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两厌厌
文/随风飞 整理/秋之屋
1
初春时节,分明是微风和煦,我却只觉寒意逼人。
面前是一座荒废已久的院落,北边立着几间精巧的厢房,琉璃碧瓦,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院子内则是一片断壁残垣,杂草丛生。
“这几日忙着筹备我的婚事,请了不少人来,只怕屋子不够住,所以只好偏劳你暂住这里了。”立在我身前的美艳女子挑了挑眉,掩唇笑道,“文悠不是常说你性情沉静、温文淡雅吗?想来,还是这僻静的小院最适合你,对不对?”
我握了握拳,感觉指甲已然陷进了肉里,生疼生疼的,却仅是抬眸看了她一眼,浅浅笑道:“嗯,我的确不喜欢热闹,还是安静些的地方住着比较习惯。”
闻言,袁心转身往旁边扫了一眼,盛气凌人的吩咐道:“听见了没有?以后没事,少来这儿打搅大少爷。除了送餐之外,一律不准踏进这‘冷竹院’一步!”
话落,一众奴仆连忙低头应声,惟有一个圆脸的小丫头冲了上来,大声道:“不行!少爷的腿脚本就不方便,若没人在旁伺候着,怎么得了?还请小姐收回成命。”
“又是你?”袁心瞪她一眼,眸里升起了几分怒意,冷笑道,“好个不要命的丫头!你若放心不下你家少爷,随时可以过来,帮他砍砍柴,挑挑水什么的,夜里再替他暖暖床,省得人家身娇体弱的,动不动就着凉。啊……”她顿了顿,暧昧的笑笑,续道,“我差点忘了,你家少爷只爱男子,看不上女人。可惜,难得你这么忠心,却连他的床都上不了。”
那嘲弄的眼神望过来,刺得我全身都在痛,却只能慢慢偏过头去,连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苦笑,毕竟她说的全是事实。
“小姐,你莫要欺人太甚了!”小丫头咬了咬牙,一字一顿的顶回去。
“怎么?我就是喜欢欺负人,不成吗?别忘了,袁家现在的当家是我,而不是你家少爷!”
“……你!”
一个是傲气十足,另一个则是倔得要命,这两个女人只要凑到一起,就绝对会闹出事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扯了扯小丫头的衣袖,淡淡的说:“焚琴,小姐说得没错,我这儿确实不需要什么人伺候。”
“可是,少爷你的腿……”她回头望了望我,神色柔软了几分。
我低头按了按自己虚软无力的双腿,笑道:“我不过是行动不便罢了,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你别担心。”
“但是……我……”
“乖乖听小姐的话,平日没事,也少来我这儿走动,好吗?”我说着握了握她的手,算是安抚。
拖了一会儿,焚琴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下头,站回了人堆里。
“假仁假义!”一旁的袁心轻轻哼了声,神情很是不屑,然后转过身,领着一干婢女翩然离去。
眼见那些人越行越远,整个院子里只剩了自己一人,唇边的笑意才渐渐隐了下去。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为何要笑?不过是装出来骗人的罢了。
我轻叹了一下,推动身下的木倚,费了不少功夫,才进了北面的某间厢房。
一开门,就觉满室的尘土扑面而来,呛得我咳嗽了好一会儿。
这屋子许久没人住,到积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光是打扫,就要上不少时间。
房子虽是年久失修,但总算还有一间书阁,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至于太过无聊。而且,与其待在前院,眼见那大红的喜字贴了满屋,我倒宁愿在这僻静的地方自生自灭。
我非但行动不便,体力也称不上好,做什么事都慢吞吞的,光是整理干净自己的床铺,就已经入夜了。
下人大概忘了送晚膳过来,我也没那个胃口吃东西,所以一早便躺到了床上。
我一向浅眠,睡到半夜的时候,一听窗外传来奇异的响动,整个人就清醒了过来。
勉强坐起身来,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人打开了窗子,由外头爬了进来。
贼?
窗子就在旁边,所以我只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袖子。
屋内立刻响起一道抽气声,对方显然吓了一跳,慌乱的说:“抱、抱歉!在下不知这里住了人,擅自闯进来,打扰了。”
一道温温柔柔、干干净净的男声,很是好听。
那人一边说,一面又转过身去,似乎又想爬窗离去。
“你受伤了。”我却仍旧紧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淡淡的开口。
我对气味素来敏感,那浓烈的血腥味教人想忽略都不行。
“……是。”那人应了一句,声音愈发慌张了起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麻烦这位姑娘松手。”
“我不是姑娘。”虽然常常有人认错,但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呃……那,这位夫人,你能不能放开在下的衣袖?”
皱了皱眉,正欲出言澄清,那人却突然倒了下来,正巧将我压在了床上。
他微微喘着气,压低嗓音道:“别出声。”
隔了一会,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几句低语。
“怎么样?找到人了没有?”
“还没,不过那小子受了这么重的伤,铁定跑不远!”
“快追!教主说了,无论死活,都得把人带回去!”
人声渐远。
我眨了眨眼睛,道:“已经走了。”
“事出突然,冒犯了……”
月色透进来,只照见了他的一双眼Γ那里头波光流转,极是动人?lt;BR>
我没有作声,只等着他自己站起来。
但隔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
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才发现对方竟已经晕了过去。
身受重伤,又被人追杀,怎么办?我似乎又惹上麻烦了。
一年前,我也曾救过这样一个人,到最后,甚至爱上了对方。可结果呢?再过几个月,那人就要娶我的妹妹为妻了。
“呵……”明明很痛苦,却偏偏低笑出声。
所谓的缘分,我从来斗它不过。
血腥味越来越浓,其间却又夹杂了几缕淡淡的香。
片刻之后,暗香盈室。
2
打从记事起,我就常会捡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先是小猫小狗,到后来,甚至发展成了人。
因此,当焚琴看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我床上时,并未惊叫出声,反而异常冷静的取了药箱过来,帮我理他的伤口。
“少爷,这个人伤得很重,要不要请大夫过来?”
“没关系,死不了的。”我摆摆手,一面又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带绣针?给我一根。”
“咦?少、少爷……”焚琴身子一僵,脸色惨白的说,“你要把他的伤口缝起来?”
点点头,自顾自的撕开了那男人的衣服。唔……果然伤得很重,简直可算是血肉模糊了,也难怪他会晕过去。
我这几日迷上了学医,尤其好奇怎么用针线缝合伤口。如今,正好用这男试上一试。
于是便照着医书上所说的,不慌不忙的动起手来。
“少爷,我们别救人了成不成?好恶心……”
“啊啊!少爷,你好像缝地方了!”
“少爷,血……全溅在你脸上了!”
“……不行,我得出去吐一下!”
我和焚琴忙了整整一个上午,才终于替那人包扎好了伤口。
为他换衣服擦身的时候,那一股异香又窜了上来,而且分明是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手顿了顿,微微皱眉。
实在不明白一个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
“少爷,你可清楚这位公子的来历?”
摇头,细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他似乎……正被人追杀。”
焚琴愣了愣,眼里闪过一抹异光,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该不会是那个吧?”
“哪个?”
“就是……”她将头凑至我耳边,微微红着脸,道,“相公啊!他说不定是由哪间妓馆里逃出来的。”
我心头一怔,脸不由自主的热了起来,斥道:“别胡说!”
嘴里虽然这样念着,却到底有几分相信了。
毕竟,面前这男子的容貌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红颜祸水。眉目如画,静雅出尘,即使身受重伤,也不减那一身风流气韵。
我用手巾拭去他额上的薄汗,轻轻叹道:“果真是个麻烦。”
“什么好怕的!”焚琴撇了撇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全是笑意,“反正姑爷这么厉害,任谁找上门来都讨不着便宜。”
那一声姑爷听得我全身一震,胸口猛得刺痛了起来。
我抬头看她一眼,凉凉的说:“小姐还要再过三个月才出嫁,你这‘姑爷’两字倒是唤得顺口。”
焚琴一下就愣住了,呆呆瞧了我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一时口快说错了话!那个薄情寡义的王八蛋才不是姑爷,他根本不配!”
她一面说一面竟又微微的抽泣了起来。
我忙伸手去扶她,暗怪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心情不好,却偏要把气出在人家头上。
“好了,好了。我也不过随便念一句,瞧哭你成什么样了?快起来吧。”
焚琴却只是摇头,哭哭啼啼的说:“少爷,你若心里不痛快,即管打骂奴婢就是了。可……千万不要再现出这种表情来了。”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手指抚上自己的面颊,木然的笑了一下,“有这么可怕吗?”
“奴婢情愿少爷大哭一场,也不愿见你这般笑。”她咬了咬唇,哑着声问,“为什么?为什么少爷你明明这么难过,却还笑得出来?”
心头微微抽搐着,嘴里全是涩意。
我闭了闭眼睛,缓缓擦尽她脸上的泪水,低喃道:“傻丫头,你年纪还小,所以不懂这些。”
一个人真正痛苦的时候,甚至连哭泣也做不到。
因此,我无论何时都只能微笑。
我在书桌旁坐了整整一下午,结果就只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字:宋。
“宋文悠……”一手支着下巴,无意识的念出藏在心底的名字来。
明知我不该想他的,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一得空,就会忆起他的俊美容颜。时时刻刻,心思只会绕着他打转。
想念他的一言一行,想念他练剑时的样子,甚至想念他的冷漠疏离……
文悠,思君至此,君可知?
“咳咳……”躺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发出细碎的呻吟。
我神色一凛,惊愕的望了过去。
那人……已经醒了?
他伤得这么重,又被我胡乱治了治,竟然还能清醒过来?
我推了推轮椅,费了好些功夫,才行至床边,倾身一看,那人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眸里盈满了水气,似梦非梦的样子,此刻瞧来,竟有种勾人心魂的魅力。
“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我稍微偏了偏头,尽量不去看那一双眼睛。
“我……你……”他张了张口,却几乎发不出声来。
“在下姓袁名若,就是昨夜被你压在身下的那个人,我见公子你受了伤,所以就擅作主张将你留了下来。此是苏州袁府,府里只有我和一个小丫头晓得你的存在,所以那群人暂时不会寻过来。”我一口气念出一堆话,而后神色平静的说,“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眨了眨眼,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既然没事,那我先失陪了。”说着,便要掉转身去。
那人却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
我微讶的挑了挑眉,却没有动,任凭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慢慢划动。
片刻之后,他已写完了两个字。
“陆信?”
点头。
“你的名字?”
再点头。
似乎有点耳熟,他是哪间勾栏院的头牌吗?
“你……”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那一双漂亮的眼眸睁得更大了,暗光流转间,风情万种。
我呆了一下,略微有些失神,随即起了一种罪恶感。
自己究竟想从他口里问出什么来?非得要见别人比我更加悲惨,心里才会好受?
轻轻摇了下头,将陆信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打消了探问他身世的念头。
每个人都有不欲为人之的痛苦,我又何必多管。
既捡了他回来,自然只好负责到底,即使是个麻烦,我也只能认下了。
3
接下来的几日,陆信的伤势一直没什么起色,从早到晚,整天昏昏沉沉的睡着。
我为了方便照顾,就让焚琴在床边搭了张窄铺,白天的时候倚在床头看书,夜里再和衣躺一下,也算不错。
这日,焚琴一大早就进了我的屋子,来来去去的,将整间房收拾了个遍。却始终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而且拖了又拖,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受不了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于是抬了抬头,状似不经意的道:“你今日……有心事?”
“没、没有啊!”焚琴猛得震了一下,一个劲的摇着头,说话间,顺手打碎了桌上的瓶。
“是吗?”我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念出一串东西来,“两只瓶,三只瓷碗,一轴古画,外加一面镜子。光一个早上,你就弄坏了这么多东西,真是可喜可贺。”
“少爷~”她立刻垮下脸,满目委屈的望住我,“奴婢今早去厨房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可是又不知该不该告诉少爷你。如果说了的话,少爷心里肯定会不好受,如果不说的话……”
“那就算了。”低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书上。
话落,焚琴马上扑了上来,紧拽着我的衣袖不放。
“咦?咦?少爷,你真的不听吗?你不好奇吗?你一点都不想知道吗?”
我偏了偏头,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惊天大事,都给我在半柱香内说完。”
“呃,今天早上,我听厨房的那位大婶说,宋公子……”
挑眉。
焚琴缩了缩脖子,即刻改口道:“不对!应该是那个姓宋的大混蛋,他不是去扬州参加什么武林大会了吗?结果,有传言说,武林大会的前一日,邪教的人使了些卑鄙的手段,悄悄潜入武林盟主府中,暗杀住在那里的江湖人士。各路英雄豪杰,死的死,伤的伤,损失惨重。”
死……?
我只觉心口狠狠抽痛了一下,霎时就失了心魂,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也无暇去捡,只直直盯住焚琴的脸,慢慢开口问道:“他……死了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她连忙摇了摇头,一面又伸出手来,替我顺气,“虽然大部分人都被‘那个’了,但姓宋的去的比较晚,顶多也就受点伤,应该没遇上什么麻烦。”
“喔。”我呆呆应了句,心底凉凉的,依旧缓不过劲来。
“少爷你别怕,那混蛋这么坏,怎么可能轻易就死了?何况,他若真出了什么事,小姐第一个会闹起来,哪里还轮得到奴婢来多嘴?唉,早知少爷还如此挂心他,奴婢实在什么都不该说的……”
我摆摆手,拦下她的话,轻声道:“我觉得有些累,想歇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焚琴一出门,我整个人便软了下去,就这么倚在了床头,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方才有一瞬,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去了。
“呵……”轻轻哼了一声,低笑不止。
那种人……哪里值得我为他去死了?
年少英雄又如何?容颜俊美又怎样?
他既屈于这世俗伦理之下,就不配教我倾心。
他有本事负我相思,又凭什么让我系情?
两个男子相恋,不容于世,宋文悠怕世人诟病,我却不怕!
伸手,轻轻抚过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然后缓缓垂下眼来。
恨只恨,从来只能被困在这一方院落里,否则……天下之大岂会寻不到一个真心待我之人?
心神恍惚间,却听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响声。
转头,这才发现陆信已经醒了过来,正大睁着黑眸望住我。
我心里乱得很,没什么力气开口,因而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多加理会。
“袁兄……”反而是他先说了话,那声音低低哑哑的,极是温柔。
皱眉,有些受不了这个称呼,但仍旧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在下方才,似乎听你和那位姑娘提起武林大会的事。”他微微喘了一下,说得有些吃力,“你可知出了些什么事?现下情形如何?”
我有些疑惑的望了他一眼,只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死人。”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双黑眸里渐渐的腾起雾来,接着问道:“大概死了多少人?其余的伤得重不重?”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晓得?
心下微恼,却仅是沉着一张脸,不冷不热的答:“能死的都死了,剩下的应该有差不多了。”
闻言,陆信突然闭了闭眼睛,面上的神情痛苦的扭曲着。
给他上药的时候,明明疼得厉害,却也不见他现出任何痛楚的表情来,怎么这会儿反而……
“那些武林人士里头,有你喜欢的人吗?”我说着伸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
陆信摇了摇头,面色微红,哑声答:“不过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罢了。”
“这样啊。”我不曾结交过朋友,所以完全不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隔了一会儿,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因问道:“你也是江湖中人?”
所谓志同道合,指得应该就是这个吧?
只不过,眼见这男子柔柔弱弱的,实在不似学武之人。
而且,他这种长相,这种性格,竟然不是“那个”,实在是有些怪异。唔……不对!怎么连我都受了焚琴那丫头的影响,什么事都尽往歪想。
正寻思着,床上那人已吸了一口气,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陆某虽也学过几年武功,可惜身手素来不济,危急关头也没那个能耐救援江湖同道,只能眼瞧着他们惨遭邪教毒手。”
“那也是他们自个儿技不如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这男人,明明连自保都有困难,还谈什么救人?
陆信悠悠的叹了口气,眼里全是哀戚之色,轻声道:“若非我一时大意,也不会给邪教之人可趁机。他们能这么轻易闯进来,全是因为……我的疏忽。”
我微微一愣,终于想明白了他的身份,于是击了击掌,恍然大悟的说;“原来,你是看门的。”
“咳咳……”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咳嗽了起来,一面苦笑着答,“的确……差不多。”
几日后,我将陆信的身份告诉了焚琴,可惜她死活都不肯相信,坚持认定他是某间勾栏院的头牌或是某位达官贵人的男宠,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至于理由,自然是因为那男人生得太过好看了。
我同焚琴争论了半天,到底还是敌不过她那异想天开的头脑,只好放弃。
反正,无论陆信究竟是什么人,都与我毫无干系。
说来说去,他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待身上的伤好了,总是要离开的。
还有焚琴也是,自我救下她的性命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她就算再怎么忠心耿耿,迟早也是要嫁人的。
低了低头,苦笑。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会被困于此,然后再同袁心和宋文悠纠缠不休。
我微微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由身至心,都倦到了极至。恨不能就这样躺下去,从此再不清醒。
“少爷,你很累么?”
愣了愣,轻轻颔首。
焚琴在我身边服侍了这么久,甚至比我还要了解自己的身体,当然是骗不过她的。
“少爷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那个小白脸,夜里一定没有好好睡吧?”她撇了撇嘴,微恼的说。
我掩唇低咳一声,纠正道:“……陆公子。”
她那样子称呼人家,实在是很失礼。
“是是是!”焚琴吐了吐舌头,神情可爱,一面又扯了件衣服过来,披在我身上,道,“少爷,今日天气好得很,不如奴婢推你出去走走吧。”
我朝床内望了望,皱眉。“可是,陆公子……”
“哎呀,放着他一个人又不会死!”
说罢,也不待我答话,直接推着我出了屋子。
袁心虽然不许下人随意进出冷竹院,却并未限制我的行动,所以我们一路往前院行去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阻挠,大部分人都只当我不存在而已。
因为还是初春的关系,庭院里只有几株梨树开了,幽幽的清香顺着风吹过来,散在鼻息间,竟有那么几分熟稔。
我心中一动,蓦地的想起那一夜,陆信身上的淡淡香,倒是与这味道相去不远。只是不知,他一个大男人,身子上怎么会有香味?
正疑惑着,两人已经行到了荷池边,然后……远远的就瞧见袁心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躲避不及,就这么不期然的遇上了。
袁心先是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又照例冷嘲热讽了几句。
所说的,也不过是我出生下贱、是个青楼女子生的野种,又兼有断袖之癖、喜欢勾引男人云云。
这些话,我早已听过许多遍了,因而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是焚琴性子冲动,稍一被人挑衅就会动怒,她听完袁心说的话,马上就跳了出来,大声反驳回去。
于是,那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女人很快就开始了吵闹,而且越到后头越激动,简直发展成了泼妇骂街,甚至还互相推搡了起来。
我平时早就见惯了她们吵架,再加上这日精神不大好,所以没有上阻止。谁料,吵着吵着,焚琴竟然狠推了袁心一把。
接着就见袁心踩了个空,直直往那荷池跌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却忽有一道人影从树上飘然而下,踏着水行了几步,一伸手,就将人给救了回来。
片刻之后,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个剑客打扮的年轻公子。俊眉修目,气宇非凡,端的是位风流潇洒的英雄侠士。
一瞧见他的脸,我便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头阵阵钝痛。
宋文悠……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吧?只是料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形下遇着他。
明明心痛得厉害,却偏偏睁大了双眸,痴痴望着,只因为……一见了他,就完全移不开眼去。
宋文悠微微皱了下眉,面无表情的回望过来。
视线交缠的那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以为是天荒地老,但其实也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因为,他马上就偏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回了怀中的女子身上。
对了,那女子是他的未婚妻,她才是他真正应该疼惜的人。
不是我……
疼痛郁结在心,怎么也挥不开,却总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直盯着那两人瞧。
平日里,袁心总既骄傲又任性,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一到宋文悠面前,立刻就变了性情。又是发抖又是垂泪,楚楚动人,温柔到了极至。
她这般会作戏,确实胜我一筹,也难怪宋文悠要移情别恋了。
毕竟,我这人的性子本就称上好,又学不来人家曲意承欢。更何况,同硬邦邦的男人比起来,总还是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更好些。
见不着宋文悠的时候,总是心心念念的记着,一直将他挂在心上。可一旦见了面,却反而觉得更加难受。
只道是相见不如不见。
我宁愿相思成狂,也不愿看那两人整日腻在一块,动不动就亲亲我我。
握了握拳,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吩咐焚琴推我回房。
一路上,焚琴说了好些安慰人的话,可惜我连一句都不曾听进去。
心里所想的,全是那些个过往。
大雨里,他全身是血的倒在袁府门口的样子;重伤痊愈后,他第一对我微笑的样子;以及那一夜,他开口说出自己要娶袁心为妻时的样子……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却是……物是人非。
那相思,锥心刺骨,疼得我几乎发起抖来。
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究竟错在哪里?
只因那人跟我一样生为男子,便绝对不能去喜欢了吗?
可笑!
情爱那种东西,根本没有对错可言,会被世俗礼教所缚的,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罢了。
如是想着,一面又以手遮脸,不由自主的低笑了起来。
所谓的伦常情理,我从来视如草芥,到头来,却偏偏要为此所累。
“哈!哈哈……”
放声,直笑到心上的疼痛化做了一片麻木,再没有任何知觉。
及至此时,我才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实上,真正可笑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吧?
5
因为担心我的情况,焚琴一心想伴在我身边。可惜我实在是累得很,也不想跟人说话,所以一进屋就打发了她出去。
但我忘了,房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我推着木椅慢吞吞的行过去,一抬头,就见陆信正倚在床边,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住我。
他的身子还未好全,脸色依旧苍白得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见尤怜。
这种人,生来便是该叫人疼惜的吧?就好像袁心一般,纵然平日再怎么娇蛮任性,到了心爱的男子满前,也总是会现出万丈柔情来。
不似我……
一样生而为人,为何偏偏差了这么多?若这就是我的命,是不是便该这样认下了?
如此想着,竟不由得生出了许多怨恨。
然,心里越是气恼,面上的笑容就越是灿烂。
“已经能起身了?”
“是。”陆信轻轻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发现气氛的异常。“麻烦了袁兄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悠悠的叹了口气,问:“你那日伤得这么重,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就这样死了?”
闻言,他稍稍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到最后,却只是淡定从容的笑了笑,一字一顿的说:“陆某还不想死。”
“有放不下的东西?”责任?还是……
他掩唇轻咳了一下,神情温柔似水,轻轻的道:“……是一个人。”
“心上人?”
陆信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他仅是微窘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就他的容貌来说的话,谈起情爱来,也该是一帆风顺的吧?真是叫人羡慕哪。
我掉头望向窗外,神思忽然恍惚了起来。
自己生得并不好看,又断了腿,脾性更是古怪的可以,也难怪没人肯喜欢我了。
但,这些全是我的错吗?因为生来便有的缺陷,我就注定要一直寂寞下去吗?
宋文悠也好,袁心也罢,甚至焚琴也可以,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伴在自己身边的人而已。为什么……连这小小的心愿也无法达成?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被人喜欢过。
娘把我视为攀求荣华富贵的棋子,爹只会冷着一张脸教我念书,大娘……我对那个女人的记忆,仅止于她打断自己双腿时的凶恶残暴。
袁心,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却从来只将我视为仇敌。还有宋文悠,曾经倾心相恋的情人,此刻却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为难。
那些人的心里从来没有我,所以又怎么会明白……一个人哭泣的时候,真的很冷很冷。
闭了闭眼睛,一时只觉痛贯肌骨。
“其实活着也不算什么好事。有时想想,反倒是死了干净。”扬了扬唇,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在此刻微笑。
话落,身旁的男人却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不可以……”
我心下一惊,直觉的想摆脱那双手,却被他死死扣住了,动弹不得。
“袁公子,你为了这种小事寻死觅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这世上多的是断手断脚的人,不全都好好的活着吗?陆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过不少残了手脚的武林人士,里头不乏义气干云的英雄豪杰。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方,受了一点小挫折就哀哀叹叹,这种人……根本连死得资格都没有!”他连着说了一堆话,喘个不停,声音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与那口气半点不符。
我听他说完,缓缓的眨了眨眼睛,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为何这男人就连生气的样子也是柔柔软软的,只会惹人怜惜?
“那个……袁兄……?”陆信呆呆的看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抚了抚胸口,顺着气,笑问:“你怎知……我是为了这一双腿才要寻死的?”
那男人依旧是一脸呆样,讷讷的问:“不是吗?”
“喜欢的那个人,就要同别人成亲了。”我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心底传来的奇异痛楚,只微微笑着问,“你看,我这样够不够资格去寻死?”
“咦?啊……抱歉,我……”俊颜微红,一下就手足无措了起来,“依我看,袁兄只是缘分未到而已,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对……‘天下何人不识君’,也不对……”
“天涯何无芳草。”掀了掀唇,好心的替他纠正。
陆信忙不迭的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又道:“袁兄生得一表人材,心肠又好,脾气也温和,自然多得是姑娘喜欢你。”
“可惜,我喜欢的不是姑娘。”我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盯住他的眼睛,缓缓开口,“我的心上人……是个男的。”
面前的男子一下就怔住了,呆呆愣愣的看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有再说什么,仅是低了低头,眼望住他紧抓着我不放的那一双手。
陆信终于回过神来,一下甩开我的衣袖,整个人往床后缩去。
“怕了?”
他咬了咬牙,拼命摇头,却是死活不准我再接近了。
叹气。
我发誓,自己当真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这男人安慰别人的手段委实是太过笨拙了,却又偏偏可爱得紧,叫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他一下。于是,我就不由自主的……动口了。
眼见他微微红着脸,一副被我调戏了的表情,实在好笑。
思及此,忽然发现胸口的痛楚减轻了不少,不似方才那般疼得厉害了。
然后,又想起陆信先前说的那一番话。
于是垂下眸子,似有若无的叹道:“若我当真心比天高,不甘心幽居于此,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这话,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
“很简单,只要一直往前走就成了。”他紧挨在内侧的床铺上,微微笑着,答,“只要有心,这高宅大院又怎么困得住人?”
“说得倒容易。”勾了勾唇,苦笑,“可是我断了腿,怎么走?”
陆信仅是抬眸看了看我,眉眼温柔,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我背你。”
6
如此,又过了数日。
宋文悠虽然已经回了府,却一步也未踏入我住的冷竹院,袁心也没有再来找过我的麻烦。
直到那一日,焚琴过来收拾屋子,我才发现她手上多了些细小的伤痕。
轻轻叹一口气,缓缓合上了手里的书,一面问道:“焚琴,小姐欺负你了吗?”
“咦?”她身子一震,飞快的将双手藏至背后,笑盈盈的说,“没有啊。小姐这几日只顾着跟那个宋王八腻在一起,哪里有空来理会我?”
我看她一眼,也不作声,只静静伸出手去,拽过了她的胳膊,细细端详着那十指上的伤口。
隔了许久,才道:“小姐吩咐你刺绣了?”
“唉?少爷你怎么知道?”焚琴张了张口,一脸惊愕。
“那丫头是我的亲妹子,她的脾气,我自然清楚。”微微苦笑了一下,答,“你那日差点将袁心推下湖去,她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定然会变着法子为难你。而你最怕的就是刺绣,袁心她知道这一点,当然会善加利用。”
苏家世代经商,做的正是绣品的买卖,所以苏府上下,别说丫鬟下人,便是公子小姐也全都有一身刺绣的本事。焚琴虽然能干,砍柴烧水样样都会,却偏偏怎么也学不成刺绣。她刚来的那会儿,几乎每夜都会躲在房里练这个,一双手上新伤旧伤不曾断过。
想到这小丫头倔强的要命,纵然被袁心在暗地里欺负了,也绝不会多提一个字,只一个人偷偷的努力着,我就不由得心疼了起来。
因而慢悠悠的松开了她的手,柔声道:“你把小姐要的绣品送来这儿吧,我替你绣。”
“不可以!”闻言,焚琴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喊出声。
我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碰翻了桌上的茶杯。
焚琴似也发觉了自己的失言,红了红脸,小声解释道:“奴婢的意思是……少爷您身份娇贵,怎么能干这种下人的活?”
“那有什么?我本就闲着,找点事做,反倒不觉得无聊。”
真要论起来,这袁府上下,有哪个是把我当少爷瞧的?在旁人眼里,我也不过是个吃闲饭的罢了。
“可是……”焚琴偷偷觑了我几眼,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唔……那个……”仍旧闪烁其辞。
“算了。”我偏过头去,不急不缓的说,“明日,我自己去你房里取东西。”
“不行啦!”她一下就急了,动手来扯我的衣袖,跺着脚说,“少爷你不知道,小姐她……我……哎呀!”
焚琴一咬牙,干脆把眼闭上了,直说道:“小姐要我绣的,是她成亲时用的鸳鸯水绣云罗被。”
天旋地转。
我只觉背上腾起一阵凉意来,身体的某疼得厉害。
却又偏偏笑了起来,越是心痛,就越是开怀。
鸳鸯么?
呵呵……好!
那我便愿他们比翼双飞,白头到老。
于是吸一口气,微微笑着看了焚琴一眼,吩咐道:“将东西拿过来吧。那一床水绣云罗被,我自当亲手绣出来,送他们做成亲的贺礼。”
这以后,我了许多心思,才将目瞪口呆的焚琴打发了出去。
静下来的时候,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如今住在冷竹院里,身边没有下人伺候着,什么事都要靠焚琴打点,也实在是够她累的了。我虽然腿脚不便,一双手总是好使,平日里闲着的时候,也该替她干点活。而第一样要做的,自然就是打水了,每回见她一个姑娘家,提着满满一桶水走回来,着实让人过意不去。
我的性子本就不急,平日又缓惯了,再加上力气小,光是行到井边,再将水打上来,就已去了半个时辰。
如此看来,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将这水提回屋里去。
皱了皱眉,终于发现,打水这一件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难上许多。
那时,陆信已经能够下床走路了,而且偶尔也会到院子里走走。
因此,当他刚巧路过井边,见了我状况之后,立刻浅笑着说要帮我的忙。
我思及他好歹也算是个武林人士,气力一定比我大些,所以也就没有推辞,由得他提起了木桶。
谁料,他才一使劲,脸色就沉了下来,才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了几步,便已微微的喘起气来了。
我忙推了推椅子,跟了上去,一面又问道:“你要不要紧?若是提不动,就算了。”
“没关系,马上就到了。”陆信摇了摇头,笑容温和,却是一边说话一边咳嗽。
眼见他越往前走,一张俊颜就越是苍白,我在旁看得心惊肉跳。
他每往前行一步,胸口就会跟着紧一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我手心里就已全是冷汗了。
这男人虽然生得好看,当真做起事来,却连我这一个断腿的都及不上。]
早知如此,就算一点一点的将水拖回去,也好过寻他帮忙。
正想着,陆信已经身子一软,直直的倒了下去。
“小心!”
呼吸一窒,顿时竟忘了自己腿脚不便,拼命的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
结果是,我虽然抱住了陆信的腰,却因为重心不稳,同他一起跌倒在了地上。那木桶自然也打翻了,微凉的井水全淋在了我们两个身上。
“咳……咳咳!”被我压在身下的某人紧紧按着胸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时竟是手足无措。“你怎么了?伤口裂开了吗?”
“没……”他摆了摆手,苦笑,“如果,袁兄你没有压到我的伤口的话,一定不会疼得这么厉害。”
我心下一惊,急忙将自己的腿挪开,又问道:“很痛吗?要不要叫大夫过来?”
他没有答话,但那脸色白得吓人,实在称不上好看。
“等着,我这就去找人过来!”
说着就欲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连坐回椅子上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拖着一双残腿,哪里也去不了。
怎么办?难道还要高呼救命不成?
嘴角抽搐了一下。
不过是打水罢了,如何料到竟会弄得这般狼狈?
如今这么一闹,那些丫鬟下人们,以后就算想忽略我也难了,肯定人人见了我,都会掩唇窃笑。
罢了,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
清了清嗓子,正欲放声大喊,却有人先开了口。
“少爷,陆公子,你们怎么会躺在这儿?”
那算不上甜美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如天籁。
7
折腾了半天,水没有打成,我和陆信却抱成一团摔在了地上。最后,多亏了焚琴刚好路过,把我们两个弄回了房里。
我的身体素来不好,下午的时候受了惊又淋了水,当天夜里就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显是受了风寒。
我怕焚琴知道了又要担心,所以变干脆瞒了下来,只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儿,渐渐入睡了。
恍惚间,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那条街,身上穿着姑娘家的旧衣裳,站在醉红楼的后门口踢毽子。
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曾听说过什么苏州袁家,只晓得自己的小名唤做圆圆,又有一大群干娘和姐姐。虽然时常被打扮成姑娘家的模样,却到底是受尽疼宠的。
然后,只不过转了个眼,自己就成了袁家的大少爷。爹爹威严刚正,大娘美艳无双,又有不少下人在旁奉承巴结,却没有一个是打从心底里喜欢我的。会莫名其妙的当上大少爷,也不过因了我是袁家唯一的子嗣。
九岁那年冬天,大娘又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命人打折了我的腿,又将我扔进雪地里,……一天一夜。
最后,性命虽然救了回来,一双腿却是完全废了。
回首往事,漫天黑影扑压而来。
逃不开,因为我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于是,索性发起疯来,又是哭又是笑的,心口疼得几乎要窒息了。
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天,我静静的躺在地上,手脚冰凉。
一直等一直等,却没有一个人来救自己。
好冷……
恰在此时,一双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急急的喊:“袁兄……”
“我不是!”咬了咬牙,拼命摇头。
若能重新选过的话,我情愿自己不是什么袁府的大少爷,而只是那个小小的圆圆,站在窄窄的巷子口,一下一下的踢着毽子……
片刻之后,那双手的主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圆圆,抓紧我的手。”
只这一句话,冰雪尽销。
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
听说我病了整整一夜,也因此连累陆信整夜不睡的陪着。
心下很是歉然,原本是想照顾人的,结果,反而让人家照顾了。
陆信昨日摔在地上时,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今天却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他甚至去了趟厨房,替我端了碗白粥回来,虽然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但,总算是比我厉害了些。
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所以干脆坐了起来,倚在床头,一边喝粥一边同他说话。
陆信一直坚持自己是武林人士,会些功夫,可说起话来却是文绉绉的,倒更像个书生。
我也不过是稍微隐瞒了一下病情,他便旁征博引,搬出一大堆道理来教训我。分明是在生气了,那声音却仍是柔柔软软的,面上半分恼意也无,叫人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的走了神。
待他全部说完了,我才发现自己只听清了开头几句,于是只得连说几“抱歉”,敷衍了过去。
碗里的粥快见底的时候,焚琴也推门而入了。
她一见我和陆信坐在床边,立刻就大喊了起来:“你们两个,病的病,伤的伤,拜托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好不好?”
“少爷!”手一挥,指着我的脸,怒道:“你病得这么重,还爬起来做什么?马上给我躺回去!”
说着,凤眼一瞪,双手往腰间一叉,竟是霸气十足。
我只觉心头一跳,连忙拉过被子,乖乖睡了下去。
“还有你!陆公子。”焚琴一转身,又对着陆信骂了起来,“昨日才跌了一下,今天就到乱跑,你也不怕伤口裂开?快点回床上躺着,不许乱动!”
“啊?可是在下……”
焚琴狠狠瞪他一眼,挑眉问道:“怎么?还要奴婢踹你上去不成?”
陆信呆了呆,俊颜微红。
隔了许久,方才苦笑着答:“不劳姑娘费心。”
一边说,一面又慢悠悠的上了床,在我身侧躺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焚琴点了点头,面色稍霁,“你们两个好好休息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奴婢自然会打点好的。”
说罢,又伸手替我紧了紧被子,这才转身出了房门。
我眼望住她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叹起气来。
两个大男人,竟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敌不上,实在可笑。
心头微痛,又忆起了昨夜的梦魇。
那些个过往,我一样一样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所谓的人生,才刚起了个头,对我而言,却已经太嫌漫长了。
悲悲喜喜,全如一梦,只盼这一切快快结束了才好。
想要的,永远得不到,由始至终,都是一样寂寞。
昨夜,那一道温柔的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也仅是错觉吧?
握了握拳,指尖上似还残留着余温。
心头空荡荡的,若有所失。
常常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一切,到头来,却仍是一场空。
就好比那个时候,不顾一切的喜欢上宋文悠,甚至不在意他是男是女,结果呢?真正伤心痛苦的人,还是只有我。
是时候放手了……
君若无情我便休。
人家既无心于我,苦苦纠缠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如此想着,又是一声轻叹。
一转眼,却见躺在身旁的陆信正盯着自己瞧。
那一双黑眸,暗光流转,似梦似幻。
我看得痴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微微红着,道:“昨晚麻烦陆公子照顾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摇了摇头,却仍是直直的望住我。
“陆公子……?”愣了愣,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他只眨了眨眼,微微笑着,神情温柔似水。
然后,轻唤出声:“……圆圆。”
8
“今天的天气很好。”
那日早晨,倚在窗边看风景的陆信突然就这么说了一句。
我当时正忙着往云罗被上绣鸳鸯,因而并未理会他,隔了好一会儿,才略略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同我说话了?”
“呃……”他扯了扯唇,浅浅笑着,答,“更正一下,不是方才,而是半个时辰前。”
微窘的偏了偏头,又问:“那,你说了些什么?”
“在下是说,外头风和日丽的,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闻言,我仅是转头往窗外望了望,不答。
对我而言,年年岁岁,春光只相似。
纵是再美又如何,瞧在眼里,也不过徒增忧扰罢了。
但面前的男子显然兴致大好,自顾自的说道:“这种日子,应当出去放纸鸢才是。”
纸鸢?我一听这两个字,立刻就惊得目瞪口呆。
“……你?”愣了愣,忍不住脱口而出。
且不提陆信的年纪,光是他的身子就……
不得不怀疑,这男人当真跑得动吗?
“袁兄,”陆信轻咳了一声,苦笑道,“在下虽然身体不济,但稍微走几步还是不成问题的。”
“喔。”点点头,无可无不可的答了一句,“那你就去吧,不送了。”
说罢,重又将注意力放回了刺绣上头。
谁料,那男人却忽然伸手拉了拉我的袖子,巴巴的望着我,软言软语的问道:“袁兄,你不一起去吗?”
那笑容温雅动人,那一双眼睛里似含了水雾,朦朦胧胧,亦幻亦真的,直瞧得人失心失魂。
于是,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应下了。
阳春三月,正是放纸鸢的最好时节。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玩过这个,只是时间过得久了,几乎都记不清了,而今再见,竟是恍如隔世。
我的腿动不了,帮不上陆信的忙,所以只是在树底下坐着,看他一个人玩得高兴。
陆信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圈,那纸鸢才摇摇坠坠的飞了上去,接着风力,在半空里上上下下的晃着。
他于是转过头来,朝着我笑了笑,几步上前,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抬眸,看了一眼他沾着泥巴的白衣以及夹了细草的黑发,笑问道:“如何?这一回你又摔了几?”
陆信面上一红,瞪了瞪眼,微恼的答:“我不过是……是……”
“也就是在平地上走走,然后便无缘无故的跌倒了。”我眨眨眼,打断了他的话,“陆公子果然好功夫。”
明明地上什么都没有,他却能一头栽下去,这本事……实在叫人佩服。
“袁兄!”他窒了窒,哭笑不得的答,“我虽然武功不好,却也还没有差到这种地步。”
闻言,我仅是扬了扬唇,但笑不语。
陆信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却将那一根系着纸鸢的丝线递了过来,塞进我手里。
“……?”
“你也试试看,很好玩。”他说着指了指飞在半空中的纸鸢,浅笑悠然。
我于是调转视线望过去,直直的看了一会。
万里无云,天高地迥。
却偏偏……看得人心生郁结。
隔了许久,方才垂下眼,闷闷的说:“真羡慕这些东西,明明只是薄纸一张,却可凭借东风,直上青云。”
空有凌云之志,却若我一般,连走都走不得,又有什么意思?
“其实,人啊,就跟这纸鸢一样,纵然飞得再高再远也没用,只要你心里还记挂着某个人,就总是要回到地面上。”陆信眯了眯眼,微微笑着,道,“因为,你身上的线,牵在那个人的手里。”
我只觉心中一动,禁不住问道:“握着你身上那根线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微微一愣,仅是懒懒的闭了闭眼,不答。
隔了许久,却又蓦地笑了起来,声音低哑的答道:“那家伙……相当可爱,小事上斤斤计较,一遇上大事就犯迷糊。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宠着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眸里满满的,全是宠溺。尤其是那眼神,温柔的似能滴出水来。
我静静听着,不自觉的沉下脸来。
似乎是有些嫉妒了,我自己形单影只的,一见人家成双成对,便会觉得生气。
心里虽然不好受,却偏能装得无动于衷,继续同人家谈笑风生。
“你喜欢的,定然是个好姑娘。是已经结亲了,还是尚在谈婚论嫁?”
“……还早。”陆信一径浅笑着,脸红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神色却是温柔异常。
我扯了扯手里的丝线,勾了勾唇,慢悠悠的说:“你若是当真喜欢她,就最好快点把人娶过门。免得到时候,人家成亲了,要嫁的人却不是你。”
连我也搞不懂,为何要说出这种恶毒的话来。
只因自己命不好,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同我一样么?实在是……卑鄙无耻!
却偏偏怎么都控制不了我自己。
陆信本就是个容易较真的人,一听我这话,神色马上便黯了下去。
“袁兄说的对,不过……”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情爱这种东西,本就没有所谓的先来后到,她喜欢的若是别人,就算我手脚再怎么快都没用。”
“不会不甘心么?”即使是他这种人,也是会心生怨恨的吧?
“如何不会?”他浅浅笑着,眼底却全是苦味,“但,若是那个人做的选择,我绝对……”
顿了又顿,后头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他却全然当了真,又是蹙眉又是咳嗽的,神色间尽是凄苦之意,瞧起来,简直比我这个刚被抛弃了的人还要惨。
我看得心惊不已,急忙出言安慰了一番。
这男人,虽然稍嫌愚蠢了点,却……相当的痴情。
神思一晃,忽又忆起了另外一个人来。当初,我还以为宋文悠也该是这种人的,结果……
握了握拳,吸一口气,自言自语的低喃道:“若这世上,也有一个人肯真心待我的人便好了。不必为了我伏翼,只需……将我记在心上就成了。”
然而,那人要到何年何月才会出现?又或者,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遇上了?
正自伤感着,陆信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当然有!”他直直望过来,一字一顿的说,“袁兄,我对你,虽然不是那种喜欢,但心底……总是放着你的。”
那一张俊颜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柔情似水的,看得人忍不住想要沉溺。
……身不由己。
9
吃过午饭后,我正坐在桌旁看书,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就见焚琴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少爷!”
我抬眸看她一眼,急忙将手指按在了唇上,压低声音道:“小声点,陆公子刚刚睡下了,别吵着他。”
闻言,焚琴却仅是撇了撇嘴,故意大声嚷道:“他一天究竟要睡几个时辰才够啊?我看那位陆公子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不走?留在这儿白吃白喝的,有什么意思?”
“焚琴!”立刻沉下脸来,微恼的瞪了过去。这丫头,实在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她于是转了转眼,小声嘀咕道:“奴婢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见她无心认错,我也不愿继续纠缠下去,只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问道:“东西……都卖出去了吗?”
“当然!”焚琴忙不迭的点了下头,盈盈笑道,“店家说上回那几幅字画卖得很好,所以这又加了一两,总共是五两银子。”
她说着由袖里掏出个荷包来,将几两碎银子倒在了桌上。
点点头,伸手往旁边指了指,轻声吩咐道:“收起来吧。”
焚琴依言打开了床边的柜子,把那五两银子一并塞进了一个绸布小包内,放回原的时候,却不小心碰落了一把扇子。
那样东西,我自然是相当眼熟的。
只瞧了一眼,整颗心就提了起来,脱口叫道:“别碰!”
可惜,焚琴已先一步将扇子展了开来,愣愣的看着上头的题字,隔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的转过眼来,直盯着我的脸,问道:“少爷,你还留着那个混蛋送的东西?”
呼吸窒了窒。
一时竟答不上话来,仅是静静垂下眼,默然无语。
焚琴于是咬了咬牙,恨声道:“扔了它!”
尖锐的刺痛感立刻袭了上来。
我仍旧没有做声,只闭了闭眼睛,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如此对峙了良久,到底还是焚琴先松了气,上前几步,好言劝慰了我一阵。然后又狠狠的咒骂了宋文悠一番,这才离开了我的房间。
待得她走远了,我忙推动轮椅行至床边,重又将那扇子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里。
心口微微抽痛着,嘴里似又染了苦味。
这一把扇子虽然普通,却到底是自己跟那个人的定情信物,叫我怎么舍得随便扔弃?
但事到如今,我与宋文悠毕竟已是恩断情绝了,再留着他送的东西,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的,最终还是决定将那一把扇子物归原主。
我因怕见着宋文悠后,两人都会尴尬,所以特意挑了众人用晚膳的时间,一个人行去了主屋。
那人的屋子在左手数来第三间,从来不落锁的,因而,我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潜了进去。
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不见,却又偏似留了那个人的气息。太过熟悉的味道,将人死死缠住,如何也挣不开去。
但,万千情爱,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毕竟,我和他不在一条路上,走不到一块去。
这便是缘分,我纵然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悠悠的叹了口气,把扇子摆了在桌上,正待离开,门外却响起了一阵争吵声。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正是我极为熟悉的那两个人。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东西给我?”
“急什么?”柔柔软软的女声,带了几分冷意,“等你我成了亲,这整个袁家都是你的,那一块玉佩……自然也会双手奉上。”
“那东西,当真在你手上?”
一声冷笑。
“那玉佩是袁家的传家之宝,我爹当然不会交给那个野种保管。还是说,你比较希望玉佩是在他手里?哼!别蠢了!那个野种若知道了你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娶我为妻,你猜……他会怎么瞧你?”
静默。
隔了许久,才响起某个男人的叹息声:“他素来爱憎分明,若晓得自己被骗了,绝对会恨我入骨。”
“既然清楚,那就别再指望些有的没有的了,你该好好跟我成亲才是。”顿了顿,话语里多了几分无奈,“反正……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谁也不吃亏。”
以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这一番言语,没头没尾的,我却偏偏听懂了大半。
他们口中提及的那块玉佩,是袁家的祖传之物,据说,与江湖上一把名唤“问雨”的古剑有着莫大的关联,欲解开名剑问雨的秘密,就必须先得到那块玉佩才行。
我当初听人说起的时候,原只当是个笑话,从来也不曾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传言竟然是真的。
事到如今,早已觉不出什么疼痛了,仅是身子微微发着抖,指尖一片冰凉。
原来……如此……
难怪,他那一日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袁府的大门口;难怪,他明明说着喜欢我,却又对袁心动了情;难怪……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那些个风雪月,那些个海誓山盟,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明明应该伤心落泪的,却偏偏扬了扬唇,轻笑出声。
笑自己……实在太过愚蠢!
还道它有缘无分,却原来是一场冤孽。
被人利用完了再一脚踢开,可笑我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如此想着,心头那口怨气如何咽得下去?
于是,干脆推动轮椅,直接开了门出去。
屋外那两人见了我,俱是一愣。
袁心挑了挑眉,瞪我一眼,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懒得答她,只瞬也不瞬的望住宋文悠,轻轻问道:“你们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当初是为了那块玉佩才接近我的?”
他皱了皱眉,却是默不作声。
对视良久,我突然倾身向前,一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剑,然后一扬袖,将那剑刃抵在了他的颈上。
“袁若,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取我的性命,可没有这么简单。”
“你骗了我,就不该给个交待么?”咬了咬牙,一字一顿的说道,“宋文悠,我虽然不懂武功,却随时可以跟你拼命!”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又何必当真?”他低了低头,轻叹一声,道,“我当初的确是故意讨好你的,因为对我而言,灭门之仇远比情爱重要许多,为了那个,甚至可以不惜一切。”
胸口一阵钝痛。
完全明白了,也……心死了。
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连握剑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只觉得可笑至极!对我而言最为重要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却是一文不值,随时随地都可轻易舍弃。
那么,我究竟算什么?
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人付出了真心,所以我的感情就称不上爱了?所以便合该任人践踏么?
这男人……委实是太过无情了。
心头恨意难平,却仅是将剑扔还了给他,然后,默默的转了出去。
1
一路前行,浑浑噩噩间,几乎不知自己到了何。
待静下心来,再看时,所见的净是些陌生景物,断壁残垣,枯藤杂草。
原来,我竟已是走投无路了。
活到这种年纪,却在自家院子里迷了方向,岂不可笑?
不经意的一低头,却惊讶的发现那一把折扇仍旧好好的躺在自己腿上,分明是被那人给骗了,方才一片的混乱中,却还是把这定情信物给带了出来。
慢吞吞的拿起那扇子,动手欲撕,可一瞥见上头的题字,就如何也下不了手了。
“憔悴一天涯,两厌厌风月。”
这几个字,是我写上去的,当初夹在一堆字画里卖出去,总共换了三银子回来。
后来,我同宋文悠一起出游,刚巧瞧见了这扇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结果第二日,他就将这东西买了回来,讨我欢心。
当时只觉得那人体贴至极,现在想来,却也不过是一番虚情假意罢了。
奈何我竟当了真,还总嫌扇上的题字太悲了些,不适合做定情之物,如今再看,那一句话却恰好合了我此刻的心境。
心口似被人剜了个洞,生生的疼着,然后再一点一点的蔓延至全身。
……欲哭无泪。
闭了闭眼睛,直恨不得立时便死了,再不用受那许多苦楚。
正想着,远远的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就见一身白衣的秀气男子由树丛那头转了出来。
陆信一见我,面上便是一喜,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袁兄,”他轻唤一声,却是蹙着眉,不敢上前,只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不回去吃饭吗?”
我飞快的收起手中的扇子,抬了抬眼,面无表情的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愣了一下,浅浅笑着,答:“我今日身子好了许多,所以出来走走。没想到,才刚出门,就遇上你了。不如,一起回去吧?焚琴姑娘也该等急了。”
一边说,一面又上几前几步,动手推我的椅子。
我没有应声,只缓缓垂下眼,盯着地面看了一会,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骗人。”
“啊?袁兄,你说的可是我?”他扬了扬唇,笑得有些僵硬。
“你鞋子上都是尘土,分明就是已经在院子走了好一会了,怎么可能只是刚出门而已?”抬头,直直望进那一双黑眸里,不急不缓的说道,“所以,你根本就不是随便走走,而是特意来寻我的,对不对?”
陆信俊脸微红,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只拼命的摇头,无措的答:“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并不是故意的。你们在屋里说的话,我真的一点都没听见!啊,也不对,其实稍微听到了一些,可是……我真的……”越到后头,声音越小,几乎说不下去了。
心头一阵刺痛。
他……全都听到了?我那般丢脸的样子,也尽数瞧见了?
咬了咬唇,冷笑。
反正,我连心都已丢得不知去向,事到如今,还要面子来做什么?罢了……
于是摆了摆手,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淡淡的问:“你……又有几分真心?”
一阵静默。
“其他的,陆某不敢说。但,你若是觉得寂寞了,只需一句话,纵是隔了千山万水,我也会赶过来,陪在你身边的。”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他虽然面色微窘,眉眼间却尽是温柔。
我呆了呆,不由得低笑出声:“是吗?我明日想去街上逛一逛,你陪我一起去吧。”
宋文悠……
也是时候和他做个了断了。
第二日,焚琴一早就进了我的屋子里,来来回回的忙了好一阵。
我不过是去街上随意走走,她却弄得像要出远门一般,又是叮嘱这,又是叮嘱那的,几乎没完没了了。
“陆公子,你带了少爷到外头,可千万要顾好他的身子……”
“不要往人多的地方挤,不准随便乱吃东西……”
“若是不小心迷了路,只要向人打听苏州袁家就可以了……”
“还有……”
经此一,我充分见识到了焚琴罗嗦的本事,以及面前那男子好得出奇的脾气。
从头至尾,陆信都只是静静听着,不时微笑一下,面上丝毫不见恼意。
“最后一点,若是遇上了打劫的,可不要逞什么书生意气,记得要把身上的财物全数扔给对方,再跪地求饶。”
愣了愣,不禁哑然失笑。
这丫头,实在是越来越离谱了。
于是板起脸来,瞪了她一眼,轻斥道:“焚琴!你怎么能对陆公子说这种话?”
“可是,陆公子文文弱弱的,又手无缚鸡之力,遇上危险的时候,肯定保护不了少爷你。所以,只剩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她撇了撇嘴,答得理所当然。
“焚琴,你实在是太失礼了。”说着,掩唇轻咳了一下。
就算是事实,她也不该当着某人的面说出来。
“没关系,焚琴姑娘说得一点都没错。”闻言,陆信仅是微微笑了一下,道,“不过,姑娘尽管放心。若当真遇上什么贼人,陆某就算被对方砍死了,也一定会护得你家少爷周全的。”
说罢,转过头来望了望我,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此刻这么一笑,自然更是桃乱飞。
心中一动,不由得面上发烫,急忙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隔好了一会,焚琴才收拾完一切,终于不甘不愿的送我和陆信出了门。
我其实并不喜欢热闹,虽然嘴里说着要去街上走走,真正想去的地方却只有一。
因而,一离开苏府,我便要陆信径直往城东行去,最后在一座无名小桥上停了下来。
缓缓抚过那石刻的阑干,手指竟微微的抖了起来,口里酸酸涩涩的,全是苦味。
“上一回,是宋文悠陪我来这里的。当时……当时……”张了张嘴,后头话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只觉万般愁思皆哽在了喉间,堵得人快要窒息了。
那时节,情爱正浓,怎么料得到会有今天?
爱也好,恨也罢,到头来终究只化做了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宋文悠既然对我无情,我又何必再心系于他?
当断则断,用情太,只会害了自己。
于是,由怀里摸出了那把折扇,缓缓伸出手去。
当初,既是在这里山盟海誓,那如今,也该便在此了断前缘。
吸了一口气后,到底还是松开了手,眼瞧着那把扇子直直坠进水里。
心痛已极,却偏偏静静的微笑了起来。
至此,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11
静静望住那水面,隔了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感觉上,似乎整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再不复见。
“袁兄,你……还好吧?”陆信倾下身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得小心翼翼。
摇了摇头,轻轻的答:“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
“啊……”他呆了呆,僵硬的笑了下,又问道,“那你可是要回府了?”
“这么快回去做什么?难得出一趟门,自然该去街上走走。”说着,转过头来,不再看那一池碧波。
“啊?可是,刚才,你……他……”陆信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水面,神情很是困惑。
他那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我却偏偏听懂了。
于是推动轮椅,缓缓向前,一面又笑道:“我刚了却一桩心事,只觉轻松不少,哪里用得着伤心难过?更何况,是那人无情于我,又不是我自己的错,何苦为这种事伤神?”
他急步跟了上来,抬眼望了望我,却是悠悠一叹,“袁兄果然是个爽快之人,单只这一点,陆某就远远及不上。”
“呵……”轻轻哼了一声,扬唇浅笑,“我只不过是喜欢自己更多一些罢了。”
我这一路走来,究竟有多少痛楚,旁人又怎么会懂?说来说去,最了解那些痛苦的,也只有我自己而已。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为那男人浪费心思,不愿继续为他伤心伤神。
人生在世,最要紧的,便是要待自己好一点,若是连我都不喜欢我自己,又凭什么要别人来喜欢上我?
这世上,根本没有失去了一个人,另一个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怕他什么?少了宋文悠这个人,袁若仍旧能够好好活着。
纵然此刻相思入骨,痛如刀割,等过些时候,终究还是会淡了的。
情到浓是情转薄。
所谓的情爱,不就是这么一样东西?
可叹我总是看不透,因为太过寂寞了,总想找个人来陪着,总会莫名其妙的陷进去。如今是暂且想通了,但以后会如何,又有哪个说得清楚?
只好走一步是一步,有缘无缘,全看是怎么个定数。若命该孤苦一生,袁若也只能认了。
这样想着,那日倒的确没有多费功夫在宋文悠身上,只痛痛快快玩了一回。
我平日甚少出门,陆信也不像个喜欢玩乐的人,结果两个人只得四乱晃了一阵,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的。回府时,俱已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夜里什么都没吃,倒头便睡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也没什么精神,当然就懒得出门了。偶尔看看书,闲聊一会,再同焚琴斗斗嘴什么的,不知不觉间,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念起宋文悠的数,越来越少,心里头似有些麻木了,再不若以前那般,疼得厉害。
陆信的身子也一天天见好了。
那一日,我正倚在窗边看书,他则在一旁吃着药。
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朝窗外望了望,开口说道:“在下的伤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打扰袁兄这么久,也是时候告辞了。”
我听他这般说,只觉心里一愣,慢吞吞的抬起头来,死盯住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离开了?”
“是。”他浅浅笑着,神色温柔,“袁兄的救命之恩,陆某他日一定尽力报答。”
谁在乎那么一点恩情了?只不过……非要走得这么急不可吗?
心里微微的不快了起,却偏偏脱口道:“你身上的伤才刚好,不再多养些日子么?反正你留在这儿,于我也没什么妨碍。”
“多谢袁兄美意,不过,”陆信顿了顿,一双眼睛微微的亮起来,声音更是柔情似水,“我许久不见那人了,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所以……”
也对,这男人与我完全不同。他还有回去的地方,还有一个心上人在痴痴等着。
该来的要来,该走的也总是会走,他不过是个过客,迟早是要离开的,留也留不得。
心里虽这样想着,却犹不死心的说道:“你的功夫也已经能使了吗?万一遇上仇家可怎么办?”
我记得,当初有一堆人追着他跑,还说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可见,外头一定是危机重重的。
他瞧起来文文弱弱的,哪里应付的了?
“这一点,袁兄大可放心。”他微微笑了一下,将剩下的汤药一口饮尽了,道,“陆某当时是一时大意,才会着了邪教之人的道。如今,只要回了扬州,自然会有朋友帮着,并无性命之虞。”
我眼瞧着没了留他下来的借口,一时竟觉心头空荡荡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以后大概……也无相见之期了吧?
隔了许久,才缓缓垂下眼去,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多什么了。陆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好叫焚琴备些水酒,送你一送。”
“哎,不必麻烦了。”他连连摆手,笑说,“焚琴姑娘她……”
正说着,却见焚琴推门而入,径直朝我走了过来,神色慌乱。
“少爷,不好了!”
我见惯了焚琴大惊小怪的模样,因而只是扫她一眼,淡淡问了句:“又出什么事了?”
“小姐怒气冲冲的说要见你,正往冷竹院这边过来呢。”一边说,一面又朝门口望了望,急得满头都是汗。
“她要来就来,怕什么?”低了低头,继续看书。
“少爷忘了吗?你屋里可还藏着个人!”
我一惊,这才想起陆信来,若让出袁心见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思及此,虽然不似焚琴这般心慌,却到底有些不自在了。
“怎么办?”焚琴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叫道,“窗!陆公子,你赶快从窗口跳出去!”
“啊?可是……”陆信才刚开了口,就已被焚琴拖到了窗边,死命往外头推去。
“焚琴!这屋子临水而筑,外头就是荷塘,你此刻把陆公子推出去,是想淹死他么?”这丫头,非要弄出人命来,才会甘心吗?
“啊?那可怎么办?屋里又没有可躲的地方?”
叹气。
“将他藏到我床上去吧。盖了被子,再由我挡着,应该瞧不出什么。”
焚琴击了下掌,急忙将陆信拖到了床边。
“两位,在下……”他张了张口,还欲说话,却被一床被子蒙住了脸,闷闷的再发不出声来。
12
手忙脚乱中,袁心已然到了门口。
抬眼看去,但见她冷着张脸,径直朝我走来。
那一张美艳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仅一双黑眸里,染了淡淡的恨意。
袁心在我面前立定后,击了击手掌,身后立刻有人送上一样东西来。细看时,正是我前几日才绣成的大红喜被。
上头的戏水鸳鸯依旧栩栩如生,只那一整片的红色,实在是太嫌刺目了些。
“袁若!”她死死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你送这种东西过来,算是什么意思?好叫某人天天对着,睹物思人吗?”
我愣了愣,正欲答话。
袁若却已从桌上拿起了剪刀,狠着劲将那一床水绣云罗被给绞了。
一边剪,口里还喃喃念着:“贱人!杂种!我要的东西,谁都不许抢!”
顷刻之间,血红色的碎片飞了满地。
我呆呆望着那一地狼藉,一时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痛又痛不起来,恨也不知该恨谁,只觉得……可笑而已。
从头至尾,我们三人也不过演了出戏罢了。
如今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脱身要走了,袁心却反而紧抓着我,不肯放手。
她这样闹腾了半天,总算是发泄够了,这才回转身来看我,面上怒意未消,只骂道:“野种!这天下间断手断脚的人这么多,就只有你一个人最惨么?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是想勾引谁?”
皱眉。
我就算脾气再好,也受不了她这般胡言乱语。
因而也板起脸来,沉声道:“袁心,你为人做事,总要知些分寸,不要太过分才好。”
“我?”她微愣了一下,伸手点了点自己,竟放声大笑起来,“袁若,欺人太甚的,分明是你自己才对吧?”
说着,整个人突然扑了过来, 又推又打,又拉又抓的,样样使了出来。
“为什么?凡是我喜欢的,你样样都要抢?以前是爹,如今是我的心上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就不能放过我一回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家里?如果没有你的话……没有你……”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哽咽,眼里的恨意愈加浓了几分。
手上的力道自然也重了起来,那狠厉的神色,分明是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
我的体力本就不济,如何斗得过她?
立刻就倒在了床上,动也动不了,只有任人打杀的份。
所幸,站在一旁的家仆慌忙冲过来劝解,七手八脚的将袁心拉了开去。焚琴更是一步跨了上来,正正的挡在我身前,容不得任何人近身。
发了一场狠后,袁心总算歇了气,披头散发的立在那里,恨恨的瞪住我。
我挣扎着爬起身来,瞬也不瞬的回视过去。
隔了许久,她突然冷笑一声,手指了指门外,咬着牙说:“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往后,再不许踏进袁府大门一步!”
心头一怔,顿时僵在了那里。
她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当真是一点都不再顾及兄妹情份么?
又或者,原就只有恨,没有情?
为了一个男人,兄妹反目到这种地步,也算得上好笑了。
闭了闭眼睛,也不许焚琴替我说话,只慢悠悠的问:“为那个人付出这些,值得么?你该晓得,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
袁心偏了偏头,淡淡的说:“那又如何?我只知道,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他留在身边。否则,自己一定会后悔的。”
“即使……”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他并不喜欢你?”
她并未答话,只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的往门口走去。快出门的时候,忽又停了下来,轻轻叹着气,柔声道:“是好是歹,总该赌上一赌。”
我听得袁心这样答话,一下竟失了心魂,只呆呆坐在那里,半日都回不过神。
她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有。
所以才注定跟某人有缘无份么?
原来,我竟是输在了这种地方。
可惜发现的太晚,事到如今,连后悔两个字,也已说不出口了。
罢了……
本就无缘,如何强求得来?是非对错,且随他烟消云散吧。
于是慢吞吞的爬下床来,跪坐在地上,静静捡起那满地的布料。零落的碎片里,依稀可辨几对鸳鸯的影子。
越看,越觉得心下凄然。
曾经成双成对,而今却是……一切成空。
“少爷,你在做什么啊?地上的东西交给奴婢来收拾就是了。你身子不好,快回床上躺着。”焚琴说着,就要扶我起来。
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凉凉的说:“不要管我。”
“少爷……?”
微微叹气。
“我没事,只不过心里有点闷而已,一下就过去了。你先去忙别的吧,不必顾着我。”
“可是……”她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乖乖转过身去,收拾其他东西,却又时不时的偷觑我一眼,见我无事,方才安心。
我半个身子都坐在地上,感觉有些冷。
先是心上人离自己而去,再是被亲妹妹扫地出门,自己如今这样,该称得上是众叛亲离了吧?
焚琴……至少还有她,总是关心着我的。
正想着,陆信突然从床上探出头来,直瞧着我的眼睛,问:“袁兄,你没事吧?”
他在被里闷得久了,一张俊脸微微的红着,眼中全是担忧之色。
差点忘了,这人心里也是记挂着我的。
总算,还未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于是轻轻笑了一下,不急不缓的答:“不只陆公子你要走,看来,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其实,我早在两三年前,就已经有过这个念头了。也曾为此蓄下一些钱,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找好了,只因顾着袁心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不忍离去罢了。
如今,已经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了。
心里微微刺痛着,倒也没有太大的不舍。
疼得太久,早已麻木了,我既斗不过这天地,自然只有认命的份。
心比天高,却偏偏断了双腿,被困于此,我难道就不恨么?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却只是一场骗局,我难道就不怨么?
只是,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双腿不能动又如何?我就算用爬的,也非得爬过去不可。
13
既然决定了要走,自然第二日就开始收拾东西了。
其他的都好解决,就只有焚琴,一直哭哭嚷嚷的,硬要跟着我一起去。
从早到晚的,费了好些功夫,才勉强将她劝了下来。
我这几年靠着卖字画,虽然攒下了一些钱,但毕竟数目有限,最后只在城里买了间小宅子,屋里只摆得下一张床。焚琴是个姑娘家,若跟我一起住了,以后如何嫁得出去?虽是万般不舍,但为了她的闺誉,不得不将她撇下了。
“少爷,你当真要丢下焚琴吗?你的腿脚不方便,身子也不好,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少爷,求求你,带焚琴一起去好不好?”
都已经行到门口了,那丫头仍紧抱着我的手臂不放,犹自纠缠不休。
不由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摸摸她的头,道:“傻丫头,哭什么哭?又不是要生死离别了。等过些时候,我换间大一点的屋子,再接你过去,好不好?”
半般哄劝之下,焚琴才终于止住了眼泪,却从颈间解下一只香囊来,塞进了我手里。
“少爷,这是奴婢亲手制的。你将它收在身上,想我的时候,记得拿出来瞧一瞧。”
她一脸认真的叮嘱着,我却只觉哭笑不得。
这光景,怎么似极了情人分别、互赠定情信物?
但自己实在拗她不过,只好乖乖收下了。
反正我手边有一样东西,也必须随身带着,若藏这香囊里,应该比较安全。
然后又一步三回头的,总算是出了袁府的大门。
心里微微的有些痛。
从今往后,袁若与这苏州袁家,便再无瓜葛了……
我选的那间屋子,价钱虽然便宜,地方却极是偏僻,而且久无人居,房里早已积满了灰尘,门窗器物,样样陈旧不堪。
陆信原本是打算送我到家后就回扬州的,可一见那屋子,立刻便说要帮我打扫。
眼见他弄得满屋尘土飞扬,一边吃力的搬动桌子,一边咳嗽个不停。我吓得心惊肉跳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简直比我自己动手还要累上百倍。
等一切完工,屋子勉强可以住人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那天的晚饭,是陆信动手煮的。
他做起其他事来笨手笨脚的,只有这一样还算拿得出手。
饭菜上桌以后,他自己也不动筷,只微微蹙着眉,紧张万分的望住我,问:“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口味?”
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点头。
陆信这才松了一口气,浅浅笑着,道:“还好,原来袁兄你也喜欢清淡点的食物。”
“也?”我忙着往碗里堆菜,随口问了一句。
“呃……”他呆了呆,面上微红,有些窘迫的答道,“那个人吃不惯油腻的东西,所以……我拿手就只有她喜欢的那几道菜。”
闻言,我仅是轻轻应了一声,继续吃着菜,不再言语。
感觉胸口似乎闷闷的,不大舒服。
原来,我又只是顺便的而已。
如此想着,一顿饭下来,竟是索然无味。
夜里和那人挤在一张床上,他早早便睡了下去,我却辗转反侧的,根本无法入眠。
是因为换了床被,不太习惯,还是……
悠悠的叹了口气,转个身,只见月色透过窗子照进来,屋里明明暗暗的,一地霜雪。
月圆,人难圆。
或者该说,能与我相伴一生的人,究竟在何?
也许很快就能遇上了,又也许,终我一生,都寻他不着。
手不由自主的探进了衣裳里,拉住系在颈间的暗红色香囊,此时此刻,那里头藏了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
天下之大,恐怕只有我一人晓得,宋文悠想要的东西,其实一直在我手上。
情爱正浓的时候,他就算说想要我的命,袁若也断然不会皱一下眉头,何况只是区区一块玉佩?偏偏,那人从来也未将我放在心上,轻易便信了袁心的话。
所以说,两个人能否厮守终生,根本不关情爱的事,单看有缘无缘罢了。
动不动就被缘分所累,莫非……这便是袁若的命了?
若当真如此,这上天待我也实在是太过不公了。
静静闭上眼睛,似有若无的轻叹出声。
一夜无寐。
第二日又得一大早起来,为陆信送行。
吃过早饭后,他推着我到了门口,然后……相对无言。
隔了许久,他才轻轻笑了一下,道:“我如今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待扬州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就来看你,好不好?”
淡淡的点了下头,不答。
“袁兄,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日可要小心点,尤其是晚上,记得把门窗关好了再睡。若是身体不好,干不动活,就找附近的邻舍帮个忙。”顿了顿,四下里张望了一阵,结结巴巴的说,“啊,这附近……好像没什么人家……”
我面无表情的扫他一眼,冷冷的说:“慢走。”
“啊……?呃,是,袁兄你也多保重。”陆信猛得张大嘴,眨着眼睛看了我一会,这才点了点头,慢吞吞的转身离开。
谁料,他才走了几步,就又回过身来,柔声道:“袁兄,外头风大,你快点进屋去吧,小心着凉。”
怔了怔,抬眸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现在这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谁?”
“焚琴。”只不过一个喜欢撒泼耍赖,另一个则是温言软语。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微恼的瞪住我。
于是伸了伸手,提醒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上路了。”
“那,我走了。”
“嗯。”
“袁兄,我真的走了。”
“是。”
“袁……”
“你到底走不走啊?”
……
末了,他神色温柔的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笑着拱了拱手,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我慢慢的退回屋里,锁上门,感觉心头空荡荡的,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怕寂寞。
只剩……我一个人了……
从日升到日落,时间过得飞快。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这一生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吧?
他说,会回来看我的。
究竟是真?是假?
若我一直静静的在屋里等着,可还会有人来敲响房门?
1
如此想着,外头竟真的响起了敲门声。
微微愣了一下,推动了身下的椅子。
手心里渗出汗来,似乎……有一点紧张。
开门,然后就见陆信静静的立在那里,漫天霞光中,他浅浅笑着,眉眼温柔。
那一刻,几乎忘了呼吸。
愣愣的对视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困惑的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微微喘着气,道:“袁……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啊?心头一怔,一时之间,竟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望住他,默然无语。
“不是……”陆信慌忙摆了摆手,连声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我,我很不放心……啊,不对!在下只是想袁兄去扬州暂住几天,并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所以……”
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只眨着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瞧。
那一双黑眸里染了水气,迷迷蒙蒙的,勾人心魂。随后又轻启薄唇,温温软软的吐出几个字来:“……好不好?”
此时此刻,三魂六魄全已叫他迷了去,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应下了。
“真的?”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神色有几分激动。
我低了低头,顺势望过去,慢悠悠的说:“陆公子动不动就喜欢抓着别人不放么?”
“咦?啊……”陆信呆了呆,急忙松了手,有些不自在的偏过头去,讷讷的答不上话来。
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闭了闭眼,问:“你是一路跑过来的吗?”
“不,我一出城就买了匹马。”
“那怎么满身都是泥?”
“行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就想到袁兄你,然后……”他说着顿了顿,脸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
轻笑。
“陆公子有没有数过,自己一天究竟要跌倒多少?”
“……”
明明方才还这么孤独,这么痛苦,为什么一见了这个男人就觉得不再寂寞呢?
莫非,我要等的人,其实是他?
因为天色已晚,所以那天又在小屋里挤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陆信就去外头雇了辆马车,他自己也不敢再骑马了,只陪我在车里坐着。
我长到这种年纪,却还是第一出远门,一路上见了不少奇秀景色,方才觉得自己以前实在是愚蠢。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情小爱,竟白白断送了这大好光阴。
我和陆信的身子都不太好,并不习惯赶路,结果一路上走走停停的,费了好些功夫才到达扬州。
最后,马车在一座大宅子的门口停了下来。
放眼望去,只见一扇朱红色的木门紧紧闭着,梁上的牌匾歪了一边,只隐约辨得出“武林盟”这几个字。
“陆公子便是在这里看门的吗?”皱了皱眉,道,“这宅子如此破败,你的月俸想必不会很高。”
那些武林人士都只会钱,不会赚钱吗?竟然连武林盟主也只能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也难怪邪教的人动不动就能偷袭成功了。
闻言,陆信微微苦笑了一下,道:“还好,勉勉强强能够糊口。”
“若是再加我一个呢?”
他眨了眨眼,轻轻的笑。
“这点倒也不用担心,光是袁兄你一个人,我总还是养得活的。”
他边说边伸手抱我下了马车,然后又推着我从后门进了那宅子。
虽然外头看起来不济,里面倒是要好上许多。亭台水榭,檐廊假山,纵不能与苏州袁家相比,却也到底是精雕细琢,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往前行了一段路之后,陆信突然倾下身来,将头凑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前头就是我住的地方了,你瞧瞧,可会喜欢?”
说话间,已经转过了一道石拱门。
我抬了抬头,入眼的,竟然是……一整片浅蓝色的田。
淡淡的香气飘荡在空气中,点点随风摇曳。
我微微张了张嘴,立时便呆在了那里。
“怎么?不喜欢?”陆信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得温柔动人。
咬了咬牙,吸了一口气,方才一字一顿的答:“简直就像……世外桃源。”
或者该说,眼前这一院的兰,就如同立在我身旁的男子一般,美得夺人心魄。
只一眼,就足以叫人陷其中,如醉如痴。
“是吗?”他扬了扬唇,眼底笑意渐。“那下回,我再去找几棵桃来种着。”
“这些全是你自己种的?”
他点了点头,微笑。
“很辛苦吧?”如此之多的草草,打理起来并不容易。
陆信仍旧只是笑,伸手拨了拨我额前的乱发,答:“都是自己喜欢的事,怎么可能觉得累?”
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
替人看门也就罢了,他竟然还喜欢种种草?实在是……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相。
难怪……这人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气。
我先前还道是脂粉味,现在想来,倒确是香无疑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院子里闲立了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暗,陆信才引着我进了一间厢房。
里面的摆设很朴素,不过,收拾的还算干净,而且,总算不用再跟他挤在一张床上了。
于是,就这样住了下来,恍恍惚惚的,如在梦中。
连自己都不明白,当时为何会答应跟陆信一起走,我跟他,明明就不是很熟。
或许,是因为寂寞吧?
自己一个人拼命的活下去,实在是太倦了,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想找个人来陪。先是焚琴,然后是宋文悠,再然后是陆信……
不甘心示弱,却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一个人绝对无法存活下去。
我不在乎以后会怎么样,只希望此刻,有个人能留在自己的身边。
至少,早上醒来的时候能够看见那个人的笑容,夜里入睡前可以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至少,不必再感到如此地……寂寞。
15
在陆信那儿呆了几天后,渐渐的觉得有些怪异。
比如,偌大的一座宅子里,竟然只住了我和他两个人;又比如,明明房间这么多,他却偏要跟我挤在一张床上;再比如,他平日无所事事的,什么正经活都不用干,就只会种种草兼陪我闲聊;再再比如,那天外头忽然闯进一群人来,一见着陆信,便“盟主”、“盟主”的叫个不停……
我跟陆信认识了几个月,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他是给人家看门的,谁料……他竟然就是那个武林盟主本尊!
刚开始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只觉得惊愕不已,然后是生气,再然后是……哭笑不得。
那个男人,实在是一点都不适合当什么武林盟主。
两个时辰后,我坐在大厅的主位上,一边喝茶一边如是想着。
另一头,陆信正被一群武林人士团团围住,分身暇术。
“陆盟主,邪教那帮人简直就是欺人太甚,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打回去,还以颜色才行!”一身劲装的黑衣剑客率先开了口。
“啊,对,前辈所言甚是。”陆信微微笑着,点头。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不行!邪教的人武功高强,日前又杀了不少江湖豪杰,凭我们这一群残兵败将,成得了什么事?”
“喔?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武功敌不过人家,那些被杀的武林同辈的仇就可以不报了?”
“要报仇你去,恕不奉陪!”
“臭小子,你根本就是邪教的奸细吧?”
说话间,已有人亮出了兵器,当场就打了起来。
起先只有一两人言语不和,到后来,则干脆发展成了一场混战。
见状,我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低笑。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人士啊,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
抬眼望去,只见陆信微微蹙着眉,一边苦笑一边摆手,劝道:“几位前辈,先冷静一下……”
“闭嘴!”话才说到一半,就已有人吼了回来。
陆信缩了缩肩膀,踉跄的后退几步,却忍是柔声说道:“各位,在下以为,报仇一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他才刚说了几句话,就被人推了一把,身子一个不稳,直直的倒了下去。
我只觉心口猛得跳了一下,竟是一阵紧张。
片刻之后,眼见他慢慢吞吞的爬了起来,才算是松了口气。
再看时,那一群江湖人士打得正欢,全然未将陆信放在眼里。
咬了咬牙,忽然觉得有些生气,具体在气些什么,自己却又完全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不愿见陆信受人欺负。
于是手一挥,将桌上的青瓷瓶扫落在地。
“咣”的一声巨响,那些人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朝我望来。
抬头,双眼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接着端起茶杯,不急不缓的喝了一口之后,方才凉凉的说:“吵什么吵,这儿又不是菜市!几位大侠这般吠来吠去的,是赶着回府煮饭么?”
“呃……啊……”立刻有人涨红了脸,狠狠瞪我。
另有几个年纪轻些的,转了转眼,拱手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陆信面上一惊,转头看了看我,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将我挡在了身后。
“这位公子是陆某的朋友,并非江湖中人。”顿了顿,声音很是无奈,“我们……还是接着谈谈攻打邪教一事吧。”
此言一出,那些人的兴致立刻又转回了这上头,继续争论不休。
“盟主,依我看,我们应该来个攻其不备!”
“不对!还是以牙还牙,以卑鄙还卑鄙比较好!”
“我们可是武林正道,怎么能学邪教那些卑鄙小人?我反对……”
“盟主,你认为呢?”
“盟主,你倒是说句公道话!”
陆信被他们缠住不放,又是摇头又是赔笑的,可谓是左右为难、疲于应对。尽管如此,他却仍旧不时回过头来,朝着我微微笑一下。
“笨蛋!”掀了掀唇,低骂一声。
但,眼见那人如此护着自己,心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暖意。
攻打邪教一事,争了又争,论了论,一直到傍晚时分,陆信才勉强脱身,推着我朝房间走去。
“袁,你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闻言,我只轻轻哼了一声,两眼平视着前方,并不答话。
陆信于是弯下身来,瞬也不瞬的望住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知道还问?
瞪他一眼,仍旧是默不作声。
“抱歉,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误会。”他一下就慌了神,轻轻皱起眉来,有些无措的说,“你最喜欢吃些什么,我待会就煮,好不好?”
我仅是板着一张脸,冷冷的说:“吃来吃去都一样,没有特别喜欢的。”
“那,我夜里弹琴给你听?”
“不喜欢!”
“呃,”陆信眨了眨眼,黑眸里盈满了雾气,“画画?”
“没兴趣。”
“那、那……”他咬了咬唇,结巴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
淡淡的瞥他一眼,挑眉问道:“怎么?陆盟主就只有这么点本事吗?”
“呃,我……”他可怜兮兮的望了我一会儿,慢慢的垂下眼去,一脸受尽委屈的表情。
我瞧得心中不忍,正欲开口原谅陆信,他却突然低呼了一声,一双眼睛亮亮的,浅笑着说:“我还会说故事!”
“……”
“怎么?”他的神色又紧张了起来,小声问,“这个……你也不喜欢么?”
呆呆的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袁……?”他嘴角微微抽搐着,笑得很是尴尬。
我以手掩唇,一边笑个不停,一面说:“你这种性子,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今日那些武林人士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晓得,所谓的武林盟主绝不该当得如此窝囊。
老实说,他更适合种种草,或是……给人看门。
“没办法,我天生就是这样,改都改不了。”他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有些迷离,“正因如此, 那人才会喜欢上别人……”
“啊?”刚刚的,是我听错吗?
“没什么……”陆信轻轻摇了下头,笑得温柔,“到了。”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到了屋子门口。
远远望去,却见房门大开着,桌旁坐了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公子。
16
见状,我和陆信皆是一愣。
他微微蹙了下眉,继续推着我往前走,面上的神色很是古怪。
刚进屋,桌旁那人便转过头来,轻轻笑了一下,道:“失踪这么久,总算舍得回来了?”
直到此时,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唇红齿白,面如玉冠,瞧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偏偏生了一双桃眼,眸光流转间,风情无限。
陆信一见到他,整个人便僵住了,只呆呆的立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握了握拳,竟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了起来。
这白衣少年究竟是谁?仇家吗?
正疑惑着,却见那人徐徐立了起来,上前几步,狠狠推了陆信一把,笑道:“陆兄,好久不见了。”
然后就听“砰”的一声巨响,某人再度摔倒在了地上,而且这还很不巧的撞翻了椅子。
“哎呀!”那白衣少年低呼一声,急忙倾下身去,笑眯眯的说,“抱歉啊,陆兄,我差点忘了,你就是在平地上也会跌倒。”
他嘴里虽然这般念着,面上却全是笑意,一点道歉的诚意也瞧不出来。
“没事。”陆信摇了摇头,并未动怒,反而神色温柔的望了一眼过去,仰着头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摸了摸下巴,干脆蹲下身子,扬眉笑道:“原来陆兄你不但身体不好,连记性也是奇差无比。前不久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真是教小弟佩服啊!”
说着,还故意拱了拱手,那神情甚是可爱。
“啊……?”陆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双眸里写满困惑。
“上那场赌局,你可还记得?”白衣少年撇了撇嘴,开口提醒道。
闻言,陆信脸上这才现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有些呆呆的问:“你是来还债的?”
“愿赌服输嘛!”一边说,一边比出三个指头来,在陆信面前晃了晃,道,“就照当初约定的,三个月,任你使唤。”
陆信并不答话,仅是抬起眼来,瞬也不瞬的盯住自己身前的少年,那一双黑眸里的神色千变万幻,却又偏偏专注无比。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垂下眼去,悠悠叹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委屈自己……”
可惜,那句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某人夸张的叫声给打断了。
“哇!陆兄,你上哪儿拐了这么个大美人回来?”说话间,白衣少年已经站起了身,正一步一步的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着,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我心下一惊,不动声色的退了退,冷冷的回视过去。
“哎呀,美人似乎不怎么喜欢我。”那人眨了眨眼,笑嘻嘻的说,“陆兄,你都不帮我引见一下吗?”
“啊……”陆信愣了愣,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有些无措的说,“这位袁兄是苏州人士,曾经救过我一命,是我朋友……”
“只是朋友?”那人眯着一双凤眼,暧昧的笑了笑,故意将尾音拖长。
我身子一震,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于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过去,也转头问陆信:“这位公子又是谁?”
“他是……”
“在下姓冷,单名一个月字。今天能够结识美人你,实在是三生有幸。”他说着扯了扯唇,笑得愈发可爱了几分。
我却仅是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因为,此时此刻,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面无表情的盯着陆信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陆公子,要叙旧也好,要引见也罢,麻烦你先从地上站起来,好不好?”
“……”
因为那一场所谓的赌局,冷月就这样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他挑食得厉害,这道菜不喜欢,那道菜又嫌油腻了,害得陆信不得不一直赔笑道歉。到了夜里,他又大摇大摆的占据了宅子里唯一能住人的屋子,结果,陆信只好重新收拾出一间房来。
等一切打点妥当,已经是半夜了。
他铺好被褥后,将我抱到了床上,一边脱衣一边说:“袁,害你也要到这么晚才能睡,真是抱歉。”
我摇了摇头,慢慢皱起眉来,沉声道:“那位冷公子……很会折腾人。”
而且,似乎一直以欺负陆信为乐。
“袁,你不喜欢他?”陆信看我一眼,问得小心翼翼。
“……还好。”只是有点受不了他言语间的轻薄,以及那些有意无意的调戏罢了。实在不明白,这种性格的人怎么会跟陆信成为至交好友?
我跟那位冷公子今日也不过是第一见面,可是,不知为什么,就瞧他不顺眼。
正想着,躺在身边的男子突然伸出手来,按了按我的额头,柔声道:“袁,你这是在生气吗?”
微微一怔,矢口否认道:“没有!”
爱说笑!我有什么好气的?
反正只是朋友而已,就算他被人欺负了,也与我无关。我、我……究竟凭什么生气啊?
“你如今这表情,哪里像是心情很好?”他掩唇低笑了一下,道,“袁,那人只在此暂住一段时间而已,很快就会离开了。”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是,不过三个月罢了……”陆信低低的重复了一遍,神色忽然黯了下去。
他分明是浅笑盈盈,出口的话语却低沉得近乎叹息。
那一双雾气蒙蒙的黑眸里,藏了太多太多的……温柔与无奈。
柔情似水,却又偏偏寂寞得教人心疼。
是因为那一天的月色太美了?还是因为某人身上的香太过浓烈?
总之那一刻,呼吸突然就变得紊乱了起来。
只因那人微微一笑,便迷了心,失了魂。
待我回神时,陆信脸上仍旧是那一种微微苦涩的神情,笑容淡淡的,几乎不见了痕迹。
会现出这种表情,是因为他心里正思念着某个人吗?
不知为何,胸口竟闷闷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于是开口说道:“陆公子。”
“怎么?”
“可以替我寻些纸笔过来吗?”
他愣了愣,有些惊愕。“都这个时辰了,你还要练字?”
“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的说,“我只是想记一下,陆公子你一天究竟跌倒过多少回。”
“啊?”
“今天是两,昨天没有,前天是……”
“圆圆……!”
17
“一缕相思谁隔断?三生石上,阴阳桥畔,难诉此生情衷。”
读诗词的时候,每念至伤情断肠的句子,就总会忍不住伤春悲秋一番。明知所谓的情情爱爱,全不过是些无聊的闲愁,奈何人生在世,来来去去,相遇又别离,却始终逃不出“情”这一字。
茫茫人海,若有缘与某个人相遇相知,却偏偏无缘厮守,又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书,闭了闭眼,轻轻叹气。
然后,就听得窗外传来了一阵怪异声响。
愣了愣,动手推开了窗子。
放眼望去,外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困惑的皱了下眉,正欲关上窗子,一旁却突然探出一张脸来。
“大美人,又见面了。”那容貌清秀的少年眨着一双桃眼,笑嘻嘻的看向我。
“冷公子。”我被他吓了一跳,面上去是不动声色,只冷冷应了一句。
“你今天没到外面吃早饭,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有劳公子挂心了。”不是身体不好,而是不太想见面前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
冷月一手托着下巴,悠悠的叹了口气,道:“大美人,为什么你每见了我,都要板着一张脸呢?”
淡淡的扫了那人一眼,一字一顿的答:“我与冷公子并没有什么交情。”
“谁说的?我跟美人你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又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怎么能算毫无关系呢?而且,就算以前没交情,现在陪养不就成了?”
闻言,我并没有答话,只直接伸出右手,关窗子!
“啊!”冷月大叫一声,急忙过来阻拦,一面又笑道,“美人你虽然长得好看,性情却冷淡得紧,简直跟我家小凉有得拼……”他倏的住了口,转转眼,笑眯眯的说,“我家小凉很可爱,美人你要不要瞧一瞧?”
小凉?什么东西?
愣了一下,正欲开口回绝,冷月却突然举高了手――一条青色的大蛇就这样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只觉眼前一,一时之间,竟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蛇摆了摆脑袋,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顺着窗棂爬了过来,慢慢缠上自己的手腕。
太过惊愕,以至于连甩开那东西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这条蛇就是他口里说的那个“小凉”吗?滑滑腻腻,冰冰凉凉的,果然很适合这个名字。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阵后,就听冷月有些惊讶的开了口:“原来美人你不怕这个啊!啧,害我白白浪费这么多功夫去抓蛇。”
竟然特意寻了这种东西来吓人,眼前这少年也着实是幼稚了些。
隐约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尖叫几声,顺着他的意思做做样子,但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就已有人先我一步惊叫出声,并且直接晕倒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下一瞬,我转过身去,眼望住横躺在地上、面色苍白的某人,缓缓摇了摇头。
又来了!今天,不知他究竟要跌上几?
正想着,冷月已由窗子跳了进来。
“不会吧?这样就晕过去了?”他说着抬脚往陆信身上踢了踢,笑得可爱无比。
我实在看不过去,只好开口道:“冷公子,麻烦你扶他到床上躺着。”
“不用!”冷月摆了摆手,黑眸里流光暗转,“只要把他踹进冷水里浸一浸,马上就能清醒过来了。”
我盯着他瞧了一会,又沉声重复了一遍:“麻烦冷公子了。”
“哎呀,既然美人你这么坚持,我当然只好照办了。”冷月无奈的撇了撇嘴,终于动手了。
“砰!”
“冷公子,你撞到他的头了。”
“啊,抱歉,抱歉。我力气小,拖不动这家伙。”
又一声巨响。
“冷公子,这是手。”
“呃,不要紧!稍微砰几下,死不了人的!”
“砰!”
“冷公子。”
“哎,不对啊,我已经很小心了,这家伙的手啊脚啊的,都好好的在里这。”
点头,有些哭笑不得的开口:“这一,撞到的是你自己的腰……”
“……遇上不顺心之事,能忍则忍,切莫与人相争。勿念。”
认认真真的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将那一张薄纸塞进信封里,慢吞吞的封上口。
隔了一会儿,却又再度拆了开来,提笔添上一句话:“黄梅雨冷,平日记得多穿些衣裳,小心着凉。”
写到这里的时候,陆信恰巧推了门进来,一见我,便微微的笑了一下,道:“怎么?又在给焚琴姑娘写信了?你差不多每日都要写上一封,怎么有这么多话好说?”
我点了点头,也跟着他微笑,叹道:“我跟焚琴素来情同手足,又是第一分开这么久,自然思念得很。”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扣了扣桌子,道:“我看干脆去弄只鸽子来吧。每日飞鸽传书,可远比托信局寄来寄去的方便许多。”
“好是好,不过……”我看他一眼,顿了顿,道,“只怕信鸽都还未飞出这宅子,就已先被冷公子打下来了。”
陆信扯了扯嘴角,尴尬的笑了笑,道:“袁,你还在为那日的事情生气吗?冷月他从来都是小孩子心性,你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勾了勾唇,凉凉的笑了一下,道,“反正那日被毒蛇吓晕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陆信呆了呆,脸一下红了起来,微窘的说,“我并不是怕蛇,只是稍微有点吓到而已。”
“喔。”
“真的!我是见它在缠了你的手上,怕你出事,才会这么紧张的。”
“这样啊……”抬眸,静静的望住他的眼睛,继续微笑。
“呃,好吧。”陆信偏了偏头,低声道,“我承认,我的确有一点点怕蛇。不!应该说,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那个……”
他的声音越变越小,隔了一会,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微微蹙着眉,无比认真的开口说道:“不过,你放心。下……我会先把蛇从你手上扯下来,然后再晕倒的。”
说罢,低低笑了一下,神色温柔。
我呆了呆,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胸口。
奇怪?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18
皱了皱眉,忽略心头的怪异感受,只是问道:“陆公子武功如何?”
“呃……”陆信犹豫了一下,笑答,“勉强可以自保。”
抬头看了他一眼,动手将写给焚琴的书信封好,一面又问:“那你是如何当上武林盟主的?”
听说,江湖上每隔三年就会召开一武林大会,然后推选出新的武林盟主,只是不知究竟是怎么个选法。莫非……重要的并不是武功?又或者,那些江湖人士虽然一个个看起来凶狠无比,其实却只是一群草包?
无论如何,让一个见了条蛇都会晕过去的男人当武林盟主,实在是……很怪。
“是因为家世。”陆信柔柔笑了一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道,“我出身武林世家,爹娘在江湖上也算有几分薄面,所以……”
我往纸上望了望,将他方才写的几个字念了出来:“柳云山庄?”
这名字,似乎曾听宋文悠提起过。
陆信张了张口,正欲说话,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低笑声。
“家世?我看不见得吧?”
转头,就见冷月手里握了把扇子,摇啊摇的,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这家伙能当上武林盟主,凭得全是他的性格。”他径自在我身旁坐了下来,微微笑着,道:“再怎么被欺负也不会生气,随时随地的任人捏扁撮圆,使唤起来又方便,这种人啊……最适合挂个武林盟主的名头,然后替人打杂了。”
原来如此……
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连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说来说去,就只是挂个名而已,如此,倒是跟看门的没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我每一见到冷月心情就会变差,因而不由自主的沉下脸来,道:“冷公子进别人的房间从来都不敲门吗?”
“反正是这家伙的房间,随我什么想进来都可以。”他眨了眨眼,笑得无辜,转身看向坐在一旁的某人,“对不对,盟主大人?”
陆信微微愣了愣,瞬也不瞬的望住冷月,隔了许久,才缓缓的笑了一下。
“是……”他低低应着,眸里雾气蒙蒙的,神情温柔似水。
冷月于是朝我挤了挤眼睛,笑容愈发得意了起来。
我握了握拳,胸口突然变得闷闷的,却又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自己实在是讨厌面前这个少年。
“冷公子,”静静的瞪着他,一字一顿的说,“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奇怪,我如今说出口的话,怎么跟焚琴一模一样?
闻言,冷月立刻垮下脸来,可怜兮兮的争辩道:“我哪有欺负人?就算真的有,也是那家伙自愿的。”
“你……!”我平日是不大动怒的,这会儿却偏偏心上起火,莫名其妙的生起气来。
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啸。
冷月的身子微震了一下,面上立刻出现了惊喜的表情,他猛得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还有事。两位,先失陪了。”
说罢,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陆信仍旧坐在原位上,呆呆的望着那人的背影。
直到那白衣少年消失不见了,他才慢吞吞的转回身来,轻轻叹着气,神色黯然。
心中一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唤:“陆公子。”
“什么?”他抬眸看了我一眼,一脸茫然。
“麻烦陆公子替我寄一下信。”
“啊……好。”他点点头,有些失神的笑了一下,起身。
往外头走了几步后,陆信却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袁,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所以点了头。
一起去街上闲逛,这是第二。
上一回因为宋文悠的关系,心情实在算不上好,而这一……
“桂糕,松子糖,包子,鸡腿……”
念完一大串食物的名字之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望着陆信,淡淡的说:“原来,陆公子你喜欢吃这种东西。”
就他的容貌而言,实在瞧不出他的喜好竟然如此的……怪异。
“咳咳,”陆信掩唇轻咳了一下,浅笑道,“不是我自己要吃的。”
“替别人买的?”不知为何,心口竟又闷了起来,艰难的开口,“你的……心上人?”
他点点头,微微笑着,眼里全是宠溺的神情。
“那人挑食得很,饭菜不好好吃,只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风起,微冷。
闭了闭眼睛,右手慢慢的握起来,然后再松开,低着头,轻轻的说:“陆公子如此体贴,那位姑娘想必很感动。”
“那人……每都来去匆匆,怎么可能注意到这种事情?”他扬了扬唇,却只是苦笑。“就算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随手拿来吃了,大概也只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喜欢上一个太过粗心的人,就算再温柔再体贴,对方也不会发觉。
这一回,竟然换成心痛了。
“如果,无论付出什么都得不到回报的话,会不会太过寂寞了?”
“没关系。”他浅浅笑了一下,声音柔柔软软的,“反正我……”
说到这里,陆信忽然住了口,两眼直直的望向前方。
我顺势看过去,然后在人群中发现了冷月的身影。
他边吃东西边向前走着,笑容可爱,身旁还伴了个男装的丽人。
我只看了一眼就将视线调了回来,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难怪冷公子走得这么急,原来是出来见情人了。”
“是啊。”陆信轻轻应了一句,声音低沉沙哑。
“不过,那位姑娘比他高了许多,年纪也要大些,两人走在一起实在有点奇怪。”与其说是情人,倒更像是……姐弟?
陆信没有答话,仅推动我身下的椅子,往反方向走了过去。
“陆公子?”微讶的看了他一眼,问,“你不跟冷公子打个招呼吗?”
“起风了,我们还早点回去吧。”答非所问。
转头,盯着陆信看了一会,静静的开口:“你的手……在发抖。”
“啊?”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勉强,“我没事,只是有点冷罢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仅是缓缓的垂下了眸子。
是因为风太大,身上觉得冷了,还是……心冷?
那一刻,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陆信喜欢的人,竟然是……
19
月色如水。
我静静的躺在床上,明明已快入夏了,却觉得……有些冷。
伸手,身侧的床位空荡荡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
轻轻叹了口气,翻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迟迟无法入睡。
起风了,天很凉。
那人出门的时候,身上的穿得很单薄……
犹豫了一阵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起了身,伸手拉过床边的木椅,挣扎着坐了上去。
随意扯了件披风裹在身上,然后,慢吞吞的行出了房间。
陆信究竟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完全不清楚,所以,只好干脆去正门等人。
谁知,行过去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大门敞开着,我心里挂念的那个某人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微讶的挑眉。
半夜三更的,他不好好回去睡觉,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隔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冷月自从中午出门以后,就再没有回府了,莫非……陆信是在这里等他?
思及此,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整个人忽然变得恍恍惚惚的。
胸口闷闷的,一阵一阵的刺痛着,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该走还是该留。
我应该装做什么都没发现,重新回到房里,继续躺下睡觉的。可是,结果却不由自主的上前,轻轻拍了拍陆信的肩膀。
他于是回过头来,神色很是惊愕。
“袁……?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啊……我……”他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笑,道,“我还有些事。”
淡扫了他一眼,凉凉的开口:“等人?”
自己也搞不懂,为何声音里竟带了几分薄怒。
闻言,陆信只是微微的点了下头,苦笑。
笨蛋!你就算等上再久,那人若全不知晓,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里暗骂了一声,却忍不住解下披风,扔在了他身上。
“袁?”
我双眼直直的望向前方,并不看他,只淡淡的说:“虽然已经入夏了,夜里毕竟还是有些冷的,你身体又不好,小心着凉。”
“谢谢。”他的脸红了红,浅浅的微笑。
我于是轻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是从何时开始的?只要一瞧见眼前这男人的笑容,呼吸就会变得紊乱,心跳就会不断加速。
而且,胸口的某个部位,酸酸涩涩的,微微的发着疼。
冷月一直没有回来。
就这样默默的坐了许久,陆信突然开口说道:“袁,外头风大,你还是快点回屋休息吧。”
我没有答话,只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
那一双黑眸里倒映着点点星光,就如同初遇那夜一般,温柔至极。
“袁兄。”他有些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又唤了一遍。
我闭了闭眼睛,幽幽的叹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我陪你。”
“啊?可是……”
摆了摆手,打断他接下来的话,道:“我也曾在半夜里等过某个人,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既孤独又寂寞,时时刻刻担心着,害怕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而事实是,那个人也的确没有再回来了过。
因为他不小心喜欢上了我的妹妹,又或者,他纯粹只是爱上了一块冰冷的玉佩。
说着,说着, 竟觉得有些冷了。
于是伸出手来,紧紧的环住了自己。
人生的路这么漫长,为什么我越是害怕孤独,就越是注定了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究竟有谁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那一刻,陆信突然把头凑了过来,分出一半的披风,盖在了我身上。
然后,他微微笑着,慢慢的握住了我的手,道:“两个人一起等的话,就不会寂寞了。”
是吗?可是为什么……他的手在发抖呢?
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陆公子在等的,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啊……是。”他低了低头,脸色微红。
“如此说来,那个人果然就是冷公子了。”猜中了,可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感觉呼吸似乎越来越乱。
“哎?你……怎么……”陆信愣了愣,有些惊讶。
“很可爱,又挑食,全然不将你放在眼里,这些特点,几乎就跟冷公子一模一样。而且……”窒了窒,胸口堵得厉害,“你瞧着他时的眼神,太过温柔了。”
那许多的情,藏也藏不住。
听罢,陆信眨了眨眼睛,笑容里多了些许无奈,似有若无的轻叹道:“没错,我喜欢的人确实是他。”
见他回答得如此爽快,心里忽然又不舒服了起来,想也未想的,便脱口说道:“可是,冷公子心里已经有人了。”
他的黑眸黯了一下,呆呆的望着我,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隔了许久,才缓缓的勾了勾唇,浅笑着说:“喜欢就是喜欢,跟他有没有心上人、会不会喜欢上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着他,念着他,全是出于自己意愿,并不需要什么回报。山、水、青天、白云……我眼里所能见的一切事物,全都因为他,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对我而言,光是他存在于这个世上这一点,就已经是……”陆信顿了顿,声音低哑,“我一生中最大的奇迹了。”
身子一震,指尖冰凉冰凉的。感觉上,眼前这男人的笑容实在太过刺眼了。
“用情越,就越是痛苦。想到他心里挂念的是别人,你难道不会觉得……”语无伦,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些什么了。
“关于这个,我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最后还是觉得,只要那个人能够幸福就好,即使……”他微微的笑了一下,眉眼低柔,“即使,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也无所谓。”
那眼神,温柔的似能滴出水来。
我只看了一眼而已,却……就地溺毙了。
那一瞬,心跳如雷。
我清楚的感觉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
身子抖个不停,我死死的掩住自己的嘴,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压下自己此刻的感情。
连日来的心悸、疼痛、嫉妒……已经有答案了。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忘记一个人如此困难,喜欢上一个人,却只要短短一瞬就够了?
2
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了。
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身子软软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然后就见陆信推门而入,手里还端了只正冒着热气的瓷碗。
“醒了?”他上前几步,在床边坐了下来,轻轻问道,“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皱了皱眉,开口,才发现声音出奇的沙哑。
他微微一笑,解释道:“你昨天夜里受了凉,不等天亮,身上就发起热来。还好我发现的早,眼下应该已经退烧了。”
说着,吹了吹那瓷碗中的汤药,一口一口的喂我喝下。
昨夜……
对了,我那时跟陆信一起等某人回来,然后,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等一下!昨夜……
猛然睁大眼睛,有些惊愕的望向陆信,全身僵硬。
“袁,你怎么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满脸困惑的回视过来。
我没有答话,只静静盯着他的眼睛,隔了许久,才悠悠的叹了口气。
挣扎,彷徨,犹豫,矛盾,最后却只能……认命。
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一旦沾惹了情之一字,便是用尽办法也绝对逃不开去,这一点,早在遇上宋文悠那会儿我就已经清楚了。
只是,当初一直以为我只是恰巧喜欢上一个男人罢了,没想到,自己还真的是断袖。
伸手按了按额角,低笑。
这缘分,委实来得太快了些,不过,也好,至少以后都不会再觉得寂寞了。
无论爱人或是被爱,我只希望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
即使,那人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袁,”陆信轻轻晃了晃我的肩膀,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你没事吧?”
摆了摆手,微微笑着看过去,轻道:“我身子如此不济,还要麻烦陆公子照顾,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呆了呆,连忙摇了摇头,有些不自在的答:“我上回受伤的时候,不也一直是袁兄你在照顾吗?说来说去,在下还欠了袁兄一条命。”
眉微蹙,低声自喃:“只是救命之恩而已吗?”
现下,似乎还多欠了我一颗心。
“啊?”
“没……”闭了闭眼睛,轻轻的问,“陆公子,我算是你的什么人?”
“……朋友。”
“是吗?”扬了扬唇,浅笑。
慢吞吞的坐起身来,接过陆信手的药碗,边喝边说:“多谢陆公子拿我当朋友。”
他愣了愣,呆呆的看着我,神色很是茫然。
忍不住低笑了一下,正欲开口说话,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了。
整天穿着一身白衣的冷月急急跑了进来,连声道:“我听说大美人生病了,现在呢?好了没有?”
淡扫了他一眼,微笑。
“我的身体并无大碍,有劳冷公子挂心了。”
冷月瞪了瞪眼睛,也跟着呆了一下,那神情,与陆信如出一辙。
“美人,你刚才对着我笑了……”
“是啊。”摸摸自己的脸,问:“有什么不妥之吗?”
冷月转了转眼,在床边坐了下来,笑得很是可爱。
“也没什么。只不过,美人你平日瞧见我的时候,总是冷着张脸,今日却突然笑了,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
抬眸看了看他,但笑不语。
以前是因为一见到这少年就觉得讨厌,所以对着他的时候,总没有什么好脸色,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昨日之前,我不过是个外人,并无资格管那两人之间的事。而现在,我既然已经喜欢上了陆信,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保护他。
冷月见我不答话,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自顾自的说道:“我原本是想带美人你到外头去玩玩的,可惜偏偏在这个时候病了,真是不巧。最近,扬州城里新开了一家青楼,里头的娘个个貌若天仙……啊,当然,还及不上美人你就是了。不如这样吧,等美人你病好了,我们再一起去。”
闻言,陆信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冷月!你别胡闹!”
“干嘛?你自己去不了那种地方,所以也不许别人去?”冷月瞪他一眼,故意提高嗓音,笑嘻嘻的说,“知道吗?这家伙长到这种年纪,从来没去过青楼酒馆。因为他根本不会喝酒……”说着伸出三个指头来,道,“只要三杯,马上就倒下了,这以后,随便你问他什么问题,他都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的说到你心烦为止。”
“冷月!”陆信咬了咬牙,继续拉扯某人的衣服,“你又乱说了。”
随即转头看向我,微微红着脸,道:“袁,你别信他的鬼话。”
“美人你若是不信的话,下可以拿坛酒来试试。”
“我反对。”
“反对啊,不正说明你心虚吗?”
“谁说的!我只是……只是……”
到这里,陆信就说不下去了,只能低了低头,神色微窘的看着地面。
我于是慢慢的笑了一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握。
陆信全身一震,愕然的看向我,黑眸里满是迷茫之色。
“下……”我眨了眨眼,勾唇浅笑道,“我陪陆公子一起喝酒吧。”
“啊……好。”他呆了一下,依旧红着脸,有些无措的点头。
“大美人,”冷月急忙把头凑了过来,笑眯眯的问,“我还知道很多这家伙的弱点,你要不要听?”
“冷月!袁兄有病在身,你别吵他休息。”
“借口。”冷月轻轻哼了声,挑眉道,“你分明就是怕被大美人知道自己的蠢事嘛!你越是不让人说,我就越是要说!”
“你……”双眸微湿,一副又气又恼的神色。
我悄悄握了握某人的手,还是微笑。
“冷公子请继续。”
“既然美人你都点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冷月击了击手掌,得意的笑着,道,“美人你知道这家伙最挂心的是什么吗?既不是自己的家人,也不是那些江湖同道,更加不是武林盟主这个位置,而是……院子里那一堆草草。所以,你以后只要威胁说一把火将那些草给烧了,他一定会乖乖听话。”
“……原来如此。”面前的少年一定不知道,陆信真正在意的人究竟是谁。当然,我也没必要那么好心的出言提醒。
“还有啊,三年前他当上武林盟主的时候,刚从比武擂台上跳下来,老毛病就又犯了。”
“跌倒了?”
“而且是在所有武林人士的面前。啧啧!当时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实在是有趣得紧。或者该说,那一年的武林大会,简直叫人终生难忘。”
“不是……我没有……”
某个人小声抗议了一下,但马上就被冷月的大笑声压了下去。
我于是也跟着笑起来,视线却一直一直只在陆信的脸上打转。
终于明白了。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不忍见他被人欺负,会想要……拼命的保护他。
所以,那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没有再分开过……
21
我的身体素来不好动不动就会生病但好起来也快不过几日功夫就已经可以下床了。虽然对我而言整天躺在床上和整天坐在椅子上实在没有分别。
我生病的几日里那些江湖人士又找上门来嚷嚷着要去攻打邪教陆信疲于应付只好拜托冷月照顾我。
冷月年纪尚轻性情又不定为自己不能出门之事抱怨了许久但最后还乖乖的留了下来并说了些江湖上的奇闻逸事替我解闷。
那天早晨原也和平日一样我和冷月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然后不知怎地就提起了那个传言中的邪教。
“其实啊不只白道的人喜欢打打杀杀玩内斗黑道那边也有许多势力。比较有名的当数暗云堡、藏月宫、和水月门这三者,不过,近来倒是那个什么邪教和一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更为嚣张一点。说到那个邪教啊,听说他们的教主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性情怪异,又极为心狠手辣。凡是入教之人,都会被逼着服下一颗毒药,若是稍有异心,自然得不到解药,只能等着毒发生亡。美人你说,是不是很惨啊?”
点了点头,心不在焉的答:“确实歹毒。”
冷月一手支着下巴,轻轻的说:“所以,那些被邪教用毒药控制的人,其实也挺可怜的。”
继续点头,眼睛却一直望着窗外。
心里想着,不知陆信何时才能回来吃早饭。
“所以,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小心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应该也算是情有可原吧?”
“冷公子说得对。”
“所以,美人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是……”倏的住了口,回头,错愕的盯住坐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心脏狂跳不止,就连指尖也微微发起抖来。
那一刻,突然想到了某件事。
不过,应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已,不可能是真的……
“冷公子。”开口,声音嘶哑,“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冷月眨了眨眼,笑得无辜,一字一顿的说,“我很抱歉的意思。”
仍旧是那一张无比可爱的笑颜,此刻瞧来,那微微上扬的眼角却添了几分邪气。
我心下一惊,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明了一切。
于是飞快的转过身,推动木椅,拼命的往门外行去。
实在料不到,冷月竟然会是邪教的人。
陆信呢?他现在人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明知自己体力有限,绝对快不过跟在身后的那个少年,却还是不顾一切的想要去到某个人身边。
至少,让我再见他最后一眼……
奇怪的是,冷月并没有马上追上来,仅是缓缓走着,不紧不慢的跟在我身后。
顺利的转过一道长廊之后,远远就望见陆信朝这边跑了过来。
他手里提着长剑,一身白衣染满了血污,面上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正经严肃,后头还跟了一群劲装打扮的黑衣人。
眼见他越走越近,忍不住大喊出声:“陆公子小心!冷月他……”
话还未说完,陆信就已将我抱进了怀里,然后飞起一脚,把木椅往冷月那边踢去。
“袁,抓紧我。”他的下颔抵在我额上,轻轻的说,“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多不要乱动。”
身子仍旧抖个不停,却还是点了点头,依言阖上了双眸。
下一瞬,天旋地转。
耳边不断响起的,是呼啸的风声,刀剑相击的声音,以及……某个人的闷哼声。
我知道,陆信已经受伤了。
却完全帮不上他的忙,只能用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腰,从头至尾,不曾睁开过一眼睛。
时间一点一点的推移,四周的嘈杂声终于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了陆信和冷月两个人的说话声。
直到此刻,我才敢睁开眸子。
抬眼望去,但见地上到是黑衣人的尸身,陆信与冷月隔了十几步的距离,遥遥对望着。
“不错嘛!陆盟主的武功比我料想的还要稍微厉害了一点。”冷月慢腾腾的击了击掌,笑道。
陆信狠狠瞪了一眼过去,神色微冷。
“你是……邪教的人?”
冷月笑了笑,反问:“事到如今,陆盟主还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
“怎么说才好呢?你们武林盟的人虽然成不了大气候,但整日喊大喊杀的,也实在讨厌。教主的意思是,斩草要除根,所以,只好对不起陆盟主你了。”
陆信闭了闭眼,艰涩的开口问道:“从一开始,你就只是在骗我吗?”
“不好意思啊。”冷月摆了摆手,笑得天真无邪,“其实,陆盟主的人品也算不错,若没有这回的事,我们该还可以继续当朋友,可惜,教主有令,冷月不得不从……”
“够了。”陆信打断他的话,慢慢举起手中的剑,问,“你接下来要杀我吗?”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懒得很,最讨厌的就是自己动手,所以……”话说到这里,冷月突然扬了扬手。
然后,我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就这样腾空而起,直直撞进了冷月怀里。
是我眼了吗?刚刚那一瞬,似有一道黑影掠过。
莫非,还有人在暗中帮助冷月?
可惜,没有时间让我思考这么多,因为冷月的右手已经攀上了自己的颈子。
“我不想同陆盟主动手,所以……”冷月懒洋洋的笑着,缓缓吐出几个字来,“麻烦盟主大人你自裁吧。”
闻言,陆信立刻就呆住了,隔了好一会,他面上的表情才痛苦的扭曲了一下。
无情的话语,冷淡的表情,究竟哪一样才更让他心痛?
又或者,真正疼痛的人……其实还有我?
陆信瞬也不瞬的盯着冷月看了许久,然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
“若我照做了,你可会放过袁兄?”
“当然,我跟大美人无怨无仇的,怎么可能害他?”
“希望冷公子不会食言。”陆信悠悠叹了口气,笑颜温和。
那神情,温柔依旧,此时此刻却只让我觉得心疼而已。
眼瞧着那人缓缓将剑指向自己,我只觉呼吸微窒,终于放声大喊起来:“不要!”
但陆信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
剑上染了血,一点点滴下来,浸得他腹部的衣衫一片殷红。
“不……”声音哽在了喉间,喊不出来了。
陆信慢慢的跪倒在地上,抬眼,朝着我微微笑了一下。
“袁,我功夫虽然不济,但总算能护得你周全了。”
那一双黑眸迷迷蒙蒙的,似覆了一层薄雾,一如最初相见的那一夜。
盈盈暗香,彻骨难忘。
双眸直直的望过去,恨声道:“放开我……”
冷月轻轻哼了声,即刻松了手。
我的双腿瘫软无力,根本站立不住,因而马上就跌倒在了地上。
一步都走不了……
从以前到现在。从来不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断腿。
动啊!
只要一就好,至少,让我去到那个人身边。
咬了咬牙,整个人趴伏在地上,伸手,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动。
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但手臂擦在地上,不断刺痛着。
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而已,为什么竟会如此漫长?
身上没有力气,却还是得继续往前。
即使,爬得这般狼狈。
还剩三步。
好痛!
两步……
快要不能呼吸了。
最后一步。
头晕目眩……
视线越来越模糊,那人,近在眼前了。
“袁……”他伸出手来拉我,满掌的鲜血。
我虽然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却还可以跟他死在一起。
十指紧扣。
“……喜欢……”
再不分离。
22
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在痛,但最疼的地方,却是胸口。
如果那个人不在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刚睁开眼,便开口问道:“他在哪里?”
冷月就坐在床边,微微笑着,答:“死了。”
身子一震,缓缓抬起眸来,一字一顿的说:“冷公子,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对你……”
“嘘。”面前的少年浅浅笑了一下,将食指按在唇上,眼里暗光流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不得已啊。要怪的话,就只能怪那家伙实在太傻,不小心喜欢错了人。”
可是,那个蠢到不能再蠢的人,偏偏是我喜欢的。
咬了咬牙,轻轻的说:“他现下在哪里?我要见他。”
“人都已经死了,有什么好见的?”
“让我见他。”说着,一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
“小心!”冷月大喊一声,急忙道:“你身体还未好,摔不得!”
“让我见他。”仍旧是那句话。
冷月蹲下身来,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轻叹出声。
“好好好,这就带你去。不过,你将来若是后悔了,可不关我的事。”
说罢,击了击掌。
屋外突然闪进一道人影,二话不说,直接将我扛在了肩上,大步向前。
片刻之后,人已经被扔进了阴冷潮湿的地牢里。
一眼望去,陆信就这样静静的躺在地上。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套染了血污的白衣,双眼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如纸,薄唇血色尽失。
心下一惊,痛苦的闭了闭眼睛,伸手,将他揽入了怀中。
那人的身子……依然是温热的!
猛然睁大双眸,错愕万分。
“你还活着?”
“咳,咳咳。”陆信轻咳了几声,挣扎着抬起头来,微微笑道,“这么希望我死?”
我呆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叫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一边说,一面动手去拉扯他的衣服。
陆信连忙捉住我的手,笑说:“不要紧,已经上过药了。”
随即愣了愣,飞快地松了手,急急偏过头去,面上红成一片。
我直直盯住他的脸,一时之间,竟感觉口干舌燥。犹豫了许久,方才轻轻问道:“那句话……你听到了?”
他点了点头,慢吞吞的转回身来,眼神游移不定,嗫嚅道:“我就算再迟钝,那日眼见你这么拼命的朝自己爬过来,也……什么都懂了。”
话落,小心翼翼的望了我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默然无语。
隔了许久,我才吸了一口气,开口问他:“冷公子为何没有杀你?”
“因为……”他神色黯了黯,慢慢垂下眼去,答,“我还有些利用价值。”
呆了呆,看他一眼,脱口道:“你?”
明知这样很失礼,但实在无法想象这男人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当然,如果把他弄去青楼的话,的确能卖个好价钱,不过,邪教的人应该还没有缺钱到这种地步吧?
陆信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尴尬的笑笑,解释道:“我爹娘好歹也是武林前辈,在江湖上也还算有几分薄面,何况……”顿了顿,蹙着眉,轻叹道,“我大哥不久前恰好得到了那把传说中的名剑问雨,所以,他们大概准备拿我作交换。”
听到“问雨”这两个字的时候,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静静抚上他腹部的伤口,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他们刚开始并不晓得问雨就在我家。”他眨了眨眼,笑得无辜,“是我后来才告诉冷月的。”
“你怎么不早说?”干嘛白白挨那一剑?他难道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陆信悠悠叹了口气,正色道:“听说,那把名剑非但锋利无比,而且内藏玄机,得到它的人足可傲视群雄、独步武林,那种东西若是落入了邪教之人的手中,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陆某一个人的性命哪里及得上江湖兴衰?问雨的藏自然是不能随意说出口的。”
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笨蛋!那把剑里的机关,非得要某块玉佩才能触动,若没有我身上的那块古玉的话,所谓的名剑也不过是一根废铁罢了。
“说来说去,你最后还不是将那把剑的事情告诉了冷公子。”轻轻哼了哼,心里有点闷。会把关系武林存亡的秘密说出来,果然是因为喜欢那个人的关系吗?
闻言,他淡淡的应了一声,微笑。
“若那日遇上危险的只有陆某一个人的话,我当然不会以此交换自己的性命。可是,袁,当时你也在场。我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却很怕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来,我不舍得让你一个人留在那里……”然后就住了口,微窘的看了看我,说不下去了。
不是因为冷月,而是……为了我?
胸口微微抽痛了一下,呼吸渐乱。
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挑眉笑道:“你的脸好红。”
“啊……是。”陆信偏了偏头,神色很是慌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人是谁。”吃力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右掌缓缓覆上他的手,低低的说:“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所以,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他看我一眼,正欲说话,却忽听外头一阵声响。
一个黑衣男子打开了牢门,面无表情的开口:“陆盟主,我家教主有请。”
说着,将陆信从地上拖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握紧了他的手,不放。
“袁,我只是出去一下,马上就会回来了。”
“可是……”所谓的邪教教主,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实在太危险了。
“你放心。”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发,压低声音道,“他们要的东西还未到手,不会轻易伤害我的。”
握了握拳,终于还是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手。
眼见着陆信越行越远,心底竟隐隐的有丝不安。
若是……我也能跟去就好了。
只恨这身体实在太无用,非但保护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反而只会拖累他而已。
正想着,牢门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巨响。
转眼,只见又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前,正用手里的长剑击打着门上的铁锁。
细看那人的容颜时,却不由得吃了一惊。
竟然……是他?!
正文第二十三章
竟然是……宋文悠?!
胸口似乎刺痛了一下,隔了许久,才勉强定下神来,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来救你的。”他说着,一扬手,砍断了门上的铁锁,然后推门进来,轻声道:“袁若,跟我走吧。”
呆呆望着那一双朝自己伸过来的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从我离开袁府到现在,也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可如今再见,却是……恍如隔世了。果然,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闭了闭眼睛,笑。
“不用费心思救我了,我不会走的。”
“为什么?”他愣了愣,脸上现出怪异的表情,“你该不会还在气我吧?袁若,这种生死关头,先把个人恩怨放一边,好不好?等逃出去以后,随你怎么打骂我都没关系。”
一边说,一面动手扯我的胳膊。
抬眸,瞪了他一眼,答:“不行,我得留在这里等人。”
陆信出去了这么久,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会不会有危险?他身上的伤还没好,万一……
哎?
顿了一下,倏的睁大眼睛,反手抓住了宋文悠的衣服,急急问道:“宋文悠,你的武功应该很好吧?”
“啊?”
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要我离开也可以,不过,你得替我救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
我蜷着身子坐在山洞里,心急如焚。
身旁的男人慢腾腾的往火堆里添着柴,心不在焉的说:“不用着急,等天一黑,我就回去救人。”
蹙眉。
离天黑至少还有两个时辰,那人……
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问道:“邪教的人应该都很厉害吧?你这样子闯进去是不是很危险?”
“袁若,”宋文悠似笑非笑的看了我一眼,懒懒的反问,“你现在担心的人,是我还是他?”
“……”窒了窒,微窘的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放心,就算陪上这条性命,我也会救那个人出来的。”他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悠悠的说。
身子微僵,慢吞吞的转回头,望了过去。
“你……”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这是我欠你的,不是吗?”他苦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在问我还是问自己。
火光映着那一张曾经熟悉无比的面容,明明暗暗。一瞬间,那些个恩恩怨怨、情情爱爱,突然就变得远了。
心头突得跳了一下,针扎似的疼着。
“什么欠不欠的,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艰涩的吐字,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这一句话完整的说出口。
是真的结束了。纵然有再多的眷恋,此时此刻,也都毫无意义了,因为那一切……已随着定情的扇子沉进了湖底。
人始终是要往前看的,所以,不能迟疑,更加,没有后路可退。
闻言,宋文悠以手遮住半边脸颊,低笑出声。
“袁若,你什么都不懂。”他轻轻摇着头,声音低哑的说,“知道吗?我对你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什么爹娘被仇家所杀,所以要替他们报仇,全部都只是骗人的!事实上,我是一个孤儿,从小在杀手组织中长大。那一天,会受伤倒在袁府门口,也只是因为主上有令,要我想办法博取你的信任,骗走你身上的玉佩罢了。从头到尾,我都仅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身不由己。”
头脑一片混乱,下意识的按住胸口,断断续续的说道:“可是……玉佩……”
“一直都在你身上。”他开口接了下去,静静的微笑,“这一点,我早就清楚了,可惜始终没办法诱你说出它的下落。”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娶袁心?”
宋文悠仰了仰头,轻笑。
“我的手脚太慢了,了一年功夫都还寻不到玉佩的下落,主上一怒之下命我再不许插手此事,并逼着我娶袁心为妻。至于原因……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又有什么阴谋在里头吧,反正,我无法违抗那人的命令就是了。”
他说得不清不楚,我自然也听得一头雾水,但并不打算究,只道:“你出于某种目的也好,受制于人也罢,说来说去,始终还是骗了我。”
而情爱这样东西,绝对容不下欺骗这两个字。
所以我和宋文悠,注定是有缘无份。
“你说的对。”他点了点头,缓缓勾起唇来,浅笑,“虽然现在稍微嫌迟了一点,但我还是要说一句……”顿了顿,倾身向前,直直望进我的眼里,道,“抱歉。”
那一双黑眸里暗光流转,藏了太多太多我读不懂的东西。
但我知道,以前的那个宋文悠或许是假的,此时此刻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男人,却绝对是真的。
“宋……”才刚开口说了一个字,他的手指就已先压了上来。
“不用原谅我。”他叹了叹,道,“宋文悠是个大恶人,你只要一直这样认定就可以了。”
说罢,一转身,直接站了起来。
“天黑了,我也差不多该去救人了。还有,我不清楚主上有没有派其他人接近你,所以,最好多提防一下你身边的人。”
一边说,一边快步朝外头走去。
愣了愣,伸手,不由自主的抓住了他的衣摆。
“袁若?”
我抬头看他一眼,握了握拳,低低的说:“不要死……”
宋文悠于是挑了挑眉,轻笑出声。
“好,等我回来。”
松开手,眼看着那道身影没入了黑夜之中。
忆起他脸上近乎懒散的笑容,心底竟隐隐的有些不安。
天色越来越暗,风雨欲来。
正文第二十四章
我在山洞里等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听见外头传来细微的声响。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来的是谁?陆信还是宋文悠?又或者……根本就是邪教的追兵?
握了握拳,额上渐渐渗出汗来。
那人走得极慢极慢,隔了许久,才终于出现在我面前,轻唤道:“袁……”
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抬眸望去,一触及那柔情似水的目光,整个人便软了下去,千言万语,全是数哽在了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了好些功夫,才终于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他的右掌。
只不过分别短短一夜而已,为何竟会思念这个人到此种地步?原来,在我不曾发觉的时候,自己早已经泥足陷了。
“怎么样?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
“没事。”陆信微微笑了一下,慢慢蹲下身子,与我平视,“让你担心了,抱歉。”
摇了摇头,忽又想起一个人来,急忙问道:“你是如何逃出来了?有没有遇上……咳咳,宋文悠?”
闻言,陆信神色一凛,面上的表情立时凝重了起来。
“他大概还在里头,而且……”顿了顿,蹙眉,“邪教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了。”
“那怎么办?”
他转头朝外头望了望,道:“趁天还没亮,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应下,却倏的顿住了。
伸手按了按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心底起了一阵绝望之感,低低的问:“怎么走?”
“袁?”陆信回神看我,满脸惊疑。
苦笑了一下,直直望进他眼里,一字一顿的说:“我的腿根本动不了。”
明明想要保护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到头来,却偏偏只会拖累他而已。
他面上一僵,但随即又笑了起来,动手拨了拨我额前的散发,神色温柔如水。
“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在袁府说过些什么?你若是走不动的话……”他浅浅笑着,依旧是那一副眉眼低柔的样子,轻轻环住我的身子,道,“我来背你。”
邪教的人就在后头,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陆信又身受重伤,如果再加上我的话,根本就逃不了。可是,我还是点了头,任由他背着我逃进了树林里。
不只是身体,就连我的心也一样软弱得彻底。宁愿跟自己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也没有自信去赌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所以,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不断渗出血来,然后死命捣住自己的嘴,装做什么都不曾发觉。
那一天,眼见着他为了我而伤害自己的时候,心口仿佛被人刺了一剑,硬生生的疼着。而如今呢?又是谁更痛一些?
天色渐亮,已能辨清四周的景物了,但陆信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我静静的伏在他背上,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的侧脸――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了。
感觉鼻子酸酸的,心跳声那么大,就连呼吸也同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每一每一,都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可以……停下来了。”
“怎么了?”陆信微微喘着气,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着。
“已经是极限了,对不对?”哑哑的,全然不似我自己的声音,“不要逞强。”
“袁,”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武功不济,身体也算不上好,头脑又不聪明,动不动就被人骗。而且,遇上危险的时候,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可是,即使只有一点点希望,我也会尽力去争取。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后悔的机会。”
说着,空出一只手来,缓缓抚上了我的脸。
那修长的手指黏黏腻腻的,染满了血。
我死死咬住下唇,压下了脱口而出的惊呼,一点点的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抬眼望去,面前的路一直蜿蜒到山下,可是,太长太长,仿若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嘴里酸酸涩涩的,全是苦味,心口闷闷的疼着,逼得人近乎窒息。
可是,不能发抖,更加……不能哭。
即使只是假装的坚强也好,至少让背着自己的那个男人相信,我也和他一样,从来不曾后悔过。
“袁,”他轻轻唤了一声,“你还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当然!”拼命点头,却不得不把头凑了过去,仔细听他说话。
“你一直都是陆公子、陆公子的唤我,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可以试一吗?”
闭了闭眼,死命握住他的手,艰难的吐字:“陆……信……”
“圆圆。”他立刻回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笑意。
“……”窒了窒,说不出话来,只好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咬牙。
手心里不断冒出冷汗来,与他的血混在了一起,一点一点的往下滴。视线稍移,便能瞥见他衣上殷红的血痕,大片大片的,鲜艳得刺目。
这一条路……为什么走不完?
生平头一,如此地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痛恨这一双不能下地行走的腿。
可恶!
一再输给命运也就罢了,现在,竟连自己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袁。”
那人温温软软的嗓音传进耳里,我猛然回神,紧紧抱住他的身子,问:“累了吗?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
“不怕,我还走得动。”陆信低低笑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我瞧不见他的表情,只依稀猜得出,他此刻一定正浅浅笑着,那一双黑眸,一如既往的温和动人。
“我只是在想,如果这我们能活下来,就干脆忘了心里念着的那个人,然后……”停了一会儿,俊美的侧脸慢慢染上红晕,“再一起继续走下去,好不好?”
一瞬间,心跳如雷。
所有恐惧、懊恼,全都消失不见了。从到至尾,我等的,就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
“嗯。”点了点头,近乎叹息的低应。
就算活不下来也无所谓,因为,即使死了,两个人也还是会在一起的。
这一双手,我绝对绝对不会松开。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
陆信于是不再做声,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用尽全身气力,狼狈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到此为止了……”
两人对望一眼,然后,同时轻笑出声。
那一双手……依旧紧握在一起。
陆信微微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用口形说了两个字:亲我。
愣了愣,依言俯下身去,慢慢地吻上了他柔软的唇。
第一,也是最后一的……亲吻,用尽这一生全部的眷恋。
短短一瞬,地老天荒。
25
身旁的男人已经晕了过去,而我的双腿又不能动,所以根本就是无路可逃了。
轻轻叹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果然只能等死了么?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两个都是笨蛋!”片刻之后,清清朗朗的声音在树林里响起。
我愣了愣,抬头,顺势望了过去。
然后就见一身白衣的少年背光而立,笑得灿烂无比。
……
一双白白细细的手在眼前晃了又晃,几之后,终于换成了少年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家伙不过流了些血而已,死不了的,美人你用不着一天到晚盯着他看。”说着,伸手指了指自己,“不如多瞧瞧我,如何?”
圆圆的脸盘,一双黑眸眨啊眨的,薄唇微微上扬,笑容里略带了几分稚气,确实是万分可爱,不过……
转头望了望躺在床上的病弱男子,低叹出声。
陆信伤得这么重,昏睡了整整两日都还未醒来,教我如何能够放心?
慢慢执起那人的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然后轻轻的说:“冷公子这样的,只怕还不够看。”
“啊?”闻言,冷月立刻惨叫了一声,使劲扯了扯自己的脸颊,抖着声说,“不可能!我明明长得很可爱啊?莫非是我年老色衰了?这下死定了,万一小凉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咳咳!”轻咳几声,适时打断了某人的妄想,正色道,“冷公子,这一多亏了你出手相救,袁某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什么谢不谢的,你存心要让我羞愧至死么?也不想想是谁把你们害成这样的。”他皱了皱眉头,笑得有些尴尬。
……静默。
我望了望面色依然苍白的陆信,隔了许久,才道:“关于那件事,我能理解。毕竟,冷公子也是身不由己。”
眼见着陆信身受重伤、血流不止的时候,我确实是恨他入骨的。只不过,面前这少年到底还是救了我们一命,何况他年纪尚轻,又是受制于人,我实在没什么理由怪他。
“我确实是被逼无奈,不过……”他缓缓垂下眼去,神色有些古怪,低低的说,“轻易相信别人,可是很危险的。”
怔了怔,总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正欲开口发问,那人却忽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时间桃乱飞。
“这宅子是我家的祖业,基本上没什么人知道,邪教那群家伙更不可能追到这里来,你们尽管安心在此养伤。”
“啊?呃……是。”话题转得太快,害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神,问,“冷公子这样做,可会惹祸上身?”
“没关系,我最擅长的就是骗人,不信瞒不过他们。对了,你那个在邪教里乱闯的朋友,我也会帮忙救出来的,不用担心。”
“既然如此,就有劳冷公子费心了。”
“不麻烦,不麻烦。”他说着摆了摆手,小声嘀咕道,“只要你日后再想起今天这事来,不会拿剑追着我砍,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心下一紧,咬了咬牙,略有些苦涩的开了口:“袁某不会武功,而且,以这身子的情况来看,只怕一辈子都别想学武了。”
“这样啊……”冷月抬眸望了望我,眼神有些闪烁,“真是可惜。”
“但是,”我将陆信的手放回被子里,又小心翼翼的顺了顺他的发,柔声道,“就算不懂武,也多得是法子保护自己喜欢的人。”
“怎么说?”
“这世上的某些事,许多人都办不到,但有一样东西却绝对能够解决一切。”
“喔?”冷月扬了扬眉,微笑。
我于是也跟着笑起来,慢慢吐出两个字:“……银子。”
已经不想再看着那人为自己受伤了,所以,我必须拥有保护他的能力才行。
这以后,又同冷月谈了几件要紧事,直到他打着哈欠出了房门,我才有功夫继续照看陆信。
盯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看了许久,然后,一点一点的低下头去,将唇抵上他的前额,含糊不清的呢喃道:“往后,换我来护着你,好不好?”
26
陆信虽然伤得极重,但到底还一日一日的好转了起来。没过多久,便已能下床走路了。
教我无法理解的是,那人能够走动后,第一件要做的竟然就是……种?!
当然不是说那些不好看,但是,跟他自己的身体比起来,那个反而比较重要吗?那么,我呢?我又排在哪里?
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了,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一点都不懂那个男人。甚至,连他心里究竟有没有我,也还不甚清楚。
毕竟,我与他,才相识了短短半年而已。
轻轻叹一口,推着轮椅继续向前,然后,果然在后院的空地上发现了某人的身影。
陆信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将苗埋进土里,再细细的盖上泥沙,动作轻柔至极。他即使是种的时候,面上也带着浅浅的笑容,神色温柔似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光这样远远望着,就足够教人心醉神痴了。
“红颜祸水……”不自觉的吐出几个字来,然后倏的住了口,有些狼狈的掩住自己的唇。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蹙了蹙眉,有些吃力的推动身下的木椅,继续向前。
“陆公子。”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轻唤出声。
陆信怔了怔,站起身,一脸茫然的看向我,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来,微笑。
“袁,你也来了?”
点点头,将手里的披风递了过去,一面说道:“外头风大,把这个披上吧。”
他上前几步,俯下身来,直直盯住我的眼睛,轻笑道:“谢谢,又让你费心了。”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竟就这样红了起来,呼吸微乱。
于是急急别开头去,假装研究着地上的草,有些困惑的问:“这个……很要紧吗?”
“啊……?”陆信愣了愣,似隔了许久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答,“时间的确有点紧,若错过了这一,就只能等明年春天再种过了。武林盟里的被人一把火烧了,实在有点可惜,其中有一株从西域引进的奇……”
我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所以只好迷迷蒙蒙的听他罗嗦了一大堆。末了,才小声提醒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不过,也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是当然。”他慢悠悠的握住我的手,微微笑着眨了下眼,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就算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绝对不能让你担心,是不是?”
咬唇,呼吸微窒,实在不知该怎样答他才好。
“还要多久才弄完?要不要我帮你?”
闻言,那人立刻扯出一抹浅笑,紧拉住我的手,重又蹲下身去。
“你不用帮什么忙,只需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可是……”
顿了顿,忽见他伸出手,直直朝我探来……
“啊!干嘛把泥抹在我脸上?”
“这样比较好看。”
“陆公子,你今年究竟多大年纪?”
“哎?等一下,别推我!又要摔倒了……”
趁着陆信在隔壁屋休息,我终于有时间干些正经事了。
面前铺了张宣纸,拿笔的手却微微抖着,半天落不下去。
以前会临摹爹书房里的那些名家字画,纯粹只是因为闲着无聊,实在料不到,自己有一日竟要靠做这种事情来赚钱。
犹豫再三,却始终下不了笔。
闭了闭眼,面前立刻浮现某人的脸孔。
叹气。
只要一想起那人微微浅笑的表情,我就只有认输的份。若是为了他的话,无论什么事我都干得出来。
我不懂武功,想要保护那人,就只能靠银子。我自己画的东西,卖起来顶多只值五两,而赝品的价钱却要高出许多,所以……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可怕,一旦陷进去,足可教人是非不分。
扬唇,自嘲的笑笑,手一挥,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
刚写完一幅字,就听见门外传来声响。
我心下一惊,随手扯过一张白纸,铺在了桌子上。
刚做完这一切,陆信便推门而入,笑盈盈的问:“在忙什么呢?”
“好久没给焚琴那丫头写信了,我怕她担心。”搬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答得毫无破绽。
陆信缓步上前,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柔声道:“你待她真好。”
“若是真的对她好,就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袁府。她年纪小,脾气又冲,不知有没有被人欺负?只可惜我没什么本事,护不了她。”
“那就换一种说法,你跟焚琴姑娘……感情很好。”
“那是自然。”轻笑了一下,答,“我和焚琴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
“兄妹?”他挑了挑眉,喃喃道,“我记得,焚琴姑娘的性命是你救的。”
点头,恍惚间,又忆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那是我双腿残废之后,第一出门,结果刚巧遇上了奄奄一息的焚琴,就干脆将她带回了府里。”
他微微皱起眉,忽然倾身向前,低低的问:“你总是会……不小心喜欢上自己捡回家的那个人么?”
“啊?”一转头,正好望进某人的眼里,那黑眸幽幽暗暗的,流光慢转,似能吸人心魂。看着看着,一时竟忘了今夕何夕,自然也听不明白他方才究竟问了些什么,因而无言以对。
两人就这样默然对望着。
隔了许久,才听得陆信悠悠叹了口气,道:“算了。只要……”
“什么?”
“只要……”他柔柔笑了一下,声音暗哑,“你以后别再随便捡人回来就成了。”
呆了呆,感觉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那一瞬,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弄懂。
“还有没有白纸?借我几张。”
“怎么?你也要写信?”写给冷公子?
“不。”他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轻摇了摇,“我要作画。”
“画什么?”
陆信勾了勾唇,笑得温柔似水。
“……秘密。”
27
一进房门,就见陆信在收拾东西,不由得呆了呆,问道:“要出门?”
他慢吞吞的转回身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早?”握了握拳,不自觉的蹙起眉来。
“有些事要办。”说着,上前几步,伸手触了触我的发,“傍晚前会回来。”
不语,忽然感觉胸口有些闷。隔了许久,才道:“路上小心。”
陆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低笑出声:“别紧张,我只是去外头转一圈而已,不会惹上麻烦的。”
“嗯。”嘴里虽然这样应着,心中却是忐忑不安。面前这人的伤还未好全,又被邪教之人追杀着,万一……
啧!未免也太过疑神疑鬼了。
甩甩头,尽力抛开心里的不好预感,若再这样担心来担心去的,只怕一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一路送他到了宅子门口,两个人互相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双手紧握在一起,迟迟不肯分开。
“昨天的饭菜还剩着,你中午热一热,对付吃了,晚上等我回来再煮。”
“走路的时候,记得要注意脚下;若是骑马,千万要抓紧缰绳,别再从上头摔下来了。”
“你……”
“我……”
两眼对望,同时轻笑了起来,然后终于放开了手。
陆信摆摆手,转个身,一步步的走了开去。他一直低着头,慢腾腾的向前行去,当真是极为小心。
于是满意的点点头,这人……还算听话。
我倚在门边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不见了那人的身影,才推推自己身下的椅子,回身,将门给阀上了。
人虽然还留在屋子里,心神却早已飘远了。想着事到如今,陆信还有些什么正经事要办。同武林盟有关?还是……冷公子?
又想到自己画的那些赝品该如何卖出去,卖个什么价钱比较好,拜托冷公子的那件事也不知能不能成。
如此这般,整个人呆呆愣愣的,中午也只随便吃了点,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入夜时分。
眼瞧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外头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我急着去开门,却又怕那人发现自己一直在等着,只好强忍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有些吃力的打开了屋门。
“袁,”陆信大步上前,眼里明明灭灭的,全是笑意。他俯下身,将头凑在我耳边,低低的说:“我带了个人回来见你。”
说罢,一闪身,立到了一旁。
我愣了愣,正欲开口说话,却见黑暗中走上来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眼神清亮。
倏的瞪大了眼睛,握拳,指甲划过掌心。
张了张口,几乎就是语不成声了:“焚……琴……”
“少爷!”那丫头大叫一声,死命扑了上来,紧抱住我不放。“呜呜……少爷,我好想你……”
“是,我明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
又哪里只是她一个人想着念着?我自然也是一样的心思。
“少爷,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接我?”声音哽咽,抽泣不绝。
“抱歉,抱歉。”
这丫头,一见面就打算用水淹死我吗?
心底这般抱怨着,却是前所未有的欢喜,甚至情愿就这样溺死在她的眼泪里了。
一面小声哄劝着焚琴,一边分神朝陆信望去。
只见他双手抱臂,静静的立在旁边,见我看他,便比了个手势,以口形问道:“喜欢吗?”
心里暖暖的,全是感动。
于是闭了闭眼,拼命点头。
那晚,焚琴在我房里待了半夜,迟迟不肯离去。我因见了她,精神大好,便也泡了壶茶来,陪她瞎闹。
“少爷,”焚琴一手帮我梳理长发,舔了舔唇,道,“其实,我对那位陆公子,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
笑了笑,突然来了兴味,问:“怎么说?”
“容貌生得太过好看,红颜祸水;身子又太弱,动不动就往地上摔;此外,性格也软绵绵的,没什么担当,太好欺负。不过,现下倒觉得他这人还不错。虽然软软弱弱的,没什么男人样,却到底还算心细。”
“因为他把你接来这里了?”
“才不是!”焚琴撇了撇嘴,恼道,“你以为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今日才接焚琴过来?这里头的门道,少爷当真看不出来?”
说着扯了扯我的发,害我一阵吃痛。
“因为……”扬了扬唇,答,“明日是我的生辰。”
焚琴哼了哼,这才继续替我梳头。
“总算少爷你还没那么迟钝,瞧得出人家是想讨你欢心。”
望一眼镜中的自己,那熟悉的容颜上却挂着冷冷的微笑。
是了,一开始的确很欢喜,如今却不大顺心了。
我的生辰是哪一日,焚琴清楚,我自己也清楚,可是陆信呢?他如何竟会晓得?是我无意中对他说了,还是……
摇了摇头,今日难得这么高兴,还是不要想得太多为好。
于是转个神,问了焚琴另一件不相干的事。
“你家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啊?她啊……”焚琴又动手拉了拉我的头发,咬牙切齿的说,“自从少爷你走了以后,小姐的脾气就越变越差,整天跟宋混蛋吵架。成亲那一夜,甚至还砸了新房,喊打喊杀的,哭闹不休。生来就是个泼妇,也难怪要被宋混蛋冷落!啊,对了,少爷你离开没多久,你原先住的那进院子就闹了鬼。夜夜有女人哭声从那里传出来,听得人毛骨悚然,甚至还有丫头瞧见了白衣女鬼,真是怪吓人的。”
鬼?
心神一晃,不由自主的脱口道:“袁心……?”
“啊?少爷你说什么?”
“没……”勉强笑了笑,道,“小姐和姑爷,感情不好么?”
“怎么好得成啊?依我看,小姐不谋杀亲夫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说着咬了咬牙,依旧是忿忿的眼神,“不过,谁教她当初要跟少爷你抢男人,活该!”
说话间,一双手动个不停。
“……”
“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眨了眨眼,苦笑。
轻咳了几声,强忍住阵阵刺痛,提醒道:“焚琴,你骂人不要紧,但若继续扯我的头发,只怕你家少爷我很快就要秃了。”
28
第二日一早,我趁着焚琴过来伺候自己梳洗的时候,把卖画的事交待了一遍。
她先是满口应下了,见了那幅画后,却是大吃一惊。
“少爷,这不是老爷书房里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吗?怎么会在你这儿?”
“是赝品。”说着,伸手比了个数,吩咐道,“就卖这个价。”
焚琴倒抽了口气,结结巴巴的说:“假的……也能卖这种价钱?万一被人发现了……”
“放心,真品在袁府的书房里收着,一时半刻的,要辨出真伪来,也没那么容易。待东西脱了手,真真假假,自然与你我无关了。”更何况,我对自己临摹的本事,还是有些信心的。
焚琴于是噤了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将画轴卷了起来,低喃道:“少爷,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算是哪种人?”心头一跳,强笑道,“焚琴,别太天真了,我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焚琴撇了撇嘴,没有答话,抱起画轴往外头走。
行至门口的时候,却又回过头来,轻轻的问:“少爷,你变了这么多,全是因为陆公子吗?”
不语,算是默认了。
“少爷,陷得太,可是很危险的。”
苦笑。
情爱这东西究竟有多厉害,我早已试过一了,哪里会不知道?
于是扬了扬唇,笑笑,答:“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究竟能为陆信做到哪种地步,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陷得太,所以来不及回头了,就算下回要杀人放火,自己大概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吧。
焚琴出门后,我又在房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推着身下的椅子行了出去。绕着宅子转了一圈,最后在湖边的亭子里寻到了陆信。
远远望去,那人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在纸上写着什么,一见我来,便收起了笔。
“焚琴姑娘呢?怎么没陪着你?”边说边站起身,微微笑着走过来,帮我推椅子。
缓缓牵住他的手,笑答:“去外头买东西了。”
顿了顿,又问:“一大早的,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在想……怎样才能讨你欢心。”陆信说着眨眨眼,有意无意的往石桌上望了望。
只要这人陪在身边,我就已经够开心的了。
如此想着,也顺势看了过去,正好瞧见石镇底下压着一叠画纸。
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伸手就拿。
“等一下!”他大喊一声,也跟着伸出手来。
一抢一夺之间,不小心把东西弄到了地上,又恰巧一阵风过,吹散一地画纸。
每一张上,都画着同一个人。
或微笑,或蹙眉,或生气,或难过,全是……我。
看得几乎呆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要看!”陆信这一回干脆改用手蒙住我的眼睛,却不知怎么脚下一软,竟这样摔在了地上。
他也不管,只垂着眼,嚷道:“这些都是画坏的。”
呆了又呆,感觉胸口“怦怦”的跳个不停,脸也渐渐烫了起来。
眼见那人狼狈的坐在地上,一副气恼至极的模样,不由得低笑出声。
于是伸手去拉他。
陆信抓住了我的手,却并不起身,只仰头看过来,脸上是温柔似水的表情,轻轻的说:“袁,我喜欢你。”
风过,吹着地上的纸片,呼呼作响。
我怔怔的坐在那里,根本出不了声,连稍稍动一下都觉得困难。
一时之间,心跳如雷。
他浅浅笑了一下,慢悠悠的站起身,一点一点的……吻上了我唇。
片刻之后,惨叫声响起。
“怎么样?还痛不痛?”陆信就坐在我的身边,一张俊脸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问。
“还好,已经止血了。”说着,移开一直按在唇上的手指。
唔……好像还有点疼。
“让我瞧瞧。”他一手托起我的下巴,左看右看,隔了好久,才松了口气,道,“伤得不是很严重,回头再擦点药,应该就没事了。”
“你呢?”挑挑眉,问,“鼻子有没有撞歪?”
他不答话,一张脸却腾得红了起来,吞吞吐吐的说:“抱歉,我是第一……”
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竟也觉得困窘了起来,有些不自在的说:“我也……没什么经验。”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别开头去,脸红。
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仍旧微微的有些刺痛。
连亲个嘴都会被咬伤,也真是够窝囊了,何况,我还因为一时吃痛,撞到了某人的鼻子。
幸好焚琴不在这里,否则,定会教她笑话,而且以后也不用再出去见人了。
抬眼,假装望着湖面上的风景,一面却又偷偷注意那人的举动。
右手伸出去,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柔柔软软的,感觉连胸口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袁……”陆信轻轻唤我一声,脸上微微红着。
“怎么?”仍是紧紧抓着那只手,不放。
他也不说话,只是倾身向前,亲了亲我的额头,一面又笑:“还是这样比较安全。”
愣了愣,立刻反咬回去,结果忘了自己唇上还有伤,又疼了一回。
闭了闭眼,直直望进那双黑眸里,千言万语,此刻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只愿这心意,光靠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便能传达。
喜欢……
隔了一会儿,陆信伸手触了触我的脸颊,问:“今天要吃些什么?我待会去买。”
“我也一起去。”
“……好。”
“不过,出门前得去换件衣服。你今天摔在地上,又弄得满身是泥。”
“袁!”
地老天荒,天长地久。
若时间停在这一刻,便真的是地老天荒了……
29
秋意渐晚,再过不久便要入冬了。
我斜着身倚在窗口,两眼直直望向远方,一边发呆一边微笑。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转头,就见焚琴将茶水往桌上一摆,跟着坐了下来。然后,她两手撑着下巴,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瞧。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的别开了眼,咽了咽口水,问:“干嘛一直看着我?”
“少爷,”焚琴淡淡的开了口,神情很是诡异,“你这几天有些怪怪的,不是看看草,就是望星望月,还总喜欢一边叹气一边傻笑。”
“会、会吗?”我原本想装得严肃一点,可是嘴角一动,马上就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根本控制不住。
“当然!”焚琴大力的点了点头,道,“让我想想,对了,好像就是从你生辰那天开始变得这么古怪的。对了,我记得那天只有少爷你跟陆公子两个人在家,难道说……”
心头突得一跳。
我怔了怔,右手飞快地掩上自己的唇,脸红。
焚琴于是眨眨眼睛,面上的表情越变越怪异,末了,勾唇一笑,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很是暧昧。
我急忙微窘的低下头去,一时之间,竟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少爷,我昨天去卖画的时候,在店铺里看见一样东西,觉得很有意思,就顺道买了回来,你要不要瞧瞧?”
抬头,慢吞吞的移开覆在唇上的手掌,轻应了一声。
焚琴笑了笑,兴高采烈的跑出门去,隔了一会儿,又跌跌撞撞的冲了回来,手里还捧着一卷画轴。
“我那天买下来的时候,还在担心少爷你会不会喜欢,可现在想来,少爷一定用得上。”说着,将东西递进了我手里。
扫一眼她面上的古怪表情,犹犹豫豫的打开画轴,然后……手抖了一下。
“这、这个是……”呼吸微窒,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没错,”焚琴点了点头,笑得无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春、宫、图。”
轰!
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头脑里一片空白,呆了好一会,才气急败坏的开了口:“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买这种东西?”
“我这可全是为了少爷你。”她撇了撇嘴,满不在乎的答,“想想看,你和陆公子都是那种人,不过亲个嘴就能脸红上好几天,便是躺在了一张床上也绝对成不了事,没人帮忙怎么行?而且,少爷你看懂了这些东西,到时候才不会被人压。啊,对了,我买的这个全是男人和男人的,所以……”
“压?”后头的话我已经听不下去了,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一个字上打转。
要我把陆信推倒,然后再压上去?这丫头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怕,不怕,很简单的。少爷你只要把画上的图都记全了,到时候再凭自己的本能就行了。”焚琴说着伸出手来,将画轴高高举起,凑向我的眼睛。
口干舌燥。
面颊烫得吓人,就连耳朵也渐渐烧了起来。
只恨自己腿不能动,没办法狂奔出门。
这种东西……怎么看得下去?
下午的时候,陆信和焚琴都出了门,我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练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一抬头,就瞧见某张熟悉的面孔。
“冷公子?”
“不用招呼了。”冷月摆摆手,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笑道,“趁着那家伙不在,过来看看你。”
皱了皱眉,问:“为什么每来都故意躲着陆公子?”
虽然我也确实不太希望这两人见面,但始终觉得有些奇怪。上回邪教的那件事,陆信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冷月也不像是会为此愧疚的人,为何偏偏要避而不见?
“我跟那家伙啊,注定一辈子纠缠不清,所以有些时候,相见不如不见。”冷月抬头望了望窗外,神色里稍稍带了点落寞,一转眼,却又笑了起来,道,“对了,你前不久托我办的那件事,已经成了。”
手一颤。“当真?”
冷月翻了翻白眼,嚷道:“骗你好玩啊?当然是真的。”
点点头,从书页里翻出一个封帖来,递了过去。
“这是定钱,剩下的,等事成之后,我自会补上。”
“我会转告的。”冷月将东西收进袖里,眯了眯眼,笑说,“其实,你也用不着画东画西的这么辛苦。那几位开的价虽高,我却也还是付得起的,只要美人你开口说一句,我可以……”
“多谢冷公子美意。”握了握拳,微微的笑了起来,直直望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不过,惟有这一件事,袁某不想假手他人。”
喜欢的人,自然该由我自己来保护。
“……随你。”
隔了一会儿,又想起某件事来,忍不住问道:“冷公子找的人,可靠吗?”
“啊,这个你不用担心。那几位都是江湖上有些名气的人物,虽然算不上武功盖世,但至少比你家那只笨蛋有用许多。明天开始,他们就会在宅子四周护着了,如此,便是邪教的人找上门来,也不用怕了。”
听了他的一番话,我非但没有安心,反而觉得心里有些闷。
虽然陆信的武功确实不好,但听别人这般形容他,还是有些气恨的。
低了低头,装着欣赏手边的字画,不经意的问了句:“冷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吧?不知功夫如何?”
“我?”他指指自己,那一双黑眸闪了又闪,亮亮的映着光,“也不想想本公子是谁?我都行走江湖这么久了,论武功的话,当然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绝顶高强、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乱七八糟!
“咳咳。”看他一眼,随手拿起桌上的纸镇,一把扔了过去。
冷月低呼一声,险险避开了,却因此一头撞在墙上,躲得狼狈万分。
“美人,你这是干什么啊?杀人灭口?”
“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甩了甩扔东西的右手,笑。
顿了顿,又道:“不过,冷公子的武功确实高强。”
冷月一手按着头,有些哀怨的瞪过来,抽抽鼻子,小声嘟囔道:“可恶!若不是为了我家小凉,我才不至于这么惨……”
不理他,只是低了头,继续练字。
总算,陆信不是武功最差的那一个。
3
夜凉如水。
在窗边坐久了,觉得有些冷,于是干脆敛了神,顺手关上窗子。一转身,却正好对上某个人的视线。
俊眸微微含笑,里头倒映着点点星光,忽明忽暗,就这么直直瞅过来,瞧得人心头微乱。
怔了怔,急急偏过头去,面上红成一片。
“怎么?不看外头的风景了?”陆信说着放下手里的书,起身,上前几步,走到了我跟前。
点头,依旧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也是。”他笑了笑,慢慢弯下腰来,轻道,“等下回天气转好了,我再陪你去外头喝酒赏月,好不好?”
一边说,一面伸出手来,触了触我的发。
身子一僵,猛得挥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
“袁?”陆信的右手仍旧举在半空中,一脸困惑的看向我。
“没、没事……”摇了摇头,尽力保持镇定,脸却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连耳根也跟着发热。
都怪焚琴弄来的那卷春宫图,害我只要朝陆信望上一眼,就会不由自主的忆起某些画面来,想不脸红心跳都难。
“袁,你的脸色很奇怪,该不会是受凉了吧?”说话间,已经倾身向前,将额头压了下来。
四目相对。
那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如梦如幻,温柔似水。
只一瞬,就被勾去了心神,痴迷不已。
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倒抽一口气,两手往前一伸,将陆信推了开去。
然后,也不管他究竟因此撞翻了多少东西,只自顾自的推动轮椅,一路行至床边。
“天色已晚,我先睡了,你也早些休息。”草草交待了一句,强撑着身子爬上床,朝里面躺下了,合衣而眠。
才刚上闭上双眼,就听后头响起了脚步声,随即感觉床上一重,有些吃惊的回过头去,却见那人也坐到了床上,正在动手宽衣。
“你……我……这是我的房间。”晃了晃神,一下竟结巴了起来。
“我知道。”陆信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不过,你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为防万一,今夜还是陪你一起睡好了。”
错了!如此,只会害我变得更加不正常而已。
“不用了……”拒绝的话语才刚说出口,就顿住了。
猛然瞪大眼睛,呼吸越来越急促。
眼见着那人慢吞吞的解下身上的衣衫,一时之间,竟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直到他平躺下来,替我整了整被子,又挥掌弄灭了桌上油灯,我才稍稍清醒了些。
夜黑风高,时机正好。
于是闭了闭眼,缓缓伸出手去……
“袁。”
“什、什么?”手被他握住了,立时心虚起来。
“你身上好烫,真的没有生病吗?要不要请大夫过来?”那嗓音温雅动人,淡淡的香飘荡满室,乱人心神。
“没事。”
咬了咬牙,暗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压了过去。
“袁?!”陆信低呼一声,微微挣扎了一下。
头伏在他的胸口,喘着气说:“别乱动。”
我的双腿动不了,所以只有上半身压住了,要维持现在这个姿势,相当辛苦。
还有,焚琴所谓的那个本能,到底在哪里?
正想着,一双手慢慢的滑上来,环住了我的腰。
“袁,你真的不要紧?”声音低低哑哑的,似有些紧张。
摇了摇头,胡乱往他身上摸了几回,然后,头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隔了许久,才挫败的握了握拳,硬生生吐出一个字来:“灯。”
身下的人愣了愣,忙道:“我这就去点灯。”
说罢,小心翼翼的将我移回原,翻身下床。片刻之后,屋内又亮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慢腾腾的坐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那轴春宫图,展开。
白天的时候明明把上头的东西记熟了,事到临头却又忘得一干二净,只好重来一遍。
正看得出神,陆信也将头凑了过来,只一眼,双颊立刻就染上了红晕。
“袁,这、这个是……”吞吞吐吐的开口,黑眸里蒙上了雾气,神色很是狼狈。
我不由得也跟着面上发烫,同样的咬字不清:“春……,你要不要也看一下?”
说着,把手里的东西往前一推。
陆信吃惊不小,吓得朝后退了退,差点摔下床去。
“你……哪里弄来的这种东西?”他偏了偏头,笑容僵硬。
“焚琴。”那丫头,实在是害人不浅。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忽然神色一凛,转头望向门口。
“怎么了?”
“没,”他转了转眼,嘴角微微抽搐,“只是想确定一下,有没有人躲在外头偷看。”
“啊!”低叫一声,脸上更热了,的确像是焚琴会干的事。
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顺过气来,抖着声问:“那这个你还看不看?”
“……看看也好。”话一说完,就低了头,不再瞧我。
我于是也垂下眼去,专心研究画轴上的东西。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信突然出声唤我。
“袁,这上头画的东西,都要试一遍吗?”
“哎?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全部?会不会出人命啊?
修长的手指在画纸上一划,道:“这个和这个,似乎很勉强。”
“唔……恩。”应该说,正常人都办不到吧?更何况我的腿又不方便。
“不过,这个应该可以。”说着,手又点了点某。
我低下头去看,却正好与他撞在了一起。
“啊,抱歉,痛不痛?”
“没关系。”
抬眸,目光缠在了一起,再移不开去。
心跳如雷,呼吸渐乱。
吞了吞口水,含糊不清的开口问道:“要不要……试一下?”
他没有答话,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黑眸里流光暗转,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于是倾身向前,轻轻吻了上去……
暑假第二天就遇到了倒霉事,从车上摔了下去,弄得满身是血,尤其是左臂,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就像金华火腿一样,恐怖至极。最惨的是,明明是在笔直平坦的大路上骑车,却还是莫名其妙的摔了,呜呜~我果然和小陆是同一种体质的~
31
睁眼,瞧见满床黑发,凌乱的纠缠在一起。
手指刚动了动,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抬眼,才发现身旁那人已经醒了,正微微笑着望住自己。
陆信倾身向前,湿热的唇触了触我的脸颊,然后低声道:“早。”
一下就别开眼去,轻应一声,右手往前伸了伸,微微屈起,细细梳理着散在床上的长发。
隔了许久,才偷偷觑他一眼,小声问:“还疼吗?”
话一出口,自己就先红了脸。
闻言,他掩唇轻咳了几声,有些不自在的答:“……还好。”
“抱歉。”咬咬牙,一手抚上他的脸,冰冰凉凉,面色苍白若纸。
陆信慢慢摇了摇头,仍是笑。
“我没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声音轻轻柔柔的,表情温和动人。
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觉得羞愧万分,都已经血流成河了,怎么可能没事?
说来说去,全都是焚琴……不,全是我自己的错。明明没那个能力,却偏偏要把人家压在身下,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
正想着,却突然被陆信一把抱住。
“干嘛?”怔了怔,低呼出声。
他不答,只在我身上摸了摸,喃喃道:“太瘦了,应该再吃胖点。”
“然后把你压死在床上?”
“哈……”他浅浅笑了一下,低头,将唇贴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脸上发烫,立刻动手把他推了开去,眼一转,却正好瞥见他身上的伤。
腹上一道长长的剑痕,狰狞恐怖。
抬眸,盯着陆信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胸口发凉。
这伤,应该是为了救我而留下的。那一日,冷月要他自我了断的时候,他明明举剑朝自己刺过去,现在看来,却只是一般的剑伤而已,这伤口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
那时距离隔得有些远,他出剑的速度又快,莫非是……障眼法?可是,既然本就伤得不重,他后来又为何总是一副虚弱万分的模样?
心底似乎有些答案了,却又如何都不愿去究。
“袁,你怎么了?发什么呆?”
心下一跳,这才回过神来,略嫌勉强的笑了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干脆凑过头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然后是眼睛……
“袁,等一下!”
“怎么?”吻到动情,突然被他打断了,感觉头有点晕。
“别动。”陆信小心翼翼的捧起一缕长发,神色很是古怪,“我刚看见一根白发。”
“你的还是我的?”
他不答话,只微微皱着眉,将纠结在一起的黑发翻看了一遍,最后扯了一根下来,朝我眨眨眼,道:“你的。”
愣了愣,翻个身,趴在床上拣头发,一面咬牙切齿的说道:“高兴什么?你肯定也有。”
寻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着。
于是瞪他一眼,心里不由得气恼了起来。
“别生气。”陆信伸手摸摸我的脸,笑得温柔似水,“我年纪本就比你小,没有白发也是自然的。”
手一抖,指尖的长发悄然滑落。
呼吸越来越急,胸口微微的有些闷。
清了清嗓子,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陆公子……知道我的年纪?”
“当然。”他困惑的看我一眼,答得顺口。
“也清楚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有哪些喜好?”
“那是……”陆信顿了顿,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只一手捂了嘴,两眼发直的望着我。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只想大笑出声。
右掌遮了半边脸颊,笑得快喘不过气了,方才断断续续的说:“奇怪,这些事情,你都是如何知晓的?莫非,是我夜里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说出来的?”
他既不反驳也不接话,只悠悠叹了口气,缓缓垂下眼。
“陆公子?” 一旦开始怀疑,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实在不明白,这世上究竟还有几个人是可信的。
他眼神微移,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低哑的说:“别胡思乱想。”
掀了掀唇,冷笑,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扳了开去。
“袁。”陆信轻轻唤了一声,并不看我的眼睛,只柔柔的问,“你饿不饿?我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好不好?”
哼了哼,声音微冷:“你现在走得动吗?”
“还行。”
说罢,慢吞吞的坐起来,穿好了衣服,翻身下床。
刚往前走了一步,便又回过头,俯下身,淡笑着亲了亲我的唇。
那一吻温温软软的,一如既往的带着香气。
整个人就这样恍惚了起来,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偏偏哽在了喉间。
眼见着他动作僵硬的走至门边,心头一阵疼痛,突然就开口叫了一声:“陆公子。”
陆信于是回过头来,对望。
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头脑里一片混乱,柔肠百转,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所以,不管是什么,至少给我一个理由。如果一开始就是骗局,那就干脆……一骗到底。
手紧紧拽住被子,额上不断冒出汗来,紧张万分。
是生是死,只等着那人的一句话而已。
然而,他却什么也没有解释,仅是眯了眯眼,慢慢扬起笑来,一字一顿的说:“我知道。”
那一双黑眸里含了浅浅笑意,流光溢彩,似乎随时都能将人吸进去。
一时之间,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待我回神时,那人的脚步声已经远了。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已经陷得太,无力回头了。
可能,又会被人骗一;可能,要主动替他编造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只因为,太过喜欢那个人了。
原来,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人,其实是我自己。
32
那天一醒过来,就听见焚琴在外头吵吵闹闹,嚷嚷着说下雪了。
睁眼,转头向窗外望去,果然瞧见一片雪白。
于是坐起身,穿了衣服,拉过一旁的轮椅,正欲下床,陆信突然推门而入。他一见了我,便是一声惊呼,急急喊道:“等一下!外面在下雪,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快,再多加几件衣裳。”
一边说,一面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大堆衣服来,捧到我面前。
“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下床,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他伸手触了触我的额头,神色微恼,“把这件衣服穿上,还有,这件也要……”
“……好。”
点点头,苦笑。
这男人……简直就比焚琴还要罗嗦。
等到我将衣服穿好,终于能够坐上轮椅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裹了一层又一层,肿得像只肉包了。
“这样还差不多。”
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满意的笑了笑,推我到桌边吃粥。
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皱眉,轻问道:“今天是肉粥?”
“是,你尝尝喜不喜欢?”陆信就坐在对面,瞬也不瞬的望着我。
他亲自动手煮的,我当然喜欢,不过……
“其实,用不着每天都换样。”
“没关系,反正煮起来又不麻烦。”说着,站起身来,绕至我背后,替我梳理头发。
以前该是焚琴做的事,如今全换成陆信一手包办了,就连某些我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他也偏要抢着替我动手。
我心中的疑惑,他也从来不曾正面回答过,问到的时候,就傻笑着混过去,然后就一直这么拖了下来。
现在如此幸福,将来……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握筷的手竟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再怎么骗自己说不在意,却果然还是开始害怕了。
放下筷子,甩了甩手,却被陆信一把抓住。
“吃完了?那我推你出去走走。”声音温温软软的。
一抬眼,正对上他温柔浅笑的表情,不由得心跳加快,呼吸也乱了起来。于是点点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以后会怎样,就留到以后再说吧。至少此刻,双手交握,十指紧扣。
出了房门,远远就瞧见焚琴站雪地里,又跑又笑的,像个小孩子似的兴奋不已。
“少爷!”她朝我挥挥手,大喊一声,然后弯下腰,从地上捧起些雪来,随便捏了两下,用力朝我扔过来。
我没料到焚琴会玩这个,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躲。
眼见那雪球飞快的向自己袭来,陆信突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我面前。
“啪!”一声脆响。
我心下一紧,忙问道:“打中了吗?你怎么样?”
“没事。”他摇摇头,慢吞吞的转过身。
“噗!”一见陆信的脸,我就忍不住笑起来,“好准。”
刚巧砸在脸上,也不知他的鼻子歪了没有。
“袁!”
继续笑,同时伸出手去,掸尽他面颊上的雪。手指抚过那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轻轻的说:“谢谢。”
他脸红了一下,急忙转开头,低声道:“报复回去?”
“好!”
然后,陆信蹲下身去捡雪,我则负责砸人。
“哇!少爷,两个打一个,太卑鄙了!”
“等一下!袁,为什么连我也一起砸?”
“少爷……”
“袁若……”
初春,天气依旧有些冷。
焚琴出门买菜了,陆信则有些江湖上的事要理,所以只我一个人待在湖心的亭子里,看书写字。
那两人临走前再三叮嘱,教我不能随便吹风,结果我身上穿的衣服和冬天时一样多。
也不知隔了多久,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打斗声。
我以为是陆信出事了,急急放下手里的纸笔,推动轮椅,朝门外行去。
远远望去,瞧见的却是冷月帮忙寻来的江湖人士,以及……一个黑衣人。
刺客?
皱了皱眉,我也敢妄动,只在旁瞧着。
那黑衣人被几个人围攻,渐渐落了下风。看着看着,忽然发觉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宋文悠?!”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后,立刻大喊道,“住手!”
正在打斗中的人影顿了下来。
“公子?”
“你们先下去吧。”摆了摆手,两眼直直望住宋文悠,待闲杂人等都离开了,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他踉踉跄跄的上前几步,才说了一个字,便倒在了地上。
“宋文悠?”
“只是受了点伤,没事。”说着,挣扎着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走,最后,终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猛咳。
一时手足无措。
“你怎么样?伤得很重?”
“好像是。”宋文悠慢慢拭去唇边的血迹,仍旧只是笑,“我上回去邪教救你的事被主上知道了,他已下了格杀令……”
“有人在追你?”心下微紧,忙道,“快点进屋来。”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轻轻的说:“不用了。凡是背叛主上的人,没有一个能逃的过的。”
那一双黑眸瞬也不瞬的望过来,看得我一阵心惊。
半晌,才断断续续的说:“你、你流了很多血,好歹治一下伤吧。”
“袁若,”带血的手伸过来,缓缓抚上我的脸,“我若是死了,你也不用理会,只需将我扔在门外就成了。当然,更加不用为我伤心,反正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宋……”咬了咬牙,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我来找你,只因为……有句话必须对你说。”他轻咳了几下,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告诉,我便是死了,也绝对会后悔的。”
“……什么?”
他眨了眨眼,无比温柔的微笑着,将唇贴近我的耳边,一字一顿的说:“……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话一说完,人就倒了下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全是血。
33
袁心真正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听不懂啊。
“宋文悠,你醒一醒!”手微微发着抖,使劲推了推他的肩膀,“求求你,不要死。”
喊了半天都不见动静,他身上的血又流个不停,该不会是已经死了吧?一时之间,心慌意乱,竟完全不知该如何救他。
“袁,出什么事了?”
熟悉的嗓音远远传来,一转头,就见陆信正快步向自己行来。
“陆公子。”轻唤一声,感觉自己安心不少,忙道,“快点,帮我救人。”
“他怎么了?”
“被人追杀,受了重伤。”
“有杀手在追他?”陆信四下里望了望,把人扶了起来,道:“总而言之,先进屋再说。”
点点头,急忙推动轮椅,眼一转,却惊见树上跳下几个黑衣人来。而且个个手里握着长剑,直直朝陆信袭去。
头脑里一片空白,顿时什么都无法反应,只来得及大喊出声:“小心!”
……
山里头的气节变化素来比较慢,明明已经到二月了,仍旧是大雪封山。
如此一来,进出虽然有些不方便,别人却也不容易寻着我们。
那一日,黑衣人拿着剑砍过来的时候,幸好冷月找来的江湖人士及时出现,替陆信挡了一下。可惜,那些人对付邪教的家伙还行,一遇上训练有素的杀手,便完全落了下风。
狼狈万分的躲过一劫之后,陆信立刻决定用逃的。结果,也等不及焚琴买菜回来,我们三个人即刻逃出了县城,直接躲进这座山里。
因为不敢找大夫,所以宋文悠的伤口只草草包扎了一下,至今都高烧不断,尚未清醒过来。
我心底的疑惑也一直没能解决,只每天空闲的时候翻出来,反反复复的想上几遍。
袁心跟我是兄妹,何况,她又向来恨我入骨,怎么可能……喜欢我?宋文悠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找我,就只为了说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按了按额角,实在是头疼不已。
“叩,叩。”敲门声响起。
心中一动,不自觉的扬起唇来,推了推身下的轮椅,行过去开门。
“回来了?”
陆信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发上和肩上都沾了雪,身后还背了个麻布袋子。他点点头,微微笑着答:“恩,我今天运气好,打到一头野兔。”
“辛苦了。”动手掸了掸他身上的泥尘,道,“我热了茶,快点进来喝吧。”
“好。”一边说,一面推着我进了屋。
待人坐定了,又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只觉冰冰凉凉的一片,不由得心下微紧。
“下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些衣服。山上的路本就滑,你又容易摔倒,万一弄湿了衣裳,很容易受凉的。”
他也不答话,只慢慢握住了我的手,偏了偏头,斜着眼睛望过来,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看。隔了许久,才轻轻的答:“……全听你的。”
面上一热,急忙转过头去,朝里间望了望,问:“你说宋文悠会不会死?”
“绝对不会。”
“这么肯定?”
“那是自然的。”陆信倾身向前,一把抱住了我的腰,轻轻笑了笑,答,“你不准他死,他怎么敢死?”
伸手拨开挡在额前的长发,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低声问:“若换成你呢?”
“我?”吻慢慢的落下来,声音温柔似水,“当然……更加不敢。”
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宋文悠却迟迟没有好转的迹象。
那日,我拿了块手巾替他拭汗,眼一转,却发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宋文悠?”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连声道,“你醒了,对不对?”
“咳,咳咳。”宋文悠轻咳几声,睁了睁眼,万分虚弱的开了口,“袁若,你这么用力,会死人的。”
一愣,急忙松了手。
“抱歉。你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不用。”他摆摆手,叹道,“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活下来。”
“还说!你若死了,我可就麻烦了。你知不知道自己昏迷前说了些什么?袁心她……”
“她是袁夫人抱养来的,并非你的亲妹妹,而且,她真正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宋文悠看我一眼,接了下去。
如此说来,就不是我听错了?可是……
“她明明这么讨厌,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喜欢?”
“袁若,”他转头望了望窗外,轻轻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袁夫人当年为何打断你的腿?”
心头一震,这事……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于是低了低头,苦笑道:“袁夫人那时瞧我不顺眼,硬说我打碎了她最心爱的瓶,要教训我。”
“事实上,打碎那只瓶的人,是袁心。”
然后,宋文悠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
我这才晓得,曾经有一个人,不顾一切的爱过自己。
她偷偷摸摸的喜欢我,却因为心存愧疚而不敢说出口;她一见了我就发脾气,暗地里却又吩咐下人好好照料我;她为了让宋文悠不再纠缠我,情愿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做交换;她赶我出袁府,只是为了不再束缚我……
而这所有的一切,我却全然不知。
忽然想起,她赶我出袁府的那一天,曾发疯似的扑上来与我撕打。我以为,她自该是恨我入骨的,可怎料,竟会是用情至?
只可笑,我从来只瞧得见自己的孤单寂寥,竟连身边的人也错过了。
“那丫头,虽然笨要死,又倔强得要命,却绝对是个好姑娘。”末了,宋文悠闭了闭眼睛,道,“她这份心意若不能传达给你,未免也太可悲。”
所以,宋文悠才会拼着自己的性命不顾,跑来告诉我这件事。可见,为情所困,远远不只袁心一人。
“你……很喜欢她?”
“是啊。”他点了点头,叹气,“袁若,你用不着待我太好。我可一直把你当成情敌。”
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原来,我从头到尾都是在自做多情。”
宋文悠窒了窒,低低的说:“……抱歉。”
“算了,反正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转身朝屋外望了望,微笑,“我现在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宋文悠也跟着看过去,却是皱着眉,神色凝重。
“那个人……可信吗?”
愣了愣,反问:“什么意思?”
“据我所知,主上为了得到那块玉佩,已经派了人来对付你。至于,究竟是用骗的,还是直接用抢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而言之,你最好特别留心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握了握拳,不自觉的紧张起来,开口,声音有些哑:“陆公子……应该不可能。”
“应该?”宋文悠扬了扬唇,神色微冷,“也就是说,他根本不可信?你还想再被骗一吗?袁若,必要的时候,千万不能心软。”
这道理,我当然懂,可是……
可是什么?
若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又还能骗得了谁?
3
“袁,你刚说什么?你要跟我一块出门?”陆信指指我,又点点自己,神色很是怪异。
点头,状似平静的答:“我一直待在屋里,觉得有些闷,想出去散散心。”
“可是,外头这么冷,山上的路又滑,你的腿脚不方便,万一……”
看他一眼,慢慢垂下眸去,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双腿,低低叹道:“我这断腿……确实是个累赘。”
“袁,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信一下就慌了,急急蹲下身来,与我平视,柔声道:“你如果一定要去的话,当然也行。”
“真的?”
他眨眨眼,轻叹,动手整了整我的衣襟,道:“不过,穿这么少出门会着凉的,回房多加几件衣裳,我就带你一起去。”
“好,那麻烦陆公子稍微等我一下。”不着痕迹的挣开他的手,浅笑。
然后转过身,缓缓推动椅子,行回了里屋。一关上房门,便松了口气,同时忍不住苦笑起来,没料到,自己竟然还有说谎骗人的天赋。
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冬衣来,披在身上,一回头,却惊见宋文悠正斜倚在床头,冷冷的盯着自己看。
突然发觉,此时的他竟陌生得可怕。心头微震,我连忙转过头去,继续整理衣物。
隔了一会,忽听宋文悠开口问道:“袁若,你已经有决定了?”
“什、什么意思?”握了握拳,有些心虚。
他轻笑了一下,道:“你故意诱他出去,不正是为了做个了断吗?”
了断?这个词怎么听都有些不舒服,却偏偏是事实。
是真是假,我今日必须得听一个解释,但未免伤及无辜,只好先让陆信带我到外头去。到时候,无论他死还是我死,至少,宋文悠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想正面答他的话,只低头在衣堆里一阵乱翻,最后,从底下摸出一支玄色的短剑来。当初,冷月送我防身的东西,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闭了闭眼,手微微颤抖着,将那支短剑藏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接着,转身朝门口望了望,压低声音道:“文悠,若我一个时辰后还没回来,你就自己想办法逃命吧。”
“还有,”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替我好好照顾袁心。”
“那是当然的。”
扬唇,微微笑了一下,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剩下的,便只有我跟陆信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了。
推了推轮椅,行至门口的时候,却又突然想起某件事来,转头看向宋文悠,问:“你身上……有没有多余的玉佩?”
陆信说得没错,山上的路确实难行,要推着轮椅前进,更是困难。当然,我并不在乎走去哪里,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替宋文悠拖延时间罢了。
离暂住的小屋越远,心跳得就越快。或许,这是我们两人相的最后光景了。
若陆信当真骗了我,那再过一会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正想着,身下的椅子忽然颠了一下。
我吓了一跳,来不及抓稳扶手,整个人就这样摔了出去。
“小心!”陆信急忙飞扑过来,垫在了我身下。
结果,两个人一起跌在地上,抱成一团,连滚了好几圈。
“袁,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先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急急问道。
“别担心,我没事。”摆摆手,低笑。
这人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走路从来不注意脚下,动不动就会摔倒。
陆信似松了口气,一手抓住我的胳膊,道:“那……我抱你起来?”
“稍微等一下。”
摇了摇头,双手慢慢攀上他的颈子,倾身向前,一点一点的吻住了他的唇。
“袁?”
不理会某人的挣扎,只一心一意的亲吻着。
他的唇,他的舌,温温软软的,带了甜到腻人的香气,教人眷恋不已。
末了,吸一口气,狠狠咬了下去。
陆信低呼一声,急忙掩了唇,瞪大眼睛看着我。
“袁,你这是做什么?”那一双黑眸里染了水雾,委委屈屈的。
静静的看着他,微笑。
嘴里的血腥味,总算让自己清醒了些。
于是低了低头,从颈上解下一个香囊来,取出藏在里头的莹绿色玉佩,塞进了陆信手里。
“这个是……?”
“送你的。”轻咳几声,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这玉佩是我袁家的传家之宝,与名剑问雨有着莫大的关联,要想解开那把剑的秘密,必须有这块玉佩才行。宋文悠当初接近我,就是为了这块玉佩,如今那个杀手组织追着我们不放,也一样是为了此物。”
闻言,陆信皱了皱眉,神色古怪。
“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何交到我手里?”
“很简单,只因为……”抬头,瞬也不瞬的望进他眼里,轻轻的答,“我喜欢你。”
一阵静默。
整个树林里,只剩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袁。”
“恩?”掀了掀唇,笑得有些僵硬了。
陆信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神色莫测,声音微哑的问:“你说‘送给我’的意思,是不是指……这东西可以任我置?”
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呼吸微窒,手心里不断渗着汗,心跳如雷。
袁心说过,是好是歹,都该赌上一赌。
所以,我赌了。
只是,输赢……从来都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里。
片刻之后,陆信微微笑了一下,神色温柔依旧,低声道:“袁,对不起。”
果然如此!
胸口一闷,闭了闭眼,右手轻移,缓缓握住了藏在衣袖里的短剑……
然而,他却突然握紧了那块玉佩,手一扬,将东西掷了出去。
目瞪口呆。
隔了许久,才愣愣的问:“你……为什么?”
“不止那个杀手组织,邪教的人肯定也想得到这块玉佩。此等害人之物,留着有什么意思?”说罢,看我一眼,无辜的笑了笑,问,“袁,我擅作主张扔了你东西,生气了吗?”
“当然……不会。”因为那块玉佩本来就是假的。
只不过,我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至表情完全僵硬了,隔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那就好。”陆信松了口气,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帮我坐回了轮椅。
从头至尾,神色自若。
而我,手里甚至还紧握着那支短剑不放。
35
那块玉佩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陆信不可能分得出真假,所以他那时的表现应该不是装出来的。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骗过我。
放下心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双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果然还是太过在乎那个人了,即使明知下面是万丈渊,也仍旧愿意一头跳下去。
回到小屋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心里乱得很,所以也没跟宋文悠说话,直接爬上了床,合衣而眠。
睡到半夜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睁眼,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嘴就被人捂住了。
“呜……”动了动手,使劲挣扎。
“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扳下那只手来,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陆信没有答话,只直直盯着我看。
愣了愣,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湿湿的,面上也是冰冰凉凉的一片。
“你出门了?三更半夜的,到外头去做什么?”
“袁。”他轻轻唤了一声,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我的腰。
“怎、怎么啦?”
月色下,陆信微微皱着眉,神色古怪,哑着声问:“你怕不怕死?”
一瞬间,心底闪过种种念头,到最后,却只是笑着望回去,答:“只要跟你在一起,自然就不怕。”
下一刻,天旋地转。
回神时,自己已经趴在了他背上。
“陆公子?”
“什么都别问,先出去再说。”
说罢,不再做声,只轻手轻脚的背着我出了门。
陆信一路行至山下的破庙,然后拉着我躲进了佛像后头。
我见他神色紧张,时不时往门外望上几眼,隐约猜到出了什么事,于是问道:“那些杀手追上来了?”
点头。
“你故意不吵醒宋文悠,是因为……”
陆信面色一沉,慢慢抓住了我的手,低声道:“他跟那些人是一路的。”
“可恶!”握了握拳,低骂一声。
被那人骗一就已经够蠢了,没想到,竟然又被他骗了第二。
“你既然已经被盯上了,那些人找过来也是迟早的事。我只是觉得奇怪,那些杀手应该早就掌握了我们的行踪,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动手?”
心头微震,脱口道:“为了挑拨离间……”
“袁,你刚说了什么?”
连忙住了口,心虚的别开眼,含含糊糊的答:“没,什么也没有。”
陆信张了张口,正欲开口说话,却倏地顿住了,只伸手推我一把,整个人飞快的压上来。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湿湿软软的,声音微哑:“有人来了,千万不要出声。”
点点头,闭了闭眼,缓缓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腰。
然后就听得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在破庙里四搜寻。
我背靠在佛像上,双手紧紧绞住陆信的衣裳,心跳如雷。
手心里不断渗出汗来,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只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一旦被那些杀手发现,就只能拼命了。
正想着,陆信的双掌突然覆在了我的耳上。
一惊,却又不好出声问他,抬眼,只见他正微微笑着望住自己,神色温柔似水。
霎时安下心来,虽然仍是紧张,却不再似初时那般害怕。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隔了多久,陆信忽然收了手,轻轻的说:“已经没事了。”
闻言,整个人立刻软了下去,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额前的发微微散乱,几乎遮住了眼睛。
陆信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问:“这么怕?”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斜着眼望了回去,提起他的手腕来,反驳道,“瞧瞧,到现在都还抖得停不下来。”
他手掌一翻,扣住了我的十指,缓缓叹了口气,悠悠的说:“是,我确实怕得很。只担心自己打不过那些人,保护不了你。”
“那又如何?”咬咬牙,“大不了一起死。”
“嘘。”他立刻将手指按在了我的唇上,柔声道,“别胡说。若是可以的话,我自然希望能和你长长久久的厮守下去。”
那一双黑眸迷迷蒙蒙的,流光暗转。
一时之间,看得几乎痴了,掀了掀唇,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愣愣的盯着他瞧。
“就这样厮守一生,不好么?”他把头凑了过来,鼻尖抵在我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好。”咽了咽口水,哑哑的答。
心跳越来越快,呼吸渐乱,不自觉的低了低头,轻轻咬住他的唇。
后有追兵,前路茫茫,此时此刻,实在不适合干这种事。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自己,只想狠狠的吻住面前这个男人,靠着这种方法,确认他的存在。
温柔缱绻,纠结缠绵。
末了,陆信挣扎着退开身子,面上红成一片,低声道:“那些人寻不到我们,恐怕还会折回来,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说罢,猛得立起身,才往前走了一步,便是脚下一软,又倒在了地上。
我偏了偏头,急忙以手掩唇,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袁,你又笑我!”他抬了抬头,又气又恼的瞪着我,神色很是狼狈。
“抱歉,抱歉。”眨了眨眼,笑得无辜,同时伸出手去拉他。
陆信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还是瞪着我看。
见状,清了清嗓子,小小声的说:“就这样,还想相守一生?依我看,得先亡命天涯才行吧。”
他才刚辛苦万分的爬起来,一听这话,立刻又摔了回去。
隔了许久,才慢吞吞的抬起头来,满脸的尘土,轻轻柔柔的说:“袁,我武功不好,又没什么本事,你若跟着我,说不定真的得逃上一辈子。”
微怔,心跳又快了起来。
“无所谓。”缓缓握住他的手,微微笑着答,“黄泉地下,天涯海角,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成了。”
36
扬州城,客栈的某间厢房。
我静静的趴在窗口,一边边喝茶,一面观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没多久,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一双手轻轻环上腰间。
“回来了?”没有回头,只习惯性的问了一句,“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
闻言,身后的人立刻轻笑出声:“我只是去楼下拿饭菜而已,哪可能遇上什么可疑人物?袁,不用这么紧张,没事的。”
转头,瞪了陆信一眼,恼道:“我们现在正被人追杀,陆公子。”
“就算要杀,也该选晚上,没有杀手会大白天的出来行动。”
他轻叹一下,微微的笑起来,然后握了我的手,推着我的轮椅行到桌边。
“暂时把那些杀不杀的放一边,先吃点东西,好不好?”说着,动手帮我布了菜,一面又说道,“你这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过,一会儿记得上床躺一躺。”
点点头,吃了些饭菜后,又将筷子放下了,蹙眉。
“怎么了?不合胃口?”
摇了摇头,抬眸望他一眼,答:“不是说要亡命天涯吗?怎么又带我回扬州来了?”
“我江湖上的朋友多数住在扬州,回来这里的话,比较容易找人帮忙。”陆信轻咳几声,眨眨眼,笑得无辜,“怎么?生气了?”
“没有,我只是担心……”
话说到一半,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
“大概是小二送水过来了,我去看看。”陆信朝我摆了摆手,起身去开门。
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继续瞪着满桌的饭菜发呆。
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陆信回来,不由得心惊起来,该不会真的这么倒霉,大白天的就有杀手找上门来吧?
于是吸一口气,推动身下的轮椅,一路行了过去。还未到门口,就远远望见陆信与一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那黑衣人没有蒙面,生得俊美无俦,神色却是清冷至极,且身形诡异无比,下手速度更是快得骇人。陆信手上没有兵器,动作又快不过他,明显落了下风。
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好上前去帮忙,眼见着那人一转身,长剑直直朝陆信刺了过去,终于忍不住低呼出声:“小心!”
谁知这一喊却反而害陆信分了神,很快就被对方制住了。
那黑衣人将剑架在陆信的颈子上,并没有杀他的意思,只淡淡的扫了我一眼,冷声道:“东西呢?”
声音冷冷硬硬的,没有起伏。
他要的东西是……那块玉佩?
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那玉佩……”
“我已经扔了。”陆信先我一步开了口,神色淡然。
“陆公子?”他直接说出这种话来,就不怕激怒那个杀手?
所幸的是,对方并未气恼,只面无表情的再问了一遍:“东西在哪里?”
我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回答,陆信就又先接了话:“就扔在城外的某座山里,阁下想要的话,就自己去找吧。”
要命!他这样直来直去的,是想害死自己吗?
然而,那黑衣人并没有理会陆信,只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看,眼底里全是冷意,一字一顿的说:“拿出来。”
心头一紧,阵阵寒气直窜上来。
“可是,玉佩已经……”
“我知道东西还在你身上,快点交出来,否则,”顿了顿,手中的剑微微一移,陆信的颈子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如你所见。”
他知道了?知道真正的玉佩根本没有被扔?
怎么办?要继续骗他,还是乖乖的把东西拿出来?
手指微微的抖着,掌心里冷汗直冒。
从犹豫不决再到下定决心,不过短短片刻的光景,却实在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自己爱之人的性命,慢慢取出那块玉佩来,扔了过去。
黑衣人伸手接过玉佩,依旧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反而是陆信脸上立刻现出惊愕的神情,哑着声喊:“袁?”
我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好别开头去,瞪着那黑衣人看。
“东西已经给你了,可以放人了吧?”
黑衣人点点头,收了剑,冷冷的说了一句:“若是假的,我还会再来。”
话音刚落,就见他身形一转,立时不见了踪影。
我这才松了口气,虽然双手发软,却仍是推动轮椅,行上前去。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伸手,将陆信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还好,他……完好无损。
“袁……”他轻轻唤了一声,神色怪异。
心里一阵紧张,声音也跟着哑了起来:“什、什么?”
陆信低了低头,直直望进我的眼里,轻轻的问:“你刚才给他的那块玉佩是假的?”
窒了窒,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又不知杀手什么时候会出现,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这么多假玉佩?
所以,确实是真的。
“袁,”他慢慢捧起我的脸来,声音温温柔柔的,“你怎么不说话?”
“我……”
“这块是假的,你上给我的玉佩才是真的,是不是?袁,你没有骗过我,对不对?”他面上微微笑着,手指却在发抖。
张嘴,却答不出话来,最后只得闭了闭眼睛,缓缓点头。
陆信怔怔看着我,神色茫然,隔了许久,才低声说:“……原来如此。”
“陆公子?”心头一紧,急忙扯住了他的衣袖。
他慢慢蹲下身来,与我平视着,浅笑。
“原来,你早就在怀疑我了,那快玉佩也不过是用来试探我的,对吧?”垂下眼,低叹一声,悠悠的说,“袁,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不是!”连忙摇头,大声澄清道,“是宋文悠他挑拨离间。”
“他说的话你全都信,我说的话就句句怀疑?”
“不是,我……”想解释,但是怎么开得了口?他说的全是事实。
“袁,”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柔软的唇就贴在耳边,“你果然还是喜欢宋文悠更多一点。”
不对,没有!
“上一回,你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生辰吗?是,我确实找人查过你。”低笑了一下,薄唇轻轻扫过我的眼睛,声音温柔的似能滴出水来,“袁,我这么喜欢你,当然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一下就失了神,胸口闷闷的疼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回神时,陆信已经起身离开了。
“陆公子!”倾身向前,拼命抓住了他的手。
他于是慢慢转过头来,柔柔笑了一下,眼里却全是失落。
“我一直以为,两个人若互相喜欢,就该全心全意的信任对方。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说罢,接着往前走。
我跟不上,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到底还是松开了。
然后呢?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陆信……”低低念出那个名字,掌心里一片冰凉。
明明说好要一直在一起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卦?
我动不动就怀疑他,又拿假玉佩试探他,确实是我的错。但是,若一切到此为止的话,我绝对……不甘心!
情至此,怎么可能敌不过区区一个谎言?
咬咬牙,伸手拭去额上的冷汗,然后推动轮椅,追了出去。
撞开房门,望住楼下来来往往的过客,一下又呆住了。
人海茫茫,陆信此刻究竟去了哪里?
“这位公子,有事吗?”客栈的小二恰在这时走了过来。
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急急问道:“跟我一起住店的那位公子呢?人在哪里?”
“他啊,已经结了帐,先走了。”
“这么快?”
蹙眉,握了握拳,继续往前。
“公子,您这是做什么?”
“找人。”
“可是,这楼梯……您怎么下去?”
呆了呆,一下就怔住了。
我的轮椅是临时定制的,不方便上楼下楼。当初,是陆信抱着我上楼的,而现在……
闭了闭眼,吸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推我下去。”
“啊?公子,这样会出人命的。”
“快一点,再晚就追不上他了。”
“可是……”
“啧!”
低咒一声,伸手抓住一旁的扶手,用力一撑。身下的椅子没动,整个人却顺势滚了下去。
四面响起阵阵惊呼,再睁眼时,人已经倒在地上了。
头晕晕的,全身的骨头都在痛,几乎动弹不得。
在原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挣扎着爬起身,刚往前挪了一步,整个人就被紧紧抱住了。
香扑鼻而来,熟悉的温度重新回到怀里。
“陆公子?”
“袁,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
摇头,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轻声问:“你没有走?”
陆信不说话,只幽幽的望过来,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轻叹着答:“你还留在这里,我怎么走得成?”
“不生我气了?”
“袁,”他死死抱着我,低低的说,“我已经想清楚了,就算你不信我也没关系,就算你心里想着别人也无所谓。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了,永远不会。”
“陆……”
话还未说出口,他已先低了头,静静的吻了上来。
唇齿交缠,温柔缱绻。
“咳咳,两位公子,”小二的声音突然传进耳里,“请问……亲完了没有?”
“啊?”
一回神,才发现全客栈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而且人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后就见店小二清了清嗓子,笑得僵硬:“本店还要做生意,两位公子想断袖子,麻烦先出门,不送了。”
于是,就这样被赶了出来,连轮椅都忘了拿。
陆信又担心我身上的伤,只好先背着我去找医馆。
这样……应该算是和好如初了吧?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直到现在,头还是晕晕的。
什么名剑问雨,什么玉佩,我全都不想管了。只希望以后,能够一直跟陆信在一起,再不分离。
走了一段路之后,我静静的趴在他背上,开口问道:“陆公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那些人既已拿到了玉佩,应该就不会再追杀我们了,不过……”
“恩?”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那把问雨剑,若那些人得逞了,江湖上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我必须赶去阻止。”
“喔。”点点头,眨眼,“可是,你连邪教的人都打不过,怎么对付那些杀手?”
“呃……”陆信顿了顿,脸色微红,“我身为武林盟主,当然只能尽力而为了。”
“万一你死了,那我怎么办?”
“袁,你不用紧张,我会很小心的。”
“万一?”
陆信忽然就不再做声了,往前走了几步之后,掌心一翻,紧紧扣住了我的手指。
然后低笑了一下,转头望我一眼,神色温柔似水,轻轻吐出几个字来:“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上天入地,生死相随。
番外
地下迷宫。
四面的石壁闪着幽幽暗光,地上又湿又滑,滴水一下一下的击在乱石上,气氛很是诡谲。
宋文悠越往前走,就越觉得寒气逼人。
他重伤未愈,原是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奈何主上有令,非要他将问雨剑和玉佩带来此。
在地底绕了许久,终于寻到了一间石室,走进去之后,远远望见一个黑衣男子的背影。
主上?!
宋文悠心里一紧,急忙跪了下去,嘴里喊道:“见过主上。”
黑衣男子点了点头,负着双手,轻轻问道:“东西都拿来了?”声音低低哑哑的,诡异非常。
“是。”
宋文悠刚答了一个字,手里的剑和玉佩便飞了出去,稳稳落进黑衣男子的手中。
他于是低了低头,暗暗心惊。
好快的速度!素闻主上的武功早已出神入化,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正想着,又见那男人动了动手,将玉佩嵌在问雨剑的剑柄上,没过多久,剑身便微微发出光来,隐约可见几个大字:灭神,斩魔。
不由得怔住了,呆愣许久。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剑,实在可怕。
“名剑问雨,果然名不虚传。”黑衣男子低笑了几声,手指慢慢抚过剑身,“有了此剑在手,想要一统江湖,也是易事了。”
说罢,衣袖一扬,随手将那名剑扔进了一旁的寒潭里。
“主上?”
黑衣男子身形未动,仍旧只是笑。
“急什么?就算没有名剑问雨,我想要的,也一样能得到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轻轻晃了晃,问,“你可认识这东西?”
宋文悠抬眸看了一眼,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那块玉佩,他当然认得。
这是当初为了挑拨袁若和那个姓陆的,他特意借给袁若的东西,可是,此刻为何会在主上手里?
“怎么不答话?”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温柔动人,却又冰寒彻骨。
宋文悠咬了咬牙,抖着声道:“回主上,这东西……是我的。”
轻哼。“你可真是好本事,害我在山里头找了整整半夜。”
“主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东西还你。”手一扬,仍是头也不回,轻声道,“你先回去吧,好好养伤。”
“谢主上。”
大大松了口气,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走。
那黑衣男人从来都是喜怒无常的性子,杀人之前连招呼都不会打一声,他差点就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还好,总算能留着一条命回去见袁心了。
宋文悠走了几步之后,与某个人擦肩而过,不由得又怔住了。
焚琴?
她不是袁若的贴身丫鬟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电光火石之间,终于弄清楚了一切。
原来,主上安排在袁若身边的另一个人,就是焚琴。
思及此,手心里微微渗出汗来。
就连那个小丫头也是假的,袁若身边……究竟还有哪个人是可信的?
焚琴走进石室的时候,黑衣男子依旧负手而立着,动也不动。
“主上。”握了握拳,低低的唤了一声。
她也算是杀手出身了,可不知为何,每见到这个男人,都会觉得害怕。
“来了啊。”
“主上突然找我来此,有事吗?”
“焚琴,你说,身为一个杀手,最要不得的是什么?”
窒了窒,还来不及答话,就已听那男人冷冷的开了口:“假戏真做,妄动真情。”
“主上……”瞳孔猛然放大,身子立刻抖了起来。
面前这男人……发现什么了吗?
抬眼,却见那人摆了摆手,轻轻的说:“下去吧,你以后不用再监视袁若了。”
“啊?”
“反正玉佩已经到手,而且……”顿了顿,倏地住了口。
“主上?”
黑衣男子扬了扬手,瞬间削去焚琴颊边的一缕长发,声音软软的问:“还不走?”
“啊,属下这就告退。”
容失色,连头都不敢再抬一下,转身就逃。
石室于是又安静了下来。
直到这时,黑衣男子才缓缓转过身,现出一张斯文俊美的面孔。
“而且,”闭了闭眼,低低叹道:“我已经另找了一个人看着他。”
不只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
是了,不小心假戏真做、动了真情的人,该是他自己才对。
不过,这是他的秘密,一生一世。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