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凤来仪 by绯语
作者:mirafly 26-3-13 1:2:13
第一章
俗话说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这句话说得好,很能体现水往低流,人往高走的道理。可惜凡事都是有个例外的, 而我就是个不想争那一口气,一柱香的人。
我对现在刚刚应聘上的岳安王府小厮一职满意得很。
三餐是基本温饱了,睡觉时有瓦遮头,有被裹身,月中的时候领了工钱省点儿用或许还能到顺庆楼里买几壶酒假风雅的对影成三人。
至于媳妇儿呢,将来也用不着我自个儿讨,主子兴头上了,指不定随手一指就配个丫鬟给我,要知道岳安王府里的丫鬟,即使称不上天香国色也能和清秀沾点边儿,比起转街角儿那个买豆腐的风娘跟市集上买鱼的那个云妹妹可是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了。
外头的人哪有这般待遇?干得全身都散了架兴许还解决不了吃穿住行呢,讨的媳妇儿可是三大五粗的,嗓子能把人给震聋。
至于这小厮嘛,虽然说白点就是奴才,当到极致也不外乎是个总管。当总管不好,当岳安王府的总管就更不好了。
想想看,这岳安小王爷是圣上最得宠的六弟,当他王府里的总管要见达官贵人甚至圣上的时间多着呢,点头哈腰累不说,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儿,得罪了哪位――这个是最不好的,幸运点的被拖到暗巷揍一顿(不过依我猜,以达官贵人的性子,大概暗巷也省了,直接揍你个半死不活),运头倒霉点的,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是个问题。
这么大的风险我担不来,我又是个相当闲散的人,既然无心上进,安就下仆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干活儿不利落,模样儿也生得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左脸颊有块半张手掌大的疤,如果没有,兴许我还是个俊小伙呢,总管这位子哪里轮得到我去窥伺呢?
小厮就小厮吧,也没什么不好的,是不?
不过,像我这种手脚不伶俐,模样不端正,还没什么志气的奴才是最最容易被欺负的――呃,姑且用欺负二字形容吧,或许‘找乐子’这词儿也不错。
说是欺负,也不过是平时来点恶作剧,边讥半讽的调笑寻些话题,丢给我些他们分内的工作而已,这乐子找得也不算太过分,是不?
近来,他们喜欢上猜测我脸颊上那块伤疤的来历。侠骨柔情版的,荡气回肠版的,恶人自有恶人磨版的,偷鸡摸狗版的,那说得是一个精彩呀,我直至此时才知道我原来我的人生也有如此曲折离奇的经历。
反正他们言之凿凿,说得口沫横飞,我除了屏息静气,听到扣人心弦忍不住连连拍手称妙叫好外,还能有什么作为?
不过他们的故事也是编得相当精彩的,就像负责抬粪的安风断定我这伤疤是为救心仪的女子冲入火场,被烧伤的。
打杂的安平则一口咬定我与妙龄少妇或妙龄少女有所瓜葛,被她的相公、父兄捉奸在床,生生拿烙红了的铁块烙伤的。个中的偷香窃玉,缠绵打斗,还有铁块烙上脸颊时我的鬼哭狼嚎说得跟亲眼见着似的,听得我一乍一惊的,捏了把冷汗。
“安暖!”
我正聚精会神的听安平说的时候,他忽然就这么打住了,转头看着我,呼喝道:“安暖,你还在这儿闲着干嘛?还不快去守夜巡逻?懒骨头!”
安平呼喝起我来的样子当真是威风凛凛的。依我看,真该让岳安小王爷也来观摩观摩,不耻下问地学习学习当主子的风范才是。
安平颇得顾总管的欢心,个个家仆都是要让着他几分的。
今晚上守夜巡逻是安平的工作,本不该我做的,但是既然他叫到了,我也不好拂逆他。
这守夜巡逻也不是什么苦差事。我没来王府当差的时候整夜整夜不睡也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的了。守夜不过半个晚上,对我来说轻松得很。
虽然还想听他说故事,但我还是摸摸鼻子起身离开五人一间的家仆房守夜巡逻去了。
后半夜当值完毕,家仆房间也不知是不是安平他们故意,关牢了,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进不去,这也不是第一了,我只好在柴房了将就着睡睡就是了。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随遇而安了,靠在扎身的柴木上,躺着硬邦邦而冰凉的地板,我居然也能睡得口里吐泡泡,这连我自己也敬佩不已。
碰!
睡得正朦胧的时候,柴房的门被人粗鲁地一脚踢开了。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被兜头兜脸的泼了一盆冷水。
我惊叫一声,整个跳起来:“谁!谁!怎么了?着火了?!”
我像只失足落水的小狗一样拼命摇晃脑袋瓜子甩水珠,两只袖子胡乱的抹了把脸。
“安暖!太阳都晒屁股了!我叫你还睡觉!敢偷懒?看我不让管事房扣你半个月工钱!起来干活!”安平凶神恶煞的嚷嚷,像只扯高气昂的公鸡。
我看看天空,东方微明,还有一抹苍白的月影,真不晓得他哪只眼睛看到“太阳晒屁股”了。这些当然在心里抱怨抱怨就得算了,要我顶撞他是不可能的,毕竟我还要在这里混啊,人家受顾总管青睐,比起岳安小王爷来当然不算些什么东西,可我地位低微,得把他当成小小王爷来供奉着。
“是是,您说得对!我这就起来干活。”我连忙点头哈腰的站起来,拍拍屁股,开始忙碌的一天。
安平睨我一眼,昂头挺胸的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道:“今日王爷要南下巡视,你待会儿帮着拿些东西放在车上。手脚利落点儿,别耽误出发的吉时。”
我唯唯诺诺好一阵子才彻底送走这个瘟神,洗了把脸,心想岳安王府里奴仆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悠着点儿没事。
挨到了小王爷出发的吉时,晃晃悠悠的我被安平踢了一脚撵到门口去帮忙。
虽然说是小王爷南下,但是我看行李车子真是颇为简单,起码比起当年皇上南下祭先祖的万人空巷的时候简单多了。不过,那几辆马车也够我们这些下仆忙得脚不沾地的,心里暗暗后悔为什么要被安平撵出来,早知道这么麻烦,就躲到厨房里摸鱼算了。
正当我后悔莫及的时候,顾总管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速度快得像脚底抹了油似的。我们一帮子的人正奇怪着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只见他端直腰板,摆足了架子,甩开声音朗朗道:“你们!过来过来。一字排开。”
我们相互对望一眼,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的一溜儿排得整整齐齐等着下文。
“老顾,怎么了?”
在顾总管那双精明得可以媲美耗子的小黑眼睛在我们身上逡巡第三的时候,一把清亮而透明的声音沉稳的插了进来。
我们皆齐刷刷的转头。
男子从朱漆大门内踱步而出,二十上下的年纪,挺拔的身段带着年轻的锐利,像个亮点一样,让人无法忽视。这样的气势一看就知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眉梢眼角闪烁着高傲的光芒,剑眉轻扬,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羁如一阵烈风,带着嘲讽俗世的神情。
第二章
男子从朱漆大门内踱步而出,二十上下的年纪,挺拔的身段带着年轻的锐利,像个亮点一样,让人无法忽视。这样的气势一看就知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眉梢眼角闪烁着高傲的光芒,剑眉轻扬,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羁如一阵烈风,带着嘲讽俗世的神情。
我第一个直觉就告诉我这一定就是岳安小王爷。
王爷啊!真是不看白不看!
我兴奋的瞪大眼睛开始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着他。
不错不错,难怪民间说他英俊非凡。当今皇上生得挺拔出众,英气凛然,皇者风范千年难见。岳安小王爷是皇上的亲弟弟,同一个娘胎里头出来的果然有相象之,太后的肚子可真是厉害,生出来的个个是人中龙凤。
“安暖!休得无礼!王爷是你能直视的么!”正看得失神之际,顾总管一声断喝将我惊醒,我立刻用眼角偷偷瞄瞄别人,不好不好!他们全都九十度低头,别说看小王爷的样子了,能看到他高贵的鞋子就不错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大逆不道,我赶紧低下头,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脚尖上。
小王爷轻轻哼一声,也没说什么,转头问顾总管:“发生什么事了?吉时已到,要出发了。”
顾总管连连解释:“王爷,安顺今早闹肚子闹得厉害,在地上打滚儿的痛呢!恐怕不能跟着王爷南巡了。所以小的打算另选一名伶俐的跟着王爷。”
小王爷沉默片刻,道:“选个稍有学识的吧,起码也能认些字。”
“你们谁念过些书?”于是顾总管问。
这几个家奴也是打杂的,哪里识字?
我看这小王爷的架势,当他的贴身小仆十之八九累得折腰,他们就算认得字大概也没招供的胆量。
可顾总管这样问的时候,我一阵头皮发麻,知道多半没些好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安华立刻指着我的鼻尖道:“安暖念过些书的。”说着,我眼角瞄到安华悄悄扯扯安迁的袖子。
安迁立刻意会急忙道:“对对!前些天他还念过什么‘堂前明月光’什么什么‘梧桐更兼风雨’”
我瘪瘪嘴,嘀嘀咕咕:“是‘床前明月光’‘梧桐更兼细雨’”
想不到上和他们那酒玩儿的时候游戏似的念出的字句倒被旧帐重翻了,头疼啊。
“安暖?好生的名字。是谁?”小王爷淡淡的问。
顾总管推我一把,我踉跄几步被推搡出列,只好硬着头皮看着脚尖道:“回王爷的话,小的就是安暖。”
“抬头。”
我胆战心惊的抬起头,让小王爷像在看一个物品似的来回打量着我。他平淡的面容至始至终都带着轻蔑的意思,我心头有点不愉快,但没敢表现出来。
可能是我那较为瘦小的身子和脸上的伤疤有些碍着小王爷的眼,他稍稍的眯起了丹凤眼,扬起下巴。
我从他眼里看出了不满的意思。趁着小王爷看够的当子转头对顾总管退货,我悄悄朝他皱皱鼻子,我才不稀罕跟他去南巡呢。
哪里知道这一皱立刻就皱出问题来了。小王爷立刻扭头看我,我吓一大跳,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小动作也会被捉个正着。
小王爷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轻笑,明白的写着“这个小东西真不自量力!”。
我立刻一个头两个大,脑筋飞快的转起来,为怎样对他赔不敬之罪而烦恼的时候,小王爷带着玩味的声音将我瞬间石化: “好,我就要这个安暖。”
顾总管却是犯愁了,看了我几眼,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王爷,这安暖的脸……”
对对,我的模样儿生得不好,怕玷污了小王爷的英伟形象,为了小王爷的形象千世流传,万世景仰,可别选我啊,我拼命的鸡啄米似的点头赞同顾总管的高明见解。
小王爷嗤笑一声,饶有兴趣的又对我评头论足的看了片刻,神气活现的转身准备上车,走了几步,带着轻笑的道:“没关系,这样正好衬托我的玉树临风。没有东施,何来点染西施的貌美呢?”
我听得头顶都冒了烟,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碍于他王爷尊贵的身份和我卑微的地位我也只有隐忍着不发作。
正在竖起全身毛的时候顾总管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还不上去?!切!”
我暗中吐吐舌头,知道还是不要不自量力的顶嘴的好,于是只能摸摸鼻子上车去伺候这嘴舌恶毒得像吃了鹤顶红孔雀胆的岳安小王爷。
前头的车夫一声吆喝,准备正式启程。
那个多事禀告的顾总管又掀开车帘问道:“王爷,不用等皇上来送了么?”
闻言,岳安小王爷微微蹙了眉,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好一会才沉声道:“不等了,皇上这个月也不知道失了什么,没魂没魄的……今天怕也不来了吧。老顾,府上的事就拜托你了。”
说罢,一列车队正式启程南下。
其实说是车队是夸张而谈。
岳安小王爷此南巡是微服为主,车两辆,随从六人。他坐主车上,同乘的还有一个侍女安灵和小奴才安暖――也就是我了。
至于另一辆车放的是些生活用品。其他四个武打的家仆可没那么好的待遇乘马车,只能骑马护卫在侧。
岳安小王爷对我的兴趣自上车那一刻起宣告消耗殆尽,这是我猜想的,因为我上车后他已经端直了身子坐着闭目养神,根本看也不看我一眼。
安灵也是正襟危坐在我的对面。我敢打赌,即使岳安小王爷只是抬抬手指头,这个小丫头也会跳起来喧寒问暖。
我以为是小王爷的车子便一路顺行不成问题。可是在京城的门口竟然被人拦了下来,这实在叫我吃惊不少,看来岳安小王爷这身份也不怎样嘛。
“安暖,看看怎么回事。”岳安小王爷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语调平缓地着我去看。
我掀开车帘,想学学顾总管平时的神气,却怎么也学不来,只好瞪眼道:“这是岳安小王爷的车子,怎么要拦了?”
那官兵一抱拳,行礼道:“参见岳安小王爷,小的奉命在此捉拿人犯,职责所在,不敢疏忽,多有得罪,小王爷海涵。”
好了得,当官兵的口才都这么好的么?四个字四个字的一溜儿顺口往外吐。
不过小王爷的车子还能藏逃犯不成?不消片刻,我们便已经可以继续前行了。哪里知道才走没几米,那头有人喝一声“且慢!”。
那边走来一个穿着绸缎兵袍的人走过来,看上去和刚才那个就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只见他一双眉目冰冷而仔细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手伸抓来捏我的下巴,左右转一下,恰好转到我左脸的伤疤上,眼神霎时平缓下来,松开手,喃喃两句:“有伤疤……应该不是……”
锦衣官兵也是一抱拳,朗声道:“得罪了。小王爷请慢走。”
我扁扁嘴,十分不满。
奇怪了,明明攫的是我的下巴尖,怎么向小王爷道歉就了事了?那我呢?这分明是瞧不起我这小小的奴才,要知道我也是靠劳动获取工钱的正当人家呀。
我气鼓鼓地放下帘子,坐回位子上。
一直视我为无物的岳安小王爷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了。他先是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如坐针毡般的难受,然后照葫芦画瓢地也一手抓来捏我的下巴尖儿,左右又是各转一下瞧瞧。
他讥讽道:“安暖,你若没了这伤疤,再白皙点儿,保不准还是个美人呢。”
我权当是称赞,眉头不皱一下地收了下来。
小王爷见我没反应,似乎心有不甘,话锋一转,嗤哼一声继续嘲讽起来:“不过也幸亏了你黑成这样,还有块伤疤,要不顶着张肖像钦犯的脸,平白无故被人请去牢里那就完了。这果然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顿一顿,又问:“你知道刚才拦你的是什么人?”
我摇摇头。
岳安小王爷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表情指点起我来:“那是锦衣卫,被他认错了捉你进去,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作恍然大悟状一击手掌,顺着小王爷的话道:“原来那就是锦衣卫呀!”
第三章
就是在这种和小王爷有些针锋相对的状态下,另人颇为担忧的南巡终于开始了。
说是南巡,我却没见过小王爷干过一桩正事,风雪月,笙歌曼舞倒是没少见过,这个小王爷,当之无愧的可以说是从北到南一路吃喝玩乐下来。
我想到一句话很能概括岳安小王爷――风雪月是经常的,怀抱香玉是正常的,流连楼是平常的,过问正事则是反常的。
经过这将近一个月的相,在把这个岳安小王爷的脾气摸清楚八九分后,不难明白为什么京城的女子们将他这样金尊玉贵又万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纨绔子弟抬举为理想情人而不是理想相公。
说起女人,我不得不说说岳安小王爷对女人那奇怪的执著和挑剔。明明是沉溺在温柔乡中的人,偏偏有对女子挑剔到了诡异的地步。别人喜欢女子,是喜欢她们的柔声细语弱柳迎风,小王爷的癖好却令我这个下仆瞠目结舌。
他尤其喜欢豪爽泼辣的类型,最好还能舞几手剑。难怪我初入岳安王府里就觉得奇怪了,因为王府里的几个小妾豪爽得不是可以和小王爷拼酒猜拳就是和男人干起架来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当然,含金汤勺出生的小王爷的审美观是不容置喙的。)
我之所以会对小王爷的女人研究起来当然是事出有因的。
因为我此刻正百无聊赖的蹲在小王爷那皇家驿站小别院的房间前。
而房间里面,是我的主子和醉红楼的红牌在翻云覆雨中。
我耳边听的是引人遐想和脸红的呻吟与调情,眼中看的是倒影在窗纸上那模糊的纠缠的身影,你说我除了将思绪放在主子的感情生活(也许称为性生活更贴切)上,还能思维跳跃到哪里去呢?
所谓非礼莫视,非礼莫听,这种道理我还是懂的。一来我没有窃听癖,二来我也没有偷窥癖,之所以忍受这些奇怪的声音完全是因为小王爷的错。如果他携佳人进房间的时候下个明确的指令遣走我,我用得着受这份罪,冒着被人当窃听狂或偷窥狂的危险蹲在这里吗?
现在月中当空,夜凉如水,今晚实在好天气。
房间里的小王爷正大战三百回合中,我在外面却无聊得冷清。还好,身为一个下仆,除了工作以外,余下的时间都是没有任何消遣的,经过当下仆的这几个月,我发觉我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足常乐,因为不被允许有过多的消遣,所以自娱自乐成了我的得意伎俩之一。
为了排遣无聊的情绪,我于是哼起小时侯很喜欢的一首小调来。
“男儿披甲,回望河山万里。此去边塞何日还?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号角长啸对月明,马蹄扬起尘千丈,湮没多少白骨。待到春风,染绿塞上英雄冢。”
小调是很短的,我便来回哼了几,哼到后来兴致全无。
本来也是,在一阵阵绮丽暧昧的呻吟声中哼这首雄壮的边塞战士的小调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好笑的事情,再豪气再激昂的小调也会被房间的柔情冲得缱绻缠绵,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冒泡。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急惊风一样跑了过来,我吃一惊,定睛一看,正是安灵。安灵跑到我跟前,歪着头听了一下房间的声音,脸刷的红了红,却立刻习以为常一样恢复了平静,速度之快让我感叹世风日下。
安灵紧张的拉拉我的袖子,“暖哥哥,你还不快走?王爷不喜欢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的,上安禄因为自作聪明在外面等候差遣,结果被王爷贬到厨房里当苦工了。快走啦!”
我吓一跳,吐吐舌头,“王爷并没有叫我走啊!”
“笨蛋!这是全王府的人都知道的!是不成文的规矩!”
我倒!我最怕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了!所谓不成文就是不用说的所有人都清楚明白,那新来的就惨了,没人提醒又瞢里懵懂的,往往碰钉子碰到头破血流。
我自以为是的蹲在这里不是摆明了在捋小王爷的虎须么?刚才还哼了小调,那不是自找死的跟他挑衅表明我蹲在外面么?
我想到这里一阵头痛。
这二十多天来,小王爷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数还少么?
好吧,我承认我是个只有几个月工作经验的小厮,大概是小王爷历届贴身小厮中最差劲的一个,能力之低下,我估计我已经创了他的标准小厮平谷的新低数值,加之我长得奇像在民间被朝廷通缉的神秘要犯,跟在小王爷身后出趟街都被锦衣卫当场截下来盘问一番,令小王爷面子全无
对我这个完全不入流的小厮来说,小王爷不虐待或解雇我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如果我还这样不识时务,那不是自找死啊?
想到这里,我缩缩脖子,赶紧和安灵两人蹑手蹑脚的离开了这个小院子。
虽然是夏天,这里也将近江南地区,但我吹了这么久的夜风,身体还是有些发凉。基于以前养成的良好习惯,我好不容易的找来一个浴桶,自己烧了一些热水,美美的泡了进去。
我舒服的泡在浴桶中,氲氲的水汽熏得我半睡半醒的好不舒服,不由得发起白日梦来。
我向来认为对未来有憧憬才是健康的生活态度,即使我现在只是个王府里打杂的小厮,是地位低微的社会底层小人物,但是我还是坚持对未来的有着憧憬的。
小小的我有小小的愿望,就是等两年后卖身契期满后,便用以前的积蓄,到一个三面傍山,一面环水的小庄子里买下一间有小院子的简朴小屋,屋前种梅,屋后种斑竹,在院子里放养些走路一摇三摆的鸡鸭鹅,那才是真正的‘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众所周知,但凡习过武的人听觉都特别的灵敏厉害,我当然不会是例外,即使现在我正沉浸在对未来的幻想之中。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门外由远到近的脚步声,这样急匆匆又霸气沉稳的脚步除了岳安小王爷真是不做第二人想。
我猜以小王爷的脾气,如果来找我,肯定省下叫喊和敲门的工夫(其实我只是个小厮,他也没敲门的必要),直接登堂入室。
于是我立刻跳出浴桶,为免春光乍泄,我随便拿块布先绑在左手手臂上,遮掩住那里一条形状奇怪的细小疤痕后便抓过衣物胡乱穿上。
可惜我动作不及小王爷快,才穿了裤子小王爷便猛然推开门闯了进来。
“你这个刁奴!本王有说说你可以离开了吗?!你好大的胆子,对本王的话居然当耳边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为了我一个下仆小王爷要亲自大驾光临,但对于小王爷莫名其妙的呵斥,我打算先帮自己裸露的上身穿上衣服再请罪。
紧接着刚才的喝斥,我立刻听到的是身后小王爷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倒着吸气,试问有谁看到一个瘦小而平凡的青年(虽然我是娃娃脸,更像个少年,但我的确是青年了。)背脊有一条丑陋的手指粗的伤疤从左肩一直到右腰际还能保持镇定?即使有,也不会是我身后这个从出生起便受到密不透风的保护,跑步怕被摔着,练武怕被打着的娇贵小王爷。
第四章
脊背那条丑陋粗长的伤疤被小王爷一览无遗,小王爷在最初以倒抽气式来表明自己的惊异后便没有更进一步的反应了,我怀疑他可能吓懵了。
我若无其事的穿好衣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到小王爷跟前:“小的听说王爷不喜欢在那个时候有人在外面打扰,于是斗胆自行离开,小的该死。”我尽量低着头,以显示自己的忠心跟诚恳,希望可以平息小王爷的怒气。
不过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小王爷依然横眉竖目的瞪着我,即使我必恭必敬的垂首看着他的脚尖依然能感觉到他逐渐从讶异转为锐利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
半晌,小王爷终于移开他尊贵的视线,转身出门:“安暖,你跟本王来。”
我吐吐舌头,忐忑不安的尾随而出。看他的神情,该不会是余怒未消,大喝一声让我好好挨一顿板子吧?
出乎意料,小王爷并没有让人抽我一顿板子,却把我带到别院的小亭子里,让安灵捧上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小点心,然后慢悠悠的吃起来。
干站了一会,因为气氛实在太诡异,我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问:“王爷,您在干什么?”
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莫及,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的天啊,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厮罢了,有什么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小王爷当然相当不满意我的多嘴,恶狠狠的瞪着我。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小王爷虽然不情不愿,但居然破天荒头一回答了我的问题:“赏月。”
赏月?我狐疑的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像和小王爷作对似的,明明刚才还有一轮月亮,现在却黑沉沉的,有半点星光可赏已经很不错了,真不知道小王爷哪只慧眼看到月光的?这和安平在曙光初现时看到“太阳晒到屁股”的经典有异曲同工之妙。
哎,有这么个睁眼瞎的主子,难怪养出一群睁眼瞎的下仆。
正想着的时候,额头挨了一记弹指,我痛呼一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小王爷身上。
“想什么?!本王的命令又当耳边风了吗?”小王爷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挺拔的身材将阴影全部笼罩着我。上天真不公平,我无比羡慕的看看小王爷颀长的身子,再看看低头打量打量自己的,唉……我不禁哀怨起来。
老天爷爷啊,你造出小王爷这等傲人身材的能力就不能再在我身上施展一么,您老看看我这种……唉,算了,不说了,人不能自暴其短……
“安暖。”小王爷低沉着声音。
我从自怨自艾中清醒,立刻想起刚才小王爷的责问。因为真的没有在听他讲话,所以我看着满脸不悦,山雨欲来一样的小王爷,心虚结巴道:“什、什么命令?”
“本王让你哼一刚才你哼的小调!”小王爷隐忍着,我在黑夜里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额头上跳动的青筋,他冷哼着:“你是怎样当人家小厮的?主子的话敢左耳进右耳出?活腻了么?”
“噢!啊?……哪首小调呢?”我壮胆多问一句。
小王爷顿时爆跳:“还有哪首?!你今晚哼过十七百首小调么?!”
干嘛那么凶啊!我委屈的厥厥嘴,不过惹怒小王爷我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只好点头哈腰的答着:“是是是,小的现在就哼。”
咳咳两声清清嗓子,我甩开声音哼起小调来。“男儿披甲,回望河山万里。此去边塞何日还?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号角长啸对月明,马蹄扬起尘千丈,湮没多少白骨。待到春风,染绿塞上英雄冢。”
哼完了,我停下来。小王爷明显陷入沉思,似乎压根不知道我已经哼完了。
他没反应我也只好站着。
就这样沉默了好久,小王爷才悠悠回神过来:“安暖,你这曲子哪里学来的?”
我眼珠子骨碌一转:“我娘亲教的。”
“嗯?”小王爷明显不相信。
“……我爹是边塞戍士。”
小王爷摸摸自己的下巴,“你爹……是当年凤降将军的部下?”
我大吃一惊,立刻倒退几步,瞠大眼睛看着目光烁烁,有十成把握的小王爷。不敢答不是,更加不敢答是。
凤降将军。凤家。皇家的禁忌。
皇朝初奠定基础的时候,凤家可以当得上开国功臣的名号,然后接下来三代效忠朝廷忠心耿耿,凤家的后代,男的向来叱咤沙场,女的全是嫁入后宫为妃。
可惜十五年前,这一任的凤降将军却干出了通敌买国的罪行,令朝廷失去一支万人精骑。凤家于是被全家抄斩,上至八十的上任当家,下至分别只有十岁和七岁的两个女儿,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当众在刑场里,在围观百姓的眼睛下一个个头砍了下来,大的小的,整整是凤家七十二个头颅,血将整个刑场都染红了。
而即使是凤家的部下,官阶有着相当的便被革职查办,没什么官阶的就贬为平民。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所以至今没有人敢旧事重提,皇家便不必说,即使是民间,也只能悄悄的议论几声而已。
你说我要有十七八个胆子也不敢当着小王爷的面认与凤家有关联啊,又不是不要命了。
“别紧张。问问而已。”小王爷嘲笑我过度的紧张似的,斜眼睨着我:“你知道这首小调的来历么?”
“回王爷,边塞战士都有些小调流传的,《胡马歌》、《玉门令》、《靖远》,这些脍炙人口的小令不都是各个部队之间相互流传,根本不能究最先从哪支队伍传出的……”
我在小王爷玩味的眼光中越说越小声。说到后来,小王爷不咸不淡的表情让我自己都不禁对这番说辞产生了怀疑。
这个该死的小王爷还是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看,让我切身体验被猫玩弄的老鼠的恐惧心情。
等到我十分知趣的停下来,小王爷似笑非笑的抿抿唇,慢悠悠道:“这首小调是凤降夫人作的。”
我整个身体因为吃惊而剧烈的震了一震,无比惊恐的瞪着小王爷。
小王爷眸中闪着精光,忽然话锋一转,瞬间收敛方才的平和,尖锐问道:“你哼着逆贼的小调,该当何罪?”
这种时候临危大乱是大忌,我连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立刻飞快运转着,开始使劲揣测着小王爷的心思。
小王爷要把我当逆贼置吗?嗯,好象有这个可能,可是他要怪罪一个小小的仆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单比同年的青年瘦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干活笨手笨脚,口齿还算伶俐,可是我好象没在他面前秀过出来,除我与不除我又有什么分别呢?难道是小王爷近来生活风平浪静,完全没有波澜让他显露神威,所以要在我的身上威风一把?
第五章
小王爷要把我当逆贼置吗?嗯,好象有这个可能,可是他要怪罪一个小小的仆人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单比同年的青年瘦弱,手上没什么力气,干活笨手笨脚,口齿还算伶俐,可是我好象没在他面前秀过出来,除我与不除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难道是小王爷近来生活风平浪静,完全没有波澜让他显露神威,所以要在我的身上威风一把?
“咳咳!安暖!”小王爷忽然假咳起来,虽然这招数很老土,不过很经典,的确成功引回了我的注意力。
看着小王爷蹙起的眉尖和隐含的怒火,立刻知道大事不妙的我不禁悄悄四下里看看,院子了黑漆漆的,有风在轻啸,枝叶摩擦着沙沙的响声,在亭子柱子上挂着的几个灯笼让地上铺满班驳的树影摇曳,如果小王爷私下一刀了结我,顺便埋在这里,绝对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神不知鬼不觉。
“混帐,安暖!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小王爷忽然猛的一拍桌子,碟子全都哐啷一声抖一抖。
我也吓得抖一抖,基于保命第一的原则,我立刻碰嗵跪到地上:“安暖不知道!安暖以后再也不唱了,王爷恕罪!王爷饶命!”
小王爷拿了个空的碟子,将小刀端正的摆在上面,一言不发的递到我面前。银白的刀子闪着幽幽的亮光,直寒入我的心扉中。
要我自刎谢罪吗?我呆愣愣的看着小王爷冰冷的脸。
“安暖,你真要本王好好教训你一顿吗?还不快点?!”小王爷的眉头已经拧成一条麻绳了。
教训什么啊!这个蛮不讲理的小王爷!我宁愿你教训我一顿算了,哪有人自刎还迫不及待的?又不是有毛病!
当然,诸如此类的话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说半句,既然不能说这种话,那我换句话说好了:“王爷饶命啊,我真的不知道那首小调是凤家的小调,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哼了!王爷饶命啊,我以后一定当个尽职尽责的小厮,再也不会偷吃你的点心,再也不会在你背后瞪你,再不会骂你刁钻了,也不会……”
“……原来你干过这样的事……”小王爷满脸黑线。
我这才意识到慌张中自己说些了什么蠢话,赶紧生硬的拗过话来:“总之、总之我会修心养性,好好当个小厮,王爷您说一我就干一,您说二我就干二,绝对不违逆你,王爷饶命啊!”
“那好啊。”小王爷挑挑眉,脸色稍霁,将托着刀子的碟子又往前推了几分,努努嘴,示意我拿刀子。
我哭丧着脸做最后的挣扎:“王爷啊……”
“刚才谁说惟本王的命令是从的?谁说本王说一他就干一,说二他就干二?”
“王爷,饶命啊……”
小王爷一脸像看够了我的狼狈的满足,淡淡的道:“饶什么命?本王让你削个梨子哪来那么多废话!”
啊?我尴尬的将视线溜溜转到桌子上,果然有几个饱满新鲜的梨子放在碟子上。我不好意思的嘿嘿干笑了两声,接过刀子拿起最大的梨子认真的削着。
将梨子削好并切成好几小份放在空碟子上,我很识相地垂手站在一边,企图减少小王爷对我的注意力,我知道刚才我听话不听重点,甚至对小王爷的话罔若未闻的猖狂态度已经惹怒小王爷了――当然,这种变相的猖狂并不是我故意表现出来的。
不过很快,我便发现小王爷并没有太在意我的存在。
他显然是心不在焉,吃梨子的时候表情一会认真,一会沉思,一会疑惑,一会又像在回忆什么似的,我想他可能连梨子的味道都有可能吃成是李子的味道。
好不容易吃完我削的水果,小王爷终于回神了。
按小王爷的吩咐,当我收拾好桌子再恭敬的站在他的面前的时候,小王爷正一手托腮,闭着眼睛,剑眉轻锁,静静的坐着,似乎有无限回忆需要品味的模样。
我其实是有点不屑他这样的,好象他人生阅历有多么的丰富值得他在夜人静的时候回味,我看他从小到大都金尊玉贵,苦头没吃多少,回味的多数也就顶多是吃喝玩乐或者某年某月某日在街上与一个貌美姑娘擦肩而过这种级别罢了。
想到这里,我的嘴巴又不禁违抗我的理智,再大逆不道、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
“……安暖,你哼什么?”小王爷将好看的丹凤眼半睁开,慵懒的瞳仁中折射着危险的光芒。
我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的多事和小王爷灵敏的听觉。
于是我赶忙赔笑:“王爷你误会了,我没有哼哼。在这里站久了,有点凉,鼻子痒痒的,我是要打喷嚏了。”
这种拙劣的谎话小王爷当然不会相信,但他也不究,由我去了。
正所谓有纵容便有猖狂,小王爷的三分纵容让我谋求自身权利的欲望得到了膨胀的机会。我在夜风中抖了抖,好几差点把喷嚏打到小王爷尊贵的头上,当然,我没那个狗胆子。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和小王爷继续他无形的“赏月”活动了。
正所谓有纵容便有猖狂,小王爷的三分纵容让我谋求自身权利的欲望得到了膨胀的机会
我使劲吸吸鼻子,“小王爷,已经很晚了,天气凉,请回房休息吧。”
我当然是巴不得他回房休息,因为他的休息就是我的休息。想想啊,小王爷在这里坐一晚我就得陪着站一晚,小王爷吹一夜的风我就得同苦不同甘的吹一夜风,你说我能不关心他的休息吗?
对我破天荒的‘关心’,小王爷并没有过多的表示,一会后,他终于开口了:“安暖,你再哼一小调给本王听。”
我立刻傻眼了。
“可是,这小调是……”
“叫你哼就哼。”
“好吧,可是王爷,这可是你让我哼的哦。”为了安全起见,我再确认。
“你哼是不哼?再不哼我让人抽你一顿板子。”小王爷不耐烦起来。
“我这就哼!”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见好就收啦。
“男儿披甲,回望河山万里。此去边塞何日还?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号角长啸对月明,马蹄扬起尘千丈,湮没多少白骨。待到春风,染绿塞上英雄冢。”
“……再哼一遍……”
“男儿披甲……”
“……再哼。”
“男儿披甲……”
“再哼。”
“男儿披甲……”
“再哼。”
“……”
“再哼。”
“……”
第六章
如果有人问我最想做什么事,我的回答肯定是把小王爷给宰了,然后挫骨扬灰,磨粉喂猪,这家伙没有身为一个正常人所应该具备的同情心与怜悯心,理应被忠良之人替天行道一刀毙了。
我虽然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弱型,但看上去就不象是壮硕健美的人吧,小王爷居然忍心折腾我整一晚上,害我嗓子哑了,手脚酸痛,头昏脑涨,就算我是九条命的猫也被他弄去了八条半。
那家伙,竖着来看他比我高,横着来看他比我壮,综合来看他比我健康,居然让可怜的我站在瑟瑟夜风中,扯着嗓子为他哼小调足足哼了一整个晚上。小王爷倒好,坐在亭子里侧耳倾听,闭目养神。
这样也就罢了,今天一大清早居然差人来把才沾上木板床不够一个时辰的我硬生生揪到他的面前,让眼睛还未能完全睁开的我帮他打水洗刷,送早饭,服侍穿衣。你说我来当小厮明明是卖的是力,又不是卖命!如果他不是我主子,我老早想将他一脚狠狠踹到边关吃风沙去了。
不过说起来,今天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小王爷居然开始干正事了,这实在令我吃惊不小。
话说我被小王爷拖上马车后直接到了当地知府府邸。朱漆大门前早早已经有一列必恭必敬的奴才们在恭候小王爷了。
小王爷气势不凡的踱步入内,一声声响亮的“参见小王爷”“小王爷千岁”此起彼落。和知府大人皮笑肉不笑的闲聊了半个时辰后,小王爷终于坐到桌子边认真翻阅帐薄了。
而这全过程,小王爷彻头彻尾地将我视为无物!
因为肚子实在饿得不行,认真查帐的小王爷又将我晾在一旁风干,所以我只好发挥我聪明的头脑盘算着用什么借口好偷偷溜出去找些吃的东西垫垫肚子。
“咳咳,王爷,您要喝茶么?”我谄媚的问。肚子里打着趁帮他泡茶的当儿到厨房里要吃的,嗯……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知府这里的厨房应该还买‘小王爷的贴身侍从’的帐吧?
小王爷大概认真过了头,没听到我说什么。
“王爷,您要喝茶么?”我锲而不舍的继续问。
“安暖,”小王爷终于皱着眉从帐簿中抬头对我道:“你的声音嘶哑得象只鸭子在嘎嘎叫,难听死了,你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
他X的!听听,一个有教养的人会说这种鬼话么?这个变态也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让声音嘶哑成这样的,换他试试看一个晚上不停的哼歌看看!哼!
来想去,从昨夜到早上受尽非人折磨的恶气即使他是王爷我也咽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武力解决是最好的方法。
揍小王爷一顿?好主意,但没什么可行性。
如果我痛扁他一顿,当然能大大的出口恶气,不过后果通常只有一种,就是反过来被他砍一顿。
我扁他最多也就让他鼻青脸肿,他砍我,我的头跟身体可能就分家了。弄不好,我还可能被民间传成恶仆,白白光辉了小王爷的形象。
这种赔本的事情我当然不干了。
“怎么?忙着在肚子里骂我?”小王爷挑起丹凤眼问。
“不敢!我怎么敢?!”我鼓着气否定。
敢!我怎么不敢?!你祖宗十八代已经被我一一问候过了。
小王爷哧笑一声,沐浴着我的眼神死光安然看他的帐簿。
看着看着,他忽然又抬头,一脸不满的对我道:“安暖,你的肚子就不能安静一下吗?”
啊啊啊啊啊!!我要抓狂了!饿肚子是我说不咕噜叫就不咕噜叫的吗?这个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除非你给我东西吃,你这个没人性的小王爷!
饿肚子消耗了我所有的理智,小王爷肯定天生和我犯冲,他刻薄的话就象是一条导火线,让我的脾气濒临爆发边缘。
不知为什么,只要对着小王爷,我以前引以为傲的理性很快便会消失殆尽,大概是小王爷这个人的舌头真是恶毒到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我用饱含指责意思的眼神愤恨的瞪着小王爷,毫不客气的指出事实的真相:“王爷,小的从早上起就被您捉过来服侍,还未曾进过一粒米!只要王爷让小的吃点东西,自然就没事了!”
“你这是在责备本王?”小王爷危险的眯着眼睛。
“小的不敢!”
“不敢?你怎么不敢?!”小王爷冷冷道。
他的眼眸自上到下扫我一遍:“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平时在本王身后有多不把本王放眼里、有多猖狂吗?昨晚对你略施薄惩以示告戒,想不到你今天更加嚣张了。”
这是什么话!我一仰头,立刻据理反驳他:“王爷,民以食为天,你没有让下人吃饱肚子,怎么要求下人全心全意服侍你?就象治理天下,但凡亡国的皇帝,一定不是能让百姓丰衣足食的皇帝,但凡明君,他的臣民一定吃饱穿好!这么显浅的道理王爷不会不知道吧?”
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小王爷怎么受得了一个下人这样顶撞他?
啪!小王爷猛一啪桌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瞪着我,满脸都写着‘吃了你’!
“你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小王爷怒极反笑。
因为道理在我这边,所以我哼哼着理直气壮的板着脸傲然回视他喷着火的眼眸,继续很有骨气的不畏强权。
忽然从他嘴里很诡异的飘出两声轻笑,正在我高度提防他要给我出什么难题时,他忽然转用一种极为轻松的语气问道:“安暖,你肚子很饿?”
我也是有脾气跟骨气的,当下嗤哼一声立即撇过头去。
“这样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作答本王就让你吃好东西,如何?”
“??”我困惑地瞪着小王爷,这家伙素来品行不良,让我不太相信他这么简单便不计较我刚才忤逆的出言顶撞。
“怎样?只要一个问题就可以了。”小王爷眼中闪动着游戏的光芒。
我警惕地犹豫了片刻,觉得应该没什么。毕竟小王爷能问些什么?
依照我平时看的戏剧里这种情况不外乎就是问我为什么来当小厮,迂回曲折的打探我是不是别有居心,比如来报仇或寻宝;
又或者旁击侧敲的探究我是不是有兄弟姐妹是他老子的私生子私生女;
再戏剧化一些就是刚才小王爷和知府天南地北的闲聊时看上了知府千金,而知府千金又对我一见钟情,所以小王爷来质问我哪里比他好。
当然,自知之明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最后那种当然不太可能发生,所以略过。
脸颊被小王爷使劲扭了一下,我唔唔呼痛着回过神来。
“又走神!”小王爷无比凶恶的吼着,似乎很不满我经常性的忽略他。
“王爷您问吧。问完了记得让我吃东西。”怕他食言,我又重申一条件。
“这个当然。”小王爷拍着胸口信誓旦旦。
因为大致能猜到小王爷会问些什么,所以我努力在心中组织着答案。冷不妨小王爷居然一手擒来捉紧我的胳膊往他怀里一扯,我猝不及防,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要摔到他的身上去。
我大惊失色,本来打算用手在我和小王爷中间撑出一些空间,但转念一想,反正是这家伙拉我的,我不撞白不撞!撞了正好出我一口恶气!
我于是卯起劲头,努力将自己的头想象成石头,借由小王爷的拉力重重地碰嗵一声对准他那令无数女人心醉神迷的胸膛狠狠一撞!
完全意料不到的小王爷痛叫一声,拉着我两人滚倒到地上。
我是身经百战,加之怨气冲天完全能媲美千年积怨的恶鬼,在两人抱成一团撞倒椅子摔地的瞬间狠狠用手肘将小王爷打了一记。痛得小王爷龇牙咧嘴。
大概因起因于他,向来心高起傲的小王爷只能瞪我一个白眼,完全一副小媳妇敢怒不敢怨的哀戚表情。
当真快哉!
小王爷被我压在身下,我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单看他不甘的表情我的肠子便已经笑得直打跌。
“安暖,你压住本王觉得很快活?”小王爷在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地呆楞了三秒后,终于冷森森地开口了。
“不敢不敢。”我当然见好就收,得了便宜还卖乖恐怕会让我吃不完兜着走。于是我拍拍屁股干净利落地站起来。
正为扳回一城而洋洋自得的时候,小王爷一把撮住我的手腕,顺势恶狠狠将我推到墙边。
我背部重重撞了一下,低呼一声,生气地仰头看着小王爷。
忽然,小王爷绽开一个堪称绝艳的笑容。
我头上的头发全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笑容里那么明显的危险信息我若看不出来还真是白活了这二十多年了。
“王爷?”我嘿嘿干笑着试探地开口:“你放开我,我们来说道理好不好?古人曰:君子动口不动手,王爷你是君子,不要以小人的标准行事啊。”
小王爷一言不发,笑容却越发沉起来,在我看着发毛的时候,他的手轻轻绕到我的背部,游蛇一样抚上我的后背。
我整个象惊弓之鸟般弹了起来:“王爷!”手脚开始尽我最大的力量拼命地挣扎起来。
可惜没有武功的我力气远远不如他,三两下便被压制了所有的挣扎,在他出乎我意料的强大力量下,我的挣扎仿佛微不足道如他手上的一只蚂蚁。
小王爷的手指仔细沿着我肩膀上的伤疤一直抚到我的腰际,即使隔着粗布的衣裳,我依然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小王爷指尖上的暧昧和炽热,象要焚烧我的伤疤一样,让我刻意遗忘的受伤那一刻的剧痛顿时从封尘的记忆中鲜活起来。
“安暖,本王想知道的是,你这条伤疤,究竟从何而来?”
轰!我脑中一片空白,意识沉没在小王爷充满血腥味道的问话中。
第七章
瞬间的空白与窒息后,我快速回过神来。死死盯着小王爷的眼眸,企图在里面看出些什么的信息来,不过当然是徒劳的,小王爷眼中除了恶意的光芒外,我并没有看到些别的什么。
“王爷,我的伤疤由来没什么值得说的,你知道也没用。”
虽然我地位的身份注定我这样问大大的不妥,不过我还是抱着万分一的希望来打消小王爷这临时兴起的念头。
唔。
收回前面的条件行不行?我还是宁愿饿肚子。
“怎么?有意见了?”小王爷低沉的笑起来,剑眉英目透着一股子和善,有点弥勒佛的味道。
可是,聪明如我,当然知道佛和鬼之间只相隔一线。
“本王想好好的,全面的了解一下自己的贴身小厮有什么不好的吗?”披着佛衣的恶魔继续诱惑:“本王只有了解你更多,才会越赏识你,而你也会因此而更容易升迁,不是吗?”
“那是隐私!隐私!你懂不懂啊你!”我双目喷火地瞪着这个不懂隐私为何物,没有丝毫道德观念,随意践踏别人伤口象践踏路边小小草的家伙。
“顺便一提,我对升迁没什么兴趣!我要当回我的打杂粗使小厮!”
呸!谁要当他身边的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找自虐!想我开始时开心安稳的当我的杂使小厮,工作时偶尔摸摸鱼,闲暇时跑到厨房里帮大娘们拣拣菜叶子,顺便蹭些吃剩的小点心,虽然受些欺负,但总体来说还是如鱼得水般开心,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怎么知道快乐不知时日过,一朝被这小王爷硬拖来当南巡的小厮,从此开始我悲惨的生活,不但因为这家伙反复无常朝令夕改而在精神上饱受摧残,还被旁的人认为我这贴身小厮在南巡回来后肯定在小厮这一行中平步青云节节高升,最后荣升总管(虽然任我怎么升还是个仆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
我的痛苦没人理解,我容易吗我?!
“隐私?你不是说那‘没什么值得说’的?”我自怨自艾时,小王爷捉住我的小辫子,立刻穷追猛打。
”你!你!”我一时口拙。
“再说了,”小王爷邪肆地凑头过来,唇若有似无的滑过我的颊边,玩味道:“你的卖身契都握在本王手中,身体和性命都是本王的了,还允许有什么隐私本王是不能知道的?”
“你这个混蛋!”小孩子尚且有尿床而不想被大人知道的权利,何况是我这个堂堂七尺男儿?不,更正,我不能自甘堕落的和尿床的小屁孩相提并论……
我气得象筛豆子一样抖着,挣开他的禁锢一拳挥去。遗憾地被小王爷轻松格开。
两人缠斗一阵,我还是被他压在身下。
我剧烈地喘着气,怒视依然气定神闲的小王爷,忽然有一种无力感迅速上升,只要面对的是这个家族的人,我永远于下风,无论是他还是那个人,我可以做的,也永远只有逃跑。
待呼吸平定,我轻叹:“真的要说?”
“本王很遗憾。”小王爷的笑容志在必得。
我沉吟半晌,发觉小王爷的五指山不是我能跳出去的。
我只好认命地叹口气:“……好吧,不过故事无聊,小王爷听了不准嫌弃。”
“这个当然。”兴致勃勃的小王爷保证着。
我清清嗓子:“十年前,即开宏四年,锦县旱灾。我们一家四兄弟没有吃到任何一点东西已经有三天时间了……而我是身体最弱的一个,也是最没有希望活下去的一个……当时…已经恹恹一息了…二哥和三哥饿得实在没办法了……他们拿了刀子要……”
我顿一顿才继续:“我当时很恐惧,拼命地挣扎,可是当刀子划过后背时,我停止了挣扎,因为我忽然明白……也许我应该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他们……不过就在那一刻,大哥带着从锦县隔壁的岐县那酿酒名家古家里领的救济粮回来了,才把我从阎王前拉了回来……”
吸一口气,我看着小王爷。
小王爷愣在当场,似乎震撼得象被雷骤然劈中天灵。听的人没反应,枉费我刚才还思想斗争的挣扎得那么激烈,那么久,真是傻气一团乱丢脸。
我估计小王爷是不是因为出生伊始便锦衣华服,人参当饭吃,燕窝当水喝,现在忽然接触到如此鲜活的人民疾苦,被吓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也实属正常。
刚才声情并茂的讲述着这么凄惨的事情,听的人却完全不给面子的魂游太虚,这对于讲的人实在是奇耻大辱。我重重地哼一声,生气地推开了小王爷。
平时正常状态下我能反抗成功的机律真是小之又小, 虽然小王爷还迷失在故事中让我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不过这样轻而易举的将他推开好象还是尚属首。
我才拍拍膝盖,小王爷的手臂已经从身后伸过来环住我的腰往后收紧,将我打个转儿面向他揽入怀中。
小王爷认真的神色与避开我背后伤疤轻抚的手都有种若有似无的温柔与真心。虽然对于平素吊儿郎当兼对我没什么好脸色看的小王爷现在的这种看似真心的举动有些难以相信,但我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我好歹还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让我有种羞耻的感觉油然而生,不过绝对的主从关系让我三番四压下推开小王爷的抗拒念头。
但是,小王爷的胸膛很奇妙的竟然让我有种安全的安心感觉。
如果说,旅行者的漂泊是为了寻找更适合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人无论怎样掩饰寂寞假扮不在乎所有一切,却还是眷恋着安心的感觉……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虽然恐怖得让我浑身冒出了冷汗,但却成功打消我推开小王爷的念头,静静地任他搂在怀中,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难怪京城里有这么多无视小王爷心到乱七八糟的情史,死心塌地眷恋着小王爷的女人了……果然是牡丹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八章
正兀自可惜着京城一半以上的女人已经心有所属的时候,小王爷精壮的身躯忽然猛地震了一震,他倏地推开我,三步并两步地回到书桌旁边,翻开刚才查看完毕而放在一边的其中一本帐簿重新翻阅。
我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只能怔怔地站在一边。
小王爷刚才还温柔得仿佛能挤出水的脸渐渐转成平时一贯的冷冽不羁,他忽然冷笑三声,扬手抛来一本帐簿,被我稳当地接住。
“看看第十七页。”小王爷淡淡命令道。
我依言仔细看了那一页所记载的款项,困惑地看向小王爷:“帐簿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
“??”我瞪大眼睛又看了一,依然无所获,耐性宣告寿终正寝,终于臭起一张脸:“到底有什么?”
小王爷的耐性似乎也消磨殆尽了,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语气道:“你给本王过来!”
我看着小王爷堪称恐怖的怒容和扬着的狼爪子,犹疑着。
唔,恶魔的召唤……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小王爷抢过帐簿在我头上使劲一拍,扬起剑眉,额头上有青筋跳动着:“你眼睛有问题啊!真是睁眼瞎子!给本王读出来!”
真是乱弹琴!我的眼睛健康着呢!我傲然瞪他一眼正要出言反驳顶撞,被他要吃人的表情给吓得硬生生把话给吞回嘴巴里。
我揉揉眼睛:“开宏四年,从岐县古家购入御用桂酒共四十万两……开宏五年……从……咦?咦咦咦咦咦咦????”我疑惑的低呼最后演变成尖叫。
“你就不能安静点么?”小王爷捂住耳朵一脸嫌弃地瞪着我。
安静点?我能安静点吗?我不满地看着他,我发现了个大贪官耶!
等我好不容易安静了,小王爷拿过帐簿,松口气,淡淡道:“让你刚才这么一说,本王才想起开宏四年时,那一带都旱灾,古家能酿出四十万两的酒么?本王记得开宏四年是唯一一年御用酒由洛阳购入的,可是,按照那年的购酒数量,在洛阳只要二十万两就可以了……如此大的失实,还有本王这南巡如此突然……这么一想,这应该是本……”
南巡?拜托请说是南游好吗?我不敢苟同的瞪着说谎脸不红心不跳的小王爷。
想是这么想,我还是十分配合地揭开谜底:“也就是说,这是本新写的为了应付王爷你的假帐?”
小王爷神秘地一笑,将帐簿放下,四两拨千金地笑起来:“安暖,别说这个了,你不是肚子饿了么?”
这人真是混帐!对小王爷打太极地岔开话题我十万分不满,才瞪他一眼,肚子居然象计算好了时间般的咕咕叫了起来。我想没有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肚子当众唱歌而感觉自豪的吧?我觉得自己很正常,而一个有着正常思想与正常举止的人在这种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通常只会是脸红。
肚子肚子你可真是不争气!我的里子外子都让你丢光了!我生气地锤了自己的肚子一下,结果当然是自作自受地吃痛缩起身子。
不过都要怪小王爷!我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看在他破天荒没嘲笑我的份上,我还是算了,不过我可不是屈就他王爷的这个身份啊!
想起来,我真是个白痴。刚才对小王爷说了那么凄惨的身世故事,居然因为他的一个不知道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的安慰性质的拥抱而被哄得傻傻呼呼的,将向他讨吃的初衷抛诸脑后。
小王爷对于我锤肚子这样傻气的举动并没有象往常般的进行嘲笑,反而命人拿了好几样精致的点心放在桌几上,走来与我面对面坐下。
“不要客气,安暖,吃吧。”小王爷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将魔掌伸到了点心碟上,开始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了。
也许我的吃相太过象个饿死鬼而让小王爷难得的有点良心不安地觉得他虐待了我(虽然从某中意义上说,他的确虐待了我)他连声温柔地道:“慢点儿,慢点儿,本王不与你争,这都是你的。”
我白了他一眼,嘴里塞满了点心,含糊道:“你好意思和我争吗?堂堂的岳安小王爷!”
小王爷抿抿嘴,回瞪我一眼,对我的忤逆从宽而待。
我觉得小王爷自从昨夜发觉我会哼那首小调后便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忍让着我的忤逆,嘴巴上虽然一如以往的恶毒,行动上却有了些变化。
什么?不觉得?
你看过平常有别的小厮和主子同坐一桌上,不但让主子干坐着,自己吃东西,还出言不逊顶撞主子却被主子忍让的么?
没有吧!所以说,可以想象,现在这样的画面有多诡异和多匪夷所思!
不过,人是会恃宠而骄的动物,只要你以前被人宠过。
我当然也不例外,小王爷纵容我的猖狂――即使他的纵容只有一点点,但也已经足够让我将骨子里头那尚未磨平的嚣张和任性重露苗芽。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在这一刻非常的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顿时收敛了起来,嚼着东西却沉默了,气氛开始尴尬……
小王爷大概也察觉了什么,眼神邃起来,我被他以类似于动物盯着食物的贪婪目光看得浑身不舒服――这让我有种麻雀在后的感觉。
虽然不太礼貌,我还是叽吧叽吧地张开将食物嚼成碎片的口没话找话说:“王爷,这点心还真不错,叫什么名字呢?”
“……”
“小王爷?”小王爷的沉默让我不得不停下咀嚼而抬头看向他。
“安暖,你不知道?”
“怎么?这个很有名的吗?我应该知道的?”
“这个是地方名产,只要在那里呆上一天的人都会知道的。”小王爷笑起来。
“那即是哪里?”被小王爷挑起了好奇的因子沸腾着,我追问下去。
“绿枣糕。锦县特产。”
知道答案后自然冷却了我的好奇因子,我哦了一声,继续埋头消灭绿枣糕。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能吃,没有异味的我一般都能往嘴里塞。
“安暖,你知道本王为何要问出你身上伤疤的来历吗?”在没有任何交谈的沉默下,小王爷忽然冒出一句。
“因为王爷你有过剩的好奇心和精力。”我白他一眼道。如果他是别人,我可能还会比较感性的觉得他问伤疤的来历是出于对我有着入了解的欲望,不过小王爷?算了吧!他十有八九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你说话一定要这么过分吗?”小王爷不满地皱着眉头。
过分?我哪里过分了?我都还没有用上诸如“没事找事干”“吃饱了撑着”这类的词呢!这不是给足了他这个小王爷面子了么?还说我过分!真不知足。
小王爷对着我的吊白眼好一会还等不到我好奇的询问,才无可奈何地自己说出答案。
“安暖,本王对你挺有兴趣的。”
噗!我差点将嘴里的东西尽数喷出,吃惊无比地瞪着这个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用词有多么的惊世俗骇的人。
被一个男人说有兴趣的感觉还真不太舒服,我瞪着小王爷,眼神威胁他回收那句话,不,那个词就好。
“安暖,太神秘的人象罩着层层的薄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不择手段地剥开面纱,让那人便得赤裸裸的真实。”
这一定是个变态!我肯定地判断着。对于这个会对一个男人用上‘赤裸裸’‘兴趣’‘剥’的词语的变态能在世上健康平顺地活了长达二十多年而没有被人拖到荒郊一棒子打死感到无限惊奇。这真是个奇迹,不,是神迹。
“安暖,”小王爷绕到我身边来,凑头道:“你太神秘了,激起本王探索的欲望。你到底是谁……?”小王爷幽幽地道,唇边的浅笑象个恶魔,充满了夜色的味道。
这句话我没听到,因为食物卡在我喉咙里,让我猛咳起来。
“什么?王爷,你刚才说了什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以莫名其妙的探询目光看着依然高莫测地把头哄我前面来的小王爷,请求他屈尊再多说一遍。
“……”在小王爷眯起凤眼危险地凝视了我一会后,他终于幽幽开口道:“算了……既然你不想答也罢,反正本王时间多的是……”他淡淡道。
“啊?啊?”我愕然。
“好了,吃得也差不多了,收拾碟子,本王要回去了。”小王爷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淡然地转身回到书桌前闭目养神,看也不看我一眼。
习惯了他这样多变的我于是端起盘子,一蹦三跳地拿出去了。
端回厨房的路上,我不断思考着小王爷这么异常的举止的来由,我总是觉得有一点是关键的……可是……是哪一点呢?我咬着牙仔细把今天和小王爷的对话都重温一遍……
嗯,先是我跟他说身世:“十年前,即开宏四年,锦县旱灾。我们一家四兄弟……”
然后……
等等!小王爷当时说:“这个是地方名产,只要在那里呆上一天的人都会知道的。”
然后他又说:“绿枣糕。锦县特产。”
我的天!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说我在锦县生活,可我却不知道‘在那里待上一天的人都会知道’的绿枣糕……!
如果小王爷想试探我,而他所说的绿枣糕是锦县特产是真话,那么我生为锦县人却不知道便是矛盾。
可如果他说的是假话,我生为锦县人却没有点出来……
无论怎样说,都所有的箭头都指明了我不是锦县人这个事实!
我的天啊!都怪小王爷说出点心来历时如此云淡风轻,让我忽略了!无论他的初衷是否想试探我,结果都让他知道了我撒的谎:
我那个故事是假的。
如果小王爷聪明一点,他可能还会联想到我撒谎的理由――让他注意到帐簿的错误之,提醒他那是假帐。
那个时候我还在烦恼到底怎样才能让小王爷注意到假帐的破绽――毕竟十年前的灾情不是人人记得的,当然,对于我这个特别背过各地各时期大灾情的人来说是例外。恰好小王爷发起疯来要知道我的伤疤来历,虽然让我有那么一刻的恐慌,可是用身世故事来提醒他是个不错的方法,事实上也证明了我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可是……我也没料到这么容易就露了马脚……
以前那个人说我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果然所言不假。我当时居然还沾沾自喜于自己面临大事从容不迫,小事糊涂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居然一头栽在这么小的一件事上!
那么,倘若这么想的话,小王爷后来那段话就可以明白他为何这么发问了。
想到这里,我惊吓得将碟子全都失手掉到了地上。
天啊……
“安暖,你可真不小心。”小王爷的声音从身后突然传来,平时我还觉得好听的声音此刻象一把利刃,让我有种被人拿大刀搁在脖子上的寒心。
我青白着脸,慢慢转过身。
小王爷嘴边挂着浅淡的微笑,眼神柔和地看着打碎了全身僵直的我…
“安暖,随本王回去吧。”小王爷笑着说。
第九章
我忐忑不安的跟在小王爷身后返回别院。
小王爷不露声色,一如往常那样偶尔和我闲扯两三句。
不单是这一路平静得出乎我意料,连接下来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得给我一种仿佛小王爷从来没有发现我所露出的马脚的错觉。
不,也许是我高估了小王爷,他至此至终从没看出我的不寻常之。
没有任何声息的并不只是此事,就连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提醒小王爷的假帐事件也是没有一丝进展。
而让我愁到差点白发三千丈的小王爷天杀的居然在寻问柳游戏人间……
说我不想狂扁这个人是假的。
在暴风雨前的平静中煎熬的第五天,夜时分我拖着疲累的身躯和灌铅的双腿随着小王爷从醉色阁中回到别院中,心中的焦躁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正想着立刻摊到床上自甘堕落做睡死的猪的时候,全天下最没有人性的小王爷挑挑他的剑眉,勾勾手指淡然道:“安暖,服侍本王沐浴。”
有种人天生就是欠奏,譬如这个小王爷。
小王爷明明在温柔乡中浸泡了将近一个晚上,怎么不让千娇百媚的娘们伺候?让我这种身材平板矮小的男人伺候更衣沐浴有什么乐趣可言?
小王爷这种行为更加坚定了我认为他是个十足十的变态的判断。
我好不容易烧好了热水倒满浴桶,有气无力地道:“王爷请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小王爷散开头发,奇怪的看我一眼,明知故问道:“安暖,你很累么?”
“混……!回王爷,也不是很累。”我刚想破口大骂,忽然想起我还有把柄给握在他的手里,只好抽搐着面部表情,咕嘟吞回骂人的粗话,垂头恭敬道。
小王爷低低沉沉地笑了两声,声音象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充满了得意和玩味的沉。
待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小王爷已经解衣露出那副可以让所有女人高声尖叫的精壮结实躯体,旁若无人地跨入浴桶坐下来大半个身子都没入了水中。
我撩开他的头发,开始帮他拭擦身体。
小王爷的肌理结实有力,因为热水的关系,在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上微微泛着淡红,我指尖下的温度也略微的较高,如果我是女人,我百分百肯定会在这里血溅当场――是鼻血血溅当场。
遗憾的是我不是女人,也许正因为我不是女人才会被小王爷叫来服侍沐浴,毕竟任是谁也不会想要自己的沐浴水中混进别人的血,还是从鼻孔里头流出来的血,想想都觉得粉恶心。
如果是平时,对这种堪称完美,是男人都向往的身躯,我会带着赞美和欣羡的目光去审视,不过此刻对于累得手指都快抬不起的我来说,还是床上松松软软的枕头更有诱惑力。
小王爷半眯着眼睛享受我的服务,居然还不知死活地喃喃叹道:“安暖,你挺熟的嘛,不是第一服侍别人沐浴吧?你上一个主子吗?”
“不是。怎么这么说?在来这里之前,我只是个农村长大的少年而已。”我额头的青筋跳一跳,懒得和他说什么,于是淡然敷衍道。可是话才刚完,我骤然一惊,刚才真是说太多了,反而有欲盖弥彰的效果,当真是失策。
“你搓背搓得很好……”小王爷似乎没有在意那么多,继续他无意义的赞美。
“哼……”我冷笑一声,小小声的嘀嘀咕咕着:“是么?我刚才想的是将你的皮给剥下来。”
小王爷不以为然地笑笑:“安暖啊,你真的很象那个人……特别是这种不会掩饰不悦的性格。”
“……”我没有多余心思理会这个疯子的自言自语,径自舀了一瓢水浇到小王爷的肩膀上,顿时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小王爷的声音。
过了一会……
“你不想知道你象哪个人?”在我的沉默中,小王爷果然耐不住寂寞的再开口了。
“没兴趣。”我撇撇嘴,白他一眼,走到旁边拿了刚烧好的一桶热水加到浴桶中去。
我比较有兴趣的是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睡觉。
“唉……”小王爷把手臂伸出来耷拉在浴桶边缘上,整个往后仰着,玩味地看着我又叹气又轻笑:“这点也很象,没兴趣的事情不会假装出兴趣来……不掩饰自己的所有心思……”
“是么?”我挑挑眉,讽刺地笑起来,用没有伤疤的那边脸对着他,语气不善:“王爷,如果你让我回去睡觉,我跟你保证我翌日将全天侯保持笑容服务周到,并且对你说的所有事情保持着高度的兴趣。”
小王爷忽然突地坐直身子,怔在了当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两眼发直紧紧凝注着我,仿佛受了什么打击似的。
我自然是吓了一跳,心里莫名着这家伙是哪门子忽然出了问题。
半晌,小王爷忽然沙哑着声音,招招手道:“安暖,过来。”
我不解地往前走两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小王爷从水中伸出手来,轻轻柔柔的摸着我的脸颊,指尖在没有伤疤的那边脸上流连半晌,把我的脸都弄湿了,水珠从他的手指直滑到我的脸上,有点儿痒。
“天啊……”小王爷不由自主地惊叹:“如果没有伤疤,本王以为看到了……”
我倏地一惊,快速抽身而出,远离这个似乎陷入时光和回忆中的疯子以策安全。
小王爷对于我这样微小的抗拒没有加以追究,他恢复了适才舒服仰倚的姿势,眼角不甚在意的睨了我一眼便调开了视线,眼光穿越过现在这个空间不知投射到哪里去。
“安暖,你知道么,那个人,明明当时和本王年龄相当,却对本王的皇兄――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说着要当个将军为他巩固河山扩充疆土;明明是任性得很的一个人,却对皇兄乖巧温顺得象只猫儿……;明明和本王见面的数几根手指也数得出来,却还是在皇兄练习时失手刺过来的剑下救了本王,左手手臂上受了些伤……让那人受伤是本王此生最自责的两件事之一……虽然本王明白那人之所以舍身来救不过是因为本王是皇兄的嫡亲弟弟而已……”
我很有耐性的听完小王爷一通不知所云的回忆,觉得有些无聊,冷冷哼一声。
小王爷这种看似真情流露的回忆告白在极度疲倦的我看来,不啻于故意拖延时间,增加我的疲劳度而已。
对于他故意拖延沐浴过程的举止我十分不悦,讥讽道:“我怎么知道这些。不过王爷,从年头到年尾,为保护王爷而受伤甚至丧命的人不在少数,王爷没必要自责吧。”
“安暖,你有过喜欢的人么?”小王爷带着不屑的讽笑看着我:“如果你喜欢的人为你受伤,你能不自责么?”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小王爷,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在惊讶,本王的初恋居然是个男的?”小王爷嗤笑一声:“那个人不是男的,是个女孩……”
我惊讶的当然不是这个,小王爷这从小便泡在女人堆里,把过的名妓名媛名姬可以编成情史当后人的情事教材了,这样的人能有断袖的癖好吗?好,就算他有,女人们允许吗?
不过他自以为是我也懒得解释,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救了王爷,志愿当将军的人不是男的?”
哦,原来自责是怜香惜玉的公子本性在作怪,我偏过头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吐吐舌头,我就猜他才不是真那么善良的人。
“很奇妙吧,她就是这样的人。明明生来就是为了当皇上的……算了……”小王爷忽然顿住,转了个弯儿继续跟我罗嗦他的她:“说起来,本王还真失败,她心里可能连本王的样子都没弄清楚,不过在那个人心里,除了那时的太子,所有皇子都是长一个样儿的。”
小王爷一直絮絮叨叨着那个人的琐碎事情,无聊得我差点儿当场睡死过去,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反正都是他和她那手指头都可以数得出来的几碰面的对话而已。
听得出来,小王爷这段情史起码有十多年的历史了。
亏他还记得。
看样子,小王爷还得唠叨一段时间,还唠叨得特专心。我于是将他丢在浴桶里任他自己泡着澡,自己拉张椅子坐着,用手撑着头打起盹。
哎,我一边半闭着眼睛犯困一边惋惜地糊里糊涂的叹着,将良好的记忆力用在这种事情上还不如记些更有用的东西,比如灾情的防范之类的,不然也不至于前几天那本假帐上那么大的漏洞都看不出来了。
直到带着水珠的手指轻轻抚摸上我的脸颊的时候,我才稍微从犯困中清醒过来。晃了晃视线对清焦距,我被眼前明显距离过近的小王爷的俊脸吓得差点摔到地上。
小王爷不知从何时已经披了件单衣从浴桶中起来了,还在我犯困的时候两手撑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我。
我不知道我到底供他欣赏了多久,反正我的清醒是因为小王爷已经不满足于只是用眼睛看,而开始用手指碰触了。
小王爷修长的手指微湿,连因距离过近而喷在我脸上的气息也是带着暧昧的湿润,他的嘴角轻轻的抿着,剑眉飞扬,紧紧认真凝注着我的眼中有寒星般烁烁的光芒,邃得我无法猜测他现在的所思。
也许是方才小王爷说起了那么久远时的他心中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意外的纯真和清澈,象一个没有污垢的孩子的眼睛。
当权利和阴谋成为我生活的中心后,多少年了,我多少年没看过这样的一双眼睛了?
我的呼吸一窒,心中骤然砰动,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几乎迷失在他这样的眼眸里。
小王爷轻轻巧巧的将头颅凑到我的脸颊,在我发怔的时候唇若有似无的碰触着我的耳垂,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付,想推开他,小王爷的手却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心脏的声音渐渐大起来,跳动得几乎要蹦出我的胸膛……
“王,王爷……?”我挣扎了一下,发现毫无用,只能稳住自己。
“……”小王爷没有用言语回答,替代的是逐渐沉重的呼吸和迷乱的眼神,还有Se情味道越来越明显的动作。
难道这家伙要我来代替他的那个人?别开玩笑了!
在小王爷已经扯开了我的外衣的时候,我彻底的清醒过来。
我剧烈的挣扎引来的是小王爷疯狂的吻,我几乎要窒息了。武力反抗不奏效,聪明如我当然不会继续无意义的浪费力气,而且我清楚过多的动作有可能让现在不知道为何理智全失的小王爷的情欲呈直线上涨。
我喘了口气,先从刚才的吻里找回镇定,开口阻止还在企图入我身体的小王爷。
“王爷……我、我是安暖,不是你的那个人……”
没用?再接再厉好了。
“王爷,那个女孩已经死了,节哀吧……我再象她也不可能是她……王爷,我是安暖。”我继续不死心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小王爷疯狂的动作倏地停了下来,他将身体拉开一些距离,我心里欢呼一声,似乎奏效了!
“安暖,本王没有对你说她死了,可你为什么知道?”小王爷震惊地问。
“你没有说吗?”我后悔得差点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居然说溜嘴了!
“没有……”本来游走在我胸膛上的手指忽地掐住我的脖子,小王爷恶狠狠地问:“你一定知道她!你到底是谁!”
第十章
脖子上卡着的修长手指渐渐紧窒,我感觉到气血逆流的充胀,耳朵开始发鸣嗡嗡嗡的叫着,天啊,这个疯子要杀了我!
我忽然觉得好可笑,安暖这个人其实什么都不是,就算死在这里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想着想着,我勉强咧嘴笑了笑。
不过这个笑容一定很吓人,因为小王爷似乎被吓得脸色变了变。
小王爷横眉竖目的盯着我,仿佛这样就可以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
半晌,脖子上的折磨终于宣告结束。小王爷暂时松开了掐在我脖子上的手,却还是没有放开对我的禁锢。
“安暖,你是谁?你知道她是谁,对吧!”听语气我就明白小王爷急欲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真的只是个仆人。”我歪歪嘴辩驳。
“可你知道她死了!”
“拜托,王爷,你知道你回忆时的表情就一副哀悼的样子。傻子都看得出来人死了吧!还有,既然你连不小心让她受了一点点伤都自责了十多年,可现在却四留情,完全没有节操可言,啊!不,我是说风流倜傥,如果你爱的人还在,你有那个心机去游戏人间吗?”我没好气地解释着。
可别说我说得不对,小王爷说起他的初恋来十足十一个青涩的小伙子,那张本来老挂着邪肆笑容的俊脸全是纯洁的孩子气,让看惯了他调戏女子的我骨头都软了,鸡皮疙瘩全一个个站起来跳群舞。
“可是你这么象她!”不服气的小王爷继续坚定着自己的立场,并企图同化我。
“王爷啊”我无可奈何地呻吟一声:“我的样子也很象现在的朝廷秘密通缉犯啊,难道那个秘密通缉犯也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几乎要大笑起来。
小王爷的脸上青白青白互相变换着,一脸‘原来是我自作多情’的尴尬。
被他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我没被小王爷掐死,我的瞌睡虫倒是被掐死得七七八八了。我蹦起来,走过去帮还呆立着受了打击的小王爷更衣。
“王爷,你要休息了么?”我边帮他整理衣服边问。
“……”小王爷呆呆的看着我的脸,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还在我不是他的初恋情人的打击中没回过神。
小王爷愣愣的眼睛发直着,太可爱了,原来这个男人也有如此像个大孩子的时候!害我想去掐他的脸蛋,将他那张女人看了都尖叫的脸搓圆按扁拉阔挤尖。但还是想想好了,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这么作弄小王爷尊贵的脸蛋。
“王爷。”
正当我沉醉在对小王爷上下其手的幻想中时,门外有个女声轻轻喊了一声。
小王爷霎时清醒。唉,可惜了,又回到一张恶魔的脸皮。我叹了口气。
“你快点。”小王爷不满意我的动作似的瞪了我一眼,催促道。
对回复正常便一点也不可爱的小王爷我还能说什么?我加快了动作,不一会便为他着好了衣服。
小王爷踱步到桌子边,端正坐好,对我点点头。
我会意地去开了门。
门外赫然是一身夜行装的安灵。
安灵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在这里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然而感到疑惑的不止是安灵,我也同样不可思议――向来活泼灵动的安灵居然一身夜行装?这是什么回事?
小王爷咳嗽一声,将我和安灵对视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查到了么?”小王爷扬眉问。
安灵顾忌地看了看我,又看着小王爷,依然单膝跪在地上。
小王爷轻笑:“没关系。说吧。”
“回王爷,查到了。王爷英明,果然如您所料,那本帐是近日为了蒙混过关而仓促写出来的。”
真是奇怪,明明我已经整天与天酒地的小王爷形影不离了,居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着手去查的。
不过话说回来,假帐的事明明是我先发现的,我不提醒搞不好小王爷还让它给混过关了呢!这家伙居然现在独揽功劳,真是太过分了!
我狠狠地白了被安灵奉了顶高帽子的小王爷,他正得意洋洋地对我挤挤眼睛。看到我掷过去一记眼光飞刀,他居然给还回来一个媚眼儿,气得我浑身哆嗦。
垂首报告着的安灵并没有发现我和小王爷间的波涛汹涌,继续道:“属下已经找到了真帐,请王爷过目。”说着,摸出一本账簿。
作为小厮的我尽责地接过去呈到小王爷手中。
小王爷看了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后扶扶额头,“安灵,你让安云明天动身秘密带着账簿返京,切记交到皇上手中,要快。”
“属下明白。”安灵微点头,行了个礼“属下就此告退。”她来到门口,身影一晃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我看着了无一人的夜空不禁乍乍舌,想不到小王爷身边真个是藏龙卧虎,难怪这家伙有胆子只带四个侍卫就出来四走了,原来安灵一个小侍女已经抵了十个壮汉。
头上忽然挨了一记轻拍,小王爷不知道何时站在我的面前了,他笑道:“安暖,这下你满意了吗?假帐一事已经水落石出了。”
啊?啊!小王爷果然明白那天我的目的是提醒他注意假帐的事情。虽然前几天心中也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可听小王爷当场戳穿又是另一回事,我呆楞楞地一时反应不过来,瞪大着眼睛看着小王爷。
小王爷轻轻拥我入怀,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缓缓道:“这知府看来贪了不少,案子扯进了户部尚书,他被革职是肯定的了。这下子有籍口削弱宦党了,皇上的心头大患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感受着小王爷似乎松一口而软在我身上的身体温度,我僵直了片刻,犹豫着还是用手回抱了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抱着的这个比我健壮的身体里,是一个总倔强着维持高傲外表的孩子的灵魂。
听到小王爷幽幽的长叹,我的神情柔和了,微笑着抚抚他宽厚的背。
“安暖啊,你帮本王发现假帐,是为了皇上吗?”
“……”
“安暖,回答本王。”小王爷原本柔和的嗓音渗入了命令的强硬,小王爷倏地将我拉开一段距离,视线调平与我直视,黑嗔嗔的眼眸似乎要看到我心里去。
“……不是。……只是想帮帮王爷你而已。”我回避着他沉重的凝注,低叹着回答。
小王爷忽然笑颜遂开,长笑着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快速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走到床前开始脱衣:“安暖,你先退下吧,本王要休息了。”
我疑惑着依言掩门而出。
第十一章
错过了最佳入睡时间,有着良好生物钟的我失眠了。
日我挂着一双熊猫眼灰沉沉地出现在奇迹般依然神清气爽的小王爷面前,因为这种鬼样子挨了他一顿好骂。
今天离开这里,小王爷已经让安灵他们收拾好了细软,一刻钟不到,我们便上了马车启程了。
我顶着那张昏沉欲睡的脸跟着马车摇摇晃晃,好几栽倒在地上,被小王爷粗声吼了不知多少,耳朵都被他给吼得嗡嗡直抵抗。
走到下午时分,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小王爷忽然命令车夫停下,便将仍旧痛苦地徘徊在半梦半醒的我生拖死拽的拉了出去。
可怜我还没来得及反抗地叫一声救命已经被小王爷扔上到了马上。小王爷力道奇大,摔得我五脏六腑一个颠簸,差点没全吐出来。
“你干什!!”我正要破口大骂,小王爷自己一个飞跃也上了同一匹马,他扶正我对安灵们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我策马狂奔起来。
小王爷的手紧紧环住我的腰,让我整个背靠在他的胸膛上。风从我的脸颊边呼啸而过,我仰头,小王爷抿着唇直视前方。
虽然不合常理,但我不否认,小王爷的胸膛挺舒服的。而太过舒服的后果便是导致我撑了大半天的眼皮终于阵亡似的合上去了。
……
“安暖,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小王爷不耐烦的呼唤。
我睁开眼睛,眨眨眼,那家伙正笑眯眯地收回疑似掌掴我的手。我摸摸脸颊,微痛,顿时瞪他一眼。小王爷也只讪讪笑着不说话,想必是刚才虐待了我感到不好意思吧!
这个疯子!
小王爷和我跳下马匹,我环视四周,是一座说高没泰山高,说矮又比一般的小山丘高得多的山。
小王爷将马缰绑在树上,边动手边道:“安暖,随本王上山。”
你是王爷,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能反对么?
“好。”我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的踏着不知是什么人铺垫的小石阶上山。石阶看上去已经有一段历史了,长满了青苔,一个不小心便会滑倒。在一路上虽然也看不少这样的山林,但进去还是首,加上我从来没到过这样的绿林里,所以很高兴,走路自然一蹦三跳,结果不多时便摔了几个狗啃泥。浑身脏兮兮的。
小王爷开始还冷眼嘲讽着我的笨拙,结果在我摔第四个狗啃泥的时候他眼明手快的伸手过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极度不满意地吼起来。
“你这个笨蛋!走路也不会么!明知道这里地滑还敢蹦蹦跳跳的,跳你的头啊跳!”
小王爷的语气不但恶劣得可以,居然连脏话都冒了头。
“你管我!这里又没有人,我摔我的事,怕辱没你王爷的身份么!”我不甘示弱地回吼他。
“你真是反上天去了,敢这样说话!”小王爷作势要一拳扎过来,我瞥他一眼转过头去没理会他。
那一拳没有扎到我身上去,却有一只手紧紧握住我叉在腰上的手腕,小王爷使劲一拉,我踉跄几步,因为手被拉着,只能跟着他的步伐。
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道:“跟着本王走,你再摔跤敢把本王也拖着一起摔小心本王一脚将你踢下山。”
握着我的大手很温暖,我怔怔,随即加快脚步跟上他,对小王爷吐吐舌头道:“你看着,我肯定要拉你一起摔跤的!”
又走了一程,估计已经过了山腰的位置,小王爷一直拉带着我七拐八拐的穿梭在林里头。看他这么熟悉似乎连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来了好多了。
不知道林里有什么呢?
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可以吸引养尊优的小王爷三番四的跑到这些荒郊野岭中?连路都走熟悉了。
美女吗?哈,有这个可能,小王爷风流成性是众所皆知的了。
在我被小王爷拉着走到气喘吁吁的时候,小王爷忽然猛燃停了下来,我猝防不及重重地撞到他宽厚的背上。
唔,我揉揉撞疼的鼻子,想着肯定又招来一顿臭骂,说我什么走路不带眼睛啦,不尊敬主子啦,没规没矩啦之类的。不过这我理屈,所以决定不顶撞小王爷。
我紧闭着眼睛等了好一会,预想中的骂声却没有到来。于是悄悄地窃窃睁开眼睛。
小王爷压根儿没有看着我,他面向前方。好奇的我探头去看他,心中一撼。
小王爷一脸悲戚,眼里全是柔和与悲伤。
我吃惊不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
……竟然是……
十多块墓碑……?
我跟在缓缓趋身前行的小王爷身后走近了几步,待看清墓碑为何人而立时,我顿时一阵天崩地裂的昏眩。
第一块碑上刻的是“凤降将军凤宏之墓”
第二块碑上刻的是“凤氏凤筠之墓”
第三块碑上刻的是“凤家女凤少雅之墓”
……最后那一块,刻的是“凤家长女凤少寒之墓”这一块的刻铭字体明显与其他不同,苍劲有力,龙飞凤舞,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字了!
我从来未曾想过,那个人原来也有给我这样的恩典!凤家,本来依照律法,只能在京城的城郊立上一个墓碑,将所有凤家人之名刻上便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我甚至不知道凤家还拥有墓,那个人一直没有对我说过。
这十多年来跟在那个人身边,我还以为他无心无情,可凤少寒的墓碑是他亲自书的,单这一点,我就可以原谅他那时划在我背后几乎可以要了我命的那一刀。
可是不行,我还是不会回到那里去。
等我从排山倒海的震惊和疼痛中回复过来时,我看到小王爷静静跪在凤少寒的墓前,修长的手指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抚过凤少寒三个字,细心轻柔得象在抚情人的脸颊。
我呼吸一窒,被小王爷落寞悲伤的背影刺得心底发疼,凤少寒三个字象利剑一样生生泛着刺眼的光芒。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碰碰小王爷的背,然后紧紧从他的身后拥住他。
这个成熟男人的身体居然在细微的抖动着,完全没办法抑制的颤抖。我的脸贴着他的背,轻喊了一声:“王爷……”
小王爷的手指从墓碑上滑了下来,缓缓道:“安暖,你也许知道了,我最初也是最后喜欢上的人就是凤少寒……”
“……凤少寒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生死都是为了最上位者的。”我说。
这所有人都知道,凤家的男人生来要学十八般武艺,叱咤沙场。凤家的女子向来是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嫁入后宫成妃为嫔,或者母仪天下。
“我知道……”小王爷的声音微涩:“我跟你说过,我有两件最后悔的事,第二件是我没有将凤少寒不择手段的抢到身边来然后远走高飞,让她死在那场判决中。她明明是对皇上最忠心不二,她明明是最希望为皇上解除一切忧愁和危险的人……有刺客刺杀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时,第一个用胸膛挡在前面的是她;有人百般诬陷太子的时候,无条件信任他的还是她;太子中毒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以口吸毒血时,毫不畏惧的仍旧是她……先皇不应该因为凤宏一人的叛逆而将凤家赶尽杀绝了……”
“少寒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她向来最在意的都是皇上,她所有最美丽最灿烂的笑容都是向那个时候的皇兄绽放,我从来没有得到她一个全心全意的笑容,那年我十二岁,我十二年第一如此渴望一个人的笑容,但她死了。我那天看着她穿着白色的囚衣和凤家人一起跪在刑场上,顶着艳阳,背影纤细苍白,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刽子手那一刀下去,鲜血四溅……”
“我是皇上的嫡亲弟弟,那么多年来为他尽心尽力不知干了多少事,我敬他是我兄长,是我的主子,可只在少寒一人身上,我对他如此嫉妒,如此仇恨,安暖,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最爱的人不爱自己,当你放弃了,希望她得到幸福时,她却被她最爱的人狠狠推进死亡的渊的感觉……”
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话的好,我不知道还有小王爷这样的一个人对凤少寒这个人抱着这么强烈刻的感情。
小王爷从怀里摸出半个残缺的血玉环,玉里的血丝在闪着残忍而美丽的光芒,我顿时震住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之于凤少寒有什么意义。
“你知道这个吗?安暖……”小王爷忽然咧嘴一笑。他轻轻抚摸着半截血玉环,低声道:“这是凤家给少寒最重要的传物,皇上居然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现在他命令我将它埋在少寒的墓里,这是让少寒回到凤家啊……”
我顿时后退三步,看着小王爷手里的半块血玉。
我记得我对那个人说想和凤家的人一起,无论是以何种形式。那人当时不过冷笑一声讥讽我异想天开。那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他的冷酷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原来他还有这么一着……人总是在离开或失去之后才能发现原来的所受到的温柔。
我在小王爷的身后缓缓滑坐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那里有灼热的液体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听到小王爷轻柔的声音关心地问:“安暖,你怎么了?”
我动了动,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并不想他看到我的泪。
“安暖?你……在哭吗?”久久得不到我的回答,小王爷不太确定地迟疑着问道。
“……没有……”我沙哑着声音,正在想着如何蒙混过去的时候……
轰隆!骤然一声响雷,天上居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将我的泪都溶在了一起。
我放开捂着眼睛的手,抹了把脸,强自对小王爷笑道:“王爷,下雨了,要下山么?”
第十二章
小王爷脱下他的袍子,撑在我们的头上,稍微遮挡了些雨。
本来脱衣服遮雨的应该是我这小厮的责任,可是我这件小厮的衣服单薄就那么一块布,脱了我会春光乍泄的,所以就算他是我主子,我也是死都不脱。
小王爷倒也自觉,利落地就把外袍脱了遮雨,害我有点良心不安。
他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道:“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天黑看不见路可能会迷路……我们在这里过一晚吧。”说着,拉着我就要走。
我结结巴巴道:“和你、在、这里过一晚?荒山野岭露宿?”
“笨蛋!”小王爷表情上分明写着‘你是白痴吗!’
“如果你想露宿的话本王不会阻止你。这里不远有间屋子的,你跟本王来就是了。”话毕就快步如飞的走起来,完全不顾跟在他后面的我。
雨越下越大,小王爷的袍子已经完全不起任何作用了。我们两个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浑身湿漉漉的,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风刮得树丛沙沙沙的吼着,四周阴森森的恐怖,我有点胆怯,小王爷走得又快,好像随时会走出我的视线留下我一个。
在这种莫名的恐惧中,我鬼使神差的竟然伸手去拉小王爷的衣襟。才撮在手中,我惊觉自己已经逾规了,小王爷头一扭,黑嗔嗔的眼睛凝注着我,我吓了一跳,赶紧放手连声道歉:“对、对不起!”
小王爷似乎有点不耐烦的迅速拉过我的手腕,继续往他说的屋子的方向跑起来。
毕竟山上比地面要冷一些,不多时我开始冷得浑身发抖,嘴唇也冰凉冰凉的一片,小王爷撮着我的手腕是我唯一感觉得到有热度的地方,我总觉得头晃悠着似乎不太舒服。
正想晃晃头甩开打在眼睛上的雨水时,脚下一绊,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连带着倒霉的小王爷也差点摔倒。
我立即做好挨骂的准备,小王爷却出乎意料的在大雨中蹲下来,摸摸我的湿漉漉的头发,柔声问道:“没事吧?扭到了么?”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小王爷可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和我说过话。因为这反常我差点要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下一句去了。可是视线触及的眼眸却是真诚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刚刚祭了凤少寒的墓,有多余的温柔施舍给我。
“没、没事。”我被他那邃的眼眸所吸住,居然紧张得差点要咬了舌头。
下一刻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小王爷回复恶魔本质:“那还不快点?!你要本王继续淋雨么?!”说着,小王爷不懂得汲取这摔跤的教训,又拉着我的手腕跑起来。
跟着小王爷又跑了一短颇短的距离,我们果然来到一个小屋子前。屋子是用篱笆围着的,是标准的农家小屋。小王爷推开柴门,径直走进去大喊着:“平叔,平嫂在么?”
屋子的门立刻就开了,一对衣着朴素的农家夫妇吃惊地呼着:“啊!小王爷!您怎么来了!还冒着雨!”
小王爷拉着我快步进了屋子。
我打量着因为小王爷的大驾光临而忙前忙后的夫妇。两人五十岁上下,慈祥的面容柔和的笑着,长年劳动的结实的手递过干毛巾,边用着长者宠溺的语调说着带着些许抱怨的话。
平嫂从内间又拿来一条干毛巾微笑着递到我的手中道:“这位是……?”
她温暖的手帮着拭擦我已经乱成一团的头发,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我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我是……”我看着她淳朴的脸结巴着正要回答,那头的小王爷哧哼一声:“你结巴什么?身份让你很难启齿么?他是本王的小厮,安暖。”
什么嘛!这种语气!我瞪他一眼。我看是你看不起小厮,在摆着主子的架子吧!小厮怎么了!还不是劳动人民?!
平叔平嫂忽然双双朗笑起来:“王爷,这孩子挺得你心的嘛!”
“谁说的!”身为当事人的我们不约而同的否认着,顿时我们的眼神又砍在了一块儿。
在平嫂的热心帮助下,我终于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了,平嫂忽然惊呼一声,双手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端详着,我呆呆的站着。
她忽然轻轻抚摸我的脸颊道:“好像!”
平嫂转身对还在忙乎的小王爷道:“王爷,这孩子……”
小王爷哼一声,没有回答。倒是平叔察觉不寻常凑过来一瞧究竟。他视线一触及我的脸,立时倒抽一口气:“少寒小姐!”
“我……”赶紧低头,挣开他们躲到小王爷的身后去,小王爷瞥我一眼,缓缓对他们道:“像……而已。”
平叔和平嫂这才似乎回过了神,强自笑起来:“王爷,你看我们真是老糊涂了……都十一年了……还记着这些不中用的……这孩子……才十六七吧?”
十六七?我歪歪嘴,又有人被我这张年轻的娃娃脸骗个十足了。可是形势非常,我还是赶紧点头,年轻点也不错嘛!
当我和小王爷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后,饱餐了一顿平氏夫妇的好手艺,我丝毫不顾忌小王爷这个主子在场,吃得肚皮都撑开了。
因为房间有限,当晚我和小王爷同住一间房间。
雨势转小,窗外一片淅淅沥沥的,倒也很悦耳。已经不再有轰隆的雷声了,我稍微的安心下来。
小王爷这家伙一躺上床就已经有轻浅的呼呼噜噜声。
他已经睡酣了,可我还是辗转难眠。
平氏夫妇啊,我怎么会忘记……
以前练武时太辛苦累得哭的时候,悄悄给我点心的不就是温柔的平嫂;坚持我一定会练好武艺,常常朗笑着鼓励我的,不就是豪爽的平叔……
事隔十一年,他们原来安好,在这里,想必也是被那个人恩典来守着凤家的墓吧……
脑袋昏昏沉沉的,以前一幕一幕飞快的闪过,都是美好得如昨日之事……
忽然,我突地坐直身子摸索着身上……
没了……没了!我倒抽一口气,顿时僵直在黑暗中。
半截血玉环没有了!
下午小王爷埋的是皇上打碎后抢走的半截血玉环,另半截一直在我的身上,可现在没有了?!那是我最珍贵的回忆跟证明啊!在换了一个身份苟且存活在这个世上的现在,唯一能证明我被湮没的身份的就只有血玉环了!
我呼吸立刻困难起来,象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一样,慌乱中仔细摸了一遍,真的没了!
难道刚才在换衣服时掉在屋子里?
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平叔平嫂就不会还以为他们认错人了!
那唯一的可能是……
掉在了跟小王爷跑来小屋的路上!对!一定在那路上!我顿时振奋起来。
明天下山的话就不可能去找了,要找回来必须趁现在!我的心跳声因紧张异常大,似乎整个宁静的小房间都能听到。
“王爷?王爷……”我压低声音轻轻唤了几声,那头还是匀称的呼噜声,我放下心来,蹑手蹑脚的推门冒雨奔入夜色中。
凭着记忆,我顶着小雨摸索着进了林子中,几乎将身体都伏在了地上一路寻找过去。
小雨洒在我的身上,扑灭好不容易在刚才的屋子中得到的温暖。我忍着手脚的冰冷和逐渐沉重的脑袋,摸索着满是石子泥土和野草的地上……
在我咬着牙不知道找了多久后,我哆哆嗦嗦的手终于碰到了一团濡湿的布块。我几乎是拼尽力气的小心打开一层层的布,在看到那半截晶莹透亮着血丝的玉环后,终于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上天保佑,终于找到了……
我筋疲力尽的倚着一棵树坐着,因为实在没有力了,我寻思着等到天亮的时候再回去
明天,要用什么借口跟小王爷和平氏夫妇解释我偷偷溜出来好呢?
我撮着布包着的玉环,闭着眼睛慢慢想着,可平时能转动得飞快的脑袋不知为何塞着许多棉絮似的根本想不了任何东西,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身体似乎不太妥当,特别是脑袋,好像被千斤重的铁压着……好辛苦……
正喘息着的时候,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混合在雨中,我艰难地睁开眼睛,隐约看到的是小王爷那英俊的容颜。
“王爷?”我虚弱地呻吟一声,想确定这是否我的幻觉。
小王爷俯下身子,摸摸我的额头,温暖的大手带来舒适的感觉,我已经没办法思考为什么这个人现在在这个地方了。
抵挡不住疲倦,我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
似乎有什么扳开了我握着玉环的手……
脸上似乎也有细碎的抚摸……
耳边有低沉的声音颤抖着轻呼了一声“……少……寒……”
然后最后的意识终结在腾空身体片刻后落入的那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十三章
我醒来的时候头还有些痛,看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了,我可能已经睡了一天。
晃晃悠悠地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是客栈的上等房,这个时候还隐约听到楼下的喧闹。
我起来自倒了杯水喝,又钻回被窝中打算睡个回笼觉。才刚合上眼 ,门咯吱一声开了,我睁开眼一看,来人正是小王爷。
小王爷一看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顿时英气的眉紧蹙,拧成了死结。
我被他那双不满血丝的凌厉双眸看得心里发虚,不由得忐忑起来,总觉得有什么惊涛骇浪将要袭击过来。
看小王爷一张阴森的脸,难道是我躺着而让小王爷没有小厮使唤,从而导致屈尊自己动手的小王爷累积了冲天的怨气?
我是非常想往这个方向去想的,可毕竟随行的还有别的仆人,而且我自知我这个小厮相当的不上道。
更糟糕的是,在我胡乱臆测的时候,我突然完全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了。
小王爷面容森冷,随着他一步步逼近,危险的气息逐渐浓烈得让我惊慌失措,在巨大的危机感前,我躲避危险的潜意识让我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妄想逃离此刻的小王爷。
小王爷已经一个箭步而上,欺身紧紧压制我的行动,我惊喘一声,慌觉已经于绝对的下风位置。
压制住我的小王爷轻抿唇,张扬地挑着剑眉,一字一顿道:“安暖,你到底是谁?”与他冷漠的面容相较,他的语气温柔如水。
这个问题之前被他拿来问了许多,但唯独此,让我觉得已至绝境,无可逃。
“……我……是安暖啊……王爷……”我虚弱地维持着镇定。
“是么……”小王爷忽然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凤少寒,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呢?”他的指尖下的我的脸颊很光洁,没有任何的瑕疵。
脸颊上因易容而贴的假伤疤已经被他撕出来,此刻呈现在小王爷眼中的已经是最为真实的我。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觉得一切言语的掩饰已经变得苍白无力。
我偏偏头,避开他冷得象刀尖的手指,既然已经无法反驳,不想承认的我只能选择逃避。
而我这种看似是死鸭子嘴硬――拒不承认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小王爷,他突然撮住我的衣领,猛力往左右一拉。
嘶!布帛破裂的声音刺耳而尖锐。我单薄的胸膛已经完全曝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了。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种情况的我顿时呆住,任由小王爷一遍遍抚摸着我手臂上的那条细小的伤疤。
他黑嗔嗔的眼睛幽幽直直地看进我的心里。良久,他忽然摇摇头,嘲讽地笑起来:“你还想掩饰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凤少寒手上的伤疤,穷尽我一生力气也无法在我的记忆里磨灭半分……而且……难道你忘记了,那首小调……那是凤筠作给你的吧,别人是不知道的……还有那夜,我跟在你的身后,看你找着那另外的半截血玉环,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面前,你以为你还能假扮着你的小厮安暖么?”
此刻,小王爷疯狂灼热的眼神几乎焚烧了我,让我无法自控地想要逃避,在我调转了视线的那一瞬间,我却意外地捕捉到他眼中,有一抹痛楚入心的悲哀一闪而逝。
在我想认真琢磨他那抹痛楚的时候,小王爷竟然一拳重重地击在我咫尺边的床板上,他整个身体微微颤动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曼延开来,堵住了我的呼吸,我看到他的拳头里渐渐渗出丝丝血来。
小王爷那从进门便极力压抑的怒气已经爆发了:“凤少寒,你这玩得尽兴了吧!看我毫不知情地诉说着对你的情时,你是不是在嘲讽着竟然有我这样的人如此爱着你?!哈,我生平首毫无保留地袒露着自己的心,还自以为有多么的珍贵,却原来暗地里早被你踩到了泥地上!我却是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感情你那高傲的灵魂不屑一顾吧!没错,我就是一个傻子,由此至终,你都是暗地里耍着我这个傻子来愉悦你自己!”
他眉宇里透着无限的苍凉和自嘲,嘴角抿出个比哭还要悲哀的笑容:“你从出生起最在乎的只有皇上一个,我算什么呢?一个王爷而已,能入得了你的眼?!我的心对你来说是累赘还是厌烦?在听着我一字一句对 ‘安暖’说我对‘凤少寒’的感情的时候,你总摆着一副同情感动的脸,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你实质是在高带着轻蔑的笑,在看我卑贱的独角戏!在看我出丑!”
“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心里因他那番过分的话而瞬间窜起的怒火让我一拳狠狠地打上了小王爷的脸。我的手劲虽然没他大,但这样一拳揍过去,小王爷猝不及防,嘴角立刻淤青。
我明白小王爷的愤怒,这种被欺骗的感觉所激起的怒火会让人有多么的痛苦。特别是对小王爷这么高傲的人,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便养成不向任何人示弱的性情。
我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他对我敞开心扉,说着埋心底、几乎是那些在爱情上是弱者的人才有的刻情感让我吃惊不少,我从来不曾想,过在宫廷生活的阴谋权力中摸爬滚打的他居然有着一个近似于孩子般的纯真刻感情,而且对象还是十一年前的我的时候,除了震惊,我其实是有着的感动的。
我也明白小王爷这样高傲的人啊,在情感上最容易受伤。
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象他所说的那样卑劣地去践踏他的感情。
小王爷竟然将我说得如此不堪,这不啻于是对我人格的一种莫大的侮辱。
小王爷没有哼一声,定定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这个向来谈笑风生,出类拔萃的男人此刻赤裸裸的袒露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我的心紧紧地收缩成一团,揪痛莫名。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料到我这样来到他身边,对他而言是多么大的一种伤害!一旦真相暴露,竟犹如刺了他致命的一刀!
我看着小王爷眼眸中糅合着受伤,自嘲,哀痛,绝望和各种各样负面的强烈情感和淤青的嘴角,打了他一拳的后悔排山倒海而来。
我于是伸手想抚慰稍稍他一下,却被小王爷瞬间扭住了双腕,下一刻,他已经狠狠地咬住我的脖子。
接着,小王爷一路吻下去,脖子,肩头,胸膛……或许这并不算吻,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带着牙齿的噬咬,我被他的唇齿碰过的地方都象被刀子划了一下般的剧痛难当。
不想就此屈服的我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抵抗他狂暴的攻城略地般的侵袭。饶是力气过人的小王爷也无法完全压制一个疯子的踢打挣扎。而这样的踢打让小王爷也逐渐疯狂起来。
在我们几乎能用拼命形容的缠斗中,小王爷忽然大笑起来:“哈!凤少寒,你在矜持什么呢?难道你这十一年来不是在后宫么?!难道你还没有习惯被男人上么?!”
这句话犹如雷重重击劈在我的天灵上,我所有的动作和思绪有那么一刻完全空白,而就那么瞬间的一刻,已经足够小王爷制住我。
我失神地看着他,小王爷满意地噬咬着我的肩头,双手没有任何温柔可言地游走在我的胸膛上,残酷的声音不带一丝的温度,他笑道:“少寒啊,这十一年来受尽皇上的宠幸吧?不过也是,你如此重视他,即使抛弃男性自尊在他身下求欢也没所谓吧?可本王与他毕竟还是亲兄弟,想法上多少有共通之,本王猜皇上多数只是将你看成女人一样的泄欲的工具,即使爱你,也不过是爱着那个不存在的女性的凤少寒而已。不是你,安暖,你算什么呢?不过是那个凤少寒的替代品罢了!哈,你难道不觉得悲哀与讽刺么?你居然是你自己的替代品!”
世界上最能伤害人的是什么?
不是刀剑,也不是利箭。而是言语。
因为言语是最接近心脏的道路。
在那一瞬间,我停止了一切的动作,我觉得我的世界轰然崩溃,所有建筑在一刻里倒塌在漫天尘埃里灰飞烟灭。
我空洞的眼睛越过小王爷,望向绝望的前方。身体像在无尽的黑暗空无世界里不断的下坠,下坠……
是的,正如小王爷所说,他们的想法多少有些相似。
小王爷说:皇帝爱的只是那个不存在的凤少寒。
小王爷说:你是你自己的替代品。
多么残酷的话。可是我根本无法反驳一个字。
小王爷那把语言的利剑,狠狠地插下来,刀刀中我的要害。
小王爷侵略的动作忽然停住了,他单手抚着我的脸,眉宇间渐渐有纠结的痛楚。模糊地喃喃道:“这样的神情……”
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已经恢复过来的我定定地平静看着此刻意外温柔的小王爷。
小王爷句子的尾音消失在他再转冷的神色中。他抽身离开我的身上,一边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回头冷冷地用眼角睨着我:“你真以为本王会上了你?少不自量力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本王怎么会对一具男性的平板身躯有兴趣?!”
说罢,小王爷长笑着合上门施施然而去了。
看着最后一丝光线随着小王爷合上的门而消失,四周成了漆黑一片,我轻轻闭上了眼睛。我觉得眼眸里似乎是要流淌出血来般的剧痛着,灼热着。
第十四章
我今天恰好碰上这里一年一度的灯会,好不热闹。一路行来,各式纸灯将半边的天都映得柔柔地发亮着。身边三三两两的人们正笑语盈盈,眼角眉梢都舒展着,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
没有被温暖与欢声笑语感染,我在人群中是个突兀的灰暗,一人落寞地逆着人流而上,渐渐远离着背后的华。
其实我明白小王爷并非真心想说出傍晚那番不啻于是用钝刀剜我心口的话。
高傲如小王爷,岂能接受一个身边的下仆忽然一夕间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以前日夜思念得几乎死去活来的人?更致命的是,在得知真相前,小王爷还是生平首几乎是以示弱、自我暴露弱点的形式对那个下仆剖白了自己的多年来藏心底的感情。
所以当这个下仆成了他诉说中的主角时,之前的坦白成了一种近乎于羞耻的感觉,让小王爷根本无从下台阶,这对于他的自尊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摧残,他将所有怒气发泄在始作俑者的我身上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种皇家独有的高傲心态我可是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
因为十一年前还是太子的皇上在得知一切后,也是和小王爷一模一样的反应。
而我,为了这个误会,整整用了十一年来赎罪。
我在小王爷合门离开的那一刻已经明确的告诉了自己,小王爷这些话其实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杀伤力,毕竟能刺伤甚至杀死我的人,就只有当今圣上一个――那个我这一世最重要的人。
可是,不在乎并不等于我能接受小王爷对我人格的扭曲与践踏,我还是有着和小王爷不相上下的高傲自尊,既然他已经说出那些话来,既然他已经否定了安暖的存在,那我再在那里也没什么意思了。
本来我到岳安王府当仆人就是秉着‘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而拟出来躲避皇上的搜捕的权宜之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被小王爷拉来南巡,一趟南巡下来还没结束,就什么都被发现了,再待着不是让因爱成恨的小王爷给捉回皇宫里,就是小王爷亲自下逐客令将我赶跑。前者,没我的好果子吃,后者,我的面子挂不住。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识趣的自己离开。
可惜了这三个月的薪水合计二十两还没发下来,便宜了小王爷。
我出了热闹的灯会,随着人们流放许愿的小灯船那条小河顺流而下,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走往宁静的森林。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已经漆黑一片,除了有些没有熄灭的小纸灯船带着微弱的灯光从小河上流缓缓流下来外,我的视野中便只余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黑影子。
突然,刚才仍然温和的风里飘来一丝不寻常的诡异,我警觉地站定在原,不消片刻,四个动作异常轻灵的黑影闪了下来,前后左右的从四个方向将我包了个严实。
通常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拦截路人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山贼,二是来追捕或追杀你的人。
很明显现在这四个人一没打山贼旗号,二没有喊着什么‘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欲从此路过,留下过路钱’之类的扬威风的口号,那么他们的身份只能是后者了。
身后忽然一阵脚步声,一把温和的声音悠悠然然的扬起:“公子几月不见,可安好?”
熟悉的嗓音让我浑身一震,倏地转过身去。
月从云后探出微弱的光芒,浅淡的光辉水泻一般映照在男子的身上。
眼前的中年男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眉宇间威严自见,即使嗓音中带着点女性的阴柔也无损他沉稳高贵的气质。
中年男子缓步走近我的面前,和蔼地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象一个慈祥与威严并存的父亲在抚慰自己的儿子。
“少寒,不过几月而已,你已经憔悴了这么多……看看你,”他爱怜地摸着我的脸颊,“已经瘦成这样了。在外面的日子始终还是不如皇宫吧,皇上虽然不说,但这些日子来,我看得出他担心都担心得吃睡不安,既然今日我找到你了,你就随我回去吧。”男子温和的劝说着,语气里真心实意的担忧和关怀显而易见。
魏敏虽然不惑之年才过半,但是却已经服侍了两代君主,在先皇在位时已经得重用。当今圣上也是将他当成一个长辈待之,予以重任。
他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我的存在的人之一,以前他与凤家关系很好,在临刑前受我爹娘所托照顾我,这十一年来待我如亲子。
魏敏是不懂武的,可是皇上还是派了他来搜捕我,其中用心不说自知。
想到这里,心里一股暖流冲上,盯着魏敏折射着关怀和温柔的眸子,我眼里忽然热起来,可是我还是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看定他:“魏公公,我既然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到皇宫里的。”
“你这是何苦?”魏敏皱皱眉头,“虽然没有自由,可是你要什么都能得到,即使皇上伤害了你,可是所有在陛下身边的人都知道你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这个只会用自己的手段去表示爱的人呢?”
“原谅?”我轻笑起来:“我从来没有因为他对我做的事而生气。他烦恼的时候我可以用我的所学为他解忧;他想铲除什么势力我可以做我能做的所有去寻找那个势力的缺口。看着他一一的迎入娇媚的妃子,我宁愿让嫉妒将自己伤害的体无完肤也不会对他说半句怨言;他怕我长大后眉目渐渐开始和我爹娘相似而引起他人怀疑而让我吞下阻碍成长的药物,让我即使已经是二十三四的年龄仍旧只有十六七岁的身子容貌,不会再长而将来却要直接面对衰老;他怕我将来用武功逃离他的掌控而逼我喝下碧青散,让我有武功用不得;还有他那因为愤怒而在我背上狠狠划了一刀,让我几乎死去,这一不计其数的伤害我从来不曾放在心上过,毕竟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他的,我是为了他而存在的。”
“不要说了……”魏敏长叹一声,“寒儿啊,我是一直看着你们的人,我清楚你们的纠葛,可是,我受你爹娘所托照顾你,将你带回去――是我所能想到的对你最好的照顾。你看你,方才看到你的时候,我几乎要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削病弱的人儿就是我看了十一年的漂亮孩子……”
“我们的看法有偏差……”我放下包袱,看了看一直握着腰间刀柄的四个蓄势待发的黑影,我慢慢扎起马步摆出战斗姿态,将久未使出的内劲缓慢地收到手上。
“魏公公,你可以告诉他,我不是不爱他了,只是疲倦到一刻也不能再待在那里了。可是即便离开了他,我还是会做所有对他有帮助的事情,如果有荒灾,我会是第一个运粮到灾地的人,如果有人谋反,我是第一个察觉然后报官的人,如果发生战事,那么,在最前线冲锋杀敌的兵卒里一定有我凤少寒。所以,魏公公,请你放我走。”
“不行。”魏敏断然拒绝:“我有我的准则,既然我认为带你回去是对你最好的,那么我一定会将你带回去,而且,皇命不可违。”
“是么?”我至此时已经运好了劲。
魏敏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慌张的闪动,他沉声责问:“你明知你体内有碧青散,运用了多少成武功,事后就会被絮乱的气血废去多少成的功力,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这样来逃离这里?”
我挑起眉,坚定的一字一顿道:“没错,即使我全身武功会被废去,我还是要先打倒他们离开这里。如果不能离开此,我宁愿死在这里。”
“……是么……”魏敏象被人刺了一刀般痛苦得扭曲了面容,他合上眼睛,眉头锁起来,轻轻道:“这四个都是大内高手……你……小心了。”
魏敏的话刚罢,四个黑影瞬间飞跃而来,虽然不是招招夺命,大内高手的攻击却也是不容小窥,我若一个不留神,绝对会被他们擒制住。
我发挥出十成的功力,沉着应对,凤家的后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可是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如果不在这两柱香的时间内将四个人打倒,到那个时候骤然絮乱的气血就会让我丧失武功,我依然只有被他们带回去一途。
想到这里,我更是发起狠来,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攻打过去,一阵恶战,四个人中已经有三个人挨了我几掌被打晕在地上。现在只剩一个了,将这个打倒,魏敏是不懂武功的,那个时候我再凝聚最后一分力气离开就行了。
估摸着只用了一柱香时间,在时间上我绰绰有余,已经是胜利在望的形势了,我更是振作起来务求尽快解决这个明显武功是四人之最的大内高手。
眼看我取胜的一掌已经劈至他的腹部,突然,体内原本平顺的血气顿时倒流,聚集在手掌上的巨大内劲回冲,象狂风骇浪一样涌向我的四肢和心脉,全身的气息乱冲乱撞,在寻找着出口似的,一股血腥立刻涌上我的喉头,我后退两步,一张口,连着吐出三大口鲜血,身体再也无法支撑重量,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原来如此,刚才我太过拼命,导致碧青散提前发作……
我对自己的不自量力觉得好笑,刚咧嘴想自嘲的笑一下,却又剧烈地咳出了几口血。
我不想被带回去。
因为那个皇宫里有我最爱的人,也是最爱我的人。
他爱我,可是他永远不会将他的爱给我。
我爱他,可是我的爱他永远不会接受。
我和他的爱夹杂了猜疑,夹杂了妒嫉,夹杂了伤害,夹杂了许多许多的东西。
我和他的距离很远,那个距离有千山万水,一重一重又一重,即使肌肤相亲着,也根本不会碰触到彼此的心。
那是一个江山的距离。
所以我宁愿死也不要回去。十一年我已经受够了,此生此世请允许我逃一。
我从怀里摸出护身的匕首,轻轻抬到颈边,冰凉的刀锋透着死亡的颓废气息。
我忽然想起小王爷来,和小王爷相的画面如浮光掠影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才发觉,那些时候都快乐得可以。
那个英俊的男人,那个高傲的男人,那个容不得一点背叛的男人,那个受不得一点伤害的男人……
可是这样的小王爷却有那样真挚的一份感情,那份感情是如此的纯洁和强烈。
那样清澈的感情我在过往的十一年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说着爱凤少寒时紧皱的眉头,闪动的眼眸,哀伤的神情让我为之动容,心里是如此的感动着。
可是一切已经迟了,我和他根本是不会交集的两条线。
倘若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希望我爱上的是小王爷。
第十五章
在用力将搁在脖子上的刀锋按下去的那一刹那,忽然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大喊一声:“不要!”
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小石头生生打到我的手上,强大的冲力将我的匕首打落在一米外的地方,我怔住了,紧接着,一个青色的娇俏身影如流星般闪了出来,直扑向那个还未受伤的大内高手。
只见两道身影纠缠了片刻,青色的身影扬手骤然放出一片粉末,大内高手连同魏敏猝防不及,身体都顿了顿,不消片刻,两人均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我的惊讶让我连找回匕首的想法都忘记了,因为借着月光,我看到那道青色的身影正是随我与小王爷一路南巡下来的小侍女安灵。
安灵明显舒了口气,转身笑吟吟的看着我:“暖哥哥,你没事吧?”
我正要说话,身体突然腾空。
我惊呼一声,被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仰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万万不会出现在这里的小王爷,我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王爷英俊的剑眉都纠葛在了一起,嘴角紧抿着,似乎里面的牙齿都是用力的咬着,神色上是掩不住的愤怒。我细细的凝视他的眼底,那片邃的眸子里糅合了巨大的疼痛,还有许多我看也看不懂的感情在不断的翻腾着。
小王爷应该是和当年的皇上那样在知道一切后对欺骗他们的我恨之入骨的,可是他却救了我,还将我抱在怀里?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小王爷的自尊明明如此高傲,根本不可能再回头去找曾经狠狠欺骗过他的我,更不可能会冒犯皇上面前的红人魏敏来救我。
可即使那么多的不可能,这一切还是发生了,看小王爷紧绷着的俊容,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
我体内的紊乱血气尚未平息,依然如野兽一样四乱窜,不禁又掩嘴猛咳嗽起来。
忽然看到小王爷是一身白衣胜雪,衣袂飘扬,说不出的俊朗和绰绝。反观我浑身泥污,衣服上刚才吐出的鲜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现在的咳嗽中又喷出点点血星,再让他抱着我,肯定会将小王爷这身昂贵的锦衣华服给弄脏。
想到这里,我挣扎起来:“咳、咳、放、放开我!”
小王爷凌厉的目光一下扫过来,狠狠瞪我一眼,不耐烦道:“给本王闭嘴!”说着,手上的劲越发的大起来,更是抱得我动也不能动。
听得出小王爷语气的愤怒,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和小王爷耗了,我只得勉强闭上眼睛尽力平息体内的紊乱血气,静静的让他抱着我往回去的方向走着。
小王爷打横抱着我,安灵尾随在后。前方树林的出口是一片柔和温暖的灯光,让我有一种似乎多年寻觅的出口就在那里的错觉……
倚着小王爷这样的零距离,我感受到了小王爷胸膛里有剧烈的跳动,虽然不明白他为何紧张至此,可那有力而稳定有节奏的心跳声却让我十分的安心,在筋疲力尽的此刻犹如一首安眠曲,让我放松绷紧了一个晚上的身体和精神,沉沉的睡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天将要发白的凌晨了。
而刚对好视线的焦距,看到的就是小王爷陷的眼眶和极度疲倦的神情,还有他温柔地用毛巾拭擦着我额头的汗,然后,我肯定这辈子未曾照顾过他人的小王爷竟然还伸手细心地为我掖了掖被角。
太过专心在照顾我的小王爷没有发觉我已经微微的睁开了眼睛。
知道这种温柔极有可能只是属于那个从来也不存在的女性凤少寒,我原本被小王爷动作而温暖的心骤然冷却了下来。
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小王爷一下。
我闭了闭眼睛,声音暗哑地开口:“王爷……你不用照顾我……我不是那个凤少寒。”
方才太过专注在想着什么的小王爷这才惊觉我已经醒了,整个人震了一震,慢慢将视线凝注在我的脸上。
我以为他又要象前天傍晚那样说出刀剑一样锐利的语言来羞辱我,于是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听一切难听的话的准备。
谁知道,在我直直迎上他的视线来承接他的讥讽的时候,小王爷已经伸出手臂,紧紧的将我抱住了。
那一刻,那具贴上来的火热躯体让我所感受到的震撼没法用言语来表达。
因为厚实的身躯紧贴着我单薄的身体。这具矫健的身体难以置信的居然微微的颤抖着,那种颤抖似乎连一向对任何事情都镇定自若的小王爷也无法抑制住。
小王爷温热的脸颊贴着我冰冷的颈项,一动也不动。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我只好静静让小王爷将我当成娃娃一般抱着。
良久良久,小王爷吸一口气,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更是将我搂得两人间不剩一丝空隙。
“少寒……少寒……”他不断颤抖着声音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对不起……对不起……我当时一直跟在你身后,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天啊,我干了什么蠢事……直到最后一刻才冲出来,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
我顿时震住,心里不可避免却又明白的凉了半截。小王爷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却在最后一刻才出现,足可见他对我的愤怒有多么的巨大……
“我明白你很恨我……”我淡淡的说,微仰头看着上方,叹息的道:“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来救我好了,反正你心里的凤少寒不存在的,我这个假冒那个凤少寒的骗子还是死了的好……”
小王爷身体猛烈一震, “不是的,不是的……抱歉……”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否定的答案和道歉,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哭腔。
“少寒,在看到你拿匕首搁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在看到你绝望的那一丝笑容时,我恨自己居然因为可笑的自尊心作祟而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我不知道那十一年里皇上是那样对待你的……你的话还有笑容都如此绝望,让我的心绞痛得呼吸不了……”
“那一刻,我所有那些愚蠢的愤怒都烟消云散了……我后悔得几乎要咬断自己的舌头……我想:神啊,我的自尊算什么?我愿意用所有的自尊……甚至生命交到他手中让他践踏,来换取他从前的笑容……少寒……少寒……我爱你……少寒,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小王爷重复着,似乎永远也说不够。我垂在脖子间的发丝渐渐湿了,那是小王爷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又一滴……
可是小王爷的头颅搁在我的颈项边,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我也看不到他的神情,这让我有一种的不确定感,似乎一切都是幻象,也似乎一切都会稍瞬即逝。
得到过再失去的感觉是很可怕的,只要受过一,就永生难忘了。小王爷在我耳边的细语逐渐遥远了,我晃晃悠悠地想着以前的事,那些我和皇帝间的事情。
在凤家还没有没落的时候,还是太子的他也曾这样对我说过这些话,一模一样的话。
当时他说:我爱你,少寒。
他说:以后我登基了,少寒一定是我的皇后,我要当历史上第一个不娶妃子的皇帝。
他说:少寒,以后我的江山会刻着我和你的名字,我要让我的子民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
那一年我和他都很年轻,我不过十二岁,而他不过十六岁。我和他都相信承诺,我也相信即使他知道我不是女的也会依旧爱着我。相信,坚定地相信着。
可是,后来呢?
后来。
凤家没落了,他知道了一切。于是所有的诺言都似乎从来不曾许过一般。虽然他用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易容代替我上刑场,骗了天下的人,救了我的命。可是我还是死在那一天,死在他不再承认爱我的那一天里。
心死。
我冷笑起来。推开了小王爷,凝视着他泪痕斑驳,悔意刻的脸。
小王爷错愕地睁着那双蒙胧的凤目,我有点于心不忍,抬手轻轻为他擦去泪痕,这个高傲的男人,眼泪真的不适合他。
我抚摸着他的脸颊,撩顺他凌乱的发丝,我轻轻地道:
“王爷,你不过在那一刻将我和以前你思念里的凤少寒重叠了……你和皇上一样,爱的永远是那个凤少寒……”
“不是的!”小王爷剑眉猛然竖起,再将我搂入怀里,想就此把我揉入他的身体,紧窒的力道仿佛在证明着他的爱有多。
“我在你昏迷的时候已经想了清楚了,你是男是女又如何?无论是安暖还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寒,你就是你……如果不是这样,那我看到你绝望的微笑的时候这里就不会痛得像被千万把刀子插碎的疼痛了!”他将握住我的手,捂住他心口灼热跳动的地方,从掌心的温度传来了滚烫的热情。
我叹口气,“王爷,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小王爷怔怔,慢慢稍微放开了我,将视线与我调平,黑嗔嗔的眸子一瞬不瞬的凝注着我的眼眸。
他邃而干净的眸子里,我看到了他的真心,灼热而温柔,天长地久和海枯石烂都可以从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我相信你……”我轻笑着。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春日的太阳,让我整个人都温暖起来了。
“可是,”我抱歉的看着他:“我不爱你。从前,现在,未来。永远。”
小王爷的笑容瞬间凝结,我似乎听到他的世界瞬间崩溃的轰鸣声音。
“那十一年和皇上的纠缠,我这里已经碎成了粉末……而我这一生一世,爱的只是那个不再肯爱我的人。”
我用冰冷的手握起他的手,轻轻放到心口的地方,那个地方微弱地跳动着,可是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我说:“我只有一颗心,并且已经将它给了别人,那个人,将它踩碎了……这里,早已经是死了的地方。不会跳动,不会爱人。”
第十六章
我说:“我只有一颗心,并且已经将它给了别人,那个人,将它踩碎了……这里,早已经是死了的地方。不会跳动,不会爱人。”
这个可怜的孩子,我黯然地低叹口气。爱上了我这个永远也不想再爱人的人。
小王爷似乎打击太大,摇晃了几下身体,神色哀恸而破碎。
看到这样的小王爷,我的心痛得猛地缩了缩,一股愧疚直冲心头。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采取比较温和的手段解决,不用将话挑得如此明白,一句话将小王爷的希望击得灰飞烟灭。
可是,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个中痛苦,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想那十一年里,刚开始时,总是梦到我和他又回到旧日时光,他俊朗的眉宇间那凌厉迫人消失了,又有了往昔的温柔似水。可蓦然惊醒,发现那不过是梦,身体便冷得像冰。每一醒来,世界就崩溃一,简直无法呼吸。若去打开窗子透透气,放眼望去夜幕里层层叠叠的雕梁画栋和宫阙回廊,直看到他临幸妃子时那殿外高高悬着的几个灯笼……
后来,这样的梦醒多了,灯笼也看多了,我想,心碎心死的感觉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再后来,我便连梦也不曾发过。
无论小王爷在充斥着权力与阴谋的政局中如何的从容不迫,如何的长袖善舞,他终究在感情上还抱有对爱的真挚和虔诚。
而不论如何的逃避,也不能否认仍旧爱着那个人的我,又怎么忍心让小王爷这个在感情上有着孩童般玻璃心窍的人,象我这样逐渐被绝望疯狂地侵蚀掉呢?
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我今日便把话挑明白了罢。
“抱歉……我只能这样说。”我垂下眼帘,淡淡地道。不忍去透过小王爷此刻清澈易懂的眼眸看到他支离破碎的心。
自从看清楚了小王爷,这个比我小了几个月,却比我健康,比我高大的男人总是让我心生怜爱与痛惜。
忽然,小王爷稍嫌冰冷的唇贴到我的额头上,那是一个轻盈如羽毛的吻。
然后,小王爷两手固定我的脸颊,让我直直地看着他。
我诧异着,看到这个男人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扬起的眉和烁烁的眼眸无一不昭示着他与生俱来的霸气与雍容的气度。小王爷的笑容洋溢着自信。
此刻,他的所有肢体语言与表情都诉说着四个字――志在必得。
那是一种皇家的孩子才具有的王者气质。
小王爷两手撑在我的两侧,俯过身子,凑近我,然后认真无比地道:“少寒,很多东西都是要争取的,而皇家,最擅长的就是争取。不,也许说掠夺更贴切。”
他顿了顿,继续道:“江山是掠夺而来的,权力是掠夺而来的,所有的所有,都是掠夺而得,皇家的人,锦衣华服,骨子里却掠夺成性,是天生的优秀猎人。而一个优秀的猎人,从不会放弃追逐。我天生便带着这种不屈不挠的倔强血统。现在,是少寒你自己离开了皇上。说我趁虚而入也好,骂我厚脸皮纠缠不休也罢,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小王爷紧紧捉住我的两个胳膊,力道之大,握得我生生地痛起来:“你不知道十一年的后悔让人如何的痛苦,既然上天将你再带到我的身边,那无论如何,即使是皇上,也不可能再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可真亏他说得出口,优秀的猎人?我嗤哼一声,不敢苟同地看看被他紧紧擒住的胳膊,看看他这是什么姿势,整一副霸王硬上弓的前戏,我看是盗贼还比较贴切。
他敢对我夸耀皇家的霸权主义,若不是我此刻武功尽失,他还能安然在这里么?这家伙肯定要满地找牙的。
被他弄得有些痛,我生气地往小王爷那一脚踹过去。猝不及防(或者说是不对我设防)的小王爷被我狠狠地踹下了床。
我站起来,冷冷地笑了笑:“我也是你掠夺的对象?”
说完,我往门口跨去。小王爷也许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爬了起来又扑到我的身上,双臂从后面绕过来环住我的腰,让我的背紧紧贴在他身上。
小王爷凑头在我的耳边用充满感性的温柔语调轻轻道:“当然不是,少寒。你不要误会了。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的。人不可能一生都不再爱人,我不求你立刻爱上我,我也不求你立刻忘记皇上,我只要你一天一点的渐渐喜欢我,一年,两年,三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大概是因为小王爷的头颅靠得太近,灼热的气息缭绕在我的耳边,刺激着我的神经,而小王爷的这番话又如此的感性;又或者是因为之前看惯了小王爷的吊儿郎当,现在他的温柔一下子全朝我攻过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的脑袋便渐渐有些模糊了,脸竟然刷的一声轰然红起来,而且极有可能一红红到了脖子根上。
怎么搞的!
吃惊的我不知如何面对小王爷猛地推开小王爷,直冲出门外。
撒腿跑到了客栈的后院,后面还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伙计在忙着。
空气中飘荡着清新,我猛地吸一口气,平复了心里的波动,看着不知名的树上有朵朵小被晨风轻轻拂下,飘落在地上,给我一种恍惚悠然的感觉,一时看得出了神。
忽然,身后一只手捉来,拽了我的胳膊往外连拖了几步。
我怔然看去,是追上来的小王爷。
“很痛,你拉什么拉!”我不满地向他喝道。
小王爷撇撇嘴,“你没看到有人在抽水烟么?”
我转头看去,果然一个三十上下的伙计正在抽着水烟。
“那又怎么了?水烟又不是迷魂药。”
“你呀你!”小王爷叹了口气,拍拍我的头:“昨晚你气血紊乱得很,整晚都在咳嗽,现在若再被水烟的烟给熏到,也许又要咳嗽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就要注意点儿啊……”
我震在当场,原来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层的。
看着小王爷疼惜的神情,我觉得自己的脸和心忽然被击碎了外面的一层什么东西,让它们一下便裸露了出来,一种早已陌生了的哭的感觉涌上来了。
“放开我!”我撇头推开他。
可是已经很旧没有在别人面前示弱似的露出这样的表情了,我不希望小王爷或别的什么人看到,于是要跑回房间里面。
这小王爷立刻就捉住了我,他将头搁在我的脖子上,声音缓缓而充满着痛楚:“少寒,我真是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样对你的……也许昨夜由你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到底是怎样折磨你的啊,你知道你现在连别人对你露出一点点的关心和温柔都不习惯了……”
“我……”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王爷将我调转身子,面对着他,“少寒,我们来作个游戏。你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快乐,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那你要我的什么作为交换?”看看小王爷老奸巨猾的表情我就知道准没那么大的蛤蟆随街跳。
“我要的东西多着呢!”他笑笑,眨眨眼:“我要你每天给我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我愣住了。
第十七章
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小王爷最后面那句话,我自动忽略了,我没有给他任何的答复和承诺。
可是,小王爷要我留在他的身边,我却是答应了。毕竟我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要躲开皇帝的搜捕。
虽然即使是这样,小王爷听到我答应下来后,还是十分的高兴。看着他像狼一样志得意满地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让我顿时觉得这家伙肯定心里有鬼!
于是我连忙跑上去拽住小王爷的衣襟,在和小王爷激烈地进行了一和菜市场上的杀价无异的讨价还价后,订下了约法三章以确保我的人生安全――我觉得自己爱上他的机率是零,但小王爷毕竟身有前科,要是他以后某天不耐烦了,对我霸王硬上弓,那我不是要一头撞死罢了?!
约法三章如下:
第一,小王爷在人前不能对我做出任何越轨的动作。他是主子,我是小厮,所有的言语动作,眼神交流都不能超出主仆范围。我刚开始是说的所有时候,但小王爷死活不答应,而我将来是寄他篱下,也不好太过分,只能两人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条件变成在他人面前。
第二,小王爷在别人面前不能喊我少寒,毕竟隔墙有耳。这一条,小王爷答应得挺爽快,想来是前阵子安暖安暖的使唤惯了。
第三,小王爷不能对我说‘爱’这个字。
……
我很自私也很怯懦,只会逃避。小王爷的爱是烈火,我怕他以我无法抵挡的速度和温度焚烧席卷而来,将我的世界都毁灭得一干二净。现在,我的世界有的,只是断墙残垣,根本无法与这种爱相抗衡,所以,我只能尽我所有去逃避。
我觉得自己很卑鄙,这样利用着小王爷对我的爱去逃避另一个人。
那最后的一条,小王爷沉默了半晌,却终究还是答应了我,但他脸上瞬间闪过的哀伤,让我感到自己十分残忍。
因为鉴于魏敏可能在这附近搜捕我,小王爷在早饭后决定今日启程返京。毕竟有道是: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在皇帝眼皮底下的岳安王府远比现在这里要安全上很多倍。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在脸上贴上了以前那块假伤疤。昨日我和小王爷的那场惊涛骇浪除了安灵外,另外几个随从是一无所知的。
因为小王爷的刻意保护和搜捕的密度已经大大的减少了的缘故,这回程没有耽搁些什么,仅仅二十多天已经重新踏入了京城的朝南门。
回到岳安王府的日,小王爷例行要到宫中复命和参加皇上为他举行的洗尘宴。我因为不可能自投罗网的以小王爷贴身小厮的身份随他入宫,所以小王爷现在的贴身小厮依然是原来的安顺,就是南巡临出发那日忽然闹肚子,而被我替换了的那一个小伙子。
因此,我被留在了王府中。
前几日,小王爷已经得到魏敏回宫的消息,我心中很惶恐,魏敏不知道是如何向皇上禀告我的事的呢?虽说安灵和魏敏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但安灵毕竟是小王爷的贴身小婢,魏敏到底看过她没有,那天夜里认出她没有,我心里也拿不准个数。
而小王爷此入宫,又会如何的面对皇上……在得知了那么多后,他面对皇上能沉得住气么……这种种担忧让我的心一时焦躁一时忐忑。
想起小王爷进宫,便自然而然又想起那个大权在握君临天下的人。想到现在我和他又同在一片天空下,仿佛他那狂烈的呼吸都缠绕在我的身边,我心里又隐约的抽痛起来,整个人更加的不安了。
傍晚的时候,天黑压压地灰沉了下来,在几声轰隆隆的雷鸣后,骤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很大,像千军万马的怒吼从天际传来,压得我本来已经十分烦乱的心绪简直无法的思考了,只能来在小王爷的念寒阁的回廊里来回走着,借以抒发情绪。
正在这心乱如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夹杂着怒气的喝骂:“安暖!你敢在这偷懒?!”
不用看,这么飞扬跋扈的人肯定是在王府下人中地位尽于顾总管的安平。
因为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和他纠缠些什么,于是躬身行个礼,淡淡道:“我这就去找活干。”
也许是我这种不咸不淡的回应被自命高人一等的安平看成是我前所未有的嚣张,没把他放在眼内,让他觉得我看不起他。安平大刀一样的浓眉一挑,怒道:“找活干?又想去偷懒了?我现在就给你活干!”他努努嘴巴,示意我看向雨里。
“下这么大的雨,你也不会找两把伞去遮一遮那几株湖边的么?那几株可比你名贵多了,被雨砸坏了,十个安暖你都赔不起一朵!”
我自然知道满棠的娇贵。但我看看石头一样砸下来的豆大的雨点,虽说几株满棠被砸得弯了腰,但砸坏还不至于吧?!而且,谁听说过人给打伞的?
这摆明了是冲着我来的无理取闹!
我皱皱眉,“雨虽大,但不至于这么做吧……”我以前从未对安平说过一个不字,这南巡回来后,竟然斗胆拒绝他的无理取闹,这种转变的激怒了安平,所以我一句话尚未说完,安平已经怒容满面的几步并一步上来,冷不防竟然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
安平是个干惯了粗活的人,手劲十分大,啪的一声,扇下来的那一瞬间,我的脸被他打偏到一边去,脚下一个趄趔差点摔在地上,脑袋有一瞬间嗡的一声鸣响,半边脸火烧似的辣辣的疼痛无比。
可这一巴掌却彻底把我打醒了。
我顿时意识到即使身王府,也不宜过于张扬随意,惹来闲话,很容易节外生枝。而且我若把自己在‘小王爷爱的人’这个身份上,看在他人眼里我现在这种闲散无疑是恃宠而娇,这样,我和一个低贱的男宠又有什么分别?
说到底,我是以小王爷的贴身小厮身份留下来的。
而且,就算我违逆安平,他要对我拳打脚踢,我也无法抵挡。我就曾经见过以前一个刚来的小仆不小心得罪了安平,被他暗地里打得不像人形。
于是,我在安平凶恶的目光中拿了两把伞,走入倾盆大雨中,两手各执一把,依照安平所说为满棠遮雨。
大雨将我浑身都淋了个湿透,雨点又重又密又冷,像无数的小石子打在身上,耳边全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雷声和雨声,我的身体快速冰冷了起来,不一会儿,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握伞的手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可在这种境地中,我的思绪却逐渐的平静了下来。之前那种担忧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净了,特别是自从进城以来,意识到又和那人同一个地方的压迫感也慢慢的消失了。
不知站了多久,我全身都冻得麻木了,整个人左摇摇右晃晃的,只能勉强用意志支撑着不要倒在大雨中。因为我若晕倒了,我估计不时凶神恶煞地来监视我的安平肯定没有那么好的心肠把我抬到屋檐下,而以对于我这样体质的人而言,此刻倒在大雨中就像倒在雪地里的人一样,无疑于死路一条。
第十八章
“混帐!谁让他这样的?!”
随着轰鸣的雷声中传来一声怒骂,一个身影冲如雨中,一手扫下我手中的两把纸伞,将摇摇欲坠的我猛地横抱起,又飞跑入回廊里。
这个人,自然是小王爷了。
小王爷的身体此刻是我唯一感受到的温度,尽管他也全身湿透了。
小王爷生气得全身发抖,眼里喷着冷冽尖锐的火气,抱着我的双臂紧得我已经没有知觉的身体也感到了些许疼痛。
他语气里蕴着极大的怒火,一字一顿道:“是谁!是谁让他这样站在雨中的!他站了多久?!从实招来,不然统统都打一百大板!”
小王爷平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已经不怒自见了,现在发起火来,那种毫不逊色于皇上的魄力自然不是几个下仆能抵挡的。包括安平在内的几个仆人全都吓得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什么也不敢说,特别是安平,脸色白得如一只鬼。
我觉得安平怕成这样已经是受了足够的惩罚,于是想让小王爷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也顺便提醒一下小王爷,他现在的语气,怒火,和抱着我的动作,已经超出了主仆范围,这违反了我们约法中的首项。
我想开口提醒小王爷,发现早已经冻到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挣扎一番,只能发出类似“荷荷”的短音,并立刻虚弱而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对现在的小王爷来说简直是火上浇油,小王爷大惊失色,疯了似的一脚恰好踢到安平身上,对着全都吓到愣住的仆人吼道:“废物吗你们!还不给本王准备热水?!”
我想要小王爷不要那么紧张,我没事,淋一淋雨又死不了。而且刚才淋一淋雨,也让我脑筋清醒不少,说不上受什么伤害,奈何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说明。
小王爷已经一脚踢开房门,将我抱了进去。
不多时,被怒气冲冲的小王爷吓到乱哄哄的仆人已经将浴桶盛满了热水,并在小王爷的怒吼中退个无踪无影,我头疼地想着也许明天就传出什么小王爷专宠一个男宠之类的流言飞语。
小王爷横眉竖目,一双大手捉住我的衣服,嘶的一声不由我分说已经硬生生撕烂了我的衣服。我还来不及挣扎便赤裸裸地被小王爷扔进了热水中。
浸了好一会,我总算找回了感觉和声音,我转头看看小王爷。刚才在我泡热水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干衣的小王爷坐在桌子边,一手撑住额头,双目紧闭,剑眉地锁了起来,微微咬着下唇。一盏灯在旁边恍惚着,将他的影子拉得苦恼而落寞。
我往水里缩一缩,道:“王爷,你刚才违反了我们约法中的第一条。”
“你还敢跟我提约法?你刚才都快冻僵了!我看到你站在雨里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你知道我被吓得心脏都停了吗?!啊?!你倒是说说话啊!别人叫你站在雨里你就站了吗?!你不要命的?!”
听到我说话的小王爷一个箭步上来,双手伸入水里,紧紧握住我光裸的双肩,双目喷火的瞪着我看,活像要将我吃了似的。
“那你想我怎么样?我只是做一个小厮应该听从的而已。”我皱皱眉,对小王爷冲着我来的暴怒有点不悦。
“你在怪我还握着你的卖身契?若是这样的话,你直说就是,我明天就宣告你不算仆人了!”小王爷眯着眼睛。
“你敢这么做?!”我也生气了:“我只是想说今天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是当仆人的大约都遇到过。你如果敢对外宣告为我赎身,我立刻就离开王府!”
“为什么?!”
“为什么?我本来就是为了掩藏身份而来的,你今天大闹一场,若明天又说为我赎身了,那别人怎么看?我不成了男宠?!”
“你!”小王爷瞪起了眼睛,想吼又无法反驳。我们两人像两头小兽一样对瞪了片刻,小王爷忽然呼的舒口气,面容也柔和了些,但视线渐渐滑开我的眼神,透过重重微动的水波看下去。
我看着小王爷的眼神刹那变得邃非常,觉得有疑,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一路看到水下我光着的身子,再看看小王爷开始幽的目光和微微沉重了些的呼吸,我吓了一跳,怕他乱来,慌忙捧了些热水泼向小王爷,然后狼狈十分的伸手遮住某个小王爷紧盯不放的部位:“啊!色狼!你看哪里!!看什么看!”
小王爷被我泼了满脸的热水,前襟都湿了,似乎也吃一惊,赶紧将握住我双肩的手移开,很尴尬的转过身去。
我热水也泡得差不多了,于是对着背对着我的小王爷怒道:“给我回过头去,没我批准不要转身!”
说完,我神速的从浴桶中跳出来,穿上衣物。
我想推门出去回到我原来的下仆房间,可大概身体还未恢复完全,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被小王爷从后面扶稳。
“留下来,我怕你今晚可能会生病……”小王爷贴住我的脸道。
没等我答应,他已经生拖死拽的把我扔到了他的床上,拿被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径直翻身上床,钻入被子紧紧抱住我。
我扭动着要离开,怎么知道才挣扎了几下,立刻感到贴住我身子的后面那具躯体僵硬住了,有些什么难以启齿的硬物顶了过来。
我吓得倒抽一口气,当即不敢再动。
“那个……王爷,放开我,我想回去睡……”
“不要……今晚在这里……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他细碎的声音柔柔传来。
“一个仆人在主子房间里睡,传出去很难听……”
“别担心,明天我一定理,好了,快睡……”小王爷强硬而任性道。
真是个孩子般的任性。在感到无奈的同时,我也觉得小王爷挺可爱的。
我不是粗神经,但实在受了些寒,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到半梦半醒时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怎么样?”
“……亏得你……前阵子身体……调理得不错……已经退了烧……药……”一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着,不过我没听全又睡着了。
日才一醒来,一张陌生的脸立刻凑了过来。
这张脸长得很俊,可惜眯起了漂亮的凤目,挑着眉,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张脸臭得可以。本来在平常人看来没什么的,但在这么英俊的男人脸上有这种像踩了狗粪的表情却滑稽得可以。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男人更加不悦了,他撅起嘴细细打量着我道:“你笑什么笑?你到底是李宣慕的谁啊?少见小王爷这么紧张一个人的。宣慕那个疯子昨夜居然找人连夜将我挖了过来替你看病,天啊!你才发那么一点烧就值得他这样将我从美女床上拐过来了!我说你发点烧死不了人,就这么一句,让他把我骂个狗血淋头!”
我眨眨眼,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个奇怪的男人已经啊着口摆出夸张的表情被后面的一只手给扯开了。
小王爷在男人身后十分的不悦:“谢晟,少给我说些有的没的,回去睡你的回笼觉。”
这个叫谢晟的有趣男人挑挑眉,对我挤挤眼睛:“看吧看吧,你醒了就把我一脚踢回去。”说着,夸张地打了个大大呵欠,对我摇摇手:“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补眠了,再见……”
那个‘见’字拖到他挺拔的身影消失才消失,真是个挺有趣的人,我微微笑起来。
小王爷摸摸我的额头,道:“你昨夜发了点烧,还好,回京时身子养得不错,不然昨夜就不是发烧那么简单了。现在好点没?”
我晃晃头,发觉没什么大碍:“没事。”
“能站得起来么?”小王爷将我扶起。
我哧溜的跳下床,跳一跳:“没事!”
“跳什么跳!”小王爷瞪我一眼,他紧张得好像我怀孕了似的,弄得我好尴尬。
“那你随我到前厅去吧。”他待我穿好衣服,便拉我的手将我带到了前厅。
在出了念寒阁后,我便顾忌着别人,甩开了小王爷的手,小王爷只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
在前厅里居然聚集了差不多全部的仆人。见到小王爷走进来,都齐声行了礼,自动分开一条路让小王爷到首位。
我不太自在的跟着他走上去,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其他仆人投射在我身上的探询目光。也是,昨晚那么一闹,现在我的身份定位肯定不单是小厮那么简单了。我开始头疼起来,寻思着小王爷到底要干什么。
小王爷将在他身后的我拉了出来推到众人面前,我硬着头皮僵硬的摆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本王在南巡时才发现安暖是本王以前一个忘年之交的朋友的遗孤,既然本王无法帮助朋友,现在自然有愧于他的遗孤,所以安暖是本王的贴身小厮,除了本王,全府上下不能对他下任何命令。连总管也不行。”说着,他扫了一眼顾总管,旁边站着的顾总管因为昨晚知道安平与我的事情却不阻止而额头冒出冷汗,唯唯诺诺的低头不敢看我们。
胡闹!这真是胡闹!小王爷这样说,不等于变相的说我不是仆人了?!可是这样白烂的说辞竟然被绝大多数的人接受了,这不得不让我怀疑起这里的下人的智商。
而我之所以说是绝大多数,是因为还有几道视线带着疑惑的探究。
而我是知道那几个小厮丫鬟是谁。
那是小王爷府上的几个侍妾身边的人。
没来由的,我忽然打了个颤。
第十九章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安平当日被小王爷打了一百大板赶出王府,并且小王爷下了禁令以后不许再在下仆间发生恃强凌弱的事情。
我疑惑着小王爷怎么知道是安平,若说知道的话,就只有顾总管与安平和我三人。但在我的沉默下,小王爷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可顾总管听说是安平的叔叔,不可能出卖自己的侄子,那到底是谁说的呢?
在想不通的同时,我不得不觉得小王爷果真是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自从那天后,我的房间被搬到念寒阁里小王爷的房间旁边。有小王爷那天的一番话,谁还敢要我干些什么?我现在成了条真正的米虫,这令我十分的不高兴。
如果不干活,我觉得我只是个虚有其名的小厮,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宠,这是我万分不愿意的。在和小王爷交涉无数后,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我让我干些活。可太累太重的活小王爷有千万条理由来搪塞我,死活是不准的,最后分到我的活就只能是专门照看念寒阁外的那一片小园,我不禁大叹小王爷大材小用。
维持着我们间微妙的平衡,时间已经过了将近半个多月。
这天,我打理好了草已经是晌午过些时间了,天气很好,蓝天白云,有微风轻拂,王府里安静而祥和。
因为小王爷向来不喜欢有过多的人在这个院子里走动,所以除了非必要的工作外,这里基本没有闲杂人等,我也喜欢这样的气氛,便从小王爷的书房里拿了几本诗集,搬了一张藤椅坐到回廊上看书。
看着看着,在柔和的微风中有了些许的困意,便窝在藤椅里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些喧闹的声音传来,高昂的女声脆生生的,带着风风火火的烈气,一路由远到近。
刚开始我还不想多加理会,继续打我的盹,可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打这儿来的。
我于是好奇的睁开眼睛,跳下藤椅想看个究竟。
才在回廊上拐了个弯,就看到一抹嫣红色的娇俏身影烈焰一样的闯了进来念寒阁。
好个漂亮的美女,柳眉凤目,眸中有着近乎妩媚的高傲神色,寒光烁烁,性感的薄唇微微上翘着,一身殷红紧身衣衫衬出她姣好的身材。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两个侍卫,都一并跟着她闯了进来。
只要是在王府里当过几日差的人肯定都知道,她是小王爷最宠爱的侍妾写湄。一个既娇媚又不做作的女子。
我上前躬身行礼:“安暖见过少夫人。”
红色的烈焰在我的面前静了下来:“你就是安暖?那个男宠?”
写湄吊高声音不敢置信。
男宠?我挑挑眉,这句话好巧不巧刺中我的死穴和痛楚。
男宠是我最避忌的两个字,十一年那段时间也好,现在这段时间也好,我都厌恶因为我的爱或者别人的爱让我被人套上这顶大帽子。可惜,似乎上天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心声,无论我愿意不愿意,反正我的身份似乎都给人以男宠的昭示。
“少夫人,卑贱如安暖者,也并非没有尊严的,还请夫人收回那句话。”我温和而恭敬道,傲然仰起头,目光微愠,直直看着写湄同样傲然的美丽脸庞。
写湄这闯入念寒阁,目的我现在就能猜个七八分,不外乎也就是刺探军情罢了。想着要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我就浑身没劲。
说根本的,惹这些麻烦给我的就是那个小王爷,我暗骂起他来。自南巡归来后这半个月,以前那个风流成性的小王爷就没有去过任一个侍妾的房内。
我早已经想过到底会是哪个侍妾先沉不住气率先找我晦气,思来想去,到底不能确定,现在来兴师问罪的是写湄,也并不出我的意料。
“混帐,一个小小的男宠而已,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写湄杏眼一瞪,脸上全是阴暗的怒气。小王爷的侍妾性子之烈,我倒是见识一二了。
和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已经够奇怪的了,何况这个写湄,一口一个男宠,一口一个男宠,一看到我,便横眉竖目,字字明讥句句暗讽,那眼神像在看一只苍蝇一般的厌恶,着着实实是惹火了我。
老虎不会因为被生生拔了牙齿而变成温顺的小猫。
我自知以我现在的境还自命清高确实是好笑,所以,当初安平他们那恶意的捉弄讥讽我也云淡风清的由他们了,但无论如何,人还是有原则的底线,一旦被人冒犯,还是会迎上还击的。
但我不想再在那两个字眼上绕圈子了。想到这里,我的声音又清冷了几分,避开写湄的问话直接送客:“少夫人,王爷有命,闲杂人等,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出念寒阁。少夫人还请回吧。”
“闲杂人等?”写湄冷笑两声:“我是王爷最得宠的侍妾,难道没有资格进出?!”
我哧哼一声,没了耐心和她耗下去了:“少夫人的确得宠,王爷回来后不过将近一个月未踏入少夫人房内而已,比起其他的侍妾,少夫人确是得宠非常,难怪少夫人现在春风得意的在没有小王爷的允许下也擅入念寒阁了。”
“你!”写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急气攻心又不知如何反驳的样子有趣极了,让我出了一口恶气。那两个丫鬟与侍卫听到主子被人如此凌辱,都沉着一张脸一副要扑上来咬死我的样子。
写湄在一阵尴尬后,猛地从腰间抽出长鞭,啪的一声狠狠向我甩来:“本小姐今日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宠!”
这不同于安平那天,我不但早有防备也不想在她面前有任何一点的示弱,于是闪身微微擦着鞭风避过。
写湄眼见一鞭不中又来一鞭,我连着几鞭都轻巧避开。还好,尽管内劲全失,但经过前段时间的稍微恢复,身法还是回复了原来十分一的轻灵。而且这写湄不过是拳绣腿,避得还算轻松。
“少夫人,请就此作罢!安暖是王爷忘年之交的遗孤,不可得罪!”这时,顾总管的声音急忙传来,想必是觉得有些过火了,怕不阻止又像安平事件那样累他被骂一痛。
写湄停下,娇喘片刻,怒道:“你一个总管也要压到我头上来?你听着,我今日偏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王爷前几月南巡前可是说过会将我娶为正夫人,你以为这小子还能风光多久?!”
顾总管闻言,退到一边去不再多话。劝也劝了,反正王爷怪罪下来有写湄当着,而且,我看这个顾总管对我这个地位平白踩到他头晌的小厮也没多少好感。
在宫中那么多年,我还是磨练出一身的自保之法,也用不着顾总管帮我,此时我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可以动动嘴皮子就逼得写湄停手。
在忙着避开写湄挥打过来的鞭子中,我正准备让她停手,怎么知道从旁边居然闪出一个着淡青衣裳的女子,一下就扑到我身上,力道大得将我整个撞倒在地。
片刻,女子抬臂挡下了写湄的鞭子。
女子的手臂立刻有血色渗出,晕染了上好的丝绸。
“你没事吧?!”女子皱着柳眉,细密的汗水渐渐湿了她精致细巧的脸。
是个挺惹人怜爱的女子。
这个人我也知道,是小王爷在南巡前一个月带回家的小侍妾月枫,一个安静温柔的女子,当时我还想为什么向来喜欢暴烈如写湄的女子的小王爷会平白无故带回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而下人们也兀自猜测了很久。
不过她来干什么?还扑上来替我挡鞭子?!这也太奇怪了吧!
不过在奇怪之余,我在心里大叹完蛋。因为没有月枫,我也是能避开鞭子的,但问题是现在她压在我身上,我动弹不得,可月枫护住我而挡在上方的动作又充满了保护的意味,我真不知道她是害我还是帮我!
被一个女人护住,这真是我这辈子最为丢脸的事情……
虽然月枫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她冲出来的初衷还是为着保护我的,虽然不知道为何。
所以在月枫身下,我眼看写湄收不住的鞭子再打下来,柔弱的月枫眼看就要受伤了,我咬咬牙,只好猛地用力将她反压在地,用我的背部直接迎上写湄那呼呼叫嚣着的鞭子。
第二十章
被我护在身下的月枫紧紧闭着眼睛,禁不住瑟瑟发抖着,像只可怜的小白兔。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驱使她冲出来以自己柔弱的身体保护我(虽然这只是帮了倒忙)。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我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谢晟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一手握住写湄的鞭子,手中正慢慢淌着血,显然硬生生用手接下来势汹汹的鞭子而受了伤。
全场静默,气氛一触即发。
谢晟英俊的面容止水不波,带着惯有的云淡风清的微笑。他挑挑帅气的眉,转头对回廊的另一边道:“宣慕,你此如何谢我?不如下你给银子请我和魁休语游湖一天?我要最顶级的画舫。”
顺着谢晟的视线看过去,回廊的那一头,是微微喘气的小王爷。而他的身边,是小王爷另一位侍妾青烟。青烟仿佛看惯了争风吃醋一般,一双凤目冷冽而平静地看着我们这出闹剧。
青烟是小王爷首位侍妾,与月枫一样,她也是侍妾中的例外。但不同于月枫那温柔的安静,青烟的安静与温柔都带着些微的冰冷,像潭一样清幽的一个女子。
经谢晟出声,小王爷才回了神。他阴沉着脸,凌厉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逡巡了几,仿佛在确定我是否安然无恙。接着,在看了月枫一眼后,小王爷的视线瞬间转冷,猛地扎到一旁脸色苍白如纸的写湄身上。
写湄一接触到小王爷冷冽的目光,整个人便被震慑得轻轻发起抖来。
半晌,小王爷冷冷发话:“晟,这谢谢了。你还要握鞭子握到什么时候?哪里有包扎用品你知道,自己疗伤吧。”话是对着谢晟说的,但那利刃一般的目光仍旧在筛糠似的发着抖的写湄身上。
谢晟耸耸肩,放下鞭子。
我站起来,顺便拉了一把双腿发颤的月枫一把,让她也站起来。
“王爷,我……”在让人窒息的静默中,写湄壮着胆子语带求饶地开口。
小王爷彷若未闻,转头对顾总管冷冷道:“老顾,找个大夫,替月枫看看,其他人给本王散了。”
末了,目光又从上到下扫了写湄一眼,写湄像被冻僵了似的任她的丫鬟侍卫推出了念寒阁。
待所有人都散去,我立在原。小王爷恍惚地看着我,方才他慑人的凌厉,愠怒,威严迅速瓦解崩溃。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歉意和内疚。他往前快步而来,却看我毫无反应,平静如常,不禁怯怯地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试探着喊了我一声:“…少寒……?”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在转身前,我回头冷冷地凝他一眼,淡漠道:“不要跟着我。”
说罢,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将满目惊惶,面有愧色的小王爷阻隔在视线之外。
今天的事情,我知道并非小王爷的错。
至少他的错不至被我这样冷漠对待。那个捧醋狂饮的女人对我犀利的言行攻击为的就是门外的小王爷,这个他自然脱不了责任。
但这之于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我在意的是写湄和月枫。
写湄那双摄人心魂的美丽眼眸里全是对小王爷爱恋,她因嫉妒而堪称发狂的面容与言行是任何人也能从中感受到那一心一意的刻骨铭心。而月枫这样娇柔可人的女子,凝注着小王爷的目光里也全是柔情似水。
在她们的身上,我一瞬间居然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那个心无旁骛地爱着皇帝的自己;那个受着折磨仍无法剔除爱意的自己;那个在眼睁睁看着皇帝一个一个地迎入后宫妃嫔,心里嫉妒得几乎发狂、几乎毁天灭地,却不得不带着安静而宽容的面孔的自己。
多么可怕!足以让我恐惧得发抖。我好不容易才掩埋的伤口又被硬生生撕扯得鲜血淋漓。在这种错觉中,我发现小王爷这段日子那步步进逼的爱意原来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瓦解我得来不易的宁和心境。
在刚才小王爷喊住我的瞬间,我心底一阵天摇地动。无论是愧疚也好,是心动也罢,我恐慌地发现,我已经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他!
在房间里,我合眼假寐,强迫自己不要害怕得发颤,不要去想今天的事,还有那可怕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小王爷沙哑的声音:“你来干什么?”
一把轻柔的声音怯生生道:“我,我,我想找……”
是月枫。我睁开眼,周围已经漆黑一片。推门而出,不远亭子里的小王爷在自斟自饮,手里握了只白玉杯子看着站在他的前面,紧张得口舌结巴的月枫。
月枫纤细的身躯绷得很紧,双手绞着裙摆,想来这个胆怯的少女被小王爷的冷漠给吓坏了。
我怜惜月枫,不忍看她如此尴尬。于是快步上前,因着有月枫这外人在,便躬身先行礼:“安暖见过小王爷与少夫人。”
月枫一见我来,立刻高兴地舒口气。我估计她有话与我说,便例行公事般以眼神询问小王爷。小王爷邃的目光在我和月枫两人间逡巡片刻,颔首同意了。
我赶紧带着已经紧张得不成样子的月枫到院子的一个角落,回头看了看小王爷,他高莫测地将视线凝注在我的身上。
“你手臂的伤如何?对不起,累你受伤了……”我歉意道。
月枫轻轻摇摇头,谫水秋瞳里全是后悔,柳眉低垂,那身姿如弱柳扶风,惹人怜惜。
“我才是要跟你道歉……都是我,和写湄她们谈话时说起了你……可能是我的用词让写湄误会了你是个……是个……”
“男宠?”我挑挑眉,替她说出她所不敢说的两个字。
“恩……所以她才来要教训你……如果我有注意写用词遣字的话……”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我叹口气。
月枫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刻光起来,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这个女子善良得七窍玲珑,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捧在手心疼爱……
我被她单纯真挚的笑容所感染,不禁也对她展开一抹微笑。
两人聊了片刻,身后那道一直僵在我背上的视线越来越冷,即使我不回头看也能感受到小王爷此刻的滔天怒气,怕他以后对月枫做出些什么,我只好就此匆匆结束了与月枫的交谈,并将她送出了念寒阁。
我折回来,依旧漠视着小王爷的存在,刚要合上房门,小王爷一手伸来,刚好卡住了门。我有那么一刹那竟然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自觉合门力道大了,将小王爷的手指重重地夹了一下,他疼得浑身震了震,手指上立刻浮现一圈青紫,连着我心里也疼了疼。
但小王爷权当没这事儿,沉声对我道:“少寒,让我和你说两句话……”
他的声音里全是歉意,我本想掰开他紧握门边的手指再关门,但才触及他被夹得青紫的手指,小王爷立刻倒抽一口冷气,痛得皱紧眉头。
我再也不忍心拒他于千里之外了,于是开了门,一声不发地让他进来再关上门。
因为今天不想再想些什么,我放了小王爷进来后便钻进了被窝,打算合眼睡觉。黑暗中静默了片刻,我的床忽然摇晃了一下,想是小王爷上来了。
果不其然,小王爷躺在我身侧,伸手臂连着被子搂住我,声音里沉重而悲戚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们居然会找上你……”
我任由他搂住,感受他的温暖,闭一闭眼睛,转过身去面对着小王爷。小王爷黑嗔嗔的眼眸里全是汹涌的感情,像一个接一个的巨浪要袭上我。
在小王爷身边,我觉得自己像是漂浮的小舟,既依赖于他的庇护,却又无力承受他的爱情,就如今日来说,小王爷的爱让我有被没顶的恐惧感。
我轻叹一声,仰头直视他,吸一口气,我镇定地淡淡喊了他一声:“宣慕……”
“……少寒?!”对于我首直呼他的名字,小王爷显然有些惊喜,伸手不太确定地抚摸着我冰冷的脸颊,小心翼翼的程度仿佛我是一碰就会飞散的幻想一般。
“宣慕……让我走吧。我很疲倦了,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生活,静静死去。”我定定看着他。脑海里闪过写湄和月枫情的眼眸……
我不得不承认,小王爷绵密的情网防不胜防,为了不被他扰乱心思已经让我倦怠之极,再无力量维持自己不因他而重新沉溺在烦乱的红尘中,那种因爱而载浮载沉的不安是我再不想面对的。
小王爷抚摸我脸颊的手顿时停住。
“放我走……放我走……求你了……”发现心境改变得如此突然,所有的恐惧和不安瞬间袭上心头,以往一幕幕浮光掠影成为噩梦,我觉得整个人几乎崩溃,心里痛苦得抽搐着,一切都失控了,我再也无法掌握自己。巨大而莫名害怕让我顿时情绪无法自控,竟然将头靠在小王爷僵住的肩膀上,紧紧捉住他的手臂,哭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我将多日来刻意忽略的不安尽数发泄出,哭得歇斯底里。小王爷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搂我在怀里,仿佛要将我整个都揉进身体中去。
这样默然的温柔和霸道,让我更是气不打一来,对小王爷又踢又咬又打,下手重极,小王爷咬紧牙关,哼都不哼一声,只是手臂依然像长了根似的,牢牢地环住我。
不知道发泄了多久,我只知道当我停下来的时候全身虚软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意识到自己在示弱,我一阵厌恶和羞耻,即使在黑暗中看不到双方的眼眸,我也倔强地闭着眼睛,静静地喘息。
小王爷伸手拭擦去我满脸的冷汗,冰冷的唇快速而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他低叹一声:“少寒,今天的事情很抱歉,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以后不会了,请相信我……”
我没有出声,小王爷继续在我的耳边模糊不清地喃呢着什么,可惜我没有力气仔细倾听,现在他间或的安抚性细碎轻吻中沉沉睡去。
日醒来,小王爷早已不知去向。昨夜情绪失控,本烦恼着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小王爷,现在倒好,暂时省了苦恼。
安灵今天搬进了念寒阁,我猜可能是小王爷差来保护我的。
我当然知道小王爷不可能放我走,而实际的情况也不允许我出去。于是我只能强行忘记昨日所有,做回我的安暖。
一连几日,我都没有见过小王爷,终日在念寒阁里摆弄草,与安灵聊天,却没了那个有时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小王爷,心底竟然有些落寞。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彼此折磨。
不过,其实确切来说,这几天,我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小王爷。
初秋,天气转凉,季节交换之际旧疾有复发的迹象,有时夜里睡着了会咳嗽,偶尔还会咳醒。而醒得多了,自然知道小王爷一个夜里总得要起来三四,蹑手蹑脚地进我房间,不外是为我掖掖被子,探探额头看有没有发热,或者点上安神的熏香。
每见到小王爷模糊的身影悄悄地体贴着,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何况是我。
到了第五日,我从安灵这个知道我和小王爷始末的小丫头嘴里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小王爷要遣散所有侍妾。
后果严重我当然知道,急得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路狂奔到小王爷的书房,一脚踢开房门,闯了进去。
小王爷正品着清香四溢的碧螺春,见我粗鲁地闯入书房,不由得从书中抬头,没事人儿似的冲我笑了笑,“怎么了?有事么?”
看着他欠扁的脸,我真差点送他一拳。我挑挑眉,有事么?问得好!
我眯起眼睛,危险地瞪着他问:“听说你今天下午要遣散所有侍妾?”
“是啊。”小王爷漫不经心地答道:“我说过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根除是最好的办法。”
小王爷的语气一如往常聊天,但我还是不意外地从他的话与神情中听出他的坚决。
我自然知道此举将在王府,甚至京城内掀起轩然大波,但是小王爷向来在我的事情上说一不二,即使我是他心里最爱的人,却是从来也无法左右他。我明白阻止小王爷这个疯子绝对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他是一个我所不能改变的人!一个强势的男人!
我叹口气,无力地败下阵来,只能自暴自弃地打消一切劝阻念头,有种堕落的感觉。
半晌,我想了想,开口道:“那……月枫呢?”
“我已经安排好她的去向了。”小王爷眉毛都不抬一下。
我皱皱眉头,脑海里闪现月枫单纯的笑脸,想起她那娇羞的小女儿神态,娇憨可人,丁泠泠的清脆嗓音和那率真的性子,这样的一个女孩,要如何面对未来因被遣散而遭受的讥笑?我心里不禁担忧起来。
想了片刻,我用商量的口气道:“把月枫留下来?”
小王爷翻着书本的修长手指顿时停住,空气中瞬时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他直直地凝视着我,仿佛要看清我的心底似的,把我看得一阵阵的心虚。
半晌,他慢而清晰地问:“理由?”
“理由?”我愠怒地责备起来:“她如此善良,你难道忍心让她在外面受人讥笑?你也不过是生气写湄,何必牵连了她?”
小王爷的目光顿时锐利非常,好一会,他才扶扶额头,沉吟半晌道:“好吧。”
他黑嗔嗔的眼睛摄人心魂地粘在我的身上,左手托腮,唇边扯开一抹邪肆的轻笑,对我招招手道:“过来过来。”
我心有疑惑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王爷笑成这样,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才刚走到小王爷身边,他的手臂就伸来用力一拉,将我整个拉到他的怀里,知道挣他不过,我不太认真的挣扎了片刻也就停了,眼睛里带着怨气瞪着他瞧。
小王爷凑头过来在我的耳边吹气,我吓了一跳。灼热的气息搔痒了我的耳朵,让我忍不住颤了颤,脸一直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已经多日没有和小王爷这样亲密地接触了,骤然受到他这种挑逗的动作,让我心下一荡,心脏罕见地居然剧烈跳动起来。
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情绪波动,还顶着张小伙子似的大红脸儿,我羞耻地横眉竖目地撇过头去不看小王爷得意非常的可恶俊脸。
小王爷压住我,邪魅地笑道:“少寒,我答应你留下月枫,你是否应该给我点奖励?譬如给我个情的吻?”
情的吻?想得好美!我快速瞪他一眼,半怒半怨的虚假地笑起来:“好啊。你闭上眼睛。”
小王爷也不是个笨蛋,看到我这种诡异的笑容便皱眉看了我一眼,以表情警告我不要耍招,便将信将疑地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哼一声,凑头上去。感觉到我的气息,小王爷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些。我将脸摆到和他的唇零距离,无声地奸笑一下,狠狠咬住他的嘴角。
这个急色鬼!看你还敢不敢调戏我!
小王爷痛呼一声,蓦然睁开眼睛,眼神带着怨怒。一个大男人居然委委屈屈的看着我,活像个要不糖果的小孩子。
想不到平时雍容的小王爷、威严的小王爷、温柔的小王爷被我逗一逗,竟现出这副平日里看不到、也没想过会看到的活泼表情,我立刻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下一刻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我所有的笑声都被淹没在小王爷的唇舌里。
小王爷用力将我的头压向他,灵活的舌头象蛇一样卷入我的嘴里翻绞着,我的舌头躲避不及,被他紧紧缠住。
火热霸道却也不失温柔,小王爷让我所有的感官都充斥着他的气息,以前所有的吻都不及这来的和疯狂。这是他第一如此认真的吻我,像一场风暴席卷我所有的思绪,让我的挣扎越来越轻,最后屈从的沉溺在他的吻里无力动弹,小王爷这才放开了我,笑吟吟地看着我迷蒙着眼睛像脱水的鱼儿似的大口大口的喘气。
“爱上我了吗?”他搂着我调笑着问。
“……混帐!”听到这样不可一世的问话,我瞪了瞪他,推了小王爷一把,用手捂住脸,竭力掩饰内心的狂烈跳动。
小王爷满意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气氛中充满了和悦平静。
还有幸福……
皇宫 御书房
二十八岁的年轻帝王合上批改完毕的奏折,隐没在龙袍内仍旧能感觉到力量的精壮身躯往后靠了靠,轻舒一口气。
忽然,那双凌厉远,充满魄力的眼眸直直望向在一旁伺候着的魏敏。
他淡淡地问:“魏敏,你可知道宣慕近来闹了些什么事情?”
魏敏躬身恭敬答道:“小王爷似乎遣散了侍妾。”
“是么?”皇帝高莫测地轻笑着,把玩着朱笔,眼里闪过一抹意义不明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半晌,才看似漫不经心道:“朕……怎么还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个男人?”
魏敏一震,连忙行礼:“皇上恕罪!这个奴才不敢妄言!”
皇上抚掌大笑,站起来径直走到书柜前,拉下一个暗环。顿时,从暗阁里出现一道门,门被打开后,是一条隐秘的林阴小道,想来是通向宫中隐秘非常的地方。
帝王踏上小道,魏敏尾随其后。
帝王享受着安静的鸟鸣之曲,慢慢踱步往前,边走边闲聊似的对魏敏道:“朕还听说宣慕迷上的人叫安暖,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
“那……”魏敏神色闪过片刻的恐慌,“恕奴才多嘴,斗胆问一句,皇上打算如何?”
年轻的皇帝沉吟半晌,方才轻笑道:“朕在这两日内会到宣慕府邸上一趟,倒是要亲自看看这安暖到底是何方神圣。然后……”他的眸中掠过一丝阴狠:“让他消失,朕不会让这个人有破坏皇家声誉,破坏宣慕声誉的机会。这个人,会毁了朕唯一的弟弟。”
魏敏沉默。
在沉默中,两人来到一栋小楼前,皇帝将魏敏独留在外,独自进入阁楼中。
阁楼内十分典雅,所有的家具都是上好的制作,价值不菲。墙上挂着几幅骏马图,与一幅龙飞凤舞的书法。
书法是一首小调:男儿披甲,回望河山万里。此去边塞何日还?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号角长啸对月明,马蹄扬起尘千丈,湮没多少白骨。待到春风,染绿塞上英雄冢。
还有一把佩剑。可惜待皇帝抽出,却原来是被折断了的青锋剑。
骏马图,小调还有佩剑,不难看出阁楼的主人叱咤沙场的抱负,可惜生生如雄鹰折翅,像那把折断的青锋剑没落在这小阁楼里。
小阁楼一尘不染,是被细心维系着,所有的摆设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一个模样已经很久了,床上的锦被叠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的墨汁早已经干涸。长时间没有人气让这里变得静谧和寂寞。
在书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有刚劲却不失秀气的五个字:永别。少寒上。
皇帝的脚步停在书桌前,修长有力的指尖细细描绘着少寒二字,比面对后宫佳丽三千时还要来得温柔,像抚摸着情人的脸颊。
终于,这个年轻高傲,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不可一世的君王,那俊美无俦的坚毅脸上,浮现了一丝痛苦的落寞。
他浅浅地低吟一声:“……少寒……”
然而,这样的温柔并不能维持多久。
皇帝的手紧紧撮出拳头,绽出一抹狠绝的神色。
“很好,少寒,尽管逃吧,但始终,你的心与你的人能回来的地方,也只有这个有朕在的皇宫……因为你一出生,就注定是朕的人,永远无法逃离。”他唇边的笑意更了。
脸上全是自信的飞扬笑容的君王低语:“朕仍然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你并没有出京城,险求生么?确实有胆色,但你忘记了……朕与你几乎已经心神相通,你的气息依然在这里,朕知道,不久,你将重归此。”
第二十二章
其实,小王爷留下来的侍妾并不止月枫一人,还有一个就是青烟。
当看到青烟站在王府偏院的梧桐下,那一袭淡青衣裳被风扬起微动,还有小王爷一脸淡然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她也被留了下来。
青烟转过身来,轻轻瞥我一眼便飘然转身离开了。青烟冷漠,淡然,止水不波。那一瞥眼波流转在她这种水一样的女子身上竟美丽得像不食人间烟火。
这个女人是小王爷想要留下的。我心里这样想着。
看到她刹那间惊为天人的姿采时,我觉得青烟的留下有了理所当然的理由。
心里忽然有一丝不舒服,但消失得很快,让我来不及捕捉仔细分辨。我对这种感觉下了定论: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因为如果青烟能留下的话,那么和青烟气质相像的月枫也肯定能留下,用不着我自以为是的帮助。
这真是亏本的生意,还被小王爷白白赚了个吻。
忽然,小王爷从旁搂了搂我,咬着我的耳朵柔声道:“傻瓜,不要多想,我爱的始终是你,青烟留下的理由我暂时不能说,抱歉,但请你相信,我留下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多想是多想了,但我敢打包票肯定不是他以为的这样!(是吗?)居然被小王爷胡搅蛮缠的搅和成像是我在捧醋狂饮,我的脸顿时气得从耳朵根一直红到脖子,鼻子里哧哼一声,仰头瞪他一眼,让倔强的眼神透露出我的不快:“少自命不凡了,我又不是在吃醋!”
小王爷忽然抚掌大笑,冷不防将我的头压上他灼热的唇。小王爷修长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颚,半探索半强迫地将舌头探入我的口中,随着他灵活的舌头和狂烈气息如狂风巨浪一样卷入我的口腔和思绪,我唔的挣扎了两下便像被风浪击没的小舟一样,无力抵抗地任由小王爷进行着这种攻城掠地却又柔情似水的索吻。
好不容易终于在呼吸停止之前结束了接吻,我几乎要瘫软在小王爷的搂抱里。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心脏狂烈的跳动着,几乎要撞出我单薄的胸膛。
我的震惊无法用言语表达。
因为我居然在刚才回应了小王爷的吻。我的意识在那一吻中紊乱了,但我的身体却回应了他。
我无数遍的问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不断回想中,我发现,小王爷对我所做的肢体动作越来越让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虽然我的理智告诫提醒着我要挣扎,要拒绝,但我越来越不想挣扎,越来越不想拒绝。
而这犹甚。
在小王爷的吻里,弥漫着让我意乱情迷的因子似的,淹没了我的思想,我不但没能拒绝,甚至还回应了他。
意乱情迷。这真是个可怕的词语。
眨眼间,时间在我为意乱情迷的那个吻疑惑惊慌着的时候已经过了几天。
而再过几日,就是民间的庆灯节。这是个十分热闹的节日,在晚饭过后,百姓都会携妻带子出来逛灯会,而压轴的好戏就是放烟火了。
虽说是民间的节日,皇宫里不会特地也设宴歌舞升平,但在达官贵人们中也是有着些夜宴的。
但我万万想不到,有我这样身份忌讳的岳安王府竟然也会举办夜宴。丞相,各部尚书,翰林御史,四方将军,军机大臣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统统都在小王爷的待邀名单中。
小王爷为宴会忙得焦头烂额,可是我看出来这宴会的举办似乎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但小王爷不多说,我也就没有多问了。
在全府上下都忙乱成一团的筹备着宴会的时候,时间已经飞快的到了庆灯节。
小王爷叮嘱我留在念寒阁不要乱跑,虽然我很想溜到外院去看烟火,但形势比人强,我还是乖乖的留在了念寒阁。
说不失望是骗人的。当我还是男扮女装的时候当然是不允许看热闹的,好不容易,我穿回男装,却又是在宫禁苑中度过了整整十一年,说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没认真的看过一庆灯节的灯和烟火。
念寒阁对比起外院冷清多了,我无聊得不知做什么好,心里想看一热闹的好奇虫子不断啃噬着我,害我的心痒痒的,根本看不下书。
当然,在忙得脚不沾地的人们中,和我一样无所事事且无聊得想打滚的人还有一个――月枫。
经过这几日的聊天,我们已经不可思议的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成为朋友后,我才发现原来月枫并不像我想的那么温柔,也许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所以在文静之余却还是有着些许的好玩之心。这个女孩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惹我疼爱。
今晚月枫来找我说话我当然高兴,可是我们两个同样无聊的人能搞出什么新意思呢?
左一搭右一搭的,自然而然我们聊到了今天的节日。
想当然尔,月枫这个中规中矩的闺秀也是没有认真的看过一灯会和烟火的。
被我挑起了好奇,月枫一脸期待的看着我:“安暖,我们到外院隔壁的锦绣院去看看,或许能看到外面的灯会和烟火呢!”
顾忌着外面一帮子的重臣,避免横生些事情出来,我摇摇头:“不了,我们在这里搭个梯子看看能不能看到外面去。”
不忍看她小巧的脸庞充满失望,我呼溜溜的找到了梯子搭在围墙上,利落的爬上去,左右探头,几乎要把身体都探出去了还没能看到――因为念寒阁于王府偏中位置,外面还有好多亭台楼阁,能看到才怪。
我身体一个不稳当晃了晃,吓得下面的月枫倒抽一口气赶紧道:“安暖,小心!你快下来,不要看了!”
我也怕摔成猪头,赶紧跳下来。看到月枫安心的呼了口气,她的脸在看到我平安下来后迅速的收起失望。
我心里一阵难过,忽然脑海中一闪,想到王府偏左的地方也有个小院子能看到外面,这个时候客人都在就餐,想来没有人会不卖面子的出来散步,而且那个小院子也并不是散步的地方。
于是我兴冲冲地拉了月枫的手一口气跑到了小院子那里,再架了把梯子,像猴子一样爬了上去,果不其然,外面的热闹一下子便瞧个清楚了。
不远的集市上全是拉成一串串的灯笼,将夜晚都染成了温暖的橘色。民间艺人多手巧,灯呈龙腾虎跃的有,精巧细致的有,人们在这一片灯海中踏歌而行,热闹得不得了。
我兴奋的转过头去,对着下面的月枫高兴的道:“这里能看到!我下来换你去看看!”
月枫看着梯子,脸色迟疑,想上又不敢上,就这样扭捏着犹豫了半晌。
“我,我从没爬过那么高,不敢上,安暖,你来告诉我外面有什么好了。”
我大叹,女孩子真是挺麻烦的,明明就是想看灯火,又不敢爬梯子。但我也确实被外面的气氛吸引了,于是转过头去看,大声起劲的绘声绘色描述着外面的热闹,说到兴起,我把手往后比划着增强表达力。
忽然,说得太起劲,我正想转头对下面的月枫笑,身体却稳不住平衡,双手在惊慌中离开了围墙的边缘,整个往后坠下。
月枫在下面大惊失色,尖叫一声“小心!”
我感受着坠下的呼呼风声,想着这么高的梯子这还不摔成猪头了!于是认命的闭上眼睛。
正在我估计着要重重撞到头的时候,却落入一个怀抱中。
怀抱很熟悉,抱着我的人的气质我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得出来。
我落入来人怀里的刹那,来人已经迅速收紧了手臂,像钳子一样撮住我的双手,将我禁锢在他的怀中。我承受的强势而霸道的动作,还有来人那骤然散发出来的刚硬不羁,不可一世的气息如风暴一样击垮了我的所有意识。
这个身体如此熟悉,熟悉到让我浑身如坠冰窖,不可自抑的发颤起来。
“你没事吧?”上方的人淡淡的问。
带着威严不可抗拒的声音让我如遭雷击,我脑里轰鸣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已经不存在了。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巨大的恐惧让我粗暴的推开了他,回忆和伤害像山洪轰然爆发,以千军万马之势冲垮了我的所有,过往好不容易因小王爷的存在而掩埋的伤疤和疼痛都一拥而上噬咬起我的心。逐渐模糊的爱情终于无可避免的突兀出来,显现出鲜血淋漓的过往。
我惊慌恐惧,跌在地上,仰看着这个微笑得云淡风轻的人。他翩翩的身影带着不可摧毁的坚定矗立在我的面前,像看一个垂死的无力挣扎的小动物般看着浑身颤抖的我。
我的喉头说不出一个字,无意识的发出粗喘着气的荷荷声音。
身体仿佛瞬间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拉扯着我要上前拥抱着个已经多日不曾触摸过的身体,一半拉扯着我要快速离开逃跑,逃跑,逃到天涯海角,逃到世界尽头,逃到他找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我的地方。
这两个力量要把我扯碎了。
正在这时,第一把烟火被放到了夜空。轰然爆出绚丽多彩的光芒,四散在夜幕里,照亮了这里的一切,照亮了我的脸,还有这个高傲而冷酷的君王的脸。
一个接一个的烟火绽放开来。
在这么美丽的烟火中,我看清了我生命的主宰者――这个帝王志得意满的淡淡笑容,还有他身后,已经惊得脸色苍白如纸的小王爷。
第二十三章
自我出生便的烙进我的生命中的这个男人,这个九五之尊,面带雍容傲然的笑容,步履从容的向我走来。他的步伐慢而轻,可在我惶恐的眼里,他每踏出这轻轻的一步,都有如裂空之雷,让我的神志和思绪崩溃塌陷。
我眼睁睁看着他走过来,甚至连挪动一分一毫的力量都没有。
君王俯下身子,以修长的两指捏住我的下颚,缓缓地抬到他的面前,忽然,手指猛一用力,嘶!生生便撕扯下我易容的假疤。
“你什么时候便得如此天真?以为一块这样拙劣的假疤便可以在朕的面前瞒天过海?少寒啊,我们相如此久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即使你化了灰,朕还是能认出你来的?”皇上语带玩味,仿佛在把玩着我的天真,可我却听出他话中的森冷寒意,全身的骨头瞬间结成了冰,寒意不断从四肢百骸汹涌而出。
皇上骤然扯过我,低头便当着像钉在原地般无法动弹的小王爷的眼,狠狠地吻住了我。
这个男人的舌头几乎在一触到我的唇的刹那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卷进我的口腔中,蛮横地翻搅着,我的舌头被逼得无可逃,立刻便被他虏住狠狠地大力的纠缠着。
我觉得一切都模糊了。
前几天小王爷那个吻的温柔,那种如三月春风般和暖的触感和记忆,在皇上这个粗暴的吻中以极快的速度洗刷一空。
我蒙胧地半眯着眼睛,双眸看到小王爷往前走了几步便再也抬不起虚软的腿而眼睁睁的无力站在远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意识里终于无可避免地认清了一个铁的事实:小王爷,小王爷的爱,小王爷的温柔,小王爷的关怀,这一切的一切,在皇上的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都是遥不可及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使我伸手去捉也无法捕捉的幸福。
因为我永永远远都无法拒绝这个正在吻我的男人。
这个男人高高在上,这个男人君临天下,这个男人手中握的是大好河山,这个男人一言一语间可决定一个人的生命。
从没懂事开始,我已经被告知,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这个男人的。
不能拒绝,不能逃避,不能背叛。
这种认知已经的长在我的思想里,在里面长了根。
这段日子,我不自量力的想逃开这种束缚,这个男人。
用尽全力,竭尽所能。却还是在今日一朝梦醒,发现这种愚蠢的行为不过是让我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越过皇上,我看到小王爷脸上与黑嗔嗔的眼眸里全是破碎的哀恸,这种画面对于他无疑于灭顶之灾。
我记得这张此刻如此绝望的脸以前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而这个成熟的男子偶尔还会对我很孩子气的撒娇,这么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的赖皮着,不过是为了博我一笑。更多的时候,他却是执着我的手柔声细语,情款款。
我也记得他说过:留在我的身边,我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幸福,只要你每天给我一个笑容。
逐渐远去的记忆竟又突然的鲜明了起来。
我忽然想去认真地触摸感受一下小王爷无数被我拒绝与推离的手臂和胸膛。
“……宣……慕……”在唇舌的缠斗中,我终于无法抵抗自己的欲望而含糊的喊出了小王爷的名字。原本抵在皇上肩膀上的手也往后探去,想要碰触到小王爷。
“啊!”忽然,唇上一痛,血腥味立刻充斥了我的味觉,想是被皇上给咬破了唇。
皇上放开了我,以一种在看蚂蚁般的轻蔑眼神睨着我,绽开一抹狠绝的微笑,用拇指轻轻拭擦掉他唇边沾着的我的鲜血。
皇上顿一顿,忽然狠狠地扇了我一个嘴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把我的魂魄都打得灰飞烟灭。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了一下,眼里全是金星。
“原来宣慕迷上的安暖就是你凤少寒。”皇上冷哼道:“你是被当成女子长大的,难不成连心也成了女人的了?你虽为男子,但这张脸倒也够格称上‘祸水’的了,若不是朕当年困住你,朕还不知道你会用你这张脸去勾引多少个男人来反对朕,来报你凤家的灭门之仇。”
这句话一入耳,我全身顿时僵硬。同样的话小王爷也说过,但是直至此时,我才知道原来这句话如此伤人。小王爷说的时候,我怒得要掐住他的脖子,而皇上说的时候,我却像被千万流矢刺如胸膛,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
血液像倒流一样,强大的冲劲如洪水,几乎把我打晕,心中一窒,一股甜腥顿时涌上喉头,来不及掩住,口中已经喷出一口血。
也许,这过于艳红的血在烟火下触目惊心,让小王爷瞬间惊醒,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一个箭步冲上来,张臂紧紧搂住我。
小王爷仰头,看着皇上,一字一顿认真道:“皇上,请你不要再伤害少寒了。”
他的声音蕴藏着无尽的悲绝伤痛,微微颤抖着,却也倔强。小王爷搂住我的手臂仿佛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很紧,勒得我很痛,却让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活着的生命。
皇上收起笑容,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半眯凤眼,凝注着我们半晌,方才大笑:“宣慕,难道你真的爱上了他?”
“皇上,我爱少寒已经爱了十一年了。十一年前,他心里只有你,然后,我以为他随着凤家的满门抄斩而死去。十一年后,我竟然又见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以为早已经失去了的他,一个心被你生生掐碎了的他,他的一切,都让我心疼,如果皇上不再爱他,请你放了他,让我,来给他幸福。”
小王爷认真地看说着誓言,扬起眉,傲然无畏。紧紧地执住我没有一丝温度的手,用他的热度来温暖我。
我忽然想紧紧地回握他的手。
皇上在我以为他要因小王爷这番忤逆的话而发怒的时候,他竟然抚掌大笑,仿佛听了个什么可笑的天方夜谭。
笑够了,皇上才道:“宣慕,你真的动情了?朕奉劝你一句,不要泥足陷,他这个人,不过是利用你来逃避朕,他不值得你来爱。”
说罢,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我:“少寒,朕可以放了你,只要你现在对朕的弟弟说你爱他。”
小王爷紧贴着我的精壮身躯猛然一震,他慢慢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脸上,让我看清了他的刻骨铭心的情感。
从小王爷的眉梢眼角,从小王爷渴求又怕绝望的面容,从小王爷紧咬着的嘴角,从小王爷不可自抑地颤抖着的身躯,我都明了小王爷此刻就像一脚踏空在万丈渊,前一步,便是绝路无生。
而我的言语,左右着他的生死。
心里像被剜掉一块肉,痛到无法呼吸。曾几何时,小王爷在我的心里已经重要到能让我如此疼痛?
区区“我爱你”三个字而已。倘若能让小王爷宽心而笑,不再如此有脆弱的面容,那即使我还没有确定这是否爱情,我也是愿意对小王爷说这三个字的。
“我……”而双眼眸立刻凝在我开启的唇上。
“我……”我呼吸一口气:“我……我……”
小王爷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倚在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里面几乎要撞出来的心脏。
我又吸一口气:“宣慕……我……我……”
爱你!我爱你!快点说出来啊!我脸色突变,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无论如何,无论我怎样想说出这三个字,也无法将爱字吐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我掐住自己的脖子,想把话给挤出来,直掐得脸色发紫。而那个字,在我的口中徘徊了几千万,却像生了根一样卡在我的喉咙中。
“我……”
不行。我说不出来。
我疑惑地看向皇帝,在他夹杂着怜悯和嘲讽的眼神中,我终于再认清了一件事,我无法背叛这个人。
我不再努力挣扎着对小王爷说出我爱你了。因为小王爷脸上希望消失得太快,而绝望来得又是如此迅速。他原本明亮的眼眸,那种充满希望的明亮已经在我无法说出的伤害下暗淡成死灰,而小王爷,仿佛被抽干了血液。
啊……啊……啊……我干了什么……我毁了这个高傲的男人……我毁了这个温柔的男人……
宣慕,我真的是想对你说我爱你的……
小王爷唇色发白,他放开了我,缓缓地站起来,像行尸走肉似的,往后退了几步,摇晃着随时都会破碎的身体倚在树干上,眼神轻轻看了我一下,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仰天大笑。
小王爷苍凉的笑声回荡在绽开烟火的夜空中,让我的心淌出了血。
我闭上滚烫的眼睛,若不闭上,我觉得那里会流出心的碎片。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殷红的刺目苍凉,而皇帝的笑意渐渐了。
皇帝伸出手,对我嘲讽地笑笑:“少寒,玩够了,随朕回宫吧。”
第二十四章
皇帝向我伸出手来,“少寒,玩够了,是时候随朕回宫了。”
向我伸来的这只手惯于握朱笔,在挥洒间轻松定人生死。
我看着这只手,恍如隔世。
他第一向我伸出手时,说的是:“执子之手,于子偕老。”
他第二向我伸出手时,说的是:“少寒,你以为死就可以逃避责任了么?今日我救了你,是让你用一生的时间来偿还,还有对你欺骗我的感情的赔罪。”
现在是第三,他要将我带回去那个冰冷的宫中。那是怎样一个森寒的坟墓,外人根本无法理解。那里埋葬着我太多不堪回首的残缺血泪。
于是,我第一没有将手放在皇帝伸出来的手上。
皇帝一怔,随即竟然爽快的收回了手,大笑起来:“少寒,你不愿随朕回去?”
我紧咬唇。
皇上扬起眉,放柔了他浑厚的声音,凝注着我,笑起来:“好吧,朕不强行带走你。”
我愣住,但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个男人是君王,他有他身为天子的高傲,他根本不屑于强行带走我,他是最了解我的人,所以他知道我完全没有能力脱离他的掌控,而这个高傲的君王只要静静坐着等待我绝望自己回去。
我一思及此,立刻全身恶寒。
“朕有千万种方法可以逼得你走投无路,但朕不会用这些手段。因为朕知道,你无法背叛朕,正如你无法对宣慕说出爱他一样。”
他自信的笑着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咬我的耳朵,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柔声细语道:“少寒啊,不久你就会发现,你根本毫无容身之所,你最后能回的也就只有这里了。”
搁下如此笃定的话,皇帝施施然而去。
我怔在原地良久,长长舒一口气,转身要看看小王爷。
但在看到小王爷的那个瞬间,我终于明白皇帝这么故擒欲纵原来比任何一种手段都要有效,都要残忍和狠绝得多。
小王爷双手抱胸倚树而立,眼睛如困兽般愤怒血红着,神情冷酷得像看一个敌人。
我从他的面容上清清楚楚地读出他的愤恨和责备――你伤我如此之,为何不随他而去,反要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
我如遭雷劈,完全不能动弹,脚下的土地在塌陷。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最后都会恨我?
皇上如此。
小王爷也如此。
原来是这样。皇上早就看出了这点,才会说出最后那句话。原来,这个岳安王府也是容我不得的。
我仰头看天,平淡地看着烟火绚丽的光芒映照在我苍白的脸上。外面隐约有热闹的嬉笑声。可是,哪一声笑,哪一句祝福是因我而笑,因我而说?
没有。
天是无边之天,地是无疆之地。天大地大,当曾经的爱成了恨,在这么广大的天地间,竟然没有我一方安宁的立锥之地。
我哀极反笑,在小王爷冰冷的视线中识趣地离开。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半空中,像随时都有可能一脚踏空而摔到地上粉身碎骨。
而确实我也一脚踏空了。随着身体意外的一晃,我一头栽进了就近的池塘中。
池塘不,只能没到我的颈。但我站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里我既无容身之所,也无可眷恋。我的亲人早已经死去,我的友人早已经忘记凤少寒这个名字,我爱的人恨我,爱我的人被我伤害得体无完肤,我叱咤沙场的理想被埋葬在宫禁苑中,我的身体被定格在年少之时。
所有的一切都残缺不全,不堪回首。
生无所恋,死又何惧?
冰凉的水灌入我的鼻子,耳朵,口腔。我咳嗽着放弃胸中的氧气,任由带着污泥的水灌入肺部。
倘若说我还有什么觉得遗憾。那便是小王爷。
我无法回应他让我心疼的感情,我无法给予他一点幸福,哪怕是一抹舒心的微笑。
意识正逐渐地飘离,我享受着死亡前的宁静。忽然,一双手插入水中,紧紧攫住了我的双肩,硬生生地捉回我的意识,接着,有人将我拖出水中,粗暴地把我摔到地上,死命地压挤着我的腹腔,我被他压挤得痛苦,吐出几口污水,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来人将我横抱起,熟悉的感觉我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小王爷把我带到房间,让安灵准备沐浴事宜,他帮我简单地洗了洗身子跟头发,又重新为我换上干爽的衣服。
一切完毕,小王爷把我放到床上。
我由始至终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因为我很怕从小王爷曾经溢满温柔与爱意的眼眸里看到的恨意。
直到小王爷握住我的手,一如往常地细细摸索搓揉着,我才有勇气开口问出一直梗在我心中的问题:“我无法说出那三个字,伤你之你我皆知,你为何还要救我?”
小王爷听到我虚弱低微的声调与尖锐的问题时,整个一震,就要摔开我的手。
我以全身尽存的力量死死拉住他,小王爷动了几下,没能挣脱我的手。
我这才睁开眼睛和他对视。
小王爷伤痛的眼眸在凝视我半晌后方才幽幽叹气,抬起另一只手包裹住我的手。
轻轻无奈地,他说:“正如少寒你无法背叛皇上,无法不爱他一样,我也无法坐视你在我眼前死去,即使你伤我如此之……”
“我是个傻子吧?”他自嘲地笑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们默然对视良久,小王爷站起来,抚抚我的头发,勉强地笑笑:“把头发擦干再睡,不然会落下头疼的病根,你休息吧,我走了。”
听到如此真心实意的关怀,我心里向被塞了一团团棉,柔软温暖到让我想大哭。小王爷欲走,我的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不由自主地趋身向前,紧紧地抱住了这具温暖的身躯。
在今夜遇见皇上后,我突然害怕小王爷――这个让我心疼的男人走出我的视线,甚至走出我的生命。那种恐惧是这么的刻。
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背,我轻轻道:“留下来……宣慕……留下来……”
小王爷没说话,他站着不动。
时间冗长起来,在他的沉默里,我决堤自己要从一个悬崖中摔下去了,于是我说:
“抱我……宣慕……求你……抱我……”
小王爷身体僵直着,他微微地颤抖着,双手撮成了拳头,他吸一口气,缓缓戳破我的自私和卑鄙。
“少寒,你在利用我……他说得没错,你在利用我来逃避他。逃避你爱他的心。……在你如前阵子那样成功逃脱后,你又会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你只是用我来疗伤,你甚至连爱都不肯施舍给我,却要我抱你,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你知道吗?”
小王爷越说越激动,他粗暴地推开我,像因受伤而对任何人都严重戒备的小兽一样狠狠地瞪看着我:“如果你要的只是我的身体,那我可以给你!”
“不……”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言行,我从他受伤的眼眸中明白自己再狠狠地伤了他,总是这样,每都不是我想伤害这个人,但我总又是一又一的给予他旁人无法忍受的伤害!
“对不起……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我蜷缩在床上将头埋进臂弯中,悔恨和自责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我不停地向宣慕道歉,想最大限度地减少对他的伤害。
小王爷一直一声不吭,在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悄然无声地离开了的时候,小王爷忽然展臂将我搂进了怀中。
他细碎轻柔地吻着我的头发,神色暗哑声音残缺:“我到底要拿你如何是好……”
在这一刻,我忽然发觉自己竟十分眷恋他的温柔。
心中升腾起一种而强烈的欲望――我想看着这个人笑,想看着他快乐一点,想让他不要再因为我而左右为难……
可是,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可以做到这些……
于是,我只伸出手,回抱了小王爷。
“宣慕……宣慕……”压抑的情感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勉强诉诸于言语:“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想忘记那个人……我很想……很想……尝试去爱上你……”
再最后那一句说出后,小王爷的眼眸忽然像被点燃了的火,光亮了起来,一丝喜悦像流星一样闪过,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捕捉和揣摩的时候,小王爷已经倾身轻轻压上我,地吻住了我。
将这具单薄的身躯压在身下,然后让彼此的十指相互紧紧扣住,李宣慕觉得碰触身下的人比碰触以往任何的美女都要来得让他动情。
不可否认心中的狂喜,这个一直拒绝他的人,这个在前一刻甚至连一个爱字都不肯施舍的人,竟然会说想要尝试着去爱他!
那句“我很想尝试去爱上你”是李宣慕此生此世听到过的最最动人的话语。
在那一刻,他觉得少寒也有些喜欢他了。
也许只是一点点,也许甚至这还不是爱,但李宣慕已经觉得很满足,因为他又再看到了本来已经消失了的奇迹。
如他所愿地抱了他,李宣慕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的小心翼翼地吻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让这有些苍白、细瘦又有伤痕的身躯渐渐浮现出淡淡的红色。
看他咬着牙紧紧锁住将脱口而出的轻轻呻吟,还有他修长纤细的身体,迷蒙的如星眼眸,这一切,都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催情药,李宣慕沉醉了。
李宣慕小心的进入他的身体,怜惜他,不想给予他任何疼痛,可依然无可避免地伤了他,身下的人弓起细瘦的身子,像在海中漂浮的小舟一般紧紧攀住他的双肩。
李宣慕不动,他想让他适应,在他粗重的呼吸稍微平静下来后,他竟然听到一声浅浅的、像小猫一样的呻吟:“宣慕……”
万万想不到,李宣慕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也许他情不自禁喊出来的不会是他的名字,而是皇帝的名字。
但不是!居然不是!他喊了他的名字!在这个时候!
于是,李宣慕抵挡不住诱惑,终于律动起来,听着身下的人一声又一声的唤着“宣慕、宣慕、宣慕……”
在感官的旋律中停下后,李宣慕抱着少寒,吻着他汗湿的脸。
疲倦的少寒沉沉的睡着了。
在黑暗中,李宣慕静静地挽起唇角,他笑了。
只是抱住他,只是听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宣慕已经觉得他得到了全世界所有的幸福,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如此容易满足的人。
宁静和幸福,像理所当然地环绕在他们的身边。
第二十五章
因为久未动过欲望,那夜,在和小王爷的温存中,他虽然极尽温柔,却也无可避免的激烈缠绵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虽然疲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但我的确是因宣慕温柔的触抚而稍稍平静了心神――我知道皇帝是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他的爱来得,他的恨来得更。
但,一切顺其自然吧。
而纵欲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我直瘫在床上发烧整整三天。可怜的谢晟在这三天里自己家和王府间匆匆来回了将近十多。
第三日下午,谢晟这个可怜人才被宣慕放回去睡大觉。
我现在正静静地坐在王府中最宁静漂亮的院子里闭目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这种无所事事的闲逸是不该出现在一个当小厮的人身上的,但直至此时,我想没有一个人有胆子喝斥我去干活。
因为我在岳安王府中已经俨然半个少爷了,这种闲散自然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鉴于我已经和皇帝照过面,伪装变得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恢复原来的一张脸――其实也不过是把假疤撕下来而已,但才把这张脸在王府里晃一晃,整个王府的人竟然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用得着这样么?
我正回想着他们的表情而莞尔的时候,一把声音轻轻的叫了我一声:“安暖?”
那么胆怯却又带点温柔的声音,在王府里除了月枫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于是我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对她微笑,算是应答。
看到我的笑容,月枫惊异着,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柳眉微微皱着,谫水秋瞳中溢满了不敢置信的疑惑。她纤细灵巧的手轻轻抬起贴着唇,又试探着喊了我一声:“安暖……吗?”
“我就是安暖。你怎么了?我是鬼吗?”我有点不满,她这般诧异,简直就像看到了什么鬼怪似的。
月枫又抽一口凉气,方才慢慢的放松下来,恢复了些往时与我的熟络,眼里折射出些许的羡慕,她惊叹着:“安暖,你好漂亮,原来以前你都贴着疤痕,又拿长长的头发遮着眼睛,我都看不出来……”
“男人美丽有什么用?”我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过来坐下?”我在凉亭里拍拍旁边的位子,对她笑笑。
月枫犹豫片刻,终归是坐在了我的对面。
她沉默半晌,怔怔的直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几想和她交谈都唤不回她神游太虚的神志,只得作罢,自己一声不吭的仰头看天。
她忽然讪讪的笑起来,伸手纠缠着自己垂在肩上的一簇发丝,不好意思的道:“对不起,我走神了。”
我耸耸肩,无言以对。(难道要我对她说‘我太漂亮了你看入神啦?’之类的?她能听也得我有那个脸说出来才行啊。)
我只得有些尴尬的哦了一声,红了红脸。
月枫歪着头,手放在石桌上撑着下颚,神态娇憨可人,忽然道:“安暖,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那夜的男人到底是谁?你一看到他立刻脸色苍白,连站也站不稳……这几天也没见到你,真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情……而且……王爷离开宴会后一直没有再出现,听说宴会后来也是那个男人代替王爷散了的……”
那夜的男人?皇帝吗?
也对,月枫一个王府的侍妾,没机会见什么高官贵族,罔论皇帝了,再者,当日那个人微服而来,她没能认出也实属正常。
想到皇帝凛然自傲的神色和他狷狂笃定的语言,我的头晕了晕,身体晃动了几下,强作精神问道:“你那夜看那闹剧也知道了些始末吧?”
话才问出口,我口里一阵苦涩。虽然明知这个温柔的女子不会对我有所轻视,但心底却依然不安,惊惧着她可能投射过来的鄙视眼神。
“不……”月枫垂下眼帘,“你那么惊慌,我想上去喊你的时候,有个人走来,似乎是那男人身边的人,他让我先行回避,我不敢得罪,只得离开了……对不起,没能在那个时候帮助你……”
听着月枫愧疚得带着点哭腔的颤音,我心里一阵羞愧,想来我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那没什么……”想起那日的种种,爱恨情愁再袭来,强压下心里的疼痛,我沉默了一下,轻轻道。
那没什么……
这句话我竟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了。
也许真是白日里莫说人,黑夜里莫说鬼,我们不过就这么在那个人的话题上不多不少的打了几句话的转儿,立刻顾管家就气喘吁吁的跑到院子里对我一躬身,五十多岁的一张老脸因跑步而潮红着,他结结巴巴地喊我:“暖、暖公子……”
暖公子,这是近来全王府对我的统称。我的身份暧昧,没法子定位在主子或仆人或客人这些身份上,他们却也不敢直喊我的名字,于是只能叫一声暖公子了事。
“怎么了?”我问道。
“皇、皇上!他要召见你!正、正在正厅等候着!”
什么?!那个人不是说要放了我的吗?!我晕眩了,觉得身体摇摇欲坠,赶紧双手撑住石桌,好一会才定了定神,一仰头就接收到月枫担心的眼眸。
我强作镇定地对她安心的笑笑,对顾总管道:“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说罢,摇摇晃晃的往正厅走。
也只有皇帝驾临才有这样的架势。
两列侍卫齐刷刷的站在正厅门口,个个面无表情的肃立着,顶着晌午猛烈的太阳,还有一排婀娜的宫女恭敬的站在门外。
想必是小王爷吧,这么多人来岳安王府也不会惊动到我,肯定是宣慕千叮万嘱过,也肯定事前了很多的功夫……想到这里,我暗暗叹口气。
同时为他而心疼了疼,即使宣慕这样大费周章的安排着不惊动我又有何用,那个人要召见我谁也阻拦不住的。不是吗?他连人的命都可以搓弄于股掌中。
宣慕啊宣慕,人人都说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无比,可偏偏你要对抗的就是那个在你之上的唯一一人,看你这样的护卫着我,你的努力,你的无力,实在让我惭愧。
我凤少寒何许人也,值得你如此拼命……
我在转角顿了顿脚步,即使还未曾看到那个人,我却也感受到了他威傲的气势从正厅传来。地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作了些心理准备。
我转过弯,尚未踏入正厅门槛,一道身影已经旋风一般卷了过来扑到我的旁边,紧紧扣住我的手腕。
宣慕安慰性质地抚抚我逐渐苍白冰凉的脸,仰头直视着正居上位的为君者。
“皇上,你何必召见他?”宣慕压抑着怒气的话已经明显的带着点忤逆了。
那个人却不以为逆,看着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着手中把玩的如意:“‘安暖’不是你的贴身小厮么?这么大的事情也得知道不是?”
后面还有些话是我没有听清楚的,我的视线晃晃悠悠的越过几个奴仆和那段距离,凝注着几日不见的那个人。
直到宣慕扣住我的手腕有点儿紧窒,我才惊醒,淡淡地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脚尖,垂眼沉默着。
不过三日时间,刚才那悠远的一瞥,我看到那个人瘦了些,也憔悴了些。虽然威严依然足以震慑住在场所有的人,他的唇角也依然挂着傲然将一切踩于脚下的微笑,但他眉宇间些微的纠葛还是瞒不过我的探视……
心里头翻腾煎熬着的时候,小王爷把我拉到座位上。
察觉宣慕紧绷的身躯,我去看他。视线才接触到宣慕,他那黑嗔嗔的眸子立刻让我的心收缩了起来。
在他无言的注视下,我开始后悔着方才竟不由自主的对那个人露出这样的神情,既然在那夜便下了决心不再爱他,那我便不能再这样拖泥带水的藕断丝连了……
最令我愧疚的,还是宣慕黯淡的脸。
他糅合了痛楚和温柔的眼眸让我不忍对视……
他没有责备我,只是这样不言不语的守望着。
而正是这种沉默的守候,却最是能把我心里对他的怜惜与心疼全勾引了出来。
忽然,皇帝发话了。他浑厚的嗓音带着笑意道:“宣慕,你在害羞么?怎么不看看你未来的新娘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一沉,整个要跳起来。
这才注意到,皇帝的身边还坐着个女子。女子身姿高雅,不像寻常大家闺秀般低眉顺目,反而睁着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看着我身边的宣慕,柳叶眉傲然扬起,傲而不娇,红唇如水,微微抿着,凝脂玉肌,黑发如云。她的服饰与我们有些不同,是带着点别的民族的味道,身后的几个侍婢也同样着些与寻常婢女不同的衣衫。
若说青烟是淡漠的美的极致,月枫是温柔可人的美的极致,写湄是娇辣如火的美的极致,那么这个女子就是典雅傲然的美到了极致。
脑中一转,不难知道这个女子就是近来被边疆黔族派来与我们联姻的穆仪公主。
黔族是我们边疆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部族,年年进贡以求我们不发兵攻伐。也许是现在在微笑着的那个人太过优秀,让外族不得不忧心,在这种旦夕祸福的时刻,也只能让自己的女儿来与我们联姻以求一时的太平了。
宣慕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着,他咬紧下唇,凌厉的目光死死盯着皇帝从容的笑脸。
娶一个公主可以算得上是荣幸的事,但我知道对于宣慕来说却不是。
宣慕做着他所能做的一切来温暖我,宁愿自己的心被我一刀又一刀的伤害着,也要抱紧我不放手。
疼心宣慕这样的情,我才下了决心要尝试着去爱他。
而现在,在这个对于他来说才出现些希望的时候,忽然拦路杀出个公主,个中变数之大可想而知。
在那个人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那个傲视世间的君王要的也不过是扰乱宣慕和我的生活罢了。
但是宣慕甚至不能拒绝,起码不能在这里立刻拒绝,因为这样对穆仪公主来说是一个莫大的耻辱,这种耻辱能毁了任何一个女人,即使高贵如穆仪公主。
看着宣慕充血一样的眼睛,手中捏的杯子都要被握得粉碎。这样的宣慕,让我的呼吸开始艰难起来,怜惜这个男人的脆弱。
仰头看看上位者淡然,从容不迫,仿佛算无遗策的神态和轻笑,犹豫了一下,我竟然在那个人面前,轻轻用我冰冷的手去碰触了一下宣慕同样冰凉的手。正想收回,却被宣慕立刻反握住,挣了几下,没能挣出来。
在那一刻,宣慕松开了他紧绷的身体。
在那一刻,我清楚的看到那个高傲的君王眼里闪过狠绝和阴冷,还有疼痛。
在那一刻,宣慕对我露出他在这个正厅里的第一个笑容,笑容很虚弱,也很灿烂,他的头上全是虚汗,让我心里又是揪了一揪。
在那一刻,我感觉到皇帝的手在明黄的龙袍下紧握成拳头。
在那一刻,我看到穆仪公主看着皇帝,她脸上闪现的剧痛神色。
我的目光定格在穆仪公主垂着眼帘的平淡玉容。然后,从她刻意掩饰的脸上,我明白了这个可怜的女子那一颗与我一样伤痕累累的心。
穆仪喜欢,不,是爱着皇上。
我将视线凝注在已经收拾好一切表情的君王脸上,他正从容的看着我,嘴角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穆仪,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个高贵的公主,竟然也不过是他用来对我欲擒故纵的一颗棋子罢了。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要伤害几个爱着他的人才肯罢休!
这个人到底要怎么伤害爱着他的人才肯罢休!
第二十六章
我觉得以前的自己是个傻子,将自己的心给了这个人,明明知道在我的面前他会将我唯一的最珍贵的东西践踏成碎片,明明知道他高傲得不会将他的心给我,明明知道一个江山社稷的距离,是即使将我的身体和灵魂化成粉末,扬飞在风中,也不可能填充的遥远。
但我还是作着这样的一个梦。若说那幸福的十一年前是一个梦,那么在梦醒后,我依然执拗地作了另一个梦,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悠远而绵长了二十四年。
但我还是幸福的,对比起穆仪公主。
因为这个高傲的帝王没有利用我去束缚一个别的什么人。即使被伤害,即使被嫌弃,至少没有被利用。
被利用,是最残酷的对待。
所以,在帝王带着穆仪离开的那个时候,我毫不意外地接收到了穆仪公主哀怨而含恨的眼神。
是我毁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毁了她一整个世界的人――她爱的人将她嫁给别人,而宣慕这个她未来的夫君,却全心全意的爱着我,她在哪里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任何一丁点幸福。
所以,在她那样带刀夹剑的眼睛里,我死上千万也不为过。
我承认皇帝这招可谓绝妙。他清楚宣慕对我的爱能延续到天荒地老,能延续到海枯石烂,所以无论嫁任何一个女人来都不可能得到宣慕一点点的爱意,都是徒劳。
所以,他派了爱他的女人来。
穆仪是外族的公主,自小如男孩般养育,在草原的马上意气飞扬,傲如翔鹰。这样一个女人,她可以忍受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但绝对不能忍受自己爱的人利用自己去得到另一个人。
所以,必要之时,我知道穆仪一定宁愿与我玉石俱焚也不受这般屈辱活在这里。
所以,我也明白,皇帝宁愿要借穆仪之手毁了我,也不容许我背叛他。
我已经疲倦了,那个十一年前爱着我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不是从来不曾存在于这里?
送走了穆仪与帝王,我没等宣慕转身便沉默地回到了念寒阁的亭子里。
想起皇帝的百般用心,我只觉得心冷,冷得我浑身颤抖。
而每当我寒冷彻骨的时候,总也会有那人温暖我。
宣慕如往常一样从后面伸手来圈住我。他将头搁在我的肩上,轻微地呼吸着,像个劫后余生的孩子,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惊悸未平的恐惧。
我当然知道他怕什么。自从我来了之后,宣慕有太多太多害怕的东西。
他怕我离开,重新回到皇帝身边。
他怕我用尽一生也无法爱上他,哪怕一点点。
他怕皇帝哪一天终于用他无法抵抗的手段将我带走。
他怕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重新回归水火热,即使现在这种平静不过是表面而已。
宣慕渴望宁静,这种渴望是如此刻,即使是一戳就碎的宁静他也要尽力的维持着。
我黯然,幽幽地长叹。
我是个不祥的人,只能把不幸带给他,他却依然把我当成幸运……
我知道的,在宣慕心里,我只要给他一个轻吻,甚至只是主动给他一个拥抱,他都觉得自己是全世间最幸福的人。
“少寒……”他低低而疲倦地喊了我一声,像受伤的小兽在虚弱地低吟。
“我没事……”我握握他的手,安慰道:“上不过因为事出突然,我没有防范才被那个人的出现而逼得几乎发疯……我这几天一直知道他肯定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没事……”
“不是这个……”他更地将神情埋在我的肩上。
“放心……少寒,我不会娶穆仪公主的……”宣慕发誓似的说着。
“……圣旨下来了么?”
“……”
不答话就是圣旨已经下来了吧。
我再幽幽叹口气,仰头靠在他身上,“你娶吧……我知道你娶了穆仪公主后一切都不会改变的……如果不娶,你和穆仪公主都饴笑于天下之人的……”
“不要!”宣慕闻言,攫住我的双肩转过我的身体,让我和他直视,让我看清楚他坚定的眼眸。
这个单纯的孩子,明明在政局上长袖善舞的一个男人,为什么现在会这么单纯呢?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关心则乱?
我看出宣慕并没有知道穆仪爱的是皇上。应该说,除了皇上,便只有我看出来了穆仪的心。因为那曾经是我的心。
我自然也看出了穆仪倔强的眼里的杀意。但我不会告诉宣慕,这会更坚定他的抗旨之心。
我已经将他折磨成这样了,难道还要他饴笑于他人么?
即使我让自己陷入一个杀局中我也不会这样做,这是我能为宣慕做的一点小的可怜的事了。
“少寒,我不是皇帝!我不会娶个女人来让你受委屈的!”他一字一顿道。
我噗嗤一声失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醋,我还没爱上你呢。”
本来这句话是用作安慰宣慕和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的,但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失言了。
全身的骨头都在我一出口那一刹那冻结。我说了什么!我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啊……不……”看着他如遭雷劈的剧痛表情,我心里揪成一团几乎窒息,我在这么伤害他后,我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安慰他,我甚至不敢碰他,我怕我碰触宣慕的指尖会化成尖刀,让他脆弱的灵魂灰飞烟灭。
我怔怔地看着被痛苦瓦解的宣慕,我只觉得自己为这个男人心痛难当,但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好半晌后,几乎我以为就此在疼痛中度过了一千年,宣慕竟然再伸手揽住我。
失而复得的温暖。
我明白个中的珍贵,于是反手紧紧抱住他,比他抱我还要紧,我想让这个脆弱的人知道,我想让这个脆弱的人明白,我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
两人像是在冰天雪地中取暖一样拥抱了好久,宣慕才坚定地掷下一句话:
“少寒,我们离开这个京城!到一个平静的地方,到一个连皇帝也找不到的地方,到一个没有阴谋和斗争的地方,我们两人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端详他的眉目不过片刻时间,我已经确定宣慕是说真的。
这是个诱人的计划,我觉得放纵自己的欲望从四肢百骸中狂涌而出,我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千辛万苦的逃出宫为的就是宁静二字。
脑海中闪过穆仪带着杀意的眼,我闭上眼睛,沉吟半晌,终于点点头:
“好。”
子夜的皇宫依然灯火通明,才刚刚歇下的君王好不容易稳下呼吸浅浅入睡,却不过那么一刻便惊醒。
惊醒,是因为他梦到了那个纤细的人影。
梦里的君王想捉住他,他却化成了袅袅青烟离开。他在梦里,再感受到作为一个帝王,他也有无力并无奈的时候。
虚汗淋漓,明黄的袍子上全是濡湿的印迹。紧紧撮住拳头,他皱眉,轻轻吟一句梦萦魂绕的人的名字:“少寒……”
梦里是十一年前,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幸福,他喊他寒儿,他看着他笑靥如,一切如梦似诗,作为一个太子的童年,他的快乐几乎全是来自那个叫凤少寒的人。
想起这些,他唇角难得的抿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魏敏走了进来。君王收拾了笑容,回复威严的神情。
魏敏躬身道:“陛下可有不适?”
君王没有答话,径直起来拿起折叠整齐的龙袍,魏敏见状立刻上前服侍。
不过一刻,君王又是那个傲视群雄,不可一世的王者了。
魏敏点着了灯,随着皇帝而出。
惊醒,出外,这一切,都不是首发生的事情了,所以魏敏知道,君王要去哪里。
在每个夜里惊醒,在每个夜里去看看那个在心中藏得很的人,即使那个人已经熟睡,即使那个人现在并不在宫中。
在小阁楼前,君王首驻足,并没有踏入。
魏敏不敢多言,只能站在一旁伺候着,看着这小阁楼,他想起了什么而沉思着。
侧头看到魏敏的沉思,君王忽然发话:“魏敏……你是不是在疑惑朕为什么要将穆仪嫁给宣慕?”
“回皇上,奴才不敢质疑……却……”
“呵……也许朕是……”皇上的话就此截住,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他身为上位者的身份不允许他说出那句话。
君王挥手,几乎不能被人察觉地叹了口气,遣下魏敏在这里独守,自己终于踏入了阁楼。
阁楼中有两个聋哑的婢女,她惊慌的跪拜后点着了灯,识趣地离开。
君王在没有人的阁楼房间里颓然坐下,轻轻抚摸着枕头,沉默良久,终是说出了那句没被魏敏听到的话。
“也许,朕……是真害怕少寒爱上宣慕……”嘴边有一抹凄然的微笑:
“在那样的伤害了你之后,朕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去弥补,所以……只能继续的伤害吧……”
这个对所有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王者,这个对所有灭顶之灾都之泰然的王者,这个对所有的变数都理得游刃有余的王者,独独不明白要如何挽回自己的错误,高傲的一颗心,让他只能继续对那个人的伤害。
每都想将他重新搂抱回怀中好好的温存,可是过于清醒的理智让他看到一个昏君的没落,过于高傲的心让他不懂得要如何道歉――他的帝王教育中没有人教会他如何道歉,如何用温柔和真心挽回自己的爱情。
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挽回他的感情,去挽回那个人,而他的方法,让他的爱情逐渐远离他。
让爱他的人心死。
(补完之2)
Talk about 宣慕
写《非凤》之前,我纯粹只是想写一个情的男人。想写一个男人为另一个男人散尽侍妾,想写一个男人即使遍体鳞伤也不愿意放手(55,我都写过了这两幕,为什么我还得继续填这个坑啊~~~)。
于是诞生了宣慕,这个可怜人很不幸的成为我笔下的小攻。我笔下的小攻多是情,比如那个常常被丞相儿子的不解风情气死的七王爷,比如那个自小被哥哥搓圆压扁的傻弟弟,而宣慕更为个中翘楚。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他不放弃少寒。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雷雨》(废话,被人踢飞~)。《雷雨》里头的周仆园就怀念了初恋情人三十年。当然,宣慕不能和周仆园这个恶人相比。但他在那十一年中怀念的心情是一样的,甚至更浓烈。
少寒是安暖的时候就有点吊儿郎当的感觉,因为安暖是少寒塑造出来的快乐人格,所以,那个时候的安暖和宣慕是最能和睦相的。
而在宣慕认出安暖就是少寒后,少寒就回复了冷淡的个性。对于宣慕来说,这样的少寒就像是那种在墙头插着许多碎玻璃(防盗用,反正我们广州比较古老的小巷子里的院子围墙是这样的~挺歹毒的,汗~)的墙,他很想爬过墙去接近墙里头的少寒,但难免被插在墙头的碎玻璃伤得鲜血淋漓。
但那十一年给他的思念实在太,宣慕太明白失去是什么滋味,所谓只有失去才明白珍贵。十一年前,他还没失去的时候,少寒却不是属于他的,身和心都是。为一个无论有没有死都不可能为他所拥有的人而绝望了十一年,这种痛苦,让他得知少寒还在生,而且是个男子时,这几乎成为了奇迹――他生命中的奇迹,这自然淡化了少寒的性别所带来的尴尬,没有人,会放弃奇迹。
最初宣慕得知安暖就是少寒时所发的怒,其实都是针对安暖这个人而非少寒。但很快,他立刻发现,安暖就是少寒,少寒就是安暖,无论是安暖还是少寒还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寒,内在都是一样的,那里面都是很本质的东西,所以他不同于执着某些外在东西的皇帝,他接受了少寒。而那十一年强烈的后悔、思念、爱恋,十一年后强烈的爱意、怜惜这些感情糅合在一起,成为他即使遍体鳞伤也不愿放手的力量。
这个就是宣慕不肯放弃少寒的谜了~
反正一言两语我这个说故事的人都说不清楚,对于这个人,我说不出些什么,因为我很喜欢他,最喜欢,因为他的执着和情。
汗~~~补完写这么多……
下来写写皇帝的补完……
第二十七章
宣慕是个行动派的人,在决定了要离开后便立刻着手计划有关事宜。
用过晚饭后,月枫照常跟我闲聊片刻后离去。这个寂寞的女孩在王府里大概就只有在面对我一个人时稍微的放下一点儿心。我心里一阵内疚,想着可能过几天便不声不响的离开这里会对月枫造成多大的伤害……
但没有办法,我这一生便是顾虑着太多的人和事,才将自己几乎逼迫到了绝境,这一回,虽然自私,但容我再任性一。
宣慕把谢晟叫了过来,三人秉烛计划了一个晚上直至天空鱼肚白方才拟出了几个方案。
稍作休憩后,谢晟抱怨几句便去为我们准备了。
这个看似吊儿郎当没点儿正经的男子在某些时候却是异常的负责任,为朋友两肋插刀再所不辞,宣慕有这样的挚友好生让我羡慕。
“可是我们每都这么麻烦谢晟没有关系吗?”我皱眉问着:“上两我生病了你也把他来来回回的使唤……”
宣慕闻言满脸黑线,扬扬眉:“你那么关心他干嘛?”
“你吃醋了?”我怔了一下,方才明白他的不满来自何,于是拍拍他的脸没好气地道:“我是看你好像把他当仆人一样使来使去,要是我们的事牵连到他怎么办?”
“牵连?哼!”宣慕鼻子里哧哼一声:“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个我倒真不太清楚,每谢晟都是以大夫的身份过来看我的,穿得一副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样,言谈举止……这个不是我说他,反正和他说上两句话,就知道他吃喝玩乐这些不务正业的样样精通,偶尔透点儿流气,却是风流而非下流,应该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公子吧?
“应该是……某个大官的公子吧?”我想一想,综合之前的印象猜测。
宣慕一听,噗嗤的笑了起来:“他明着是京城首富,暗着握了江湖上好几个帮派门派,如果我们这里真有酒楼里那些说书人说的什么武林盟主,那武林盟主的位子就肯定是他谢晟的。”
我噗的将口中刚喝下的茶全数喷出,被呛得咳了几声,宣慕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帮我拍着背。
“你让一个‘武林盟主’来给你跑腿?!”我尖叫起来。
“哼!”宣慕又哼一声,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扶扶额头,“你就看到我让他帮忙的时候,那我平时出巡大江南北时被他顺便捉去帮忙视察产业你却没看到。单就上南巡来说,那么一趟下去,我就帮着他查了上十间楼、镖局、酒楼的帐了。本王看帐看得眼睛都了,他自己倒乐得在京城吃喝玩乐。”
汗……原来小王爷当初一路的玩下江南是顺便给谢晟视察产业的啊……当时我还在心里把小王爷的不务正业给骂得狗血淋头不知多少遍了……
不过我看哪,小王爷倒也乐在其中……查没查帐我不知道(那时位卑人微,我都站在包厢外等着的),反正小王爷每出来都摇落一身暗香浮动倒是真的。
额头上挨了记弹指,我抬眼看去,宣慕正黑着脸:“你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那时天天都去叫姑娘吧?天地良心,我可没有!旅途中哪有那么多精力?”
说到后面,我们的小王爷已经语带委屈了,像个大孩子一样撅着嘴对我撒娇,狗一样蹭着我。
我稍微推开他,鬼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没精力?哪个男人会这样说自己?啊……不是……这个……反正我就不太信,那晚被他折腾得第二天腰都挺不起来……啊……不是……我想什么啊!
怒!想这些干什么?!脸颊上轰然烧起来,我赶紧大力的摇头,要晃掉脑中让人喷鼻血的回忆。
在我努力着的时候,有什么湿热的东西咬着我的耳朵,一睁眼就见到宣慕饶有兴趣的表情:“想什么呢?”未了,居然还吹口气到我的耳边。
我挣脱他的手臂才跑了几步,又被他捉回去。小王爷凑头到我耳边,几乎零距离的吐气如兰的道:“你想起那晚了对不对?嗯,我还知道你在想我刚才的那句话?傻瓜,一逗你,你想什么都写到脸上了。”
他的手越来越不规矩了,上上下下大吃我的豆腐,我失声尖叫起来:“色狼!你干什么?现在是大白天!”
“大白天有怎样?关了门照样儿没人看到。”他凑头吻了过来。
(非礼无听,非礼勿视中)
……
请大家不要抱有什么带颜色的联想,后来我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众所周知,小王爷这个在情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吻技了得,我丢脸点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被吻得没了些魂魄也不奇怪吧。
而当场睡着(晕倒?)也不奇怪吧?毕竟我整晚都没合眼过。
时间在秘密的忙碌中溜走,十二天便过去了。岳安王府一边明着在准备婚礼事宜,宣慕却暗着和谢晟一起准备着出逃的物资。
但因为出逃最重要的便是快,所以准备的物资将不会被我们带在身上,而是由谢晟分散到他遍布各个城镇的产业、门派中去,由我们沿途索取。而王府的众人在我们离开后谢晟会安排逐渐悄悄的或遣送回乡,或安置产业……
我们能这么放心的离开,是因为有谢晟在。
我和宣慕,都相信谢晟。
终于,在‘武林盟主’、有通天本事的神医谢晟和人脉关系广泛、有权有势又能干的宣慕,再加上有曾经孤身一人走出禁军重重的宫禁苑的成功历史的我的合作下,离开京城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基本完成了。
第十四天的清晨,天才鱼肚白,东方微明,我和宣慕牵来前几天买的两匹骏马,一匹是枣红色的四蹄踏雪,名红棉。
这匹枣红色的马让我想起那种有着坚挺风骨的树,它的在没有绿叶的时候开放,嶙峋而坚毅的褐色枝干上开着红硕的朵,大朵大朵的,傲骨满身,都是没有娇弱的力量美。即使是落下的时候,也并不如一般的儿那样翩翩飘落带着千丝万缕的小女儿情怀,而是直直的坠落在地,干脆,利落,像是火凤凰的涅磐,让人动容。
在小王爷的身边那么,我感觉有一棵红棉正渐渐生在我的心中,撑开一片天地,撑出一身向往自由没有束缚的傲骨,那种生机,让我似乎又逐渐的活了过来。
我不得不承认,宣慕成功了第一步。
他已经让那颗我以为早死在宫中的心活了过来。
另一匹是纯白的骏马,名为苍穹。即使纯白,却没有一点阴柔,优美充满力量的身躯,昂扬高傲的头,还有那双黑嗔嗔没有畏惧的眼睛,确是一匹适合宣慕这个本来快意的王爷。
我们静悄悄将马都牵到门口,因为事先在另一个知情者安灵的安排下,所以这里并没有人。
轻轻掩上朱漆大门,我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翻身上马。
宣慕也上了他那匹纯白的苍穹,与我并肩走了几步,忽然歪头道:“你马骑得挺好的啊!”
“凤家的人自然精通骑射之术。”我淡淡的说。虽然我是当成女孩养大的,但即使是女孩,骑射也是必要的修习课程,何况我这个假女孩,爹娘自然有意训练我的骑射之术。
宣慕夸张地大叹一口气,我转头看他,他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耸耸肩膀,很无奈也很遗憾地沮丧道:“哎呀……我还想着你若不会骑马,我还可以抱着你共乘一匹呢!唉……温香软玉投怀送抱的美梦破灭了……”
我不禁失笑,他抱怨的夸张神态让我心里因离开京城的惆怅一扫而空。
从昨夜开始,我心里便隐约有些莫名的惆怅,担心月枫,担心那个人,担心岳安王府的仆人遭殃。一想到可能就此离开京城,从此和那个高傲的人天涯海角,再没有错身相逢的机会,总还是有着一点的情绪生出,斩不断也理还乱。
所以我从昨夜起便沉默了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宣慕大概也明了,陪着我不说话,只轻轻的搂着我。
这样一想,我知道宣慕现在是故意作出这样一副小色胚的模样来逗我开心的,而他确实达到了目的。
这个人为什么能这么用心的对待我呢?心里感动着,我笑着对他伸出手。
宣慕不明所以,但看我对他伸手,自然而然地也就伸了过来。我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放开,云淡风清地道了一句:“谢谢你。”
“谢什么?”
“没有。”我一笑,收回手,一扬马缰,策马往城门而奔。
两人出了城门,我勒住马,回首望去。京城依然在清晨的淡淡暮霭中沉睡着,放眼遥望,依稀能看到远方层层叠叠的宫殿的飞鸾瓦角,雄伟而壮丽。
那里曾经是我的地方,收录了我所有的开心和难过,希望和绝望。那里有一个我爱了二十四年的人,那里有个爱了我二十四年的人,那个人也同样的恨了我十一年。
曾经,我所有的快乐都是来自于那个人,曾经,我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那个人。那个人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幻想,他是我的整个世界。
现在,我踏出了京城的城门,像踏出他给予我的世界。
时至今日,所有一切过往云烟都如那座九重天地的宫阙那样,在我逐渐远去的旅程中淡漠。
而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最爱我的人。
是我要让自己爱上的人。
也是,我这一生这一世,选择要和他一起度过往后年月、和他一起面对风雨的人――宣慕。
这自然是不会告诉宣慕的。
我调转马头,与宣慕一起往我们定下的路而去。
第二十八章
我们两人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路过一间寺庙。
寺庙名素心,是间挺有名的姻缘庙,只要在庙里的姻缘树上挂上一个刻了双方姓名的小木锁,那多数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天长地久,这里的灵验可是美名远播的了。
现在才过清晨,这里离京城也尚有一段距离,祁福的人还没有来,在台阶上只有几个小和尚在扫着落叶,四弥漫着一种佛门静地的清幽感。
宣慕忽然勒马,一个翻身利落地下地,走到我面前,兴奋道:“少寒,我们进去一下?”
“不怕吗?如果不赶路的话追兵来了怎么办?”
“不怕,他发现我们不见了至少也得两三天时间。那个时候红棉和苍穹早把我们带到天涯海角了!下来下来,我们去祁愿?”
我想一想也是,便也翻身下了马,栓好在树上。两人并肩而入。
门口的几个小和尚看着我们两个形态亲密,惊讶之情布满脸。我一惊,才想起两个男人这样走进去会有多么的惊世骇俗,赶紧要离开宣慕一点,哪里知道宣慕反而伸手一握,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半拉半拖着我昂首踏进庙中。
我使劲挣扎,当然徒劳,脸上红得厉害。
经过小和尚的身边时,几个小和尚冲我腼腆地笑笑,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
任宣慕一路将我拉入庙中,来到姻缘树下,他一回头,状甚惊讶地假惺惺道:“呀!少寒!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发烧了吗?”
我一听气真是不打一来,拍开他趁机摸上我脸颊的手,对他低吼道:“你这样拉我进来到底有没有注意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吗?两个男人这样很奇怪的!”
宣慕一怔,随即哈哈一笑,契而不舍地又伸手到我的脸上去吃豆腐:“少寒,你红了脸这么漂亮,他们肯定以为你是女的。”
“你说谁是女的?”我沉下脸,怒起来。
“好好,算我说错话。”宣慕果然不愧是识时务的俊杰,立刻妥协地笑着将两手举至耳边,道:“少寒,我们进都进来了,别生气了!”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瞪他一眼以示警告。
宣慕拉过我的手来到姻缘树先,自己先跪下,然后一用力,将我也扯着跪到了他的身边。
“干什么?”我问他。
宣慕已经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脸上的笑容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虔诚和认真。
他一字一句道:“我,李宣慕在这里发誓,以后无论如何,都对少寒始终如一。尽我所有来给予他快乐,给予他幸福。即使他不爱我,即使他还思念着那个人,即使他利用我,我都无怨无悔!我将我的生命交托于他的手中,为他做任何事情均在所不辞。如有不从,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月老在上,请保佑少寒从此开心快乐。”
我的唇不断颤抖着,心里既疼又柔,还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宣慕已经转过身来紧紧握住我的手,那不知被我看了多少,将我感动了多少的幽眼眸里此刻烁烁地闪着认真的光。
宣慕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眸,声音有些沙哑,却坚如磐石:“少寒,你可以不爱我,但请不要离开我。请给我实现我的誓言的机会。”
心里蓦然抽动了一下,我抽出手,闭上眼睛,将眼泪收到眼眸中,像他刚才一样双手合十。
我默默地许着愿。
天啊,请让我和这个人顺利的活下去吧。
让我爱上这个人吧。
他的心像琉璃,晶莹而剔透,内内里里一看便明白,我怎样才能守护这颗心呢?请皇天后土在此为我见证,我从这一刻开始,即使穷尽所有力量也……
正要默默的念出誓言,忽然,他从旁裹住我的手,让我睁开眼睛看他。
“少寒,你不用为我立誓……”他温柔地笑笑:“你想为我立誓已经让我很满足了。可是你只要接受,心安理得的接受我给你的,你并不需要给予……因为我做所有能为你做的事,是我的幸福。而你留在我的身边,让我能看着你,让你真心的笑着,这已经是我的幸福了……对我,已然足够……”
再也忍不住的泪,终于流了出来。
面对刀尖,我能默默地闭眼承受痛楚,面对伤害,我能咬牙而挺过去,当真心的爱情被摒弃,我也只打落牙齿和血吞,独自承受。
谁说男儿不流泪?
宣慕此番真情,我的泪流出了又如何?这些泪,及不上他真心的万分一重量。
当心里被温暖所包围,我才明白,只有心能换心,也只有爱能换爱,当他拿心来换我的心,当他拿爱来换我的爱的时候,我才是真的知道了情爱二字的真正所在。
我还不能给他所有的爱,区区几滴眼泪,又怎么会因为‘男儿流血不流泪’的话而吝啬?也只愿他明白,他这么的努力,这么的拼命,让我无法不把心重新的黏合,交托到他的手上,让我无法不从干枯的身体里挤出生命的力量来给予他。
我反身抱住他,抱住这具被我健壮些的身体,双手紧紧撮住宣慕后背的衣服,也不知道有没有弄疼他。
我想,在这一刻,没有谁有那个能力将我扯离宣慕的身边。
“傻瓜……”我带着哭腔道。
宣慕反而安慰地拍拍我的背,像在哄着小孩子一样哄着再也无法控制不断抽泣着的我:“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这么说不是让你哭出来的……不哭了……”
半晌,宣慕微微拉开我,替我擦眼泪,站起来道:“我去里面求枝签,你在这里等着……如果你想……”他顿了顿,声音中有些期待,也有些颤抖,他轻轻道:“你也可以把这个挂上去。”言罢,仰头看着姻缘树。
宣慕拉过我的手,将一个玲珑的木锁郑重地交托到我的手心。那么轻巧的一个木锁,那么小的一个木锁,重量不如一朵盛开的牡丹,但却比最昂贵最娇美的牡丹更贵重。
木锁上龙飞凤舞地刻了两个名字――少寒,宣慕。
我捧着木锁,像捧着宣慕的一整颗心,心在跳动着,他胸膛里的心,我胸膛里的心,还有我手心上的心都跳动着,像天荒地老的誓言,以生命和时间为交换的爱情。
我点点头,宣慕便放手离去,走进寺庙内求签。
我心里明白他是细心的知道我不想被他看到流泪的样子,所以自行回避。我怔怔的看着手中的木锁。
正在此时,旁边响起一个妇人温和的声音。
“这位公子也是来祁愿姻缘的么?”
我回神过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笑吟吟地站在我前方。
妇人约莫五十多岁,眼角眉梢却依然流转着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美丽风姿,而经过岁月洗濯的年华却突现了她华贵优雅的神态。
这位夫人好生面善,我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谁。
于是也就笑笑应她:“是啊。夫人也是么?”
妇人忽然神情恍惚起来,盯着我看得出了神,手不由自主地想伸过来抚摸我的脸。她身边的一个侍女低声提醒道:“夫人……”
她猛一回神,收回了手,对我抱歉地笑笑道:“这位公子,方才唐突了……只是公子你实在很像老身很久以前的一位故人……”
一旁的侍女从妇人手中拿过一个木锁,穿上红锻带,退后几步,一抡臂往上扔。
我大概貌似妇人的故人,所以这位优雅的妇人对我似乎颇有好感,声音慈祥地闲聊着她的家常。
因妇人优雅雍容的神态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娘亲,所以我也就微笑着听她说话。
“老身为二儿子祈求的姻缘。”夫人忽然叹了口气,眼神悠远起来,那双经年月琢磨却依然明亮的眼眸中透露着她对儿子的关怀:“老身的大儿子大概没法子得到真爱的了……唯有想着为另一个儿子祈求一下月老吧……老身的二儿子将要成亲了,媳妇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儿,但不知和我儿能否合得来……我老了,也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只盼着他和他媳妇和睦的过着日子,生个儿子或女儿,我也就满足了……听我大儿子说,这里的姻缘挺管用的,所以前几日老身便来这里斋戒净身,今早是个吉日,便来抛个木锁。”
说着,咳嗽了几声,似乎染了些风寒。
听到她这般让人揪心的咳嗽,我心里撼动了一下,想起以前我娘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少寒,你不要担心,娘亲往后就算是死,也得让你恢复男儿身过生活……”
多少个夜晚,她亲自为我纳鞋底,昏黄的烛光下,她纤丽的脸上是为人母的慈祥,尽管是凤家的夫人,却亲手为我缝着些衣物,一边缝一边轻道:“少寒啊,你得小心,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是男儿身,不然这便是欺君之罪……但等到你成年,娘一定让你得到你应得的生活,你的欺君之罪就由我顶吧……”
想到这些,我的喉咙像塞了棉一样。眼前的夫人在气质上和我记忆中的娘亲有些重叠,不禁微微为她动容。看到那侍女连着抛了几都没有将木锁抛到树上去,我笑着对她道:“我来帮你?”
侍女看着我,忽然脸上红了些,低头呐呐地将木锁交到我的手上,声音如蚊蝇般小的道:“谢谢公子……”
我到底是个男子,一抛便将木锁抛了上树。
回头对夫人笑笑。
正要把我与宣慕的也抛上树去,远远便看到宣慕跑了过来。
我正要对他招呼,他看到我身边的人忽然站定在原地,神态凝重,缓步走到错愕的我身边,暗地里握握我的手,惊讶之色甚重。
宣慕带着不可置信的音调低声喊了句:“母后……?”
“慕儿?”夫人同样错愕的低呼出声。
第二十九章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着这个妇人。
难怪我觉得面熟……这个妇人,是我母亲的结拜姐妹……当年,将我凤少寒几乎当成己出的疼爱着……十一年不见,真是恍如隔世。这十一年来,那个人将我藏在宫中,在她的咫尺之,我却无法踏出阁楼一步去见见她。现在春去秋回,菊都盛开了十一,当年的样子彼此都有些模糊了,自然是认不出的。
自从凤家被满门抄斩后,我从那个人口中也碾转得到一些她的消息,她因为凤家的没落而悲痛得大病一场。
当今的太后极为善良,初入为后,却没有一个皇后应该有的狠辣,在幽的后宫中受了好些苦,凤家和她的渊源极,倘若不是凤家的保护和先皇的怜惜,她也许就没有今日了。这个信佛的女人在生下当今天子后,情况才有所好转。直到那个人被立为太子,他们的位置才算是真正的稳定下来。
她正如我的第二个娘亲一样。受了委屈的孩儿哪个见了娘不哭的?我心里一阵酸痛,想起她早在十一年前当我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人,自然不是她的寒儿,便将所有的心思都立刻隐藏起来,垂下眼,轻轻地后退一步。
我自然也知道她极为疼爱宣慕。
想着我会带走宣慕,让宣慕陷入一个逃亡的地狱中,对这个视我为己出的夫人,我心里的内疚难以用言语表达。她当年这么疼我怜我,我却在今时今日将他儿子带入受世人耻笑的境地。
“慕儿,你过几日便要成亲了,怎么还在这里呢?你也是要用木锁祈求你与穆仪未来么?”慈祥的太后微笑着问。
宣慕脸色苍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宣慕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个‘不’字,牵了我的手就要跟太后明说一切。
我心里一跳,接触到太后望着宣慕时那温柔怜爱的慈母的眼睛,我便不由自主地拖住了宣慕,阻止他将要说出口的话。
这个母亲不应该受到打击的。
她,是宣慕的娘亲。而我的娘亲,在我还没有来得及为她干点什么的时候就香消玉陨了……
太后看我们神色异常,笑笑道:“慕儿,这位公子你还没介绍呢。”
“娘……他是!”宣慕正要脱口而出,我赶紧又拉他一把,自己抢先行礼,急急道:“回太后,小的叫安暖,是宣慕身边的小厮。”宣慕立刻瞪我一眼。
“慕儿看来挺倚重你的。”太后慈祥地笑笑。以太后的性子来看,常常在寺庙中斋戒的她从不过问政事,应该并不知道前阵子关于宣慕的流言。
“好了,慕儿,我在这里到晌午才返宫,你若是喜欢,到时随我一道回去,也可以现在先行离开。”言罢,太后对我们均是慈眉善目的一笑,即使对我这个小厮也没有摆出些什么命令言辞,想来她可能将我当成了宣慕的朋友看待。
看着太后与她的侍女走向寺庙中供香客住宿的地方,我和宣慕都盯着她雍容高贵的身影直到她转了个弯儿见不到才双双叹了口气。
我黯然地走到树下,凝注着同样凝眸在我身上的宣慕良久。
宣慕走来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脸,神色有些疼痛,他轻轻道:“你刚才为什么屡屡阻止我说出来?”
我握住他抚我脸颊的手,看定他。
“她是你的娘亲,当年,也算是我的第二个娘亲,我不能这样打击她。天下父母心,为儿女者,怎能干出这样不孝的事情……要知道,我们这一去,你就成了世人的笑柄了,太后她肯定……”我垂下眼。
是我考虑不周,当初全没想到这一些,差点将宣慕累成不孝之人。
宣慕闻言,眉心一跳,狂怒之色浮现,他一把攫住我的双肩,晃了两下,逼迫着我直视他的眼眸,怒吼道:“所以少寒你要放弃了是不是?!你不要和我走了是不是?!你要我娶穆仪了是不是?!你要我离开你了是不是?!”
我神色有些哀戚,在宣慕发泄似的怒吼后,我方才慢慢道:“太后她,是最清楚那个人的性格的,她知道他无法得到幸福了,他永远都无法交托出他的真心,所以她来期盼你得到他得不到的幸福。而你随我这一去浪迹天涯,却正是颠覆了她心中的希望。”
“我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幸福的!”宣慕仿佛害怕我不相信似的一字一顿道。
“我知道……”我伸手抚着他的眉心,想抚平那道纠葛:“但是,她的幸福的定义与我们的都不一样,她想你平安的活着,与穆仪生个儿子或女儿,然后儿女承欢膝下。但无论如何都好,她的希望都不会是你随一个男人远走天涯,受人追捕,受人耻笑……”
宣慕有些颓然,仍想反驳,却是一时半刻无法说一个字来。
我继续道:“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个人,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他甚至知道我们的路线。”
宣慕眼中闪过不敢置信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慢慢道:“方才,在我还不知道她便是太后时,她与我闲聊。我现在想起来一些了,太后说她来此是因为她的大儿子说这里的姻缘很是灵验,然后定了吉日。大儿子是谁?也只能是那个人了。那人定的时间却是恰好让我们三人碰面,为何向来不信姻缘天定的他会这样对太后说?那足以证明他知道我们的行踪,并且摸清楚我们的性情,知道我们会来这里,让并不知情的太后与我们碰面,这就是他暗中给我们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同时,他也知道我们都是不能真正放下责任的人,在见了太后,那种为人儿女的责任便强烈的谴责我们现在这样的行为。宣慕,你敢说,你现在,在见了太后之后,你没有一点点的自责?”
宣慕并不否认,他咬着牙,呼吸粗重起来,紧紧闭着眼,双眉纠缠得几乎成了死结。半晌,他猛地睁开眼,一拳重重地打到树上去。
“自责又如何!没错!我是自责!但我更大的愿望是带着你离开而不是娶那个公主!少寒,有一得必有一失,我们选择远离,便要选择自责。这无可避免。”
“那这样一走了之有什么意义?我们想要的是宁静。但却从此陷入另一个自己给自己的束缚中。这不同于我当时出走宫中,当时我身无长物,我不用考虑别人,所以才走得如此潇洒。但宣慕啊……你是性情中人,你以后会因她而自责非常的……而且……在他知道我们的所有后,你以为我们还能走了吗?你不懂武功,我内力全失,只能用简单的身法,随便派些官兵来,我们便得束手就擒。我们的出逃,本就是取了‘他没察觉’这优势,现在,我们的优势尽失,这还有胜算么?”
我凄然一笑。终归,还是没法出得他的掌控。
宣慕更是不言不语,想来也是认同我的说法。
他忽然紧紧拥我入怀,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中那样的大力拥抱着。从身后,我听到他坚定的声音:“少寒,即使回去,我也不要娶穆仪,我不要背叛你……”
“你一旦回去了,也就由不得你了啊……”我轻叹:“那个人啊,我在离他最近的距离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我最清楚了,他想的,就能做到。”
“你反抗,也许得到更残酷的对待……”我抱着他,往日烟华在眼前浮光掠影地闪过,清晰得无法磨灭。我疲倦地将头搁在宣慕轻颤着的肩上,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你娶穆仪吧。我知道你没有背叛我,我相信你的爱,也相信你的心……”
我稍微的推开他,让我能看到他闪烁的眼睛,那样悲痛,那样沉默,那样无奈。
我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抚过他的眉,抚过他的眸,抚过他坚挺的鼻梁,抚过他灼热的唇,然后,我轻轻的低头,在他惊讶之极的神色中,虔诚地吻上他的唇。
像在一刹那点燃了天雷地火,当我的舌头碰到他的舌头的时候,宣慕一个反手,将我推到抵着树干,固定我的身体,反客为主的疯狂吻着我。
正如狂风,正如暴雨,我无法抵抗他这般毁灭一切的吻,也不忍心抵抗他要将我燃烧成灰的欲望,任由他这样吻着我。
有些什么灼热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顺着我的脸颊轻轻滑了下去,我知道这一刻,宣慕已经决定了我所决定的。
我也知道这一刻,或许我们就有了失去彼此的可能。
一吻过后,我看到宣慕眼眸中的蒙胧。宣慕攫住我的手腕,仿佛便是生死也不能让他松开一点点。我仰头望着宣慕,用另一只手包裹住他的手,坚定地道:
“听着,宣慕。我不离开你,永远也不。相信我。”
第一, 我对他说出了誓言,第一,我给了他承诺。
当我们都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也只能将单薄的言语变成沉重的承诺来让他稍微的安心一点点。虽然,我知道说了出来的未必是能真正做到的,但我却是真心的想这样做,真心的想守候着和他的这个承诺。
我说:“宣慕,我……”
我沉吟半晌,想对他说那句他盼了十一年的话:我爱你。但是重重的顾虑让我无法轻易的说出来。我对他怜惜,我对他心疼,但这是爱吗?我不知道。
或许是曾经的爱,太过太过重,我根本没法子理清现在对宣慕这种感情到底应该用些什么定义才好,所以,那个字,依然是徘徊在嘴边,一时半刻无法说出。
宣慕扯出个安然却带着些许疼痛的笑,哑声道:“没关系,你不用勉强自己这么说……你说不会离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说着,他在我额上印下一吻。
“抱歉。”他的声音像千万把刀子,剜着我的胸口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人,吃准了我们不能逃避责任,因他知道我们并不如他那般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但有一点他错了,或许,无心无情的人不会顾虑太多,但最后得到胜利的,都是有情有义的人,而情,其实是世界上最为坚定,最不可能被摧毁的东西。
“回去吧?”我轻轻问。
“嗯……”
宣慕与太后通报一声先行离开后,便带着我沉默地上了马。
往回走着,宣慕忽然问我:“木锁你扔上树了么?”
我浑身一震,这才想起这木锁。我心头一阵抽痛,想起我是曾将一个木锁扔上树,但,那个木锁,即使我没有看,也知道是刻着宣慕和穆仪的木锁。
而宣慕和我的木锁,正紧紧被我撮在手中……
想起太后那对宣慕的疼爱,希望宣慕生儿育女的眼光,那样慈祥,像极了我当年从娘亲眼中看到的光芒,也怕宣慕知道我无意中将他与穆仪的木锁扔上树时的哀戚神情,我撮紧了手心,手心中全是虚汗,咬牙,几番挣扎后,忍痛轻轻撇过头去:“……扔上树了……”
宣慕声音顿时回复了些精神,他笑颜遂开,很是开心,对我的撇过头去,大概也只当是害羞所至,他并没有在意到我的异样。
“太好了!方才我求的签是大凶……一出来果然看到你与太后一起,这寺庙很灵……还好,你将木锁挂到树上去了,那我们一定能顺利的厮守下去!上天保佑!”
宣慕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说道,声音里全是兴高采烈和安心。
听得我的心一阵一阵抽痛着,他越是安心,我越是内疚,我越是不安。但话已出口,我说不出我在不知情的时候将他于穆仪的木锁扔上了树。心中的不安与莫名的疼痛让我握在手心的木锁几乎折断。
锁,我扔上树的,却不是我的。
那上面写的是宣慕与穆仪。
上天保佑的,不是我与宣慕。
而是宣慕与穆仪……
没关系,我与他,本就是离经叛道的,上天不保佑又如何?
我们回到了王府,果然如我推测,那人已经知道我们所有的计划了。
在宣慕回府的第七天,王府迎入了王妃,一个高贵又娴雅的女人――穆仪。
第三十章
宣慕迎娶穆仪那天,十分热闹。这是当然的,风流天下,又是皇帝亲弟弟的岳安小王爷迎入王妃,自然瞩目。
今日东方微明,全城便沸腾了起来,人们都赶了个早来王府前后看热闹,想讨点儿喜头。一到穆仪公主红轿出来,从皇宫到王府这一段路早已经水泄不通了。真不懂怎么这么多人争着看这种热闹。反正这样的礼仪以前我看的多了,不就是一男一女穿得像猴子红屁股,拜三拜,然后一脚踏入婚姻的坟墓?兴趣缺缺的我于是和另一个同样兴趣缺缺的人――月枫,在念寒阁的院子里举杯赏月。
想到这,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场婚礼对于宣慕与穆仪来说,还真是场名副其实的坟墓。
这场在天下人口中的天作之合,在我眼中,却既是荒唐,又是无奈。
每个人都有不想伤害的人,即使是我。
太后,慈祥而娴雅,正统而礼佛,如何受得了宣慕执意的离经叛道?
至于宣慕……
我想让他继续当他享誉天下的岳安小王爷,与我一起,若要逃离那人,必是颠沛流离,为世人不齿。这前前后后的云泥之别,实在不适合他。
又或许,这只是我自私的想法。可能在心里的,我是怕了。
毕竟,并非人人都能坦然接受从金尊玉贵到颠沛流离。这天下间,能苦难同当,相偕到老的齐眉爱侣又有几双?若是有朝一日,宣慕累了倦了,后悔了,我又当如何?
正如当年的那人,他后悔了,后悔爱上我了。
我想我已经接受不了曾经溢满爱意的眼眸忽然在某一天里,折射出刻的恨和悔。
所以我怕若和他走了,当真有一天遭遇这样的眼神。
但我更怕的是,也许我到最后,也无法爱上他,即使在接受了他如此多的牺牲之后。
所以在保护与逃避间,我选择了接受那人的安排,牺牲了穆仪。
穆仪这样高傲的女子被牺牲在这样无聊的斗争中,当然是不甘的。所以当我正带着三四分的醉意要倒在念寒阁院子里的亭子石桌上时,一把铮亮的匕首抵到我的颈项上时,我并没有太大的吃惊。
月枫瞪大了眼睛,正要惊呼,未及出口的呼声被封杀在握匕首抵住我的颈项的人的冷语中。
“你尽可叫,但我不保证是来的人快,还是我手上的匕首快。”
月枫当即噤若寒蝉,惊恐万分的看着我身后的人。
我将视线一溜,用眼角打量了悬着我一条命的匕首上。
匕首精致得很,末端微微弯起,铮亮的刀锋上有几轮尖锐的弯钩,这种刀想必开膛破肚绝对不成问题,而且成品也绝对相当好看,被弯钩那么一划,皮肉飞翻的肯定精彩非常。
然后往上看,视线能力范围所及,是一截绣金飞凤的红袖,属于新娘的红衣的一截袖子。
意料之外的人,也是意料之中的人。
从洞房离现在喧闹摆宴的正院有一个院子的距离,到念寒阁也就两个院子的距离,现在正是众人把酒贺喜的时间,谁能那么大胆不给宣慕、太后、还有那人的脸面去别的院子散步?就连仆人,虽是忙得脚不沾地,却也是来来去去的几条路线。
从安静的新房出来,避过几条有人走的路,来到念寒阁,这点小事,想来并不能难倒自小习武的穆仪公主。
我翘唇一笑,将手上握着的白玉酒杯往上微微一举, “早知道你会来的,要一杯吗?我先饮为敬,以表对你的致谦之心。”
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说这句话并非是我有心去气穆仪,只是若我说些什么“我欠你的,只要你来讨,我会给你”又或者是说些“我对不起你的,随你置来”,穆仪何等的七窍玲珑,这些话在她眼中未免太过假惺惺,有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嫌疑。现在一切都是定局了,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来得妥当些。
本来还想潇潇洒洒的一仰头饮尽杯中酒,无奈颈项间被穆仪的匕首紧紧抵着,动是不敢乱动的,只得僵直着脖子,尴尬得不得了,真是十分迎风举杯的风流无边也只剩下可笑的滑稽了。
“你倒冷静得很,不怕我杀了你?”穆仪冷笑一声。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嘛。”我自嘲的笑着。这句话当然是说笑的。她真要杀我易如反掌,刚才使点身法就来到我身后,我才发觉异样的时候她已经一把匕首抵到我的脖子上,那一刀真要刺下去的话,我自己怎么死的都糊里糊涂的,她还会在这里和我废话吗?
“没错,我今日不会杀你…………我只是来给你一个警告,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既然你将我陷入如此境地,便得作好些准备,免得将来死得不明不白,我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穆仪声音里仿佛渗入了千年寒冰,冷得能冻结住所有,顿一顿,她疯狂地笑起来:“你这样的人,死了是会下地狱的!我诅咒你,我等着你的那一天,看看到时候是谁,能笑到最后!”
说罢,她收了匕首。
“是吗?”我无所谓的撇撇嘴,转头去看着她,穆仪挑起柳眉,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一旋身离开。
“慢走,不送了。”我回她一个浅笑,话音刚落,穆仪已经消失在念寒阁的夜色中。
唉,我倒是很想跟她说一句类似“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话,我将手撑在石桌上兀自想着。
我从来就未曾想过有些什么好结局,反正我这段人生从出生起就是个错误了,这样一路的错下来,想纠正些什么已经不可能。传奇小说里不是也有我这样的人物?通常这种一错再错的角色,最后的结局不是被那些他陷害过的人一刀毙了,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来去都逃不过这两种。
十丈红尘,有很多事,是分不清是否是缘,但有更多的事,是否是孽,却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不容辩驳。
我忘了最后我是如何回到房间里休息的,也忘了月枫有是如何离开的。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象血一样,大概是我喝酒喝到最后,醉得一塌糊涂,有点老眼昏了吧。
接下来的五天里,我在念寒阁里悠闲得很,月枫偶尔来与我聊上两句,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无聊到让我瘫在亭子里大叹天下太平。
还好,现在是秋天,有叶子不时落下,到后来,索性自己拿了扫帚去扫院子,但到最后还是很凄惨,因为叶子都扫干净了,只得眼光光的盯着树,盼着它什么时候再落下来几片叶子让我动动筋骨。
做人做到这份上,我想我还姓什么凤?干脆改名叫米虫或猪算了,我现在的生活真是一条米虫的写照,真真浪费了凤这个字。
原本扫院子的小仆一来到这里,看到院子里已经长成堆的落叶,再看看拿着扫帚的我,立马吓得脸和我扫帚下的落叶差不多。
我扁扁嘴,真是的,这叫什么来着?
对,就是差别待遇。想以前我当小厮的时候干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那个时候我干少一样活儿都有人心疼(心疼要他们自己干活嘛),现在呢,不过偶尔干一下,他们比谁都心疼似的,个个一溜儿的上来抢扫帚,真是气得我两眼翻白。
其实这样闷,是因为宣慕这几天都不见了人影。
我当然也问过顾总管宣慕哪里去了,被我这么一问,他像遇到什么天大的难题似的,支支吾吾个半天都不知所云,气氛一下子被他给冷了场,让我有点哭笑不得,只好玩笑似的给他一个台阶下:“是新婚燕尔去了吧?”
顾总管呵呵的干笑着,顺着我的话儿就如获大赦似的一溜烟儿的跑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既然所有人都不想我知道,我不问便是了,再追问下去,我不成妒妇了?
这种无聊的日子持续到第五天。第五天下午的时候实在闷不住了,拉了安灵跑出王府去逛集市。因为会暴光的都暴光了,我也没什么好再躲躲藏藏的,于是光明正大的出了门。
算算,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哉游哉的逛市集了?心情的烦闷暂时一扫而空。
街上热闹得很,即使已经过了五天,却还有人热烈的说着宣慕成亲那天的热闹,却是那日实在万人空巷。
四周的东西精致得让人看了眼,平时看惯了什么皇家上品的东西,现在看看着民间的玩意儿原来也可媲美那些价值不菲的东西。
可东西看多了,看到眼,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买些什么的好,拿了扇子要给钱,又觉得灯笼好像好看些,最后一条街逛下来,居然只买了几只竹叶编制的草蜢,这有点好笑。
但玩归玩,我还是注意到了街上隐约有些不妥,不时有几个便衣的捕头,或者是一小队的官兵来去匆匆,神色凝重,心里便疑惑琢磨着是否出了些事。
回到王府中已经是黄昏日落时了,我坐到院子里,拿出竹叶编的草蜢,细心的解开竹叶,想看看这到底是如何编的,以后无聊了也好自己编只来玩玩。
忙着的时候,眼角扫到一袭青衣飘过,落落的坐到我的对面去。
这种气息,也只能是宣慕了。我手上没停,嘴上却笑了一笑。
宣慕坐到我对面,却不说话。我感觉到他凝注在我身上的灼热视线,半晌,他声音沙哑的轻轻喊了我一声:“少寒。”
我抬头看着他,有点吃惊于他带着憔悴的面容。即使是迎娶了穆仪,这几日忙着新婚事宜,宣慕也不该是这么的憔悴,他到底怎么了。
我蹙起眉,细细打量了他一下,宣慕的眼中交织着矛盾和疲倦,我心里不知为何,突地跳了一下,有点惊悸。
“少寒,这几天没看到你”宣慕顿一顿,仿佛在斟酌着些什么,又像在和矛盾缠斗着,“有件事,不知好不好告诉你”
“什么?”
“前日皇上遇刺了受了伤这几日,一直在忙着查这事。”宣慕轻轻的道,语气又虚又弱。
“哦。”我淡淡的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竟然尚算平静。咬了咬唇,继续低头去拆那些竹叶,怎么知道手却一抖,竟然把竹叶给扯破了,刮到手指,立刻有殷红的血丝从小小的伤口中丝丝渗出。
只能颓然地放下破碎的竹叶,直直的看着宣慕,眼里有点热,要烧起来了,淡淡的开口:“几日前的事?”
“三日前的事了”
“为何不告诉我?”甚至连顾总管也是知道的罢?不然当我问起宣慕去向的时候也不会如此顾左右而言他了,定也是宣慕吩咐不能透露的。这街上的官兵也肯定是来秘密搜索犯人的吧?
我的问题宣慕没有回答,他死死的咬着唇看着我,他的唇几乎要被咬破了。
我没打算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因为我大概是知道他是作如何想的。
宣慕对于我从来是患得患失,在他眼里,可能一点小小的契机都能让我在他面前消失,何况是那人受伤这等大事?
我叹口气,问他:“我能否进宫去看看他?宣慕,能带我进宫吗?”
第三十一章
宣慕的唇动了动,终究点头答应了。
为了避人耳目,省了节外生枝的麻烦,宣慕想了想,决定等到夜时分才进宫,毕竟我身份尴尬。
动身之时,天下着大雨,马车外不时听到狂风吹得街道上的店铺牌匾落地之声,仿佛耳之所闻,又是萧瑟又是破落。马车在雨中一路狂奔,很颠簸,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合眼假寐,却还是感觉到车内那盏小灯微弱摇曳的光,心里说不出到底是有何感觉。
半晌,快到皇宫的时候,宣慕的手伸了过来,包裹住我的右手。他的手寒得很,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被他握住,我就像在三九寒冬将手插入雪堆里似的。
“少寒,别担心,皇上的伤不,没有危险。”宣慕轻轻地道。
我睁开眼睛。我担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在担心。从小到大,那人什么事是他自己摆不平的?
我浅浅地一笑,“担心的是你吧?”
宣慕僵了僵,收回手,搔搔头,讪讪的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与宫门的侍卫打了声招呼,我们便长驱直入,宣慕的乐安小王爷的身份在这时发挥了它方便快捷的作用。
来到那人的寝宫前,宣慕不愿踏入了。我看他很坚持,像一个固执的小孩一样,便不再勉强。
正要踏过门槛,忽然,宣慕从后面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紧紧攫住我,很用力,却似乎也十分的无力,我仿佛随便一挣就可以挣开。
“少寒。”他攫住我手腕的时候喊了我一声。
我停住步伐,站定回身盈盈的看他。
我的身后是灯光温暖的内殿,而我的面前,是寒冷黑暗的雨幕夜。
宣慕正是站在雨幕中,撑着纸伞,定定的看着我,脸上的神色飘忽不定。大雨撇湿了他的衣裳。
宣慕的眼睛一直一瞬不瞬地凝结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将我地刻在心底似的。与他对视的刹那,我似乎刻地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有更多的未曾懂得。
宣慕半晌,动了动唇,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出来,最后千回百转,还是只单单吐出一句又低又浅,却似乎理所当然的话。
“少寒,我在这里等你。”
顿一顿,宣慕又补充:“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知道了。”我对他笑一笑。
他终于放了手任我进去。
走进内殿,除了几个宫女,还有魏敏和太医馆内最资的太医傅云。
傅云是知道我的,当年有几场大病,那人秘密带来医治我的正是傅云。因为他固然知道我身份一旦公开,会引来轩然大波,所以一直都守口如瓶。
一见我来,魏敏和傅云都惊得双双低呼出声。
傅云简单地对我叙述了那人的伤势如何,便与魏敏一同退出寝室,到内殿中去守候着。
那人肩膀上中了不不浅的一刀,并没有什么大碍,现在只是有点发热罢了。
我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听傅云说他正睡着,于是蹑手蹑脚地进去,果然见他合眼躺在床上,浅浅地呼吸着,偶尔有点不规律的鼻息。
我走到床前,想探探他的热度。但又不太敢去摸他的额头,毕竟即使他睡着了,还是真龙天子嘛,真龙天子的头可以随便摸的吗?不太妥当,我实在没好意思,也没这个胆子去干这种事。
于是我轻轻掀起他一角锦被,伸手去碰碰他的手。
并不是太烫,发点热罢了。
正要收回手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悸动了一下,怕他惊醒,我吓得立马收回手。
哪里知道才收回手片刻,他的眉慢慢地拢了起来,眉心勒出几道的沟壑,额头上也隐隐要渗出一曾薄薄的虚汗。
“少寒……少寒……”仿佛受了什么煎熬似的,那人略微有些不安的喃喃梦呓出声。
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在梦中叫出我的名字,我浑身一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他越来越不安的睡颜,还有额上的那层薄汗,心里有股尖锐的痛无宣泄,不知是为了我的失去,还是为了他的错过。
“……少寒……少寒……”他不断地喃呢着,眼睫毛颤了颤,似乎要惊醒过来。
惧怕他蓦然惊醒后,发现我在这里,全看去了他脆弱的神色,也对他显而易见的痛苦于心不忍,我到底还是用手再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慢慢动了几下,无意识地回握住我的手。
然后,这个从来都鲜少受人左右的天下的君王,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并舒开了他紧皱的双眉。
“……不要走……少寒……不要走……不要走……”捉住我的手指越来越大力,那人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拿过床边的巾子,我轻轻地帮他拭擦脸上的汗,听他在病中竟然说出这样虚弱的话来,我手一颤,巾子滑落在地上,眼里又涩又痛,有什么水珠一滴一滴地溅落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成了一个个色的小印子。
这个向来自傲的人,也只有在病痛时的梦中才能这样说出这些话来。
……………
待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微微的变白。
雨势已经收小,昨夜的倾盆大雨成了丝丝的细雨飘落下来。
我跨出门槛,宣慕正在寝宫前面的院子里等着我。
宣慕就是在雨中,浑身湿透,像水里捞出来一样,纸伞掉在旁边,他狼狈不堪地坐在没有遮挡的石椅上。湿漉漉的发丝没有了来时的整齐,全都一撮撮地不断滴着水珠,脸色苍白如纸,唇紧紧地抿着,没有一点血色,眼眸却又黑又亮,坚定地将视线投注封锁在内殿的宫门前,在我踏出门槛的刹那,宣慕的眼睛一亮,似乎虚弱地笑了一下,但笑容很淡,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的错觉。
我心里一紧,赶紧冲到他的身边,皱起眉,“你是怎么了?!你在这里淋雨淋了多久?!”
宣慕仰头看着我,并没有说话,嘴唇抖了抖,似乎是冷得说不出话来了。
傅云走来,脸色惊恐结结巴巴地对我道:“公子……小王爷……小王爷他……坐在这里坐了一夜了……也…也淋了一夜的雨……”说到后来,声音小到几乎可以与蚊子媲美了。
“一夜?!”我几乎尖叫出口。
“他、他、他是王爷啊!为什么你们都不劝他避避雨?”我心里有些生气。宣慕在这些人的心中不是一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吗?怎么在这种自虐的行动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来阻止?
傅云吓得脸色都白了,还未及说些什么,宣慕忽然张臂,将我收入他的怀里。湿漉漉的身躯紧紧贴着我,冰冷的水渐渐从他那里渗入我的衣服中,寒冷并温暖。
他手臂的力道很大,几乎要折了我的骨头。
宣慕把头埋在我的颈项间,有些灼热的水滴虽着冰冷的雨水缓缓沾湿了我的衣服。
“不,没什么。他们都要我撑伞,也来为我撑伞,是我自己不撑的。”他轻浅地道。
“……为什么?”我艰难地从哽塞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询问。
“……我若不在这里让雨淋湿身体,冷却神智……我怕我会发疯……你明白的……”他地吸了口气。
顿一顿,他淡淡地说:“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啊?”因为宣慕的语气太轻太浅,也太虚弱,在那一刹那我完全没听清楚,只听到他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可是在下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他肯定说的就是‘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默然片刻,回抱他,紧紧搂抱住这具冰冷又湿透的绷直了的身躯。
我闭闭眼睛,声音柔和地回答他:“嗯……我回来了。”
回程的时候在马车上宣慕换下一身湿透的衣裳,因为良心上不多不少还是有些不安,于是我拿了毛巾帮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半死不活的宣慕擦头发。
解开宣慕的发髻,湿淋淋的头发一直散到了他的腰,我擦起来的确是有点吃力。
一想到宣慕昨夜居然在雨中淋了一夜,我的气就不打一来。
当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明明是说了‘我知道了’,他居然还是害怕,这不明摆着不相信我么?难道我的信用就如此之差?
大家再看看现在这家伙。
宣慕正闭着双眼,无比享受地倚在我的身上,让我帮他擦着头发,那嘴角还微微地翘了起来,那笑容暧昧不明,这分明就是倚病卖病,来吃我豆腐嘛。
我鼓起腮帮子,竖起眉,拭擦的力道骤然变大,一手捧住他的头固定好后,便使劲的蹂躏,把宣慕帅气的头晃得像波浪鼓似的。
“唔……少寒……我的头被你晃得好疼……”半晌,宣慕终于忍受不住,呻吟出声。
“哼,知道疼了?昨夜去淋雨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会头疼?”我冷冷地道。
宣慕忽然攫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他面前,盯着我笑问:“心疼我了?”
“你这种人,鬼都不心疼你!”我哧哼一声,转头看风景,可惜车帘子放了下去,没看到外面的风景。
宣慕轻笑:“我不用鬼心疼,我只要少寒你心疼我就好了。”
“什么话!”
“告诉我,少寒。”宣慕捧住我的脸轻轻转过来对着他,语气忽然变得认真非常:“你在他身边时有没有想过留在那里?”
看着宣慕的眼眸,终究没能说谎。
于是沉吟半晌,我说了真话:“他昨夜在梦里很…脆弱。梦呓叫着我的名字,喊我不要走……曾有那么一刻,我的确是想留下来的。”
“那为什么又回到我这里来了?”
“因为你在外面等着我啊,”我笑起来:“我记得有个傻瓜,说他等着我回来,所以我就回来了。”
宣慕笑道:“那和傻瓜较认真的人也是傻瓜了?居然遵守和傻瓜的约定。”
“说的什么话!”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但立刻就收了笑容,毕竟被别人说成傻瓜,还呵呵的傻笑的人就真的是傻瓜了。于是我佯怒地一头撞过去,将宣慕的头碰的一声撞得磕到车壁上,痛得宣慕抱着头,哼哼地呻吟着。
我开始还抱手在胸,冷言冷语地嘲讽着宣慕,说着“活该”、“看你还逞不逞强”、“让你头疼疼死算了”之类的话。但说到第五句的时候,已经发觉有些不妥,于是所有气势立刻阵亡,扑过去,有点心惊地问着宣慕是不是真的撞到哪里了。
宣慕立刻扑倒我,压到我身上笑道:“你果然还是有些心疼我的。”
我正要破口大骂,宣慕却忽然倒到我的身上,闭上眼睛,虚弱道:“少寒,借我靠一靠,我可能真的染了些风寒……头晕得很……”
我吓一跳,赶紧探他额头,果然是烫手的。于是立刻扶他起来,坐正在椅上,让他靠到我的身上去,再脱下一件外衫披到他的身上。
还好,现在是清晨,街道上并不是很多人,所以马车的速度还算快,我们一会就回到了王府大门前。
我扶宣慕下车,却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一队官兵站在王府前,为首的人在和顾总管稍有争执,顾总管挑高眉,充分显示了他身为总管的威仪,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他带着身后带着一众王府奴仆,生生挡在大门前面。
因为宣慕现在很虚弱,我有点急躁,于是在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大声喊道:“顾总管,到底怎么了?王爷回来了!”
顾总管一见我们,绷紧的神态立刻放松了些,喊了一声:“王爷,公子!”
为首的锦衣卫约莫四十多岁上下,闻言向这边转了过来。
果然不愧是为首之人,生得不怒自威,心思慎密得很,并不外露丝毫端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靠在我身上的宣慕,最后却将视线凝注在我的身上,刹那间脸上又惊又疑,那般沉稳之人却是如何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神态。
下一刻,他缓步走过来,对宣慕行了个大礼。
宣慕自石辉回过头来的刹那已经不再靠在我的身上,他站定身子,拢了拢头发,昂然傲视着那锦衣卫,声音有点沙哑,却是无比的镇定,有着一个王爷理所当然有着的威仪问道:“不知石辉总卫来本王府邸到底有何指教?”
我暗暗吃一惊,一别经年,逐渐都忘记当年一些人了。这石辉是宫中锦衣卫的首领,以铁面扬名,当年便是他带头彻查我爹凤宏的叛国之案。虽已过去十一年,但我还是怕他认出我来,于是稍稍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垂首站到宣慕身后一些的地方去。
石辉道:“回王爷,属下昨夜查到一个看更的男子,皇上遇刺当日,这名看更亲眼看到身穿黑衣的刺客隐入王爷府邸中,所以卑职斗胆请王爷放卑职与卑职手下进府搜查。”
说话的时候,石辉的眼角余光却不时的扫到低眉顺目,尽量减低存在感的我身上。石辉是锦衣卫之首,自然是加倍的眼光如电,为人向来又比较冷酷寡言,他那锐利的眼光看得我从头到脚都一阵阵的恶寒。
宣慕皱眉,自然也注意到石辉投放在我身上过多的‘关注’,便也轻微地移动方寸位置,巧妙地遮挡住他的视线。
当然不能就这样放他进去。毕竟是岳安王爷,而且法律上规定搜查皇亲国戚的府邸是要得到皇上的特批的。宣慕冷冷道:“敢问石辉总卫,可有皇上的肯准?难道总卫怀疑本王有异心?”
这最后一句话,语气悠然,却是说得无比沉怒,仿佛是将整座泰山都压到了石辉的身上。即使不是对我说的,我也被宣慕难得在我面前一现的威严气势压迫得有些吃不消。
石辉面色青白转变片刻,道:“卑职不敢。”
“哼!”宣慕冷哼一声,“那还不让开?”
石辉垂首,让出一条路。
宣慕轻轻推推我,让我走到他隔壁,恰好挡住石辉探究的目光的那一边,我们两人径直走进王府内。
一直到入了王府大门,顾总管在我们的身后关上了朱漆大门后,那道一直投射在我身上,让我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才消失。
心头忽然隐约有些不安与紊乱,难道那日刺客的确曾入王府内?抑或……是王府内之人?
更有那石辉看我的目光,锐利又冷酷,仿佛在看着一个余孽……
第三十二章
一进到念寒阁,宣慕原来死要面子地挺得笔直的身躯立刻就软倒在我的身上,我扶着他,暗地里咬牙切齿,他分明就是吃准了我不会推开他才靠过来的,我真就不相信这家伙虽不是练武之人,但平日生龙活虎,这点小病会让宣慕瘫成软泥?
不过不信归不信,我也只得扶着这团又沉又重又粘身的软泥进了房间,帮他脱了外衣,小心地扶他上床。
宣慕合眼躺了片刻,忽然睁开眼睛,对我招招手,道:“少寒,过来过来。”
我疑惑地白了他一眼,从桌子边转移到他的床边坐下:“哪里不舒服?”
他狡狡地一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捉住我要探他额头的手,握在手中,翻了个身面对着我,又闭上眼睛,道:“我要捉住你的手才能睡着,前几天都没睡好……”
说着,象个色迷迷的老头子似地摸挲着我的手背,让我背脊一阵恶寒,什么鸡皮疙瘩全起来跳舞了。
我发愣了半晌,才明白这个刚才对着石辉不怒自威、一语撼天地的岳安小王爷在对我撒娇来着……
天啊,他多大了啊……还要不要脸?算了,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不与他计较那么多。我不自禁地笑了笑,任他有点发热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侧坐在床边,靠着床栏,又想起了石辉这个人。
石辉曾经破了将近二十宗冤假错案,为人十分的谨慎,他所查出来的证据向来还鲜少出错,若他说查出那夜刺客是跃入王府的,那应该是错不了……可那人到底是入王府躲藏,还是……回到王府呢……却也说不准个数。
今日将石辉拒于门外,是因宣慕心高气傲之人,确是极为怒他人的任何一丝不信任。而另一个原因,石辉不能进来彻查,应是他今日查案心切,并未拿到允准。
握住我的手的宣慕忽然大力摇了摇我的手。我的神思瞬间收了回来,低头看到宣慕正睁大了一双邃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
“看什么看啊……”我心里忽然突地一跳。
我正在想着那么严肃的事情,他胡搅蛮缠个什么劲啊。
“少寒,你在想石辉的事么?”
“嗯……”我咬了咬唇。
“怀疑刺客事件是皇上一手导演的?怀疑他只是骗你回去而已?”宣慕笑道。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经的!”
言罢,随即长舒一口气,蹙起眉道:“你知道不是的。”
宣慕也叹口气:“无论怎样,他不至于愚蠢至此,这样无聊的算计不是他的风格。”
两人都沉默半晌,宣慕问道:“少寒,你相信我吗?”
我拧起眉,十分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这还用问吗?”
“我要的是确切的答案。”
“我相信你。”
其实不单是我,我看出来,那人也是相当相信宣慕的。这点,旁人应该也是知道的,不然石辉不会贸然而来,他必定明白皇上在非有确凿证据证明宣慕与刺客有关的时候,是不会允准搜索的。
那人还未为情而到公私不明的地步。这外人看不出来,我却是明白得一清二楚。
那人若有心,那在宣慕明确表明要将我留在身边的那夜起,他完全可以立刻暗中架空宣慕一切权力与官职,宣慕可以说是根本不能反抗的,但他没有这样做,宣慕依然是大权在握的岳安小王爷,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岳安小王爷。
“那就可以了。”宣慕看上去似乎撑得很辛苦,听到我如此说,便缓缓地闭上眼睛,沙哑着声音,喃喃地低声道:“少寒,这我来费神好了……那人毕竟也是我的兄长,我从小到大如此逍遥快意,也是仗了些他的庇护……”
“对了,少寒。”忽然,宣慕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睁开眼睛,神色严肃地警告我。
“石辉今日看到你……我总觉得他是看出了些什么端倪来,虽然当日凤家全家抄斩是有目共睹的,人人都看到你命断刑场,但还是小心的好……若他认出了你是凤家后人,即使刺客与你无关,你恐怕也会成为朝中大臣的众矢之的。这几天最好不要出门。”
“知道了!你烦不烦啊。”我一拍他的额头,用手去捂住他的眼睛,手心有眼睫毛动了动,感觉到他的眼睛闭上了,我才放了手。
看到宣慕的气息逐渐平稳后,我靠在床边也小睡了片刻。
醒来时宣慕睡得正酣,微热未退,于是我轻轻地抽出手,出了房间,找到顾总管,让他派个什么人去请万年免费大夫谢晟来看看。
虽然说请其他大夫的费用也不是很高,宣慕那点小钱还是给得起的,但有个不收钱任你用的大夫,真是不用白不用,当然要使到尽了,再者,那个谢晟,平时来串门子的时候还没少调侃我跟宣慕,一嘴的恶质,不爽他挺久了。
吩咐完顾总管后,我折返念寒阁。
边走边兀自沉思着。
虽然宣慕说他来查便好,但我觉得情况似乎不容他乐观。
首先,倘若刺客真是王府中人,那有第一必有第二,而有第二,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第三了。再被人看到的话,那人再如何相信宣慕,也是存了几分戒心的。
一个天子,一个权倾天下的人必然疑虑重重,草木皆兵,现在他对宣慕的信任也肯定会慢慢渗入隔阂。对于高不胜寒的他来说,实在是没有什么信任,是真的坚固到可以不参合一点杂质。
再者,刺客从宫中出来,又伤了皇帝,那肯定是惊天动地的事情。若有那个能力脱身出宫,在那么多的大内高手围追之下,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多多少少肯定是挂了彩的。而从宫中到王府,有一段路程,他负伤而来,即使说不上体力透支,也必定是疲累不堪。
王府内的巡查虽比不上宫中,但也是既严密又周全的,他一进一出地走动两,难道就真的没有巡逻的侍卫发现?除非……
刺客真的有一身武功绝学,不然,就只能是……
王府里有内应。
一想至此,我立刻头痛起来。若真有那么个人,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居心,他在明,宣慕在暗,不知要吃多少哑巴亏。
真是见鬼,我居然那么担心宣慕?!我大力的拍拍自己的头。要知道那家伙除了对着我时有点拖泥带水的懵懵懂懂又冲动外,还真没见他在别人那里吃了什么哑巴亏来着,典型的你咬我一口,我必定砍你一刀的那类人。
看看今早石辉就知道了。
石辉的岁数是宣慕的一倍,又高居锦衣卫之首,更受皇帝重用,软硬不吃。当年彻查凤家之案时,他正是与当时和凤家对头的左丞相交甚好。被他查出证据后,凤家满门抄斩,牵连其他隶属凤家势力的官员等人上千名,石辉其中起的作用真是一眼便知,这绝对有他推波助澜落井下石的劳苦功高。
而现在虽然不及当年风光,但人人见着石辉,哪个不礼让三分的?宣慕气他质疑自己,更是怒他将探究的矛头指向我,于是几句话便当着石辉的属下,把石辉的面子落了个七彩。
想起那个害我凤家之案扩大了十倍被理的人,被宣慕这样训斥,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觉得真是小小的出了口恶气。
“你倒是挺恃宠而骄啊?”忽然,一声冷冷的质问生生打断我的窃喜。
“就这样想走过去,将我视而不见么?”那人冷笑一声。
我暗自吃一惊,蓦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王府正厅前的园中。
而对我冷笑之人,正是穆仪公主。
现在成是上午,天气很好,穆仪公主坐在临水的小亭子里,桌子上摆放几盘精致的点心,她左手握杯,正淡淡地微笑着看我,那笑容里不见本分温度。
几碰面,她几乎是时时逮着机会就给我下马威。因为是公主,宣慕耐她不何,我本来也有愧于她,遇到这样的时候,自然是我不作声的情况居多。这我当然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道个歉就让它过去了。
我站定,笑了笑,道:“怎会,我只是稍微走了神,若得罪了公主,还望公主大量为好。既然打扰了公主清静,我这便离去。”
穆仪朱唇一弯,没说什么,握杯的左手一抬,将杯内之酒一饮而尽。
我眉心一挑,转身离开之际仔细打量了穆仪片刻。
据我所知,穆仪并非左撇之人,刚才看她挑了糕点入口,用的也是左手,方才举杯也是左手,右手却从始至终未曾用过,定定地垂放在膝盖上,一派娴雅端庄。
一个用惯右手的人,一个那夜用右手握刀子警告我的人,在这些最平常的起居饮食里,会这样频地使用左手吗?
若平时,我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毕竟她用左手还是用右手与我何干?但现在,对于我来说,却是草木皆兵,不由得便惯性皱眉猜测着各种原因。
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一点,便是,穆仪的右手,可能受伤了。
第三十三章
踏出院子之际,又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穆仪的手,确是好像不能怎样有动作的样子,心里的疑惑便越发了,难道刺客真的是穆仪?
但是单凭目测便断定穆仪手上有伤,未免太轻率。况且即使有伤,也未必就是那夜当刺客所受的伤。
不过,现在这样的时候,还是谨慎为好。
但问题来了。我要如何确定穆仪手上有否伤口呢?
最直接简单又明了的方法莫过于去看看或者用手确定。但一想便知这样的办法绝对行不通。先不说以穆仪的身手与脾性,我尚未近身便极有可能被她一脚踢飞好几里。再说,用眼睛看的话,就一定要撩开她宽大的衣袖,但男女授受不亲,穆仪肯撩开衣袖给我看,我也未必敢看。
想到后来,决定索性去问问穆仪的仪容阁中的侍女看看。
这是下策,但一试无妨。
穆仪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女是她自己带来的人外,仪容阁中的其他侍女全是王府中人,几乎全都是从小便在王府中的侍女。
穆仪平日不见得有多平易近人,来王府时间也就那么十来天,我想宣慕当初分派过去的侍女应该未至于那么快便成为她的心腹吧?
再者,穆仪再谨慎,手上有伤,能瞒得过身边的人么?我与宣慕平日就是与她疏远得很,不知道便情有可原,但在她身边当侍女的,多多少少还是会看出些端倪吧。
打定了主意,于是我趁着穆仪还在院子里的时候溜到了仪容阁外的地方佯装无所事事的闲逛着,看准了机会便捉来几个仪容阁中的侍女问。
一连暗地里悄悄问了几个,都没问出些什么来。她们平日都是做些打扫的工作,难以近身,均是不清楚。
正要放弃的时候,却是柳暗明,竟被我问出了些意料外的东西。
一个侍女告诉我,初三那夜,她曾经起来小解,无意间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还隐隐听到谈话里有初三、初八、十一、十七这些数字。因为声音很熟悉,所以待一切平静后,她抵挡不住好奇,悄悄前去有人谈话之地,却见一条带血的绷带,心惊之下,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日一早再去,一切彷如不曾发生过的平静。
悄悄告诉我这番话的侍女,是原来在月枫的含秋阁中的侍女,因为月枫生性不喜事事要人服侍,侍女自然清闲,而这几个侍女也都是心细之人,所以宣慕便将她们分派到了穆仪的仪容阁里。
她的话,可信度应该还是很高。
细细的咀嚼了一下她的话,心中一凛,初八那日,正是那人受伤的夜晚,难道这是巧合?
今日正是十一,那几个日期若是穆仪夜晚出去的时间,那今夜,她应该也会出外。
那我来个守株待兔好了。
我怕打草惊蛇,叮嘱告诉那名侍女不要声张。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宣慕的房间。宣慕仍在熟睡,我探探他的额头,似乎已经好了许多,今夜便能放心的到仪容阁去一探究竟。
是夜。
晚风萧瑟,微凉,吹得人心头一阵阵的不安,压也压不住心里的剧跳,心脏仿佛要撞破胸膛了。尚差十五几天,却也是有月的良夜了,月光如水,却总觉稍嫌苍白。
在晚膳的时候,让宣慕不知觉的服下一剂安神的药,让他早些睡去。待到二更天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潜入仪容阁,按着上午探好的路线与隐藏的地方安顿好后,屏息静气,耐心的等待着。
所谓来早了不如来巧了,我伏在暗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忽然,眼眸一,一个黑影在月光下跃出了仪容阁,上下几个翻腾,在夜色里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我的猜测果然没错。穆仪十有八九便是那日的刺客!即便不是,她与那刺客也应该是有着莫名的关系的。
我咬着牙猜测着各种情况,继续在这里等候着黑衣人。若黑衣人是穆仪本人,便一定会回来这里,若不会回来这里,那便不是穆仪。
穆仪是宣慕昭告天下的王妃,若是刺客,事关重大,必定牵扯到宣慕。她到底是刺客,抑或是与刺客有所关联,在这些上,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明白清楚一些才好。
寥寂的夜风拂来,明月时隐时现,月破云之时,身旁的影被水泻一般的苍白月光弄得颤颤而动。
在焦虑和不安中,我静静地等了一个半时辰,已经听到王府外打过了更鼓。忽然,正如方才黑影出来之时,微风中一阵异样,那黑衣人从墙外轻盈地翻身而入,直直要窜进仪容阁中。
我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湿漉漉的冷汗,那黑衣人手中有血迹!
忽然脚底一滑,我的呼吸骤然因突变而粗重了一下,那黑衣人的身影立时顿住。倏地地回头来,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我连忙身子一闪,将露出的小半方身子立时缩回假山后。胸膛里的心脏怦怦怦地不断狂跳起来,嗓子眼都吊到了半空中,脑袋里嗡嗡作响,在空荡荡的夜色中似乎像轰天雷鸣那样,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了。怕呼吸泄露了踪迹,我赶紧用手用力的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阵莫名的窒息平静后,我稍微的安心下来,她应该没有发现我吧?!放开捂住口的双手,慢慢地舒了口气,低头一看,心头一颤!
我的影子,一直露在假山的后面!我动了动,那影子也动了动,根本是我掩不住的死穴!
脑袋里轰隆一声,心知不妙!果不出所料!一条颀长的身影慢慢重叠上我的影子,那黑衣人,慢慢地来到假山后,正凝着我。
我后退两步,看着她露在面罩后的一双眸子,正如宣慕成亲那夜,穆仪握刀给我警告时看我的眼神那样,锐利又凛冽,仿佛蕴藏着不世之仇,眸子里寒光四射,满满的溢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我正要打声呼叫,她一眼看出我的企图,身影一晃,上来手指一拂,瞬间封死了我的哑穴。虽然被碧青散去了内劲,但身法还是在的,我眼看她第二招的杀意汹汹而至,便狼狈的侧侧身子,堪堪被我偏开了要害,她的掌法落了空。
趁着方才转身的惯性,我立刻转头拔腿便跑!仗着以前的一点身法,我足下如飞,虽然不如黑衣人轻功的神速,但好歹还是能险险地边避开身后呼呼的掌风继续往前走了十多米。
但跑了片刻,我觉得单靠自己,绝对是难以逃出生天,现在呼救是最后效的方法。可哑穴被封死了,倘若是以前,靠着内劲冲开大概也不成什么问题,但今非昔比,一切都是束手无策,心里暗暗痛恨起自己的无用,想着要为宣慕干点什么,却帮了倒忙,不但打草惊蛇,今番性命不保也有可能!
不容我多想,黑衣人的掌风已经杀到,我又一侧身,凌厉的掌风擦身而过,险过剃头!心中灵机一动,靠着侧身的动力,用自己的身体用力一撞那些一个个的盆栽,果然乒乒乓乓的倒了一大片,在死寂的夜空中发出刺耳又响亮的噪音,几乎立刻,院子外头的好几个地方都逐渐有了人声。
黑衣人见势,轻轻哼了一声,眼里露出冷笑的神色,手上一弯,蓦然多了一把匕首。我撑起刚才撞得生痛的身体,视线定格在黑衣人手上的匕首,正是那夜穆仪抵在我脖子上的那一把!心里一动,直至此时,终于确定了她是穆仪本人了。
知道她要杀人灭口,我还来不及想对策,刀锋已经直指我的心脏,我没时间全身避开,只能左倾身子,虽然避开要害,可匕首已经重重地划过我的左臂,顿时鲜血喷出,皮肉翻飞,手臂上仿佛被火灼着般的疼痛起来。果然是一把好匕首!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受伤的手臂,又避开了几刀,躲避间更是有意又撞破好几盆,眼见人声已近,黑衣人再不顾及我了,旋身跃回仪容阁里。我明白她是要换下这套夜行装,毁掉所有夜间外出的证据,这虽然麻烦,但以穆仪的能力,相信在众人来到这段时间做这些绝对绰绰有余。然后她再扮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出来,继续当她的王妃,当她的穆仪公主。
不过没关系,撞破她的方法我有的是。
已然安全,我喘着气,任由手上血流如注,但终归是避过一劫了。
第一个扑入的人自然是安灵。一见我坐在一片血泊中喘着气扯开自己的一截袖子在包扎,她立刻扑了上来,紧张地察看我的伤势。我唔唔地动了动唇,发出几个不成音的音节后,她立即明白过来,伸手一拂解了我的哑穴。
我立刻握住安灵纤瘦的双肩,趁着众人尚未进入的时候,对安灵低声吩咐:“宣慕现在如何?”
“王爷正睡着。我听到这边不对劲,还未曾来得及通知王爷便赶了过来。”
“好。”我沉吟片刻:“你不要知会他,帮我在这里暗中盯紧穆仪。待会她会出来对这里的事情自圆其说的。你也不要反驳,只静静的盯紧她便好,最好不要让她的活动范围超出王府。我现在要出王府一趟。还有,别声张我在这里。你只管躲好看便行。”
“暖哥哥,你要去哪里?危险。”安灵皱皱眉,眼见已经有绰绰人影了,她言简意赅地阻止。
看看手臂上的伤,我只道:“只是去求证某事,不会有大碍。”
言罢,我从另一边绕上偏僻的小路,到马房牵出一匹马,从小门出了去,一路狂奔去傅云的太医府。
第三十四章
来到傅云府邸,我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伸手就去狂敲傅云的大门。直敲得大概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我吵醒了。在我锲而不舍的敲击拍打下,终于有两个睡眼惺忪的仆人来开门了,那两张平庸的脸上比黑碳是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开门便大骂:“哪个在外撒野?!”说着一溜儿地张嘴便问候我的祖宗十八代。
我撇撇嘴,这是意料之中的问候了,看来我刚刚的举动在傅云的府邸中大约算是扔石头进茅坑,激起了公愤……
我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跟他们蘑菇,一抱拳道:“这位大哥,烦请将傅太医出来这一趟,要事商讨。”
那两人斜眼瞟了我一眼,眼角都吊高了,站在台阶上恰恰比我高了一个半头的高度,便顺势的低头倨傲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去请老爷出来?”
我冷冷一笑:“我不是什么人。”
说着,扯下包扎好的布条,露出那道的伤口,整块布上全是濡湿了的血迹,“这位大哥,确是要事不能耽搁,只需通报你家老爷‘是公子前来要事求见’,他自然明白来者何人。”
那两人毕竟只是下人,看到我扯下的布条全是触目惊心的鲜血,不禁面面相觑片刻,相偕跌跌撞撞地进了府邸。
不多时,傅云已经穿戴好匆匆出来。一见到我,喊了声“阿寒!”视线一触及我手上握的血布,再看看我左臂的伤口,立时生生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嘶嘶的从牙缝里发出沁凉的声音。
“你怎么了,受这样的伤为何还跑来?!”傅云紧张得一张和蔼的老脸都白了,慌慌张张就要拉我进去为我包扎。
我痛得牙齿打颤,勉强跟傅云打趣道:“你是专门医治我的嘛,受伤了不找你找谁去?”
“还说笑!”傅云恨恨瞪我一眼,“快进来包扎。”
我拉住他,收起了作怪的表情,道:“不是,傅伯伯,你却是看清楚这伤口,是否便是你当日在皇上肩上所受之伤?”我看穆仪应该也就只有那一把匕首傍身,要伤那人,也就只那匕首一把了。
傅云停住动作,小心翼翼地抹去模糊的血迹,仔细辨认,片刻又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震惊道:“阿寒,你也被那夜的刺客盯上了?!”
一句话,已再无多余之事要我揣测了。
我挽唇一笑,对傅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是我要去见皇上了,不知傅伯伯可否帮阿寒一帮?凭我的身份,自然进不了宫。”
傅云沉吟半晌,道:“好。事关重大。我立刻收拾些东西在车上帮你包扎,现在立刻去见皇上。”
傅云对身边的几人低声吩咐几句,立刻有人驾了马车来这里,傅云让我先上,自己拿了医药箱子,随后跟上,在马车的颠簸中为我包扎伤口。
来到宫门前,傅云与侍卫打了声招呼,便直入无阻了。
来到那人寝宫前,傅云已然完成为我包扎的事宜。我跳下车,正看到魏敏,便迎上前急急道:“皇上呢?睡下了?”
“寒儿?!”魏敏也如傅云当初见到我时那么惊讶,但看我风风火火般火烧屁股的着急,便立刻道:“未曾睡下,还在批奏折。”
“好!带我见他。”
魏敏便带我到了书房掩门退下,那人坐在几盏灯火下,大概是批改得累了倦了,正静静的伏在书桌上,鼻息轻浅地小憩着,我蹑手蹑脚地进来,竟也没有吵醒他。
看着他,竟觉一时恍如隔世,几豆弱灯正摇曳不定,将他的倦态都一一呈了出来,一并和他鬓边的稳重与成熟还有沧桑都收入我的眼底。
曾几何时,他便得如此的疲倦?曾几何时,我找他已经不是单单为了他的事?又是曾几何时,宣慕明亮的笑颜逐渐地取代了他这明黄色的高高在上的身影?
或许一切都是注定了的,要越走越远。人生世若大梦,到头来,重逢再见已经沧海桑田,两人早早走到了山穷水尽。
或许,他今夜这副倦意让我在那十一年里能看到,我便也不会离开了,可是仍只是或许,我和他之间,总有许许多多的或许、如果、倘若,一番番的假设下来,都是好月圆的美丽,但总归是非人蹉跎时光,却是时光蹉跎了人,一切皆都付了东流水。
不由得绵绵长叹。正叹着之时,见他已经醒了,眼中闪过一抹讶然,随即回归平静,正定定地看着我。
“醒了?”
他一笑,道:“自然。难得见你忽然来找。”
我上前去,问道,“那夜你遇刺,刺客是否是女子?”
他扬扬眉:“关心起朕来了?”
见我不悦,他哂笑着道:“何必这样的神情?答你就是了,正是个女子。”
我心头一跳,解开傅云帮我包扎理好的伤口,已经没有了血往外渗,伤口的形状也清楚了起来,举臂问道:“是这样的伤口吗?”
他视线一接触到伤口,神色一凛,眼中闪过一抹阴狠,眯起了凤眼,哼道:“原来找上你了。看来石辉办事不力,还没有查清楚啊。朕得加派人手了。”
我淡淡道:“这倒不必。”自己重新草草包扎好伤口,道:“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那人笑起来,哦了一声,“那是谁?”
“穆仪。”我斩钉截铁地道:“现在边陲有几个小国都蠢蠢欲动。虽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黔族也在叛乱之列,但是我想,暗地里的勾结,大概少不了……”
看了看他桌子上的一些文件,不禁一笑:“你自然也明白,不然何苦重新编排了各地的驻兵?那日你遇刺,虽然你武功不错,但刺客看起来并非要你的命,只是在你肩上划了一刀,说明那人并不是要你死,此其一。其二,你在书房遇刺,是丢失了什么?又或者是什么被人悄悄看过了?我猜猜看,八九成便是边陲地方配兵的地图?能做这样的事情的,又不想要你命的,除了穆仪,还有别人么?”
他不置可否,这是笑着听我一一道来。
“其三,今日我被黑衣人所伤。那伤我的匕首,正是穆仪随身秘密携带在身的匕首。那匕首的特别,你也看过罢,用那匕首伤人,伤口非常特别。”
他耸耸肩,眼里都是笑意,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我,道:“你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就不怕朕的弟弟洗不清嫌疑吗?毕竟穆仪是他的王妃。”
我也笑起来:“我之所以要第一个告诉你,正是要你不要将罪名一并归到宣慕头上。若是宣慕,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来偷看地图?他也是能知道驻兵所在的人,动动唇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告知外族。这你也是明白的。所以穆仪此人,你还是秘密的惩好了,不要牵连宣慕。”
“少寒。”他忽然撮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敛去他所有的笑容,冷冷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本来命令朕这么做?”
对他隐藏的怒,我自然明了的一清二楚,只是并不戳破。
“你没得选择。”我轻轻喟叹:“穆仪是什么人?值得你为了她去毁了你的左臂右膀?我又有几量的斤重,让你不惜毁了堂堂的王爷去得到我?”
一切都是了然的。他对我的爱,依然执着,依然要将我牢牢捆在这里,但前提还是江山。我与江山,孰轻孰重,早已经分了个水落石出。自古如此,多少个帝王为美人不要江山?屈指可数的几个,也都尽是昏君,留下后世骂名。他还是做他的明君,他还要握他的江山,我也并非美人,哪里有值得去不要江山要美人了呢?
他默然了,大家都明白,他方才那句意气之言不过是说笑罢了,穆仪,还是要秘密的惩的,宣慕,还是不会受到牵连的。
“……没事,我退下了。”我挣开他的手,行礼便下。
才要推门而出,忽然,他从后面几步跨了上来,双臂紧紧搂住我的腰。我惊呼一声,淬不及防,被他整个拉倒在地上,两人一个翻身,他已然紧紧压在我的上方。
他眸子里全是炙热的怒火,第一,我是第一看到他如此的情感外露。
“少寒,你是否已经爱上他了?”他的话从牙缝里一点点地挤压出来,带着万年的寒冰,却也像是烧得毁天灭地的烈火。
面对他忽然爆发的情绪,我并不想要再如何的纠缠,去了便去了,以往那种患得患失已经消失了,或许正是悬在了空中那么久,我已经疲倦地回到了现实的地上,邂逅了另一人,过往的一切,在这一刻,竟都象幻化成了过眼的云烟,云也淡了,风也轻了。
直至此时,我讶然于自己的平静,片刻方才明白,一切于我来说,竟都过去了。
而他呢?他尚还执着在那段相互纠缠与折磨的十一年里……爱也,恨也……也许,正是我此刻的淡然,让他也忽然的明白了,似乎连他这个天子也有不能回头,不能不放弃的时候,所以这段日子来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夜,他将我拉回来的时候如山洪爆发般涌现,这狂狷傲然的感情,褪去了掩饰,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也许吧……”我淡淡道。
“凤少寒!”他忽然迸出我的名字,我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将唇压了下来,紧紧的攫住我的唇舌,一双手轻易便禁锢了我所有的挣扎。
“……不……不要!”我猛地推开了他,手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血将他明黄的龙袍都染得刺目,他如一头困兽般红着一双眼看着我,忽然,哑然地笑起来:“不要忘了你身为凤家人的使命!”
我一颤,并不言语,到最后,他依旧是不肯结束么?到最后,他拿来束缚我的,依然只是冠冕堂皇的凤家使命,为什么,为什么他便从来不曾试过用他的爱来挽留?他从来便是如此,自己的爱,非得看得如野兽般危险,半点不肯承认……
倘若,他在那十一年里,能袒露半分的爱意,我们能走到这一步么……他现在能如此作着强硬的挽留,痛苦了他也痛苦了我么……
倘若……倘若……为何我们之间总那么多的假设……到最后,我和他,依然只有假设……
他的唇,再压了上来,狂暴的气息如风雨来袭……
我只觉得分外的悲凉,他的萧瑟与凄楚,又何尝不是我的凄楚呢……
正在这时,忽然门外的嘈杂不断清晰起来。
魏敏的声音故意的大着似的,道:“左丞相大人、左丞相大人,陛下正在休息,请不要打扰!”
“左丞相大人!陛下不见!请不要擅闯,奴才担待不起!”
左丞相冷冷的笑起来:“不知里面的是何人?如此神秘!本相也是急事相报,陛下必定见谅!”
我心头一惊,正要推开吻住我的。他也明白不能再这样胡闹了,草草便结束这个绝望的吻。可那左丞相不知发了什么疯,步伐奇快,竟在他还未放开我的时候便闯了进来,一双犀利的眼睛瞬间定格在他拥住我的画面上。
我心头一跳!不好了!这回不被人认出是当年的凤家余孽,也被冠上男宠之名了受群臣怒骂了!
他放开我,将我挡在身后,恢复他一笑动天下的威仪,声音平淡,却是怒火易见,“易卿家,夜来访,不知何事?”
左丞相易汶阴冷地扫了扫他身后的我,道:“老臣今夜忽然收到匿名信,说宫中有个男宠媚惑皇上……想当年先皇将社稷托付老臣,陛下年轻有为,断不会如此乱来,只是,先皇遗命在心,纵使陛下怪罪,也得一探究竟。”
我心里冷笑一声,好你个易汶,先皇的遗命?说得真是好听!
不过心里也开始慌恐。所谓有句话在仇人中形容最妥当不过:化了灰都认得。
我凤少寒和易汶仇家倒算不上,不过我背后曾经的凤家就不同了。当年凤家易氏,势如水火,后来一朝凤家破落,那一案,被易汶为首的易氏小事化大,居然连根拔除了凤家所有势力。
姑且不论易汶刚才听到了多少我和他的争执,现在见了我,认不出,我是男宠,他一传出去,可能被群臣联名上书要杀了我。认出我是凤少寒,那更精彩。罪臣余孽留在世上,恐怕没有哪一个臣子乐于见到吧。易汶更是会不安,怕我报当年这样将凤家之案扩大的仇,自然为了要免绝后患,要对我斩草除根的。
两种情况一种结果,我看来这真是死定了。
他自然也明白个中厉害,当然要让我在易汶面前露的脸越少越好,于是道:“魏敏,送公子回府。”
魏敏垂首而入,将我带离。
我尽量减低存在感地低着头,走过易汶身边时,他忽然一把撮住我的手腕。我一时惊讶,仰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易汶那老奸巨猾的阴绝表情立刻将我冻得骨头都成了冰。可毕竟此人也是毁了我的凤家的人,我禁不住的恨意让我的眼眸折射出冰冷,将视线扎在他的眼中。
他手上的力道忽然紧了几成,咬牙切齿地用着一种只我方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凤、少、寒!”
我神色一凛,甩开他的手,随魏敏匆匆出宫。
但终究是明白,自他从刑场上偷龙转凤的救下我时,这东窗事发迟早到来。
如今,是被是被敌视凤家的易汶做了那揭出所有的人。
我恐怕,得再上一刑场了。
第三十五章
因为衣服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实在谈不上怎么美观,魏敏便将皇上的一件便衣与我穿上。
出了宫,傅云的马车正在等着我。经过傅云的再三游说,我决定先到傅云府上洗个澡,让他帮我包扎并上药。我想了想,这样带着一身的疲倦与血污回王府,万一宣慕醒来只怕吓到他,我也不好交代,便先到了傅云的府邸。
当我洗完澡,傅云也帮我上了药包扎完毕,天已经大亮了。便由魏敏送我回王府。
穿着皇上的便衣,我尴尬极了。
先不说穿着的是皇帝――天下第一人的衣服有多么的不妥。
问题是他的身材和我相差实在甚远。我虽然二十将近有四了,却依然是十七八岁的身材,十足是一个少年的样子,穿上他的衣服,过于宽大,还好没有等身镜,不然看到镜里的自己,绝对是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屁孩,还不羞死自己了?!看那单是衣袖便折了几折,看着袖子,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身材真是残酷得很可怜……
回到王府的时候,王府里简直能称得上大乱一团。成队成队的人进进出出,个个脚底都像抹了油似的,脸上全是慌张。
宣慕正从里面走出来,脸色不错,大概是昨夜睡得很好(我可是下了安神药的,当然睡得不错了),不过他的神情简直黑过锅底的焦煤。
一见我从魏敏的车上跳下来,他神情一亮,可在看到魏敏的时候立刻便黯淡了下来,神色阴郁。
魏敏并不多言,只行礼便上车返宫。
“你昨夜到哪里去了?!”宣慕攫住我的肩膀问,脸上混杂着担心与猜疑,复杂得让我心惊。
一夜未曾合眼,受了伤,折腾了好久,我早已经体力透支,累得几乎要瘫软在地上睡死去了。眼见宣慕一脸的责备和猜忌,我心里便一把火烧了起来,我这翻折腾为的谁啊?未了要受这种气?!既然爱上了,又何必如此猜疑着?
一来现在人多,难免隔墙有耳,穆仪的事情实在不宜宣扬,现在不是对宣慕说实话的时候。
二来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现在和他多说些什么,实在累得不行,脚底像踩在了海绵上,摇摇晃晃得厉害。宣慕的逼问传到我的耳朵里和轰炸差不多,一轮轰隆隆的炸下来,几乎让我当场抓狂暴走,耐性再好的人也被磨干净了啊。所以我甩开宣慕,晃晃悠悠地往里走也不是很过分的事情吧?
宣慕愕然片刻,几步追上,又拉住我的手腕大声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昨夜不在,今晨对我爱理不理!”
我勉强睁开眼睛,像赶苍蝇一样将他过于贴近的俊脸推开一点距离,疲倦地道:“行了行了,到外面一趟要你管……好累,我一夜没睡,你快点上早朝,我要睡觉……”
“一夜没睡是什么意思?!”宣慕扬起眉。
还有哪种意思?就是一夜没合眼,他问的什么白痴问题。鉴于此问题实在过于白痴,我决定不予回答,继续一步三摇晃的往里头走。
这宣慕没有再追上来,想来是上朝的时间到了,我也已经回来了,不能再蘑菇下去。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着了。
直睡到黄昏之时才慢慢醒来。一睁开眼睛,便看到宣慕坐在我房间的桌子旁。一双眸子直直的看着我,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仿佛都要石化了,我醒来他还怔怔的看着,脸上被落日的余晖蒙上一层模糊的光,剑眉紧紧纠葛在一起,拧成了死结,幽幽的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用手指随便地理了理头发,才从床上起来走到宣慕的身边,将那壶早已冷了的茶斟满白玉瓷杯,仰头先喝了一口润喉,瞥眼,见宣慕还怔怔的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也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道:“怎么了?在这坐很久了吗?”
宣慕才如梦初醒的样子,一把撮住我的手腕。手里握的杯子荡了荡,琥珀色的茶水洒了出来。
“少寒,你昨夜在他那里?”宣慕几乎是肯定的语气问着我。
“是。”
正要问他从何得知,宣慕已经一手扫下我手上的瓷杯,白玉的杯子掉到地上,啪啦的碎成了无数的碎片。宣慕的脸上逐渐隐现着极度的愤怒,眼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他一把将我压倒在床上,便倾身欺了上来。
宣慕一手拉扯着我的衣服,一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你整夜没睡,是因为他吗?!你的衣服呢?哪里去了?!为何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你知道我今早上朝,朝中有什么传闻吗?!”
我心中一惊,想起临走时易汶那充满杀意的一瞥,按照当年易汶对凤家的仇视,我完全有必要先作好心理准备,他传到朝中的话必定不怎么好听,能把宣慕气到怔怔看着我看那么久。
“什么话?”我吸一口气后,问道。
宣慕仿佛用尽力气从口中挤兑才能说出话来:“今日我一上朝,朝中便有人说――凤家当年的余孽凤少寒原来不单是个男子,而且还尚在人世,昨夜――居然被左丞相撞见他――媚、惑、皇、上!”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撇过头去不看宣慕。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矛头已经直指我了,易汶朝中的地位稳如泰山,是两朝元老,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他的话,多数是一呼百应的,况且我这个人在朝臣中早已经定位在罪臣之子的位子了,现在再多项媚惑皇上的罪名似乎也没差多少了。
也许是我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惹怒了宣慕,他一把攫住我的手臂,咬牙问道:“你被人说成这样为何毫无所谓?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说错?!”
忽然,他的语气缓了下来,声音也沙哑了,那脸容上的疲倦显而易见。那是我最怕看到的表情。
我最怕从别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让眼眸的主人疲倦得无力又无奈,可我总是让他人渐渐地陷入一个疲惫的渊里,爱恨情愁,磨人蚀骨,也许宣慕也是到了疲倦的时候了。
是我的错吗?也许吧。
“少寒啊……你很多事都不愿跟我说清楚……我总是猜测着你的意思,无穷无尽的猜测着,仿佛整日悬在半空,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被你推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像今日这样,对那些话,你到底是在意与否……我却根本看不出一点端倪……你这样…是清者自清,还是没有辩驳的余地?”
宣慕扳过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眸里的我苍白又冷静,像一张纸。
渐渐,宣慕俯下身,轻轻贴住我的身体:“……你对我很好……我也总告诉自己,你在渐渐的爱上我……可是,你知道我还是很怕吗……你真的会爱上我吗?你是不是只不过是可怜我这个爱你爱到要疯了的可怜人?这些疑问不断被我扼杀,却又不断的生出来……”
我不说话了。我不打算作任何的辩解。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为什么他总是在猜测而非用心去看一看?连那个人都已经看出来的事情,他却还是云里雾里。
难道我和宣慕,真的就是少了默契?
齐眉举案,一生偕老,需要多少的默契?
我知道很多东西需要语言来作支撑与沟通,但是……
若是昨天没有遇见易汶,我可能现在会对宣慕说出他想听到的任何话,因为我明白自己已经能说出来了,但是,错过了时机。
斩草除根。易汶不会放过我。
一个媚惑皇上的人下场是什么?
妖姬尚且被死,何况一个男人?
一个余孽下场是什么?
一条漏网之鱼的下场又是什么?
不说自知。
况且现在我双重罪状,昨夜被易汶阴差阳错捉个正着,百口难辩。
那人已不是太子,他是天子,是明君了,守护的不是我而是江山,必要的时候,他会放手将我推回那错过了十一年的刑场,以封天下攸攸之口,毕竟江山、天下、黎民、百姓、皇家这些都太重太重,我区区一个凤少寒,轻如鸿毛。
而将我看得比天下重之人,惟今只有宣慕了。
可宣慕又是什么?
一个小王爷而已。
我又何必在现在这个生死难卜的时候对他说爱?说了,就是自私,若真死了,岂不捆他一生一世?何苦。
既然我们少了那一点灵犀,再纠缠也是蹉跎。
沉默半晌,忽然门外有人道:“王爷!王爷!”
宣慕正心思烦乱,不禁撑起身子不耐烦地挥手道:“滚,有什么事迟点再说。”
门外的人急道:“王爷,不能迟,皇上来了密旨,要您与王妃接旨!”
我心头一跳。他动作也快,今日就要另行安置穆仪。
宣慕低咒一声,从我身上起来,理好衣服,道:“知道了。”又回头看到一看,什么也没说,便推门走了。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宣慕才回来了。
“穆仪的事,是你的主意?”
我眨眨眼,笑起来:“我有什么能耐?都是皇上的主意。她怎么了?”
“穆仪从今日起,到城郊的皇家别院里住。说是住,不如说是软禁,对外的说法是她身体抱恙。她是那日的刺客。”
“……”我沉吟片刻,“好结果啊!”
既不会让外界知道穆仪是那日的刺客,自然不会牵连到宣慕,也软禁了她,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方法。
宣慕撮住我的肩,像我这样做是欠了他一千多万两的样子,黑沉着脸,话里藏满了风雨:“昨夜在仪容阁中的血迹是你的?”
“是啊。”我点头,虽然挂彩实在是不太光彩。
“为了告诉皇上,你去了皇宫,结果被易汶看到了你,还认出了你?”
“是啊。”这个失算了,捅了个大娄子,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办。
“……”宣慕突然沉默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我:“你这么做,全是为了皇上?你为何不等我醒来,由我去跟皇上说?难道你就如此担心他的安危?”
有个词叫迟则生变。
穆仪是聪明人,武功高强,我不立刻去,可能便被她绊住了。至于宣慕,我只是不想他涉险而已,不然以他这样的身手,昨天可能九死一生。至于其他人,却是少一个知道便越好。
可听宣慕如此说,我却觉得有股悲哀慢慢的涌上心头,酸酸涩涩的,堵得我心头发闷,什么话也说不出,也什么话都不能说。
也许是宣慕太过患得患失,关于我的,总也有些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过来。我为了谁?那人根本不用我操心,我操心的不过是李宣慕一人而已。我这样的急着要在石辉前解决了此事,除了不想他被人怀疑,还有什么理由?
他竟还是不明白。
我黯然地转过头去,什么也不说。
静默在我们间像利刃一样。
好不容易相爱了,却还是不明白对方,不相信对方,对爱情患得患失。那这样的相爱又有何意义?
罢了,易汶的事可能无法解决,我和宣慕之间,现在多说也无益。
“你说话啊!”宣慕终于忍受不了了,他猛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跌跌撞撞地来报:“王爷!王爷!傅太医来了!有急事!”
宣慕根本不为所动,他恍若未闻,依然紧紧地凝注着我,眼里闪烁着痛心的火焰。
忽然,门被撞开了,傅云急匆匆地推门而入:“阿寒!王爷!大事不妙!”
我们终于结束对视,双双转头看脸色煞白的傅云,只见傅云整个人仿佛是狂奔而来的那样,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看到我们,立刻转身关门,来到我们面前道:
“阿寒,你快走!易汶说你在王府中,不但媚惑皇上,还媚惑岳安小王爷!现在所有的臣子都在易汶的带领下,跪在议事的明鉴宫前,一致要求要死你!皇上虽然未表态,但群臣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了!若再跪下去,我怕……”
我浑身一颤!转头看宣慕,宣慕正震惊地看着我。
我低低地道:“……我知道了……”
傅云的视线在我与宣慕间转了两转,有些了然道:“王爷……这……恐怕不易解决……我先走了……”说完,推门而出,将空间留给我与宣慕。
宣慕忽然握住我的手,在昏黄的灯下灼灼凝着我,坚定道:“若你要留在这里,我陪你,我护你,若你要走,这一,无论如何,我也是要跟你走的。”
我心里一热,勉强笑了一笑。
忽然,宣慕的身体晃了晃,本来有力的手渐渐有力气消散。我轻易地抽出了手,看他跌坐在椅子上,诧异地看着我。
“算了吧。”我笑起来:“我不爱你,何必让你为我这样?”
他困难地动了动唇,愤怒地瞪着我。“……你说什么?”
说罢,宣慕痛苦地扶扶额头,勉强挤出几句话:“你……什么时候下……的药?”
我耸耸肩:“刚才在井里下的迷魂药,想来王府中可能已经倒了一大票。”
宣慕再也说不出话,支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了。
我长叹一口气,在摇曳的灯火中只觉得寒极与绝望。
抚着宣慕的脸,我微微地笑起来,结果如果注定了,那为什么还要拉你去送死呢?
我早知道易汶不会罢休,但想不到他行动如此之早。
我推门出去,果然见到王府中已经好多人被我的药迷昏了,东倒西歪地卧在地上。去牵了匹马,我大摇大摆地走出王府。
我死不死当然没什么所谓,反正十一年前他救下我,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若我就这样束手就擒,宣慕不知会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反抗,只怕到时易汶反咬宣慕一口,说他与我串通要篡位,那宣慕就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所以我还是走罢。
将命运交由上天来决定我是否这一逃能逃出生天,逃出了,固然好,逃不出,若追兵追来,那我当场自刎,也省了让宣慕和那人看到我死的那一刻。等宣慕看到我的尸首,人早死了,还能做些什么?
早打好如意算盘了,想了这么久,折磨了宣慕这么久,难道还得让他参入我的生死里去折磨他?
我跃上马,狂奔而去。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
易汶当日所说,有匿名信来告诉他有人夜里媚惑皇上。
匿名信从何而来?是易汶杜撰的,还是真有其事?若真有其事,那会是谁?穆仪?
不是,她不知道我会如何做,况且安灵也盯着她整晚了。
那到底是谁?
第三十六章
我在马上狂奔,想到刚才出王府时的事,不禁笑起来。
离开宣慕的时候,我顺手牵羊地拿了他那块岳安小王爷的令牌,再搜刮了几幅稀世名画与几样皇上赏给他的稀世名物,都是些一眼看上去就价值连城的东西。
大摇大摆地出了王府门口,那两个站门的侍卫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我恭恭敬敬地行礼。
我心安理得地对他们笑了笑,然后让他们先退后了好几步,我跃上马,从包袱里拿出刚才从王府中拣来的一块石头,往上用力一砸,岳安王府这四个镀金、龙飞凤舞的名家之作的牌匾顿时被我砸成两半,碰碰两声掉了下来。
侍卫顿时傻眼了,张大了嘴好久合不上,我估计可能会有几只苍蝇盲头盲脑地冲了进去……
虽然是入夜,但街上还是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顿时被我这种胆敢用石头众目睽睽之下砸了王府的牌匾的壮举给引了过来,将宣慕的王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脸上换上冷笑,看着人都围得差不多了,便扯开喉咙,充分模仿泼妇骂街的泼辣,手指王府大骂道:“好你个李宣慕!想将我交给易汶老贼?!没那么容易!我今日就砸了你的王府!”
那两个侍卫直至此时才如梦初醒似的冲上来要拿我,我长笑一声,掉转马头,冲开围观的人群,解开装满宣慕府中那些稀世珍宝的袋子,往人群中撒,大笑道:“给你们了!这种珍宝,留给小王爷那家伙也是浪费!”
人们顿时疯抢成一团,那两个侍卫被疯狂的人们不断后挤,终于不能追上我了。
夜空寥寂,寒星几点,月色苍白如水,却被街上店铺的灯笼都掩盖了那般寂寞的浅淡光华。街上不时有凋零的叶飘下,每每总被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踩在脚下。
我怅怅地舒了口气。
刚才的一番大闹,明日京城恐怕就传了个遍。先用攸攸之口封了易汶可能会对宣慕的指责,也划分了我与宣慕的界线。
这样一来,易汶想要拉宣慕下这淌混水,京城中的流言也能为宣慕撑住吧?想来易汶也耐他不何了。
现在只望宣慕明早醒来发觉这一切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不要再作无谓的纠缠与争斗了。
不多时,来到了城门。
本来这么晚的时候是不能出城的,但我用宣慕的令牌扬了扬,出城门这种事情真是易如反掌。
一出城门,便一路萧瑟。回头看看京城的华,京城的火树银,一切的一切,都恍如隔世了,那过往的十一年,那与宣慕一起的短短一年间,都似乎被缓缓关上的沉重城门给隔绝了。
想不到,真的要走之时,还是只我一人独自上路。缘分曾来又错失,是因放手而错失还上根本无能为力去把握?过往的浮光掠影,都成一梦了。
这一走,或许天涯海角,或许生死茫茫,前路如何有怎样,还是好去莫回头罢。
不过走之前,我还要去看一个人――穆仪。
其实找她没什么事,我只是想道个歉,无论怎么说,我是她不幸的源头,有时候为了保护一些人,总不得不伤害另一些人,我要保护皇上,也要保护宣慕,所以我选择伤害穆仪。如果没有我这个人,她可以活得更好,作为一个女人。
刚才傅云说易汶带着群臣跪在宫前请求皇上杀我,那个人想必没那么快表态,也就是说,这件事,应该没传得太沸腾,通缉我的人也还没行动,现在去看穆仪是最好的时机,看完便走,应也来得及。
想着的时候,我已经来到皇家位于城郊的一座别院。
别院虽然不大,却相当精致,一看便知是名师设计。我推门进去,只见里面只一个院子却是假山流水错落有致,别有洞天。
可现在我无心观赏。因为情况不对劲。
很不对劲。
穆仪今日住进这院子,虽然是名为养病,实则却是软禁。皇上用药废了她的武功,但是,也派了好几名侍卫来把守。
可这个院子,死寂一片,刚才在门口的时候我已经奇怪为何没有侍卫把守院门,心中早已经惊跳着了,连忙推门而入,赫然看到几名侍卫已经倒在了院子里面。
我仰头去看阁楼。阁楼中一间房亮着摇曳而微弱的灯光,一豆微光,在漆黑死寂的夜空中尤为显眼,时明时暗的灯火在在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氛。
我探探侍卫的鼻息,还是有的,他们只是昏迷了,再仔细看看他们的身体,都没有半点伤痕和打斗痕迹,我猜想是被迷香或迷药给迷昏了。
放下他们,我心里忖度了好久,还是决定进阁楼里去一探究竟。
我尽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踩着木地板上了二楼,心里止不住的不祥感觉让我手心都冰凉一片。那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云间,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来到二楼,转了个弯儿,我贴着墙壁来到唯一亮着灯的门边,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有人在微微但艰辛地喘着气,那人每喘一声,我的心就咯噔一下,那种恐怖的感觉几乎要让我的心脏跳动得爆裂了,呼吸差点在这种莫名的恐怖感中停顿,连我也几乎要随那人喘起气来。
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时候,忽然传出两声咳嗽。
是穆仪的声音。
穆仪的咳嗽声非常的压抑,仿佛要咳出一口口的鲜血的样子。不用他想,那些痛苦的喘气声一定是她的!
我心里漏跳一拍,难道她出了什么事?!再也顾不得什么了,我立刻推门而入。
在看到穆仪的一刹那,我连尖叫都顿在了喉咙中发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太恐怖,我倒退了两步,浑身微微的发抖着,喉头翻滚着,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满眼的都是刺目的鲜血,流了一地的鲜血。
我紧紧握住门边,不敢置信我看到了什么。
穆仪卧在桌子边,背后插了一把刀子。铮亮的刀子上染满了她的鲜血,然后血随着她的身体。那种从穆仪身体里流出的液体让周围都成了血泊。
穆仪听到有人推门,艰难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微微吃了一惊,却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表达脸部的情感,她那双眼睛疲倦地看着我半晌,忽然绽开一抹微笑,嘲讽的微笑,苍凉的微笑,血从她的嘴边蜿蜒流下,异样的妖冶。
“谁……伤你……?”我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问题,可是,问出口,发觉问题问错了,不是伤,应该是杀……将刀插入穆仪身体的人,根本是置她于死地。
穆仪的嘴巴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终于闭上眼睛又伏在桌子上,除了我直觉的感觉到她还有一丝气息外,几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我一步踏入血泊中要去帮她包扎,虽然我明知道这肯定是徒劳的。
忽然,背心受了不轻不重的一掌,五脏六腑一股翻腾,只觉得受了千斤重锤,却还没到震碎骨骼的地步,我踉跄一步,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可背后袭击我的人力道控制得很好,根本不到让我吐血的地步,只是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来人打散了。
这时,穆仪又艰难地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背后的人,又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终于,穆仪的眼眸逐渐失去了光彩,我眼睁睁地看她吐出最后一口气……
穆仪,死不瞑目。
我扶住桌子,转头,借着桌子上那一豆弱灯,终于看清楚杀死穆仪,与打伤我的人是谁了。
我不敢置信地全身冰凉,怎会是这个人?
“……月枫……怎么是……你……”
穆仪的死根本比不上我看到月枫静静站在我身后的那种冲击。
月枫清丽的容颜此刻平静无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唇边一抹轻笑,曾经我无比熟悉的带点娇羞的笑容竟然在这个时候变得如此妖艳。
她衣袖微扬,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憎恨,柳眉高挑。
“凤少寒。”她忽然用平时喊我的声音柔柔地喊着我,
我怔怔地,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明明是这把我熟悉之极的声音,带点娇柔如柳的轻盈,可现在却让我忍不住心头的一阵阵寒战。
明明这个人我如此熟悉,我们多少个月夜下,多少个黄昏把酒共饮,明明这个女子与我曾在烟火下一起惊叹,为何现在都仿佛不同了?
“我布局至今,不过为了这一刻,让你永难超生。”她顿一顿,淡淡地笑道:“从南巡回来那日,从我扑出去为你挡鞭的那一刻,你注定逃不出我的设计。我等今日,等了整整十二年。”
第三十七章
月枫素雅的容颜在火光中变得越发的模糊蒙胧,她淡淡地笑着。我惊到极,已经恢复了些许的平静,只是紧紧撮住桌子边沿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泄露了我的不敢置信。
吸一口气,再绵绵地吐了出来,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凝注着她眼里闪烁的恨意,问道:“我们何仇何怨?”
月枫纤细的手指弄弄青丝,轻轻笑了笑:“我和你没有仇,也没有怨。可是你们凤家,却毁了我的一生。”
我怔怔地看着她。月枫看我瞢然不知,根本不明白她所说何事,眼中便闪过一丝嘲讽。
半晌,月枫投目于远方,像回忆起久远的事情,漠然道:“我本姓慕容名芊,父亲是凤宏手下的左将。我生来便是小家碧玉,理应倚楼听雨,抚琴弄音,髻饰步摇,额点梅,只盼将来嫁个好夫婿便心满意足……”
她说着的时候,露出浅浅却又刻的笑容:“但凡女子,哪个不是盼着这样的生活。”
忽然,月枫话音一转,声调徒然尖锐起来:
“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梦,却被你们凤家毁灭了。凤宏的叛变,连累了我爹,我们家一夜间沦为阶下囚。爹爹死后,我与我娘连平民都不如,落魄得在街头乞讨……遭了多少人的白眼凌辱……后来,连娘也去了,独剩我一人。那年,我才十二岁。我应该有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变成了无根无蒂漂如陌上尘。后来被人拐到了青楼,但因为年纪小,还未能接客,便干着打杂的工作……”
月枫冷冷地笑了,看着我哼了一声道:“凤少寒,你永远不知道那种滋味。那种从云间坠到地上,从闺秀到成了任人践踏的地底泥的滋味有多痛苦。”
“后来,也算是我的幸运,在青楼里偶得高人相传武艺。到豆蔻年华,凭着武艺与当年习得的那点才华,倒也成了卖艺不卖身的名魁。就是上年的年末,那个第一朵梅盛开的雪夜,我遇见了王爷。”
说到此,月枫顿了顿,忽然漾出一抹真心的笑,嘴了低低地重复了几个字,神情有些缠绵与温柔。我怔怔的听到此,不禁猜想她嘴里重复着的字便是宣慕的名字。
眼眸盈盈地亮了起来,她继续道:“王爷为我赎了身,我成了他的妾侍,仿佛又回到了那久违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中,他是个迷人的男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上他?但我是什么出身?我也明白,只盼在王府中静静生活便足矣。可是,王爷南巡回来后,竟然一切都变了!”
“当年凤家已经被全家抄斩了,我虽然恨凤宏的叛变连累了我慕容家,让我沦落至此,但一切终归过去了,即便想报仇,也是没法子的了……可是我万万都想不到,你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月枫锐利如寒星的眸子倏地射了过来。敛了笑容,憎恶之情便清清楚楚。
“王爷待你一个小小的仆役如珠如宝,小心翼翼,他那满眼的爱意是这么的明显,又是这么的温柔,仿佛是酝酿了很久很久才揭封的淳香佳酿。我开始不懂,不明白。王爷平日是从不那么简单便付出情感之人,为何一趟南巡后,那短短的几个月里,会这么疯狂的爱上一个人?那个人还是个男人?!这简直不可能!后来我想起,首遇见王爷的夜里,他喝得烂醉,沉溺在梦中,一声声喊着的名字就是那个已经死去十一年的凤少寒。能让王爷这么露骨的表达爱的人,天下间,也就只有那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凤少寒了。可是为什么,他竟然会对同为男子的你表露这么多?”
“于是,我暗中观察了你的眉目,赫然发现,你与当年的凤少寒很相似。后来,我在你们暗中的言谈中终于明白,原来当年的凤少寒,竟然是个男子。他不但没有死,还活着!活得这么的好!”
我默默地听着,一瞬不瞬地看着月枫。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继续道:“在我为生死奋斗、受人凌辱的时候,你这个罪魁祸首的儿子在过着怎样的生活?锦衣玉食!即使神伤,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
明白了……原来是这样的。
我垂眼看着穆仪流出的血,艳红艳红,像开了一地的红,透着死亡的气息。月枫本来便是恨我们凤家,可她原来以为我们凤家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复仇无门,恨便的埋在心底,日积月累。
不得不承认,宣慕确实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女子若非心里另有他人,哪个见了宣慕不倾心相对的?月枫爱上了宣慕。可宣慕重遇我前,都是万丛中过,片叶不粘身的,对每个女子都是温柔多情却也无情。对月枫也是如此。既然各个女子都是一样的,月枫也无谓争个什么名分。
但是,宣慕爱上了我。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月枫的新仇旧恨便交织而上。我的生活成了对她的一种的讽刺,再加上我凤家连累慕容在先,我凤少寒横刀夺爱抢走宣慕在后,月枫如何能不恨?
如今报仇的对象尚活在人世,怎么可能放过?
我自嘲地笑了笑,凤家当年的债主啊。栽在她手上,也算了。毕竟让她漂泊人世,沦落青楼的也是凤家,我既然是凤家最后的一点血脉,自然应该承担她所有的愤恨。
“……那你从何时开始设计我?”我沉吟片刻,问。
实在想知道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她是月枫?
又是什么时候,她是慕容芊?
与我邀月的对酌的是慕容还是月枫?
她在我面前的笑容哪些真哪些假?
还是说,月枫这个人根本不曾存在过,正如当日的安暖,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无论如何掩饰,终归是那个苟活于世的凤少寒。
也许月枫也是这样。安暖与月枫,伪造的名字,连着那些扶持开心的日子,也是伪造的,只是我不知就里的便放了真心去交她这个挚友。
也许我们之间还有些微薄的联系,月枫淡淡吐了口气,坦白似的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
“那日我明白了一切,自然也了解王爷的为人,他为了你,将来有一日必定要将我们这些妾侍都遣散了的。”月枫嘲讽地笑着,“等了十一年的人儿,即使只是自己一头热,王爷又哪里肯让你受半点委屈?”
“于是我与其他的妾侍谈话的时候,便若有似无的提起了你,暗示你是个男宠。写湄是个急性子收不住心思的人,自然第一个找你晦气。我早观察了你一段时间,知道你的为人。写湄那鞭子下来的时候,我便算准了时机扑出去。也只有你这个傻子,才真的心怀愧疚。王爷经过写湄那一闹,必定遣散妾侍,而我也在那个晚上来找你,在你心中建立起一个善良无辜的形象,所以在王爷要遣散妾侍的时候,你必定为我求情,我便是能留下来的人了。”
“留下来是第一步。渐渐地,我也知道了些你能活下来的原因。那天,皇上来王府,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啊,我要从王爷那重重的保护里将你放在皇上的眼前……所以那个晚上我来找你看烟火。在念寒阁内是看不到烟火的,我便哄你出了念寒阁,来到最容易看烟火的院子,再让我的侍女在正院的酒席间让皇上听到关于安暖的消息……”
月枫冷笑一声:“然后,所有的事情都完满了,皇上见到了你。他的执着实在厉害,将你和王爷都勒得喘不过气来……王爷再厉害,也不过是个王爷,他哪里能争得过皇上?结果倒有点出乎我意料,你选择了王爷。不但如此,你们还想远走天涯,哼……我怎么可能让你如愿?你们走后的那天,魏敏来到王府,我小设计谋,让他‘无意间’知道你们的去向。”
我背脊窜上一阵寒冷,不知不觉里,那暗中的算计,我却是全然不知的。
所有的一切,我与宣慕不能脱离所有的纠缠,都是因为她?!
她看我一副惊讶的样子,继续平常地说起来,那语气仿佛不过是在谈论着什么平常事:“再后来,这个女人嫁了进来。”
月枫淡淡地看了看死去的穆仪,道:“王爷娶她的那天晚上,我多少也是有些郁闷,找你喝酒。天助我也!她居然对你也是极为仇视的,凤少寒,你得罪的人可真不少啊。”
“她威胁你的那把小刀很特别,特别得几乎是身份的象征了。那日她偷偷进宫窃取驻兵图,脱身无法下伤了皇上,回来的时候别我发现。本来那个打更的是没有看到穆仪进来王府……他看到的是我假扮穆仪跳入王府的身影。我要引来朝廷对这里的关注,只要朝廷的人,知道凤少寒还活着,必定会用些什么余孽的大义凛然的借口来除了你。”
顿一顿,月枫继续道:“你知道么?穆仪手上的伤,是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在那个夜里伤她的。那个在仪容阁前告诉你讯息的侍女,是我指使的。那个夜里,我假扮穆仪穿上夜行衣,引起你的注意,再偷来穆仪那把匕首,伤了你,让你有证据揭发穆仪。不然,以你这样的身手,你以为你能躲开我?一切如我所想,你果然第一时间去通知皇上,这正合我意,我便用箭,夹带了匿名的信件射到凤家当年的夙敌易汶府中,让他去皇宫一探究竟,然后易汶顺利地发现了你――凤少寒。”
“那穆仪又是怎样回事?”我看了看穆仪死不瞑目的眼睛,转头沉沉的问月枫。但话一出口,我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何在。因为我注意到,已经有一队人马正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来了。那马啸声渐近,已经要冲入院子了。从阁楼的二楼望去,星星点点的火把将漆黑的天空都映照得微红。
我朝律例,但凡杀死皇族者,可以立即诛杀当场,先斩后奏。穆仪嫁与宣慕,便是王妃,皇族名册中自然有她。
月枫,她早知道我心里所想,在离开前,必定要先见见穆仪的。
她是要将穆仪之死嫁祸在我身上。刚才那一掌,打得不轻不重,正是要我无力逃离这里。
“你明白了吧?”月枫看我变了几变的神情,笑起来:“我来这里的时候,已经通知了易汶,说你要杀穆仪公主。”
“好了,我要走了。你可要小心,易汶可是欲除你而后快的!”低笑两声,言罢,月枫从窗子中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第三十八章
宣慕一勒马缰,傲然停在易汶等众人的前面。剑眉飞扬,那寒星一样冷冽的眼眸扫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全身是泥污和血迹的我身上。
那一瞬间,宣慕的脸上闪过一抹炽怒,狂暴之色稍迅即逝。很快,他便恢复一副糅合不羁与自傲的脸,无声的笑着,那种微笑里的威仪将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慑住了。
“丞相大人,这个人暂不能杀。”宣慕挽起嘴角,道。
“王爷,何意?”易汶皱起眉。
“这个人砸了本王的王府,偷了本王的令牌还有一些稀世名画,本王还未问出那些珍物的下落,丞相怎么可以先动手?难道本王的损失丞相全包了么?”宣慕一副‘如果你想,也无所谓的表情’看着易汶。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宣慕怎么想这种幼稚的借口来拖延时间?他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带我离开这里?想到这里,不禁笑起来。
怎知一笑便牵动了伤口的疼痛,还没笑三声便猛烈地咳嗽起来,口中一阵腥甜,喷了些血沫出来。心里忍不住自嘲起来,这个就叫作乐极生悲了。
正咳嗽着的时候,宣慕所骑的马慢慢踱步到我的前方,他居高临下地问:“本王的令牌呢?”
话音刚落,夜风恰好拂起来。这里是荒郊野岭,风特别的大,掠过层层叠叠的树,发出呜呜的声音。
宣慕脸上忽然飞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抬手便扬起一撮粉末,白色的粉末被强风吹得四散。我所的位置是众人的中心偏后一些,那风从后面吹来,多数的粉末都被吹到了那些士兵那里。
易汶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王爷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人已经摇晃了几下如一个麻包袋似的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其他的士兵也纷纷倒地。
我以前受过些训练,对普通的迷昏药是有抵抗能力的,而且风是往我前面吹去的,我受的粉末不多。但这些粉末的药力不可小觑,不过吸了些,头已经昏沉得很了。
宣慕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踉跄着扑到我的跟前来,一把将跌在地上的我搂紧。
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帮我拂开额前凌乱的发丝,露出一张比死人还惨白的脸。他早已卸下了方才那不惊不怒的从容,嘴唇颤抖着,仔仔细细的审视着我的脸,忽然将头埋在我的颈项,微微地颤抖着,双臂上加注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糅进他的身体里面。
“太好了……”宣慕的声音里全是感恩。
我怔怔地任由他搂紧,听他喃喃道:“……你还活着……”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似乎是世间没有任何事或人比我还真实地活在他面前更重要。
感觉忽然真实起来。
刚才那一刻,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想的是他――这个在百里外的王府中昏睡的宣慕,可下一刻,他却真真正正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可以触摸到他蕴藏着巨大悲痛的身躯,这一切的感觉都能真切的感受到。
太过恍惚,我还沉溺在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却确实发生了的场景中,以至于我的脑子运转速度急速下降,傻傻的问了句:“你吸了粉末怎么没有晕倒?”
宣慕一怔,将我拉开一点距离,却没有放开我,敲了敲我的额头,被我打败了似的无力道:“小笨蛋……来救人自然事先服了解药啦……哪有人迷昏别人把自己都迷昏了的?”
我此时才恢复了神智,不禁呵呵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结果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宣慕顿时慌神了,快速地将我带进了穆仪死去的那个院子,为我清洗了脸、手、脚等部位和伤口又帮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便拿出包袱里的伤药为我涂抹上,细心的包扎了起来。
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挺痛的,头也因为吸入了宣慕那该死的迷药而晕晕乎乎的,便借着说话来固定自己的意志。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下的药足够让你睡到明天啊。”我疑惑。
难道我的药下错了?不可能吧……再粗心也不致于如此坏事啊……
宣慕一边快速的包扎伤口一边心不在焉道:“我晕倒后大约过了一柱香时间,谢晟收到群臣请愿要杀你的消息,赶紧来到王府。见到我晕倒,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的药再厉害,谢晟也能解……将我救醒后,我猜你可能会来这里,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
我嘀嘀咕咕起来:“……真是的,真不知该感谢他,还是说他好心办坏事了……”
宣慕已经包扎完了,听到我的嘀咕,忽然抬头灼灼地看着我。那双邃幽黑的眼眸在夜色中,看得我的心里跳了一下,呼吸都要窒住了。宣慕低头,不由分说地狠狠吻住了我的唇。狂热的气息随之而来,霸道又温柔,紧紧地纠缠着我的舌头和神志。
吻罢,我静静地喘着气,自然明白他忽然给我如此狂烈的一个吻的意思――警告罢了。
宣慕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不行,不能再拖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虽然宣慕的药效力能持续到隔天早晨,但迟则生变,我们还是争取时间先离开才是上策。
宣慕扶着我出了院子后,翻身上了他的马,我则挑了易汶的马爬了上去。之所以挑易汶的马,其实只是因为易汶的马是这所有的马中看上去最好的(当然,我不否定有想出一口鸟气的意思)。
我们二人便往南下。
我知道宣慕是铁了心要跟我走的。他的性子我知道,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既然今夜我做得如此决绝也无法阻挡宣慕来到这里,那现在我又何必再阻止?
可能是受了伤的关系,头一直有些昏沉,在马上摇摇晃晃的一路狂奔。
夜风寒冷,擦过我的脸边,整个人被吹得很难受,万分不愿再在马上这么折腾,却明白此时是宣慕争回来的难得时机,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只得一直随着宣慕的快马往南边奔跑。
不知走到何,一阵猛烈的夜风吹来,我恍惚了一下,神智有那么一瞬间空白,一个没握紧缰绳,整个人坠到地上就这样一路滚了过去。
旁边的宣慕吓得撕心裂肺的喊了声“少寒”,便下马冲到好不容易停下滚动的我身边,在他喊我第七声的时候我才缓过来应了他。
经过这折腾,宣慕不敢再让我这个伤患独自骑马,不过其实也没有另一匹马让我骑了――那真不愧是易汶的马,居然甩了我就一溜烟的跑个不见了。
因为刚才在地上滚了好一阵子,我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散了架似的,头又昏沉着,仿佛灌了泥水到脑袋里似的,根本运转不起来,迷迷糊糊的任由宣慕抱紧了在马上狂奔。
“少寒,前面有间茶寮,歇歇么?”又跑了大约一个时辰,东方微明,宣慕的声音从风中模糊的传来。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神智稍微的清醒了些。我睁开眼睛,看着他:“好。”
虽然是清晨,但这里已经有些人烟了,都是些赶早去集市的樵夫。
茶寮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正在粗声粗气的说着笑,那种傲然豪爽的笑声让这个郊外近村的清晨分外的热闹。虽然茶不太香醇,但在这里喝却是别有一番意趣。
“身上还痛吗?”宣慕让小二拿了壶茶和好几碟简朴的小糕点来,待我喝了口茶,才出声问道。
“……不痛。”我往嘴里塞了个小点心,含糊地道。
怎么可能不痛?一路的跌下来,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又被一截截的枯枝戳得生痛,也许有些地方已经淤青了,只是不打算告诉宣慕。
宣慕忽然发起怔来,恍恍惚惚的看着我,什么也不做,忽然咬了咬牙,紧紧地拧住眉,一双手伸过来,便握住我举箸的右手。
宣慕的手很暖,也很冷。
暖,是他的体温,可那冷的,是他手心渗出的冷汗,是他的心惊胆战。
没头没脑的,宣慕忽然轻轻对我说道:“少寒……不要离开我……”
不知道是否头昏的关系,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心里总觉得有些什么虚悬着,根本不能踏实,我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将手自宣慕手中抽了出来,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早点。
从来,我便不曾给过宣慕一句承诺,可这个傻子却依然甘之如饴的待在我身边。不是我真就如此狠心不想给他一些安心,而是我根本便是给不起,他所要的都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连我自己都承受不了,又如何去给予?
宣慕患得患失的哀愁又淡淡地笼罩了他的脸,正要复又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旁边桌子来了位魁梧的男人,一坐下便和同桌的几个农夫大声的说笑起来。
“哟,这么早啊!”
“嘿嘿,就是要跟你们碰碰面啊!我的弟弟前几天进京城去办货,昨夜连夜回来了,跟我说了个消息!憋不住啊!总得找个人说说!”那魁梧的男人仰头灌了口茶,那豪气仿佛他喝的是酒而非茶。
也许这男人跟茶寮的人都挺熟,他这么一说,所有的人都好奇地去听他的消息。
成功地吸引了如此多的注意,那魁梧的男人得意地浓眉飞扬,道:“知道吗?这几天朝廷出了件大事哩!”
他故意顿了顿,等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后方才道:“昨夜,我弟弟回来,告诉我,原来当年那个叛朝的凤家还有人没死!”
众人立时倒抽一口气,尚未平复,那魁梧的男人又甩出一个更令人吃惊的消息,道:“留下来的人是凤家的长女凤少寒!但你们肯定不知道!凤少寒其实根本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子!”
那话一出,茶寮顿时如炸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了起来,议论声、调笑声、说笑声混杂成一片。那魁梧的男人扯开了嗓子继续道:“静静!听我说听我说!还有更惊人的在后面!”
“昨天下午,所有的朝臣都跪在天子的宫殿前,跪了足足几个时辰啊!为的什么?!因为凤少寒媚惑天子!有那句话听过没有!‘国之将亡,妖孽横行’!这个凤少寒,被易丞相那夜去皇上书房议论朝事的时候撞着了他媚惑皇上的场面!那真是说有多淫靡便有多淫靡!呸!他还要不要脸啊!一个男人去用美色勾引男人!真是比女人还下贱!”
我的手一抖,筷子掉落在地上……眼里火烧一样的灼痛,整个身体丝毫不受控制地不断微微颤抖着,脑袋顿时空白一片,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倒流了一样,全身都几乎要痉挛起来了,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呼吸……
心口的地方像受了千万记重锤似的,打得我要粉碎了。
那魁梧的男人继续大声道:“所以啊,朝臣都觉得这个人是个亡国的妖人,于是跪在皇上宫殿前,要皇上斩了他!啧啧,皇上居然还犹豫了好久!这个妖人真是厉害,不知道将皇上迷到了什么样子!出了这种事情,那妖人就跑了,现在京城里都四散了兵将要拿他!对了!听说凤少寒这妖人貌若天仙,比女人还要漂亮!”
最后这句那男人说得异常的兴奋,舔了舔厚唇,语气里是十分不堪,是乡里男人常有的那种说诨笑话时的猥亵,他啧啧了两声,“京城里的人都说他是什么惊为天人!不知道上起来如何?身体肯定让人食髓知味,嘿嘿!将后宫那么多女人的皇上都要迷得神魂颠倒了!”
话音刚落,茶寮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颤颤地仰头去看宣慕,在宣慕眸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得不像一个活人,唇上几乎都褪去了血色……我紧紧握住杯子的手不断地颤抖着,不满的茶水被晃得四溅。
宣慕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他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被我按住。
我用尽力气才将头轻轻地摇了摇。明明是喝了茶水的喉咙却异常干涸,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对宣慕低低道:“……是非之地……快……点离开……”
说完,我也没看宣慕的神情,径自恍恍惚惚的站起来,脚步虚浮的往前跨了一步。
怎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才跨了一步,膝盖一弯便要栽倒在地,旁边那个魁梧的男人自然而然地扶了我一把,笑起来道:“这位小兄弟,走路小心点啊。”
我漠然地抬头去看了看他,那魁梧的男人并没有恶意,只是对我笑了笑。我低低地道了声谢,便步步困难地迈出了茶寮。
茫然地走到林子里,茶寮的热闹我已经听不见了,失神地站了好一会,忽然有人从后面紧紧地抱住我。
“怎么会这样……”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破碎在林子的风声中,淡淡地不知道在问着谁。也许是问苍天,也许是问身后与我感同身受、受着这份锥心刺骨的宣慕。
“怎么会这样……”
久久得不到应答,我再问了一句。
其实我并不期望会得到任何人任何形式的回答。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永远不知道的真相会永远被人曲解。
为了那人,用了二十四年的时间去爱,去为他设想,忍下了自己的委屈,也忍下了自己的哀愁和痛苦,只一心一意地帮着他,到头来,一朝梦醒,还是成了野史上遗臭万年的人。
实在可悲,也实在可笑之极。
喉咙里一阵腥甜涌上,我心里怦然受了重击似的,喷出一口血。鲜血落在林子的地上,染红了地上的落叶,那败退的枯黄上立刻出现了刺目的、不合时宜的嫣红。
我整个人晃了晃,身后的宣慕已经不能支撑住我的身体了,我用手撑住树干,艰难地转头去看宣慕。他的脸色死白,完全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甚至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要如何安置,想上来搀扶住我,却又仿佛怕上前一步便会逼得我退后一步。
我眼里的景色开始旋转,脚底的大地是在不断塌陷的。全身都觉得如于寒冬里一样冰冷之极,连呼吸都几乎不会了,心里闷得如压了一座泰山,右手便不禁抚着心口,想顺顺气,告诉宣慕我没有事,怎么知道无力的手指才碰上胸口,又是一阵昏眩,喉中的血已经来不及咽回去,再吐出一口血。
然后一切都很混乱。宣慕冲了过来,手忙脚乱的抱着我,在我耳边不断喊着些什么,我却完全没有能力再听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里,宣慕简直生不如死。
因我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
睡着的时候,无数个看不清面孔的人在指责我妖言惑君、美色败国,那声音如一把把的锥子与尖刀,从心口直直插进我的身体中,躲避不开,明明没有流一滴血,却总觉得自己身体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了。
身上更是时冷时热,冷的时候如身在冰窖,热的时候又如身在火场,很多人开心的笑起来,大声说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有时好不容易从梦魇里挣扎醒来,总看到宣慕憔悴的模样,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问他是怎么了,他只摇头不回答,只一句句的说着“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在你身边……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的话。字里行间,都是泣血的剧痛。
傻瓜,我就在这里,怎么会离开你?我不是说过,不会离开你了么……
我对着宣慕很努力的笑起来,并轻轻地告诉他。看到他眼里的闪烁,和嘴边的颤抖,我艰难地抬手去抚摸着他的脸,感受他憔悴的脸颊边扎手的须子。
在这几天里,很多本来不应该给的、也不能给的承诺都糊里糊涂的给了,一句句的对宣慕说了,一个个字的让宣慕听清楚了。
很多承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担的。
可当看到你身边的人如此痛苦的时候,一时便心软了,所以再不能兑现的承诺都不自觉地说了出来,想换他一个微笑,一点安心。
可很多事,总觉得是无能为力的,绝路便是绝路了。
这世间如此多的山重水复,难道真就也有那么多的柳暗明?
承诺也如此,无力承担负荷,勉强也不能兑现。
我想,这才是为什么这个世间,有那么多无法兑现的承诺,和那么多的负心人与伤心人。
这几天一直在发着高烧。宣慕不敢将我带进城去找名医,只因现在所有的地方都在通缉我凤少寒这个媚惑君主的妖人。
满朝的文武,都力劝那人将我杀了。
民间更是对凤少寒这个人鄙视之极。
那个人,为了自己明君之位,和朝野臣民的信任,已经下了旨,要将我擒回京城,然后立即执行死刑,以绝攸攸之口。
所以,宣慕不敢将我送到城中求医。只能找了几个乡间的大夫看病,可乡间的大夫,又有几个是医术高明的呢?即便碰到个医术好的,未必就不会将我们出卖给官兵。
追兵穷追不舍,我们这几日一直走走停停。
我情况好的时候或者撞着了追兵的时候,宣慕便带着我边躲藏边离开,我实在不能再奔波的时候,便借住民家或在山中破庙里呆上一夜,任凭风吹雨打,果真是如我所想的颠沛流离,实在苦不堪言,个中辛楚,不说也罢。
其实那天茶寮中的那个男人说的话已经不算太难听的了。
这几天一路的走下来,什么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
不堪的、猥亵的、鄙视的、嘲讽的话,男宠、小官、不要脸、下贱、妖孽、罪人、狐狸精,这些都不断地听进我的耳朵中,几乎是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在这么的骂着凤少寒,嘲讽着凤少寒,唾骂着这个妖孽。
我成了个罪人。凤少寒这个千古的罪人被民间不断的神化,比如妖孽转生,专来灭我鼎盛的皇朝;又如十一年前已经死在刑场,心有不甘,还魂报仇,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几天里,流言甚至还出现了宣慕。说凤少寒杀了岳安小王爷的王妃,将小王爷迷得神魂颠倒,带着他畏罪潜逃。
众口铄金的威力,我今日算是知道了。
我睡着的时候受梦里的唾骂,醒着的时候受世间的唾骂,高热不退,很多时候早分不清某时某刻是梦是醒,是真是假了。
昨日晚上,官兵来搜村子,宣慕不得不趁着夜色带我离开。
清晨醒来的时候,宣慕正带着我骑马继续往南。
见我醒了,他握住我的手,放慢了速度,低头看我,那眼眸里竟是意外的、多日不见的平和宁静,他喃喃道:“少寒,想去江南么……”
看他这样,我安心不少。口中火烧似的难受,头也痛得很,不能多想,于是点点头。
忽然听到一阵水声,宣慕停了马,将我带了下来。原来昨夜逃跑,竟朝着东行了好些路,现在来到了一个海崖边。
正是日出时分,可苍天迷蒙一片灰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压在天上。
崖下二十多米便是翻滚着一个个巨浪的海洋,从崖上一路往过去,墨蓝的海水与灰沉的天空连成一片,无尽头,真正的水天一色。
那一个个海浪翻腾着,怒吼着拍在崖石上,仿佛宣誓着自己的强大,迅猛的速度激起层层的水汽,浪四溅,我定定地看着崖下恶狠狠的冲打岩石的海浪,那强暴与羁桀不驯的巨浪似乎昭告着我有多么的不堪与渺小。
直到软弱无力的身体无法支撑,几乎一头栽进崖下的时候,宣慕才慌张地回神过来,让我坐下,然后他坐在我旁边,握住我的手,忽然轻轻地喟叹一口气道:
“好宏伟的景象……当初在宫中,自以为便是天下,怎知原来还有这般景象,以前,不过都是坐井观天的……”
“嗯。”我应了一声,又想睡过去。
宣慕轻轻摇了摇我,道:“少寒,不要睡……你已经睡了一夜了……来……陪我说说话……”说着的时候,有灼热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他声音里的哭腔很是明显。
我勉强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宣慕看了我片刻,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想起什么美妙的光景般绽开一抹微笑,那声音既悠远又咫尺,温柔得像三月的春风。
“少寒,你记得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么?”他喃喃道。
“……什么时候?是你要我跟你去南巡时么……?”我淡淡地问,配合着他说话。
“……不是,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宣慕忽然看着我笑起来,将我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又俯身在我的额头上烙下一个吻。
不知道是我额头实在灼热,还是宣慕的唇冰冷,那个吻,我觉得有些冰凉,很是舒服。
宣慕将我整个人都搂进了怀中,我听着他的心跳,也静静地听他说话。
“以前,我很早很早便一直看着你了。你是凤少寒,在太子的身边。那么漂亮,那么飒爽,我还不知道你真就是男儿身,我常常想,怎么世间有你这样的女子,能美丽如斯,却又英俊得如男子一样……像一阵风,有时是三月的和暖春风,有时是七月的清凉之风,有时是十月吹黄了叶子的秋风,有时又是寒冬里凛冽的强风,那么奇妙的一个人……我喜欢看你笑,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真诚,一点也不虚伪,和我平时看到的皇亲贵族那虚假的笑容完全不同……那时候我小,看到你的笑,只觉得很温暖。”
听他这么说,真觉得他是个痴儿了,我不禁笑起来,看到我笑,宣慕也笑了。
他继续道:“可一直找不机会和你说话,因你一直在他的身边,形影不离……他霸占了你所有的心思……后来,你十二岁那年,皇上举办猎赛,你陪着他到林子里打猎。那身的英姿,又有何人能及……我虽然小你一岁,却也能打些小动物了……那天正是春天,我看到雁,便拉满了弓,要射它一只下来,正放了箭,便看到旁边也放了箭,将我的箭生生击了下来,我怒然回头,正看到你在对我微笑。那是你第一对我笑啊。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便是‘六皇子,可曾听过: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不记得了……”我想了想,头又痛起来,便闭目养神,惋惜地道,这么美丽的回忆,竟因年代的久远与当初的不上心而忘记了。
“我知道你不记得……”宣慕的声音全是笑意。
“因为那,我还未来得及回你的话,或许你也不要我的回话,太子来了……你立刻调转马头,与他一起奔入了林子的……”
“再后来,我以为你……去了……”他顿一顿,将‘死’字换成‘去’字。
“我便常常地看着雁,春天的时候,总想起你的那句话: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傻子……”我笑着睁开眼睛,沉吟片刻道:
“在京城,秋天雁便南下,若我们以后在江南,那就是能看到秋天的大雁了……我在离开皇宫的时候,本只是想到你府中避一段时间……然后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还有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觉,也很自由……真想要这样的生活……”
听我这样说,宣慕急迫地道:“这个好办!我们这就去江南!我想与你一起在秋天煮酒看雁赏菊!”
这个大孩子。我看着他,宣慕的脸上仿佛染着日出的晨光般发亮动人,方才的绝望已经一扫而空。他无论如何的落魄,总能有着希望……
“好啊……秋天煮酒看雁赏菊……诗似的……”我应承着,心中的希望也受了他的感染,渐渐地涌现出来,春的柳,夏的荷,秋的雁,冬的梅……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
正在这时,一阵尘嚣扬起,被海浪掩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终于让我们听到并回神过来。现在上马离开已然迟矣,宣慕脸上煞白,抱着我的手臂渐渐紧起来。
不多时,我们的前面,已经围了重重的官兵。
为首的人勒定马,朗朗地诵读了圣旨,正是要将我押回京城接受死刑。
我全无恐惧,竟得平静,只因早已知道何尽头。
第三十九章
领兵前来的是四方将军之一的东方将军欧阳冲与易汶的大儿子易祈。
欧阳冲是朝野上下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与铁面无私,忠君报国之心天地日月可昭,一生打了无数场为朝廷基业奠基的胜仗,可谓是平民重臣无不敬重的老臣子了。
他宣读了圣旨后,定定地看着我,强烈的海风将他已有白在鬓的发丝吹得向后舞动着。犹记得我小时候,总喊他欧阳叔叔,被他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扎得我的脸生痛,他将我举高于头顶,总笑话我胆子小,想来,我不畏高他功不可没。
可现在欧阳冲还是欧阳冲,却再不是我的欧阳叔叔了。
欧阳冲长长的叹了口气,恍如隔世。
“寒儿,十二年没见了……”他浑厚的声音夹着海风,淳淳传到我的耳边。
“是啊……”我淡淡一笑,那真是相见不如不见了……如今再见,竟是要来取我性命之人。
易祈一扬手,后头冲上来一队士兵。
宣慕紧紧将我护在怀里,如困兽那般赤红了眼睛,那手臂,仿佛锁链似的,在我的身上上了锁也长了根,呼啸的海风掩盖了他的怒吼和挣扎。宣慕的挣扎在我身上烙得很痛,剜心的疼痛,死死的不肯放开我半分。
但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又如何及得上那么多既有蛮力又有武功的士兵?宣慕终于还是被他们生拖死拽地带到了后边。
宣慕被五六个士兵拖着,一声声的喊着“少寒!少寒!少寒!不要!少寒!”,那声音凄厉之极,划破了海风,也划破了迷蒙的天空。
失去了依靠,强烈的海风吹来,我摇晃了几下身体,几乎倒下,用尽全力方才稳住虚软的身体不跌倒。
将视线凝注在欧阳冲身上,我透过叫嚣的海风一字一顿道:“我要看看圣旨。”
易祈哼道:“难道皇上的圣旨也有假的?你别妄想侥幸存命!”
欧阳冲淡淡地看了易祈一眼,易祈立刻被他眼里的魄力震慑得收了口。
欧阳冲将圣旨交与一名贴身士兵,那士兵几步小跑来到我面前,手一伸,将圣旨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异常淡定地摊开明黄色的丝绸。
上面白纸黑字: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凤家余孤凤少寒
抱颠覆朝野之心,杀岳安王妃,诱拐岳安王爷,败坏朝纲,若不严
惩,歉对臣民,愧对皇天后土,命东方将军欧阳冲擒之,押返之途若有异情,可就地正法。
钦此――”
那朱笔的红色在我看来触目惊心,仿佛写着无数的决绝。
我微微地笑起来,且来看看圣旨上正文第一行的第一个字,与第二行的第二个字,抱、歉――抱歉。
抱歉,少寒。那人在圣旨上如是说。
想当年,他还是太子,我还是凤家的少寒,两人笑语晏晏形影不离,却终究是身在宫,并非什么都能说出口、写出来。
有些话,只能告诉彼此;有些话,在他人之前说不得,有些话,说出来便无趣……
于是便约了不成文的方法,把想说的话,精简了,嵌在文章里。
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第二行的第二个字,第三行的第三个字,第四行的第四个字……如此类推。
后来这个倒成了游戏,将诗句,将心事,将情话都这样一字一字地嵌进了文章中,让对方在文章里寻找着自己的心意,猜测着,寻找着,真是无比的快乐。
可这个游戏到什么时候被遗忘了?又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不再这样做了?
好像是从他将我自刑场上偷龙转凤地救下来后;好像是我们之间所有的笑容都成了伤害对方的利器后;好像是我们永无休止地纠缠后……
我背下各个年份各方的灾情,是为了让他想起来要防灾;
我学乐理,是为了让他在改奏折累了的时候,听我吹一曲洞箫清音;
我学诗词,是为了和他吟诗作对,举杯邀月,为他解闷;
我学武功,是为了保他平安;
我学兵法,是为了帮他平定江山,拓展他的江山版图。
可做到最后,还是离开了他;做到最后,所有的都成了一场水月镜。
是啊……有什么游戏可以一直玩下去?
我抬眼看了看困兽般仍在挣扎,却徒劳无功的宣慕。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那人终于下了决心要杀了我,维护他不世明君之位,那嫣红的朱笔写上的字仿佛沉淀着些什么,我却再也看不出来了,只模糊地觉得,那钦此二字收笔似是模糊了些。
是那人的泪模糊了字迹么?
若说是,我会相信。
什么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圣旨上,渐渐晕染了那些宣告我下场的字上,糊开了。
他这样做,是终于下了决心与我一刀两断。以死亡来结束我们那十二年的爱恋,那十一年的纠缠不休,断得如此的干脆。
也好,他终于放开我了――在我将死之时。
我呼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平静地转头看身后,水天一色的海洋。
这一刻,此生从未有如此海阔天空的感觉,束缚我许久的锁链终于断了。
我自由了,我可以去爱别人了。
可是我要死了。
我透过模糊蒙胧的水幕重重叠叠地看过去,宣慕的身影在人群中如此鲜明,如此突兀。
从来便觉得这个男人很招我心疼,他那么刻的感情有谁能不动容?他说那十一年时,看到雁北归,总想到我――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故人。
他说‘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就这样,他在每个春天,等着北归的大雁,等着我的消息,等啊等啊,等啊等啊,足足等了十一年,仿佛在等一个没有人承诺给他的诺言。
后来,他等来一个叫安暖的小仆人,老惹他生气,胆子也小,笨手笨脚,干起活来不是摔盘子便是砸饭碗,其貌不扬,脸上有疤的,瘦小的身子,笑起来傻憨憨的,却眼角眉梢都有点他等着的那人的影子,在某些时候,还能被他捕捉到一抹精光与哀愁在安暖的脸上闪过。
然后,他发现,这个仆人,便是他等了十一年的那个人。
自然欢喜,为了他,宣慕将自己的身段都放下来了,做了好多事,说了好多话,陪了好多笑,伸开伤痕累累的胸膛去接纳那个人――那个将他伤得遍体鳞伤的人。
谁的心是铁石凝铸?
谁的心碎了补不回来?
谁的爱付诸东流水?
又是谁漂流消失了的爱渐渐凝在了宣慕的身上?
宣慕,是我生命中第二段爱恋。
与那段二十多年的爱同样的刻,同样的铭心,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他已经走进我的生命中了。
欧阳冲看了看我,道:“寒儿,以你此时的身体,难以回到京城,不如现在了结了如何?”
我凝注着欧阳冲半晌,忽然从他眼里看出一抹怜惜,正如当年看着‘凤少寒’的时候,那南征北战、叱咤沙场的男人露出温柔的怜惜,我读懂他了。
他不想我再受押回京城那段路途的折磨,那样的流言,那样高热的身体,如何能挨到京城去?况且我被押在囚车上一路的北上回京,所受的便不是人民的唾骂如此简单了,那绝对会有的狼狈不说也罢。
而让宣慕这样看着我一路的虚弱,一路的奄奄一息,一路的受着唾骂,于他也是一种折磨,他如何受得了。长痛不如短痛罢了。
“也好。”我点点头。
易祈立刻扬手,三个士兵冲到我身边,两人扭紧我的手臂与身体,一人拔剑,在强烈的海风中做好了准备,待欧阳冲一声令下便刺过来。
“等等!”我忽然道。
挣扎着要甩开固定我身体的两个士兵,却无奈力不如人,不到片刻累得气喘吁吁,身体也虚软了,还是徒劳。
欧阳冲一个眼色甩来,那两个士兵便放了手。
我缓缓地跪下来,望定欧阳冲,晃晃悠悠地喊了声:“欧阳叔叔……”
欧阳冲似乎浑身一震,眼里红了红,却不言不语。
“若你还认我为你侄儿……”我一字一顿道:“便让我在此跳下海崖……如今民间这般说我,我有何颜面再将身体尸首留在这世间……埋在一方土坟中受人唾骂……”
说完,我看着宣慕惨白的脸容,对他微微一笑,想再看清楚我那个这生中第二个爱得刻骨铭心的男人。
可视线却不争气地模糊了,他似乎离我越来越远。
用了好久的时间,给了他很很的伤口,我才爱上这个可怜的男人,这个既坚强也脆弱的男人。
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做些什么事,虽然他说只要我在他身边便好了。这个傻子,将那点小幸福看得如此重要。
现在,我已经落入了地狱,被那些民间的流言生生拖进万劫不复中,我一人沉沦已够了,何苦要他与我一起遗臭万年?何苦要他与我一起沉沦在万劫不复里煎熬于世?
既然那人明君的地位要保,凤少寒不得不死,与宣慕相守的诺言早成了一场空,那些承诺,我给不了。
若我注定要死,那何必再留下尸首让他凭吊?白白侮辱了他在世间的清誉,不如我干干脆脆,这样跳下崖。
人生本就是空空如也的一场梦罢了,如何来,便如何去。不带一物来,也带不走一段情。
宣慕顿时定格住所有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嘴唇退尽血色。
这个海崖高二十多米,崖下海浪滔天汹涌,如一张吞人的大口,这样摔下去,自然再也上不来。按欧阳冲在朝野上下的地位,再有易汶大儿子在此,相信让他人相信凤少寒已经跳崖自尽的消息并非难事。
欧阳冲沉默良久,才缓缓地点点头。
易祈忽然大喊道:“若你会游泳呢!你想趁机逃跑么!”
我讽刺地笑起来,这样的海浪,这样高的海崖,懂水性的跳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何况我这个在北方长大,不谙水性之人?
但无所谓,反正是死,过程如何,方法如何又有什么计较的呢?我淡淡道:“你可以将我手脚都缚起来,我再有三头六臂,也难逃脱了。”
易祈听了,似是很高兴,却很快收敛了那些笑容。赶紧命人来缚紧了我的双手,要来绑我双脚的时候,被欧阳冲斥退下去。
欧阳冲地吸了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压抑得很,缓缓道:“寒儿,请吧……”
我冲他微微一笑,一步一步往后退。
双眼贪婪地凝注着宣慕那憔悴的英俊的脸。
他忽然发狠似的挣扎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不要啊――不要!少寒!求求你!――不要――啊――”
在海崖的边沿,我站在海风的前端,衣袂飞扬,白的衣,黑的发都被吹了起来。
宣慕在我前面二十多米的地方,被所有人按住,犹自在作着困兽之挣。
我盈盈地看着他,从来没有那么想去拥抱他,去抚摸他的脸,吻他的唇。
对他笑起来,给他最后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宣慕总说,以前我的笑容全是给太子的,没有给过他一抹笑。在我住王府中时,我的笑容也少有开怀的,常常不过是强作之笑。
现在便给他一个真心真意,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的笑容,一个只给他的笑容,感谢他给我的所有所有,感谢他曾将我的心找了回来,感谢他将他的心给了我。
然后,我微微启唇,说了三个字:“我爱你。”
这三个字,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很大的动作,只是唇动了动而已。
这是他等了整整一十二年的两个字。
现在我给他了。他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看懂了,是我们有缘无份,看不懂,便当作那句永别罢,也是我们有缘无份。
而我,只是告诉他而已,我爱上他了。他懂抑或不懂,我已经无力执著了。
本是已经无力挣扎的宣慕定定的凝视着我,在我的唇动了空后,他忽然再爆发全身的力气,奇迹般地撞开了所有的士兵朝我这冲来。
“少寒――不要――”
我微微笑起来,他懂了那句话。
在他冲到离我尚有几步之遥远的时候被一群士兵死死拖住,而我脚下腾空,身体仰倒,视线划了个弧度,整块整块的天空闯入了我的视线,我带着微笑,看着渐渐远离的天空。
急速下坠,海风奔过我的身体,渐渐地听不到海崖上宣慕那一声一声的呼唤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浪的怒吼。
什么是舍不得的,什么是放不下的,这一刻都蓦然明白了,不是那人,而是宣慕。
很多东西在失去后才明白过来。
‘少寒,我只是要告诉你,我不会放弃的。人不可能一生都不再爱人,我不求你立刻爱上我,我也不求你立刻忘记皇上,我只要你一天一点的渐渐喜欢我,一年,两年,三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是他给我第一个宣誓,而他的确做到了……我爱上他了。
可期限远远没有两年,三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这么长……我们之间,甚至只有一年时间……
‘少寒,我们来作个游戏,作个交易。你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快乐,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那你要我的什么作为交换?’
‘我要的东西多着呢!我要你每天给我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在那一抹清晨里,那一树的梨嫣然下,他握住我的手给我第一抹温暖。
‘我去里面求枝签,你在这里等着……如果你想……你也可以把这个挂上去。’姻缘树下,他交给我一把姻缘锁,想锁紧我们的爱情……
那个木锁,我一直放在最贴身的地方,想来,宣慕这几天已经知道我那天没有将那把姻缘锁抛上树了……只是他什么也不说……
‘……我若不在这里让雨淋湿身体,冷却神智……我怕我会发疯……你明白的……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那个雨夜里,他坐在雨中,等了我一夜,全身都湿透。这般放下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段所为何事?
就为了让我心软,为了让我回来他身边……
‘少寒啊……你很多事都不愿跟我说清楚……我总是猜测着你的意思,无穷无尽的猜测着,仿佛整日悬在半空,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被你推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你对我很好……我也总告诉自己,你在渐渐的爱上我……可是,你知道我还是很怕吗……你真的会爱上我吗?你是不是只不过是可怜我这个爱你爱到要疯了的可怜人?这些疑问不断被我扼杀,却又不断的生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只是我还是狠心地给了他这么多的患得患失……
‘我们这就去江南!我想与你一起在秋天煮酒看雁赏菊!’
‘好啊……’
最后,前一刻,我们定下未来的约定。
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还有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觉,也很自由……
春的柳,夏的荷,秋的雁,冬的梅……
可是后一刻,我却从海崖上跳了下来。亲手将自己许给他的诺言打碎了……
傻瓜,我就在这里,怎么会离开你?
那几天高烧不退醒来的时候总也这么告诉他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落入了海浪里……
有泪涌出来,却尚未流下脸颊已经溶在冰冷的海水中了……也许,我的泪,非是溶在海水中,而是流进宣慕的心中……
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伤心欲绝的宣慕……
冰冷的海水渐渐灌进我的身体中……眼前黑暗一片,我只觉得浑身的冰冷……冰冷……没有了宣慕的拥抱,原来如此的寒冷……
水面上的淡淡光华已经远去了,我越沉越……越沉越……越沉越……
终于,在回忆起与宣慕那似水流年那样美丽风华的过往中,
我闭上了眼睛,离开……
第四十章
黑暗中总是出现宣慕哀痛欲绝的脸,一声声唤着少寒……少寒……少寒……
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就这么失之交臂了。
不知那崖末,宣慕是作何所想?生离死别向来是最沉重之事,我这样纵身一跃,跃断他多少心思?心中愧意无边,所以梦里见到他,总也是相顾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居然没有死,竟又活了下来。
我醒来的时候,正在一间简朴的乡村小屋中,一盏幽暗的小油灯正在摇曳着,墙上挂着草帽与猎弓等物。
我从床上慢慢坐起来,视线穿过房门看出去,能看到些简陋的家具。
这里是哪里?
我静静地坐着,猜测着各种可能。从海崖上跳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这九死一生之事,怎么总让我遇到了?
不多时,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咯吱一声,从他推开的门外灌入一阵强风,我冷得颤抖了一下。
一个男子的身影在外面抖了抖稻草弄的披风,嘟嚷了声:“这个鬼天气,冷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在灶旁忙碌着,忽然觉得有点冷,不禁咳嗽了两声。
那门外的身影忽然顿住,然后风一样地闯了进来。
男子有一张堪称英俊的脸,但那种英俊不同于那人的邪魅,也不同于宣慕的玉树临风。这个男子的英俊是乡间那种黑黑厚厚的敦实,让人看了很是舒服,也很温暖。
他张大了口看着我,啊啊了两声,那眼睛瞪大得如两个铜铃,仿佛见了鬼似的。我也被他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冲过来,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道:“你醒了?你醒了?”
我皱眉,我没醒来能坐起来么?但口中干涸,发不出声音。男子立刻明白,转身给我递了杯热水,让我捧在手上慢慢喝下去。
待我喝完了,刚要说话,他就已经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些闲杂的东西,我一句都没应,他才回过头来,走到我身边,关心地问道:“你是哑巴?”
“……什么话!”我皱眉:“我好像不认识你?”
他释怀似的笑起来,憨厚地摸摸自己的头,黝黑的脸红了红,道:“你是不认识我,刚才是我唐突了,是我唐突了。”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
我记得……我跳了下崖,冰冷的海水灌入我的身体,身体不断下坠,仿佛永没有尽头的黑暗包围着我……
男子怔怔,呵呵地笑了一阵,坐到我床边对我细细道来:
“那日,我跟着船队出海,怎么知道,船队遇了风浪沉了,我水性好,攀着浮木来到了海崖边。那个海崖壁中有个很进去的洞,从海崖上是看不到的,我就在那里休息着。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些喧闹,便悄悄地探头出去,恰好看到你重重地从上面被人逼得跳了下来。
那日海浪大,风浪一个接一个,我想你就算会水性,可能也不能活了。还好,我水性不错,你沉得不,我拖你上洞穴的时候你也没挣扎,但将你拉上岸后却发现,你发着高烧,奄奄一息,我怕救你不活……但你命好,不该绝,在我急得团团转后,中午时分忽然来了艘船,我想了好些办法,终于引来那艘船,将你带了上去。船上有个很好的大夫,救了你一命。
再后来,我带着你回来这里了。你来这里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了……”
我长长地舒口气,看着这个男子――怎样的一个人啊,竟在那日那样的风浪中跳海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是,我本就没抱任何念头要活下去,倒是阴差阳错……
罢了罢了,上天不收我,我便好好的活着吧。
想到这里,我对他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黝黑的脸红了红,很不容易察觉的一抹嫣然,他憨厚地又摸摸头,不好意思地道:“名字很普通,我姓岳,岳飞的岳,叫落天。”
岳……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蓦地疼痛起来,揪心的疼痛,压得我痛苦起来。呼吸沉重了些,落天顿时慌了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了?”
宣慕宣慕宣慕宣慕宣慕……宣慕的封号是岳安,只单单的一个字,便让我又想起来那日崖末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那双赤红的双眸,仿佛全身都在流血,仿佛他整个人都要灰飞烟灭了……
听到落天的声音,我缓缓回神来,勉强笑了一下道:“没事……想起一些东西罢了……”
双手撮紧被子,将所有的担心与悲伤都从那用力弯曲着的手指宣泄了出去,掩饰似的对落天笑道:“岳落天啊……好名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落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笑起来道:“我没怎么读书……听不懂什么诗词……”
“啊……抱歉……”意识到也许伤了他的自尊,我赶紧道歉。
“没事没事,”落天憨憨地笑着:“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凤……”我才出口一个字,立刻止住在嘴边。
凤少寒,已经在那天的崖末消失于世了……
于是改口道:“我姓风,春风的风,名离,离开的离。”
一个名字而已,一个代号而已,我又何须介怀?
人生不过如此,换个名字,重开一段人生,只看你有否这个机会。现在是上天再给我机会,让我活下来,我何必执著过往?是凤少寒如何?是安暖如何?是风离又如何?过去了便过去了……
红尘中载浮载沉的始终是我一个人,没有人能陪伴我走完一整段人生,人生在世,如远行之客,我走过了那人,走过了宣慕,走到了现在……一段身世,一段往事,均不堪回首,不如掩埋,只作个简单的风离罢了。
伤心人在天涯,不如如风离去,任春秋月将往事掩埋。
当落天问我何为家时,我只说没有家了。于是落天留我住在村子中,将他过世的爹娘留给他那间娶媳妇用的、尚还空置的房子借与我住。
我便安心地在这个边远的村子里住下了。
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宣慕,去告诉他我尚在人世,可想想还是罢了。从村人在外面得到的消息我知道,宣慕已经回到了京城,作回他的岳安小王爷,依旧的生活着。
所有认识凤少寒的人,不认识凤少寒的人,都道他死了,死在那个风大浪大的海崖边。我再出现在京城,只会掀起那时那样的一场风波,牵累那人,也牵累宣慕,自己也未必有幸再来一个岳落天救我。
所以,我收拾了所有,专心地当起我的风离,安静地生活在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子中,享受着简单的、曾经渴望已久的生活。
冬天已经来了,一个月后,下了第一场雪。
然后雪越下越多,越下越大,又越下越少,越下越小了。从秋天到冬天,从冬天再到春天,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月。
这个村子有些小孩,平日找我来玩耍,他们的爹娘看我读过书,便托我教教他们,我闲来便默了三字经等启蒙之文来教与他们。他们虽然调皮,倒也贴心,让我看到他们灿烂又真诚的笑脸不禁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乐。
又在屋子旁开了块地,落天教我种些蔬菜。可惜我前半生都算娇生惯养,种菜的事情实在知晓不多,让落天教得有些跳脚。
在落天的锲而不舍下,我好歹学会了种些简单的蔬菜。自己种的菜,虽然不怎么样,但倒也清甜可口。落天会去打猎或去市集,闲来无事,我便连着他的那块地也一并料理了。
落天时时来看我,基本上只要他从山上打猎下来后,便来我住的屋子里,一直到夜晚才回去。他将打的猎物都分我些,和我一起烤了,再摘些我种的蔬菜,或从旁边他自己的地里种的菜拿来些,将就着一餐。
虽然不若皇宫中的山珍海味,但也让我吃得很好。有个人陪着吃饭的感觉很好,他常常说些有趣的事,都是我没接触过的民间趣事,一顿饭下来,将我惹得笑到把饭都喷得满桌子都是。
三月的时候,传来个消息,岳安小王爷再娶,将原来的妾侍月枫正式娶为王妃。人人只说是月枫原是青楼女子,但能得王爷如此待遇,实在幸运。那岳安王爷也是情,不顾他人如何说,只将个这样的女子娶为王妃。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距宣慕娶月枫过门那日已经过了半个月。这里的消息着实来得慢。
我静静地听着落天跟我说这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些听回来的热闹光景。我忽然有点舒心,也许宣慕已经从我的打击里恢复过来了……
只是那平日吃得很开心的饭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落天再粗心,也察觉不妥。问我怎么了。我笑笑,早练就一身好本领,虽然没有那人如此能掩饰喜怒哀乐,但骗骗落天也已足够。
“没事,”我笑起来:“不过想起那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世间,哪有这样的事……”
落天不懂。我静静地走出去,正是午后,春色无边,满眼满目的翠绿。隔壁的李子刚吃完饭,见我出来了,便赤着脚,扑了过来,欢声喊着“离哥哥!离哥哥!”
我接住他小小的身体,在他额头亲了一口,抱他起来乱晃。
“李子!今天的三字经背好了吗?快背给离哥哥听!”我大笑起来掐住他的脸颊。
玩得正开心的时候,一转身,看到落天定定地看着我。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一转眼,雁去了又回来,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
在那黄昏中,掠过翻旋的一排排雁,我总算明白宣慕那十一年来的心情了。
他说‘我很傻的,我是抱着期望,我想,会不会哪只大雁身上,带着你的消息?’
当初的死别成了生离,两人天各一方,无法相见,原来真会盼着一点点的消息,时时刻刻的等着,让相思等成了灰烬。
在秋的时候,终于又知道了宣慕的消息。
宣慕死了。
我知道的时候,名满天下的岳安小王爷已经下葬七天,就葬在城郊的皇陵中。
在市集上,听一些行人的聊天,知道宣慕是中秋后的第十天离开的。那夜皇宫有个夜宴,宣慕喝醉了,回到王府后,在念寒阁坐了一夜。
清晨,仆人发现王爷已经死去。在醉生梦死中静静地去世了。御医没有查出病因。
在宣慕的身边,留了一首诗。
“昔日凤台凤流连,今日凤台空如也。独余台下江自流,一叶扁舟随他去。凭君试问东流水,相思与之谁长短?”
我心里仿佛空了一。宣慕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这首诗……我终于明白了。
他之所以娶月枫,他之所以活了这两年,为的,不过是为我报仇罢了。
月枫成了王妃,这两年受尽万千宠爱,现在成了寡妇,守他宣慕的一生寡。宣慕正是要她孤独终老……用她的一生来赔偿……
傻子,为什么不好好活着?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为什么不替凤少寒活着?报仇有什么意义?
我捂住眼睛,静静地站在院子外。夕阳很刺眼,让我的眼睛很痛很痛。
可是终究没有流下泪来,因为我总觉得有些虚无,有些恍惚。
我倚在门边默默地看着天空。一朵云飘过去,然后又一朵……从金色到墨蓝再到漆黑,明月躲在云中,出来的时候便是月光如水。
四周一阵阵的虫鸣,更添寂静。
我终于有了什么具体的认知――宣慕离开这里了。什么上穷碧落下黄泉,什么千山万水外,怎样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的踪迹了――他不在了――不在了――
于是走回屋子中,倒头便睡。
夜里居然梦到了宣慕,这早在一年前,我便不曾梦到过他了。梦到他在那一树梨嫣然下,对我微微的笑着,可惜话已经听不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模糊得很,只大略记得轮廓和那些抹也抹不掉的,假的,不曾兑现过的承诺。
醒来的时候微微喘气,摸摸枕边,居然全湿了。
我在寂静中再也忍受不住,低低地抽泣起来……
你知道么?
最最痛苦的事情,
不是你看着那人死去,
而是,
在他死后的每一个日夜里,
每想起他,思念起他,
却明白,这个人永永远远地离开你了……
无论再如何想他、念他,心里都是空洞的。因为,
这片天空下,已经没有了他的踪迹、他的身影、他的消息、他的呼吸……
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这是什么滋味……像一根根细线将心勒得鲜血四溅,却见不到流血的地方,无法医治……只能心痛……只得心痛。
雁又从京城里飞往南方了,途径我住的村子,但这,却再也不会带着你的消息来到我的身边了。
原来这样是很痛的一种感觉,将心都剖开,粉碎再扬飞在风中。
宣慕,你在哪里?
是不是我已经永远错过你了?
第四十一章
秋天后是冬天,冬天后春天又回来了。
春风绿了村子后的那片山林,一夜的风放飞了千树万树灿烂的。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沉默无语,在大雪纷扬中怔怔地坐在屋里看雪。落天似乎很担心,于是春天一到,便说要带我去散心。最后本着到京城中探亲的机会,拉了我去京城。
走了十多天,到了城郊的地方,我便不再往前了。他央了我几,我都不再与他进城去,落天只好自己进城探亲。我在城郊一个小客栈里住下,等他回来再一起回村子。
第二天,我发现这客栈与素心寺挺近的,想了想,打算故地重游。
一人慢慢地逛到寺庙内,坐在那棵姻缘树旁的一隅,静静地看着善男信女的有情人笑靥如地将那把木锁扔上树上。
当年,宣慕正是拉着我的手,跪在这里,对着姻缘树发誓。
‘我,李宣慕在这里发誓,以后无论如何,都对少寒始终如一。尽我所有来给予他快乐,给予他幸福。即使他不爱我,即使他还思念着那个人,即使他利用我,我都无怨无悔!我将我的生命交托于他的手中,为他做任何事情均在所不辞。如有不从,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月老在上,请保佑少寒从此开心快乐。’
我怔怔地看着树。眼忽然就模糊了,然后一些冰凉的水滴缓缓流满了脸颊。
如今树还是那棵树,寺还是那座寺,可当年的宣慕与少寒早已经消失了,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让人心下怆然。
环目四方,春风过,万紫千红,风流,遍地嫣然。今年胜去年红,可惜谁又复在这下与我共赏?我自嘲地淡淡笑起来,果真是人面不知何去,桃依旧笑春风。
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春天,别样的苍凉。
从怀里摸出木锁,上面刻的宣慕与少寒二字已经被我这两年七百多个日夜里用手指抚得浅了,也模糊了。可木锁上的字模糊了,心里的那两个名字却越发的清晰,越发的刻了。那股想哭却流不出泪的哀愁也更浓了,几乎锥心、几乎蚀骨。
也罢,当年阴差阳错,没能将木锁扔上树,也许真是冥冥中注定我们有缘无分,如今,来到这里,将它扔了上去罢,当是求下一世的缘分吧。
我于是站起来,将木锁扔到树上。那红色的绳子立刻缠绕住树枝。那一段往事,也如这把木锁,一并扔了上树,高高地挂在树上,与锁一起祈求着一份永不再来的幸福。
虽然将祈求姻缘的木锁扔了上去,我却莫名的感到怅然,定定地站在树下,看着树上千千万万份姻缘,红色的绳,木的锁,一个一个,一簇一簇,缭乱中我竟再也找不到我与宣慕的木锁了……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扔,留在身边,日夜的想,日夜的看,起码还能细细地抚摸那两个字。
可惜扔也扔了,有些事,是不能回头的,正如那日我跳下崖,跳了便是跳了,怎么还能挽回些什么?
又站了片刻,我默默地在一阵阵的飞中离开这座祈求爱情圆满的寺庙。我的爱情已经不能再圆满了,何必再在这里?
才一回头,隔着一个个穿梭的男女,看到一个旧人,静静地站在寺门前,定定地看着我。
正是谢晟。
我对他笑笑。回身要从另一个方向离开。才走了几步,居然被他一个箭步而上,紧紧地撮住我的肩膀。
谢晟低低地又不可置信地喊了我那个久违了、尘封了的名字:“凤少寒……”那声音,仿佛几度轮回才飘来我的身边,悠远又缥缈。然后不由分说,便将我拖到人迹甚少的地方,堵了我的去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两年前已经……!”
我见脱身无门,只得将所有都全盘托出。谢晟压抑地叹了口气,看着浮云片片,投目远方,喃喃道:“果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说着,便放了手。
我凝注着他笼罩着淡淡哀愁的脸,垂眼道:“天意如此……这后,我便不会在来京城了……”
谢晟忽然看定我,眼里欲言又止,却最终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我对他一笑,旋身绕过他,在他的视线凝注中离开了寺。
这一去,我便真不会再来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落天正在等着,焦急得很。我看看天色,才发现,我在寺中已经坐了大半天了。
落天看我神色恍惚,连问了几声,都问不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我们日启程回村。
直至出了京城,再也没见过谢晟。
时间飞逝,再见到雁时,已经是初秋了。
每到秋天,总觉得一年一年似乎就如此蹉跎而过了。终于体悟到为何总有人喜用秋天作为时间飞逝的代名词,原来果真是这样的,只有在秋天,才能真切地感觉到时间如风,绿了天地,也红了天地,便是一个轮回。
想起宣慕,他说:秋天,我要与你煮酒看雁赏菊。
言犹在耳,人却不复存在。
我年初之时,在市集上看到几株不错的菊,于是买了回来,植在院子中。现在恰好是开了几朵,傲气而坚贞,煞是好看。
于是买了些酒,黄昏的时候,落天来了,恰逢我要赏菊,便也兴致勃勃地掺一脚过来。
正是黄昏,沉重的金色撒满大地,向不远的后山望去,千山的红树万山的云,把酒静静赏日落,忽然的雅兴来了,找出前几天用竹子削出的洞箫,呜咽地吹起来。本不想吹得如此哀愁,轻曲却在看到雁飞之时吹成了离愁,音律哀鸣,辗转悱恻,如泣如诉。
落天忽然怔住了,定定地听着我吹出的离曲婉转在黄昏的乡野中。
吹曲之时,定要闭上眼睛,说是要连着自己都一并的沉溺在婉转里,其实不然,不过是要合眼阻止泪慢慢溢出。
但终归是徒劳,洞箫之音,到底彻头彻尾地勾引出我这将近三年来对宣慕的所有所有思念。
一曲离歌两行泪,问君何地再相逢,却也道问也枉然,思也枉然,徒留心中悔楚如刀。人生在世多少称意事?当年生非容易死非甘,就这么将生离误为了死别,最后果真是成了死别。
现在又是秋天,又是良辰美景,可纵有千万般情意,又当向何人说?
吹完一曲,睁开眼睛已经是满满的泪,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好多村人与小孩子与黄昏的日落暮色下,趴在了我院子的扉栏外,专心地听着。我模糊的视线扫过落天黯然的脸,一直望向院子的柴扉外……
谢晟站在柴扉外,也怔怔地听着。看我将视线凝注在他身边,长长叹一口气,推开柴扉,缓步走向我。
来到我跟前,拿起一只酒杯,斟满酒,仰头喝尽。
然后,他看定我,用手去抹我的泪,轻声问道:“这般愁思,是为他么?”
我惨淡地笑了笑,投目远方,怔怔然道:“那年海崖边,他说与我在江南,秋天煮酒看雁赏菊。到底月易圆,人难圆……生离又死别……”
谢晟沉吟半晌,握住我的手问:“愿意与我到江南走一趟么?”
我盈盈抬起头,看进他邃的眼眸。谢晟的眼里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隐藏了什么。莫名的,虽然明知道不该如此天真,抱了些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底是心里却蓦地动了动,他说的江南,似乎有什么在等着我。
于是我点点头,道:“好。”
落天立刻伸手来握住我的肩膀,晃了晃,凄然又惶恐地大声道:“风离、风离、你要走了么?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谢晟皱眉,漠然扫了落天一眼,什么话也不说。
我笑起来安慰他道:“也只是一趟而已,很快回来了。”
谢晟却忽然拨开落天的手,道:“不,他不会回来了。”
我愕然起来。
谢晟拉我起来,“现在便去吧!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在村人一片挽留声里,我和谢晟立刻踏上了往江南的车子。落天在人群中怔怔看着我,那悲哀的视线一路随我远去。临行前,他握住我的手道:“风离,你何时回来,这间屋子也为你留着……”
什么是明白的,什么是不明白的,都只隔着一层纸而已,不过是不戳穿,不过是狡猾地扮作不知。
一路上,谢晟只字不提我们往江南是去看什么。
在车上走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姑苏城郊。谢晟忽然就沉重起脸色来,带着我走的步伐慢了,心里似乎在纠缠争斗着。
两个时辰的路程我们走了半天才到。谢晟带我来到一间书院前。那门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来仪书院”
只见那书院关着门,门口两只石狮子很是威武,可配着朱漆大门,装饰却也十分的典雅。
谢晟推门而入,我随后而至。
书院虽不大,却很是漂亮。种满了各种,只是春天未到,看不出满圆盛放是如何的姹紫嫣红。书院中有一个小池塘,里面浮着有点枯萎的荷与莲,夏天想必这池塘是清香宜人。塘边有几株柳树。柳树旁是个亭子,亭子周围植满了菊,正是秋,全院唯独这些菊怒放傲然,十分的夺目,让人不禁眼前一新。
在书院主楼旁,还有好些梅,也是寒冬未到,还未见嫣然。
而主楼中传来阵阵小童朗朗的书声,在天空中回荡着,一派宜然闲适。
‘在京城,秋天雁便南下,若我们以后在江南,那就是能看到秋天的大雁了……我在离开皇宫的时候,本只是想到你府中避一段时间……然后到江南去……在一个湖泊旁边,建一间书院,教一些小童读书……书院要幽静的,春天开着不知名字的淡雅小,还有微风拂柳……夏天……书院里的小池子中有白荷飘香……秋天,便是煮酒,静静坐在亭子里,边听小童们的朗朗书声,看着从北方的京城里来的雁在天上徘徊……很宁静的感觉,也很自由……’
当时我这样对宣慕说。
春的柳,夏的荷,秋的菊,冬的梅……
我的呼吸顿时窒住。
手脚都微微地颤抖起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谢晟带着我来到主楼前,透过镂空的窗子,有抹白衫的身影拿着一本书,正在十多个摇头晃脑的书童旁来回走动着。
我的泪霎时蒙胧了眼睛。
怎会如此?那是宣慕么?那个我思念了三年的人么?
那个我以为已经失去了的人么?
可那先生的笑容如此熟悉,我怎能忘记宣慕正是这样的微笑着,握住我的手,说着许多的话?看着他,我恍如隔世……
谢晟轻轻道:“想不到吧……你尚还活在人世,宣慕也亦然……”
“怎会如此……?”我望着谢晟。
谢晟长叹道:“那日宣慕被带回来,简直与个死人没分别,好久都是行尸走肉的……让人一看到他,便觉得是他整个心都没了,整个人都在流血……偏偏又没有宣泄疗伤的方法……后来,他查出来所有的一切,均是月枫所为。后来便娶了她,要用她的下半生来赎罪……月枫还只道自己是当初你在王府中最亲近的朋友,宣慕这样是移情于她……宣慕对她百般呵护眷宠……本来我是不明白他的……直到那时,他找我说要假死的药,我才知道月枫对你……我和他策划了好久,终于策划出了完全之策……往后便如你所知,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岳安小王爷死去了……”
谢晟冷笑一声:“宣慕的那首诗,让月枫几乎疯了……”
“那这书院……”我怔怔地问。
谢晟温柔地看着我再慢慢地将视线移往长风萧索的苍穹那声音似乎也融在了风中:“你也明白的吧?他对我说:
‘少寒很想要间书院,静静地生活。既然他无法如愿,那我来代替他……当日我是王爷的身份,也不能护他周全,后来才明白,只要是皇族之人,无论是我还是皇上,都太多羁绊,无法守护他。能守护他的,必须是平民,才能与他有简单的幸福……当初我始终不太懂,如今切肤之痛,才让我醒悟过来,即便他已去了,我却还是要做个平民,来守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他……’”
“‘来守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他’……”我怔怔地重复着,反复品尝着宣慕说这话时的苦涩与痛楚
“那他……知道我未死么?”我恍惚地问着。
“不知道……”谢晟道。
我灼灼地看着他,“既然春天你便见过了我,你为何不告诉他?”
谢晟的眼眸很,他叹道:“宣慕与你在一起,痛多于快乐……你给他的,幸福很微小,痛苦却很巨大……我谢晟,此生便得他一知己而已……”
“原来如此……”有谢晟为知己,宣慕何其幸运。
我复又问:“那为何又隔了半年,终将我带到他身边了?”
“因宣慕与你一起时,痛则痛矣,却依然有幸福,可你不在后,他便只得痛……”
又低低地叹口气,谢晟还是那句话:“他是我的知己……”
我微微地笑起来,知己知己,便是谢晟如此的人了。瞒宣慕,是因为谢晟是他知己,将我送到宣慕身边,也因为谢晟是他知己。
谢晟拍拍我的肩,道:“我走了,也是时候回京城了……是相认,还是就此离开,便是你的决定了……”说罢转身便走。
我笑起来,他要回京城,那便是将马车都带走了,若我要走,难道徒步回去?他必定已经知道我肯定相认……这个谢晟,当真是剔透的一个男子。
我静静地站在窗旁,看着宣慕的微笑。
好酸涩的笑容……那眼角眉梢都含着哀愁,那剑眉似乎从来不曾展开过。我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
谢晟说: ‘你与宣慕一起时,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幸福,可你不在了,他便只得痛……’
是啊,我给了宣慕多少的痛楚?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死在眼前,那种滋味如何艰涩,又是如何锥心刺骨……
当日我不过是辗转地得到宣慕辞世的消息,已经心痛如绞,何况他是亲眼看我掉下海中,被海水没顶,再没能浮上来?这样的滋味,他还受了两……而这两,明明我均是尚在人世,却残忍地让他以为我已经死去,确是自私啊……
以往之事一幕幕如浮光掠影,我凝注宣慕,从午后到傍晚,未曾移开过视线,看着他藏匿着悲恸的笑容,那怡然的笑中,竟是不断不断地流着鲜血。
想着他竟如此折磨自己,也要为我完成愿望……心下不禁抽痛得仿佛被人用钝刀一块块地将心给剜下来了……
痛得最后索性自己走到院子的亭子里,静静看着落日。
很多事情都豁然了。
既然凤少寒给他的是痛,那便由风离来给他纯粹的幸福吧。
当所有的小童都跑出来要回家时,宣慕踱步而出。
我迎风而立,对他微笑着,盈盈看着宣慕。
宣慕有那一刹那如遭雷劈。整个人不能动弹,怔怔地看着我。
我缓步含笑向他走来,他却退后两步,仿佛怕一出声或一迈步便会惊散我这个幻想,着实让我的笑容下的心又揪痛起来。
来到宣慕面前,我微笑起来道:“来仪书院是先生办的么?”
宣慕怔怔地点点头,什么也说不出。
“在下风离,徒有几点墨水,正逢进退为艰之时,先生可否聘我在这里教书?”
“你……叫风离……?”宣慕的视线一直凝在我的身上,右手抬起,想抚我的脸,听我这么说,才恍过神,收回手,带点歉意道:
“抱歉,兄台太像我的一个故人了……一刹那,在下竟以为是故人忽来……”宣慕笑起来,笑容里掩也掩不住的苍凉凄然。
“那风离是不胜荣幸了。”我对他带点调皮地笑起来。
“可你……比那故人要……那人眼角眉梢从来不曾有过半点舒心,兄台则不然……”宣慕也有些释然。
“未请教先生姓名?”我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又是一阵怆然。
宣慕笑道:“在下姓李,名忆。记忆的忆。”
我舒心地笑了,是啊,风离与李忆……
已非当日那在红尘中载浮载沉的宣慕与少寒了,是该解脱了,既然我们都已经死过一回,再相见也是苦多于甜,疼痛多于幸福,那往日的种种,那些无奈,那些黯然,那些悔恨肯定又重新缠绕住我们。
不如还是像宣慕所说,作个平民,有简单的幸福便已足了。
但凤少寒与宣慕,又怎可能真的成为平民?
只有李忆与风离,劫后重生,都已经退尽铅华,才真正的是个平民了。
那过往的痛苦,只我一人记得便好,何必又让宣慕重新体会?
现在是朋友也好,以后再成为恋人也罢,现在我们是风离与李忆,简单的两人,简单地生活不是已经是圆满的结局了么?
就让少寒与宣慕都被掩埋了吧,现在也不必相认了……
风离与李忆,无论往后是挚友抑或恋人,都是一种美丽的缘分……
于是我笑了:“李兄,不知小弟能否在此教书?”
李忆也舒展了那仿佛很久未曾舒展的眉,道:“在下不胜荣幸。”
秋风过,带来了雁。
那年,他说‘我们去江南,在秋天里煮酒看雁赏菊’
三年后,终于等来这天。
就让风离与李忆,来延续着个美丽的诺言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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