是肉?要加青菜不?”
“鱼,别放鱼头,搁点儿姜葱就行。”
“嗯,还要别的不?”
“不要了,没胃口。”
“这儿有种小包子,挺鲜的,要不吃两个?”
“很鲜?好吧,就两个。”
“嗯,那快睡吧。”
“哥,我还会做梦不?”
“不会的。”
“真的?”
“真的。”
“你保证。”
“我保证,乖,睡吧。”
“嗯……”
“嘶……你干啥?”
“睡觉啊。”
“你……你不是握着睡的吗?”
“我觉得这样睡好。”
“那咋行!”
“咋不行!”
“你……你夹那儿,我还怎么睡?”
“咋不能睡?!”
“你……⊙_⊙b”
“哼……O(∩_∩)O~”
“……(+n+)~”
“……啊……你干啥!”
“行了,舒坦了,睡吧。”
“不行!你……呃……快出去!”
“呼呼……”
窝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许延一直没问,如果有啥事儿,封毅会不会真像梦里那样儿,决然地离开……他不愿问,也不愿知道,念头刚起,就已心痛如焚,赶紧把脑袋钻进那人腋下……不想了,不想了,也许命运和人生,都是不能正面去看的,还是握紧此刻吧……
于是,凉风正好,一夜无梦。
二五信箱 正文 永无结局 (二)
5176 9-1-25 1:3
二五年春节前,两人又搬回了月亮湾,夏紫菱也住进了隔壁房里,有晚过去蹭饭,许延吃得满嘴流油:“哥,咱们回家过年吧。”
“随你啊,要回早点儿,我初五得值班。”封毅搛走他碗里的羊排:“别吃了,看晚上又胀得睡不着。”
“我也回,”夏紫菱放下碗筷,还没说完,门铃就响了,忙走过去开,声音突然轻了点儿:“来了……”
许延歪着眼睛探头一看,果然是丁珉,这小子从乌山回来后,没事儿总往这边溜,也不跟他打招呼,不由鼻孔冒气:“哼!”
封毅拿膝盖顶他一下,回身笑道:“来了,丁珉。”
“呃,嘿,是。”丁珉没想到屋里那么多人,呆了呆,挠挠头:“在吃饭呐,聊什么呢?”
“吃就吃,聊就聊,”许延翻个白眼:“管你啥事儿?”
“我……”丁珉让他噎得脸红脖子粗,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眼巴巴往封毅这边转。
封毅低头闷笑,佯装没看见。这小子发威,连他自己都逃不及呢,保不得没义气一回了。
“我哥说,”夏紫菱低个头,脸上微红:“过年要回二五。”自从为了那事儿跟李浅墨分手后,丁珉就时常来找她,郑月娥也三不五时打电话来,又约她出去喝茶聊天明示暗示,她怎会不明白。
以前只觉得丁珉这人挺好,但因为李浅墨追的紧,她根本无暇他顾。后来这么一来二去,发觉跟丁珉在一起,心境松快多了,也相当自在。渐渐的,他要有几天不来,自己还会惦记,即使不像过去想着许延那样甜那样苦,但,这样清淡地交往着,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反倒更舒适。
“是吗?”丁珉抓住根救命稻草,立马回过身,轻声细气:“那个,我也想去看看,早听说那儿的山水漂亮。”
“你,你问我哥。”夏紫菱绞着手,闪着眼睛瞄过来,见许延虎着个脸,泰山似地压在桌边,立马缩到一边去,再不敢吱声儿。
“呃……”丁珉掉过头,咽着口水期期艾艾:“许,许延……”
“问个屁!”许延‘啪’一声拍下筷子,一把提溜着封毅站起来:“吃撑了,散步去!”说罢目不斜视、风驰电掣出了门,下了楼越走越气,狠狠哼一声:“这死小子!”
“唉,我说你,”封毅拽住那炸药包,忍俊不禁:“好了,好了,别气了,人家不就是没先跟你这大舅子报备,他一直大大咧咧惯了……”
“能不气吗?!”许延一个大白眼瞪回去:“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蹬鼻子上脸摸上门,太张狂了,还有没把我这家长放眼里他?”
“得了,都自称家长了,”封毅噗嗤一乐:“丁珉挺不错,**妈人又好,菱菱既然没意见,你该替他们高兴啊,”说着给他拢拢头发,扶住他的肩:“这些年,你够操心的了,她能安顿下来,不是件好事儿吗?对不?”
“哼,”许延消停了些,被那双大手笼着肩膀,心里一阵阵暖上来。其实他就是想吓唬吓唬那小子,嘴上却不认账:“菱菱年纪又不大,放哪儿都跟朵儿似的,还愁嫁不出去?咱家不安稳了?用得着图他的?”
“对,对,咱不图他的,”封毅闷笑着搂住他的肩:“是他图咱们家,好了不?”
“本来就是。”许延得瑟地扭过头:“他要是以后敢欺负菱菱,瞧我不收拾得他满天找牙。”
“哈,天地都该,”封毅搂着他往前走,偏过头:“我帮你一块儿收拾他,好不?”
“好……”许延迎着那双清辉流荡的眸子,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扯他一下,嗓子发腻:“哥……”
“嗯?”封毅停住脚:“咋啦?”
“……咱回家吧。”许延瞅着他。
“行啊,不是说了吗?”封毅诧异道:“你忙完公司的事儿,定个日子……”
“不是……”许延戳他一下:“咱现在回家吧……”
“呃……”封毅瞅着那热腾腾的红脸蛋,眉毛抽了抽:“回,回家……还没散完步。”
“不散了,”许延抓起他胳膊就往回跑:“冷死了,有啥好散!”
“喂,再散会儿呀,不冷呀,”封毅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苦笑不迭:“才吃饱饭,会,会不消化。”
“回家散,”许延把人掳进电梯里,一锤定音:“我帮你消化!”
“呃……”封毅举目望天,望见个硕大的不锈钢顶儿。
年二十五一早,仨人赶到车站,剪了票上车。许延才刚上了车,就瞅见隔壁包厢门口,丁珉伸出个头来,鬼鬼祟祟朝这边打量,被他发现了,立马腆着脸傻乐。
许延懒得理他,打开袋子扯出根油条,就着豆浆美滋滋吃起来。好久没吃过这玩意儿了,刚在站门口一看见就流口水。
“哥……”夏紫菱拉拉衫子站起来,脚尖向着外却没敢挪。
“嗯?”许延歪头看她,一脸严肃:“干啥,车快开了,别瞎跑。”
“哥……”夏紫菱拖长了腔,眼睛盯着衣角,话却说不出来。
许延感觉旁边封毅碰了碰他的手,偏不回头,憋住笑继续刁难夏紫菱:“哥啥?肚子疼了?”
“哎呀……哥!”夏紫菱瞅他一眼,涨红了脸,抬头向封毅求救,却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许延眉毛一拧,诧异地回过头,立马瞪圆眼睛炸了毛,没头没脑抽过去:“我叫你偷吃!我叫你偷吃!”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油条,转眼就让那混蛋啃得只剩个秃头。
“哎哟哎哟,别打了,”封毅抱头哀号:“不就是根油条吗?回家赔你还不行?”
“白河镇的油条炸得哪儿有南边儿好,”许延打完了赶紧把手里的半寸余粮塞进嘴里,气恨恨地说:“又粗又硬,吃着都嫌咯牙。”
“咯牙?不会吧?”封毅战战兢兢坐起身,低个头小声嘀咕:“更粗更硬的……你不都吃得下……”
许延轰一下喷红了脸,丢了袋子飞身而上,咬牙切齿捏紧嗓门:“掐死你,掐死你,臭流氓……”
“嗷嗷,”封毅缩到床角,这包厢票儿虽然买全了,动静还是闹得过道儿上的人稀奇张望,赶紧逮住他灌迷汤:“待会儿掐,待会儿掐,你瞧,菱菱不见了。”
“啊?”许延叫他一提,才突然想起还有这一茬儿,跑出去一看,旁边包厢里,有说有笑那不要脸的一对,不正是夏紫菱跟丁珉?不由颓然长叹掉回头:“唉,怪不得重男轻女屡治不绝……”
“就是,”封毅擦擦嘴上的油,立马同仇敌忾,忿忿不平:“别管她,咱们睡个回笼觉吧。”
“睡屁,才刚起来。”许延伸手去拿豆浆,蹭一下蹦得老高:“我豆浆呢?!”
“你,你刚才,不是喝,喝完了……”封毅闪着眼睛:“外,外面有人……”
许延‘哗’一声拉上门,冲着那死小子押过去:“行了,没了。”
“嘿,”封毅接住那炸毛兔,翻个身扑到床上,掀开毯子一裹:“没人正好睡觉。”
“放手,”浑身让那小子捆得结结实实,许延气得破口大骂:“死开,要睡你自己睡。”
“呜呜,老公,”封毅挟紧他撒娇:“没你我睡不着。”
“滚,”许延猛一激灵,抖落满床鸡皮疙瘩:“睡不着拉倒,谁爱跟你睡。”
“嘿嘿,你爱跟我睡。”
“放屁,呃……啊……干啥你!待会儿人来查票儿了!”
“待会儿,嘿,我也查完了。”
“你!呀……”
……
大年三十,四个人围坐在桌边吃饺子,夏紫菱捧着碗,突然叹一声:“唉,要是可可姐也在,就好了。”
秦可可十月份出了国,他们这一伙人,终究散了一个:“是啊,不然更热闹了。”许延突然想起,梦中那凄冷的年节,心头砰然剧痛,端起杯酒猛一口灌下去,‘哗’地冲出两行长泪,顿时掐着脖子狂咳不止。
“延延!”封毅丢下酒杯扶住他,心念一转就知道他又记起了那梦,赶紧搂起人往外走,见夏紫菱跟丁珉着急地站起来,回头说:“你俩先吃着,我们出去一下。”边走边抚着他的背顺气:“难受不,忍着点儿,别一会儿咳伤了。”
出了院子,许延抹掉满眼泪,看着那一地清白雪褥,只觉恍惚如梦,怔怔然回转身,慢慢趴进封毅怀里:“哥,你再别跑了……”
“傻……”封毅揽住他,轻轻理着胸前柔软顺溜的黑发:“哥能跑哪儿去?从来延延去哪儿,哥不都追去哪儿的吗?”
“嗯……”许延箍紧他的腰,牙齿咯咯打颤儿:“你要去哪儿,也得带我去……”
“当然啊,”封毅微笑着,托起他的下巴,幽黑的眸子柔光满溢:“咱不是说好了,以后都在一块儿的吗?”
“嗯!”许延咧开嘴:“哥,我想听你唱歌儿。”
“好啊,”封毅一笑,揽着他走到院墙边,拨开雪坐上去,伸手过来:“来,哥抱你上来。”
许延眼睛一眨,掉下两颗硕大的泪,哽着嗓子解嘲:“我都够高了。”
“你再高,也还是,”封毅掬住那细软的腰,轻轻提上来,收紧手臂抱回怀里,看着那水汽遍染的长睫,吻下去:“哥的宝贝儿呀……”
月亮轻轻的移动,星子悄悄地眨眼,一浪一浪的寒风,仿佛也放缓了脚步,扑簌,扑簌,扬落了一簇簇雪……
封毅松开他的唇,轻轻擦去他嘴边的湿印,轻声问:“还回去吃饭吗?”
“不吃了。”许延缩进他怀里:“刚才都吃饱了。”
“嗯,”封毅揉揉他脑袋:“那坐会儿就回屋吧,别着凉了。”
“好,”许延亮着眼睛地抬起头:“回屋唱歌儿去。”
“哈,好。”封毅放开他跳下去,把人抱下来:“走吧。”
临进门前,许延又回头看了看那道儿矮矮的院墙,清静地,安逸地,横陈在月辉下迎着飘柔的雪儿,美得让人心碎……让人心醉……
十二点半,几个人在院子里烧完了纸炮,许延去冲了澡回屋跳上床,想了想不对,又爬起来穿衣服。
“诶,你去哪儿?”封毅拉住他:“明儿一早还得上山,不快点儿睡?”之前几人就说好了,明天去山上扫墓。
“丁珉那小子,”许延趿拉上鞋:“我看看他回屋没有。”
“唉,你!”封毅赶紧把他揪回来,剥了衣服压回床上:“你管人家呢,菱菱都多大的人了。”
“啧,咋能不管?”许延瞪圆眼睛:“万一要那啥,这都还没嫁过去,到时候多不好看。”
“有啥不好看?”封毅瞅着他乐:“郑阿姨早就催着他俩结婚了,有个娃娃喊你舅舅,还不好?”
“好当然好,”许延念头一转,仰起脸:“你说这女的真神奇,还能生娃娃。”
封毅噗一下笑出来,顶顶他:“就是,我天天给你‘下料’,也不见你给我生一个。”
“呸!”许延掐他一下:“说真的,哥,要是咱俩没在一块儿,你是会找男的,还是找女的。”
封毅瞟他一眼:“那还用问,当然找女的。你呢?”
“我想我也是。诶,”许延搂住他脖子:“我还真没想过,你说跟那女的在一块儿,是个啥感觉?”
封毅脸皮抽搐,清清嗓子:“这得实践,要不我去找个试试,然后告诉你……哎哟!”
“我叫你实践!我叫你实践……啊……哈……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没打算动手。”
“呃……啊……你……嗯……”
“我咋啦,老公?还敢想女的不?嗯?”
“啊……啊……不敢了……慢……慢点儿……”
“慢点儿?真的?”
“呃……啊……快……快……点儿……”
热热的炕,热热的人,热热的汗水,热热的良宵……凉凉的风……凉凉的雪……凉凉的树影儿……悠悠地晃……
第二天一早,几人吃过早饭,带着鱼香柏腊攀上了屋后的山路。丁珉和夏紫菱在前,沿途看着风景。封毅牵着许延在后面,两人都静静地走着。不一会儿,天上就撒开了细细的雪粉。许延仰起脸,看向那漫天飘舞闪烁的晶莹,心头又酸又甜:“真想……年年都,在家过年。”
“那就回来呀。”封毅转过身,轻抚去他脸上的雪儿,温声说:“哥每年都陪延延回来,好不?”
“真的?”许延堵了鼻子,痴痴看向他。
“真的。”封毅心中微痛,伸手揽住那哽咽的人儿,心疼地说:“傻子,咱们都是普通人,哪儿来的那么多大风大浪,快别瞎想了,一会儿爸妈看见你这样儿,该不好受了。”说着贴上他耳边亲一下:“以后咱俩上哪儿,都一块儿去,好不?”
那风中飘扬的浓黑的发,熠熠如星的明亮双眸,唇边恬然温柔的笑……就在眼前,就在身边,许延咧开嘴,笑出了声儿:“好,等夏天,我还要回来捉鱼儿。”
“嗯,日子那么长,机会多着呢。”封毅笑着抹干他眼角的湿:“傻样儿,走吧,菱菱他们都跑远了。”说罢转过身,牵上他的手:“看着路。”
“嗯。”许延提步跟上去,长出一口气,就是,机会多着呢,只要握紧那人温暖的手,每一天都是亮丽的新生。
四野皑皑,银枝清吟,白云悠悠擦过蓝天。一只鸟儿,抖落翠羽上的雪粉,忽悠一蹿,又再振翅高飞……
……而他们的故事,也将重新开始……永无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