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帘(十二生肖系列之龙)BY:谢枯兰

文案:

符希一直以为,自己一见钟情的,

是那条美丽的绅带。

眼前这个名叫绢的男子明明是层云族的最后末裔,

怎能无视族群的传统文化将随着他的死去而湮灭?

死求活求,就算要每天来上课学习层云文化也可以!

求到最后,对方总算点头,

从此符希开始了每天下班便连开两个小时山路的求爱之旅──

求爱?当然,符希坚信,

他热爱那条绅带,

只要学透了层云文化,绢就会把绅带送给他耶!

可是,当绢终于说出了绅带代表的意涵,

带着绅带回到博物馆,轻飘飘的带子依然美丽,

为什么,在他眼里,却突然失去了一切光采?

原来,真正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绅带。

楔子、「绅带」

「我不可能答应,请你回去。」

看看青年,再看看他身上五色流转的美丽衣带,符希叹了口气。青年背向端坐文风不动,仿佛层云山道上一块一块坚硬的石头,无论符希不辞路遥颠颠簸簸地前来拜访几,都不会有丝毫动摇。起先组长还跟著来,没两回就说交给你们了;组员们也一一死心,终究只剩了自己……

「绢先生,请您再考虑看看,这也是为了层云族。」符希踏前一步,几乎要跨进那用香木精致搭盖的悬空房屋里:「我们博物馆有最好的保存技术――」

「下去。」石头般的人终於动了,巍巍立起慢慢转过身来。
「不要拿层云族当藉口。」看著随动作闪出复杂光芒的衣带,符希几乎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过,早就练习过很多,组上对游说也早巳拟定详细的讲稿:「绢先生,层云族的织造技术已经失传,就连您也是下会的吧?仅有的文物损坏一条就少一条,不及早保存,是层云族的损失也是全人类的损失,对不起未来的子孙,更对不起您的祖先。绝不能坐视这么珍贵的文化见证就此随著时间湮没,真心地请求您,让本博物馆收藏您的衣带――」

「收藏……」宽袍大袖的传统服装,这个动作就是传说中的拂袖吧,衣带随著一瞬之间飘扬:「只是收藏著,存在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差别呢……」

一直到那衣带再度垂下,符希才能继续开口背诵:「……不让它在日常生活之中磨损,好好保存在控温、控湿、最适合的环境,让大家都能看见层云族的美丽,连千年之後的人类,也能震撼於层云族伟大的文化……」

「……哼。」说是不屑还不如说是叹息,「口口声声层云族的文化,你对层云族有多少了解,」捻起衣带送到符希眼前,第一能这么清楚地看著:「你对绅带,又有多少了解?」

了解――

层云族风文雅有礼,地域富庶物产丰盛,来访学者几乎都受到妥善招待,当然更不会像研究某些族裔一般要冒生命危险,和其他少数民族相比,其实层云族的研究开始得算是很早的了。然而妥善终究不同於盛情,层云族人那出了名的客气、那被高度怀疑文字本身就有著好几层意义的语文,让前前後後十三个研究者一边发表论文,一边在私人笔记里留下几乎一模一样的随笔:我总觉得,其实我并不真的了解他们……

比如说,层云族的人口为什么会这么这么地少。

层云族采行走婚制度,早在一百年前,最权威的层云研究者田冶就曾经半夜悄悄地数遍全村所有「转了帘」的成人房数目,平均高达百分之四十七,很热络的。再加上层云族的长天年低死亡率,高水准的卫生和医药,不需要钥匙的治安,既不盛武风又不是资源匮乏鼓励自杀的民族,绝对没有大量夭折的道理。现代固然可以猜测源於避孕,古时怎么办到?田冶的徒弟李查曾经仗著认识久了直接开口问过,对方只含笑看著;学者们陆续提出了各种假说,层云族人读著也仍是这个一贯的微笑沉默以报。直到某个想毕业想疯了的研究生一口咬定层云族绝对是杀婴,还拚命地挖掘百灵祭袒庙说要找「从古到今累积的祭品骨骸」,才终於被层云族请了出去,声明不受欢迎。

自此之後,似乎研究者就不容易进层云族了。

中间又发生了什么,让现在人口凋零到只剩下一个人,独自守著层云山,独自守著层云族的生活方式……

「……绢先生。」吸了一口气,符希开口。「我对层云文化的认识确实非常有限,我对衣带的执著也可能只能算外行人看热闹。可是,单单这样遥远粗浅地一瞥,我就为之著迷……不管是怎样外行的人、不管来自多么不同的文化,只要有眼睛看见,都会惊叹於它的美丽――」

闭上双眼几乎是苦笑地摇了摇头。「所以,你不断地说喜欢,真的喜欢吗,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绢先生。」依照记载中层云族的礼仪行礼:「您说得对,我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喜欢是真的。您能……教我,让我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了什么吗?」

绢看著,没有说话。文献里没有说行礼之後多久可以直起身来。颈关节和腰关节都开始酸痛的时候,绢开口了。

「可笑,可笑。我就如你所愿教你――」那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说。「但我不会直接告诉你这条绅带的意义,」

正对上终於抬起头来的眼睛,

「如果竟猜得出,便送给你。」

一、「掩」

「依照教育的惯例,先教著衣。」

接过绢递来的白色长衣,符希惊喜屏息。下班後再开两个钟头的车、里面还包括半小时的山路,果然值得。层云族的民族服装「怀衣」有名的复华丽,也是有名的难穿。大多数学者从怀衣最终完成的外观猜测里面可能的穿法,却有七八种不同的拆解意见,甚至同一个人前後期研究还会互相矛盾,只有甄成博士曾经说服一位层云青年示范;对方仍不肯仔细讲解,只答应从头到尾穿一给甄博士看――下允许摄影,来不及记录,匆匆的二十五分钟快速穿著,与其说解答,还不如说制造了更多对怀衣穿法的疑问。

「这件称作『衷』,最里面的一层。你先自己换上。穿好了隔房门说一声,叫我进来。」

「啊?这样不行,」看起来分明不是套上就好,「我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穿对――啊。」话末听完人已离去,门板迅速掩上。符希看著「衷」的六条带子,为德不卒啊,为什么要这样遮遮掩掩留一手呢――

待得研究出右襟里面的带子和左襟外面的右边带子相系、右襟旁边的带子和左襟外面的左边带子相系、领口左右的两条带子再绑在一起,请绢进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因为穿来像是对折的信件,所以这一件叫「函」,是下身的里衣。穿法是将後方的两条带子往前系在腰上,把布料牵到前方,再将前面的两条带子往後系在腰上,最後整理整齐,将衷的下摆再度盖在外面。」

看看摊开来简直只是一块两公尺见方布料的「函」,符希说。「我能不能……请您示范一?」

绢绢经背转过身:「不能。」

「……那,能不能请您帮我穿一?」

头也不回:「不能。」

「太困难了,这也算教吗?!」

「接下来的我会亲自教你。」背面站著一动不动,又是那个石头般的背影:「衷函例外。」

想著颠簸的山路和文献上面的一串问号,孤军奋斗终於穿上。对方仍然维持著一模一样的姿势。「好了。」

绢仍然垂首无语。

「好了。」

依旧没有反应。

「绢先生,好了!」

「……啊。」
一贯缓缓地转过身来,却终於像是有了表情。沉思时突然被叫声惊醒吗,符希想。步伐似乎比平常急些,绢捧出一叠折得整齐的衣物:「长辈留下来的。」

啊,「这太珍贵了,怎么能穿有纪念价值的遗物,我用普通衣服练习就好――」

「我的衣服,为什么要给你穿。」

冷冷抛来一句,符希错愕望他。他不再发言,迳自开始一层又一层把衣料往上绑。符希慌张翻开笔记开始记录,不时因为无法确定他绑上了这条带子之后抽掉了里面的哪条带子或者这个固定夹是固定哪一层又在哪一层取下,而在纪录薄打上一个又一个的问号。原本想着自己专业的速写能力应该可以派上用场,想不到太过复杂的层叠和绑上取下让所有的位置都涂改成一片乌黑。觉得才刚记录到第四层,却听他说。

「结束了。」

啊?「没有……没有系上绅带。」

「绅带只有一条,在我身上。你用固定绳学,就可以了,族里的未成年人学的时候也是一样。」

望向他腰上的衣带,不自觉又是目不转睛。却听他低低「哼」了一声。符希抬起头来:「只有一条……族里那么多长辈……没人……没人留下来吗?」

「你不必又打他们的主意。」再度背转过去,「绅带生死都跟着,不会留下。」

生死都跟着……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很严重的要求……「呃,哦,嗯……第一穿上怀衣呢,真的跟文献纪录上画得一样――咦……?」把目光从镜里的自己移到镜里的他:「不一样……我们穿得不一样……」

「……」

「我最外面的这一层,是右衽……」

「右衽是正确的。表示心情愉快。」仍然背对著讲解倒很仔细,「这是礼貌。让大家都知道你心情不好是不礼貌的,因为会干扰到别人的心情。」

「所以……」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结束。」始终没再转过身来直接推门出去,「把衣服折好,可以走了。」

所以你的心情,一直不好……

怔怔站著看那扇门板,不知多久。终於醒来的时候,

「等一下,你不能这样就走,我不知道怎么把衣服脱下来啊――!!」

担心昨天惹他生气,悄悄记得要看衣襟的方向时,但见他在怀衣外面罩了一件长褂。把领口完全遮住了……记得文献写过这叫作「掩」,是博物馆唯一曾经购得的层云服装;却原来是这个用途……

外观上看来仍是平平稳稳。身前缓缓展开四幅布料――全部都是黑色。

「层云的传统纹饰,通常经过两层抽象的过程。第一层是形貌本身的抽象。这是『夜晚』。」

乌黑一片。

「这是『长发』。」

乌黑一片。

「这是『煤』。」

乌黑一片。

「这是『炭』。」

乌黑一――「等、等一下」

「你想问差别在哪里?」

「我可不可以……」盯著博物馆里一件都没有的织品:「拿起来仔细看一下?」

「请。」

黑里交织各种高彩度低明度的颜色,同时又加了混成的黑,这是夜晚;平直细长排列整齐的丝状随著布料转折发出缎光,是层云族青年的黑色长发;黑沉沉光泽黯淡,不规则的小块状织法,原来煤纹是这样啊……

「咦、这、这是……这是炭?」

从圆的中心向外辐射,米字状的织纹。

「炭……」伸手比划:「不都是一支直直长长、如果品质好还会很硬?这个还比较像……嗯,汐族或藻族的,菊纹!」

什么一支直直长长硬硬,「这是炭的横切面。」

「啊,原来如此。」

轻轻捧起布料:「东西在夜晚和白天其实没有任何差别,但是人眼看来不同,从而在心里产生迷惑恐惧。这一点跟『疑心』有同样的性质,所以这个纹样的意义,就是『疑心』。」

诠释方法还真曲折,完整地在笔记上记下。

「层云族人未成年的时候头发是剪短的,不替照顾自己的长辈增添麻烦;成年礼後自己为自己负责,就有权利把头发留长。因此,这个纹样的意义,就是『成年』。」

望向对方的长发,符希出神点头。层云族所有的亲戚只分「长辈」或「晚辈」,平辈则是全部称作「金兰」。孩童通常由生母或生父――如果能确定的话――中生活比较优裕的一方养育,监护人也仍只是「长辈」,没有特化成为更亲近的称谓关系。要是监护人过世,很自然地会依照研究者们还不清楚明白的机制轮到另一位「长辈」接手负责――

「那意义为什么不是『负责』?」

「――」轻轻咳了一声:「嗯,长发跟成年还有其他的关联。」

「什么关联?」

「……煤是天然的能量来源,炭是人造的能量来源,所以煤纹表示「天生的才华」,炭纹表示「後天的努力」。嗯,我们看下一个颜色。」

放在方才四匹布的右边,黑色的不规则块状和辐射米字形。

「这不是……煤纹和炭纹?!」

细细揭起递送到他眼前:「你仔细看。」

左右来回,比较了超过十分钟,符希抬头:「能不能……借我,带回博物馆去用显微镜看?」

毫不犹豫还带著一丝恚怒。「不能。」

又比较了十分钟:「那……以後我把显微镜……搬到山上来看?」

「……这倒可以。」

符希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当终於看出右边的布料十支黑纱中会埋著一支红纱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这是『燃煤纹』和『燃炭纹』。虽然和单纯的『煤』与『炭』差别细微,涵意却有很大的不同……」轻轻一顿:「燃煤纹表示『三见锺情』,燃炭纹则是『日久生情』――」

符希决定明天一定要把显微镜搬上来。

不太早起来赶上了打卡,忍不住先把昨晚的纪录又看了一回。白天不知怎就过了,匆匆把显微镜搬上车固定好,远路也不知怎么地就到了。

仍然穿著「掩」遮住了领口,他脸上没一丝表情,说。「已经有一天可以练习,把怀衣穿好,然後叫我进来检查看看。」

衣服又不准我带走,哪里来的一整天可以练习啊……要不是他把衣服按照顺序排得整齐,说不定连里外层都会穿反。」

噫,「一就能学到这个程度,你还挺有天分的。」

「不是煤纹是炭纹,我每天都复习自己的笔记很多,那天脱下来的时候,每一层我都作了详细的纪录呢!」

背转身去。「我是指跟刚学著装的幼童比。」

「我――好吧,那你就把我当成未成年的幼童什么都不懂,仔细地教我!」

「……」平复之後方才开始著手调整,「怀衣和心情密切相关,拉这两条带子的时候要心平气和,否则施力不一,两襟就不会对称……」

「你也没有拉平啊,我拉得还比较平――」

「……哼。」低头下望,只看到他的黑色长发:「下裳『跋』的九个摺虽然下缘分开,但是顶端要叠在一起,容易行走,也会比较,好看……你显然未曾使用固定绳和固定夹,所以每层领口不能适当地显露出来……」

固定绳和固定夹都会拆下,我从完成後再脱衣反推回去实在是学不到的不能再教一,固定的方法?」

「……」

「拜托你,只看一我真的学不会――」

终於说,「你把最外面的『章』脱下来,留第二层『显』。」伸手系结,「然後穿上『章』,固定好後从袖口把固定『显』的绳结拉开抽出来……你自己试试看……不是这样……不对,你打的这个结太牢,不可能在看不到的情况下保持上层平整而打开……下对……」

方向相反太难学了,「你能不能在你身上打一给我看?」

「……」

看他直直站著毫无反应,符希小心问,

「不可以吗?」

「……可以。」

又是背转过身,除下长褂「掩」和最外层「章」,好见外啊,就是不让我看现在是左衽还是右衽就是了……两层衣料落在地上,符希抢上几步站在背後,隔著右肩低头看他固定绳的打法――

「你干什么!」

被一个肘锤敲中胸腹,符希捣着跪在地上答不出话来――到底是谁说,层云族不喜欢武力、层云族非常文雅的啊……这就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吧,田治博士……我……我被我害死了……我……

「我只是想看清楚一点啊……」

「……对不起。」

被他搀起来,仍然捣着被敲中的地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早在民族学导论就开宗明义地说过了,实际观察比文献更重要,「你看起来总是那么优雅的样子,我从没想过你会出手打人……」

「对不起。」

对了,「层云族也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有的时候。」

凑上去问:「什么时候?」

「……」忽然再度端坐起来,「使用暴力是我的错,与层云族无涉。总之,整齐的领口是很重要的,才能够正确地解读,」

符希连忙掏出笔记簿抄下,「解读?」

「从领口可以看到每一层的纹样,连缀起来表达一件事情。」

好复杂,「什么样的事情?」

「一般通常只是谈谈季节天气,这方面的纹样最多,通常也被认为最能显现品味和教养。但是,如果遇上生命中的大事……也会说些其他的事情。」

匆匆速记:「怎么说显现品味教养?」

「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把不同季节的景物穿在一起……但是如果文采很高,也有成功的例外。比如说,隆冬穿著雪冰晶的『章』,但里面是春天的,就是表现『困境中的希望』。」

好奥啊……记下这点,符希抬头,下禁朝绢的领口望去――可是大多数纹样都没学过,不晓得是什么含意――「所以说,煤纹和炭纹主要是用在工作服喽?」

「……你很聪明。」

符希总觉得他没有称赞的意思。

今天应该理「热带雨林联展」民族学部份的筹备事项,可是符希怎样也定不下来,还是翻出昨天的纪录看了又看。到下午发现已经复习了太多,乾脆把全部带有「层云」关键字的资料,无论发表过的文献还是学者的私人手记,统统调出来重新读过。

「『成人房』房门必然挂著织帘,共分五种:蓝色鳞状纹、红色叶形纹、白色锐角锯齿纹、黑色S形贯穿六角纹、黄色弯角状纹,含意不明。因为层云族没有姓氏观念,猜测具有代替氏族的效果,」……青白朱玄黄,那就是和五行有关喽?偏偏缺乏方位的关联,五色的数目又不平衡……

「已知红色最多(28%),蓝色之(23%),然後是黄色(21%)、黑色(19%),白色最少(9%)。关於织帘的访谈都缺乏具体的答案。可以归纳出来的结果只有男性不挂红帘、女性不挂蓝帘,尤其值得注意的,在所有的调查中,白帘从未呈现『转帘』状态,亦没有性活动……」整个氏族都没有性生活?!叫我怎么相信这个假说呀――

留上了心,今天仔细看了,绢的成人房门,挂的是白色。

「你在那里干什么。」

听他声音严峻地出现在背后,符希连忙转过来。「没有,不要误会,我不是又打你帘子的主意,我是想……我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开手绘记录着青帘纹样的文献送上,明明是好声好气请教,却看他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挥手打翻了端着文献的双掌,气得双颊都通红了:

「你……你问我这种东西……」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不知道才问的……」看他双肩起伏终于慢慢平复,怎么会气到这个程度呢,看研究者们的访谈,顶多是笑笑不回答啊――「这是……不能问的东西吗?」

吸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问的。」

啊?那你又生那么大的气?

指向自己挂着的帘子:「我的选择是……」闭上眼睛正了正色,「白虎。」

白虎!所以这个是青龙喽――呃,想起他刚刚对青帘的反应,翻了一页换到红色的图样:「所以这是朱雀……的羽毛?」

微微点头,「嗯,凤和凰。」

「那么这是玄武的龟壳和蛇身,这是……」

仍然闭著双眼看也不看:「麒麟的角。」

白虎的爪牙和斑纹,青龙鳞,原来是这样啊……「那它们的引申义是什么?」

终於睁开双眼瞟过来。「我不要告诉你。」

逻辑上推论起来,「我可以问,你可以不答……就是了?」

「对。」

想到自己没有一天不惹研究对象生气,不禁沮丧。拿什么让他高兴一点好――「……啊!昨天我带了显微镜忘记带发电机,今天我记得带了携带式的,你想不想看看?」

你把发电机搬过来――「这里有电啊。」

「――啊?」

有电……?!把光源插头插到插座上时想到一路上都看到的电线杆,文献上明明说过层云族十分富庶……我开车来的时候到底满脑子都装著什么呢?走进村子来的时候,脑子里装著什么;接过他明明是用电热壶烧的水所沏的茶时,又是装著什么……

只有那条衣带子吗……

「你看,我们用肉眼很难看出十条黑纱里面的红纱,但是不同染料发出的自体萤光不同,在萤光显微镜下看起来就很明显,」

看他好奇观察的样子,符希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什么种族,男人就是会喜欢科技产品吧:

「这样燃煤纹和煤纹、燃炭纹和炭纹,就很容易分清楚了!」

忽然从接目镜上抬起头来。刚刚还很高兴的脸上露出一丝疑虑,右掌隔外褂「掩」按在襟前:「你这个……显微镜……能不能把物体看穿?」

「啊?怎么可能呢,」萤光仍然是可见光,「又下是X光……」

「……哦。」低头又看了半晌,忽然说。「如果把电力也做成纹样,你说什么引申义好?」

「比炭纹更进一步,当然是『知识的力量』了;」沉思起来:「那如果织进红纱难道是……『闪电结婚』吗?」

他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

「是『用知识夺得爱情』。」

「有道理,」好像挺有趣的,新发展的纹样,「我写下来。」

「这又没有历史价值,有什么好记录呢。」

看他这样问,却闪著双眼十分开心。想起方才他盯著显微镜看的样子,「你到底几岁呢,你一直那么稳重,我还以为年纪不小了――」

忽然恢复。背转过身:

「我总以为,这比相反过来好。」

糟了,他又严肃起来,赶快说个什么笑话,「是啊是啊,像我,就是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完了,不会说笑话的人还是不要勉强,大家都说学民族学的人要有亲和力,我该多背一些准备起来的,「我这样自我调侃,你也不会笑……」

「笑?」反而蹙了眉:「讥笑别人,不是很不礼貌吗?对方被笑会受到伤害的,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笑呢?」

「……那……」莫、莫非――「你们……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笑?」

「高兴的时候,当然;此外,就是希望对方不要难过的时候。」微微笑起:「其在表示拒绝时。」

想起文献中的微笑民族,符希天旋地转。

「原来,原来――」

原来那些令人印象刻一再记载的美丽笑容,是这个意思。

二、「章」

夜路颠簸,早上便没赶上九点。坐下正想拿昨晚的笔记出来,出现一只食指曲成钩用指节在眼前的桌面敲了几下。

「吓、是……是、是你啊……」

「是我!我们同一个部门的同事耶,是我,难道很奇怪吗?!」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来,「这阵子你每天飘进研究室,然後就冲出去。整天恍神对每个人视而不见。从你眼里望出来,是不是博物馆里就你一个人了?还是说,根本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了?」

「你不要生气……」视觉慢慢聚焦,终於看到眼前的女性。本来就已经非常俐落的短发还再挽起,脸前不留一丝余发。形状清晰的右眉高高挑著。这预计展出的三颗人头就是她从猎头族带回来的。研究大楼的格局配置是每三间个人研究室共用一个茶水休息厅,於是符希以及隔壁的冯学弟便不时会被她逮个正著:「……找我有事?」

「找你加班。」

「啊?不行!」这下符希看得很清楚了,「我今晚没有时间――」

「你哪天晚上有时间!上班迟到,下班倒挺准时的。你有女朋友了?」

什么,「没、没有!你……你在说什么……」

「既然没有每天跑到哪里去,」下管回答有或没有都有话说,「我们单身的人不加班,难道要组长和学姊他们有家庭的人加班吗?」

「话下是这―――」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热带雨林联展你完全没在理。你要摸摸良心耶,每个部门都出动的,几年难得这么大的整合性展览,你要不要去每层楼绕绕,大家多么拚就只有你眼睛不知道被什么糊了看下见。动物部门的萧学姊,剥皮剥到没时间洗手,怕接电话血会弄脏,乾脆整个话机用布包起来。植物部门的兰学长,把开馆以来所有的热带雨林标本都搬出来,旧式的纸带固定法早就坏了,一个大男人捻著针线每天缝二十个小时。你有没有身为博物一份子的――」

「知道了。」符希举手挡住:「对不起,我加班,我一定弄好……」

「哼!我出生入死带回来的珍品,如果届时民族学部份办不出来,就把你的脑袋如法炮制拿去展!」

听了整日隆隆的战鼓――华学姐冒死录回来做展览背景音乐的――符希起身喝一杯茶,接下来还有整个晚上。注视电热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暮霭沉重笼罩,平常这个时间,交通顺一点的话,说不定已在山上了……

在香木筑成的小楼里……

该要让他知道,今天我没有办法去,有特殊原因――可是,他没有电话……

「你捏著纸杯在那里发呆干什么?」华学姊一把把符希的手拉到水龙头底下冲冷水:

「热茶流到手上不会烫哦?!」

「哇啊!」

已经早早穿好外褂「掩」了,月上梢头的时候,那人就会来到。

誉族的成人仪式――明天一定要问他,层云族的成人礼是怎么样的,几岁的时候呢?

他没有回答,到底几岁了……

一定、一定要通知他才行啊,明明有电线杆又有管线,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电话呢!?

「你从刚刚就在咕哝什么?你要打电话给谁?」

我要――

忽然震惊抬头,手上的笔滚到桌下。

轻轻起身拿灯,走出屋外。

然後是村外。

那人常常说起,山路崎岖……

沿著很久没走过的道路往前。走在崖边察看,难道是……

现在的电话线早就地下化,层云是个富足的民族,早在还是明管明线的时代,就有电话普及了。没有电话,是後来才停的,不可能是因为不会用。

他为什么要把电话停掉?

崖边的护栏一路上都好好的。

三点五公里,奸像有个缺口,站著看著。

应该不是车子冲撞出来的……不像是……会是……吗?

为什么停掉电话――

他打电话给谁?

谁打电话给他?

忽然听得声响时,绢睁眼坐起,月亮已经高挂半天。

那人微笑。「虽然说层云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可是真的彻夜不锁,外人轻易就可以来,你的宝物那么多,一个人会不会危险了一点。」

啊……

「符希……博士。」

「哈哈,我还以为迟到就可以让你松懈,突袭到你不穿「掩」的样子,没想到你随时穿著,连睡觉也不脱下来啊?」

……「你是为了这个原因,迟到的?」

「不是。」苦笑著坐下来,「对不起,我临时加班,找不到办法跟你说……啊对了,」反手从背後拿出一个硬纸盒递过:「还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卖场。」

这是……「行动……电话。」

「我已经把我的电话存进去了!幸好讯号收得到,以後我如果又被抓去加班,就可以尽快找到你。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要从山下买什么东西上来,比如说要下要先打一把锁……怎么了,你不喜欢吗,」看他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把盒子打开的意思;可是他应该不会排斥科技产品,还没读说明书也不会是觉得功能不够好啊――叹了口气:「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也觉得你见惯那么美丽的织品色泽,生活那么有意境,实在看不上这样的涂料。可是我已经尽量选了七彩的,某个角度有一点点像绅带呢――」

仍然怔怔看著,终於开口。「你不是说夜路很危险,要怎么回去。」

「哦,没关系,我开的是采集车,」底盘高得要跳下来,回转半径大得可怕,但是好就是,「我可以住在上面!等到早上天亮了,睡过精神也比较好,山路就不是问题……」

「睡在车上太辛苦。」缓缓站起,「我这里最多的,就是空屋。」

并指随着九重袖点向两幢悬空小筑,成人房前分别挂着朱雀和玄武。「除了这些属于绸之外,其他你可以随意选。都是长辈留下来给我的。」

「绸……?」

「嗯。这两位长辈病重时是她照顾,葬礼也是她办,所以留下来的财产是她的――」忽然转睛,黑白分明地瞟过来:「你不必动这念头,有些东西是不能继承的,包括绅带。」

有点委屈。「我又没有这个意思――」随即兴奋起来:

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你不是说村子里只剩下你?」

轻轻哼了一声,连续三个问号,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层云族还有其他的人?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你不是说村子里只剩下你?」

轻轻哼了一声,连续三个问号,你这么高兴做什么。「绸成人礼都还没办就走了,说要去看世界。」

看世界――第一想到,「你不想看?」

「我对别人没有兴趣。」

冷冷走出几步,说。

「你想要住哪间。」

「都可以……我住哪里你比较方便?」四顾之後微笑看他:「近些好了。」

他转身过来,又是盯了半晌,方才举步领符希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幢。「最後照顾我的长辈,以前住的。」轻轻在门口合十:「远长辈,感谢你留下小楼给我,现在我要使用了,谢谢你。」

符希忙著记录打量,忽然停下。

――青龙。

看他对青帘反应那么激烈,我还以为是因为「青龙白虎是对头」之类的……想不到却可以是最亲近的长辈?!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不要一直看着成人房。那就是不能继承的东西之一。」

连忙回答,「我知道了。我不会进去的。」

「……」

看他低着头以为还在生气,却听声音幽幽地问。

「你刚刚……没有到……我的成人房……找我……吧?」

糟了,因为你平常都是住在那里,我实在没想到今天无缘无故地会例外啊――「……找了。」

「……敲了门?」

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点了点头。

「敲了……几下?」

「啊,」这怎么想得起来,好像是……「两、两下。」

「哦……」不知道是不是松了口气的表情:「那就好……」

那就好?

陡然抬头,想起什么事似的:「你进去了?」

「没有!我还没那么莽撞――」

这真的是松了口气的表情。「还好。」轻轻地说:「族里有这个说法……如果屋主之外的人,进了挂着白虎帘的成人房,白虎……白虎会对闯入者不利。」

啊、「所以白虎不会『转帘』,是这个原因?」

「……」

「……」

好好,我知道,

「『我不要告诉你。』」

毫不例外地又惹了他生气,想了一整夜再度道歉的措词,然而早上他看来仍是稳重文雅的模样;而且――

「原来是白天不穿『掩』啊!」

原来如此,之前都是下班之后,反而看不到了。越想越有道理,夜间气温较低需要添衣;随着日出而袒露、夜幕降临就掩藏,当然就是引申的抽象意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转过身来,「早。」

――右衽。

「啊、你的――」等一下、说不定又只是礼貌、「唔、嗯、呃……你的……你的电话佩起来了。」

不愧是浸淫在生活美学中的民族哪,绘线编成结饰古色古香,玉佩一般悬在腰间流苏低垂,科技产品与民族服装竟无半点冲突。「好漂亮……」

――微微一笑。

呃、他笑了……笑是否定和安慰的意思,我的感想太过浅薄,他叫我不要难过吗……「我……等我把纹样学多一点就可以说得比较入,谢谢你不跟我一般见识。」

轻轻在面前坐下:「今天的衣服只是说,天气清明、路途平顺。」

「我写下来我写下来。」

翻开笔记正夹着一张白纸黑字,伸手拿起递了过去:

「对了,这是我和学姐排的轮流加班班表。你可以看哪一天我会晚到,我会尽量避免突然加班,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手握那张班表,绢只是怔怔望过来。

自从忙碌起来,加班的日子固然一做完就奔赴层云第二天才下山,不加班的日子也格外珍惜,连买热食的时间都舍不得,早早准备好干粮,五点一到就顶着夕照出发了。

「这是你……喜欢的食物?」沉默注视研究很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问。

怎么可能,符希苦笑:「不喜欢。」

「那……你会不会不喜欢……层云的食物?」又是斟酌了不知多久,有一天再度痛下决断,绢这样问。

我想一定比乾粮好――然而压下胃的冲动,符希秉持科学精神就事论事:「没有吃过我不知道。」

「……既是如此……」不再是背转身去,脸却侧向一边不看对方:「不嫌弃的话……你要不要试吃看看?」

「真的?」层云山垂直高度穿越数种气候与生态区,非常少见地兼具四季分明与物产丰盛,更加少见的是,「采集文化和高度成熟的技术文明,同时拥有的例子实在是太罕有了。」再加上并非矿产不会有外人觊觎侵略,得天独厚啊……口里一边吃、脑里一边陷入沉思,符希喃喃。
「『流淌著蜂蜜和牛奶的土地』,『棒打獐予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难得地自行发言。「以前不是的。」

「啊?」

「以前不是采集。」避开符希疑问的眼光,绢盯著眼前的鱼蔬视而不见:「果树和山药现在虽然都是野生,其实是很久以前族人种植下去的。野菜的质地不会这么细致,这些都经过育种。水塘不是自然形成,当时村子挖掘了用来养殖灌溉,也可以供水和救火。柞虫可以野地存活,但是远长辈说他小时候还养家虫。不过后来族群少过了这块土地能够养活的人数……」看不出是负面还是正面情绪地微微一笑:「我一个人,采集也就够了。」

凝视他斯斯文文的模样,不自觉说。「真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转眼望来:「你要我和一起去?」

「――好啊,我和你一起去――」终于意识到说了什么,专业的敏锐度才兴奋起来:「好、我、我当然一起去!袖子这么宽,你都怎么工作?换工作服?把袖子的系带束紧?你都用什么工具?应该不会是徒手吧,你的手指没有半点被植物伤害的痕迹――」

「……」是不是有微妙的改变,仍然微笑:「夜晚没有办法,你要白天也来才会知道。」

白天……符希沮丧,「白天我同样要工作……」

「那也没关系。」轻轻站起来背对,「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吧,」

音调听来平平淡淡:

「多一个人,层云也还养得起。」

一起吃的大概第十顿晚餐,符希说,「台风要来了。」

绢轻轻点头,神色不变夹起第二块鱼。

你知道?!「……会不会很危险?」

筷子仍夹著鱼,姿势不变似乎还浅浅在笑。

不可以掉以轻心啊,「你说不必缴税是因为房屋属於没有钢筋水泥的建筑类型,遇上台风不是一定会被吹垮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房子。鱼块送进齿间,「每年都有几场,要是没有对策,层云山哪里剩得了古物被人觊觎。」

这样讲好像我是盗墓贼似的―;然而想起博物馆的贼窟出身,符希无以辩白。反省未久很快便重新陷入盗墓贼的快乐之中:「你都怎么防台?这个题目十分罕见,我明天下班立刻赶来,你教我做好不好?」

放下碗匙,静静摇头。「来不及。看这天色……」转睛慢慢扫过整个苍穹。符希顺著他的目光望向,漫天火烧的诡艳晚霞――「天一亮就得开始。」

而且傍晚风雨就会很大,走那山径你也很危险。晚上就别过来了,他说,防台设施我会留到第二天给你看的。符希也觉得有理。民族传统智慧的判断,还是不要铁齿的好。再说台风来博物馆总要提高戒备,六年前业国大洪水淹得他们两百年博物馆只剩下四根塔尖露出水面,珍贵的馆藏善本书用冷冻升华法慢慢脱水,全部理好据说还要另一个两百年。

是啊,博物馆里的人生,不必急的,如果要保存两千年,两百年算得了什么呢?修不好的文物便不要逞强去修,静静等待一百年后的新技术。符希向来充满耐性。

充满耐性――直到五点,自己都还这样以为。

仿佛一瞬之间进入另外一个情境,前一刻还计划得井井有条评估一切利害,一跨越那个时间点,登时坐立不安起来。

魔法般的,五点……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一下班就想夺门而逃的人啊?」华学姊一脸轻蔑兼忍无可忍,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不必拚命往外看了,你听这根本不是雨打,简直就是河流的声音,墙壁外面淌著瀑布,我看你连开门都有问题,还是趁著台风加班吧!」踅踅念转成了喃喃自语,「糟了,我都没想过气候对展览的影响,万一热带雨林联展的时候天气不好没有人来,那怎么办?查查看会不会有台风……」

气象局也不知道那么久以後的事的。抬头凝望窗玻璃上的水流,问他,可能还会知道……到底是怎么知道傍晚风雨会加大的呢,到底是怎么样的防台设施……

「学姊你不要骂学长了,学长想他女朋友嘛,恋爱中的人最大唷。好了我们不必烦恼,专心做研究就好了,行政部门会理参观问题的,还会打很~大~的广告,叫大家都来看学姊带回来的猎头族缩小人头呀。」

真的下会危险吗……风雨这么大,不是我不相信层云族的传统智慧,可是他一个人……想起他细高挑儿的身形,符希咬住下唇。我实在应该留在山上陪他一起防台,然後说台风太大没办法来上班……

「什么恋爱的人最大,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还没尽最大的努力,就想著要交出去!!」

防台工作粗重,下午已经有雨,难免淋得一身湿吧――层云族的雨具什么样子,下回一定要问――没做完又不能立刻更换,台风气候转寒……真想今天就问――

「出麻疹嘛!学姊你说我年轻,我很高兴呢!学姊也还很年轻!――咦、学长、」

抵抗风压冲出门外,「我回去了!」

「哇学长好猛,那我也走好了!学姊拜拜!」

「你――们――!」

单是奔赴停车场的距离就已经浸透,衣里鞋里的水在坐垫上预先出一个一个日后会发霉的湿痕。不开冷气挡风玻璃结雾,开了冷气湿衣裳贴身发抖,车窗照样看不出去――

像在自动洗车机里。

这样应该是开不上山,一边下结论一边朝山上开。过关斩将地躲过行道树的树丛然后树枝然后树干,仗着底盘高积水直冲过去。终于在半块招牌准备砸在车头灯前一步――该说幸好这样的天候没办法开快――时煞车停下来。真的不行了,还是回宿舍去。

转头开了两公尺。现代建筑的机械城市都这样七零八落,那幢手工雕的木楼,真的撑得住吗?

再开回去。雨刷岌岌可危了,不用又看不到。其实用了也看不到。实在没有开盲车的技术,回宿舍去再说吧。

……那村子里外密密的树,树梢比楼还高,树冠遮得住整个屋顶,雕刻建筑专用的树材结实沉重。如果吹倒下来,正好就垮在屋上……

转头已经分不出路面在哪里,找到左右的路灯当边线开在正中间。不知道越过第几根时,灯柱就在眼前拦腰弯折倒下来。倒抽一口冷气,留得青山在不怕上不了山――这话好像怪怪的――今天还是回宿舍吧。

……如果他不在了,以後上得了山又有什么用呢,超大的回转半径分不出是溅起的水还是雨粒,掉转车头――

「禽、你会不会开车啊!」刺耳的巨大喇叭声包围过来,「老子已经倒楣到家要在这种鸟天气出门,还发瘟排在你小王八羔子後面!你要往东就往东要往西就往西,干嘛兜来兜去兜来兜去嫌路况不够差是不是!越野车就牛浚±献釉依酶你看!!」

「对不起对下起!」

我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不敢再想山上,下再回头半水半陆半爬丰游地回到住。除下一身的湿透洗了澡,提著还在不断滴水的衣服开动洗衣机。竟然有点陌生的机器声响起,没有找到其他需要洗濯的东西,就只今天身上这套。也没有适合这个季节的替换衣物剩下。

好像都在山上……

「说起来,很久没在宿舍洗衣服了。」正确地讲,很久没在宿舍洗澡、很久没在宿舍吃饭、很久没在宿舍睡觉和起床,很久没住宿舍里了。只能等现在在洗衣机里的那套衣服烘乾,赤著身体打开冰箱要做已经迟了很久的晚餐,不知多久以前买的蔬菜已经烂在保鲜盒里,吃剩的超商便当也远远超过了上面标示的保存期限。把一切清乾净终於煮了冷冻水饺,坐在桌前吃完然後洗碗。洗碗机太久没用旧水积存发臭,又了好大工夫重洗。

明明做了这么多事,离睡觉的时间却还很早。

几个月来第一一个人的晚上,工作没有带回家来,拿了书要看,读过奸几遍的文字茫茫地进不了脑子。为什么想不起来,

「我以前夜里,到底都是做些什么呢……」

算了,还是早些睡吧,早些醒来看看风雨能不能小些,能不能在上班之前上山去一趟。

盥洗之後坐在床沿,环顾应该是自己的这个房间,符希忽然领悟到。这栋楼上楼下住满了的宿舍,其实跟绝了裔只剩下孤身一人的空村,并没有什么不同。

三、「显」

躺下去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符希迅速弹起,抓住正在响铃的电话。「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平安吗、现在怎么样!」

「嗯?这里很好啊,你那边那么严重吗?」

「……没有。」安心了之後又想到再度确认,「你说很好,不需要帮忙?」

「没有问题啊,台风不就是这样吗。」

「哦……」松了口气随即又提上来,「你那边树那么多,没有……倒下来吧?」

「没有,它们的根都很。」

水土保持做得好――啊、「那房子旁边的呢?」

「房子旁边的……树吗?不必担心,我锯过了。」

锯了?!「……你锯的?」

「是啊。太多旁枝禁不得风,都锯掉了。」

你一个人……「锯那么大的一棵树?」

「两棵。我――我连你住的那幢旁边的树也锯了。」

「……。」想像起他坐在树上手执长锯的模样。真想亲眼看看,「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哼,瞧不起我,你又没看过我的手臂,怎么能判断我的力气不大。」

说得也是,一直都被布料遮得层层叠叠,「我太没有科学精神了。明天上山看个清楚,再作判断。」

「不要。」

我又惹你生气――忽然想到,「你说高兴和客气都是笑容……那么你对我直接拒绝不加微笑,是不是反而比较亲近?然後,进一步等到……你又再度会对我笑了,是不是表示我可以让你高兴,就又更加亲近了些?」

「我为什么要对你笑。」

「我……我只是……只是假设语气而已,」符希已经学到此时就要赶快转换话题:「风雨惊人你竟然说得浑若无事,到底是什么样的防台设施?」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

「你上山来不就直接看得到了。」

「那你要等我,你应答过的,」拆卸恐怕也是粗重的大工程吧,「把它留著,等我明天一起来拆。」

「……得要白天才行。依照往常的经验,下山的路要到……傍晚才会清理干净。」

「那,」行政人员随着闭馆周一休息,研究人员放的假仍然是周末:「你再等我一天,周五晚上我留下来,星期六的白天就可以。」

「……可以。那……就这样吧……」

挂断前突然想到,还来得及吗,「绢!」

「……怎么?」

「绢……谢谢你……」幸好、幸好还在:「谢谢你帮我把第二棵树也锯了。」

听起来,他似乎笑了――

虽然知道明天一早没办法上山,符希还是安心地睡著。「只是,」朦胧间才喃喃想到,都是我在提问,「他到底是打电话来说什么的呢?」

本周六似乎是个「好日子」,符希接到数不清的喜帖,同学亲戚邻居,国防役时只见过三个月的同梯也有两三个。回想起来好像学过叫「麒麟日」――符希对自己出身的主流民族兴趣倒不很大,说不定记错了也末可知――开张动工首映无所不宜,尤其适合结婚。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

没附回条的喜帖直接放在一边,要答覆的全部回绝。翻到一些交情不恶的人名,一起出过田野调查的,一起开过资格考读书会的,一起熬过口试的,歉意不禁微微升起。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

――对,层云也有麒麟呢,对麒麟的诠释是怎么样的呢……想得太过入神,几乎没接到弟弟的电话。

「哥,这星期六我结婚,你几时回来。」

「你结――我、我没看到你的请帖啊――」忽然顿住、我该协助你发请帖,却还要你寄请帖来通知……

「本来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就好,可是你最近都没回家。」

我……我最近……我最近……

「这顺便回家看看爸妈吧。妈妈常常念着,爸爸总跟她说事业为重男儿志在四方,可是我看他自己其实也挺挂念的。」

我……「我知道……」

我知道。压不住心中的歉意,电话挂掉没有放下话筒,拨了自己买的那支号码。可是……

「可是……他要穿工作服给我看啊……」

放下电话,绢沉思侧头,上面的流苏慢慢垂到原来的位置。「弟弟」是金兰的一种,以前远前辈曾经说过;可是……什么是「劫昏」?在满书架的手抄本中抽出难得的印刷品。

以前学官方语言用的辞典。

同音的字一一翻了查看,不知道多久才找到声音完全符合的词,「幸好当时买的不是字典――」

结婚:结为夫妻。

「……」

夫妻:有婚姻关系的双方。

「……」

婚姻:经结婚而成的夫妻关系。

「……作者是存心不想让我懂吗?」

返乡的路途遥远,明明已经必须连夜行驶高速公路,车到那个云霭缭绕晚霞流红的熟悉山脚路口,仍然几乎要往右转。

死命把方向盘拉了回来,我到底是在干嘛,昨天晚上也看过了,村子里好好的,除了落叶满地铺了一层,连未伐枝的树也没倒半棵……以防万一罢了他说,从来也下曾看树压垮房子。符希想起,他捧著锯下的大枝,微笑著说要雕一些器具。

忽然暂停路边,拨了家里的电话,我不能回去,因为――

因为、因为什么呢。

切断电话,幸好还没人接,大家都为明天的婚礼忙吧……爸爸妈妈,姊姊和就要结婚的弟弟……我……

我好过份……

合十祝祷之後又启了一座小楼,清长辈,你最喜欢特殊的布科,匠心独运。教导我搭配猫纹和牡丹纹的关键,在於「末出场的角色」蝶纹;教导我联结藤纹和燕纹之间的纹样,唯一的答案是五月藤雨和落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直到过世的那一天,依旧坚持要我扶起床来,亲自挑了浮云过隙配上光风霁月纹。失落了绅带也还要活得美丽的豪情,少年的我无法体会。然而现在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应该……」

工整折叠分门别类的各式缎纱,还像生前一样等待丰姿绰约的人儿一早起来梳洗完毕细细思量今天五色交陈的心情。春之柜、夏之柜、秋天和冬天,高山流水,梢头第一抹新绿的情书,沈浸在自我感伤中的初雪失恋,昨夜的微笑和明天的遗忘,每件摊开一只袖角察看,和长发一起铺了满地丝光。

应该、应该会……

「应该会有还不曾敦过的纹样吧……」

妈妈为婚宴染了头发,却明显比上见到苍老。人参鸡上来的时候,迅疾无伦为符希盛了满满一碗:「我特别跟他们说,要加一道参汤,我儿子用脑筋最伤体气,要好好补一补……」

妈妈……「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只坐在书桌前,还会上山下海的。」

「还要运动,那更要补,你又瘦了!」

赶快低头喝了一匙。其实,没有变瘦……

坐在同桌的新郎微笑说:「瞧,今天是我婚礼,妈还是顾著要你吃人参。不是该补我吗?」

看看不知何时已经比自己更成熟的弟弟,又看看今天就要成为弟媳自己却从未认识的女孩,符希说不出话。

「要不是我结婚,你还不会回来。」

我……其实,我……我差一点,就又没有回来……

「好啦,只顾说话,还不赶快吃,」妈妈又加上整只鸡腿,碗里完全放不下:「回来就好,你工作忙我知道的。」

我、我――

符希埋首那个永远不会空的碗,爸妈和新人一起到各桌敬酒去。坐在隔壁的叔叔把酒杯伸过来:「怎么样,什么时候换你?」

我、「我――?」

「对啊,你那么惊讶干什么?小冀比你小都讨老婆了,你还打算一天到晚陪你那些恐龙?」

……。不管纠正过几,每见面叔叔还是都说一样的话:「……研究恐龙的是古生物学家,我是学民族学的――」

「一样啦。叔叔跟你讲,上回那个医生说,虽然一般都是认为女人年纪大才会生白痴,其实男人年纪大了精子的品质还是会变差的,你也三十好几――」

零也算是好几吗,「刚满三十。」

「啊随便啦。你的脑袋那么好,万一孩子没遗传到不是很可惜吗?」

只听过大家都说我很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脑袋好。」

「你那么会读书呀,脑袋不好可以读到博士哦?小希,我知道你觉得还没玩够,问题是叔叔现在也觉得没玩够啊,玩是玩不够的啦,你就先结婚再继续玩嘛――」

没力地叹一口气:「叔叔――」

「好,你不想讨老婆。不想讨老婆也该先骗几个女人帮你生孩子呀,不然以後生不出来了,可是愧对列祖列宗――」

越说越荒唐了,「叔叔,我告诉你。以前我修演化学,课本上说,衍後代会缩减亲代的寿命。所以,我决定把生殖投资节省起来,用在自己身上,一辈子都不生小孩。」

「什么!」叔叔意外地感兴趣:「你说,不生小孩可以活得长一点哦?」

其实有一些条件,「对。」

叔叔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看来悔恨无比:「早知道我就不――不对!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你怎么可以自私自利,为了自己活得长就害爸妈没孙子抱――」

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叔叔你慢用。」

看符希离席,叔叔转向左边:「小音,你也是,眼光不要那么高,不要学你弟弟那种享乐主义……」

享乐主义不是这个意思的。走过了整条狭长的走廊,侧身让过三四个手臂端满盘子的侍者,终於找到收讯比较好的地方。

想要,想要问他……

想要问他什么呢……「什么……对,『层云族对延续的观点』,就这个。……喂?是我。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啊、没、没有,没做什么――啊,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

怎么听起来有点惊慌,简直像什么秘密任务被揭穿似的?「在吃喜酒。」

「吃洗……什么?」

「很多东西啊,人参海参,鲍鱼鲤鱼――」忽然想到。我常吃层云族的食物,「你有没有吃过我们的食物?下带你来吃,好不好?」

「到……你们村子里?」

停顿下来。是啊,他对别人没有兴趣,怎么可能离山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实在没有信心,他会觉得我们的食物是值得的……「不然,到博物馆好了,对、热带雨林联展快要开幕了,你要不要看看这一阵子让我加班耽误上山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回答出乎意料地明确迅速:「好啊。」

「……?!」传来的竟是肯定句,呆了好一阵子才听懂:「真的吗!太好了!开幕那天早上我就带你去!」

电话切断之後仍然怔怔站著,他要下山……。不过,「啊、没有问……」

我又到底为什么打电话去的……

「小希,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怎么不去多吃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罪恶感油然而生,「妈……」

「我们赶快回去,我看过菜单,等一下有当归鸭――」

「妈,我……」声音几不可闻,「我这一年没回家,不是专心事业,我……我没有努力工作,都只做自己喜欢的部份……」

妈妈却笑了出来。「这个表情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哦?我是你妈妈――」拍拍符希的手背,「我儿子从小就是这样啊,大家都以为乖,其实是最任性,没兴趣的科目草草应付,有兴趣的作业拚命写,不同意的答案明明知道也不肯照著答,就让考试被扣分……三年级的时候有没有,那个织品工艺展报告啊,你去了好几最後缴了一大叠,詹老师说你平常的报告根本不是这样,硬要你承认是家长当枪手写的,我还跑去学校他一顿。哎,」得意叹息,「说起来都是我宠的……」

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不提到完全不会想起。妈妈却连老师的姓都还清清楚楚。

「你爸自以为什么都懂,哎我才不去理他,我儿子什么时候有过事业心了。你弟弟也是,我看他就是随遇而安怎样都好,要说读书最拚工作最冲,就只有你姊姊……」

是的,姐姐向来坚忍不拔。回到座位上时,姐姐不但仍有笑容和叔叔周旋,还有心力伸一只手替符希翻好领子。妈妈已经翻过一,但室内外冷气的差异让符希再度穿脱,也就再度乱了。姐姐一定知道享乐主义的正确定义,符希想,但她既不反驳叔叔,回去也不会结婚。

也许我该请教姐姐层云族的事,看着那个坚固的微笑,符希对自己说。

想到要让绢也尝尝热带水果的时候,符希再度感到那股罪恶。爸爸在箱里放满了芒果,是希望儿子下一个努力奋斗不回家的整年,都有得吃吧。

「我看过了,一爸爸拿著整叠细心贴好的剪报,「民族学最近很有发展哦。这些你拿去参考。」

爸爸……

当初坚持要填民族学系,爸爸拍桌子。那有什么前途!出来能做什么!全州只有一所大学有这个系,於是自己真的在志愿卡上只划了一个号码,爸爸知道的时候冲去收件,拚命要抢回来。不知走什么运竟然没有落榜,爸爸看著本来能上的落点,气得撂狠话说以後饿死不要哭著回来。

可是爸爸,每天用眼睛像雷达还是搜寻引擎一样地搜索著民族学关键字,一篇一篇剪下来分类贴好等我回来。

「你看这芒果种得不错吧?还有那边,是山竹。」爸爸拍拍树干,露出看不见的笑容:「等你们三个的孩子来吃。」

演化学的理论可以对叔叔侃侃而谈,可是面对爸爸,符希什么都说不出。

「绢……你知道吗,」终究另外买了芒果给他,符希说,「……生你的人……谁?」

仍然带著赞叹天下竟然有这么好吃水果的神色,绢不以为异说。「知道啊,是雪长辈。」

「那……是谁和她一起生的?」

偏著头思考,沉思说:「大概是柳长辈吧?他和雪长辈交情相当奸,还互送了――呃、嗯,我小时候很讨厌他来住的日子,」耸了耸肩:「雪长辈都会不注意我。後来雪长辈过世了,柳长辈常常来看我,每都带很多糖给我沾著吃,那时候我觉得很烦,不想理他……可是,」视而不见用汤匙无意识划著果肉,「他……过世之後,我,我有时还满想他的……」

绢……

忽然间又罩上了那层沉稳。微微一笑:「这种水果真甜,不需要沾糖了。」

左衽是不礼貌的,说话的模样浮上符希的脑海,不礼貌,因为――

「绢,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

啊……发觉冲口而出,符希赶紧补上一句,「我家里、我家里种了很多这种水果。」

幸好他的蹙眉不是不悦,却是一种疑问:「『家』,那是什么?」

啊,对哦,你不知道……「『家』,『家』就是……」

从国际语言来讲,家就是住加上亲人……不、不对,跟住没有关系,「『家』就是亲人、呃、长辈晚辈和金兰、」

唔――

「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直视望来,没有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好啊,」轻轻站起:

「那,你也和我一起去扫墓吧。」

和上屋顶收防台设施时一样,扫墓前绢束了长发,换上一双紧靴。「怎么可能会是赤足工作,」符希记得他不以为然地回答,「长辈常常告诫,越是丰硕的果树之下越是肥沃的土,寄生虫也就越多。」

再度目不转睛看著,想起自己身上也穿了坚固的长袖登山衣物,符希想,果然这才是真正和自然密切接触还能长寿的民族,不对严苛的自然抱有任何轻佻幻想。绢除下层层包覆,留下「庸」内层的上衣「质」;然後将「质」的袖口和「函」的裤摆螺旋缠绕变得贴身,带子反向,便是束紧。想起自己问炭纹作为工作服时他的神色不置可否,原来努力和心情并不划分开来,应该是这样的吧?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忽然想到,「上回拆卸工作证实你的手臂真的很有力量,不过实物我还是没有看过。」

正在整理已经成为护臂的衣袖,他眼白瞟过来盯了半天,没有说话。

「好,我知道,「我不要――」」

仍然没有说话,举手抓住自己衣领,在符希眼前把半边扯下来。

转折太大让符希一时搞不清要怎么反应,只听他冷冷地说:「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清楚了……」

哼。他把衣领拉回原,原本用固定绳固定夹工整穿出的衣领变得乱乱的。其实一点都不清楚。到现在符希还无法完全理解刚刚发生的事。不要说判断,连那肩臂究竟长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我的观察能力太有效期了,符希想,他一定气得厉害,可是我怎么看不出半点徵兆,之前不都很好,还说允许我陪他扫墓。

「你……」神魂初定之下竟然讲出这句话,自己也立刻後悔:「你不介意让人看到身体,倒介意让人看到你的衣领。」

「胡说。」还是那个冷冷的表情:「我最近不都没穿气掩」了。」

「那不是真的,」为什么我还会继续讲让他生气的话呢,「你都只说今天天气很好。」

「……」

这么久的沉默让符希害怕起来,他一定不原谅我了――然而他只是站起。轻声说:

「我们去扫墓吧。」

数量众多的坟重的工作份量,除了草,他一边解开衣袖回复宽袍,在一根矮柱顶坐下。轻轻抚摸墓碑:「远长辈……跟雪长辈其实并不怎么认识,又是长辈的长辈,照规矩我不会由他照顾。可是人原本就少,那一阵子年轻的长辈又盛行下山工作,外面的社会能让不是受学校教育的人找到的职业……据说环境相当恶劣,即使不出意外,寿命也都了很多……变成一个断层。雪长辈之後,云长辈也过世了,到了清长辈逝去的时候,村里……还在……的成年人,只有远长辈了。他接手教育我时我已十七岁,一心等著要为我办成人礼。他教我在他的邻近建了小楼和成人房,指导我尽速学会成年人生活该会的最基本技能,身兼成人礼里的一切人员,照著最正式的仪轨为我举行了成人礼……」

成人礼,「你们――」

「办完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

要问的问题只说了开头,符希忽然不想问仔细了。层云族的十七岁,可能相当於实岁中的十六或十七,视生日在年头或年尾而定。不管哪一个,都还只是少年。

「其实……」声音低细:「我的名字应该念作「绚」。」

「念作――」

「绚。」折一截方才砍乾净堆在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层云文字给符希看:「还是写作『绢』,但在成年礼里,我得到一个新的读音,『绚』……从此,也要加上『绚』的意思。」

「这、这――」这就是,就是文献里提而未详,复杂多变的语文――「所以,『绢』是一个……破音字,也可以作『绚』解释?」

「只有我是。『绢』平常不会发『绚』这个音、也不会是『绚』的意思。」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你是……」巧笑债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进一步绘了画的绢……?」

「没想到你猜得出。」那脸上却没有惊异之色。微微一笑,「成年人不能只有先天赐予的天赋,必须自己创造新的美好,才有资格说是成人。原本绸的念法会是『绣』,锦心绣口……不过,她没有参加。」仍然抚著墓碑,许久缓缓开口。「远长辈的名字,其实写作『辕』。」

望向碑上的刻字,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什么情况下……会用正式的读音?」

「特别的事……」依然低头朝着墓碑:「和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绢抬头看来。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高兴吗……

「……打扫完了,我、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空茫茫的。明明刚刚得知珍贵的资料,从来没有学者记录过的――想要离开这个墓园,但也不想回到那个人留下的小楼。

到底是为什么,符希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天他的衣领仍是,今天天气很好。

还是必须住进那个人留下的楼里。客随主便,当初是自己说哪一幢都可以,岂能因为一点小原因说搬就搬。

何况,符希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小原因」。

夜里直挺挺地躺著,不再充满兴趣在房中四下观察。可是睁著眼睛,又有另一种冲动想要翻箱倒柜把每个角落都查清楚,一寸一寸。倒是平常必须压抑好奇的成人房,符希不想再看。即使瞥见都会避开啊……我是怎么了呢……

而他仍然是说,今天天气很好。

「早安,绢。」

听见这句话,他紧抿双唇。不知多久之後吸气,「早,符希博士。」

……虽然刻意小心不要用到,他,他还是想起了吗,坟里他的那个……「特别的人」……「啊,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直到已经开到半山腰才想起,我吃不下早餐,他也吃不下吗?

「今天起得很早,下山之後,先吃东西吧……」终於望了过去,他正看著:「你想,」果然男人还是对科技产品有兴趣,「开车?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我也可以,「教你――」

「你专心开车。要是翻到崖底下,别人还以为是殉――还以为是谋杀案。」

「」怎么可能,「谋杀案怎么会一起死掉。」

「……本来,本来以为可以脱身,逃不走一起死掉。」

虽然他说要专心开车,视线还是转了过去:「……层云族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也有谋杀案吗?」说完摇了摇头,自己作答。「人不一定会想偷东西,但有时候难免会想杀人的。」

「……你想杀谁?」

我――「『我不要告诉你』。」

「……」吸了口气:「我倒不曾想要杀人。别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杀的必要。」

「……我真羡慕你。」不承认也不行,「辕先生把你教得真好。一丝缺点也没有。」

「不好。」说是这么说,刚刚严肃紧绷的神情还是松动许多。「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提到那个人就会笑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开车。」

「……你要教我?」

我也、「我也可以教你啊!」

「这一栋是展示区第三大楼,我平常不在这里工作,不过热带雨――」

先生,你的衣服好漂亮哦。

谢谢。

「热带雨林联展是在这里。本馆人员不用门票,我去那里买一张给你――」

先生,你的头发好长,留多久了?会不会很难整理啊?

不会。

「一进去先是地质区,然後是生态――」

先生,你的衣服好特别唷!

是吗。

「生态区里面是动物区和植物区,我工作的民族学区在更里――」

先生,你的发质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有。

「这边展示了热带雨林区的三十二种民族,因为交通不便,所以部落之间不相往来――」

先生,这是哪一族的衣服啊,你是博物馆的展示模特儿吗?

……不是。

「每一个部落都自成一个民族――」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

「干什么!!」

「符希、符希、你干什么?快放手,还是个孩子。」

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拉着自己的手臂,从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手腕上放开来。前面一个少妇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嘴上说著「赶快向大哥哥道歉,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没礼貌!」可是满眼激愤快要射穿自己。

「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少妇抢上前迅速把女孩抱走,「妈妈他扭我的手他扭我的手啦」的哭声一路远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还好今天没有把识别证佩出来,应该……比较下至於连累博物馆吧……

「……我看你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忽然间就……」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族里……虽然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可是…那只是个小孩啊,没办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

「对不起,反而让你困扰了。」顿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说。 「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加班做的事情吗。」

思,对,「这,这个是贝族,特色是……绞染,」不拿著资料看的时候,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织品:「江族的糊染……镞族的缝染……这种褪染法,是明族的独创;土族和坤族都是蜡染,技法十分类似,是两族同出一源的证据之一……那边是圣族和誉族,他们也是系出同源,有互相袭击猎头的传统。所以我建议要隔开一个成人专区,华学姊因此很不高兴,一直说又不是色情――啊、好像过不去。」

猎头族专区吵杂喧天――不只是战鼓背景音乐,还有好几十只麦克风的问答。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样可以吗,华学姊的宝贝展品,要不要去制止――

仔细一看,站在中间高接受访问的,长得就有点像她。

「我们不要去凑热闹,先看别的吧。」

等到敌军全部散去,大将军意气风发朝这边走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後的事了。难怪一眼认不出来,华学姊今日治装端严妆容丰瞻,仍然保有平时的干练却又华丽许多,果然是穿了战袍上阵啊。

「绢先生!」

睁大已经勾描得很大了的眼睛盯著绢瞧,不知道算不算打了招呼,华学姊转头往这儿望过来,符希从来没见她用这样嘉奖的眼神看著自己:

「不错嘛,竟然能把层云族的最後一人请进我们博物馆!!我对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你最近迟到早退――」

符希低声喃喃:「没有早退。」

「――忙出来的成绩吗?我错怪你了,原来你是用私人的时间从事公务!所以说你还是有工作的自觉嘛,好,好,太好了!我向你道歉,你这样努力,我一定找个机会,提出下一用层云族当展览主题!」

看看华学姊,又看向绢。「我……」

顺著符希的视线,华学姊转向绢:「绢先生,真是蓬摹生辉。您看一下这个展览场地,应该还不坏吧?哪里不满意,尽管告诉我们。啊,」嫣然一笑,脸上竟然微微红晕发光:「这里头是圣族誉族专区,我带了些小东西回来还满有意思,您有兴趣我为您介――」

「华团博士!」符希还不太认识的一个行政人员赶来,气喘吁吁:「有个记者跟我们说决定誊版面再一篇专访,你能不能――」

「可以可以!」转回对绢:「不好意思,我有点儿事,请符希跟您介绍!」眼角朝学弟扫去:「你好奸导览,不要粗枝大叶哦、嗯还有,寅十四号和末七号一定要特别解说!我先走……啊、绢先生,我先失陪,您慢慢参观!」

看著学姊台风般一路卷过去,符希乾笑两声:「哈哈、其实我……其实我根本不记得寅十四和未七号展品是什么……。」

慢慢浮上一个浅笑,绢说。「不要紧。」

「……绢?」

「那么,」仍然微笑,九重宽袖朝著专区轻摆:「请符希博士导览。」

站在缩小人头摆放的柜前时,绢只是默默看著。符希注视,那是好奇的观看吗,那是恐惧的观看吗,还是……穿越了透明的玻璃板和不透明的墙板,根本就没有观看著什么?

「绢,你……」小心翼翼发问:「讨厌这些吗?」

微微一笑,「有什么喜欢讨厌,人死了不都差不多。」

对哦,他曾经亲手为许多人,举行过葬礼……这么地年轻就经历过,刚刚进入成年专区时我看见证件,还稍稍吃了一惊……

那么为什么不说话?

一直不说话……是生气我带他来参观展览,却反而让他变成被参观的活生生展览品吗?

一直不说话……是气我行动没有分寸,反而更加让他难堪吗?

一直不说话――啊、陡然顿住。望向柜里干缩人头半睁闭的双眼,难道……难道他觉得……觉得我……觉得我想把他……做成这样?!

「不是,不是的!」符希想说。

可是,绢没有说。

没有质疑,就没有解释――符希不知道,究竟自己希望绢说出来、还是希望他不说。

「虽然我是个盗墓贼……」只能在唇间低声,「却绝不想要你进坟墓。何况――一」

何况,坟墓里还有那个人。

符希一直很高兴进了这一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竟然还能拿钱,天下再没更便宜的买卖了。可是现在……

以前大一必修的外文教授曾经感叹,绝对不要主修外文,就跟没有专长一样:主修数学的人学得再差,跟别人一比绝对也算数学好的;但是主修外文,那一国土生土长的人,随便一个都把你比下去啊。当初听听就算,现在才想到,我好像也是这样。

我有什么可以教你呢?我的「专长」其实都是你的专长,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更不要说胜过坟墓里的那个人了。结果到了最後,我拿得出来的就只剩下开车了吗?

二十年寒窗――虽然符希晓得自己实在不算怎么苦读――换来如此结果,「早知道不如扎扎实实学个手艺,说不定你还可能会感兴趣……」

「……两位、喂!我说两位仁兄!你们到底有没有听到!」

哇啊。和绢一起醒觉回过身来,逼近眼前的是一对小情侣。大男孩的音量已经放到很粗:

「请问你们看完了吗?你们站在这个柜前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在看。这柜是一定要参观的,很多很多人在等耶!你们能不能丶莸较乱桓稣蛊罚课业摹⑽业呐朋友――」

说出这五个字,大男孩的两眼放光双颊红热甚至让符希想起方才讲著自己功勋的华学姊,战栗般的欢喜,简直像说出来的不是人类语汇、而是一个魔咒:

「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要看。」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

硬著头皮穿过左右侧目的人群,绢的衣服头发更加重了侧目的程度。搞不好比看乾缩人头的观众更多,还是尽快脱离这里……「我们、啊,」逃出现场想要赶快找个什么话题来说时才终於想起,明明是自己说要先吃早餐,却在他答应要学开车之後满心沉浸著,完全动不了脑筋地沿著习惯的路直直到了博物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吃……嗯,去、去餐厅吧。」

第一带了尴尬的神情:

「……嗯,好,好啊。」

好啊……听你一直喃喃自语,还想著是下是要向我解释些什么;却原来……原来,只是饿了吗……

朝附设餐厅走去,听见背後的成人专区隐隐再度传来相同的抗议声:喂、你们两个也是,占著那么久,也不像是在参观到底是在干什么,要呆呆地笑站在哪里下部一样,不会去那边墙角啊?赶快、赶快换人了啦――

「……唔,」看他吃来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符希心中忐忑。连自己也贪下知味,实在不该拿食物来当请他下山的理由;可是、可是实在找不到其他东西能当藉口了啊……「你,你觉得……」不敢问出好吃吗三个字,「你觉得……怎么样?」

端端严严放下筷子,他略略侧头沉思。

符希无比沮丧。「我们的食物不好吃――」

「不是。」摇摇头,他说:「这种蔬菜……不苦,却也不辣,很……很奇特。」

不苦、不辣、很奇特?符希全然想不起吃了什么,低头一看:

小白菜。

小白菜也能叫作很奇特,蔬菜不苦不辣不是很正常吗?――忽然顿住。我始终认为山上该是蔬菜的天堂,却从来没仔细想过。越是好吃的蔬菜,昆虫也越爱吃,尤以十字科为最;稍不留心,小白菜一夜之间便只剩叶梗叶脉。专业的农人是依靠细心种植、各种设施,费尽手段和虫对抗,才养得出甘甜的蔬菜:倘若只是采集,难免都是带了苦味辣味,昆虫不吃的才留给人类。我还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芥菜、苦瓜,没想到是不得已!

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忽然说不出的疼痛,比自己吃不到还要难过。冲口而出:

「你喜欢小白菜,我每天带三斤上山给你!」

――看到他微微一笑的那一刻,符希觉得,小白菜真的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上山的路上果然转进市场里,提了足以塞满整个行李箱的小白菜(还加上一把葱,卖菜的婆婆坚持要送给绢的――虽然如此,符希还是不太喜欢她)。走近小楼时,符希回想今日喜怒无常、突哀突乐,实在不了解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情绪怎么会这么不稳定呢。」

看着楼顶他特地为自己锯了的树掩映夕日霞光,符希想。清晨出发时无比烦躁的心情,现在已经完全无法体会了:

「世界上高兴的事,还是比较多的。」

――然而是,快要睡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也许他是为了不要压垮那个人遗留下来的小楼。

「如果他是为了我,我住哪幢都是可以的。」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又睡不著了。

当第二天上班见到,符希还飘飘荡荡,学姊却已恢复了平常模样。头发梳得紧紧,没一丝会挡到眼睛,发出文件时的神色像是「下好离手」。

「符希,」午餐时华学姊沉吟著说,「层云族特展你打算怎么办?」

原就食不下咽,一听更是登时哽住:「啊、咳、咳……咳,」接过开水喝了下去,「咳,谢谢学姊,咳……那么久以後的事情,要现在想吗?」

「当然要啊!」学姊一脸理所当然:「难道要到时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呼吸顺了一点,「别说已经排到几年後,就连热带雨林联展都刚开始,还有整整两个月耶。」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现在交给行政部门就得了。顶多快要闭幕时出来热一热――」即使眼睛亮了也只有一瞬间。「目前掌握了多少,你先说说看。」

掌握――「没有什么多少啊。」

好像气到两秒钟说不出话来:「那你就说掌握了多么少,讲。」

三件并作两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符希并不很愿意告诉她。也许不是针对她。「……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盯著立刻在纸上整理出来的纲要,华学姊皱眉。「也不能说是「没有多少」。问题是,这些不能作展览啊。」

「我的构想是……」符希把纸笔接过来,《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这样不行吗?」

「不行,这个只能写论文。」仍然蹙额沉思,华学姊挥著掌。虽然是负面否定姿势却有正面的斩钉截铁,有力宛如手刀:「大众对抽象事物的兴趣有限,何况是两重抽象。」

「那我写论文就好了――」

「不好!是博物馆在付你薪水!」几乎要拍桌,脸上写满「薪水小偷」四个字:「这里不是国家科学研究院,你怎么可以只顾自己个人的学术成就?你拿老百姓拨给博物馆的税金是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你不可以把重心放在写论文上,但是,你要考虑社会教育意义啊,要考虑科普价值,要让学生可以写暑假作业,要让父母带著他们的孩子来看来玩,要拿出一个……」每讲一个形容词手刀就劈下一:「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亮点」,才行。」

具体的、鲜明的、吸引人的――「你说,绅带?」

忽然露出了复杂的沉默,符希第一看到华学姊脸上也会有欲言又止的表情:「符希,我们……看你那么兴奋,一直不想泼你冷水……。不过,你不要死死地把注意力放在那条衣带上比较好。」

……「什么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说,」叹了一口气:「就是说这你的判断很不专业!那条衣带既不是古物,又不是最具代表性的部份,个几天几万块想办法弄到当然很好,真的弄不到也就算了。我们私下说起都不明白,为什么你会把执著全部放在上面……」

「那是失传的技术,难道不珍贵吗?」

「它失传没有几年,何况,」试著解释,「要搜集也该是所有的织品。如果够多够齐,还可能由量变得到质变,只有一条衣带的话,这个展览太单薄撑不起来――」

「它很美,不够吗?!」

尽量放缓语气,「我们是人文与自然史博物馆,不是工艺博物馆,更不是美术馆啊。再说,如果真的要讲技法上的复精密,它恐怕还比不上姚国的桃锦、雯族的立体山水绣,更下要说众香――」

「那种完全落在具象的东西怎么跟层云奥的抽象――」自己停顿下来。手心微微发冷,我……我竟然会说出这种……以私人主观审美价值,褒贬各族文化的话……

看著学弟陡然站起来声色俱厉然後自己怔在当场,华团再度叹了口气:「知道了吧,你最近真的不太正常。」

我……

「好了,坐下来。」把符希按坐回去,继续看著手上列出的单子。沉吟许久:「倒是你说,层云族还有一个女性遗民,很值得注意一下……也对,我们不要只炒短线,放长线钓大鱼。」

符希睁开眼睛。「『放长线钓大鱼』……」

「嗯。」短而紧凑地点了头。「你很有希望成为层云族研究权威中的权威,可是只有一个研究对象总是不好,等他走入历史,你的研究也难免变成埋在历史里的非主流。相反地,如果层云族衍下去,你可以亲眼看到一个层云族人从出生到成长,人生阶段的每一个细节……坐下!你又站起来干什么!!」

我、我又站起来干什么――长长吸了一口气,「学姊,你这话比我刚刚还要荒唐。感情私事是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研究者完全不适合自己搅进去乱点鸳鸯谱――」

「对,你说得没有错,」学姊满脸认真,「现在已经不是殖民时代,我去找乾缩人头的时候也不能像大鹰博物馆里那堆一样用枪干掉整个部落抢回来呀;我们要用合法的方法,方法!我们先去找出那个层云女孩的下落,看看她有没有丈夫小孩,要是没有最好,万一是有――」

「够了学姊。你这话不要给任何人听到。」想起她也是好意为自己盘算,终於补上:「我也没有听见。」

唉,注视。「这是你的前途,不是我的。」转身离开:

「你好好想想。」

筷子夹起小白菜炒野(化的家)鸡,符希查看笔记簿,说。

「还有这一个,楼上动物部门乐学长告诉我的,他说,「要笑话我没听过,遇过的成不成?」我说也可以,他就说了:「那天老孟」――啊、不对、这边要先解释。」

喝了一口小白菜汤,符希抬头说明:

「乐学长是做颜色分类的,这种方法真的很特别,他拍下很多生物的特殊颜色转成光谱组合来作纪录保存,并且用来比对,判断是哪个物种。发展这个方法本来是因为标本久了难免褪色,後来却发现有分类学的意义;他说这是因为颜色常常跟生殖选择有关,所以可以做生殖隔离特徵。久了练出一身绝技,常常和人打赌,随便给他看一张照片放到极大的局部颜色,他就能说出是什么生物……这是笑话的背景,你先记得哦?」

看著绢点了头表示了解,符希咽下腌小白菜烘蛋,开始念诵。

「那天老孟来找我,说:『色鬼,你输定了,我这回带来的颜色,你绝对猜不著。』我当然又跟他赌晚餐。那个颜色……真的很奇怪,我实在摸不著头绪,叫他给点提示。他说:『好吧,那就给点提示,你问我答,把范围缩小点儿。』」

「本地种还是外来种?」

「唔,外来种。」

「外来种……体型大不大?」

「嗯,挺大的哦。」

外来种、梃大的……可是不管怎么想我还是想不出来,自暴自弃说:「总不会是龙吧!」

他竟然说,「对,没错!」

结果,你知道是什么龙吗……」」

望向绢发现奸像没有打算跟著一起猜,符希吞下小白菜泥翡翠冻,认命地往下念:「『高温蒸汽灭菌法用的铁笼。』」

小白菜蜂蜜汁。这个笑话他也不喜欢,哎……我知道我讲得实在不奸,就连自己也觉得无聊……明天再问看看,接下来换大气科学部门了,可是我在那儿认识的学长姐不多……

然而他却在这时笑了。

符希大喜过望,也许笑得比他更开。「啊,你喜欢这个笑话?!那我以後常去请教乐学长――」

缓缓摇头:「我不喜欢。」

――却仍笑着。

……原来,你的笑容还是拒绝。

想要重复见到那天的笑容,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不只四访来的笑话,也包括当时的小白菜?

都只是,礼貌上不要让我难过……

「……你说我,只讲今天的天气。」略略垂眼,遮住了那笑容不知是否改变:「我……嗯,一天当中,衣服换来换去,太琐了。」

这个安慰也太勉强,天气不是才最会变来变去吗……

「也许等一下我的想法又会改变,但是现在……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嗯,我不会,再用不好笑的笑话吵你了……

「以前,我从来不曾觉得,衣纹不够。」

我知道了。颓然站起默默收拾碗盘,背着清洗,扔掉多余的小白菜。

「……」

――果然还是该穿左衽的,

看著那背脊,绢想。

还来不及全部淹渍完毕,小白菜就被菜虫吃空了。它们只留下满地叶脉。

和那一把葱。

之前就感觉到符希……博士对葱有种莫名的敌意,所以我一直没去煮它;然而小白菜罹难之后,那敌意似乎更强了。

仍然穿着今天天气很好,绢想。

葱也已经烂光了。就算是小白菜,还说每天要送三斤,两个月来,他没再带上山过。

今天,也不会吧……注视天边,这个季节天色一暗,就是他上山的时间了,不必著急。我且静心,现在多想无益。

日光又减了一层,每天这样忽喜忽怒,也该好好节制,难道真要把所有长辈的衣纹都翻出来使用不成。

这是暗了吗,还是天际仍带一丝微妙的彩霞余晖?

应该还算不得暗,虽然第一颗星已经升起。

好像不得不承认是黑了。

提灯在山路来来回回陆续看了三趟,电话也把收讯状况来电纪录信箱留言检查了十一或十二遍,无论怎么翻怎么看,班表上面都没有突然出现写著今天要加班。

会不会在山路之前的路段,出――不会的、不会的!应该是……是……他是在生我的气吗?

终於自己把晚餐吃了。

是气哪一件事呢,再也……无法忍受我了?

他的电话始终是关机,急急地在进入留言之前挂掉,到底是为什么,不想留下纪录呢。

这回一直走到了山脚下还到了外面一点儿,第五从山路回来,踩着辘辘滚动的碎石,他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心里想着谁――

「……去死……」

吓。倒抽一口冷气。捣住喃喃的唇,我、我在说什么……

我……我竟然……诅咒了一个人!!

双手合十单膝跪下,天地百灵,我随口乱讲,你们千万不要当真啊,我不是故意要……诅咒……我不是故意要诅咒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

「……算了,」拂拂前襟站起来,「反正、反正我也没信得很虔诚。」

走了两步,回头看看。

刚才最靠近面前的,「」是以顽固著称的严石灵。

「……」

再度走回去合十跪下,「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真的不要去对那个……不知道是谁……做什么哦……」

揭提衣摆起身时,铃声忽然响了。

非站非跪动作到一半,匆匆忙忙差点按错了键。「绢!!我!……嗯、你现在在做什么,吃饭了吗?」

「我现在……」――我现在在想办法取消杀人委托――「我现在……」

「绢……不喜欢电话吗?每接起来,声音部下太自然呢……」

我现在、我现在在、「晚、晚餐……」

「对对,你要赶快先吃哦!不要等我,会太饿……我们今天开热带雨林联展闭幕检讨会议,拖了好久,我一直一直想著要打电话跟你说……刚刚会才结束,我赶快冲出来……等一下还有个什么庆功宴,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会不会生气?都不说话――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满心想著要赶快告诉你的……」

「没、没有……」……满、满心想著、一直一直想著……「你、你好好参加宴会……」

「我没有想参加啊,我想赶快回山上……每宴会大家都很无聊,面面相觑,就硬是不能走。开会也是啊,哪来那么多议题讲个没完,眼睁睁看着五点到了……部门之间的报告彼此又听不懂,我看连馆长自己都受不了――喔、好、知道了、对不起、我马上到――组长叫我了,我得先走,你……你赶快吃哦……」

「好……」

……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相同的冲击强度,要哭还是要笑,僵直按掉电话。为什么会这样,这下该怎么办。

「我、我……」

我……

「我诅咒了我自己啊……!!」

四、「抒」

萧博士,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

陆博士你请说!

上回你在全馆整合研讨会的演讲……为什么试管会殖呢?

这――不、不是的!我们只是用试管来作殖和老化的模拟实验!试管的损坏相当于老化;如果每过一个时间周期没有损坏,我们就视为还具有生殖能力,添上十支试管当作它的后代。最后清点各年龄的数量,这样就可以模拟生物族群的状况!

哦,我懂了……那、那试管是怎么殖的呢?

……

学门迥异又互不熟识的几十个人要坐在一起吃一顿太长的饭,如果不想鸡同鸭讲或者相对无言,在典型东方的茶米合众国,好像只有一种做法。

我敬你!

乾了!

「学弟,你姓符是吧?」记得符希的名字、符希却不记得他名字的学长举杯:「来,符学弟,干!」

学姐为什么要把我抓住抢着到这桌来坐,符希端起杯子,五点已经过了三小时二十八分,一秒一秒越来越晚,为什么我还要坐在这里,「谢谢学长。」

「咦、你哄我、这颜色根本就是果汁嘛!」

「……呃……学长,我等一下要开车,」――还是想不起对方的姓,说到等一下说要开车倒是精神一振――「嗯、我等一下开车!不能喝酒!」

「啊,这样不够意思啦,谁不开车啊?还不是照喝!」

「真的,其实以前的确不曾把喝酒开车的事放在心上。本州民风就是这样,连酒后驾车的法律订立都没几年,相关宣传根本才刚起步――可是,最近好像真的比以前还要怕死,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等一下要开山路!真的不能喝。」

「山路……?」

华学姊满面微笑插进来:「是啊,他要在山道开车,千真万确。黎博士?」举杯和对方乾了一盏,提高音量:「噢,说到他,很拚唷,每天都来回四个小时,用私人时间上山做层云族田野调查。尤其是层云族的民族织品,累积了很多成果呐!」

黎博士脑海中浮现出一片乳黄腻白「『民族脂品』?」

「对呀,他的领域主要在织品,发表过很多论文哦!」

是很感谢学姊替我挡酒等一下可以开得快些,可是说得这么灌水膨风,我的论文实在没几篇,离「很多」还不知道多远――

「哦?」

一个不熟悉却一定认识的声音忽然传来:

「你对织品有兴趣?」

为什么是现在,现在一点讲的心情都没有,「我――」

学姊在背後向前推:赶快回答呀,你不是最喜欢吗,馆长问你呢。

「――是,我主要把注意力放在民族织品。」

「有趣,很有趣。」沉吟著点点头,民族学一起整合进去。抬眼微笑著向符希:「众香国织品研究所所长三月的时候找我谈,他们政府向来乐意拨经费给织物研究。我也弄到了一笔预算。我们会派修复和鉴定人员,还有相关历史、材料、艺术部门的几个同仁过去,进行一些合作和技术交换。你也一起去。这几天想一想有什么可以做的,写个两个月的小计划过来。」

「……知道了。」

馆长笑一笑,继续跟旁边符希不认识的行政部门人员说话去了。

「众香国织品研究所……」呆坐椅上,符希沉思。

众香是举世闻名的服饰大国,文献上这么形容:从发钗到脚铃,从古物到时尚,从精致昂贵的设计品到便宜粗制的大量翻模,产业一应俱全。爱美入众香的文化思想,就连宗教典籍、哲学论述、数学命题乃至于现代的电脑软硬体,无不充满涂饰香发,以缨络飘带为喻。人再穷得不知这一顿饭何在,至少路边野要簪几朵。

这样的地方,符希本来早想造访。

「成功了!」学姐向半空做了个经过压抑不太夸张的握拳动作,眨眨眼睛压低音量:「加油!」

「谢谢学姊……」

――然而符希总觉得,夙愿得偿的喜悦,好像只有一点点。

「我跟学姐一起到门口拦车,帮学姐记计程车号。」

每个人都枯坐捱着、不明白自己干嘛要撑在这里的冗长「庆功宴」终于结束。拖过了他就寝的时间,反而槁木殆灰般冷静下来,不赶这几分钟了――向着理论上应该已经超过酒驾标准的学姐,符希说。

华团仍然精神奕奕一如平时。「不用。我会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那,」刚刚瞬间消失的学弟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学姐跟我一起到门口拦车,学姐帮我记计程车号。」

「不要,你自己拨行动电话记录下来。」

「啊~~学姐一点都不担心我,万一我被捉走卖掉怎么办~~」

「你学生会笑你的,冯?博?士!」

「被笑又不会痛~~」

「先说,你刚刚跑到哪里去?我本来想介绍你跟王学长认识的――」

「学姊介绍你爸爸给我认识~」

学弟哭闹声中,学姊明明拒绝了却不晓得为什么还是三个人都到了博物馆正门。「学姊陪我一起坐,可以省钱省交通流量也可以保护我~~」

「够了,你赶快滚回去睡觉,明天不要迟――」

疾言厉色忽然停顿。向来笃定的脸上露出少见的不确定,望著馆前广场上模拟DNA形状构成的科普装置艺术:「你是……唔、哪位勇士?」

这是……召凯族语?符希顺她眼光看去。正正站在双螺旋间的氢键上,黑暗中仍然隐约见得到头冠上绶带鸟两根长长的尾羽,夜晚背景衬出巨大的身形轮廓。

「娃奈!!」

直到半天高的庞然形体一跃而下朝著这边飞奔而来,路灯照在黝黑喜悦的脸上,符希才看清楚。

这个大汉,应该不会超过十八岁。

「娃奈!找到你了!果然高的地方看得清楚!」

娃奈?召凯族以飞禽走兽制衣,不喜编织,符希对召凯族语接触不多。只有大一修课时丁老师爱拿自己研究的召凯族当说明用的例子,为考试多多少少学了一些。「娃奈」好像是――不觉瞠目结舌望向学姊,娃奈,娃奈的意思是――

「什么,学姊!」学弟已先讲了出来:「那你不就是叫作,『华圆圆』哦?!」

娃奈的意思就是,圆。其实也没有错,符希想,「团」确实有「圆」的意思,但、但是……

「这名字真的满不适合你的耶学姊。」学弟说。

「给我闭嘴!开会的时候装死人开完会嘴巴就复活啦?!」骂了之後转头向那召凯少年:「你是哪位勇士?」

「我是,」挺胸一口气念了出来:「巴挽?席冶之子、席冷?帕申之孙、达暧家族一百六十七世传人、擒能者莫沙?巴挽!」

「啊……你……你长这么大了……能够一个人打败黑熊了啊……」

学姊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完全想不起来。可是巴挽勇士非常高兴:「是啊!这里!」指指身上的背心,果然是带著白色V形的黑毛皮。「娃奈,我们赶快回去!族里一直找你都找不到,长老们在众会所看到上个月的新闻汇整,才知道你在州立博物馆,开会决定把任务派给我,带你回去!」

回去……?符希没翻学姊的著作出来看过,然而这么一想,以前学姊确实是在丁老师研究室。

「啊――?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得意的神情一瞬之间转为凝重:「珈娜阿娅病了,长老们说她和祖灵合一的时间快要到了。阿姬说,想再见你一面!」

符希已经记不清楚,「阿姬」是指「婶婶」还是「婆婆」:「学姊,你写一份委托书,我帮你请假,职务也可以代理――」

「我已经请人代理了!」拒绝之後再度转头向著召凯少年:「这一阵子我没有办法过去,涸族要抗议部落变成水库预定地,接下来我都会忙这件事。」

显然是个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莫沙一脸吃惊。「……你不回去?要多久?」

「看州政府何时取消把部落淹没的决策,少说也要几个月吧,几年也有可能。」

从惊讶转为激动:「阿哑不可能等那么久!」

「没办法,我一定要到场。绝对没有留著群众抗议、发起人却自己跑掉的道理。大家都准时,订日期的人怎么可以不准时?」

少年盯著对方不再说话。

甚至可以数出青筋一条一条地浮起,嘴角的形状几乎整个变了,空白画布般纯真的脸,一旦转为负面的情绪,没有半点掩饰便将全然的恶意显现尽致。这样看了三分钟五分钟甚或更久,莫沙转身跑开,像飞奔而来时一样迅速。

「……」

是学弟开的口。「学姐,我都没听说你是召凯族人。」

学姐没好气:「你当然没听说。」

「啊?」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

转为几乎听不到的轻声叹息:

「只不过我的博士论文,是在召凯族做的罢了……」

似乎不想多谈,学姐拦下一辆计程车迅速走了,果然来不及记车号。学弟发现之后目送已到道路尽头的车子消失,呆呆站着看了半晌,转过头来:「这样我不钱了,学长我坐你便车。」

并不「便」啊,可是,反正……他已经睡了……

路上不像一贯作风地沉默,学地终于说。「学姊又没有义务,对方太一厢情愿了。」

「……你觉得学姐做得没有任何过度?」

学弟难得的正经神情,转动眼珠逼视过来:「那就要看你支持保罗的客观学派、还是风檐气寒的融入学派了。」

说得也是,这向来是民族学、人类学乃至生态学上的争议课题。只是,进入实际研究细节以后,就很少会去思考基础方法论了,或许我也需要检讨,学弟这样一问,我到底,认为哪个研究态度合理呢……

车行十余里,忽然紧急煞车,悚然而惊。为什么……为什么我刚刚思考这件事,完全不是用方法论的角度呢……说是伦理学倒有一点像,但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站在研究者的角度,而完全是用研究对象的角度来想呢?不对……更加精确地讲,与其说是广泛的研究对象,还不如说是特定的那一个――

「我说、学~~长~~啊~~」学弟从前座的玻璃上把额角抬起来,伸手用力揉:「你不是没有喝酒吗?怎么开成这样,我一辈子难得想好好装严肃沉思一下,马上就被你破功,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倒真的低头沉思起来,看起来却没有什么「严肃」可言,自言自语:「还好天晚了路上没车,不然这就真是我的『一辈子』了。到时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我很抱歉!」

「……你『会』什么啊……」

把学弟用安全带绑起来送回住,嘱咐了要观察伤势,再道歉一,终於回到山上时,其实离该开车下山去上班也没有多久了。

站在他的成人房外,以为平静下来的急躁又忽然清清楚楚。好後悔,说不出的後悔,在他睡了之後才回到山上……

今天好像白过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每天都只为了晚上而活吗。

「符希……博士?」

看见他揭开白虎帘走出来,符希几乎说不出话。第一看到――「你怎么醒著?」

隐隐惨澹却绽出一个微笑:「我睡不好。」

「啊,怎么了?太冷了吗,」仔细注视,他只著「衷」和「函」,难得衣著这么单纯而且单薄,「今天怎么没有穿『掩』?」

似乎是有点疑惑:「掩?我不是很久没穿了?」

「我之前归纳,以为夜间寒冷便会披上掩……」

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原来是我判断错了。」稍稍思考了一下,还是顾念著:「为什么睡不好?」

「因为――」停顿了好一阵子,重新转身。几不可闻,「没什么。……你平安就好了,我要回去再睡了。」

「啊、你要睡了啊――」……当然是要睡了,这么晚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呃,那,晚安。」

站住脚步立了一会儿,然後说:「符希……博士……如果,」吸了口气,「如果我死了,绅带就送给你。」

猛然抬头。想要笑著照当时组上沙盘推演过的游说台词说那至少还要几十年吧,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明明晓得只是假设语气,语文带来的想像却从心底慌出来直到手脚,微微颤抖:「你、你别把死活挂在口上。」

没有回首看符希,他背对著直直站著。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声说:「那么,晚安。」

看他再度穿越白虎帘,符希忽然明白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偏到召凯族那边了。

不希望不开心的状况加在他身上。

不想做让他不认同的事,即使是对别人。

五、「文」

「你当然要去。」绢说。

他答得这么斩钉截铁,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思考了一夜才问出口,结果原来,只有我自己不想去吗……

「既然是你向往那么久的地方,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他讲得认真严肃,可是我却怀疑众香是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刚刚使用的辞澡,可是好像只是记得,理论上是从小向往。事实上……口里念着这个造句,发音出来,却有仿佛说谎一般的心虚?

他不再说话,四周沉默下来。终于,符希说。

「……那,我用显微镜上附的相机,把你的衣纹拍摄下来,带去……到了那边,也可以看。」

「不行!」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陡然站起来疾言厉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和过去?)的平静:

「我不答应!」

今天的两个回答都让符希无比惊愕、「我……我没有想要带走你的实物,只是照片……而已啊……」

「我不会答应。」他直立着,注视仍然坐着的符希,良久开口,咬字发音:「你要看衣纹……就只能在这种里。」

转身离开,遗下飘在符希耳际的一句结论――

「……到我这里来看。」

既然他这样说,符希就把计划写一写缴出去。等到学姊回博物馆看到觉得太过草率,也来不及说什么了。

――可是,华学姊回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明讲了少说也要几个月,却不太多的对峙,一个月就完结了。总有股没闹到该闹的那么大的意味。州政府也接受得太过乾脆,不能不觉得有什么私底下的门路管道。

雷声大雨点小,比符希的计划还要草草,急著结束真不像学姊的作风。

因为昨天学姊一回来就念了好几十分钟,所以今天符希提高警觉。不但没有迟到,还难得地――自从开始上层云山之後就很难得地――早到了。这一阵子不住家里,报纸早停订了,符希翻开休息室的报纸,偶尔也该看看博物馆外――好吧,「山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久不接触,竟然十分陌生。

快速翻过一版又一版,大大小小的粗体体标题闪过,连从哪里下手去读都有犹豫。那些议题,那些话题,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仿佛与我全然无关;不会说今天开始可以采集蘑菇,不会说鳝鱼的生殖季节快要到了暂时不要捕捉,更不会教我,怎么猜测绅带真正的含义……

――忽然间手停顿下来,口中绢煎的干鱼片差点掉在报纸上。

二十三版,读者投书: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

倒抽一口冷气(不忘舍不得地把便当菜吃下去),凑近眼前:

「玫夕,诺能/召凯族圣歌领唱者、米郡州立政治大学大一(米郡烧水县召凯乡)

华团博士:

我们从来不曾这样称呼你,你原是我们的娃奈。然而现在,你已不再是了――又或许,从来不曾是过?

长老们曾在锅壮庄前对我们讲述回忆,你刚到部落的时候,看起来跟其他的年轻研究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没有特别注意。反正每年都有许多研究人员来来去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以讲、什么不能讲,我们早已知道,我们早已习惯。

然而,你不但像其他研究人员一样声称自己关心部落,做替我们的学生补习或者协助填写当时没有双语的官方表格之类的事情,还和我们的儿童一起游戏(我永远记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和我们的姐妹一起洗衣泡温泉唱歌谈心事,替老人家们背按摩,聆听他们当年的战绩和美貌――甚至你还,就称呼他们为「阿娅」和「阿爷」。

当你猎回一头石虎,让巫医在你背脊纹上神圣图腾的时候,我们都虔诚祈祷,巫医会为你选出一个最具魔力的纹样。

当跳月会到来,我们有几个青年曾经偷偷地去请求族长,也给你一份环。他们一边按仪轨正式规矩地布置好迎娶的小屋,一边悄悄地梦想,你的环会出现在自己颈上。

我们未曾告诉你的老师、学长和同学们的事情,对你都毫无保留。连记不清或有争议的仪式,都主动替你去讨论清楚。当你毕业的那一天,我们为你开了盛大的庆功宴,就像看见自己女儿成为勇士一样高兴,以你为荣。

可是,从此你再也没回来过。连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

珈娜阿娅重病的时候,念着想再看你一眼。我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你。

万万没想到,你拒绝了。

我们不敢告诉阿娅,违背祖灵的训示说谎,告诉阿娅还没有找到。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减少了阿娅的痛苦,还是增加了她的痛苦?阿娅苦苦撑了二十天,远远超过巫医的诊断。终于和祖灵合一的那一天,她的眼睛没有闭上。

长老们说,不可以对娃奈出手。召凯族勇士恩怨分明,绝不忘记。娃奈曾经帮过我们,曾经从化学工厂老板那里要回族里七个少年的身分证、把他们从奴工的环境里带回来,不让他们用开山刀解决这件事,免于被提上召凯族不承认的法庭、免于进入召凯族不承认的监狱。

我们必须遵从长老的训示。

我们不能对你帮任何事。

我们只是要说,到了最后,我们终於明白:

华团博士,你并不是娃奈。

玫夕?诺能代笔」

双手迅速把这一张从报纸夹上拔下来,抬头左右看看。整团塞进背包,惊慌之余稍稍撕破,这样……这样不是盗窃公物吗!可是,可是。

把报纸夹夹回去,太过僵硬重复夹了几。

学姊进研究室了吗?会不会已经看到?报纸的读者投书每天都有琳琳琅琅的整整三大版,乱七八糟良窳不齐很少人会仔细阅读,小小一个角落,应该不大会引起注意,吧……

报纸还夹不整齐,怎么看都像被偷走一张,夹了又松,松了又夹。

「你在干嘛?」

哇啊再度把整盘报纸打翻、「学、学姊……」

「偷懒又被我抓到,打了卡不上班,就在这里吃早餐看报纸。」

「是,是,」已经过九点了啊,完全没有心情留意。还好学姊只注意到摸鱼,「对不起。」

「哼。」学姊转身离去,角度似乎停留了一下却不见平常被瞪的感觉。为什么呢,符希松了一口气之後沉思,为什么,好像是、好像是因为……

「墨镜――」今天学姊戴了墨镜。

猛然跌坐椅上。我的心思浅得像天一乾就会见底的小溪,拿来对付谁都没用,原来学姊早就知道了,原来……

「原来,」经过了这么久,忽然在这一瞬明白。

原来……外褂「掩」……「是墨镜啊……」

「我们」是谁、真的「遵从长老的训示」吗?呃,真是个好问题,其实我也不清楚……嗯,所以说,就是这个情形……不要这样,这样一点都不像你了,你听我……没有那么严重啦,风头过了就――什么,你讲这话就太过分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们干嘛先问她要不要同时刊回应,你还真以为是平衡报导哦?她自己说不要,我们问「你这样讲我们就刊喽?」她自己亲口说,「你们刊吧。」怎么能怪我们,我们仁至义尽!上回几颗人头也能刊得那么大一块,要不是我们――喂!冯周先生,冯周博士,冯周大研究员,你为一个认识没两年的女人跟我翻脸,这样对吗?……哼,这还像句人话。叫毛,你要真当我是兄弟,就听兄弟一句劝,你该看透她了!你说撞伤,她跟你还是同事的时候,一定会每天去看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再是同事了――哦,你自己也知道嘛,这种女人――喂?喂?喂?……干!」

结果还是偷了公物,整理背包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时才发现。绢停止调制鱼饵,伸手过来拿起。「『报纸』……我曾经订过。」

「订报?」著实吃了惊,抬头望来:「你……你说,对别人的事没有兴趣……」

点了点头,「确实没有兴趣。可是……」

停顿了不再说话,符希望著,却不是以前缄默封闭的无语。欲言又止。 「什么……时候?」

「……远长辈……刚刚过世……的时候。」终于开口,手上再度开始,加进馒粉,份量明显多了好几倍。「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他。我……」

「绢……」

仍然继续倾倒,喃喃几不可闻。「订了报纸……就会有人……每天送报上山来了……」

绢……!「不要――」不要去众香了,我留下来――

语音停顿。

计划已经通过了,牵涉到两个国家的合作和公款,说不去就不去吗?

还是……请他和我一起去,就当作是旅游……?!

可是……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连山也不爱下,怎么可能因为我的邀请就离开国家呢……

我……我又用什么资格来邀请他……

「……」许久许久,绢从符希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转开刚刚相对的视线:「……天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

一直到他的手施力脱离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用力向前握住了。怎么会这样,我……

「我……我是想说……说……不要……不要再倒,鳗粉……已经满出来了……」

慌慌张张站起来捞起背包,

「晚安,我,我回去了!」冲出小楼一路飞跑,到了他曾经替自己锯过树枝的住,上阶梯时一步跺空,几乎扑倒。定了定神,我为什么要这么惊慌,我在干什么,到底在紧张什么。紧张什么……

好像是,因为握手?

――不可能是,握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应该是别的原因……因为,因为我打断他工作,太不礼貌,他赶我回来,不要打扰他做鱼饵……

嗯,原来是这样,明天要向他道歉……床上翻来翻去盘算好要做鱼饵还他,然而满是手上鳗粉气味的棉被里,推不去心头难言的怪。

隐隐约约总觉得,还是因为握手……。

小楼灯下,同样的鳗粉气味,绢注视自己的手。

「符希……」

瞥见镜中自己似笑非笑,猛然伸手把镜子翻倒,盖在桌面。用力摇头,我这是在干嘛,一直发呆下去也不是办法,终於站起来,却不知该做什么。定了定神,先把逸出控制的鱼饵理好了,加入和鳗粉成比例的配料以致於积成小山,不像要给鱼吃倒像要自己拿来吃掉似地。仔细想想刚刚就该直接扔掉大半,熟悉的工作怎么会做出这么错误的判断。诸多滋味怎么揉都揉不匀。洗了手,仍是满满的鱼饵膻鲜,太明显,太明显……现在该做什么。收拾环境准备就寝,铺平床单被单,桌上的工具整理齐整,啊、符希……博士刚刚没有带走的、

「报纸……。」

不知道为什么又是那个自己不敢注视的微笑,再度坐落桌前,打开阅读。仿佛每个字都仔细又仿佛完全读不进去,已经充满。只是无法不做一些,和他有关的事情,即使只是,勉强沾得上边也好……

――突然紧捏,发白的十指指节把报纸双边攥出两握绉褶,一起一伏,一行一行。

怎么会以为只刊登「别人的事」,报纸慢慢掉落地上。不单和他有关,甚至与自己无比切身……不起眼的角落小小的篇幅,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

六、「庸」

护照、签证,接下来就是出国的一堆琐事忙。部门秘书苏阿姨问要报机票、火车车资还是加油钱补助的时候,符希犹豫了一会儿,说,油钱补助。

「哟,你的品味真奇特呀,符大博士。」

――大家都说,博物馆可以没有馆长、没有任何一个研究员,但不能没有苏阿姨。苏阿姨工作三十年来苦中作乐的兴趣就是欺负高智商笨蛋们(尽管有时呆头学者做出的笨事实在凌驾於他们带来的乐趣),年轻资浅人员被她有事没事调侃两句十分正常,组长们被奚落也不是没有看过。除了馆长不纯然是个学者她还有些忌惮之外,几乎无人可以幸免。不过这,符希心头一凛,有点在意。

其实通常都会搭洲内飞机的,虽然风险大些,毕竟舒适快速。当然不可能选空气污浊龙蛇混杂的跨国火车,睡个觉都要提心吊胆保护行李;而,尽管是宽平无速限的国际公路,要开十七小时的车也够累人的。再说,茶米合众国州界分明,在历史上根本就是不同的小国,只为封锁、对抗邻近的两个人口数目加起来超过世界人口半数的超级大国方才联手;各州不但各拥法律规章,甚至还有不少个州明文规定州民永远保有双重国籍。经过铁路和公路,每回穿过州界便要检查证件一,有些州的官方语言完全听不懂,比出国乾脆讲国际语言还要麻烦,依照各州民情说下定更会发生必须在证件里夹张钞票贿赂才过得了关之类的事件;搭乘飞机的话,通关验证出入国界只需要起降各一就好了。然而……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总觉得,这一阵子,特别不想死。

似乎不只是死;不想出国,不想离开目前的生活――一点都不要变,这样的生活。单单只是今天下山前他比平时少说了一句「再会,路途平顺。」就不知怎么回事地整天坐立不安;为什么今天没说,因为鱼饵制作被我妨碍了吗,可是一早到门口等他起床,说要做还给他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默默指向一个月也用不完的、份量惊人的鱼饵山……那是为什么,为什么没说……

想要一天一天过著同样的日子,熬到五点,就能上山去见他;到了早上,听他说那一声,就能再度撑到,下一个五点……

五点,比平常更快地夺门而出时,仿佛听到学弟在劝著学姊:「不是啦,不是啦,学长是赶快回去收行李啊~~」

然而心上连搁都未曾搁一下。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却又没有说。两个月听不到,出发前只剩下明天的一,满脑子想著算著,完全不记得途中的交通状况。有没有做了什么事会收到罚单,有没有做了什么事被众喇叭们警告围剿,脑中没有丝毫印象;当回神时,已经在山路上了。

通往他的熟悉山路,上面坚硬的石头现在已经知道哪几块也会轻轻动摇。曲曲折折不肯直来直往的弯道,现在不需要照明也知道接下来将要怎么绕转。挡风玻璃前一片夕阳,高积云层层映照出灿烂炫动的流光,通往他的,通往夜晚的,山道――

「晚霞……」

五彩变幻,捉摸不定。每天的这个时分,可以期待,无法预测。笼罩一切,却握不住。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其他事物部成为被忽略的陪衬剪影,陷入另一个世界。燃烧般占满,瞬息万变,美丽得,令人不明所以地,迷惑……

原来是,「晚霞吗……」

当符希提著空行李箱下车时,绢用眼角余光望来,没有说话。

「我――」

符希说,

「我想我猜到了。」

默默听完,终於点头。

「是。你猜到了。是晚霞。」

我,猜到……了……?

向来舒缓的动作忽然迅捷起来。快速几乎像是扯开一般解下绅带,打过于以上的结却仿佛纠缠混乱,牵绊全身。终於扯下,用力抛掷出手,符希眼睁睁看著霞带朝自己扭舞飞来,五彩流转。

――伸手去接,轻飘飘的质料却抛不远,早就堕下,落在脚前。

「绢……」

左手拄地,面无表情地说。「你猜到了。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怔怔立了半晌,才弯腰捡起。无意识地缠在手上,「……唔……谢谢……」

他转过头去背向而坐,语音平平淡淡:「那么,回去之前,要把远长辈的房子收拾乾净,不要漏了行李。」

「回……去?」

「……是啊。」再度转过头来,他微微笑着:「你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

我为绅带到这里来,现在绅带拿到了,当然就该离开……呆呆站着不知道多久,终于开口。一发声发现居然哑着:「……天……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那天一亮你就走吧。」站起身。转身前再度伸手腰间。「……这个差点忘了。」

――迎面抛掷过来,细密系着五色丝条的行动电话。

举手接住,不知从可而来、说不出的心慌:「电话……电话是给你的……」

「给我。」他没有回望,背向着说。「给我,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民族学家,换了谁都一样;我――,我只是一个层云族人,换了谁都一样。」

不自觉踏前一步、「电话是给你的!」

声音渐远。缺了绅带束住,最外层的章显随着行进飘散开来:

「我……已经用不着了……」

结果今天,也没有听见他说。

提着打包好的行李放进车里,原本只认为要收进两个月的用品,不料收完了这将近一整年。已经没有理由再在他的小楼门前徘徊,他始终没有出来。坐进前座,符希对自己说,也不算原封回去,还有一条绅带。

「绅带……」

――应该是件大喜事。好吧,赶快回博物馆去,把绅带挂起来看看,符希发动车子。

仍旧是一路颠簸,早已习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开得加倍不平稳,闭著眼睛也说得出的凹洞,避不开来就从上面驶过,後座一年来的生活用品响成一片。开过几百回的险降坡,就放著让它不断加速,最後才用力煞住。转过一个惊险弯转,车子重重震跳一下,符希猛然停车。

胸口起伏,今天是怎么了,因为昨天没睡著吗,完全静不下心。

呆坐驾驶座上十分钟,慢慢调匀呼息,符希想,好,该走了。举手准备发动――

忽然间举起的手就一拳敲在窗玻璃上。

裂痕蔓延出六角形的碎片痕迹,因为是安全玻璃不太尖锐,只擦了三四道伤,却是很长。

直到手上疼痛,符希才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这种升学压力下的少年才会做的事情……

当年没敲学校的窗户、也从来不能理解同学们为什么会想去敲。符希脾气的风评向来很好,甚至有人说是迟钝软弱,不要讲挥手动粗,连吵架都不一定提得起劲。

现在却在少年岁数的双倍时做了出来。

坦白说少年时代符希也没感到过什么升学压力。成绩有时极好,有时忽然又会很糟,师长家长们前来关心,符希也说下出所以然来。固然十分笃定只想要上民族学系,却不曾真的为之盘算烦恼。有兴趣的东西极窄极,无数的时间独自掘出一个向内的领域,有人来讲身边的人们钩心斗角,有人来讲有功课更加优秀的同学嫉妒自己,却连感受都感受不到。符希向来不觉得外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所以这世界也不曾惹火过符希。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手掌这样划出几道痛楚鲜血来,心里真的好过多了。

用力摇了摇头,把六角形玻璃小片大略清了一下,真的是太冲动,这下出发前还得先去修车,众香的治安可说下上好,万一遇上风雨那又更加麻烦;最莫名其妙的是,根本没有冲动的理由,到底在冲动什么……冷静下来发动车子,继续前行。

然而,没去清理,玻璃划伤的擦痕血渍一路始终挂在手臂上,点点滴滴。

趁清晨博物馆无人,连打扫人员都还没来。符希右手拿磁卡开了门,没有沾血的左手小心拿著绅带,一边想著怎么展示最好。

「既然是晚霞,就像――占领天际一般横过……」

打开休息室里的玻璃柜。现在才发现华学姊坚持研究部门也要有个模拟用展示柜,「计划才不会偏离现实」,免得沟通展览构想时增加展览部门的困扰,实在足真知灼见。细心披挂上去,退後几步仔细看。

果然很美。但是……

记忆中慑人的惊艳,并不是这样的。应该是――

夺人心魂,屏息差点喘不过气。

以前看到写作的人写什么「胸口像被大铁打了一下」,符希一直当是舞文弄墨的夸饰。直到那一天的层云山……才知道,真的是,胸口被大铁打了一下,仿佛血也要呕将出来,手掌紧紧按著胃部,几乎直不起身――

「……啊!应该是因为柜门密闭隔绝了风。绅带飘动的时候,颜色变幻万方,所以才会那么惊心动魄。」

打开玻璃柜门,到车上把野外用的电扇搬来,开了微风――到时展览要怎么理,风扇要放进展示柜里,还是开放式柜子配合上红外线侦测系统隔开观众,再跟展览部门研究看看――绅带横过玻璃柜,左高右低微微画出一道优雅弧线。两端自然垂坠,随著飘动荡漾出无数流转的光和影。

符希凝视,效果很好,可是……可是……

「……不对……」

慢慢软倒跪坐下来,握紧双拳伏在地上。我……我好笨……原来……原来不是啊……原来……

「从来……从来就不是啊……啊――」

七、「质」

结果没有时间把山上的器具载回宿舍。修过窗玻璃,就这么一车响亮上了国际公路。有个关员当是走私特别仔细抄了两下,另一个盯著签证笑出来:我说你就别给众香人发现,怎么,你当他们是蛮荒野地啥都买下到,特地全副家当地带了去?

而绅带该留在博物馆,却也没有,过这州的时候,过那州的时候,一直一直,缠在手上。

「天哪,原来我是同性恋。」

符希从未经历男性屡见的恐同感,但这也并不表示是什么追求正义的平权主义者。符希只是……

「只是以为,这一类的事都离我很远。」

没想过喜欢女人,没想过喜欢男人,在男女合班的时候没欣赏过女孩子,在高中男校的时候,也不曾有过少年常见的同性恋慕。

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想过会把注意力放在另一个人类身上。

「原来失恋是这样的感觉。」

符希觉得自己好像分裂成了三个。一个可以照样开车,照样回答关员不我不是流氓右手受伤是意外,一个可以想著这些无关紧要的人生问题,远远听著自己答话时的声音,觉得奇怪竟然和平常一样。

还有一个,却紧紧攒著那条绅带,好像要捏进骨头里。

直到第一个自己在预订好的中途汽车旅社里领了钥匙停了车,进房间放水准备洗澡,才一圈一圈,缓缓稳定平顺地,把绅带解下来。

然後忽然倒下。

见不到他了。山上的生活已经结束。才是前几天的事情,预约旅馆时计划著,中途休息时要打电话给他;每天的,五点。然而跨过一个一个时区的现在,连五点是什么时候,都不能确定了……

左手举起行动电话拨了熟悉的那个号码,拨号音响了,响在受伤的右手里。五彩流苏震动,本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後再拨。

几乎要按下接听键。

可是,接了又到底算什么呢……。颓然把两支电话都关掉,撑起身体倚在床边,他当然要跟我断绝一切联络了,原来我对他有企图,原来我对他的企图路人皆知。连学姊学弟都早就看出来了,他那样完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只有我自己……

後仰枕在床畔,他都看在眼里,我对他的动机不单纯,他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他那么有礼貌有教养,早就把我赶出去了,何况还给了我台阶下。他……

他宁可牺牲绅带不要,也要叫我离开――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睡着,把冰冷的浴水泄去重新放过,不在山上的卧室,洗了澡就再度上路。无速限公路上飙到时速一百八十分里或许曾经更高,没有很多神智分心注意。以为漫长的路途,更加漫长的思绪,等发觉的时候竟然已在织品研究所外了。

「你好,我是茶国璃州州立博物馆的符希。」

对方倒没像关员警告的在意整车的行李,可是符希听漏了那众香发音的复杂名字。好在对方同样地也把符希两字念得荒腔走板:「赋诗博士,幸会幸会。你的同事昨天已经都到了,你要先去招待所跟他们会合,还是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研究所呢?」

「……参观研究所。」

众香的织品风格和整个文化一样以极端的华丽、或是极端的破败、见长。鲜艳配色和复织工让符希稍稍回到自己的身体和现实世界里,当对方慷慨而得意地说要展示几幅历史珍藏给佳宾监赏,符希甚至也终於有注意力看清了对方的脸孔。容貌慈祥的老年出家人,削净了头发分不出是男是女,四壁锦绣中一身死灰的布袍。当年极南藩国公主出嫁极北藩国和亲的新娘大礼服,裹著众香第一美人下葬的绝世寿衣,藩王兵败在宫殿中举火自焚时选来穿上一同淋上酥油的金丝皇袍残片,密密缀珠满绣的重量几乎要把自身撕裂。

快要看不到纯粹的织品表面、透过各色透明珠宝调和底色折射出各种奇彩的装饰性手法,带著超现实意味的具象图画,以变文形式描写连续性故事的各种神话与传说。明明迥异,明明相隔遥远,符希却宛然在其中见到了,那完全用丝线交错织出、述说著不说出口句子的抽象衣纹。

「赋博士,你怎么这个表情。」问句的文法却是毫无疑问的语气,研究艺术品的出家人笑吟吟地。拍拍符希手臂,大约是老眼除了织品之外什么都见不得了,没看到正拍中斑斑旧血上:「这也难怪你啦,来参观过的人,没有不震撼的。你艺术组的那位同事昨天看著看著还哭了呢,呵呵,他说太感动了,『你们众香人爱笑,我们璃州人爱哭。』」

符希捣著流窜疼痛扭转的胃部苦笑。别的璃州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是符希,很清楚自己是刚刚才莫名地转变成这么善感的。什么事情都能体贴到自己身上来,各种不同的作品,忽然间都有了新一层的触动和领会。

简直像现在才长出眼睛一样。

绕了将近一圈,到达大厅。挑高的云石建筑全黑,一无所有只挂一张巨幅织画。数百匹堆金砌玉的一路锦绣之後,却是纯粹的缂丝――

不再是变文的连续故事形式,画面里定格了情节中最惊心的一幕。美丽的女子笔直瞪视前方,冷漠神情正冰消瓦解的瞬间。爱悦、恐惧、执著、抗拒、沉迷、忿怒,末启口而将呼喊,未伸手而将把握,末迈步而将追赶。「赋博士,你知道这幅作品的主题吗?」

「……知道。」

书面的前方并没有真正描绘出让女子动摇的东西,可是符希知道。

老年出家人呵呵地笑了。「这是本研究所的精神象徵,每个人初踏进来的时候,我们照例都会问一;也照例,每个人都会回答『知道』。」

「原来如此,精神象――」研究所的,精神象徵?自己「确知」的那个答案,好像实在很难跟研究所扯在一起:「象……象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仍然微笑:「十个人里,总有六个会答这个答案。」

符希说不出地困窘。以为体会了很多,原来只是自己眼中塞满了,看什么都是――「对不起,我、我猜错了――」

「不,也没有错。」

啊?

「你了解吗?」

瞠目摇头:「完全不了解。」

「哈哈,看来你已经了解了呢。」

……。

早就听说众香文化爱打机锋,没想到第一天就见识到。不过……闭上眼睛不觉叹息,难道他……他的机锋就好懂一点了么……

忽然顿住。

「具有一般性普遍性抽象性的,可以用在科学,可以用在艺术,」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当然也可以用在你想着的那个东西。」

符希完全没有听狗崽子出家人说了什么。喃喃复诵,「『层云族的纹样都有双重抽象的涵义』……」

双重抽象。第一得是晚霞,另一重呢?

离开一楼後全是研究室密集的区域,对方领著进入其中一间。交来古典形制的一把巨大钥匙,…坦两个月,赋博士可以自由使用这里。」

符希展眼四顾,除了众香风格的雕梁画栋之外,书桌书架电脑显微镜一如自己习见的工作场所,而――

视线停顿,注视墙边构造简洁的器具。

符希一眼便看得出。几乎在所有的少数民族里,基本结构都是类似的:「手工织布机。」

「啊,是的。」老年出家人颔首微笑。「我们是织品研究所而不是纺织研究所。然而,我们一向鼓励所有的成员都试过亲自动手做一些作品。」

――真是彻底地「亲手」,符希定睛分辨,器具是从丝线染色开始。

「我们相信,真的自己做过,对研究者有绝对的好。所以每一间研究室里,都一定会有织布机。」

抬头看看天色,

「赋博士今日好好安顿,明天我们就开始讨论计划的实际进行,毕竟只有两个月。」

实际的进行。毫无资料时全无头绪,有了范本,终于能有凭据,肉眼下仪器中,悉心领受、细细分析。一又一的不足和尝试,全然地戒慎恐惧,得到的是过度的紧绷,僵硬难变化;而故意疏放便失色变形。

「和情绪密切相关」的,却不是保持平稳……

到底是怎么样呢,倏起倏落患得患失,只为你一言一行。放松让上下邻近的纱线交互掩映,角度转换时分别显现不同色泽的辉光;紧张让纱线密接调合,缠结出复杂的新色。

想对你说,想著的,高兴的,烦恼的,一切心丝。

八、「思」

绢提起装著蘑菇的竹笼,站起来往回走。衣裾拖地未曾东起,一开始就没打算认真工作。

前面该有更多,但采了也吃不下。而且回去还要仔细挑过,不然危险。前天竟然粗心辨认错了,差一点就入了喉,全部倒掉还得洗锅具,这么熟稔的常识。

从蘑菇到栗子再到下一种蘑菇,两个月来敷敷衍衍,虚应故事。到底是在干什么,低声自语,食物不只是当令盛产还和节气的身体调理相关,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该做的事,专心一点。

觉得举步声息有点异样,转身看去,不知何时勾住下摆的树莓枯荆。没有心情细细拆解,双手一扯,袍角绽裂。望向从林中到村前的路,茎上的棘刺在地上刻划著,两条平行同进的轨迹――

「会受伤,小心!」

啊、迅速回头。

符希博士隔着几尺,站在眼前。

「呃、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容易受伤,只……只是……」

更瘦了,符希望著,左衽……时序方秋,他却穿得一身荒寂,「『冰封雪掩,宛若隆冬。』」

――没有绅带。

短短的素白衣带,既不飘扬垂坠也披不上肩臂,只是固定。

手忙脚乱急急拿出来,「我……这一阵子,我一直想著,你没有绅带可用……的事。」

登时变色。

从未见过的声嘶力竭,摇头后退:「绅带送了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你如果不要,扔了也行,烧了也行……不能还给我!」

符希却微微笑了。「这么说来,你觉得我的作品及格……我很高兴。」

作品?

确实是的。同样迂回宛曲,同样光华流转,然而有著微妙的不同;身为另一个个体的,不同……

各自怀抱著的,复杂心情。

「本来是想织得一模一样的,可是试了几条结果都很僵硬……後来才改,用同样的织法即兴织过,反而看起来更加像些……」低头不安地朝上望著他:「不是标准的纹样,你……会不会不喜欢?」

「……你……织的……」

「嗯……你说,我留下来的理由没有了,不能够留在山上……那……」捧著绅带,轻飘飘的质料压得双手几乎颤抖。垂首盯著,喃喃宛如翻来覆去的自语:「……如果有新的理由,我是不是……就可以再留下来?我猜测、重建了织法――啊、说不定步骤不太一样,不过成品应该是一样的――嗯……你……有没有想要什么纹样的衣服?……秋天的,枫?」

终於开口。「秋天的衣服,我有很多。」

符希心住下沉。他不答应……他不答应我留下来……其实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我还是……心存侥幸地幻想了两个月,这样死皮赖脸……

缓缓伸手,把举在面前的,另一种光泽的绅带捻起。「我不需要衣服……」

背转身去慢慢系起,盘旋往回,又再度是那个优雅沉稳的模样。未曾回身,经过符希博士始终装著当时生活用品从未卸下的越野车,停在自己成人房门白色的连续锯齿前。见不到脸上神情仍然背对著,说。

「我看腻了白虎帘,你帮我织一幅青龙。」

以为一再重复的圆形纤来比较容易,却发现全然不是如此。绅带在方寸之间变化多端,丰瞻夺目;然而大型的青龙帘必须覆盖整个门扇,无论怎么织,同一个纹样反复几之后便显单调――可是,挂在辕成从房前的明明不是这样。

……符希实在很不想拿那一幅当范本。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成人房的东西都是不能碰的。另一方面,每当想到坟墓里的那个人――符希观察了全村留下来的所有青龙帘,还有馆藏中和龙相关的所有图像与雕塑。但是最後,总是回到假想敌的面前。

勉强未曾废弃的一幅作品,符希拍照徵询他人的评判。学姊把电脑萤幕上的两张照片一起放到最大解析度,透明化後互相叠合:「纱线的数目和配置都是完全相同啊。」

不知道该不该稍微安心,「所以你认为这样织没有错。」

「至少找不出问题。」

有时找不出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谢谢学姐。」

「哎哟、」这时慢条斯理哦郎当晃过来,学弟从学姐肩后凑近屏幕。

「学长你的龙死掉了嘛!」

――不知道为什么,符希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

「喂!」华团白眼瞪过来:「学弟好意提供意见,你对自己人什么态度?坐下!」

「……」

「好、好、不要生气,不然我们说――」看到一向奸脾气的人露出这种表情,冯周迅速改口:「学长的龙在冬眠。」

「……」

不发一言转身回到自己的研究室,是啊,龙是什么,这幅作品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龙是震卦,也有人说是乾卦,是纯粹的阳性。龙是蛇、是马、是鳄,是蚕、是猪、是鱼,是牛,是鳗鲤,是蜥蜴大鲵,甚至也有人说是恐龙。龙是川流是星象,是雷电是飓风,龙是随云产生的虹。

――虹吗,层云山很容易看到的景象?想起馆藏「虹有两首,能饮涧水」的双头龙玉璜,也许真的是,除了虹吸的婉蜒身形,以碎形的观点,青龙帘描绘的波状鳞片也确实很像一弯一弯分层分色的霓虹。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化为蚕烛』。『变体自匿』,『一有一亡』。『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洞,从肉,飞之形,童省声。』」

――学弟说龙会冬眠,信口乱讲总算也还不太愧对所受的教育。

以民族学的眼光看,龙是部族统并时的组合性族徽。「非常古老,非常原始的抽象化程序制造出来的象徵……」什么样的抽象观念自远古便开始存在,如果换作主流民族,符希毫不犹豫地会说,龙是善变难测的巨大力量,「龙就是权力。」

――可是,层云是那么一个彻底个人主义的文化,从来也没有领袖这种身分存在。权利或许十分看重,权力却大概不会有多少施展的空间。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像权力般抽象无形但又易於了解,古老原始而永恒存在,幽微隐没见首不见尾、偏又纯粹阳刚?「『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

陡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猛一下坐落椅上。

跟权力一样古老也许更加古老,「情欲……」

――属於男性的情欲。

「……青……龙……」

文献中的诠释错杂来去地浮上脑海,连双龙交泰,翻天覆地的传统壁画都难以控制地想了起来:龙极淫、虹霓主内淫……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

「……青龙……帘……原来表示男同性织吗……」

……所以,那个一定是女性悬挂的朱雀,就是女同性恋喽……麒辚送子……白虎孤骞、是……独身还是自恋主义者?!玄武……双性恋者,或者,多P?

倏地冲上键入查询,把田冶博士的论文叫出来。黄色麒麟百分之二十一、黑色玄武百分之十九,朱雀百分之二十八、青龙百分之二十三……依照族群遗传学迅速心算,「粗略估计生育女性仅有二成到三成,即使放到最宽,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层云人数稀少的原因……?符希想起曾经选修的演化课。「衍後裔乃生物本能」是一种倒果为因的说法。不产生子嗣的生物是可能在自然史中屡屡发生的,只是不容易存续到现在而为我们观察得见。……不产生後裔对生物个体往往有利无害……

「……原来……」

研究瓶颈的一大进展,可是符希脸上一阵一阵发冷,自己知道一定全无血色。

青龙帘……坟中那个可以称呼真正的名字的,男人……

那天……那肘锤敲中,「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

全身扭曲跪落下来,科学家并不尖锐的指甲割进手心里。原来……你跟那个人之间真的是这种感情……原来……

「原来……我……我是个色狼……」

「学长!!你怎么了?!」忽然打开门闯进来的学弟,从声音听来显然极度惊吓。用力试著把符希从地上拉起来:「你真的气得那么严重哦,学姊叫我来道歉,歹势啦,我随便乱讲的……」

「不要管我。」

「……真的吗?」――冯周果然撒手不理,出去时帮符希把门落了大锁。「卡。」

伏著到了五点仍然站起,上山,小心地跟他保持肢体距离。

不要再让他困扰。

而他,也再度开始穿「掩」了。

――符希知道这不是因为转寒的缘故。

时序近冬,连层云山上也开始乾燥起来。符希的手原本就是什么都做的粗糙,这几天织布的时候,益发常把丝线勾毛了。和研究织品的出家人(符希还是不曾记得对方到底叫作什么法号,电子信箱地址上众香风格的国际语文拼音,更加是全然违背发音原则地难以揣摩)通了邮件,专业的建议是买些羊毛脂(符希承认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戒律的标准,从看到亲手缫丝时开始):「别用手套。你的指尖要感觉到纱线和布料才行。祝好,勇猛精进。」

看著羊毛脂想著绢每天荆棘丛中来去,同时也帮他买了一罐。

沐浴或洗手过後,仍带水气时施用,从未用过的「药物」完全按照说明书,指尖指腹,手心手背,手腕,手臂。忽然一边想起,

他,也会这样使用吗……

如果帮他搽抹……

指尖划过自己的手臂,竟然一阵战栗、

「啊……」

再度洗了澡再度搽上羊毛脂,整晚都不敢跟他视线相遇。他会怎么想呢,会更加瞧不起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竟然这样呢……

绢低著头,和平时一样寡言,夹起一块煎鱼放进符希碗里。

同样低头,盯著他长长的衣袖慢慢收回,和,野外求生专家的手,「羊毛脂……」

「嗯?」

他抬眼望来,符希禁不住的惊慌:「羊、羊毛脂……用了……吗?」

一瞬间侧了头,回答若有似无:

「……用了。」

符希觉得煎鱼的火把他的脸烤得红了,冬天实在太过乾冶,应该……替他搽在颊上……啊啊、用力摇头收摄心神、「……手上……手上搽了油脂,煎鱼的时候……火、火会不会延烧上来?」

「……」

我问的是什么笨问题,赶快把碗端起来吃。鱼片咬了一口,忽然想着。

这是他烹调的,带着他的手泽……触碰了唇和齿、舌尖和,全身……

「呜、咳咳……呜呜……」

他递了水过来。「……口味太重?」

「不……不是、咳咳、没……没有……」

住得这么近,每想到反正成人房是不可能踏进的地方,符希就觉得幸好,真不幸。

匆匆吃完逃回织布机前,超越了专心和努力,投进那个世界里。为什么我会这样呢,只要还能够每天见面就非常高兴了,当初一心这么想的,现在却自己伸手破坏――他如果知道会怎么想呢,会恶心吗,会觉得我莫名其妙吗。

虽然一边这样想,仍然搽了羊毛脂,把指甲剪短修平。看见自己的嘴唇乾燥粗糙,於是也涂在上面。

不想让他刮伤,即使他不脆弱,即使在想像中。

「……你说,」事隔一天,他忽然开口。「烫伤的问题……」

啊、赶忙抬起头来、「烫伤。」

「……是很基本的,」左手捋起右手衣袖,典型的厨师油溅旧伤群。「要做就不要怕伤。」

好严重……符希凝视,不知觉伸手想要抚触,一抬指立刻惊觉放下。「治疗……了吗?涂了伤药?」

「咦……都是以前的,早痊愈了。」

「……」鲜明的白色疤痕群,嵌入肌肤的边缘锐利。有直有横,大者超过一寸,小者正如油星,有些在痊愈过程中拉紧向内凹下,有些相反地些许突起。符希想着,这才想到。

我一直想著我喜欢他,原来是喜欢自己罢了。

每天想著自己喜欢他的苦,却没有真正想过,他现在遇过哪些辛苦,他以前遇过辛苦……辕……先生……过世之後他心里想些什么,现在心里想些什么……

「绢……!」

「恩? 」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对他好,其实是对自己好。

想要他感觉,想体会他的感觉。希望他会高兴,希望他的愿望能够达成。那么我也就会高兴,那么我的愿望……也就达成……

一片龙鳞瞬息万变。丝线凌乱而细致无比,只有恋人特有的偏执才能那样,无止境地入微。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呢?」

虽然已经这样想了,然而不时织著织著,忽然会浮起心上。他和,坟里那个人的,帘子――突然间失去一切忍耐想现在就去跟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织了,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织。――可是,想到没有人帮他做这件事,又说不出的心疼不忍,仍然不断继续,连带著一起织进所有的躁闷和怨气。胸口重重起伏,虽然吐了气却呼不出那股郁结,常常想要发足狂奔,夺门而出。实在痛时,很想把手掌往纺锤上用力砸下,对准那尖锐,从两根掌骨和筋脉血管之间穿过,嵌在里面;或者是,系著线的针头,剌过手掌,慢慢地缝成一条血线。

――符希知道不可以真做,升学压力下青少年的行为。工作、写字、打字、日常生活、开车上山和,织布……都需要用手。而且……纺锤梭子和针线,都是用来织,他和,别人的青龙帘用的,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拿来做我私人的用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没有真做,单单只是这样自残的观想,就真会舒服得多了。

然而这样的我,有资格舒服吗?

想从自己心里推出去,暂时忘一下,却随时会触碰到。像一根针穿著线插在心上,有时习惯了比较平复,可是线尾不时扯动,就会疼痛流血。把他的绅带贴身系著,不管在什么地方;而在房间里时,就可以除下实在不相称的城市服装,一圈又一圈死命地捆得更紧一些。

这天动物部门的不知道哪位学长,带了十几匹马到博物馆。符希一贯无知无觉地默然经过,一转头间忽然瞥见。

一匹斑和一匹棕色的马,强健的肌肉紧紧靠著。棕马长长的颈项和下颚密密摩擦马白色的鬃毛,马举头相应,挨挨赠赠的。

几乎爆跳起来。

一股说不出的愤怒,仿佛被严重地冒犯了。

符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青龙帘的收尾既峥嵘又狰狞,幽仿佛失神,青以的浮突爬满表面。刚硬而笔直,不是瑞徵也不是帝王,洪荒初开时鳞爪怒张的巨兽。不是祥云而是雷电缠身,一开口血溅五步。

难以自拔不断沉浸。学姐说这一的作品有魄力,学弟却说恶心:「看了就整卵脬火。」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如果专业的意见认为水准还不太差,就……再怎么忐忑,还是得要……就,就把这的作品交给绢。

已经是尽全力的结果,来回踱步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这样决定。把照片传到众香,接下来静心等待吧,无论是好是――

想不到根本没有多少「静心等待」的时间。

新作风格多变,然主题贯串完整,的是成功之作。

评语很快来了,离符希寄出不到二十分钟,显然是立刻回复:

又及:你一定知道吧,众香是龙的起源地。

又又及:年轻人这样对身体不好,你要不要考虑出家。

又又又及:不然结婚也可以。

「……」

符希看著萤幕哭笑不得,原本应有的紧张倒被稀释不少。还是完全不懂众香的宗教,但却笃定懂了,始终不记得名字的出家人,原来是个男的。

绢缓缓舒开青龙帘,符希注视他注视著、从上端逐渐移向,下端……他觉得可以吗,还是织得不好,或者――糟了,符希惊觉,万一他也生气――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他也会、不、他更会,被这样的情况激怒,尤其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想清楚,就送出去了呢――

双手上下展到尽头,超过人高的长帘遮在两人中间,从头到脚。符希看不到他的表情和,一切反应。

急急说:「对不起,你不喜欢,我再重新织过――」

「……我很喜欢。」

良久良久,超乎常理的久,他这么说。又终于,很慢很慢地再度卷起,再度见到已经平静了的神情:

「那么,挂起来吧。」

帮他把白虎帘除下,符希第一看到成人房的门。接近门槛的地方,仍然是抽象纹样,刻出一道狭长缝隙;同样香木材质的门扇,视线高度雕镂一个长宽三寸的小窗。一瞥眼间见到里面,看起来基本上是一片狼藉,原来他跟我差不多,符希想。

他每天,居住的地方……

「系在那个勾上。」

啊、是,符希展开手上自己的作品,从顶悬挂而下,遮覆整面门板。绢调整吊绳的长度,试过留有翻转的余裕而又不至长到转帘时无法固定,上端紧紧绑牢。符希看著终於回神,想要做纪录时,他却突然,把一卷织物放进符希手里。

「给博物馆。」

「……啊。」

「我用不著了。」轻轻一笑补充,「不过你要记得,不管展览还是存放,不能悬在会有人从底下穿过的地方。」

啊、「『白虎神兽,会对闯入的人不利』……」

「恩,是。」

这也是对付性骚扰的禁忌文化吗,符希凝视著他。你不用担心,虽然织出了那样的、那样的作品,我会克制自己,不会再做让你困扰的事情。我……我只要能够每天,这样问你一句,「今天好吗……」

只要能够尽可能地,再多问一天,再多问一天……

他微微一笑。

「今天很高兴。」

在符希面前快步走过,进了自己的成人房,放下青龙帘,关门。

符希一个人站在门前,怔怔盯著自己织的长帘。留在山上的新理由已经又结束了,接下来……我……我该怎么办……

希望……自己织的衣服,能……穿在他身上……

――可是,他已经明白地,拒绝过了。我的企图,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呼息,确定私藏的宝物贴身勒住胸腰的触感,对自己说。

「那么,就把我自己包裹上九重,层云的怀衣。」

浸在纹样连缀构思的那一阵子,馆长忽然说要谈一件事。

「众香织品研究所希望和我们合作,在璃州建一个织品展览馆。你知道……」馆长沉吟,微笑着说。「众香在这方面很有野心,或者说是雄心,总希望能被奉为世界织品之首,在每个国家都能宣扬它的『国威』……」

呃,我不知道。

「不过,」仍然微笑,「无所谓,反正是凭空多出一笔经费,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他们要展众香织品我们就辟一间专室去展,说实在也是实至名归,缺了怎么能叫织品展览馆呢――但是其他的部分,我们就可以展我们自己的东西,把璃州各区、各族的织品,都觅集起来。」

织品,展览馆……

――忽然符希的遐想被馆长的一句话拉回现实。「拉格兰日所长表示,希望由你驻馆。」

「拉格……兰日所长……?」

「……你在那里住了两个月,你不会说你不认识吧?」

「我不认识。」

……这样会让我怀疑他们只是要个傀儡的,馆长半闭著一只眼盯著符希:「他说你们一直都在通信。」

通信――啊?!「什么,你是说,那位出家人哦?」

「不然你认为呢。」

「我不晓得。」符希摇头,「为什么他会指名我啊?」

看看符希,馆长同样摇头。「我也很想知道。」

「……」

「总之,他说……他说你有研究者最珍贵的操守,」馆长从皮椅上前倾,盯著符希瞧。「他说你敢讲真话。」

有什么机会让对方下这个判断啊,轻声叹息:「我不敢。」

继续盯了符希一会。「众香人的逻辑无法用常理忖度。无论如何,」终於开口:「为了本馆和对方的对等地位,我不希望织品展览馆辟在我们本馆之内。来,我们研究一下,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太好了!!你要拿出自信啊!」

看一看满脸励志的学姊,符希沉思说。「我始终觉得,自信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能做到就是能做到,不能做到就是不能做到,重要的是事实。不符合事实的信心就是迷信,难道有了自信就能让事实瞬间消失吗?就算事实是可以做到,那也是就事论事,不能扩张到整个人身上。从小到大都听到一大堆人叫我要有自信,为什么叫我认清事实的却没几个呢?」

「那就要去努力改变事实啊,你、」

「天下事本来就不该弄得太清楚,」――学姊的演说未完,冯学弟在一旁插进来。「给它自信下去就成了!一皮天下无难事,做不到的事情可以赖到。学长我跟你说,烈女怕馋狼、缠郎、啊同款啦、」

「你不要打断我说话、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啊、」

「是真的啦、而且学长、很奇怪噢、如果没有自信,反而会伤害别人,你信不信。」

「叫你不要打断我说话,你自信过头也是照样伤害人啦――」

「今天你过得好吗,今天发生过哪些事?」

符希决定从外表开始向内织。记得很清楚那是在织造「章」的第三晚,他回答今日的状况之后,忽然也回问了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每天每天,一件一件,无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一边经历、一边想着,对他描述的方法……

简直像是,为了对他说才发生的。

恐慌能说的素材不够,符希一一把可能比较可以拿来回答的事情记录下来。有时观察布料范本之际忽然想到,怕忘记便匆匆写在拭镜纸上,软糯糯几乎下不了笔。浪费公家财产虽然忐忑,倘若他听着稍稍点了点头,立时便压倒了一切不安;倘若他听的时候不置可否,甚至目光飘移转开了些,当夜便要沮丧辗转,接下来更加钜细靡遗地写下,纵然筛选时益发严格往往也删得精光。好像五脏六腑都吊在他身上,他的轻轻一举手一启口都牵动流血,死去活来。

他笑。

他不笑。

他说话。

他不说话。

符希知道自己随时都将溃堤。

「……嗯……那个……民族织品展览馆,今天……位置已经定了,很,很巧……」一点也不巧,符希想,「就在层云山脚下。」

一点也不巧。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得到的土地,一定不会在市区;而周边的郊区虽然不少……符希很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推荐;不清楚的反倒是,为什么自己竟能找出那么多推荐的理由,竟能让馆长首肯,甚至、竟能听起来完全合理。

「哦。」绢仿佛沉思,低头看不见表情,许久说了一句符希从来未曾想到的事:「那岂不是……离你的宿舍很远。」

「宿舍……」

盯着晚餐冒着腾腾水蒸气的汤锅,淹渍成将菜的小白菜和着肉片翻得正沸。白烟在两个人中间隔成一片雾墙,像是固体遮住了对方的容貌,像是液体湿湿地沾在自己脸上。符希也觉得又滚又酸,奸像心也浸进去一起煮了,切成一片一片夹给他吃。

「……是啊,是很远。」

是啊,我真是会做梦,他怎么会肯吃。

有时候,非常非常少的时候,突然会想到,一边惭愧无比地突然想到,有没有可能,会不会,有一天,妄想中的那些,那些事――会不会――如果会――如果竟然有千分之一的机率,竟然――

能够成真?

――立刻会压下这样的念头,单单持续现在维系的关系都是奢望。恐惧的事情终於发生,早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他清清楚楚地说了,我本来就不能无止境地住在这里,迟早要回宿舍去的。别无选择站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多么扭曲异常:

「那么……我……我……我回家去了。」

「『回家』――」略略努力地想了一下,双层微微蹙起:「你要回你们村子?」

我要――这样的时候,符希忽然觉得,他说得没有错,这样的时候

「对,我要回……我们村子。」

夜路跌撞回到故乡,正好天刚亮赶得及打电话托学弟请假,学弟说学长你睡迷糊了哦周末一大早不要吓人好吗。爸妈虽然惊讶却是惊喜,怎么回来了怎么突然会回来,一边问一边煮下一锅又一锅的知母当归。

「……」

看著儿子一脸惨烈一言不发坐在椅上,妈妈说:

「去睡觉吧。开了这么久的夜路。前两天才帮你把棉被洗好晒好了。」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啊,不先问个清楚,万一他房间锁一锁自杀怎么办!」「我儿子我还不懂哦,你儿子没那个自杀的种啦!」「你――说――什――么――!」「啊不然你觉得有胆量去自杀比较好哦?怕死的人活得长啦!」讲到自杀基因了呢符希想,倒在床上没听几个攻防回合就失去听觉,沉沉睡去。

许久不曾。

和山上,不一样……

醒来的时候,煎鱼的味道。

恍惚不知道身在哪里,恍惚不知道什么时刻,恍惚不知道什么年纪。

慢慢走出来看到最近的一面时钟,清醒原来是,五点了……

「啊、起来啦?」半张餐桌的菜瞬间移动过来。符希安份地埋头尽孝时,爸爸说:「这什么时候要回去?阿宙说明天一起吃个饭――」

心不在焉仍然心不在焉,「哦……」

妈妈果决发言:「你叔叔要帮你相亲。」

「哦……」口形下变忽然岔了气,不知道是枸杞还足薏仁倒吸进去:「呕咳、咳咳咳、咳咳……」

平常可能已经争著要急救送医,但吵得热烈时没有任何一方注意。「你怎么直接讲出来了!」「就是要直接!我早说对我儿子偷偷摸摸是没有用的,你就不听!跟你保证,你儿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上是相亲――」转过头去:「小希,你知道你相过亲吗?」

辛苦的咳嗽被瞠目结舌打断:「不知道。」

「什么!」爸爸抢过来:「就是宣伯的女儿啊!」

「……那是谁?」

「清清秀秀,在当老师那个啊!」

「……我不认识。」

「不是这样问!」妈妈抢回来:「前年过年那时候,我们在茅庐茶艺馆,你说他们拿古董药橱当碗柜很有意思,但是用人家祠堂的神主牌当壁饰就未免过分――」

「哦,是啊,他们的桌巾竟然是真正的三仙老绘布,实在……」

感叹未完,妈妈胜利结论:「就是那。」

「……」

「小希,明天――」

符希咳得十分疲劳,慢慢站起来把碗拿到洗碗机里。「我吃饱了。」

平常,到达的时间……

每个月由自己帐户扣款、熟悉无比的号码,仿佛陌生,巨大的挑战。却又控制不住,没有办法不去拨出。而他接起似乎也同样,迅速而犹疑。该是方结束一天工作的夕曛时分,然而音色宛如昼寝晏起:

「符希……博士?」

「我……我,我在,我们村子……」

「嗯,你……以后都要……住在那里吗?」

「不、不是!我……我……」

「啊、是不是、你――『弟弟』――又要……『结婚』了,所以你才忽然回去?」

「呃!不是、不可以这样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结婚』是坏事……」

「结婚是不是坏事……唔、总之、不是我弟弟,是、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气一咬牙,「是我,我、我要、我要回家来相亲!」

「哦,原来是这样呀。」

――他的声音平和全无芥蒂,甚至有松了一口气般的欢欣。挂掉电话之後许久,符希仍然怔怔盯著萤幕。

到底在希冀什么反应,为什么心中带著怒意,自己根本连半点立场也没有。

将要摆脱我的骚扰,他高兴是理所当然的,我竟然耍起这种庸俗的拙劣手段,真是说不出的又蠢又悲惨。默默走回客厅,爸爸笑著在抱怨:「叫阿宙传个基本资料过来看看,居然足足传了十位,当你一个人要娶几个老婆啊实在是。来来,过来看,阿宙要你赶快排个顺序,决定明天先见哪一位,这样才来得及约――」

「这个好,妈妈晓得你要能够沟通有那个……心灵交流的,这个,」迅速把其中一份塞过来:「科学家,学者比较能了解我儿子,也能体谅研究工作的生活方――」

爸爸插进来补充:「阿宙初恋情人的女儿,长得漂亮唷。」

「……爸,妈,」呃,「你们确定她不是我堂姊还是堂妹?」

面面相觑。「唔……阿宙的话……」「嗯……。」

「那这一个,能讲七州语言,小希以後如果要去研究其他州的民族,她就可以帮上――」

「啊、她家世很好哦,母亲是参议院州议员,阿宙靠着这一层关系――咦?!」

「这位厨艺很强唷,不只是家常菜还会办桌,说是擅长药膳,小希的身体可以好好调养――」

「哦这是家学渊源,阿宙都说跟她妈过夜非常好康,真个是「有吃又有掠」――啊!」

搞什么、你弟弟怎么这样、专介绍他相好的女儿给我儿子!我也不知道,真是,明天骂他,我们先直接找个没问题的!这个也是、这个也是、这个、该死我要去揍阿宙,这个不是她妈妈,根本就是她自己跟阿宙交往过!

翻来翻去只剩下一个。

「『二十七岁,十一月十四日生,血型型。璃州大学举业,身高一百六十九公分,体重五十公斤,大概是传统宗教。』」

传真纸上无意义的基本资料,後面跟著个妈妈一边念一边连称绝对符合的要求:

「『条件:房间里杂物要多,谢绝窗明几净者。』」

结果当叔叔带著一干人马一起出现的时候,爸爸没有揍也没有骂。

「阿宙,谢谢你帮忙介绍这么乖巧这么美丽的女孩,到时大礼谢你大媒。」

「哈哈,小希我从小看著长大的,当然要多多照顾啊~~」

――你只是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折寿,一定要拖我垫背吧。默默坐在长辈之间,菜上到第四盘,符希终於低声问母亲:「相亲都是……这么多人一起相的吗?」

女孩、女孩的妈妈、女孩的爸爸,符希这边也差不多,还加上一个叔叔。

「小希,我知道你不自在,不过等一下――」

「等一下就让你们单独相,」叔叔插进来:「哈哈、看不出你还满急的。」

「我不是急,我有话要单独向她――」

好好我知道,叔叔转过头,两家长辈们又开始热烈讨论起金价上扬的事。

符希专心吃饭,难得这回爸妈完全没夹半点菜过来。等到上水果的时候,仿佛有个符希不知道是什么的讯息一声令下,五位家长几乎动作一致:

「你们年轻人,一起出去走走吧。」

走向餐厅附设的园,符希频频往玻璃落地窗回望,是不是离开了长辈们的视线范围。

――一直到这时候,符希才第一看清楚,女孩的动作跟自己是相同的。

一起加快脚步到了安全的地方,站下来一鞠躬:

「对不起,我――」

女孩煞停,符希却一时应变不了继续弯着腰讲下去: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耍你,也不是你有半点不好,我知道我不该浪费你的时间,只是,只是我……

「你已心有所属,对吧?」

笑容居然带着惊喜:

「其实我也是。不瞒你说,妈妈逼我来相亲的时候,我会开出那样的条件,就是因为会留东西的人念旧、重感情,比较可能接受我的道歉、了解我的苦衷!」

心上大石终於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谢谢你不跟我计较。」

「不会的,你心有所属了还来相亲,也是结合的路上有障碍吧……。我……很能体会,因为我自己就是。我们……明明那么相爱、明明每个方面都是那么契合,别人却都不肯接受……」

轻轻回答:「这样啊……很苦吧……」

「嗯,很苦……不过我们还是要厮守下去!」再度展开笑容:「你要不要看看?我随身带著照片!可爱得不得了哦!」

照片,我一张都没有……「好啊……」

「呐!」打开钱包把照片递过来:「可爱吧!」

「嗯,好可爱,」无可否认的可爱。专注发亮的绿眼睛、茸茸柔软的长毛、分成两边的长长胡须、伸出来的小爪子和肉垫,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都是……「猫――?!」

「是啊,它的名字叫『汪汪』!」

猫,符希一时说不出话来。终于说:「……猫叫……『汪汪』,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哪里奇怪?」

……「没有……我想我懂了……。」

「你的她呢?也说说看吧!」

我的……不是我的。想起那个自己没有资格称呼的发音,低低叹了一声:「他叫作『绢』……丝绢的绢。」

「哦,好美的名字,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把头埋在膝上,「……美男子。」

美男――「……我想我懂了。唔、呃、那个……男人叫作『绢』,会不会奇怪了一点儿?」

「不会啊,」符希迷惑地抬起头来:「哪里奇怪?」

「……」

无患子树这个季节没有开,所以看不出是无患子树。

但这并不表示开了,看的人就一定能够认知到它们是无患子。

五位家长分成有点距离并不太远的两边,躲在两株看不出是无患子树的无患子树后面侦查,虽然大多数遮不住。其中四人的表情正面,尤其符宙更是得意,除了女孩的爸爸神色无比复杂之外。怕被发现所以不敢太接近,反过来说也是看得不太清楚,声音压得低低的:

「年轻人很有话聊的样子。」

「我儿子一直好用力在点头,好像很造成你女儿的话,大概是那个……价值观很合哦!」

「那好啊,大家都说价值观要合……可是好像个性要互补是不是?」

「啊、这点就该问我啦!你们都不懂,什么价值观个性合不合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生――明珠先生,你为什么忽然这样瞪我?」

树的另一边插着牌子,原来是两株不同品种的无患子。

「其实……送它礼物的时候,不要说什么回报了,只要它肯收下,我就……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是啊是啊……」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著车想著它……突然觉得快要燃烧起来了……全身的反应,都好剧烈……」

「是啊是啊……」

「每天都在一起还是老觉得不够,每当感觉到……它要睡觉的时候,我心头就会发慌……。即使这么近,我还是,好舍不得……可是,更加舍不得它不睡……」

「是啊是啊……」

都认为自己哪有对方那么变态的两个人,进行著毫无异议的对话。

「小希,你觉得明小姐怎么样?」

才刚坐上车,妈妈就这样问。

「『明小姐』?」

「……你刚刚都没在听他们家姓什么吗?」

「忘记了。」

「总之!你等一下就打电话给她,谢谢人家!」

「我没有她的电话。」

「哈哈!我是你妈!」变出一张纸条:「我有!」

这样也好。回到家後符希照办,联络猫小姐。「抱歉打扰了,我是――」

「同先――噢我是说符先生吗?」

「呃是。是这样的,我们好像忘记讨论回答长辈们的方法――」

「串供哦?其实不用太烦恼啦,反正就是让老人家出来玩玩有个活动嘛,我都是直接跟爸妈讲真话。」

「吭,讲真话?」

「对啊。我每都老实跟他们说,我已经有汪汪了,不要再找别的。不管多少,他们都当我是用开玩笑的语气委婉表示看不上,也就没事了。」

「……」

原来如此……讲真话,反而不会被当真……

想到一半,话筒里忽然传来遥远却仍然听得出是咆哮的两个声音:

叫小乖不要接他的电话!

你到底是想要小乖嫁出去还是想要小乖嫁不出去啊!

要嫁也不能家这种!那个符宙根本没安好心眼,介绍这种人,还学者咧!小乖那么聪明,创意工作的呢!怎么可以跟个白痴去饿死啊?小甜那一个再怎么样好歹还满机灵的,我也放心把女儿的一辈子交给他,那这个呢?人若呆,看面就知!

你不要联合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了,上回小甜带回来,你嫌人家嫌到连筷子的拿法都有意见!

「真抱歉让你听到这些,我爸……我爸呃、没恶意的,没恶意!」

没恶意,如果子弹能经过电话线射过来,我现在已经死得透明又通风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自己也常常这样觉得。」

「哈、哈哈、呃、呃……啊、来,汪汪!跟符先生打声招呼!」

――听到那个「招呼」,符希终於明白。叫声像是「汪汪」的猫,天底下还是存在的。

时间一到,符希被五点驱动,坐立不安想赶快上山。这个季节已经买不到了,「爸,家里……还有芒果吗?」

「有有有!你这几个月没空回来,我把它们都收起来,买了一个冶冻冰箱!」惊喜的人却反而是爸爸。搬出满柜的冷冻芒果兴高采烈,「来,多挑几个!」

这个有一面红得夺目,可是反面却绿了点;这一个整体都橙红了,却都没那么,该要怎么选呢,切好之後红的给他,这也是一个办法……还是这一个?拿在左右手仔细比较,有时看起来这个好些,有时候看起来那个好些……

「这个好、这个好!」

爸爸举著一个递过来:

「全部里面就是这个最好,我挑起来做了记号才冰的;还有这个算是第二,但是这一个也不错,那时比了很久,因为这边有一小块绿所以我还是决定把它排到第三;反正你都拿去,还有这两个,第四和第五,也还可以……」

「……爸。」

曾经把符希珍藏的布边为了「男生不要玩这个!」全部丢掉,以为永远不会彼此了解的爸爸。一瞬间忽然懂了。

常常吃不完的补品,不想要的相亲。

比给自己的更加严厉,担心任何一点点的瑕疵,全心全意投入努力,自己的事永远不会达到的投入努力。

――就跟,我对他的心情一样……

说不出多么惭愧,符希伸臂抱住。「爸……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呆住,然後,「你在说什么啊……」

爸爸逃走了。

「哈哈,」妈妈看著大笑:「太妙了,小希你什么时候学的,忽然来这么一手,你爸落荒而逃――」

「妈,我爱你。」

「……」妈妈盯著符希看了半晌,上前拉住手,一脸严肃低声问。「小希,你要老实告诉妈妈。你是不是在外面――」

妈妈常常声称了解我,没想到竟然真的这么了解,「我――」

「――那是真的喽……你在外面,有孩子!!」

了解――「啊?!」

「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今天忽然这样说――人家都讲「养儿方知父母恩」,一定是你在外面有孩子,才突然间了解我们做父母的心情――」

等一下、什么、不、「不是!」

「没关系,你不要怕,妈妈不会生气,人家讲「老实不客气」,有时候老实的人不会想反而铸下大错,妈妈知道你太单纯了。你爸爸起先会,可是你是他儿子啊,他当然还是会疼你……你就带回来,给我们看看,喜事也该赶快办一办,给对方母子一个交代呀――」

「妈――!」

符希回到山上,见到了他。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绽出一朵微笑。

看著那样的灿烂无比,符希第一敢这么想。原来他见到我也会高兴,那绝不可能是客气或拒绝的笑法了。

九、「忱」

「这几天,你过得好吗?」

「今天很高兴。」符希看着,绢一边舀起芒果一边说:「那你呢?你特地回家去……嗯、『乡钦』……结果怎么样?」

「啊、」呆了一下:「没结果,对方的父亲嫌我太笨。」

绢顿下汤匙,怒形于色。「好过分,你那么聪明。」

「啊、真的吗、你说真的吗?」

织品展览馆的第一件馆藏,符希小心选了一个上下各楼层都不带一扇门窗过道的墙面位置,凝视以前就常常怔怔凝视的那面白虎帘。

自从晓得了含义,在村子里走时,一幅幅森牙虎纹都凛凛然捍卫著喜爱自我的每一个个人,乌黑龟蛇湿淋淋黏稠稠没顶在幸福里沉浸嬉游不见底,麒鳞满身毛茸茸来打滚吧来打滚吧,火红的凤羽炽烈,一根一根张扬焦赤活像要把自己和对方煮沸、燃烧到不剩任何东西为止。

而青龙……

慢慢舒开白虎帘,符希对它自语。「……如果……我继续让你守在我的房门,你就会继续保护我安全而愉快吧……可是我……」

符希伸手,把白虎帘挂起。

留在展览馆里。

算好织纹的经线奇偶,符希用分线棒细细分开,原来他见到我并不讨厌,穿过一条丝。打紧纬线,上下交错而过,他的欢容每天都要想起好几遍,包括睡觉做梦的话算起来也许超过了没想的时间,再度穿过丝绪,细细密密。

「你这回织什么,颜色真鲜艳,挂起来的效果一定夺目。」

啊、陡然抬头,「学姊。」

「……你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一直笑一直笑什么呀!」

「笑、唔、」定了定神,「我、我笑了吗?」

「怎么没笑,」似乎已经要当场找面镜子送过来:「笑成这样了还问笑了吗!」

从华团背後冒出来,冯学弟连科带白唱作俱佳地说:「真的,是真的,学长你看你看,你就像这样坐在织布机前,右手像这样~~拿著梭子,左手像这样~~按著线,然後一边动手~~一边傻笑~~」

「我、我、我――我,我这回织的不是展品,是我自己要穿的。」

华团眼睛瞪得一大一小:「你『自己要穿的』――」

冯周演到一个段落,手都还没放下,夸张的笑容却转为严肃蹙眉:「学长,你没有搞错,」

华团重重点头:「就是嘛,你看连学弟都知道,你有没有搞错―――

仍然是在冯周脸上少见的认真神情,「这么俏的颜色,学长你上台唱戏哦?」

「――什、」学姊头点了一半,登时转头瞪向学弟、「不是这个问题吧!」

「唱戏、」符希看著刚刚还正上演模仿秀的学弟一身桃红色的衬衫,我这还不过就是春天新芽的翠绿,而且裹在层层冻土的最里头,「你有立场说我吗――」

双手依然摆著织布的姿态悬在半空,「什么立场,学长你看你这件――」

「够了你们两个、」华团一脸忍无可忍:「不是这个问题!」转向符希:「织品展览馆再过九个月就要开幕,我还以为你在准备展品,怎么会是『织给自己穿的』呢?」

「哦,我的计画是――」

「我倒觉得很有道理呀学姊,」冯周插进来:「民族织品展览馆的人员制服是民族服装,构想实在不错,只是不要用这么亮的颜色,学长我建议萤光粉红你看怎么样――」

「你先不要讲话!」忍无可忍转成了一脸头痛,望向符希:「你到底规划得怎么样?」

「嗯,学姊上强调和民众互动、让参观者参与的部份,我构思了一个常驻性的活动。层云的衣纹连缀起来可以形成意涵,因此,依照参与民众想要传达的句子,将层云的衣纹组成层叠的手帕、丝巾等小型织品,让他们赠给对方,表达心意。选用小型织品,是因为形状带有情书的指涉,也是因为大型的怀衣会比较耗时费工,著重在体验著衣的出租服务。当然如果民众不嫌昂贵和久候,愿意订做怀衣或者门帘,那也没有问题,」眼角瞥见学弟,匆匆补了一句:「我、我身上穿的也可作为示范……」

「唔,这个想法倒是可行,自己多赚一些营运的经费,对众香赞助者说话就能比较大声……」陷入沈思,「那其他的部份呢?」

「哦,研究的部份还是我原来的题目啊,「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

「我是指展览。」

递上一本计画书,「这部份已经写好了。」

「嗯……」学姊看完,沉思著说。「这个意思就是,全国各民族各有一件代表作,璃州各民族增加到两件,世界知名的民族织品也是一件,主要的两间专题展览室都聚焦在层云和众香?」

「是,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

「怎么会合理呢!现在是民族织品展览馆,又不是层云纺织文化保存馆――」

「本馆的规模不大、经费有限,驻馆人员更只有我一人。以我的专长为主干,是最务实而且能发挥到最大功效的。如果要勉强去做其他的民族,也不可能有多少度可言――」

「展览跟做研究不一样,广度有时比度更重要,事实上超过某个程度的度反而收不到展览的效果――」

「度低过某个程度,就比没有还要糟。」

「那你就要想办法弄到度够的呀!只靠层云,我们要怎么把众香比下去呢?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织品,为什么不能全部拿出来拚一拚?」

「我们……」现出了迷惑的神情,符希开口:「为什么……要把众香比下去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懂!」

「我不懂。」

「……好吧,你不懂就算了。」华团吸一口气,向著自己的学弟:「你把失传的技术发展回来,太好了,但你应该把这技术转兀比如说……『层云民族纺织行销班』,怎么会是你自己负责动手呢?你应该把动手的时间,拿来做其他部落的研究呀!」

「我可以开班,没有问题。但关於研究其他的部落,就有困难。驻馆人员只有我一个,我一离开就得闭馆。就算我有时间,也不可能做离馆遥远的工作啊。何况,」同样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我想我不会再去其他部落,已经找到我想一辈子研究的题目了……」

「那你就好好地把层云族研究清楚!上回跟你说那个女性遗民――」

「学姊!不该讲的事情,就不要讲了!!」

讲到一半自己也停顿、讲不下去咬住下唇。「……无论如何,你能做的事情很多。怎么会是亲手做这种例行常规、每天重复的低阶工作呢!」

「不是每天重复。」不明原因地平静,「每一幅作品,都是新的,是创作,是不同的方法,是不断的入锻炼。只有经过这种逐渐浸渍的过程,才能真正了解层云族。对於认识一个文化,我们都学过那句名言:『谢绝只是来随便看一的人』。速成的方法,始终只是表面而已――」

「要真坦白地说,让参观者『来随便看一』就对一个题目速成地得到概念,根本就是展览的责任之一!」

「但筹划展览的人本身如果只求速成,反而办不出『能让参观者看一就速成得到概念』的展览。猎奇心态除了『奇』还看得到什么呢?――而且是,自己的奇。」

「你根本就是偷懒、贪图轻松的生活,太没有责任感了!!多少人在栽培你,你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读公立学校吧,民脂民膏供你读书!博物馆的薪水,都是国家拨下来的预算,民脂民膏聘你工作!你的学问你的工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你知道吗!!太不长进了,我出生入死,你净待在那么文明的地方――」

忽然沉默,定定地看著她。

「……学姊去的地方的确部很危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较安全――」

转身离去时,是眼眶有泪吗,抛下低哑声音匆匆但清楚。

「真心,是一场冒险。」

「符――希――!!」

「学姊!」学弟赶忙抢上一步,塞了一把椅子让她正好坐下来。双臂从椅背后面松松笼着,离着几公分的耳际说。「学姐,不要生气,你也知道学长是个笨蛋,什么脉络,什么场合,他是不懂的。他一定只是最近常想这件事所以很顺地把思考已久的结论说出来,他不是针对……不是在指任何事。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学姐!」

「……我知道。」直勾勾瞪着门口胸口起伏,或许过了有一分钟,才说。「是我自己心虚。」

――好像越说越糟,看来我也是个笨蛋,心里想的事情,终究是难以长久地瞒住……轻轻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冯周开口。「学姊。」换起一个微笑,「前天廖学长说,歌族的春信祭开始了。反正是周末,我们上山去玩玩,散散心好不好?真的是去玩,不是工作,」迅速跟上了一句注解:

「事实上也不可能工作。歌族已经是廖学长研究室的主题了,反正不能抢的。」

春信祭是歌族最重要的祭典,祷词是即兴的歌谣,祭仪是盛开的茶。

不是艳丽的山茶,细小朵生产茶叶的茶树。

一般民族的狂欢节多在冬天,因为无法工作,天气寒冷又便於杀猪宰牛下至腐坏,神明也就知情识趣地配合生辰了。然而产茶的丘陵气候温和,产茶的人家冬有冬茶、春有春茶,还要采籽榨油,一年四季都有工作;只在这冬末春初的短短几天,不被利用的茶开放的时节,拿下遮没大半张脸面的头巾,用采茶采得粗糙的手指理好妆容鬓角,展一展隔著山头工作时练出来的嘹亮歌声。

也少见地不是选在月圆。喝了茶便於通宵达旦,喝了酒心情放松,葱郁的茶园满是半高不矮的灌木阴影。人人都在唱歌,也就听不见唱些什么了。

几乎分不清是谁与谁对答的歌声中,华团再斟了一杯白毫乌龙酒。「我……不能像他……淡泊名利……也不能像你,游戏人生……」

「学姊――」

「男人……如果不想成功,那叫作隐士……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原因。但是女人……如果没有成功,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不管她是不想还是不能,在一开始就被填写了理由,『因为她是个女人』……」

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冯周笑著说。「这么难的事情,我可不懂。还是喝酒吧。」

也笑了笑,接过学弟递来的酒杯。

天逐渐亮,歌声渐渐低了,茶园里似乎满满是人,又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

不知第几杯时,才忽然发现有身体倚靠过来在背上,正在轻声说:

「学姊,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刺青?」

站起来,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不能。」

「那……」带著笑地吸一口气:「等学姊当上馆长,我能不能当馆长夫人。」

略略侧头回望过来,苦笑摇头:「你怎么会认为我想当馆长。」

「学姊这么有企图心,很多人都认为,学姊的目标是馆长。」

「他们没有说,我的个性一点都不适合当馆长?」化作真正的笑容转回来正面相对:「我从来不想当馆长。我只是……」视线穿过了谈话的对象慢慢望向开始现出鱼肚白的天际:「朝鲜族身在哪里,都尽一切所能,想为自己的团体多做一些事情……」

沉默良久,终于笑着摇头:「太难了,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失恋了,能不能靠在学姐身上哭?」

拍拍学弟的背:「不能。」

「……唉,『我们能爱世人,却无法爱邻人。』」

一掌用力拍在肩上:「喂,你不要故意混淆两个『爱』字。」

草芽穿破冻土,慢慢发得很绿很长,恐怕要遮没了墓碑上刻著的名字,三月十八是层云的扫墓日。符希依照正统的工作用整衣方式,和绢一起,绑紧怀衣的衣袖和袍角成为护肘护膝,然後重新系上绅带,将长长披垂的部份折入怀中。一起整理好镰刀和扫除工具,一起前往墓园,准备整个下午都要用在扫墓。

――可是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坟墓,已经都清洁完成了。

割短的草地高度一致,堆叠整齐的切下树枝,断口平整锐利。符希疑惑环顾四周,然而眼角余光始终停留,观察绢的神情。绢凝眉直视,毫不移动地注视角落写着「柳」的墓碑前方。

一个少年女子。

女子转头同样朝他看来,盈盈站起,向他微笑而没有说话。

「……绸。」

「请坐。」

回到小楼整理了服装之后,绢到厨房准备茶水。符希坐在早就听过名字但是今日才终于见到的女子对面,带着掩饰地审视这位生平见到的第二个层云族人。

稍带部分染汤的时尚短发,剪裁立体线条合身的窄裙套装,扫墓用的电锯和割草机收得稳稳妥妥,和黑色皮制公事包一起放在成套的高跟鞋侧。指尖从黑皮夹里掂出一张名片,微笑着递过来:

「请多指教。」

上面的名字栏用主流民族的文字印着,朱绸。

「我们没有姓,行走比较麻烦。为了方便,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听不出丝毫层云的口音。事实上,跟绢几乎没有相似之,符希想,也许有些冒犯,但是一想起学姊说女性遗民的计划――符希忍不住暗自忖度,搞不好……我还更像层云族人……

朱绸眼角瞥过符希腰上的绅带,盯著停留了一会儿,然後氐椒希许久未剪的发上,又看了好一阵。

符希严苛的视线和她交会,忽然不得不承认地发现。说是全无相似之,可是仔细比较,那眉眼五官,竟是无比熟悉……

从符希的怀衣领口上收回目光,朱绸牵动用唇蜜细致叠搽得宛如自然亮泽的唇角:「绢刚刚说,符先生是璃州州立博物馆的民族学家?」

「啊,是,」一句话惊醒,我太狂妄了。符希迅速忏侮,拿出笔记:「绸小姐,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主要是关於您接触山下社会时的各种感想,万一其中有某个问题您不想回答,也绝对可以随时拒绝――」

浅笑著点点头:「好呀。」

符希正振笔记下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时,绢端茶出来,望著符希的笔记簿和笔,站著顿了一步。符希还正想著他在族人面前也一样不把「掩」除下,绢就转身向著朱绸,放下茶杯说声请用,然後倚著墙坐下。

「绢……」

「符博士,你还想问什么吗?」

「啊……是,」眼角余光里绢默默坐著,符希赶忙继续。「我想请问……您对山下的社会,印象最刻的是什么?」

「『印象最刻的』。」绸沉思,「应该是亲属关系吧。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太新奇的观念,各种称谓也了好大工夫去背起来。我还记得最难的一组,为了分辨『侄女』和『甥女』,我画了很多树状图呢。」

绢动也不动。

「可是後来,我觉得有亲人也是挺不错的。」朝眼神向著地面的绢微微一笑:「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当然冲击很大,但很快就进入状况了。虽然这样自夸有点奇怪,不过我自认对山下的社会适应得……著实相当良好。」

绢置若罔闻,但露出「掩」外的颈部肌肉线条,明显有些儿硬。

「那,有没有什么……始终无法接受的呢?」

「嗯……」笑著摇摇头:「应该就是婚姻制度吧。那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然後永远住在一起』的婚姻规定,我实在是……」

听到一直查不清楚的名词,绢悄悄抬起头来。正好照准了绸的炯炯视线,四目交会之下一怔然後开口,仿佛轻描淡写:「怎么有空回来?」

这回很真地笑了出来。「回来扫墓啊。」

「五年了,第一看你「回来扫墓」。」再度低头讲得迅速:「抱歉打扰。你们继续访谈,不必管我。」

符希瞠目茫然。「我……」

「符博士,」看来果真天助我也。朱绸朝符希说:「层云三月十八扫墓的习惯,想必符博士也调查得很清楚。不过我前几年初入社会,新人总是不方便随便请假。今年我在事业上比较稳定,想回来好好祭扫,最重要的是……嗯,理一件事情。还有,顺道也可以,」转过头来看著绢:「探望我弟弟。」

「你、你弟弟?!」

绸点头:「是,亲弟弟,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符希几乎弹跳起来,绢却神色不变,保持原来低头不动的姿势。「弟弟」只不过是金兰的一种,是弟弟或不是弟弟都没什么要紧;至于「父」和「母」虽然听符希提过,好像是工作中的上级,但说要去弄清楚到底有多么有权有势,那也没有必要。耳闻听见符希问:「你……您怎么知道?」

「本来不知道。不过明白了什么叫作『兄弟姐妹』之后,回想起来自然猜得到。绢和我的母亲是雪长辈,这点是很明确的。至于我们的父亲……绢最初是由雪长辈自己养育,我却一直随着柳长辈,所以毋庸置疑,他是我的父亲;而他应该也是绢的父亲,雪长辈跟柳长辈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从我有记忆以来,他们始终都是彼此的『叩扉』对象,」微微一笑:「符博士,我想你也了解,这在层云族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

这时绢才抬起头,原来你们在说这个。

绸朝弟弟腰上的绅带看了一眼,含笑说。「符博士,你可以了解,绅带一生只能送出一,万一对方没有回送,这辈子就得过着没有绅带的日子,大多数的人,还是留着自己的绅带安心劳日拙些。但是雪长辈跟柳长辈是交换过绅带的,」

陡然间绢倏一下站起,声音既颤且厉:「绸!」

绸全然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这就表示,」

「绸!不要说了!!」

「这就表示他们彼此都告诉对方,『我迷恋着你』――」

绢转身奔离小楼,迅疾无伦。到香木刻成的楼梯边时一把抓起怀衣衣摆,一纵身跃下一层楼高,甫着地立刻继续飞奔。「绢!」符希早知他是野外求生专家,但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他的身手矫捷一至于斯。

「唷,逃走啦,我还当他会干脆一点,把我杀掉灭口呢。」

符希转身,手足无措地望向绸:「你……你说绅带是……」

「『恋慕』。」唇角向上轻轻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晓得呐,绅带的图纹是美得能够掩盖一切的晚霞,而引申的第二层抽象也就是,被恋人填满了的心――」

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真……真的?」

「真的,假的,」既不是客气的笑容也不只是欢畅,朱绸的笑法简直就是奸商图利:「你何不直接去问他。」

「去……」符希喃喃,「问他?」

「去问他。」那双和绢只有形状相似的眼睛估价似地溜转四顾:「这里是他的小楼,跑了出去,他自己的地盘,还剩下哪里?他每天在哪里睡觉,」笑得益发像是刚刚那个奸商已经把钱捏在手里:「你的头发也不短了,方才经过的时候我看看,他的成人房上挂的是青龙帘罢?」

又呆呆站了一阵子,终于一点头。

「好,我去问他。」

十、「衷」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成人房门槛。一半踏进了门中但是尚未关起,一半在门外怔怔望著青龙帘,掂著足尖像要取下、又像举目企望。

细长的手指透过九层衣袖揭著青色鳞纹,没有继续,看不出是要扯落还是掀开。

望见门帘的织造者,他终於动作,不是夺门而出而是夺门而入,没有锁的文化不会硬闯的来人,他却用力关门,用力靠在门上。

「绢……」明明说了要问他,事到临头仍然一个词也说不出。「我……」

「……符希博士,」想不到竟然是他先开口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咬了牙吸了一口气,「我,我就是存心要骗你的。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想到,想到……想到……互换了绅带……」

「绢……」

「即使你根本就不晓得,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我还是高兴……」

听着他的声调,怎么样都不想让他难过。可是越想说就越说不出。「绢――」

「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耻吧,仗着你看不懂……」门板的阴力更加重沉,「我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绢――绢!」

「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说不定早就有哪个民族学家观察到了,记载下来,你一定有一天会读到――可是……我还是贪恋着眼前的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继续骗你……」

「绢、绢、绚!」

――压在门扇上的力量瞬间变轻,然后益发巨大地压过来。

「……」

举右手轻轻敲在青龙帘上,隔着门板正触在他左侧背心:

「是这样吗?你说过……挂白虎帘的时候不能敲成人房的门……『叩扉』,就是这样,对不对?」

听不见回答,只听到重重的一口呼息。

「要敲几下?我知道不是两下……到了正确的数目,你叫我停,好吗?」

仍然没有回答,门扇似乎也僵硬了。符希伸手,慢慢地,一下,一下,再一下。

一下,再一下。

一下。

再一下……

「不要!不要敲了――!!」

忽然间、他说。符希停手,「……八下吗?我还以为是九下,因为怀衣一共九层――」

「……是九下。」声调已经恢复平时。「你猜对了,可是停在八下,不要再敲下去。符希博士,你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仍然慢慢,叩上门扉,声音也颤了。

「……我知道。」

仪式完成了而门仍然紧闭,符希想,是啊,他拒绝了,叩扉本来就是可以拒绝的。垂首默默站在自己织的青龙帘前,这就是他的答案了,我究竟在想什么呢?学弟告诫过,不要说、不要去讲清楚,事情澄清了就不再能有赖的空间,我现在知道意思了。可是我……还是想问……

久久、久久、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开了。

「符……」

猛然抬头,看著几乎发不出声:「……绢……」

「……」露出有点厢宓纳袂椋无言把门启开,略略比了一下,自己慢慢转身进去。符希忽然伸手:「……绚……」

他咬著下唇微微笑了。

「绚,教我……接下来……应该怎样,好不好?」

「接下来……」

他把青龙帘正反翻转背面朝外,然後轻轻解下绅带。「转了帘……表示请其他的人今天晚上不要再叩扉了,明天可以来试试看……」将绅带缚在门帘下端,穿进成人房门扇刻著抽象纹的狭长缝隙,「而看到系了绅带,就是表示……」

「表示……」

符希觉得,心脏把胸腔撞得好像生病,声音大得仿佛耳鸣。绢带符希走进门槛,将绅带紧紧绑牢固定了门。形成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就是表示,以後,其他的人……都不必再来试了。」

符希和他对面,站在从来不敢跨入的地方,分不清是不是真实世界。「还是又在梦里?大概不是做梦,」自己摇摇头:「我没有能力想像出这些……可是要说是真实,那也是……太不可思议……」

他却笑了。「你梦到过?」

「……常常。」颔首之後低了下去:「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拿来这样想……用那样的念头织了帘子,挂、挂在你入睡的地方……」

带著战栗仍然笑著,解下自己的掩。「你看我的领口。」

认真地回想辞汇,读出那个一开始便学到了的句子。怔怔注视,怎么会,太难想象,太难相信,「怎么可能,我、我一点都……」

「没有电纹,没有请你织造电纹,」轻得宛然是对自己说话,「因为我不敢有那样的自信……」

章。显。抒。文。庸。质。思。枕。衷。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喜得带了惊恐,符希看他从最内层里衣「衷」的带子上解下一片很薄很薄的纸郑,打开了递过来交在手上。

――我的……信用卡签单?!

「这个日期,这间卖场是……」上面的印刷并不容易阅读,仔细凝神才分辨得出;不只是因为超过一年,不只是因为复写时划出的青紫线纹,也因为经过了纵向撕裂和细细的补缀:「啊、是……行动电话?」

「……是。」低侧著头瞧著地面,微微笑著:「你把电话给我之後……我看到你对了帐,撕一撕扔了。上面有你的签名,我……我有点舍不得。就把它捡回来拼好,带在身上……」

「……」拿著说不出话,终於冒出一句。「早知如此,我应该签端正些。」

他笑得连身体也侧过去,顺势拾起落在地面最上一层的「忱」,虚掩披在肩上。符希几乎又要看得失神,赶快奋力摇了摇头,说。「可是,可是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辕先生。」

「……远长辈?」愕然转回视线盯著符希:「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他是你『特别的人』,不是吗?你叫他……特别的名字。」

「确实是特别的人。」他沉思点头。「是我的老师,是帮我写下真正名字的长辈,是为了我的成年礼,忍耐著不死去的人……」――符希觉得自己又开始嫉妒――「不过,你应该知道的,我选了白虎帘在成人房门挂上的时候,远长辈还活著呀。」

啊、对哦……右掌掩面,欢喜与惭愧一起晕红了脸,半晌倏然抬头。所以白虎帘确实是指独身主义,这回终於得到了亲口的确认,符希下自觉地取出笔记。对、还有转帘和绅带的部份,也一并记录下来……

闷闷哼了一声:「……你才是吧。我知道,不管留下来的是不是我,都没有关系。只要是层云族人,只要能给你绅带……」

「不是!不是的!」

有很多很多可以解释,最後只说出一句。

「你身上没了织品,比有织品还要好看。

听得自己也吓慌了,他却俯著颈抬眼望来、「真的……?那你为什么……只是一直说话……?」

更加慌了。「我、我……」

「被你……这样衣著整齐看著,我……我不太自在。」

「啊、对不起、」连忙试图低下视线,却自己发现胶住了不肯移动。终於嘴上这么说:「那、我、我不看了……」

「不是这个意思――」

「啊、啊!等、等等!这、这不会……不会太快了吗?」

「……会吗?」那你还说知道叩扉的意思。正坐起来,「好吧,你认为要等多久?」

想了一下。「不要等了。」

仍然维持著入定的姿势疑惑望来:「你不是说太快?」

「太快。但是不要等了。」

是啊,喃喃在耳边说,我也曾经梦过,即使在想像中决心要慢慢来,可是想到後来,还是忍耐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够否认我们之间的亲密……

「……什么、等一下,」绢蹙起典雅优美的双眉,忽然再度坐起来沉思:「原来你在意的是转帘?转帘算得了什么亲密,要说确认关系,应该是绅带比较重要啊――」

「我、我……」我不是比较在意――符希想要分辩,却越想越觉得他的话无可反驳。可、可是,怎么会这样呢……说不出的难过,我不是……不是只在意……

「以前真的从来没有想到,」喃喃带著走上离经叛道之途的惶恐迷惑,「我竟然会在尚未转帘之时,就把绅带送了出去,怎么会这么大瞻,怎么会这么激进……」

「……这个顺序叫作激进……我,我已经完全混乱了……」

一起陷入沉思,终於符希做出了逻辑的结论。

――所以,我还是不够层云族化!「……绚、跟我说、跟我说――层云人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

接下来……他也怔了下:「接下来,我就没学过了。」

「……好吧,」符希思考。「我们自行摸索。」

以前一直以为是生气却原来是腼腆的神情,轻轻靠过来:

「入摸索……」

「嗯,就是这样。……是啊,早跟你说他是我亲弟弟,你就不――奸、万一不是,管他是不是,认定是就跟是没两样了。……对,我们的文化是没有近亲通婚的禁忌,但是,也一点都不在意什么灭不灭族、延不延续啊!……好啦,无论如何,现在釜底抽薪,你该相信了吧?……没关系啦,不要道歉啦,等一下多『赔偿』我就好了呀……嗯,嗯,嗯,我也想你……那我马上回去,等我哦。」阖上行动电话的盖子,一身时尚套装的层云女子对著萤幕上甜美的少女照片,隔空吻了一下。

「这下你总安心了,我的小凤凰。」

――全文完――

曾有读者问,「『众香织品研究所的精神象徵』,横在面前令人『爱悦、恐惧、执著、抗拒、沉迷、忿怒』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原名《解开我的衣带子》的《青龙帘》,在我的作品里是相当特殊的。不只因为爱情小说的体裁,更因为剧情和行文都是我故事中最生活化的一个。不过,无论看起来多么偏向写实风格,我喜爱的仍是象徵,我关心的仍是「形式」与「涵义」的紧密连结。很高兴这从章节名称、象徵采取到世界观的设定,都顺利地依照我的计划围裹著王题――

也就是那幅织画的主题。

其实符希也曾亲口说出了那个关键句,就请有兴趣的读者猜一猜吧。

此外,在写作上有几个比较希望说明的地方。

最严重的一个,首推「非正式标点「~~」的采用」。这点让我非常挣扎,因为太不正规。然而在小说的写作上,我信「正确」不及「精准」,我信语气、节奏、情境的呈现远远重於雅驯或易懂。为了冯周,只好在跋里向诸位读者请罪了。当然我相信是不会有人在追求「正确」的考试中使用「~~」、「?!」、「!!」的。

第二个是「『有』的用法」,例如「我有把书拿给你,你怎么忘了?」之类表「确实做了」意思的用法,相似於英文的do甚至have(及其变化)。这也下是正确的造句。我以前会用「曾经」、「确实」来取代,但这样都会造成语意偏离或语气过重,失去角色的特徵;如果只在句末加「了」来表「曾经」,又会造成语气过轻,失去强调的意思。为了「精准的情境」,我决定割舍「正确的文法」,不再刻意避开此类造句。

第三个是「整卵脬火」的意思。这个词出於河洛语,跟「一肚子火」、「满腔怒火」意思类似;不过「卵脬」当然就是男性生殖器,《四杰传》里说苏州话也用这词。本来双关语不该自己解明,但应编辑要求,为非河洛语通行地区的读者说明,还请见谅。我个人不赞成在剧情本文中加注,注解是个太後设的行为,会把读者抓出故事,阅读到一半忽然切换到考据状态。

第四是兵役的设定,也要为读者略作名词解释。符希所服「国防役」的意思,就是以在研究单位工作代替兵役,真正在营训练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左右。至於绢,因为兄弟不同役、父子不同役、独子也下必服役,一家可以有一个男性不必入伍,既然他是层云族仅存的男性又不是混血儿,当然也是他家(「『家』,那是什么?」)仅存的唯一男性。

我个人是不认为「延续」有什么重要的。「已经存在的每个个体过得奸」重要得多。在故事里自残和危险驾驶的部份,是因为符希到了三十岁心理年龄还比不上十三岁,已经不是puppy了才发生puppy
love,害人害己请勿仿效,谢谢。书中曾经提到,粗浅估计,层云族的子代数约为最高生育量的三成左右。这是建构在几个假设上的:一、不避孕的状态下:假设二、生育年龄的男女各半;假设三、黄色与黑色中男女比例均匀;假设四、双性恋女性中有一半生育。此时无论是否将男性的状况考虑在内,生育量皆为「全部女性都生育」的三成上下。详细的计算过程就不写出来了,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考族群遗传学书籍,计算看看是否正确。

情欲多元,与其说百百种还不如说一人一种(加上汪汪就是一猫一种?)层云族的五种帘子自然有所不足,《青龙帘》这个故事也只写到几种性倾向;不过,我自己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作为定位非常明确的BL命题作文,文字背後又多了一种後设性的性倾向。

一开始接到「关於龙的BL故事」邀稿,我的第一反应是「啊这个好,汉人的龙、印度纳迦、日本水神、西洋翼龙、考古恐龙,正好5P炒一锅,你们有「一定要是两个人」的规定吗?」(关键字:「两」和「人」。)

然後又考虑过龙阳君。(「吃定人家姓名湮没又是同志,不会像韩家霍家还是尹家一样有後人出来告你扭曲史实?」)

也想过写柳毅义助被迫结婚的蕾丝边龙女,因而和钱塘君在一起,并且和龙女互相当对方幌子的《新!柳毅传》。

最後采用的这个「伪!民族学读本」,原型是一个名为《衣带》的短篇旧作,写作时间是五年前的六月十六日,也一并收录在本书後面;不过角色、剧情上当然无关,主题也已经完全不同了。

龙是十二生肖中唯一的虚构生物,我觉得「签运」不错。正是最好下笔的状况,因为,不是我太欣赏的动物、不是我太讨厌的动物、又不是太难写恋爱故事的动物(比如说猴、猪,能用这两种动物写BL实在太强了……。如果是我写,大概只能从「心猿」和「贪欲」切入吧,猪的象徵物是猪扑满――「扑满」这两个字既惊悚到甚

至带了传统的教训意味,又可以是情乃至情色)。

至於书名,本来开玩笑说要取一个最芭乐的,《解开我的衣带子》或者《解开你的衣带子》;但後来越想越觉得《解开我的衣带子》真的最符合中心思想,不禁认真考虑起来。不过有一位读者有乐猫君说《解开我的衣带子》好像「买洋芋片,结果打开一看,里面是乖乖……」

――而且那个洋芋片包装上是辣椒口味是吧,呜呼「乖乖」选得真是太精准了。

於是,终於就叫了非常「乖乖」的《青龙帘》,衣服则由章节名来解开。符希是「伏羲」,绢就是「轩辕」的一音之转,念作绚时就更明显了。因为要写龙的故事,所以用了和龙最有关系的这两个人名。

所有的剧情架构都是早就计划好的。不过写到结尾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另一种收场也不错:

当两人终於离开成人房,到了外面一看,全村已经被绸搜刮一空了……

衣带(一)

「请你回去!我已经说过不卖了,不要在我家门口纠缠不休!」

「台族的传统手工织造技术已经失传,就连您也不会。不及早保存,是全人类的损失,对不起未来的子孙,更对不起您的祖先。绝不能坐视这么珍贵的文化见证就此湮没,真心地请求您,让我的博物馆收藏您的衣带子吧!」

「是我的东西!这样不尊重我的决定,你当我是死人?就算你想收藏,也要等我真死了用不著它!」

「您还年轻,起码还有几十年。这般糟蹋在日常使用上,到时早已磨损!我这里跪地求您,求您现在就卖给我!我对著您台族的祖灵郑重发誓,绝对不会有半点营私,一定让它发挥最大的保存、研究和教育功能,让大家永远记得台族文化的伟大,让千年之後的人类,也能震撼於台族文化的美丽――」

「你既然知道我每天要用,还敢开口。什么百年千年,今天你抢了去,我明天就没衣服穿!」

「咦,很简单啊!现代纺织成衣多么发达,这笔钱够您天天换穿最时髦的名牌服饰了,哪算是什么问题呢?」

「……不然!我出钱骋您每天穿着这衣带、坐在本馆好吗?」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