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情关 by 卡门
26-5-1 17:27:15

风月情关 by 卡门

简介

贺宇风很疑惑:这人居然是娼妓哥哥,而不是秀才弟弟?难道他的腼腆和羞涩是装出来的?莫非放荡狐媚、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才是本性?  

天可怜见,让李燕歌遇到了一个希望,原以为眼前这人就能把自己救出苦海,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头?莫非这人看上的竟是自己装出来的假像,难道出身娼门就不配拥有真心?他不甘不服,逆天改命,即使这与天争斗的任性只能为自己带来厄运……

本来没有交集的两人,由一娼馆的猎奇而相遇,牵动了四个人的命运。

看过他的算计,看过他的出卖,看过他的谎言,然而当看到他的真心时,贺宇风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看着那郑重而虔诚、清澄无比的邃黑色眼瞳,一刻动摇的心又如何选择呢……

第一章

大堂上一站一跪两个人。 

都低着头,看不清样子,只看见站着的作书生打扮,朴素却干净,跪着的穿的是绫罗绸缎。在他们的后面,跪了几个农夫农妇,还有个头上插着红、五十来岁的老婆子。 

西京府尹大老爷在上面问话:「李燕歌已经承认了。王富贵,你呢?」 

书生一惊,抬头看看大老爷,又看看跪在自己旁边的人。李燕歌把头偏到另一边,不看他。 

「……学生……不……」书生迟疑地开口,声音粘滞。只说了不明不白的几个字,就没了下文。

李燕歌闭上了眼睛。 

忽然他听见了咬牙声,跟着有人用坚定的语气道:「是,学生承认。」

什么?李燕歌睁开了眼睛。 

大老爷又发话了:「王富贵,王解元,你可要想好了,话一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王家夫妇的养育之恩,十年寒窗的苦读,朝廷的恩宠──」 

「大老爷不必再多言了,折腾了这么多天,搞出那么多人证物证,不就是为了逼迫学生承认吗?」王富贵苦笑道。 

李燕歌回头看他,听见他说:「懵懵懂懂十九年,事到如今,就算学生想自己骗自己,恐怕也无法心安了。是的,大老爷所指,确为事实。」 

李燕歌皱眉,「为什么要承认?」他抓住他,紧盯住他,急切地道:「这样不但所有的功名都会被削去,还会……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却一笑:「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 

他们面对面,就如同照镜子一般,如果否认,能骗的了谁? 

「堂下听判!」惊堂木啪地拍响,惊的堂上人心头一颤。 

大老爷把判决说完后,堂上后面跪着的年轻农妇哇地哭了出来,另一名年纪大点的农妇直接就昏倒在地。李燕歌扬起巴掌朝王富贵扇去,耳光响亮。 

下了朝,官员们鱼贯走出朝堂。贺宇风紧走几步赶上皇甫卿。 

「听说了吗?最近京城里出了件奇闻。」 

「又有人看见麒麟下凡了吗?」皇甫卿微笑,继续走。 

「那种东西每年各地都会有人看见,却没人能拿出确实证据来,当不得真。不过这件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整个京城都传的沸沸扬扬。」 

「哦?我怎么不知道。」 

「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在边境嘛。」 

「到底是什么?你就直说吧。」 

贺宇风赶到他面前,倒退着走,道:「今晚我带你去亲眼见识,免得你又说我乱传谣言。」 

皇甫卿笑道:「我信,你说的我都信。何必非跑一趟不可?」 

「不成。眼见为实!」 

皇甫卿只好笑着答应。 

出去走走也好。出征一走就是半年,回到京城四看看也好。而且,那个家,也确实不大想回…… 

日落之后,两人便脱下盔甲换上便服,出了门。皇甫卿跟着贺宇风东拐西玩,穿过了好几条巷子。越走,人越多。最后,两人在一家匾额上写着「三春晖」的去前面停下了。 

「就是这里。」贺宇风进去了。 

皇甫卿看看四周,倒也没见着莺莺燕燕,进出的人看上去也似颇有些身份。于是不疑有他,抬腿跟了进去。 

被引入一间雅致的厢房,入座后,有小童送上清茶和几碟干果、几碟时鲜水果。 

皇甫卿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究竟是什么奇闻?」 

贺宇风道:「今年西京的新科解元叫王富贵,只有十九岁。」 

「哦,真是年少有为。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能进士及第、光宗耀祖。」 

「错错错。」贺宇风伸出一个指头晃,「他今生今世都没这个机会了。」 

「怎么?」 

「有人报官,说他其实并不是出生于清白农家,而是贱民的子孙。」 

皇甫卿一愣。 

聚华帝国中,除了士农工商外,另有贱民。成为贱民的人被剥夺了一切权利,世世代代只可操持王八戏子吹鼓手之类贱业,女为妓男为倡平常之极,不可商贾嫁和参加科举,更无资格出任为官。 

贺宇风继续道:「官府查证事情属实。他与这家三春晖的头牌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当年他的父母将双生子中的一人遗弃在农家,想为他谋个清白出身,可惜长相是瞒不了人的,另外还有稳婆做证。于是削了他的功名,重入倡籍,发配在这家三春晖,与他的孪生兄弟一起。」 

又道:「官府一判,三春晖的生意立即好了不知道多少,无数人登门就为了看一眼入了倡籍的解元郎。更有人欲出千金,但求能拔得头筹。」 

皇甫卿皱眉,道:「那么你带我来这里,难道也是为了这个?」 

「是啊。我事先跟老鸨打了招呼,他马上就会过来。」 

皇甫卿谑地站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大步就往门外走,贺宇风在后面叫他,他理也不理。这种往人家伤口上撒盐的事,他可做不出来。

正要开门,门却自己开了。一名年轻书生站在门口,看见皇甫卿,一笑,明眸皓齿。只听他柔声道:「我来迟了,还请两位见谅。」 

皇甫卿顿时一怔,恍惚中有模模糊糊的影子浮现,又随风而逝。皇甫卿抬眼细细看他,然后道:「不妨,我们正好要回去了。」 

「咦?」书生露出吃惊的表情,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似乎连挽留也不知。 

皇甫卿抬手招呼贺宇风:「还不起来,走了。」 

贺宇风不动:「要走你走。」 

书生挡在门口,抬眼望向皇甫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贺宇风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招呼他:「让他走好了,不必理会他。来,坐到这边来。」 

「……啊……是……」书生低声答应,侧过身子慢慢向贺宇风走去。一步一回头。好久才来到贺宇风旁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却坐不安生,不住地往皇甫卿那边看。 

皇甫卿站了一会,忽然抬腿迅速地回到原位置,一撩衣摆坐下了。 

贺宇风道:「怎么回来了?」 

「我走了,你不就成了没绳的野马?再说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贺宇风不满地努嘴:「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会因为传闻而跑来看热闹的人就是小孩子。」 

书生马上全身一颤,紧握住双手的动作一起落在皇甫卿眼里。皇甫卿正要再说话,书生却站了起来,作了一揖,扯出笑脸,道:「学生……我给两位弹一曲,可好?」 

得到许可后,他便走向厢房一角早已摆好的琴案。调了几下音,便开始拨动琴弦。明明是七弦琴,弹的却居然是将军令,这倒是颇为新鲜。 

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发现,直到现在他才首放松下来。皇甫卿回想他方才的表现,僵硬,生疏,丝毫称不上圆熟。他根本不是惯常做这种事的人,可为什么却似乎在努力勉强自己去做? 

据贺宇风说,抚养他长大的是户农家。辛辛苦苦十九年,抚养他成人,供他读书,还出钱让他学琴,最终一身才艺却落入了这里。 

从堂堂的解元郎,到现在的倡伎,其中何止天差地别。难道官府的一纸宣判,就真的让他这么认命? 

三人都小心翼翼,倒也渐渐熟络起来,不若起初陌生。后来更有酒席摆上,直至渐渐夜。皇甫卿站起来又招呼贺宇风:「该走了。」

「啊?可是──」 

「明天还要上朝呢。」 

「可是──」贺宇风嗫嚅着,似乎有话不好开口,被皇甫卿连催了几下才道:「我已经跟老鸨定好了,今晚会留下来。」 

皇甫卿的头嗡地大了。那书生将脸侧到一边,默默不语。 

「你,你这孩子,年纪轻轻不学好。」皇甫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教训的话才好,硬起声音道:「以后不许再到这种地方来,连想想也不成。」然后强拉起贺宇风,拽了就走。 

那书生却紧走几步赶到了皇甫卿前面,和他撞了个满怀。 

「不行……」他低着头轻声道,「你们走了……会不好交代……」 

「不必担心。」皇甫卿柔声道,「我会跟老鸨解释一下,不会让你为难。」 

「真的?」 

「真的。」 

「……那……好。」书生让开了路。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却似乎松了口气。 

皇甫卿打发老鸨的时候,贺宇风不满地直抗议,明明是他带皇甫卿来的,为什么现在皇甫卿却反客为主呢?皇甫卿不理他的哇哇抗议,贺宇风拽着他硬是将他扛出了三春晖大门。

皇甫卿把贺宇风押回家,硬把他按到床上,命令道:「躺好!闭眼!睡觉!」

贺宇风还想说什么,却被皇甫卿一瞪,只好扁扁嘴,乖乖地照做。皇甫卿对下人吩咐了几声,就准备离开,临出门却「咦」的一声。

贺宇风听见,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蹿到皇甫卿身旁,道:「怎么了?」

皇甫卿道:「权杖不见了。」权杖是用丝绳系住在衣带上收藏在怀里,而如今丝绳却断了。

那个书生……离开三春晖之前撞的满怀……

贺宇风咬牙道:「难道又是玉廷的手下……」

「那个书生没杀气。」皇甫卿道,暗暗懊悔自己真是大意了。「莫非他的目标只是权杖?」

「有可能。丢失权杖的罪名可也不算小。可恶,他还真是变着法子捣乱。」贺宇风嘀咕着。「我去找!」说着贺宇风就冲出房,没几下就出了府,消失在黑暗中。皇甫卿在背后唤他,只是徒劳。

皇甫卿担心着,就这么孤身前往实在太危险了,如果那书生真是玉廷的手下,那么此时去只会是人去楼空。

夜以沉,就算是三春晖也以安静下来,灯火熄了七七八八。贺宇风悄悄潜入,往寻去。寻到据说是那书生住的地方,便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小心贴近,仔细听。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别来吗!」 

「哥,我娘──不,王大嫂生病了,需要银子看病抓药,所以──」 

嗫嚅的声音被一声冷笑打断了。 

「这的理由还算能听。银子你拿走吧,没事不要再来了。」 

「哥。」 

「怎么?」 

「让我来吧。不论是喝酒还是应对,我都能学的。我不想老是白拿你的银子。」 

「……滚出去!」 

「哥?」 

「滚出去!你听不懂吗?快滚出去!」 

房间里传出推搡的声音。贺宇风立即躲到一边,不多时门开了,昏暗中,一名书生被另一名……书生──推了出来。 

李燕歌回到房中,便发现多了一人。 

「谁?」 

那人道:「你不是解元郎。」 

李燕歌认出了贺宇风,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等于是证实了贺宇风心中猜想。 

「你很会演戏。」贺宇风声音里隐隐包含了怒意,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方才虽然灯火微弱,贺宇风依稀可辨被赶走的书生的模样。不论是神态、举止还是说话的方式,都与先前陪自己和皇甫卿的书生如出一辙。模仿得真是惟妙惟肖,连皇甫卿都丝毫没怀疑他不是不谙倡道的解元郎。 

除了那凭空消失的权杖…… 

贺宇风道:「现在可以把舅舅的权杖还来了吧?」 

贺宇风看见李燕歌一怔。

李燕歌犹豫了片刻后,摸出了那镶玉的金牌递还给贺宇风收好。 

「为什么要摸走舅舅的权杖?」 

「我希望皇甫大人来寻。」李燕歌露出失望的表情,「可惜来的人却不是皇甫大人。」 

贺宇风微微蹙眉,不满像是水底泡沫般咕嘟咕嘟往外泛滥。如果说在公事上,别人看重皇甫卿的意见,他没话说,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一个倡妓也把皇甫卿当作是首选。

就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希望我来寻?」 

贺宇风回头果然看见是皇甫卿。李燕歌微笑:「因为我觉得,这皇甫大人离开后,就再也不会来了。」 

皇甫卿知道这倒是被他说着了大半。就算不能阻止别人,至少皇甫卿不会让自己成为伤害解元郎的其中之一。又问:「为什么希望我再来?」 

「因为你有钱有势啊,国舅爷、长安侯、镇国将军皇甫卿大人。」李燕歌微笑道,「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爷。」 

皇甫卿失笑。「我们是来寻权杖,可并没有打算要在你这里洒银子。」 

李燕歌笑道:「只要你愿意过来看看,就成了。」他凑到皇甫卿身边,恰倒好地贴上,手抚上他的胸前,抬眼看他。「如何让客人打开荷包,是我的活。」 

李燕歌眼神像长了钩子般,声音很轻很柔,也很媚。贺宇风横眉立目,皇甫卿却只是微笑,道:「我替你和你弟弟赎身吧。凭你弟弟能考上解元的才学,当个私塾先生也是不错的。你们不要再做这种活了。」 

李燕歌的脸立即失去了血色,猛然退开几步,紧盯着皇甫卿看,半晌冷笑了下。皇甫卿一震,恍惚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又浮现了。那个影子回身,发出一声冷笑,与李燕歌的冷笑重合在一起。

只听李燕歌道:「倡伎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卖唱和卖艺的倡伎却成了卖身的娼妓。李家先祖的三春晖,是雅乐的三春晖。把它变成窑子的不是三春晖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 

然后李燕歌下了逐客令:「两位大人请回吧。免得这地方脏了你们的鞋,污了你们的眼。」 

被赶出来后,皇甫卿想起了一句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三春晖」的出恐怕就是这里。可如今,这「春」字完全变了味。 

贺宇风气呼呼地到:「没想到了大把银子见到的解元郎却是个假货!真的我也见到了,虽然脸长得一样,但是感觉完全不同。」

皇甫卿道:「李燕歌给你的是什么感觉呢?」

贺宇风想也没想就直接道:「娘娘腔!我最讨厌的就是翘兰指的男人了!一想起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说着还交抱住双臂,用力颤抖了一下。 

皇甫卿噗嗤笑了出来:「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我宁愿自己只见过他书生打扮时候的样子。可惜那全是演出来的。」贺宇风大声叹气,「你说,这么会演戏的人,玉廷难道会瞎了眼不发现吗?如果发现了,难道会不想着法子收买吗?」

皇甫卿道:「或许把,不过现在下结论还太早。看看再说。」

「噢……」贺宇风拖长了声音不满地应着。

皇甫卿无奈地摇头轻笑,叹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念着那兄弟二人的际遇,唏嘘不已。

做了解元,也能打成娼妓;本是娼妓的,杀了真解元后冒名顶替也无人能识。娼妓和解元,分辨他们的不过是世人一张嘴。

心中有事,自然会形于外。接下来的几天皇甫卿都有点魂不守舍,这个时候,好友陆文涛忽然道:「知道吗?董君死了。」 

皇甫卿顿时心中一凛,急道:「怎么会?!他比我虚长几岁,今年应该只有二十八。」 

「做那行的能风光几年?一旦年纪大了,就会被弃,如果没有别的谋生之路,只有贫病交加、死路一条。」 

皇甫卿眉头皱的紧紧的,但是眼中几天来的茫然一扫而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侍童夕落一掀帘子,对李燕歌道:「皇甫大人来了。」 

李燕歌对着镜子细细修眉,答道:「不见。叫他走。」 

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十天还是这样。皇甫卿每天都来,李燕歌总是拒不见面。 

「为什么不见?」夕落问道,「皇甫大人带的礼物一天比一天贵重,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李燕歌笑道:「这就叫吊胃口,把客人胃口吊的足足的,价钱才会更好。我要赚的不是钱财,而是下半辈子的依靠。而且要赚双人份。」 

夕落嘲笑道:「你可真是笃定。小心他就此打了退堂鼓,再也不来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呵呵,我吃定了他是个看不得污秽事的君子,不救我他会一辈子耿耿于怀。」和老鸨约定的是贺宇风,没想到皇甫卿会同来。怎么看皇甫卿都要比贺宇风容易控制的多,而且地位更高,他自然是要就皇甫卿而弃贺宇风。「要是我料错了,境也最多不过是跟原来一样而已,又不会更坏。」 

「官越大脾气就越大,小心他恼羞成怒抓你去做苦力,或者干脆押到菜市口喀嚓了。」 

「那倒干净了。」 

第三杯茶凉掉的时候,皇甫卿轻轻叹气,看来今天又是白跑一趟了。弄不好他以为自己和那些寻欢客是一般居心,所以才不肯想见。回去好好想,或许有别的方式值得一试。皇甫卿起身准备离去。 

门外一个男子声音嘻笑道:「这就回去了?想不到天下还有皇甫卿皇甫大人请不动的人。」 

皇甫卿听出来者何人,猛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出现。下一刻门被人推开,一道挺拔男子身形大摇大摆地进来。皇甫卿急忙站起,躬身行礼,却被那人抬手制止。 

那人一把揪住皇甫卿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皇甫卿暗暗皱眉,他笑道:「我说这些天来怎么老见你心神不宁,到你家中也不见你踪影。半夜不睡觉,却原来是到这里找乐子来了。」 

「皇上,臣没有──」 

皇甫卿的辩解让乘玺越发恼怒,扬手直接将他摔按在墙上,压制住他,冷哼道:「没有?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在这里的只有两种人,你不当客人,难道还当主人不成?」 

「臣是来──」皇甫卿正想说明,忽然想到一事,便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承玺道:「是来做什么?」 

皇甫卿沉默。 

承玺皱眉:「不辩解吗?我不相信你这能指挥千军万马的脑袋里连个漂亮点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为什么你宁愿沉默也不愿意撒谎?」承玺捏住他的下巴,凑近他,「不过我也放心了,至少证明能让你为之撒谎的人目前为止并没有出现。」一边低语,一边恶意地将气息吹进皇甫卿耳中。皇甫卿惊慌地抓住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盖因他的唇舌已全被承玺的封住。 

端着第四杯茶的夕落把眼睛从门缝上离开,不声不响地快步离去。找到李燕歌,夕落悄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统统告知他。李燕歌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会是这样。 

想了想,李燕歌挥手让小童离去,然后站起来梳洗装扮。 

皇上喜欢什么样的?皇甫卿出身行伍,走起路来身姿飞扬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却温文儒雅,但也没有忸怩作态之感。他十天里有八天穿的是铠甲戎装,衣服裁剪靠身,突显他的挺拔线条…… 

不多时,李燕歌已经装扮妥当。镜中出现了一名华美少年,一袭窄袖白衣,形容秀丽,风华正茂。转个身,动动手脚,动作要如习武之人,不可拖泥带水。 

外表是修饰好了,不过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呢?不幸的解元郎是羞怯、笨拙、不安与不知所措,这的少年是不谙世事、质朴善良好呢,还是桀骜不逊、神采飞扬?李燕歌并不因此而为难。他离开房间,往皇甫卿所在的房间而去。他有自信在应对中及时调整。 

虽然有点对不起皇甫卿,可也没办法,况且他们还并不算确实有什么实际的交集。贺宇风是大爷,但皇甫卿比他地位更高,所以马上改变目标;现在又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大爷──皇上,不把握机会其不是傻瓜?纵使贺宇风少年英武,又有何用……李燕歌忽然觉得有点厌恶自己,原来自己是这么俗的人;随即又冷笑:俗又如何?谁也不是超凡入圣的神仙。 

「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进来。」 

皇甫卿推拒着承玺,承玺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里。这里毕竟是会客的地方,而且门半开着,任何经过的人都能对房间里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承玺嗤了一声,道:「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那是在宫里。这里毕竟是外面。」 

有人在门外咳嗽一声,轻轻敲门。承玺不满地皱眉,忿忿抽身。少年推门进来,道:「我来迟了,让皇甫大人久等了。」 

正在整理衣物的承玺顿时一震,有如被雷击中,呆立在当场。皇甫卿无奈地轻轻摇头,还以为他今天不会来见自己了,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承玺嗖地转身,大步走到少年旁边,上下打量他:「你──」 

少年毫不胆怯地回视:「这位客人有何指教?」 

承玺神色又是一动,轻道:「你叫什么?」话语中竟然有点哽咽。 

「李燕歌。」少年笑道,「群燕辞归雁南翔,短歌微吟不能长。」 

承玺点头,似乎为掩饰某种即将流露出的神情,摇头笑叹道:「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干笑几下,对皇甫卿道:「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这几天都往这里跑了。原来是这样……哈哈,原来是这样啊。」 

皇甫卿默默不语。承玺忽然伸手搂住了李燕歌的腰,将他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李燕歌一跳。 

「跟我走吧。」承玺笑道。 

「啊?」李燕歌吃了一惊,虽然这正合他的心意,但到底太突然了点。他不认为是承玺是被自己的模样给迷惑住了。 

承玺道:「我真的吓了一跳。你的声音和我的某位故人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李燕歌明白了,随即在心里笑:这算不算是上天的恩赐?其实上天是在帮着自己呢。他微笑,亲昵地搂住承玺,算是回答。 

「皇上!」皇甫卿忽然叫道,「您可还记得董君?」 

承玺抬眼瞥他:「那是谁?」 

李燕歌看见皇甫卿苦笑道:「昔日的生者,现今的亡者。皇上不记得就算了。」 

董君不是那位故人,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以后也是一样。而李燕歌的无限风光正要开始,但是在最后恐怕也是一样的吧。 

如果自己不是太过拘礼,不想对李燕歌兄弟俩有任何冒犯的行为,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果然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过兴许还来得及,就算面对的是承玺,他也要争上一争。 

能保的一个是一个。

李燕歌搂着承玺,从眼角把皇甫卿的神情瞧得分明。他很好奇,皇上看见了没?皇上听见了没?皇上明白皇甫卿为何这般问这般说吗?

第二章

如果没有入了倡籍的解元郎,三春晖的李燕歌进宫服侍皇上的消息会比现在更引人注意。不若现在,几乎没人意识到少了个人。皇甫卿再来到的三春晖,依旧人来人往,夜夜笙歌。解元郎初夜的价码已经叫到了黄金千两。 

皇甫卿忽然想到,上贺宇风说老鸨已经同意他留下来过夜,这么说老鸨不是和李燕歌串通好的,就是贺宇风真的砸下了大量银子。只可惜被自己破坏了,难怪他这阵子老是气鼓鼓地不理自己。可怜,希望他能把银子要回来。不过也怪他自己不好,想来就来吧,何必拉着自己一起来不可?有胆子砸银子,就没胆子自己来吗?或者他本来就是抱着银子看戏、多一个人热闹的想法……唉,果然是被娇惯坏了的富家公子哥。 

进了三春晖,皇甫卿刚要坐下,忽然被告知真的有人抬来了千两黄金,现在已经和解元郎在房里了。皇甫卿脸色大变,问明了方位,纵身急冲而去。 

到了近前,就听见房内有骚动。器物翻倒声,衣料带风声,布帛破裂声,已经惊慌惨叫的人声。皇甫卿踢开门,房里一片狼籍。房里两人都衣衫不整,雪白的里衣翻露在外。少年握着一片瓷器碎片,黑发披散,疯狂而无章法地向青年劈刺,青年惊叫着狼狈地四下滚爬躲闪。门一开,青年如获大释,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皇甫卿抱住少年,抓住他握着瓷片的手。少年的手已被瓷片割伤,触手一片湿滑。因为剧烈地挥动,红色的液体溅的到都是。因为突然被抱住,惊慌地少年举起瓷片往皇甫卿臂膀上猛刺。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力量也是惊人的。皇甫卿的衣服上很快渗出了红色。 

「别害怕!」皇甫卿没有因此而松手,紧抱住他,「已经没事了!那个人已经走了,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怀中的躯体持续扭动挣扎着,「你哥哥要我来救你。你看,我来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哥?」少年喃喃地道,紧绷的身体渐渐停止挣扎,微微抽搐,「……我一直以为这是很简单的,我也能做。可是我错了……这样的事情,哥竟然做了这么久……」 

最后一软,少年失去了意识,瘫在皇甫卿怀中。 

皇甫卿听到外面那个青年在怒吼,老鸨在不住地赔不是。皇甫卿咬牙,安置好少年,来到门外,大声道:「老鸨!告诉所有人,解元郎由我平安侯镇国将军皇甫卿买下了!谁要是想横刀夺爱,就得先过我这一关!」

直到一个月后,皇甫卿才再见到李燕歌。皇甫卿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在宫里是怎么过的,所有人都对承玺更换新欢习以为常,也不会特别在意这个新欢是何许人也,所以也打听不出什么。如果只看外表,李燕歌除了打扮以外,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在承玺的特许下,李燕歌可以在皇甫卿的陪同下去见见自己的家人。 

马车车轮滚滚,马蹄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规律的踢踏声。 

「我以为我迷惑住了皇上,」马车中,李燕歌道:「我想得太美了。我以为就算无法得到一世的真心,至少能凭着一时的恩宠得到想要的东西,可玩物的要求只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皇甫卿静静地听着,道:「你跟皇上提了什么要求?」 

「我对皇上说了弟弟王富贵的事。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伺候他的份上,下个特赦令。就算不能恢复解元的头衔,至少能除了他的倡籍。」李燕歌停了停,接着道,「可是皇上听了我的叙说,却大笑起来。他说:『入了倡籍的解元郎?有趣!真是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才子当娼妓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把你弟弟也叫进宫来……不,那样就不够有趣了,还是下微服出宫的时候去看看吧。』」 

停了停,又道:「皇上丝毫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只当是十分有趣的奇闻。」 

忽然冷笑了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光是凭这点,我就可以大骂他昏君。」见皇甫卿皱眉,李燕歌急急摆手笑道:「哎,你看我都在胡说些什么呀。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乱说话,大老爷可千万要多多包涵啊!」胡乱地作揖,顺便吐了下舌头。看得皇甫卿不禁笑了出来。 

李燕歌轻轻叹道:「就算他确实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我却不是那个他愿意为之点火的褒姒。」 

皇甫卿神色一动,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李燕歌看在眼中,接着道:「不过,那一位真的是褒姒吗?我想也许不对,把皇上比作顽童一般的周幽王或许并不合适。皇上是被丢下的汉哀帝,被自己断袖禅位的董圣卿丢下了。」 

皇甫卿猛抬眼,紧盯住李燕歌:「你知道些什么?」 

李燕歌笑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皇甫大人你的表情告诉我我猜对了。」 

皇甫卿不语,神色很是尴尬。 

李燕歌用双手托住腮帮子,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皇甫大人啊,这么简单就被我套出话来,你也太不会装了吧?别人可是官越大装傻的境界就越高,这样子你就算能在战场上活命,恐怕也会在官场上被做掉哦。你看,我好心吧?还特地提醒你。以后可要注意了。」 

皇甫卿还是不语。李燕歌靠近他,歪着头看他,皇甫卿也调整视线和李燕歌对视。李燕歌道:「为什么不说话?好歹应一声呀。」 

「你说的对。我自然是诚心接受。」 

「哎呀?」李燕歌又眨巴眼,「你不威胁我吗?」 

皇甫卿奇道:「威胁你什么?」 

「比如,『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之类的。」 

皇甫卿笑了:「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很多很多地方。这个月在宫里就听了不下一百,听的耳朵都快长茧子了。」李燕歌用小指挖挖耳朵。 

「那你还学不乖?难道非要从我口中听到同样的话你才开心?」 

「骗你的。其实在第一被警告后,我就努力没让自己听到第二了。」 

「真的?」 

李燕歌大力点头:「当然是真的。我很聪明的哦……」然后微笑道:「我只是很好奇你会不会说同样的话。我现在放心了。」 

「放心什么?」 

「第一,你虽然不够圆滑,但确实是个值得别人以性命相托的君子。」 

皇甫卿笑道:「你太抬举我了。」然后坐等下文,李燕歌却半晌没说话,皇甫卿不禁道:「既然有第一,那第二呢?」 

李燕歌眨眨眼,笑道:「秘密。『该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该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 、『太好奇的人都不会长命』哦。」 

皇甫卿大笑起来,不再追问。 

李燕歌可以确定的第二条便是:皇上口中那位声音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故人的来龙去脉,虽然大家或是不知晓或是不愿提及,却并不是什么知道了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因为最有可能知晓并且非常清楚的人──皇甫卿仅仅是吃惊,并没露出任何恶意。 

这个只要他自己有数就好了,不需要告诉别人。至于为什么会失口说出什么「第一」,李燕歌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错误本是不应该犯的。 

也许是因为──皇甫卿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吧……忽然想起了那天与皇甫卿同来的贺宇风,眼角眉梢没有一丝暗色的晴朗少年,他是不是也一样值得信任呢?

皇甫卿把王富贵从三春晖带回了自己家,因此马车在皇甫卿的长安侯府正门前停下。下了马车,李燕歌有些犹豫。 

「我这样身份的人走正门不太好吧。」 

皇甫卿道:「你是客人,是正大光明来做客的。」说着扶住他,「来,大大方方地走。」 

李燕歌跟皇甫卿走着,下人们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跟着他,一直到两人拐进了别院。 

皇甫卿终于在大白天同时见到了兄弟二人。四目交接,两张一模一样的容颜默默相对。 

「哥──」 

「我饿了。」王富贵刚出口唤了一声,就被李燕歌打断。 

啊?王富贵和皇甫卿一头雾水。 

李燕歌又道:「我说我饿了,什么时候开饭?」 

皇甫卿道:「我马上吩咐厨房准备──」 

「我不要别人做的饭菜。」李燕歌道,然后一指王富贵,「你来做。」 

「我?」王富贵很惊讶。 

「对。做弟弟的为哥哥做一顿饭也是应该的吧?这可是一个『悌』字。」 

「可是……我从来都没做过饭。」王富贵说的是实话,以前养父母只要他好好读书,其余一律都不要他操心。 

李燕歌哼了一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百无一用是书生。做不做随便你。」 

双方僵持了会,王富贵往厨房步去,李燕歌和皇甫卿跟了过去。厨房所有的下人都被支走,诺大的厨房只剩下三人。 

「我也不奢望你能弄出桌酒席来,我只想吃你亲手做的什锦炒饭和鲜鱼汤。做法我会告诉你,可是淘米洗菜切肉宰鱼砍柴烧火你都要自己动手。」 

在李燕歌的命令下,王富贵笨手笨脚地开始动。每一个动作都看得皇甫卿心惊胆颤,王富贵没有弄伤自己还真是神明保佑。 

其它完成的都还算大致差强人意,挺顺利的。可当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摆在王富贵面前时,王富贵迟迟没有动手。鱼鳍不停地扇动,仿佛还在游水;腮盖开合,努力地呼吸;鱼嘴不住地开合,似乎在求救。 

王富贵看看手里的菜刀,又看看鱼。最后,王富贵可怜巴巴地问:「哥,今天就不要喝鲜鱼汤了,好不好?」 

没有得到回答。王富贵回头,就见李燕歌和皇甫卿只顾着说话,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王富贵正想把那条鱼放回水缸里,忽然感到右脚踝被人抓住了。李燕歌抓住他的脚踝,把他腿扯直了猛力往上抬! 

王富贵疼地惨叫,立时就失去了平衡,打着趔趄往后倒。幸好李燕歌马上就松了手。 

「不行,骨头已经硬了。」李燕歌转头对皇甫卿道,「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前一抬腿齐眉、后一抬腿比肩。你看他这样还有希望吗?」 

皇甫卿微笑:「不用着急。慢慢拉上几天筋,就会软了。况且,张良诸葛亮也都没有一点武艺。」 

「别太抬举他了。他哪能跟那两人比。」 

说完,李燕歌就径自离开了厨房。因为刚才突然失去平衡,王富贵看见自己手中握着的菜刀不偏不倚地落在砧板上,地嵌进那条鱼身。鱼的血原来和人的一样,也是红色的…… 

面前是一碗什锦炒饭,李燕歌呼噜噜地喝着热腾腾的鱼汤。 

「还成。如果你没有忘记放盐的话。」 

「哥,对不起。」 

「下记得就好了。」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很轻视你……」 

李燕歌喝汤的动作停下了。王富贵继续道:「我认你,因为我认为读书人应当有气节,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别人连字不认得,我却能写文章,还能考上举人。世上最困难的事──读书、考试,我都能做了,而且还能春风得意马蹄急,别的事我还有什么做不来的?……可是我错了……很可怕,当时我真的怕死了……对不起,哥……这些年,苦了你了……」 

李燕歌听到最后,喝了一口汤,把小碗往桌子上一放,道:「去拿盐。这么淡的汤,刚开始还好,越喝越喝不下去。」 

王富贵的背影一消失在门口,皇甫卿便看见李燕歌把手撑在额头上,遮着眼睛。 

「……是我对不起他……」 

皇甫卿道:「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也不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末了,李燕歌道:「再也无法考科举,从军却还是可以的。解元的头衔拿不回来,也许……能还他一个将军吧……」 

皇甫卿道:「令弟自小习文,连条鱼都没宰过,要他突然从军上战场,恐怕太难为他了。毕竟隔行如隔山,其实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这是他现在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 

皇甫卿有点不悦,他一直认为李燕歌是值得自己出手相助的人,可如今的话怎么如此市侩?似乎是为了弟弟着想,却实在有偏私的嫌疑。要过的好,平安顺当便已是福气,何必非得要有个官职出人头地?皇甫卿想起了朝中的一些同僚,他们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或亲眷谋个一官半职,不是削尖了脑袋到巴结,就是将手中牙签大的权力舞的跟齐眉棍似的。便道:「李公子,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如果硬要赶鸭子上架,只怕最终会害了令弟。」 

皇甫卿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李燕歌还是从他和细微的语气表情变化中读出了他的心思。 

李燕歌笑了下,伸出一根手指指住自己的心口,道:「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由我将它带到棺材里去。」 

他停了停,滞重而缓慢地道:「这个秘密就是:向官府秘告王富贵是贱民子孙的人,就是我。」 

什么?!皇甫卿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说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如果告密的人就是李燕歌,这些日子来李燕歌做的事情又算是怎么回事? 

李燕歌干笑了几下,道:「从小我就隐隐晓得自己有个孪生兄弟,因为三春晖的老鸨其实就是我娘。新科举人出榜那天,娘笑的很开心很开心,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我讨厌她的笑容,更讨厌披红挂彩春风得意的解元郎。我们同父同母一胎所生流着同样的血长着同样的相貌,凭什么他能当解元郎,我却只能待在娼户中?他只不过运气好,恰巧是被父母选中的那一个。」 

皇甫卿目瞪口呆地听着,李燕歌接着道:「于是我去报官,去告密,去告诉天下人,这个解元郎其实是贱民的子孙!他的父母是娼妓!他的兄弟是娼妓!所以他自己也是!」 

半晌,厅中寂静无声。李燕歌偏着头不去看皇甫卿的反应,低声道:「在大堂上的最后对质,我等着他惊慌,等着他疯狂,等着他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死硬否认到底,等着他对我和娘口出不逊,然后我就要好好地嘲笑他,骂他枉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良心却被狗吃了。我要狠狠地把他踩在地上,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可是我料错了……」 

李燕歌抬头,眼里带着水光,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他在大堂上,在西京府尹和所有人面前认了我。他说:『我可以不要功名,却不能不认自己的兄弟。』……哈哈……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那么丑陋,良心被狗吃了的人是我才对。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他是那么干净,我却是污秽不堪。身体脏了,连心也是脏的……这是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能说,可它却在这里跳啊跳,咯的我直发慌。」 

李燕歌突然拉开椅子站起来,旋身面对皇甫卿双膝砰地敲击在地砖上,然后叩首。皇甫卿大吃一惊,急忙站起去扶他,「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王富贵从厨房取了盐,回到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晓。 

李燕歌压住皇甫卿想要搀扶自己的手,道:「我毁了他的锦绣前程,在他面前我罪孽重,他却还是待我以诚。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还他一个解元郎?我只是一介娼妓,比乞丐还要低下的贱民,除了身体外我一无所有。皇甫大人,您说,我该怎么办?」 

皇甫卿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李燕歌原来怀的是补过之心,种种所谓市侩行径只为弥补当初一念之差筑下的大错。浪子回头,千金不换。如果李燕歌的种种表现全是在玉廷的授意下为了取得自己的信任而演出来的,也未免太过煞费苦心了。 

王富贵跑到李燕歌旁边也去扶他,「哥我早就说过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命不好。」 

李燕歌拉过王富贵,让他也对皇甫卿跪下,「来,给皇甫大人扣头。」他按住他的后脑勺往下摁,「皇甫大人是你的恩人,多给他磕几个头。磕响头。」 

王富贵乖乖照做。他虽然先前就已拜过,但对恩人拜再多也是应该的。皇甫卿急忙阻止王富贵。「不用了。区区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李燕歌道:「我救不了他,是皇甫大人您救了他。您便是他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只有让他跟着您,鞍前马后伺候您!」 

皇甫卿柔声道:「放心吧。只要我皇甫卿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令弟受半点委屈。所以快起来,再跪下去我可要折寿了。」 

李燕歌喜极而泣,又带着王富贵拜了几拜,方才起身。 

这个时候婢女来报:「启禀侯爷!夫人要生了!」 

接下来,整个平安侯府一片忙乱,婢女稳婆忙进忙出。

天色渐暗,皇甫卿送李燕歌上马车,道:「本来应当由我亲自送李公子回宫,可我现在实在无法走开。」 

李燕歌微笑道:「不妨事。尊夫人的事要紧,大人快请进去吧。」

道别之后,皇甫卿目送载着李燕歌的马车踏上回宫之路,回头进大门就看见贺宇风站在门内。迎过去,笑着拍拍他,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舅母要生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万一难产什么的,需要什么救命药,我跑得也快点。」

皇甫卿带他往里走。笑道:「别说不吉利的话,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被夸赞了,贺宇风却显得很不自在。因为他说了谎,在皇甫卿把李燕歌带回府上的时候他就赶来了,当时自然不可能是因为得知舅母要生产,正确地说他其实是想看看双生子的热闹。李燕歌和皇甫卿说的话,他也听得分明──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和他贺宇风有什么关系?贺宇风努力无视想要思的冲动,李燕歌根本是自作自受,不是吗?

李燕歌进到内宫,天早已黑透,殿堂中灯火通明,却不见承玺。书房,寝殿,都不在。问内侍,也问不出结果,都不知道承玺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李燕歌只有等着,不多时候边和衣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燕歌被惊醒了,是承玺回来了,连忙起身去迎接,却发现承玺还扯着一人。承玺让所有人都下去,把带回来的人推倒帐中,李燕歌赫然发现那人是皇甫卿,明白到承玺出去是为了抓皇甫卿,可今天明明是皇甫夫人生产的日子,承玺怎么能这么做?

几个守夜的宫女聚在一起聊天,李燕歌厅倒似乎提到了皇甫夫人,急忙凝神仔细听,听了一会,心怦怦跳,忍不住插道:「侯爷夫人难道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吗?」 

一个宫女冷笑一声,脱口道:「哪儿呀!要是她有些来头,大家倒还服气些,可她先前跟我们一样都是奴婢,只是因为她会些勾引的本事,就被侯爷收了房。」 

其它宫女急忙使眼色,她赶紧住了口,再不言语。

李燕歌微笑,摸出张银票,推过去:「几位姐姐要是缺胭脂水粉,就尽管来找在下。」然后立即离开,不理会背后惊喜地轻呼。他不缺银子,除了承玺的赏赐外,还有朝臣内官的进贡,李燕歌记得第一份朝臣礼物附的片子:宣王世子玉廷。这不是李燕歌生平第一接受王孙公子的礼物,却是第一以皇帝男宠的身份接受礼物。所以记得格外清楚。礼物数量马马虎虎,东西也不过是些勉强没有失去水准的俗物。没有人认为他李燕歌能长久风光,更没人相信他在承玺面前举足轻重,这些礼物只是为了不失礼数罢了。

李燕歌暗暗思索:皇甫卿二十三岁,有夫人并不让人奇怪,十九岁的王富贵也已娶妻,只是在被判重回倡籍的时候,他写了休书,让妻子改嫁去了。只是没想到皇甫卿这位夫人居然是没有一点家世背景的丫头。在这看重门第家世的官场中,他怎么就能顶住别人的异样眼光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就算她美如天仙、善良温柔如菩萨也不成!……不过也不是太奇怪,正因为皇甫卿是这样的人,才会愿意对自己和王富贵出手相助。 

李燕歌在原地踱步,想了又想,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嘲讽地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摇头叹气:有这么一个夫人是皇甫卿的累赘。

夜风很凉,李燕歌抬头看天,一弯残月,几点星光。

「这样可不成……他需要一位坚实有力的贤内助。」李燕歌喃喃道,「我们需要皇甫大人青云直上。皇甫卿这棵大树必须根底牢固,枝叶茂……」

日天明,李燕歌懒懒地伏在长榻上,大家都说现在是他李燕歌最受宠,可皇甫卿一进宫,他就成了没事干的闲人了。比如现在,雕龙大床的黄幔至今低垂,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事情好。

李燕歌指尖轻敲酒杯,随意地胡思乱想:这个皇上是个随性霸道的人,这么不知分寸地乱来,难道就不怕终有一天皇甫卿被惹毛了,发起狠来在床上轼君?毕竟在怎么温和善良的人也是有脾气的,更何况皇甫卿好歹也算员武将,而且是凭战功获得了现在的地位的……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皇甫卿新任贤内助的条件现在不是坚实有力的千金小姐那么简单,她必须是皇帝不敢动的女人,不但要位高权重,还要是皇帝敬重的女子。这样就算皇甫卿一朝失宠也没有大碍。那么符合这些条件的女子是……

经过一夜的考量,李燕歌心里渐渐有了大致的人选。

早朝结束,承玺还没回,毕竟朝事还是要理的。殿外来了一人。尽职的侍从们总要挡上一挡。 

「大人!皇上传旨──」 

「我知道!让开!」 

还只能算是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怒火。脚步声在径直往里来,不多时李燕歌便望见了声音的主人,是那天见过的贺宇风。

李燕歌伏在原地不动,说是认识,却只有一面之缘,再说依照现在彼此的立场,可没什么交谈的必要。于是李燕歌回过头,姿势没变,手指依旧在酒杯上摆弄着,只是对贺宇风扬眉一笑。 

贺宇风经过李燕歌所在的廊前长榻,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李燕歌。最后贺宇风哼道:「娘娘腔。」抬脚继续走。 

李燕歌仿如被人狠揍一拳,但又说不上疼。比这更难听的也听的多了,但倒还是第一被人用这三个字说。而且还是出自贺宇风之口。 

李燕歌愣愣地看他进到殿内,片刻后带了皇甫卿出来,离开。这中间贺宇风始终都没再看李燕歌一眼,而皇甫卿低垂着眼睛,任由贺宇风扶着自己,似乎还昏睡未醒。李燕歌有点发怔,那天贺宇风明明对扮作解元郎的自己好的很。一样的容貌,今日换了李燕歌得到的待遇就不同了……能对自己与弟弟一视同仁的果然还是只有皇甫卿。 

贺宇风的眼里只有曾为解元郎的王富贵,而没有他李燕歌!

枉费自己还觉得他或许值得一交,李燕歌抿唇:贺宇风!贺宇风!你以为自己是谁?天上的祥云?凤凰?还是神龙?人若自重人必重,人若轻人人轻之,就算你真是祥云,凤凰和神龙,我也照样要把你拉到尘土里!

到了晚间,承玺理完朝事回到寝殿,却得知皇甫卿已由贺宇风带回,顿时大怒,就要去把皇甫卿抓回来。李燕歌端坐原地,在暴怒的承玺背后静静道:「为什么不放过他?」 

承玺的身体顿时僵住了。 

这种说法,这种语气果然有效!李燕歌继续道:「如果你只是想玩乐,我劝你还是积点德吧。」 

承玺急回身道:「不是的!」李燕歌偏着头垂下脸。 

天见可怜,给了他与那位故人同样的声音。这个时候自己不是李燕歌,李燕歌必须要消失,脸、身体、气息,思想、脾气、气质,统统都不在,在这里的只是那位故人的声音。周幽王愿意为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不在了,那么他就要化身成那位褒姒。 

李燕歌轻轻道:「……你是真心的?」用疑问、受伤以及不甘的语气,然后转为急促与愤恨,「既如此,又为什么要我在这里?」 

承玺走过来,拥住他。李燕歌假意挣扎,不出意料地被抱的更紧。承玺的理智很清楚地知道,怀里的少年不是那个人,可一样的声音、同样的少年躯体让承玺陷入了错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也正好是在李燕歌这个年纪。承玺宁愿沉溺在这错觉中。而且正是为了这错觉,他才带李燕歌回宫。 

承玺不去看他的脸,只是狂乱地吻他。李燕歌被他吻的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他有几种选择,一是蹙眉愤怒又无可奈何,二是羞涩脸红欲迎还拒,三是冷如霜雪无动于衷,四是冷笑嘲讽极度鄙视,五是颤抖害怕哭泣求饶,六是……各种反应应对不同的人,没有什么上策下策,合了对方胃口就是最好的反应。对于承玺,李燕歌早已选好对策。 

「放开我!」李燕歌奋力挣扎,竭力挣脱承玺的臂膀,在地板上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承玺扑上去从背后压住他,紧抓住他的腰。 

衣衫被掀开,感觉到对方摸索着就要顶进,李燕歌开始哭叫:「不要!放开我──!」 

对方当然不可能真的就此罢手,这么叫不过是为了增加气氛。李燕歌很清楚承玺喜欢听他的声音,所以自己叫得越多就越能讨他的欢心。不禁暗笑:又是一个喜欢玩强的贱人。 

承玺从背后抱着他,亲吻他的后背和脖子。李燕歌听见他轻声念着:「……朝颜……」 

朝颜,是那位故人的名字吗? 

承玺一遍又一遍念着那个名字。李燕歌反手轻轻抚摸他,这个时候如果能给予正确的回应,便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问题是那个人是怎么称呼承玺的呢?是依旧喊他皇上,还是直呼其名承玺?或者只有一个字「玺」?……又或者另外有属于私下间闺房中的称呼?这绰号亲昵、出格、绰号似的,世上只有两人知晓,绝不足以为外人道。 

最后李燕歌选择了暂时不回应。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不可随便乱开口,以免弄巧成拙。 

第三章

皇甫卿本来很是担心承玺会借题发挥为难贺宇风,但接下来的日子都没见承玺有追究的意思,他悬起的心总算略略放下了些。贺宇风倒是悠然自得,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被削去功名的王富贵不再是读书人,赎身之后也算是脱离了倡籍,只是贱民的身份无法改变。皇甫卿给王富贵开了军帖,然后调他过来做了自己的贴身亲兵。换上低等兵士的衣服,王富贵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这辈子他还是头一穿短打。 

「我看看我看看。」贺宇风吆喝着去扯他,抓着他转了几个圈后,道:「还挺有模有样的嘛。」伸手不客气地捏他的腿,捏得王富贵直叫痛。贺宇风笑道:「叫什么叫,你当自己有什么好摸的呀,腿细得跟烧火棍似的。有力气才怪!」说着又抓住了王富贵的一只脚踝,「能抬腿吗?」用力往上就抬,疼的王富贵哇哇叫,跳着直往后退,眼看就要倒下,却被贺宇风从背后接住。贺宇风道:「看来你真的需要好好操练一下。这么硬的身子可怎么上得了马,开得了弓?」 

王富贵冷汗一头,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用突然抬他腿的方法来测试他身体的柔软度?下一瞬间就被贺宇风扯直了腿用力往下压。 

那厢是贺宇风帮王富贵压腿的咿咿哦哦声,这厢是皇甫卿和陆文涛悠闲地喝茶赏。 

陆文涛道:「你也未免太好说话了。一番话,几滴眼泪就让你心甘情愿地为他出钱出力。小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甫卿摇头微笑道:「叫子也有的并非真是走投无路,只是想不劳而获罢了。明知有可能被骗,还是能帮一点是一点,万一对方真是落难之人呢?帮了他,我算是尽了一份心意。就算是骗子,我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论李燕歌真正要的是什么,他都是在用全部身家下一个危险的赌注。不论是因为脸、身体还是因为声音,李燕歌能依靠的都实在太薄弱了,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李燕歌这样的身份,不说千人骑万人跨也是差不多了,以承玺尊贵的身份本是不屑染指的。承玺的想法他没资格说,而李燕歌所说的原由自己出于道义不能说。就如李燕歌所说的,那个秘密只能由李燕歌自己带到棺材里去。

陆文涛道:「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这阵子可不太平。」

「朝廷里又何曾太平过?」皇甫卿低头微笑,「如果这全是玉廷制造出来的局,那玉廷就不是人而是大罗神仙,神通广大。」 

陆文涛道:「就算他们本来没有关系,现在三春晖的人一个进了宫一个进了你家,玉廷难道会访过这么好的苗子?」

皇甫卿蹙起眉,低头品茶。

午后静谧时刻,李燕歌半躺,上半身倚在承玺腿上,眯着眼睛,长发披散。

承玺盯着手里的书,另一手随意地把玩他的长发。

李燕歌看似不经意地道:「皇上听说了吗?皇甫将军从娼馆里买了个小相公回家。」

现在不需要勾起承玺对那位故人的回忆。他现在只是李燕歌,要打听的是关于皇甫卿的事。 

承玺眼都没抬:「不就是你弟弟吗?」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皇上。」李燕歌笑道,「不过皇上怎么都不介意呢?一般人买小相公回家,可都是为了那样的事哦。」 

承玺哼了声,道:「那是一般人,皇甫那家伙就算重新投胎个一百也不会去做。他八成又是看人家可怜,心一软就带回家养了吧。他呀,朕看如果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鼠去跟他讨东西吃,他也会义无返顾地把它喂的白白胖胖的。」 

李燕歌笑个不停,道:「皇甫将军可真是好人。他的夫人有福气了。」 

就见承玺脸色一变,眼睛从书上离开。书卷被重重拍到了案上。 

李燕歌似乎并不识相,依旧道:「上我跟将军去见弟弟,一下马车,将军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夫人。不过也难怪,夫妻情嘛,将军本是重情义的人,夫人又快临盆了。夫人有才有德,肚子又争气,跟了良人,相夫教子安详和乐,确实是个难得的有福之人。」 

承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知道李燕歌说得都是事实,但说了出来听在耳中实在是非常之刺耳,但又不好发作,于是阴笑了下,道:「没错。镇国将军的正室夫人,皇后娘娘的弟媳妇,太子的舅母,将来怎么都得封个皓命夫人才是。」 

「皇上圣明。」李燕歌笑道,「其实归根结底这还不是皇恩浩荡的缘故?幸好有皇上您慧眼识英才。皇甫大人的地位是皇上给的,皇甫大人的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 

承玺眼神游弋,似乎正在盘算什么。李燕歌见好便收,不再开口。 

过了十来天,皇甫卿贺宇风等朝中大将就接到了出征旨意,一个月后兵分三路,各领三万骑兵再讨伐草原上的腾格勒汗国。 

出发的日子,十万大军几乎看不到边际。在北门旁边,无数车马停驻着,这是前来送行的亲贵大臣。

最前面最显眼的,自然是承玺的天子御驾。李燕歌没有资格去送行,只能远远望着。

幸好皇甫卿的位置很好认。皇甫卿在哪里,身为贴身亲兵的王富贵自然也会在不远。 

不过李燕歌更关心的是另一个人。收回目光,往亲贵那边仔细看,不多时他便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选──承玺的同胞大姐阳石长公主。

在帝王之家,多的是异母的兄弟姐妹,能有幸同母便显得难能可贵,愈发亲近。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想知道比承玺年长十岁的阳石长公主地位有多不一般,便看承玺在激励完士气后请她为出征的将军们一一送上送行的御酒。 

李燕歌仔细地看着,酒从公主手中一杯一杯送出去的动作,头颈的转动,交接停留的时间……一个小细节也不放过。看到最后,李燕歌笑了: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过是普通的女人罢了,何况是已守寡近二十年的女人;不过不能急,就算这位长公主自己想要倒贴皇甫卿,也得要等皇甫卿取得相应的地位才成;而且,公主虽然早是寡妇,皇甫卿可还没成鳏夫呢;当然,如果皇甫夫人愿意退让,便不一定要皇甫卿成鳏夫;只是决定权并不在他李燕歌手里,而是在承玺和阳石长公主手里;但愿他们心情好,愿意网开一面…… 

这一仗,聚华帝国的军队捕获了腾格勒汗国的小王十多人,男女民众一万五千余人,牲畜数千百万头。

消息传回京城,整个朝廷自然是欢欣鼓舞。皇甫卿领兵凯旋,走到边塞迎来了承玺的使者。使者带来的是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官印和承玺的旨意。

皇甫卿得官印成元帅,班师回京,家也顾不得回,首先要做的就是进宫复命和谢恩。 

麾下各人论功行赏暂且不提,皇甫卿也封邑加六千户。当听到长子皇甫睿钦荫为长乐侯时,皇甫卿渐渐觉得不安,这的封赏也未免太过了,旨意却还没完,皇甫卿只有跪在地上静静地听着。 

「……故夫人郑氏封一品皓命夫人。」 

故夫人郑氏?!如玉?故夫人?!皇甫卿震惊地猛抬头,承玺安坐宝座上,笑吟吟地看他。 

接下来别人说的话皇甫卿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紧盯着承玺。

他听见承玺说尊夫人产后失调朕也很难过,听见承玺说朕派了御医前去可惜还是回天乏术,听见承玺说朕把令郎接到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养朕会为他请最好的西席…… 

李燕歌看见皇甫卿脸色惨白,直往宫门去,连接风洗尘的庆功宴席也推辞了。去吧,皇甫卿满眼将只是灵堂的白绫,铺天盖地的白。 

觐见结束后,承玺回到后殿,李燕歌看见他摒退侍从后开始偷笑,不说话,那神情让李燕歌想起先前刚告完密的自己。然后李燕歌看见承玺站直了身体,双臂一扬昂首挺胸大笑出声,又于前番不同,笑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唯我独尊,与刚接到皇甫卿捷报时一模一样。 

当晚,大小官员齐聚麒麟殿,祝贺此大捷。皇甫卿不在,这一同出征的将领还有很多,承玺却只向贺宇风亲自敬酒。

各官员耳聪目明,紧跟着纷纷上前敬酒,贺宇风只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没有停歇。 

李燕歌在殿后一间偏僻隔间里见到了王富贵。王富贵跟皇甫卿出征的这半年,李燕歌丝毫得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偶尔有奏折从前线送回,也只会提及战况和补给。 

有一承玺将奏折推到他面前,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吧。不过这里面可半点没提你弟弟。」 

李燕歌道:「这折子岂是我这等身份的人能看的。弟弟他跟着皇甫将军,我不担心。」 

承玺道:「哦?为什么?」 

李燕歌道:「难道皇上对皇甫大人没有自信吗?如果是,我再担心也不迟。」 

承玺大笑,抬手摸他的脖子。 

今天李燕歌终于见到了半年未曾见面的孪生弟弟,第一眼感觉便是王富贵黑瘦了不少。兄弟俩相对而坐,依旧默默无言,李燕歌细细看他,他结实了些,眼神还是那么干净与温和,却多了些迷惘。似乎有很多话都闷在心里。 

李燕歌看了他半晌,开口道:「军功大小的依据是取下敌人首级的数目,你的圣贤书上应该有记载才是。」 

王富贵抬头,神情惊悸悚然,五官略有些抽搐,道:「是有。可那是在形容蛮族的凶狠!他们像砍树一样杀人,一手提着尸体,把人头别在腰上!可是我从来没想到过天朝上国的我们也会这么做,而且也会抢夺财物抓普通百姓当奴隶!」

他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这是错的!虽然我们赢了,可这么做是失道!只有仁义才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 

李燕歌喝道:「这里是皇宫,你是皇上吗?」 

王富贵一怔,李燕歌继续道:「你不是统帅,你没资格说军队应该怎么做。你不是皇帝,没资格谈什么才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 

「可那是圣贤书说的!」 

「决定哪本书是圣贤书的,是皇上;决定科举录取资格标准的也是皇上;决定谁是三军统帅的更是皇上,皇上选了皇甫卿,已是存了仁义之心。如果换成贺宇风,你觉得会如何?来,告诉我,贺大人是怎么对待下属和敌人的?」李燕歌静静地道。关于贺宇风的作风和为人,他耳闻过不少,因此方能如此有自信地质问。 

王富贵不说话了,垂下眼睛,视线四游移。他清楚地记得贺宇风的凶悍样子,脚下人的首级一个一个堆成了小山。贺宇风的酒肉放着腐烂,下属却因为缺少粮食而有气无力,他不明白为什么贺宇风这样还能让大家死心塌地地跟着冲锋陷阵。 

一阵悉唆声,王富贵听见李燕歌道:「来。」抬眼看见几本书被推到自己面前。 

李燕歌道:「兵书你已经在读了,有空的话就看看韩非子和春秋左氏传。暂时把论语礼记收起来吧。」 

王富贵点头,用双手接过书,小心地放入怀中收好。然后,道:「哥,虽然我有时会比较愚钝,可无论要多少时间,我都会努力让自己尽快变强,直到拥有足够的力量。哥,我会来救你的。别人说我们是贱民,如果我们自己也这么想的话,那就真的是贱民了。」 

李燕歌看着他,笑了,轻道:「你是解元郎,你愚钝的话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缓缓伸手,牵住了王富贵的手,「记住了,走路的时候要抬头挺胸。」 

夜色渐,宴席也渐渐散了。贺宇风喝了近百杯,再怎么海量也禁不住这么车轮大战似的灌法,醉倒在席中,被搀扶进房间休息。 

送走王富贵,李燕歌出来得知贺宇风的情况,便进到贺宇风所在的房里。果然看见少年睡的正熟,外衣也未脱,脸色潮红,当真是眉目清妍唇红齿白,只是眉头微皱,好象因为醉酒而不舒服。 

想了想,李燕歌伸手去解贺宇风的衣带,片刻后他便看到了成果。一向桀骜不驯、冷淡犀利的人,此刻却衣衫半解,裸露出光滑颈项,半个光洁般的胸膛,双眼闭合,面上晕红犹存,似情潮未退,黑发凌乱地半垂下数绺,正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接着李燕歌跑到承玺跟前道:「贺大人醉倒后很不舒服,还吐了,挣扎着十分痛苦的样子!可怎么好!」 

承玺道:「朕去看看。」 

李燕歌看着承玺进了贺宇风睡的房间,不久就看见尾随承玺的侍从们被赶了出来,他们不声不响地合上门,有的离开有的守侯在门外。 

李燕歌掉头去睡觉。现在已经没他的事了。 

日日上三竿时,宫中起了骚动。尖叫声,呼喝声,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器物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李燕歌惊醒。 

衣衫不整的少年颈项间满是斑斑点点,他红了眼持着利剑逼向承玺,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我早就应该宰了你!!」 

他真的挺剑向承玺刺去,金风呼啸,承玺闪身避让,衣袖嘶啦被划破了。

贺宇风连续劈砍几,不是只划破承玺的衣服就是都只砍中些桌椅。虽然被人拿剑追杀,承玺却笑嘻嘻的,似乎乐在其中。贺宇风愈发火大,奋力一扑将承玺扯倒,当胸揪住了举剑就要刺下,近卫军赶到,一涌而上将贺宇风擒拿住,摁在地上。 

承玺爬起来,整整衣服笑道:「贺将军远归,一路辛苦,以至身手都变差了。」 

贺宇风动弹不得,只有狠狠盯着承玺,银牙都快咬碎了。如果不是昨夜酒醉被他为所欲为,今日又怎会力不从心? 

承玺道:「贺将军今日就不要勉强了,好好休息吧。」挥手让近卫军架着贺宇风离开。并不是送他回去,而是「请他暂时在宫里稍微休息一下」,毕竟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看见他对承玺举剑。 

承玺在近侍服侍下换了衣服,然后气定神闲地坐下理日常事物。 

李燕歌过来为他磨墨,一边磨一边道:「贺将军方才分明是要弑君,皇上准备这么罚他?」 

承玺手中朱笔不时作着批注,口中答道:「这不是没弑成嘛?等他真的弑成了,再罚也不迟。」不见惊慌怒气,反而满含笑意,倒像是宠溺的意思多些。 

李燕歌笑道:「原来皇上喜欢贺大人。」 

承玺道:「喜欢呀,特别是他方才舞剑的样子。看着他,就不禁想起朕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还真是年少轻狂……」他的眼神飘向远方,但马上就发觉到自己的失态,收回视线,笑道:「可惜朕不能跟到战场上去一睹他的英姿。」 

李燕歌道:「那么皇甫大人对皇上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承玺一怔,没有马上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片刻后才道:「他嘛……就像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没感觉了。」 

李燕歌格格笑,道:「但如果自己的左手被别人握了,或者长到别人身上去,那可真是天下最不好受的事。」 

承玺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样。」 

李燕歌又道:「皇甫大人要是知道皇上这右手握了其它的左手,恐怕也会觉得不好受吧。」压低了声音轻道:「皇上,皇甫大人会生气的。」不用说,他指的是贺宇风这件事。 

承玺一怔,随即不耐地道:「朕的后宫每隔一阵子就会新人换旧人,又有哪见他变过脸色?他只会关心那些对朕来说已经没有用的废物。」 

「皇甫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最了解。皇甫大人拘泥自己外臣的身份,怎好干涉皇上后宫的事?但皇甫大人脾气再好,忍耐也是会有限度的。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皇上要真当他是自己的左手,就趁早去赔个礼吧。」 

承玺愈发不耐:「朕又没做错什么,赔什么礼!」 

李燕歌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磨墨。承玺却不再气定神闲,批折子的过程中几停下来望着旁边的香炉发呆,又用笔在纸上乱划一气,显得很是焦躁。一举一动都被李燕歌看在眼中。 

傍晚时分,皇甫卿进宫来求见。承玺哂然一笑:「倒来得挺快。」然后宣皇甫卿进来。李燕歌退出去。 

李燕歌洗了手抹了脸。整整衣冠。向被软禁的贺宇风出发。要带手巾,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擦眼泪;要治拉肚子的药,不然拉肚子也会拉死人的;要带金疮药,要带纱布,因为可能需要用来止血,发现割婉的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当然最坏的情况就是抹了脖子,那也就没办法了……

到了地方,李燕歌不急着进去,在外面就着窗户缝隙往里面张望。如果里面的人想不开在准备悬梁,那就等他踢了凳子自己再冲进去救人。

可惜的是,这房间的窗缝严丝合缝,竟然找不到一点缝隙,于是李燕歌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静静地,没什么异动。李燕歌心下疑惑:难道自己已经来晚了不成?

急忙命人开门让自己进去。门刚开一条缝,李燕歌就看到原本趴在榻上的少年一个鲤鱼打挺腾地跳起来,等门完全开,少年已经正襟危坐。

看见是李燕歌,贺宇风似乎有点意外,张口就道:「娘娘腔怎么是你?」

李燕歌踏入门内,带上门,边走边道:「皇上命我来照料一下贺大人。皇上原本想让御医来,但怕贺大人见了外人生气,就让我来了。我是熟手,知道什么情况该怎么理。」

说着,面无表情地将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摆在桌上。

贺宇风脸色发白,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李燕歌心道:叫出来吧。吼出来吧,从天上掉到地下在尘土里滚一遍的滋味如何阿?呵呵,可惜苦也没有用了,叫也没有用了……

却听贺宇风用异常平静的口吻道:「谢皇上关心。不过你不必忙了。我挺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李燕歌心道:还嘴硬,于是笑道:「贺大人何必害羞?放心,我可是从小看到大,经到大的,没什么出奇。再说了,这宫里和你我一般的人还少了吗?怎么着你我都不是头两个,也不会是最后两个。」

贺宇风猛抬眼瞪他,满含怒气。李燕歌暗道:好,来,说「不要把我和你们相提并论!」,只要你类似的话一出口,我就把你讽刺挖苦的体无完肤;要比尖酸刻薄,输的人还指不定是谁呢。

贺宇风却只是横了他一眼,道:「皇上要你来,你来过了,可以走了。」

李燕歌还要说:「贺大人──」

「出去吧。请行个方便。」明确表示不想再谈下去,语气放缓了很多,竟似带了商量与客套。

李燕歌楞在原地,不晓得为什么这个时候贺宇风表现得这么平静,和上午执剑追砍承玺的愤怒少年完全不同,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再想贺宇风方才的话,李燕歌忽然发现:贺宇风竟似把自己和大内中利用职权进行敲诈的小人当成同类了;因为「请行个方便」言下之意是「以后少不得进贡」……或者他是发觉到自己就是来看他笑话的?

贺宇风偏过头,视线不在李燕歌身上。他似乎想尽量放松,下颔的线条却比往常硬了些,绷得很紧;肩膀放松了,手指却在颤抖;克制住手指,肩膀就无法控制了。所谓镇定冷静,原来不过强装的门面。李燕歌心猛地一沉,十年前的初交易一闪而过……

李燕歌转身出去,轻轻带上门。既然挑不起争吵的因头,那便久留无益。

等门完全合上,脚步声越来越远,贺宇风原本绷得紧紧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重又趴回榻上。

他从最初的愤怒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努力克制。这里是大内,门外有守卫,走廊里有内侍和宫女走动,而李燕歌是外人。

绝对不能被人挑唆,绝对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他真的很想痛下杀手,可皇甫卿现在一定在为自己上午的鲁莽而头疼,绝对不能让事态恶化……触手是软榻上柔软的褥子,贺宇风恨不得破坏点什么来发泄,可是这样做了,收拾的宫女宦官便又有了谈资,舅舅就又要为难了。

不能动,现在绝对不能动,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忽然想到:那个娘娘腔每天都做着这样的事,为什么他能嘻嘻哈哈地以此为业呢?自己忍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他就能若无其事?是习惯,还是……

从贺宇风出来,这一夜,李燕歌都没想过要去睡觉,只是坐等天明。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夜未合眼的李燕歌看见皇甫卿出来,悄悄尾随上去,看他去寻到被软禁的贺宇风,带贺宇风离开。

所有过程中,皇甫卿都安静得过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冰冻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贺宇风对于会见到承玺的事情都能避则避,以前还会到宫中向皇后请安,现在也不再去了。皇甫卿虽然每天上朝下朝按部就班,从无缺席,存在感却一下弱了许多。除非被主动询问竟见,否则绝对不开口,而且就算承玺问话,他也只有四个字:皇,上,圣,明。

被极端无视一个月后,承玺终于爆发了:「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上圣明!皇甫卿他这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李燕歌嗤笑道:「什么意思还不明白吗?皇甫大人在疏远皇上。」

承玺怒道:「他敢!」

李燕歌道:「皇上能管住他的人,却管不住他的心。一个人的心要飞,谁也收不了。」

承玺的身体剧震,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叫道:「胡说!」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胡说……才没有那样的事……朕对他这么好,哪点对不起他……」渐渐又有点慌乱,「怎么办……难道朕真的错了?……该怎么做……怎样才能让他不再继续疏远朕……」

听着承玺语无伦的自言自语,李燕歌默了一会儿,轻声笑道:「亲上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承玺听见,急抬眼看他。盯着李燕歌仔细地看了会,蹙眉道:「似乎是个好法子。」又摇头叹道:「不过,这个人可难选了。年纪,辈分,都要考虑。」

李燕歌见他口风松动,心下喜悦,但又不可外露,强自压抑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道:「也不难。只要把不合适的逐个排除,看剩下的便是了。」

承玺道:「要说合适不合适,不外年纪、门户相当这两条,可朕总不能选个年轻貌美的给自己种祸根吧。」

「那是自然,否则只会是另一个郑如玉。」李燕歌笑道,「门户自然是要相当,不然也配不上皇甫大人现下的身份。还要是与皇上亲近的,不会给皇上碍事。年纪上也不能对皇上您构成威胁。」

承玺坐前了些,身体前倾,问道:「有这么好的事?不知是哪一位金枝玉叶呢?」

李燕歌的心砰砰跳,想了千万,现在终于要说出那个名字了。道:「那便是皇上您的亲姐姐──阳石长公主。」

承玺一愣,露出恍然的表情,又若有所思:「没错,皇姐比朕年长十岁,今年有四十了,算的上是人老珠黄。」微笑。「没错,朕就不相信年方二十四的皇甫卿会对一个年纪能当自己娘亲的女人动真心。而且,皇姐向来帮着我……」

忽然大笑起来:「现在朕是他的姐夫,如果把皇姐嫁给他,朕不是也管他叫姐夫了吗?──互称对方为姐夫,还真是有趣!」

李燕歌也跟着一起笑:承玺看来很高兴。这件事已经成功九成了。

笑了一会,承玺招手要李燕歌过去,李燕歌膝行,跪到承玺腿边。

承玺摸向他的下巴,托起,看着他笑道:「李燕歌,你很奇怪。如果朕宠爱一个人,其它人为了争宠,都会努力破坏朕对那个人的印象,恨不得朕把他贬成贱民,丢到臭水沟里去。可是你却对朕说要和那个人亲上亲,还推荐了最合适的联姻人选。李燕歌,你目的何在?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

李燕歌没有避开承玺的审视,回视,作出有点惶恐但又毫不心虚的神情,道:「我在争宠啊,皇上。」

承玺道:「有吗?」

李燕歌露出讨好的笑容:「正确地说,我希望能讨皇上的欢心。皇上专宠皇甫大人,如果硬要皇上讨厌皇甫大人转而只宠爱我一个,我恐怕早就被丢离这宫廷了。我想要皇上高兴,得到皇上的疼爱,自然是要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

承玺嗤了一声:「好听。」敛起笑容,又道:「你想的也未免太周到了吧。先前你说贺宇风酒醉呕吐,引朕过去,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呕吐,反而像是一道准备好的大餐。为什么会那样?朕可从来都没表示过什么,为什么你总是有办法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做出朕心里最呼之欲出也是最不敢想的事。一可以说是偶然,两三就未必了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我这点小聪明在皇上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李燕歌笑道,「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皇上高兴,想要得到皇上的疼爱,为了这个目的我千方百计想皇上之所想,全部精力都在急皇上之所急。」

承玺笑了,很薄很轻的笑容,手指在李燕歌的下巴上轻轻划着。静默了一会,他道:「你不是那个人,你只是声音很像那个人罢了,所以──」他的声音渐渐低去,最后几乎是耳语,「不要再让我听见你用他的声音说出阴谋诡计来。你会脏了他的声音。」

结果承玺再没提过要第二与皇甫卿联姻的事。

从最初的慌乱冷静下来的承玺任凭两人继续这么僵持着。默默地见面,默默地相对,然后默默地擦肩而过,谁也不肯先低头。

承玺相信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需要第三个人插进来;只要保持这样,总会有人先让步的,不论是皇甫卿还是承玺自己。

李燕歌看着两人,对承玺的煽动是功亏一篑,但难道就这样眼睁睁让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局势白白浪费掉?当然不成。可自己又还能做什么呢?

一介卖身的娼妓,虽然眼下服侍的是皇上,可是谁都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红得发紫、吹吹枕头边风就能办成事的人物。

承玺宠幸过的娈童有成百上千,可是到目前为止被给予机会出任官职建功立业的,只有皇甫卿一人!其它几乎所有人都只有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腐朽。

李燕歌咬牙,不能让承玺继续专宠皇甫卿,哪怕多一个贺宇风也好,只有承玺的心真正地散了,自己才有机会;可又不能让皇甫卿失去权势,因为王富贵还太过稚嫩,如果没有人带领和庇护根本不成。况且在这宫廷和官场上,会愿意帮助自己和王富贵的只有皇甫卿。

李燕歌想了又想,既然承玺这边失败了,那就只有从阳石长公主那边下手了。

看得出来那四十岁的寡妇对皇甫卿也颇有好感,只是碍于面子而不好意思把。只要有人愿意向阳石长公主提出建言,长公主便好顺水推舟。李燕歌将赏赐和礼物全部集中到一起,虽然不是什么惊人的数量,但也足够打动一个长公主身边的奴才了。

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不久,皇甫皇后便以阳石长公主使者的身份出现在承玺面前,说明来意后,承玺紧蹙起眉:「皇姐想要……新驸马?」

没人知道真相究竟是如何,只知道不久当今圣上下旨赐婚,将自己的大姐嫁给自己的小舅子。在礼制上这是最平凡无奇的联姻,没有人会对这婚姻觉得不妥当,除了对双方的年龄以外。

消息传出,皇甫卿元帅府的门槛都快被道喜的人踩断了。皇甫卿好容易才求得片刻清闲,能与陆文涛单独聚上一聚。

陆文涛道:「恭喜驸马爷。」

皇甫卿苦笑:「你就别挖苦我了。宇风听见了又会生气。」

「舅父成亲,做外甥的没资格多嘴,喜事办完前把他关起来,免得碍事。」

「陆兄似乎很赞成这门亲事。」皇甫卿笑道,「那些顶着我的名义给长公主的情书我看过了,老实说,不论行文还是用词都像是出自陆兄的手笔。」

陆文涛倒也爽快:「不错。是某个人请我这么做的。」

「是谁?」

「东郭先生救的豺狼之一。」眼见皇甫卿皱眉,又道:「不过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有了长公主做后盾,你也能轻松些。我猜你也是想到这个,才顺水推舟的吧。」

皇甫卿苦笑。陆文涛道:「娶个四十岁的寡妇,确实委屈了你。」

「无所谓。」皇甫卿笑了一下,「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仰头望天,长叹道:「人生在世,不过是随波逐流,只求能在风口浪尖寻得立足之地。」

吉日吉时,大红轿在联系元帅府和长公主家的大路上缓缓移动,仪仗队逶迤绵延。

阳石长公主对镜对妆容作最后的检视,良久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她捧起镜子,举高,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还是挺年轻的嘛……」她自言自语,眼神开始迷离,仿佛回到了初嫁之时。「第一出嫁的时候,我十四岁,驸马三十岁。他是功臣之后,每个人都说真是郎才女貌、金玉良缘。」

微笑,意味却变了。

「第二出嫁,我与新驸马之间也只差了十六岁,为什么就要遭到那么多背后非议?就因为我是女子吗?身为女子,即使贵为公主,却还是比不上一个当乞丐的男子。」

镜面被手指缓慢而大力地抹过,然后翻转,面朝内放回原。

满城都是劈啪响的鞭炮声。李燕歌躺在长榻上,高举已空的酒杯,然后贴到自己脸上。冰凉,他却觉得很是舒服。

「皇甫大人,你有很多会为你着想的好朋友呢。」李燕歌轻笑,慵懒地翻个身,用一根手指抵着酒杯在榻上轻轻滚动,「呵呵……四十新娘二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压海棠。」 

第四章

相对于李燕歌的自得,承玺满腔怒火无发泄。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长公主出面把皇甫卿尚且在襁褓中的儿子皇甫睿钦从宫中接了过去。如果皇甫卿娶的是别的姑娘,承玺可以用对方年轻不会照顾幼儿做借口回绝,可现在对方是年已四十的长公主,承玺完全没有理由反对。

承玺恶向胆边生,唤来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大吼道:「去查皇甫卿!看有没有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克扣军饷苛待部属虐待战俘滥杀无辜公报私仇用人唯亲欺男霸女圈占田产招摇撞骗!!只要有一点点问题,就给朕奏上来!」

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承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领命而去。不久三份奏折就送到了承玺面前。

承玺看了一会,阴笑道:「不愧是皇甫卿,做事真真滴水不漏。」将奏折随手一丢,「都说『谁人背后无人参』,可三部会审错没找到,不为人知的善事倒挖出来一大堆。」

李燕歌笑道:「三部会审竟捉不到一点错,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皇上是真心要降罪,这就是个借题发挥的好借口。除非皇甫大人真是神仙一般的圣人,否则三部尚书便早已是皇甫氏的门生。这搞派系党阀可不得了,该好好彻查一下才是。」

承玺咬牙道:「不错,是要好好查一下。」

「皇上不妨下诏书千金求一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这样都找不到象样的罪名,那就无中生有,白可化为黑的,小罪可化为大罪。」李燕歌扬眉媚笑,「不求确有,只求莫须有。」

承玺盯着他,笑容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最后开始大笑。

「那样的话朕不就成了残害忠良的昏君暴君了吗?」承玺笑道,如梦初醒,「是朕昏了头了。这件事说到底是朕不好。既然朕不同意这婚事,早在一开始朕就应该明确表示反对才是,却因为不想撕破和自己姐姐的面子,不敢作决断,以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最后还迁怒皇甫卿。」

李燕歌笑道:「皇上您圣明。」

冷不防承玺扬手巴掌扇来,李燕歌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打翻在地。李燕歌趴在地上,晕头转向,眼前直发黑。承玺站起,走到他跟前蹲下,狠狠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一切都按着你的意思走了。」动作是如此粗暴,承玺脸上却只见微笑,「朕喜欢漂亮的人,也喜欢聪明的人。李燕歌,你当个娼妓太屈才了,想不想作官呢?」

李燕歌眯着眼睛笑:「贱民可没资格作官。」

「只要朕高兴,不但可以除了你的贱民身份,也可以除了你九族的贱民身份。你想做什么官呢?选一个吧。」

「真的?那我要当管收赋税的官。」

「为什么?」

李燕歌眨巴着眼睛道:「因为可以悄悄另立名目多收钱,然后统统都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去。」

承玺大笑:「果然会过日子!有这样聪明的哥哥,你弟弟能考上解元郎也就不让人奇怪了。」他把李燕歌当胸抓起,放在桌子上,「朕并不是没有皇甫卿就不行!朕能把皇甫卿栽培成元帅,也可以制造出另一个皇甫卿!」他摸着李燕歌的脸微笑道:「朕会给你弟弟一个机会,如果你弟弟有你一半会算计,就应该不会让朕失望。」

李燕歌几乎压抑不住喜悦,颤声道:「皇上──」原本想着,只要皇甫卿的身份从皇后的弟弟变成长公主的驸马,事情便算是完美地告一段落。即使自己就此被承玺所杀,也无大碍,因为王富贵有了皇甫卿这么个好上司,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下半辈子也将平坦安顺。最坏的情况就是承玺不但要杀自己还要将王富贵连坐。可皇甫卿是决不会坐视承玺这么干的。不想承玺的决定比自己预料的要好的多。

「但是朕讨厌你的声音。」承玺笑容不变,「它实在太碍事。可朕又不想割了你的舌头,那样朕就听不到你的阴谋诡计了。因此朕要赏给你的官是──」压低了声音吐出两个字,「──宦官。」

李燕歌的身体顿时僵住了,遍体生寒。承玺却只是微笑着看他。李燕歌也不谢恩,抬手反握住承玺的手,稍稍转脸,伸出舌尖轻舔承玺的掌心。承玺立时打了个寒战。

李燕歌眯起眼睛笑:「那就不要再上我,否则我会咬掉你的宝贝。」

承玺一下就把他按倒在桌上,压住他。几枝笔滚到地上,跳动了几下,一张白纸缓缓飘落。

承玺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李燕歌被拖去净了身。

半个月后,他还是只能躺着,轻轻一动就痛入骨髓。据说净身后最起码三个月才能走路,再怎么疼现在都只能忍着。

外面发生了什么,卧床不起的李燕歌根本无力去仔细关心。只隐约知道承玺似乎又去找了几贺宇风,带回几个黑眼圈和青嘴角,与日朝上贺宇风的脸色相应成趣。

李燕歌最觉得高兴的是:王富贵被承玺召见,面谈,然后竟然被破格提拔为将军。虽然只是将军中最低的一级,也足够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要知道就算是贺宇风也是从校尉起步的。皇甫卿更是从普通骑兵开始慢慢一级级往上升。李燕歌知道这是王富贵读书的功底帮了他,就算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兵书,王富贵在细心研读后,便能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月后,王富贵带着一万骑兵出发了,去对付边境上捣乱的小股腾格勒盗匪。根据情报,预计敌人最多不会超过千人。在旁人看来,这等于是要把功劳白送给王富贵。

夜晚李燕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中隐隐不安,王富贵对兵书读的是熟,可独自领兵作战的经验可半点都没有。如果自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要去见一皇甫卿和王富贵才是。

看见窗外明月,李燕歌奋力撑起身体,伏在床上。既备不得香火,也无法捻土为香,只是凭空磕头,默默祝愿:保佑王富贵一路平安,无病无灾;保佑那些腾格勒盗匪吃饭被噎到,喝水被呛到,走路被狗咬,骑马摔断腿,全体得羊癫风、发神经……最好王富贵到达的时候,老天落个霹雳下来,把敌人全部都劈死……

这天清早,还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做美梦的承玺被二百里军情急报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接过打开随意瞄了眼,唬地坐起,立时就清醒了。气呼呼地起身命人更衣,并对侍从怒道:「去把──!」忽又似想到什么,猛地住了声。不发一语,待坐定书桌前,承玺提笔针对那份急报写下了一份旨意,然后命人快马送回去。然后承玺对近侍一扬手指:「把李燕歌赶出宫。」

近侍躬身道:「李燕歌现下还行走不便,恐怕……」

承玺不耐地挥手:「朕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把他丢到宫城门外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近侍领命而去,心下只觉惶惶,净身的苦楚他最是清楚,伤口未完全长好前若强要行走,用万剑穿身来形容也不为过。如果伤口裂开感染,得不到良好治疗,便是死路一条──可如果不依照承玺的命令去做,死的便会是他自己。

晌午时分,贺宇风急匆匆地来到皇甫卿的元帅府,「让我躲一下!」,竟似背后有什么怪物在追踪。

皇甫卿笑道:「皇上不是在这个时候给你安排了讲兵法的先生吗?不去上课,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贺宇风撇嘴道:「兵书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些迂腐的条条框框,我自己也能写一本,只是懒得动手罢了。在战场上,需要的是及时正确地随机应变,无坚不破,唯快不破,只有快、准、狠,才是制胜秘诀。」

「哦──」皇甫卿应道,「那么半夜不睡觉躲在旮旯里偷偷摸摸看书的是谁呢?」

贺宇风语塞,顿了一会才道:「……你不觉得不看兵书也能打胜仗的人更厉害吗?」

皇甫卿宠溺地微笑:「我只是进一步确认了你还是个小孩子。」早就知道他虽然对外宣称鄙视兵书,实际上却在背后看得比谁都认真,为的不过是让别人觉得自己更强更厉害罢了。

贺宇风涨红了脸,自己取杯倒了茶一饮而尽,道:「对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家伙!」

皇甫卿脸色一暗:「对不起。」

「该来赔礼的是他不是。」贺宇风笑道,活动着手指一拳击在掌心,「别担心,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了。虽然他是皇帝,不能杀他,但是──」猛力向前击出一拳,「──我可以揍他!还可以踢他!就算他把我绑起来,也不可能绑我一辈子,然后,我就可以瞅准机会在近卫军赶到前尽情地痛殴他一顿!他还手我也不怕!」

皇甫卿微笑不语。知道他不开心,却不忍苛责。而且他也懂得分寸了,这样已不错。

只是今天朝上看得出来承玺的脸色不善,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后来皇甫卿才知道是王富贵那边出了问题。那个书生,这下可怎么好?希望他不要想不开做出傻事才好。

李燕歌拖着脚步,一步一挪地走着。眼看日头渐渐偏西,自己与皇甫卿元帅府之间的距离却仿佛完全没有缩短。

王富贵,一万骑兵,溃败,只余几百骑,逃回边关……为什么会这样?一万对不到千余,自己还每天都在祈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难道说因为带兵的是贱民出身,所以老天也心存势利,不愿意帮忙吗?王富贵逃回边关,却被承玺拒绝进关,除非他赢回来……但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完好无损的一万骑兵都失败了,只凭剩余的几百骑别说除匪,连扳回一城也几乎是妄想。

得去找皇甫卿……这是唯一的希望……唯一的……

视野中的景色渐渐暗淡,也不知道是天黑了还是自己眼前发黑。其它东西渐渐看不清了,他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点亮光。是元帅府!府邸门口人影晃动,守门的下人似乎正要关正门。李燕歌抬手向前伸:请等一下……等一等……

他以为自己在喊,实际上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然后四周就猛地陷入了黑暗中。

李燕歌不知道自己看见的其实不过是幻影,是他自己心里希望看见的所形成的幻影,其实前面不过是一座牌坊。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有人从街角转出来,做工精致的鞋子上金银丝线在夜色下隐隐发光。一颔首,便有几人从背后转出,快步跑向李燕歌,拉起他,背到背上,继续往前走。

待到真的到了元帅府近前,便把少年放下,一溜烟跑了。

◇◆◇

听闻有人倒在门口,好奇心起的贺宇风第一个冲出去想看个究竟。

月色下少年昏迷不醒,素色裤子上大片的暗色湿痕,贺宇风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待到看清楚少年的面容,贺宇风吓坏了,急步扶他。

「王富贵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怎么伤得这么重?!」

贺宇风的意识中能跟这张脸对上号的只有王富贵,至于李燕歌恐怕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于是他扛起他快步进到府中,张罗着给少年治伤。

皇甫卿出来,听见贺宇风嚷嚷,心下觉得奇怪:皇上明明下令不许王富贵进关,而且王富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关外来到京师。

过去仔细一看,认出是李燕歌,皇甫卿没做声。他不十分清楚本应在宫中养伤的李燕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如果现在挑明了,贺宇风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积极地施救了,弄不好也许还会阻挠。

大夫来理伤口,贺宇风看清流血的部位和伤情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皇甫卿拍拍他的肩膀,贺宇风回过头,僵硬的面部略略抽搐,抬手指指少年。李燕歌因为触怒承玺而被以腐刑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皇甫卿点头道:「他是李燕歌,不是王富贵。」,然后趁贺宇风还没反应过来把他从客房里「请」了出去。

李燕歌接连数天都高烧不退,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不停地呓语:……救救王富贵……皇甫大人……请帮帮王富贵……开恩……皇甫大人……

陆文涛拍拍手中折扇,摇头道:「你又把麻烦捡回家了。」

皇甫卿道:「这种伤根本不能走,他却凭着最后一点清明神智来见我。眼看他倒在我家门口,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陆文涛叹气,知他心软,要他看见落难之人却不加理会,除非天下的猫全体改吃素。想到一事,道:「皇上对败军之将从不宽待,连战功赫赫的冯老将军战败了,都被罢免所有官职,并交了大量罚金才保住性命。依着皇上的性子,怎么会对李家兄弟如此纵容?对王富贵,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罚也不罚,算是什么意思?」

像王富贵这样没有任何战绩和背景的人,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一道圣旨过去斩立决了;而李燕歌也免不了或斩首或充军或流放,现在却只是赶出宫就了事了。

皇甫卿苦笑道:「皇上是在等我去请旨。」

「怎么说?」

「根据情报,边境上的小股腾格勒流匪并不成气候,派成名将领去未免小题大做。王富贵此出战,一是为了剿匪,二是皇上在试这个人;能赢是最好,战死也无妨。赢了,便是皇上慧眼识人才,恭喜皇上又得一员猛将。」

皇甫卿对天拱手,然后又用指节敲敲桌面,「战死,那是王富贵纸上谈兵辜负皇恩罪无可赦死了自己活该。」

陆文涛觉得新奇,难得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似乎很是不满呢。

皇甫卿继续道:「王富贵溃败但逃得性命,皇上不许他进关,便代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李家兄弟和我有些渊源,皇上知道李燕歌走投无路下会想到我,于是把他赶出宫方便他来求我,而我一定不会忍心袖手旁观。」

陆文涛点头道:「如果没有增援,王富贵要凭余下的数百骑翻身,是绝无可能。兵权虽在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你手上,但如无皇命擅自调兵,身为太子舅父的你便有『逼宫』之嫌。就算要边关驻军出动帮助王富贵,如不事先报备,也是个要命的把柄。要增援就必须得到皇命,至少是口谕。」

「不错。皇上等的就是我去求这个皇命。」皇甫卿无奈地笑。听门子说,当时似乎有人背着个人来,具体他们也没在意,等发现怎么地上多了个人时,就已经只剩下地上的人了。

这阵子他心灰意冷,懒得去管朝中的是是非非──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怎么关心朝廷里的是非。

上朝和议事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听着而已,偶尔被问道,一句皇上圣明就都打发了,看起来简直和发呆没两样。也难怪承玺要觉得不忿。

陆文涛道:「那皇甫兄打算怎么做呢?」

皇甫卿一摊手:「去求旨。」哪怕此去必定不会轻松。

陆文涛惊道:「你明知──!」发觉不妥,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皇甫卿微笑,淡若清烟:「王富贵是胜是败,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败,而是整个聚华帝国的胜败。战事上,他也算是我的门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求这个旨。」

陆文涛知他心意已决,劝也没用,无声地叹息。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只求这句话不会应验在皇甫卿的身上。

皇甫卿进宫面圣,长久都没有音信,大家早已料到,所以并不怎么担心。旨意迟早是会下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经过精心调理,李燕歌的伤情渐渐稳定,高烧也退了,只是还很虚弱,时睡时醒。

贺宇风偷偷窜进来,摸到李燕歌床边,仔细地看他。

想起王富贵刚从军之时,有被自己操练得太狠了,也曾经发烧倒下,就像这样白着嘴唇,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红晕。

不愧是双生子,这样不动不说话,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是两个人。

都是因为长眼前这张脸的人,太过好心的皇甫卿才又自动踏入承玺的陷阱。

王富贵那个书呆子!不会打仗就不会跟皇上直说吗?逞什么能?!

贺宇风不满地撅嘴,抬手成拳,对李燕歌凌空打了几拳。还觉得不够解气,又隔空捏住李燕歌的面颊用力地拧,朝外面虚拉,最后猛地放手,让想象中被自己拉开的肉啪地缩回去。

贺宇风这才觉得满意,交叉着双臂得意地笑。胳膊却被扯住了,只见本应沉睡的李燕歌抬手拉住了自己,半挺起上半身,眼睛睁地老大。

「……皇甫大人!皇甫大人──!」

他的声音因高烧而嘶哑,眼神让见惯战场的贺宇风也心中一惊,急急想甩开他,掰着他的手道:「两天前他就为你进宫求旨去了!你都问过五了,怎么还没弄清楚?!猪头啊你!」

听了这话,李燕歌的眼神和缓,眼睑垂下,抓着贺宇风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倒回原重又睡去。

贺宇风心砰砰跳,赶紧逃出客房。到了走廊左右看看有没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两个婢女刚转过弯,正从走廊尽头走来,于是贺宇风干咳一声,挺直腰皮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派若无其事。

从这天起李燕歌算是正式从昏睡中清醒了,半睁双眸望向窗外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两天,皇甫卿才从宫中回来。憔悴了些,眼下多了些黑影,精神倒还好。

◇◆◇

见陆文涛欲言又止,皇甫卿笑道:「不必担心,皇上只是找我下了几天棋,写了几篇诗文。」又摇头笑叹道:「不过陆兄你以我的名义写的那几首情诗可害惨我了。有陆兄的珠玉在前,我的拙笔不能令皇上满意,结果自然是露出马脚。唉,真是被羞得无地自容啊。」

陆文涛这才放下心来,问道:「皇上可有旨意?」

「军令已下。整备几日,援军就会出发。」皇甫卿道,「不过,有件事我想麻烦陆兄。希望陆兄能出手相助。」

「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能给王富贵援军,却不能换掉他主帅的位置。否则往大里说是削了皇上的颜面,往小里说是给本已挫败的王富贵以更致命的打击。就算皇上可以不顾自己颜面下令让其它将领前往准备两帅并列,其它将领便会感到受了极大侮辱。谁能忍受与贱民出身又是初战便大败的王富贵平起平坐还要为他收拾善后?」

陆文涛指指皇甫卿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皇甫卿摇头笑道:「你说我现在的身份合适吗?」

「那让贺宇风去。」

「王富贵和贺宇风互相看不惯彼此在战场上的作风。会闹内讧的。」

陆文涛哗地展扇,轻轻摇动,道:「于是皇甫兄就想到了我?因为我无官无职,只是皇甫大人舍下骗吃骗喝的门客一名。」

皇甫卿抱拳道:「门客二字未免生疏,我可向来都把陆兄当成推心置腹的好友。阵前朝中,也幸亏多得陆兄相助。」说着一揖。

陆文涛也不避让,受了他一拜。背过身,折扇在背后轻摇,道:「哎呀,这一拜的人情可不小,如果不还是要折寿的。」

皇甫卿笑道:「那就有劳陆兄了。我定会准备上好碧螺春等陆兄凯旋。」

不日陆文涛出发,前往关外去做王富贵的参谋,好助他一臂之力。

皇甫卿着人告之李燕歌事情进展后,也不着急去见他,准备等过一阵子李燕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与其当面详谈。

皇甫卿记着李燕歌曾对自己吐露过的秘密,能明白他的苦心,可如果这样下去只会是害了王富贵。所以,得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李燕歌才是,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应该会回心转意才是。

这天贺宇风闲着无聊,晃到鸟街市上,见着八哥好玩,十两银子买下一只看上去似乎特别聪明的。

回到家,贺宇风思量着该教些什么话才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天下太平,砍死蛮夷』,来,说!说了有食吃!」贺宇风拿鸟食逗八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念叨了好半天,那八哥就是眨巴着眼睛不吭气。贺宇风也跟它卯上了,从厅到饭桌再到睡房一直都带着它,非要它学会那八个字不可。直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贺宇风倒头睡去,鸟笼就被放在床头。

「……娘娘腔……呼……书呆子……」贺宇风开始说梦话,「呼……娘娘腔……娘娘腔……」

笼子里的八哥跳来跳去。

第二天上朝和操练照旧,直到午后贺宇风才坐定下来继续教八哥说话,晚上又把八哥带到睡房里去。

就这样持续了有半个月,那八哥终于张嘴了,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不过速度太快,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饶是这样,贺宇风已兴奋不已,半个月的心血终于有成果了!

可等听清八哥说的是什么后,贺宇风青着脸抓起笼子用力摇,「臭鸟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贺宇风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燕歌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贺宇风,笑道:「不知贺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贺宇风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燕歌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

那八哥因贺宇风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倒越发流利了。

李燕歌心中一刺,再瞧贺宇风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贺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贺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贺宇风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燕歌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贺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皇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皇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贺宇风。

贺宇风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燕歌,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贺宇风摔门而去。

李燕歌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燕歌的婢女总是看见贺宇风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燕歌,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

因为他每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燕歌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皇甫大人……皇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皇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燕歌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富贵、富贵、贵、贵……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贺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皇甫卿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复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

现在王富贵不在,宇风愿意和李燕歌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燕歌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

月余后,李燕歌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皇甫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厅。李燕歌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皇甫卿的大恩。皇甫卿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皇甫卿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燕歌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然只相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博杀。」看见李燕歌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中。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皇甫卿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为我作的几副字画。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燕歌起身,走近去看。

几枝细竹,数片竹叶,一红一青两支蜻蜓飞来,冉冉落下。恍然间竟见竹枝微晃。

又有一幅游鱼,一幅寒梅。皇甫卿将字画拿在手中举高,李燕歌略略后退,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画中第一笔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燕歌想起作画者的眼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轻轻吟出画上题诗,那是陶渊明《饮酒》。

李燕歌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字画。是我疏忽了……」

皇甫卿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画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师也未不可知。李公子当初为令弟选择的路,错了。」

李燕歌只是呆呆地看那些画,对皇甫卿的话恍若未闻。

皇甫卿原本还想说他几句:为了弥补自己当初的一个过错,而犯下更多的过错,以至得不偿失代价大而无人满意,这是何苦?但现在看了李燕歌这模样,也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他能明白就好,不必穷追猛打。

皇甫卿也能理解李燕歌为何硬要让王富贵从军。先前李燕歌说这是王富贵出人头地唯一的干净出路,确实是如此。如果选择当文官,几乎不可能创造出什么丰功伟绩,因为文官所做的工作都是看不见的;而武将就不同了,上阵、杀敌,一是一,二是二,赢就是赢了,输就是输了,以胜败论英雄,谁能说三道四?

停了会,皇甫卿把画重又卷好,道:「不日令弟就将回京,到时你们兄弟好好聚聚吧。」

有了援军和陆文涛相助,王富贵重整旗豉,战局进展颇为顺利。

李燕歌摇头,微笑,透明无质:「不必了,我哪有脸见他呢?是我又让他背上了无能的骂名。」

他原本以为:王富贵如果失败了,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个死字;他们本来已是最低下的男娼,下场再凄惨,又能不堪到哪里去呢?却没想到:事到临头,要接受事实是如此的艰难。

皇甫卿有些不忍:「李公子──」

「不过至少皇上除了他贱民的身份。」李燕歌笑道。普通士兵是无妨,但武将就不同了,承玺要提拔王富贵为将军,就必须先除去王富贵的贱民籍。「就算回来后被罢官,以后他还是能重新去考秀才,考举人,最后考状元。他以后会是状元郎。呵呵,至少不完全是无用功。」

「李公子就没考虑过自己吗?」皇甫卿越发不忍,「李公子既不愿与令弟见面,往后有何打算?」

李燕歌答的干脆:「回三春辉。」

皇甫卿惊道:「你还要回那种地方?」

李燕歌脸上又恢复了原有的轻蔑神情,冷笑道,「盗亦有道,何况是娼妓?先前我就说过,倡伎二字,原本是指歌者和掌握技艺的乐师。李家先祖的三春辉,是雅乐的三春辉。把它变成窑子的不是三春辉的倡伎,而是心怀邪念的寻欢客。我们堂堂正正地开门做生意,不曾做过一点伤天害理的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皇甫卿自知失言,面有愧色。李燕歌又轻叹道:「三春辉上上下下一百余口,都是可怜人啊。如果三春辉没了,便再无可遮风挡雨之。」对皇甫卿道:「皇甫大人,我可否为三春辉上上下下一百余口讨个恩典?如果有恶霸寻衅闹事,还希望大人能为我们撑腰。」

皇甫卿道:「这种事情应该由官府来管吧。」

李燕歌冷笑道:「自古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官府不变着法子收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皇甫卿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如果有不讲理的人,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李燕歌顿时欢喜非常,再谢过皇甫卿。厅后,贺宇风靠在墙边,默默无言。厅内一切他都听得明白。

半个月后,皇甫卿才派人送李燕歌回三春辉,李燕歌临走时,将贺宇风留在客房里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又是月余,这天承玺如常批阅奏折,翻到西京府尹的折子,承玺抬手伸了个懒腰,取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随意地瞄。

西京府尹说是四品,但在京师是最小的,别的官谁的事他也管不了,于是折子里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经意瞄到以下内容:三春辉……李燕歌……自称进宫服侍过皇上,习得帝王功……制成招牌挂于门前,一时间嫖客盈门……

承玺一口茶全喷到了折子上。

第五章

李燕歌是被笑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不愿睁眼,那远远传来的狂笑声却见鬼似的怎么也不肯停止。不耐地翻过身,抬手将账子掀开一点,怒道:「谁笑个没完没了?吵死人了!」

侍童夕落听见呼唤,进来答道:「是贺宇风大人,进门就对着招牌大笑,进了大厅也是这样,还敲桌子踢凳子的,笑得累了就稍微停歇下,然后又接着笑。」不满地嘟哝,「真是,他自己不怕笑断气,大伙儿可被他吵得都没办法睡了!」

李燕歌皱眉,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午前就来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才申时。」

李燕歌迅速坐起穿衣。

夕落讶道:「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再说你今天不是不见客吗?」见李燕歌只管穿戴,赶忙去扯他,急道:「慢点慢点,那有你这么乱来的?!我要是你呀,今儿个就是知道哪里有平白等人挖的宝藏也懒得动了!」

李燕歌一边忙乱一边道:「好不容易等得贺宇风上门来。不抓好就可惜了。」

「既然在等他,那你昨天还陪那位客人玩木马?」

「不只木马,还有鞭子呢。」李燕歌飞快地梳头洗脸,「人家出一万两白的银子啊,不挣白不挣,挣了也白挣。人家是看了招牌特地找上门来的,我总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吧。」

夕落嗤笑道:「是哟,名声,表子还有名声,表子的名声哟……」又道:「对了,那客人究竟什么来历?这么阔绰,出手就是一万两银子。」

李燕歌对镜左右检视,随口道:「有钱人。」没什么好提的,反正又是冲着招牌来过皇帝瘾的。自己被反捆双手跪在地上朝他山呼万岁的时候,瞧他那副陶醉的贱样儿,简直就像是抽了福寿膏。人人都有皇帝瘾,这个瘾头特别大。

夕落知他不愿说,嗔了声:「废话。」

梳洗完毕,李燕歌往外走。临到门口,眼角瞥至角落里给孩童玩耍的木马。原本,只上了层清漆,圆圆的木头身子,一推就摆啊摆,像个白白胖胖的囡囡。

李燕歌继续走,夕落跟在他后面。李燕歌笑道:「贺宇风送我那个玩具木马,是因为听说窑子里会用木马惩罚不听话的娼妓,所以娼妓见了木马都会害怕。他想拿木马吓我。可他哪里晓得,窑子里的木马岂是这种孩童的玩意。」噗嗤一声笑开,「他没见识过,自然是不晓得。就是想破头也不成。一个雏,能想得出来才怪。」

李燕歌到了厅堂,贺宇风依旧前仰后合笑得不停。连李燕歌行礼问好也没注意到。老鸨在一旁有点气呼呼,不管她怎么殷勤招呼,贺宇风都不答腔,而只管笑。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李燕歌向老鸨颔首示意这里交给他了,然后轻移脚步挡到贺宇风面前,笑道:「贺大人什么事这么开心?」

贺宇风抓住李燕歌的肩头,拍拍,憋着笑指指门口,又指指李燕歌。

「……死娘娘腔,你厉害!我甘拜下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贺宇风真笑得趴倒在李燕歌肩膀上。

见了皇上脸色,才听说三春辉招牌的事,跑来亲眼看见,贺宇风又想起皇上的脸色了,于是越想越想笑。

李燕歌也不着急,慢慢地等他顺过气,道:「贺大人不是受命来拆招牌的吗?」

贺宇风抬头道:「谁?我?」摆摆手,「怎么可能?我要这招牌高高挂起,越多人知道越好!」又道:「对了,我已经命人照这招牌印了大量传单,在京城里四抛洒!」然后又是一阵狂笑。

李燕歌似笑非笑,道:「贺大人都知道这招牌的事了,想来拆招牌的人也快来了。」

贺宇风瞪圆了眼睛怒道:「谁要是敢把这招牌拆下来,谁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皇甫大人怎么看呢?」

「我看舅舅他根本是假装没看见。」

李燕歌笑道:「既如此,那就多谢贺大人了。」作了一揖,道:「就快傍晚了,贺大人请回吧,一会我就要正式开门迎客了。如果让人看见贺大人在这种地方流连,那就不好了。」

贺宇风眉头一皱,「开门迎客?你?」

「贺大人原来当我门前招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李燕歌扬眉一笑,「街上卖东西的,都是拿最好的当样品,然后用点的打包裹。好歹我也是这三春辉的头牌门柱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夕落知道李燕歌在说谎,故意气贺宇风,像李燕歌这样的身价,哪有抛头露面招揽生意的?那是客人要先大把的银子奉上,然后好言好语哄得他开心了,才肯一见。至于最后上不上得了床,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不谙柳的贺宇风晓得不晓得这些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前来找老鸨要见待价而沽的王富贵,如果不是李燕歌有意安排,他哪里有机会见到李燕歌假装的王富贵? 

贺宇风脸色发青,眼神似乎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怒道:「你还真是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李燕歌笑得云淡风轻,「我本来就是娼妓,这三春辉里的人都是。有个人要我,我才算是脱离火坑,可皇上不要我了,我不重操业,难道还等着天上掉口粮下来不成?」转身向内走去,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贺大人快请回吧,不要在这不知廉耻的地方久待了。」

李燕歌只管走,背后贺宇风怒得直磨牙。

李燕歌正上楼,就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贺宇风冲上来抓住他,怒道:「我跟老鸨说了,今天我把这里包下!我看哪个客人敢踏进这里一步!」

他扯了李燕歌就往楼上走。李燕歌被他捏的忍不住呼育,欲挣脱不得。

到了楼上临窗暖阁,贺宇风才松开李燕歌,隔桌坐下,夕落上了茶。

待只剩他们两人,贺宇风霍地站起,伸出一指指着李燕歌的鼻子,恶狠狠地道:「舅舅对你们关照,是因为看你们可怜,想给你们留个活路,让你们能稍微活的轻松点。你不要以为仗着他的不忍就有恃无恐,随便胡搞!小心最后引火自焚!」

李燕歌眨眨眼,一脸无辜,道:「皇甫大人的恩义我们自是感激不尽,但贺大人的指摘我可实在糊涂。」

「先前你说得舅舅答应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出面主持公道,然后你就弄出个这么扎眼的招牌,你这不是明摆着让舅舅难做吗?!」

对这个招牌贺宇风确实是觉得解气,可转头就看见冯老将军一派对皇甫卿冷嘲热讽的嘴脸,实在是让怒得恨不得杀人。虽然跑到这里来亲眼见到招牌让他暂时忘记了,一时只觉得好玩,但现在他又想起来了。都是因为面前李燕歌的装糊涂! 

李燕歌笑了下,把手轻轻把贺宇风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按下,道:「我并不想让皇甫大人为难,但我想让皇上丢脸,可我一介娼妓,哪来的本事和皇上斗?皇上丢了面子,就要恼了,如果无人助我,我丢的就不只是命根子,而是要缺胳膊少腿甚至九族都要赔进去。谁能护我,只有皇甫大人。」

贺宇风怔了怔,道;「既然你知道后果,为什么还执意要皇上丢面子?」

「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口气。」李燕歌摇头笑道,「可怜堂堂护国将军受了人家胯下之辱,却连哼哼也不敢。」

贺宇风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一把揪住李燕歌,似乎要发怒,但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松开李燕歌,慢慢坐下,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韩信也曾受人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燕歌喑道:哎哟,不上当呀,被皇甫卿调教得不错嘛;不过没关系,贺宇风毕竟骨子里和皇甫卿完全不同,再加上年少贪玩……不着急,慢慢来……

于是点点头道:「贺将军果然是一派大家风范,让人好生羡慕。」无奈又落寞地一笑,「可我就不同了,像我这样的人,受了欺侮,忍了不会有人用韩信来比较称赞;反抗又会让人说太不聪明;想忍没忍住或者想反抗却最终放弃,就要被人唾弃,因为无趣无聊莫名其妙故做姿态。」抬眼望上方,「哈哈,怎么做都是错。」

贺宇风皱眉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何必管人家怎么说?」

李燕歌收回视线,盯着贺宇风似笑非笑:「是呀,闭眼收钱,其它充耳不闻,然后被人说不知廉耻,无药可救。」

这话听在贺宇风耳里十分刺耳,因为最后八个字还是自己才说过的。不禁道:「既然这么难,那你就不要做这行了!」

「我不会别的营生,打仗种地手工经商,我一概半窍不通,就是认得两个字,想教书,可也得有人家愿意让孩子跟个娼妓出身的先生学才成。」

贺宇风急道:「不会可以学呀!」

李燕歌笑叹道:「在出师前恐怕就饿死了。」

「出师前我请你吃饭。」

「一天三顿?」

「一天三顿。」

「衣服呢?我总不能成天就一套衣服。」

「会有替换衫子。」

「哦,那我要鹤鸣楼三百两一桌的酒席,翠织纺二百两一身的锦缎。」

贺宇风腾地站起猛拍桌子,茶壶茶杯都是一跳,「你他妈不要得寸进尺!」额头上青筋都蹦出来了,「爷爷我可是头一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

李燕歌晃晃手指,眯着眼睛,口中直啧啧:「韩信之风,韩信之风。」

贺宇风怒道:「少拿韩信之风来压我!在朝里受的窝囊气还不够,难道还要被你欺负不成?!」

李燕歌立即跟着站起,正色道:「我要让皇帝老儿难堪丢脸!都说他皇恩浩荡,可我生为男儿,却不得不在这娼户中求存;我用男儿的尊严服侍他,可他辱我欺我还毁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难道还不能在口头上讨点便宜吗?你贺宇风不敢做的事,我要做!」

贺宇风抿紧了唇,嘴角微微下拉,眯着眼睛舒眉微微点头:「死娘娘腔,我以为你弄那个招牌只是为了赚钱,原来不是。我一直都嫌弃你翘个兰指恶心,想不到你倒还有点骨气。」

李燕歌逼了一句:「我要皇上丢脸,贺大人你呢?」同时伸出一手,停在空中。

贺宇风笑开了,抬手与之击掌,并紧握在一起,道:「同仇敌忾!」

◇◆◇

晚上,两人把酒言欢,倒也自在。间歇李燕歌去更衣,被夕落拉住。

「昨儿喝了那么多,今儿又喝,你不要命了?!」

「别吵,今儿个要舍命陪君子。」李燕歌推开他,又回去了。

喝得兴起,李燕歌抽出贺宇风随身宝剑,舞将起来。贺宇风轻轻哼曲,取根筷子敲瓷碗以为鼓点。夕落上来,又添了酒菜。

一曲舞毕,贺宇风拍手叫好,又敬了归位的李燕歌一杯。李燕歌喝了,同时见贺宇风脸色通红,眼中满是醉意,于是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很是紧张地伸脖子凑近贺宇风道:「我们是想要整皇上,可如果真的把皇上惹恼了,再亲近的人就算不死也免不了被刮掉层皮。这可怎么好?」

贺宇风用拿着酒杯的手翘起后三要手指摆摆,笑道:「只要掌握好度就成了,叫他有苦说不出。」

「这个度是如何呢?」李燕歌又问。

他自己心中的度是:第一,不可是十恶不赦;第二,罪不致死;第三,不可引起众怒,但这还不够。

贺宇风道:「这个度便是能让人一笑置之。」

李燕歌喑道:对你来说这个范围太轻松了。你就算持剑假追杀承玺,承玺也只会当好玩,而绝不会真生气。

于是趴在桌子上,年头他眨巴眼睛,笑道:「那么皇上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如果他怕蛇,我们就可以捉条蛇来吓唬他。」

贺宇风带着醉意傻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据说皇上怕血,或者说是怕血肉模糊的断肢残体。」

「啊?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竟然怕血?」李燕歌似乎有点不信。不过心底也觉得可信,因为承玺似乎很粗暴,却从来没有弄伤过他,除了腐刑那,还真从没让他流过血。就算是腐刑那,承玺也没亲眼见到血。

贺宇风露出「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表情,道:「根据我的观察,皇上对想罚的人要么罚银抄家流放充军,要么就杀,甚至诛九族,却很少动肉刑──除非那人让皇上非常想杀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杀或者不舍得杀。」

「这是为何?」李燕歌有点紧张,知是到问题关键。

贺宇风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大概是在十来年前,曾经有人从宫里的一座高台上跳了下去,摔得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就是在皇上眼前跳的。据说皇上当时就傻掉了,呆在原地死瞪着动也不动,然后才发了疯似的也要跟着跳下去,幸好被近卫军拉住了。跑下高台,又死抱着散架的尸体不肯放,不让人收尸。」取酒壶斟满一盅,沾唇,猛然发觉不对,却不动声色,一仰脖都到了口中,然后顺势用袖子豪气万丈地一擦嘴,酒水全吐到了袖子上。继续道:「以后好些日子,皇上总是做恶梦,不能见红色液体,见了荤菜更是吐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会看见满眼的横飞血肉。」有点幸灾乐祸,又迅速退去,长叹了口气,「皇上差点就此一蹶不振,是舅舅──了好多时候、费尽心思才让皇上重──新……重新……振作……振作……」

他开始大舌头,头直点。李燕歌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说,却见他头一歪,趴倒在桌上。酒盅筷子被扫到了地上。

李燕歌知道他差不多已有三分醉意,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倒睡去,有点不敢置信地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醒。

夕落出现在楼梯口,道:「让他睡吧,我在酒里下了让人睡觉的药。见效还挺快的。」

李燕歌气道:「你添什么乱啊。」他还有话问贺宇风呢。

夕落怒了,一脚踢在门槛上,道:「乱来的人是他更是你!你还真为了钱不要命,昨儿为了一万两银子,就让人把你胡乱折腾,平时的架子哪去了?!说好了今天要休息,结果又跟这大少爷搞上了。你还要不要身子了!」

李燕歌无奈地摇头:「我自有分寸……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呀。哎,真是要被你害死了!」

夕落不甘不愿地撇嘴:「如果我不下药,你是不是还打算要陪他玩?」

「别胡说。现在我身上的伤是能见人的吗?」

「哟,你倒还记得自己是带伤的呀……」

「要没伤,我会叫你下春药。」

「要下也来得及。」夕落掏出个小瓶,晃晃,「放在酒里,给他撬开嘴硬灌下去。」

「别闹了,小祖宗……我怕了你了还不成吗?」

贺宇风支楞起耳朵听得明白,原以为会听到些东西,不想只是些拌嘴打闹,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听他们的意思,李燕歌被人折腾的身上满是不能见人的伤?自己倒还真没瞧出异样来,也真亏他还能陪自己谈笑风生喝酒舞剑。

贺宇风感觉到两人过来,把自己扶起,预期说是携不如说是拖──还死拉活拽的那种,很难受,几乎让他忍不住站起来自己走了。

喂,我好歹是客人,客气点成不成啊?

最后像米袋一样被丢到床铺上,鼻子撞的好疼,跟着被挪正了位置,手脚被温柔地放好,却没人来搜他的身。

李燕歌原本是想搜的,但想想还是决定不,他看到了贺宇风袖子上的酒渍。贺宇风怎么说也是久经沙场的人,搞不好发现酒不对吐了出来,然后假装被药倒,如果贺宇风是醒的,搜了是图惹麻烦。

于是衣服也不帮他脱,李燕歌只自己宽衣,在贺宇风身旁躺下,拉过被子,盖住两人。夕落吹了灯,退出去关上门。

再无动静,只有两人呼吸声,待听到李燕歌呼吸渐渐沉,贺宇风才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黑暗中只看见帐子顶,偏头便瞧见侧躺在自己身边的李燕歌的脸。看了一会,贺宇风又抬头向上盯着帐子,抿嘴差点笑出声;我也终于在娼院窑子里过夜了!看谁敢再笑我是雏!

李燕歌一起是强打精神,这一睡便睡得不省人事。待到被吵醒,天已经大亮,贺宇风也早已不在身边。

李燕歌只着中衣出了睡房,走到廊上懒懒地靠上墙柱,从这里可以隐约望风大门那边发生了什么。

大门前围了很多人,吵闹嘈杂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大概可以分辨出是群官兵。唉,还真的大白天派官兵来拆招牌啊,看来承玺不是弱智就是真的被气昏头了。

贺宇风在门口挡着他们,不许他们动手。倒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领头的似乎被逼得怒火攻心,叫道:「皇上有旨,不但要拆招牌,还要拿人!」

贺宇风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一脚踏在台阶上,喝道:「既如此,这功劳我贺宇风拿定了!哪个要跟我抢?!」

夕落端洗脸水过来,一边走一边道:「他还真敢,唉,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横的怕不要命的。」李燕歌笑道:「他是只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所以也就天不怕地不怕。」

官兵们果然退去,贺宇风回来,上楼,李燕歌依旧只穿着中衣站在廊上,看着他笑道:「贺将军要拿什么功劳去孝敬皇上呀?」

「皇上不是要拿你吗?我就亲自把你送到他面前。」

「啊?」

「要整他,自然是要就近才方便,总之你听我安排就是了。」

说完,贺宇风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三春辉。本人是走了,倒有新兵围过来把守,防止那些官兵再过来捣乱。

「生、意、全、搅、黄、了。」夕落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直叹气,偏头挑眉对李燕歌道:「你真的要再进宫?」

「是。」

「唉,也对。人往高走嘛。伺候皇上一个怎么了好过在这里千人骑万人跨,还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

李燕歌笑而不语,抬眼望天。王富贵他回不来了,却没被削官罢职,不留在朝里,我必须得进宫去,否则以后谁来帮他?

不过贺宇风究竟要怎么让自己进宫去呢?进宫去如果不能得到承玺的接纳和疼爱一切便都是徒劳。李燕歌虽说一向大胆,此时也不禁有点害怕。没经着不知道怕也不知道要怕什么,经着了便心有余悸。

几日后,三春辉门前出现了大红的迎亲锣鼓,吹鼓手们卖力地奏着喜乐,年热闹的人围了一大群。不少白天绝不睁眼的娼妓们都凑到了窗前,看是哪一个交了好运,竟然能让人行三媒九聘的大礼来迎娶。

在三春辉外与贺宇风亲兵对峙的官兵们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看见贺宇风喜气洋洋地下了高头大马,跨进了三春辉大门,后面跟了媒婆和端了新娘凤冠霞帔的喜娘娘。

他们头脑中一片空白的发呆中,满耳朵只有热闹的喜乐,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护国将军贺宇风要娶个表子当老婆?不可能吧……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贺宇风虽然穿的正式,却绝对不是新郎的喜衫。

贺宇风跨进三春辉的大门刚走了几步,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走到官兵领头的面前,笑道:「圣人云,食色性也。我问你们,皇上喜欢什么?」

「……美姬秀童。」

「李燕歌是什么人?」

「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窑子三春辉里的红牌。」

贺宇风点点头,又指指了三春辉门前李燕歌做的招牌,道:「这招牌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据说,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支吾了半天也没回答出所以然来,贺宇风接口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字字是真,正因为是真的,皇上才恼羞成怒。你们说,如果皇上真的是厌烦了李燕歌,何必要你们拿人,叫你们把人杀了不就结了?」

众官兵越听越心惊,耳目灵便点的都知道,当今圣上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于是急忙虚心请教:「那么贺将军您认为……」

贺宇风耸耸眉,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我可什么都不认为,皇上要拿李燕歌,我就给他送去,我只做,不说。」

「可这么大的排场……」最重要的是……还是迎亲仪仗,为什么是迎亲仪仗?

「爷爷我愿意。」贺宇风交抱双臂歪头笑道:「死囚也要喝断头酒,礼遇一点,总不会错。别忘了,李燕歌是皇上要的人!」最后一句话说的分外响亮,连锣鼓喜乐都没能把它淹没。

说完,贺宇风就转身继续走,径直进了三春辉。背后的官兵围成一团交头接耳惊惶失措,讨论的中心便是难道他们真的弄错了皇上的意思?皇上的心思究竟是如何?不过贺宇风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皇上的屋上架屋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等等等等……

李燕歌在楼上看见队伍的一片大红就开始头疼了,再加上听见了他最后的话……他到底怎么想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贺宇风上来,李燕歌道:「用迎亲依仗来接人是礼遇?」表情都有点扭曲。

贺宇风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不好回答。李燕歌便道:「明着是给我礼遇。其实你是利用我的身份来羞辱皇让大家知道,皇上迷恋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第一是悄悄带进宫,第二居然命人用三媒九聘八抬大轿来迎接。」见贺宇风不否认,摇头笑道:「你认为这样便能羞辱皇上了吗?」

贺宇风搔搔鼻子,道:「……那只是顺带。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尝试一下──」他握拳,似乎很是激动,「有朝一日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领着迎亲仪仗,吹吹打打,大红轿跟在后向被抬着走.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放着不干实在太可惜了!感觉真的很棒!比得胜凯旋的时候还棒!因为即使打仗胜利了,还是会有战死士兵的亲人出来骂人,然后舅舅就会不开心,大家也会跟着不开心……可娶亲就不会了!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在朝我笑!」

李燕歌有点糊涂,贺宇风说的对比落差他不曾体会,觉不大出是真是假。

虽然能有三媒九聘八抬大轿这样的大礼是每个风尘中人的梦,可也只是梦罢了。娘和爹爹,说是夫妻,还不是落难人对落难人,磕头拜天地就算成了?

李燕歌强笑了下,轻道:「我曾经梦见自己带着八抬大轿去接新娘子,可没想到,自己倒先坐上了……」似乎在说给自己听。忽然发觉失态,抬高了声音道:「你要就这样直接敲锣打鼓地把我送进宫去?」

贺宇风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七月初七。」

「……这个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怎么了?」

「重要的不是今天,而是七天之后的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李燕歌皱眉。传说那天夜晚鬼门大开群鬼乱舞,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当日大家都要烧纸祭奠,以镇亡魂。

贺宇风点头道:「我跟舅舅打听了,皇上先前要你是因为你的声音。而现在你的声音并没有怎么变。」因为李燕歌被净身时已然成年,就算有影响也有限。

「我把你带走,招牌也暂时拆下来,那些官兵就好交差了,有我档着,皇上也不会着急问你的下落。你跟我走,半路换轿,到地方和我找的方士们好好演练―下。然后到了七月十四──哼哼,好一份大礼,等着欣赏皇上的表情吧!可不要吓得屁滚尿流哦!」

贺宇风的表情让李燕歌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的意思李燕歌明白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和承玺好好联络一下感情……

李燕歌换上喜衫,跟贺宇风下楼出门上了八抬大轿,轿帘放下,轿子被抬起的同时,吹鼓手们越发起劲地吹打。

贺宇风上了马,作为开路先锋在前面走,迎亲仪仗跟在后面。不是新郎,胜似新郎。

李燕歌在轿里坐得悠悠哉。弄出这个迎亲队伍后的难堪,那是贺宇风的事,调他自己去头疼吧。哎,李燕歌已经开始想象皇甫卿知道事情后的脸色了。

把玩着喜衫上的盘扣子,李燕歌轻轻哼道:「摆开雕床,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两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叹了声,「人一走,茶就凉啊……」

之所以会发出如此感叹,是想到依照皇甫卿的为人怎么会贺宇风一打听就透露了承玺的心思?毕竟这心思应该算的上是承玺心底的最痛。除非……皇甫卿根本不在乎。既然不在乎,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思要承玺振作?

想到承玺,冷哼道:「什么左手右手,好听!见了新欢还不是照样跟饿狼似的?也怪不得别人决绝。」

只是想着贺宇风的意思,李燕歌越想心下越是冰凉,越发明白为什么贺宇风会有那么多不把士兵当人看的传闻了。倒不是他贺宇风天性凉薄心狠手辣,而是从小到大被天宠被地宠,却从来不曾想过要体谅别人更没想过如何才算是体谅。上阵对敌,又千方百计想的都是如何让对方溃乱心伤,要的是长自己志气来他人威风。

李燕歌心下暗暗摇头,你贺宇风只知道人人惧怕鬼魂,却不知道有的人就盼能见到日夜思念的鬼魂。你贺宇风不不知道什么叫心疼,也还不知道什么叫儿女情长,只把它们当成他人身上可利用的弱点,只知道对于要对付的人,看准了弱点就应当狠狠踩上一脚!根本没考虑这样是不是会伤了对方,就算知道伤到人了,恐怕还会觉得骄傲,没心没虢肺的骄傲。

皇甫卿究竟是这么想的呢?李燕歌想起在皇甫卿府多待的那半个月,皇甫卿跟他说了好多事情。

当时皇甫卿是这么开场的:「李公子,你年纪不大,却算得上是老江湖,胆大心快,耳聪目明,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心有执念,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可贵的。如果能用到正途上,将是天下人之福。」当时皇甫卿伸出一指,从李燕歌鼻子缓缓往下,直至指到他心口,道:「要达到某个目的,以付出某种代价作为交换并不是唯一的途径,有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燕歌知他话里有话,指的是什么,心里自然有数。现在自己和王富贵是绑在一起的,他李燕歌好了,王富贵也会好,要是他李燕歌走了歪路,起了邪念,王富贵也讨不了好去。

皇甫卿又道:「有的时候,必须要协作配合,组织协调,才能将力量发挥到极至,而损失也会相对减少到最小。」

李燕歌不是笨蛋,隐隐感觉到皇甫卿想要自己做什么,于是在那半个月里,皇甫卿跟他讲了很多现今官场势力分布图以及很多微妙的东西。

贺宇风现在做的事情,皇甫卿绝对是知道而且是默许的,皇甫卿有他自己的打算。想着,李燕歌心中另有了计较。公事归公事,他也有私心,

到地方,迎亲仪仗领了赏钱离开,几名方士早已在一僻静小院等候多时。

贺宇风领李燕歌和他们见面,正要坐下来一同细细商量,李燕歌笑道:「交给我吧,打仗我是不懂,可这应对调笑捉弄人的事,我做得比你多;到时候贺大人就只管看好戏就是了。」

贺宇风还想说什么,李燕歌又道:「再说事先如果都知晓了,乐趣岂不是要大减?」

贺宇风想了想,抿着唇点点头,答应了,只每日过来看看,并将收集到的情报告之。

第六章

转眼七月十四便到,李燕歌根据安排混杂在方士中跟着进了宫城,然后在安排之下静静地等待。看不见贺宇风,也看不见皇甫卿,只有陌生的近卫军阴冷森然的把守。

夜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占上灯烛,承玺到来,入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萧,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景交错。

纱账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承玺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王富贵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王富贵摇头,承玺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账那边传来的。承玺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迈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象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承玺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何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起,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去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外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钢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跳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账,跃到大殿中,立定。承玺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承玺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了一起。

悠悠长叹:「……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承玺,只是微微侧过脸,承玺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承玺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漫无目标的搜寻。

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冲他笑,承玺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承玺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哔哔声,似乎踏在水洼中,承玺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承玺大喝一声:「不要过来!」承玺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得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承玺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承玺追上?承玺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卷了承玺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救他。少年跃上高台边端恁风而立,回身冲承玺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承玺来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承玺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轻得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承玺的怀抱,让承玺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承玺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身体,多少在梦中不断地重复这个场面,每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救不到。只有这一,自己终于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得夏日的暑气,承玺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

是了,他本应是死了的。承玺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头面颊上几缕打湿的黑发。闭合的双眼,苍白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唇,凄艳的容颜。朝颜的样貌是这样的吗?太久,承玺发觉自己已记不真切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他的神采,很美丽,非常美丽。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吧……」十三岁的承玺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承玺嬉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鸡吗?」竟然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承玺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上去……

「这算是什么事儿?!朕是皇帝,可为什么非要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同意,文宫武将们才肯动一动?朕穷尽两年心血想出来的治国方略全成了废纸一张!」十八岁的承玺咬牙切齿,却不敢高声,一腔怒火全压在了嗓子眼里,「连太监宫女们也只知道要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把朕放在眼里!天下之大,究竟还有谁算朕的臣民?」

「皇上有我啊。」少年微笑,「皇上想要施政,我来当你的钦差;皇上想要征伐,我来当你的先锋。」

十三、四年转瞬而逝,原本清晰无比的画面都似蒙了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今日今时,三十一岁的承玺捧着少年的脸,吻他,辗转反复,真实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然后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爱非常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不忍粗暴。

月色朦胧,大殿中水波荡漾,两个身影缠绵旖旎。

身在角落里的贺宇风气不打一,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弯腰驼背,屈着身子和一帮子方士窝在角落里,蹲得腿都麻了,为的就是欣赏承玺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勉强压低声音怒道:「为什么猪血换成了清水为什么蚯蚓青蛙蛇成了鲜为什么黑白无常成了美人娃娃?!你们收了爷爷的银子就是这么办事的吗?!」贺宇风抓住了某一离得最近的方士用力摇。

倒霉方士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道:「都是李公子的意思!是他说大人您要改成这样的!」

贺宇风抿唇,嘴角拼命往下拉:李燕歌!你这个叛徒!

另一根本没了解状况的方士探头看大殿,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朝身后招手:「快看快看!好戏开场了!」

说得后面的人全不由自主地歪眼去瞧,就算贺宇风就在旁边发火也控制不住眼珠子的移动。再说这么暗,谁看得清贺宇风的表情?远月光下两个纠缠的人影倒是分外清晰。

两个头发眉毛胡子几乎全白的方士抱着唢呐窝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年纪大了,撑不了太晚。而年轻点的方士们一个一个全探头去观赏。

「啊……嗯……嗯啊啊啊啊啊……」若有若无的呻吟飘过来。

一群人看得眼睛都要蹬出来了:可恶,太暗,月亮为什么不再亮一点呢?

贺宇风活动着手掌,成拳,关节咯咯响,青筋直蹦,最后手伸进怀里,摸出个鬼脸面具,戴上,哼哼,幸好爷爷我早有准备!然后飞身扑入黑暗中。

承玺扶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腰身,正在沉醉在似梦似幻的幻境中,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扑啦啦衣摆破风之声,承玺立时惊醒过来。

昏暗的殿堂中,一鬼怪面孔忽地出现在承玺面前,离他只有三分远!承玺纵然大胆,黑暗中猛一见这可怖的怪脸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脸发出怪笑,忽地消失了,出现在远一点的地方,又消失,跟着在另一出现,上、下、左、右、前、后,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居无定势,真正是神出鬼没!

承玺把少年拦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对鬼脸喝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怪声怪气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们……个……跳……舞……个……观……赏……个……勾……引……个……上……勾……个……逃……个……追……个……亲……亲……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

忽地鬼脸又出现在与承玺近在咫尺的地方,怪笑道:「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承玺皱眉,伸掌向应是鬼脸身子的地方拍去,不想却拍了个空,这下可确实吓出了身冷汗!难道真是鬼怪不成?再挥臂扫去,鬼脸灵活地闪过,跟着颠倒出现在承玺背后。李燕歌一惊,已被推开三尺远,收不住脚,不断后退,直至跌在水中。承玺回身急道:「朝颜!」鬼脸回头瞪他,承玺暴怒了,猛地出手抓住了鬼脸,触手却是冰凉僵硬。承玺已然知晓这不过是个面具,恐惧顿逝,伸手往面具后捞,果然模到了圆溜溜的人头,在下还有脖子。于是抓住面具就往外扯,将戴面具的人一掌击倒,同时大喝:「来人啊!掌灯!!」

近卫军急促的脚步声骤起,烛火一盏盏亮起,不多时大殿内已亮如白昼。数十名近卫军冲进来,踩得水四溅,将大殿内除了承玺之外的人团团包围,雪亮长矛对着他们。

皇甫卿走进来,向承玺行礼:「皇上受惊了。」

贺宇风坐在水里揉脖子,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疼,皇上下手还真狠。然后他看见跟在皇甫卿身后赶来的王富贵,这书呆子,命可真大真好。王富贵看见跌在水中、衣衫不整还全身湿透的李燕歌,不禁轻呼出声:「哥……」

打瞌睡地老方士之一迷迷糊糊地似听见人说:「……歌。」腾地蹦起,憋足了气举唢呐吹起高亢喜气的《渔舟凯歌》!另一老方士被吵醒,稀里糊涂地爬起来,也跟着吹。吹着吹着清醒了,便看到华丽的殿堂,明晃晃的铠甲,铮亮的长矛就戳在自己鼻子前,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吓得差点没丢了手中家伙,一动也不敢动了。李燕歌低头侧身,只当没看见王富贵,也当没听见他的呼唤。

承玺看清跌在水里的贺宇风,有点意外,再看看手中的鬼脸面具,笑了。把玩着面具,道:「贺卿是在玩什么把戏?」

贺宇风气鼓鼓偏过头,倔着脖子不愿意回答。皇甫卿代为答道:「宇风是想让皇上高兴。」──指过地上的水,白妙帏帐,还有低着头、湿漉漉的李燕歌。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但似乎弄巧成拙了。」

「是吗?朕可不这么认为。」承玺笑道,望向殿外高台,一轮银盘高挂其上?又垂下眼睛,「朕做了个好梦呢……」思绪在瞬间似乎飘远了。回过头,翘起嘴角,「皇甫卿,这件事你也有份吧?」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没有皇甫卿的纵容甚至参与其中,这场戏不可能进行也不可能演得如此逼真。

皇甫卿笑容若有似无,也似颇为无奈,只听李燕歌抢道:「皇甫大人和我计划得好好的,可偏偏让贺大人搅了精心安排好的局!」憋着声音,似乎又委屈又愤怒,「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贺大人要突然跳出来破坏皇上的兴致!他到底是何居心?!」

贺宇风气不打一,我还没问你突然改变计划去勾引皇上是什么个意思,你现在居然还倒打一粑?!跳起来怒道:「死娘娘腔!──」

李燕歌委屈得泪眼婆娑:「是我触了贺大人的忌讳,不应该跟贺大人抢皇上,惹恼了贺大人──」

贺宇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怒道:「谁在跟谁抢皇上啊?」

李燕歌对承玺媚笑,道:「贺大人刚刚明明酸溜溜地说:『你们一个跳舞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好大的醋味哟,这哪里像是臣下,分明是一脸抓到丈夫爬墙的正室相。贺大人明明喜欢皇上却不好意思,仗着皇上的宠爱着劲地撒娇,却还不承认。」

皇甫卿有点呆滞,李燕歌在说什么有的没有的啊?承玺饶有兴趣,贺宇风又怒得直抽筋:「胡说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八道!!」

李燕歌立即对承玺窃笑,道:「皇上瞧,贺大人在害羞了呢。」

贺宇风抬腿就要冲上来揍人,被皇甫卿及时架住。李燕歌还在煽风点火:「贺大人还说:『让我也加入好不好?』」笑得轻浮万分,「看贺大人一身正气,似乎是个君子,却原来也是喜欢玩游戏的呢……改明儿我们探讨一下如何?」

承玺转头向李燕歌,笑道:「适可而止吧。否则小心他真的会杀了你,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救不了你。」贺宇风纵使被皇甫卿架着还是张牙舞爪,谁都能感觉到他现在杀人的心都有。

李燕歌眨眨眼,一脸不敢置信,道:「皇上舍得让贺大人杀我?」a

承玺笑道:「你有什么是让朕舍不得杀的地方吗?」似乎只当他的话是笑话,是垂死挣扎。

「如果没有,皇甫大人又何必让皇上再见到我?」李燕歌笑得似乎颇有自信,「我是被皇上赶出宫的,谁都认为我应该已经对皇上没有用了。皇甫大人宅心仁厚,不会平白让人去送死。」对皇甫卿微笑,「我说的对不对啊?皇甫大人?」

这是兵行险着,他觉得皇甫卿确实应该不会如此无聊。原本他想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让皇上重新迷恋上自己确是好事,毕竟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只有傍上了皇上,才是最大最硬的靠山后台。可惜被贺宇风太早打破了幻景,现在只有赌一赌,赌皇甫卿确实有自己的想法。

皇甫卿表情未变,眼神朝承玺那边一动。承玺心下起了惊疑,暗地蹙眉,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但又不便当众说明。

李燕歌向前迈出一步,近卫军长矛立即逼向他,但被承玺喝住了。李燕歌贴到承玺身上,手指轻轻扯着他的衣服媚笑:「皇上……我告诉你皇甫大人的想法哦,皇甫大人啊……呵呵,要我来迷惑你……然后呀,他自己就可以回家和公主殿下亲亲爱爱好好过日子了……」

一旁的王富贵脸色铁青,他知道李燕歌本来就是娼,可没想到会有亲眼见到他发嗲模样的一天。而皇上却还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皇甫卿脸色微变,承玺笑出了声,道:「爱卿啊,就算想使小性子要朕当冤大头,也得象宇风那样才可爱呀。」说着挥手让王富贵带近卫军统统退下,同时带走贺宇风和一帮子方士。贺宇风还在倔强,被皇甫卿用眼神一瞥,顿时似有所悟。虽然依旧手舞足蹈怒骂:「死娘娘腔!你最好不要落到我手里!」却乖乖被架着走,不再拗着不动。

出了殿堂,到了广场,贺宇风回头看看夜色中的宫殿,心头有点重:皇甫卿是很认真的,他借着自己胡闹的机会做他想做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该知道的时候他自然会让自己知道。

换了偏殿,李燕歌和承玺换下湿掉的衣服,加上皇甫卿,三人都只着中衣在帐中面对面团团坐下。所有下人都被摒退了,帐外灯火点的通明,如果有人影,在帐内立即就会发现。从账外却看不到账内的任何动静。

承玺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世界最让人快活的事,莫过于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想一想,左边是李燕歌,右边是贺宇风,中间是皇甫卿,背后有一大群,不远还有王富贵,嗯嗯,总要有后备军的嘛……再说,比较起来,王富贵要单纯得我,也好掌握……

皇甫卿正襟危坐,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道:「李公子,当着皇上的面,我也不瞒你什么。」转头看着承玺,承玺回神,向皇甫卿点点头,示意他想说什么就真说吧。

李燕歌掩口轻笑:「皇上玩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更何况只是普通的『必有我师』。」

必有我师者,三人行也……皇甫卿脸色不好,李燕歌竟然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这样,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过他还在想要等李燕歌顺利进宫后,要采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三个人以不会让人起疑地聚集到一起,幸好这是个现成的借口……

见皇甫卿尴尬,李燕歌笑道:「皇甫大人就请直说吧,想要我给皇上办什么事呢?」

「耳目。」皇甫卿之所以要当着承玺的面说,是要向承玺表明:这是要给皇上安排的人脉,而不是他皇甫卿擅自安插庄皇上身边的耳目。

「就这么简单?」

「不要小看了耳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况且这宫里多的是奴才,少的是灵便聪颖的机灵人。」

皇甫卿把先前李燕歌在自己家中养伤时自己对他说的大略重复了一遍,只是此时才明确地提出要李燕歌做的事情。

偏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贺宇风望望在阳光下水波荡漾的大殿……最后认命地脱了鞋,卷起两个裤管,踩进了小半个脚板的水口,左手手拿了块大抹布,右手提个木盆,木盆里是个小木铲。走到大殿中央,想了想,走到大殿和殿外平台相连的地方,一屁股坐到平台边缘上。然后用木铲铲了水,铲进木盆,等差不多有半盆子了,就顺着雨槽倒下去。

铲啊铲啊,倒啊倒啊……最后贺宇风终于不耐烦起来,不用木铲了,直接就把木铲铲起的水倒在了殿外平台上!哼!反正是石头地面,太阳晒晒就干了!

可恶!混蛋皇上!说什么「朕能领会卿的-番心意可这规矩不能坏否则成何体统为了以示罚就请贺卿单独把这大殿里的水清理干净吗?」?!我的手是用来杀敌的,可不是用来铲水拿抹布擦地的!!……可恶,竟然还不许别人帮手,这么大的地方,光用布擦一遍就不是一天半天能干完的……

偏偏这个时候,一个贺宇风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声音刺进了他耳朵里:「哎哟,贺大人好兴致呀……」

贺宇风脑袋上的青筋立即就蹦了出来。

他跳起来,对身后来人怒道:「死娘娘腔你还真能东拉西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很高兴的样子了还有你昨天对皇上和舅舅说的算是什么你是成心要招得所有人与你为敌是不是?!」

等看清来人的打扮,贺宇风愣住了,眼睛上下直扫。

李燕歌笑道:「皇上授我五品首领宦官的官位,掌宫廷乐舞。贺大人以后要称咱家一声李公公。」

「……你──」贺宇风还是有点无法适应。

李燕歌继续道:「贺将军,贺大人啊,昨天那种情况,难道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皇上,你本是为了把皇上吓得屁滚尿流而布置了一切吗?你要告诉皇上吓唬人的把戏是皇甫大人幕后操纵的吗?皇甫大人已出面想要帮你圆场了,难道你还不知趣?如果我不那么说,弄得那个色中饿鬼心怒放,贺大人你而在就不会是在这里擦水了,而是会被以正大光明的籍口软禁起来然后上下其手!」

贺宇风浑身起了恶寒,又有点尴尬,想想似乎确实是这样……这么说难道还要感谢他吗?

不对,明明是舅舅用眼神告诉我确实有事,就不信他没同样暗示皇上……忽然想到一事,道:「那你为什么在一开始就私自更改计划?」

「随机应变。」李燕歌笑眯眯地道,「在你告诉我皇甫大人对你说了我声音的秘密后,我就知道你的计划大抵是行不通的。要想成功,就必须有所变化。因情导势是兵家第一要则,最忌的就是顽固不化,明知有错还死不悔改。」

贺宇风脸色发黑:「那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你的想法?」

李燕歌时候居然一脸的不信任:「我说了,你会听吗?会吗?会吗?你是堂堂的护国将军,难道会把一个男娼的话放在心上仔细考虑?」

贺宇风气上来了,怒道:「你说了,有道理的话我自然会考虑!不要把我当傻瓜!」

「真的?」

「当然!!」差点拍胸脯保证。

「那好,下我会记得的!」李燕歌微笑,答得爽快,「作为赔礼,我来帮你打扫吧。」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抹布扬扬,然后弯腰除去鞋袜,撩起衣摆塞在腰带里,抬脚就踩进了水中。

贺宇风正求之不得,多个人帮忙也好,于是也不阻拦。两人一起坐在边缘,慢慢地铲着水。

不知不觉,水面低下去了一半多,最后要用抹布仔细地平摊开才能吸饱水。不能再坐着不动,而是要四走动,弯腰,下蹲,甚至趴在地是。

李燕歌停下,撸袖掖掖细汗,贺宇风倒是还精神饱满地来回跑个不停。李燕歌抬头望向外面的天空,碧蓝苍穹被宫殿的飞檐划分得支离破碎。

「……这皇宫很大,很华丽,在亲眼见识前,谁也描述不出来。皇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更是没人难想象。小时候有个乡下人跟我聊天,说皇帝砍柴用的斧子应该是金斧子吧。」李燕歌悠悠说道,抿唇浅笑,「可怜他就从没想到过,连我都不用亲自砍柴,何况是皇上?」

贺宇风停止擦水,直起腰板舒了口气,走过来道:「你当初说的好听,说什么要争一口气,要皇上丢脸,我现在想想不对。」

「哦?」李燕歌微笑。

「我敢那么做,确实是在很大程度上仗了家世军功以及皇上的特别宠爱,而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不是个楞头楞脑不计后果的冒失鬼,你凭什么和我做同样的事?」

贺宇风凄到李燕歌鼻子前,盯着他,「你在利用我,在三春晖说的那些话,都是拉大旗做虎皮。」

李燕歌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贺宇风道:「你宫也进了,官位也得了,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李燕歌吐吐舌头:「我要荣华富贵权势滔天。」

贺宇风脸色立即黑了不少。这个确实诱人,也讲得通,可还真是头一见人用这种表情和口气说出口。

李燕歌道:「你不信?」

「……有点。」

李燕歌笑了下,道:「掌宫廷乐舞五品首领宦官,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说不上什么荣华富贵权势滔天。我没尝过什么叫真正的荣华富贵什么叫真正的权势滔天,只看着皇上吃喝拉撒和发号施令,也想象不出来,所以也无法领略它们的妙。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是妙非常。」

贺宇风紧问:「什么东西?」

李燕歌微微偏头,收敛起笑容,伸出一根手指上举,「希望有一个人──」然后落到自己胸口,指在那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贺宇风双眼,仿佛要看到他骨子里去,「──有空时候会想着我,念着我;对我好一点,不会欺负我。方便的话会陪我一起吃口家常饭菜;手头宽裕的话,给我几个零钱。不论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是贫穷还是富有,是高贵还是卑贱。」

郑重而虔诚,邃的黑色眼瞳此时清澄无比,毫不闪避。李燕歌看着贺宇风,浅笑,轻如春风:「贺大人,你说,我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吗?」

两人静静地对望,水珠从抹布上、从沾湿的衣服上以及小腿上下滑、滴落,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了。

贺宇风手指一动,抬起来摸摸自己的鼻子,耸了耸眉,刻薄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其实你是先帝被奸人用狸猫换太子之毒计偷换出去的儿子呢?他们心思歹毒,嫉恨你娘用美貌迷惑了先帝,你娘冤死他们还不满足,于是为了报复,把你丢到了娼户里,让你一辈子沦落?」

这刻薄话本是个官场上的笑话。

每年全国种地都会冒出来好几个声称自己是被奸人迫害的落难皇子。各地官员都只把这种骗局当笑谈,京官就更不把它当一回事了,甚至把它作为欺诈的代名词,用来奚落落死鸭子嘴硬的骗子。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李燕歌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于是打算索性全部把他的话都当假话算了。不是他疑心病重,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谨慎一点总不会错,再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到最后都会见真章。

李燕歌怔在原地,望着他,只眼珠动了动,似是白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轻晃。

忽然他眨眨眼,神色满是惊慌,又似乎很是欣喜,抖着声音道:「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个秘密被保守了二十多年,养母直到临死前才告诉我,我从来都没有对人说过,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呃?」贺宇风只是随口乱说,一方面是嘴痒,另一方面是为了掩饰。

老实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听了李燕歌的那些话后,心跳得格外快,全身血也拼命往脸上涌,幸好背光脸上暗,不容易被看出来。否则如果让人知道他一个男子汉也会像小姑娘似的脸红,岂不是太丢人了吗?

可没想到自己随口乱说,竟然让李燕歌答了这些话。难道自己是瞄猫碰到死耗子,真给说着了?

李燕歌秀丽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直让人发寒,他低低地道:「……皇子流落青楼是小事,可若让人知道是被这样调教成人的,这一生才真是毁了……十八个孩一起受训,当着人交欢,那是人受得了的吗?这种日子过了多久?可是呢,十八个人中养母偏偏选中我,认我做了儿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贺宇风僵在原地听着,看着他一边说一边后打衣服上的水珠,放下卷起的袖子和裤腿,穿上鞋袜。他的说辞贺宇风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好象是某本自己偷偷看的禁毁小说里的故事……某些地方的谴词用字都一样,尤其是「十八个孩子」这个数位……

如果他说的身世是真的,那王富贵和李燕歌双生子的身份是怎么回事?官府的判决是怎么回事?稳婆……对了,传闻里不是说有稳婆做证的吗?

李燕歌收拾完,直起腰,拍拍身上制服,笑道:「好袍子,可惜这身袍子下面是勾栏里的表子。在这身上,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了。就算再怎么逃,再怎么掩饰,也永远都是男人身体底下那个淫荡的玩物!」

他转身就走。

贺宇风在他背后大叫:「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燕歌头也不回,更没有回答,贺宇风望着他的背影茫然若失。

李燕歌只管走,穿梭在高耸的宫墙和林立的岗哨间。

待到再无法前进,才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死胡同。

「『狼来了』喊太多果然是要遭报应的。」他笑了一下,抬手扶上高墙,把头抵上去。「……谎话说多了,结果等到说真话的时候就没人信了……」

骗子,骗子,欢场上的人哪里会有真心话?

难道没听过表子无情,戏子无义?摆开雕床,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两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人一走,茶就凉啊……

自己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和贺宇风这天之骄子枉谈什么……枉谈什么……

过了几天,李燕歌收到了贺宇风差人送来的东西──那个玩具木马,以及一封信。原本只上了清漆的木马此时全身都被画上了红红绿绿的草和滑稽的人像、动物。

信上写着:……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说青楼里的人怕木马,老实说我瞧着它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相反挺漂亮挺可爱的,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如果你怕,就多盯着看看,不要把眼睛离开,然后你就会发现它其实真的一点也不可怕……

李燕歌噗嗤笑了出来,眼晨却湿了,「我就说他是只雏吧……」他慢慢把信按在脸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隔天,又有一大堆小山似的东两搬到了他的住。金银,珍宝,器物,锦缎,美酒,宝刀,以及其它一些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李燕歌绕着它们走了一圈,回头看看站在旁边的贺宇风,道:「这一大堆东西是干什么的?」

贺宇风没好气地道:「给你的。」

李燕歌眨眨眼,惊叫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贿赂!」

「胡说八道!」贺宇风脑门上青筋又蹦了出来,「是皇上给的赏赐,因为七月十四那天你说的话,皇上不但不罚我,还赏赐了这么多东西!无功不受禄。于是我把原委全部都说了!」反正他在准备计划的一开始就做好了被罚的打算,死就死啦!没想到承玺似乎反而现高兴了,赏赐也跟着加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因此皇上称赞你办事得力,就要我顺道把这些东西带过来给你。就是这样,我走了。」

贺宇风真的抬腿就走。李燕歌掩口暗笑,贺宇风在说谎,承玺确实知道了原委,而且因此而给他李燕歌赏赐已经下来了,贺宇风带来的东西应该是给贺宇风自己的好一份。

可因为吃皇上的醋而得来的赏赐,传出去他贺宇风还能做人吗?既拒绝不了,留着看见应不舒服,结果就把它们当成烫手山芋赶紧送到他李燕歌这时来了,转手了事。

「哎呀,小兔崽子,你这样擅自把这么多金银财宝送给我,是会让人误会的哟。」李燕歌随手拿起一个白玉兔把玩。「堂堂护国将军,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却给一个内侍大肆送礼,你说别人会怎么看?如果我是你,就会全分给下属,丢掉烫手山芋的同时还传个好名声。」

行者无心,见者有意。无论怎么说,李燕歌受到的宠幸是大家都看见的,甚至连一向目中无人的贺宇风都去送礼巴结,如不迅速跟进递片子打招呼,岂不是傻瓜?

这天在各方礼物中,李燕歌发现了一卷卷轴,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装裱看似朴实无华,却颇显贵气,与其它礼物金碧辉煌,团锦簇的模样格格不入。那卷轴也因此而显得格外显眼。别的礼物都附了片子,只这个没有。

李燕歌觉得好奇,便拿起来,询问送礼人是谁,小太监答道:「是宣王之子,玉廷小王爷。」

宣王之子……玉廷小王爷?在皇甫卿府中时皇甫卿说过的话又浮现在李燕歌脑海中:「……目前最需要注意的人,便是宣王。其子玉廷正在京中……」

因为皇甫卿提了,李燕歌便想起早在皇甫夫人生产前,第一个给自己送礼的人便是这玉廷小王爷。多亏小王爷送的财物,他才能借献佛办成好多事。而在自己被赶出宫回到三春晖,挂出了那块招牌,也有个人叫玉廷的公子哥来光顾过。妈的,被那家伙强迫反捆双手跪在地上,还挨了好一顿鞭子,只是不知道这两个玉廷是不是同―个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现在又送了副寒酸的字来……这个人总是出现在很微妙的时间和地点嘛。

随着苍轴的展开,内里面貌渐渐出现,李燕歌有点讶异,怎么也没想到被作为礼物送来的字竟然会是这个也就值二十个铜板吧……

这样的字不但被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还拿来送人,似乎有点……

卷轴终于完全展开,李燕歌的眼光落到了最后出现的印章上,疑惑顿消。

果然金贵!果然难得!

若有所思的笑意挂在李燕歌嘴角:看来他挑这份礼物颇费了一番苦心呢!果然如皇甫卿所说,是个需要注意的角色。

第七章

富春楼楼上雅室,一名二十七八岁的贵公子在等人。

守候良久,明眸皓齿、容颜如玉的俊俏少年出现在门口,一个带笑的清亮声音道:「让小王爷久等了,还请小王爷恕罪。」

玉廷看他进来,下人关上了雅室的门,待他坐定,道:「都说客随主便,请客的人迟来了,做客的人又岂敢有怨言?」

李燕歌笑道:「看来小王爷是不愿意原谅在下了,那我如何赔礼才是?可惜这里是普通茶楼,不是三春辉,木马、玉势都没有。话说回来,小王爷你的鞭子可不轻啊……」

玉廷一笑,道:「你开口就是一万两,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不给。如果不捞够本,我不就亏了?」他原本以为李燕歌被赶出宫后会让皇甫卿收留自己,不想李燕歌却回到了三春辉;他本以为李燕歌这个人已经没用了,所以才着劲的最后利用一下,不想李燕歌却又回到了宫廷中。李燕歌,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小王爷原来也是小气人呢。」李燕歌笑道:「难怪别人都送金银珠宝,小王爷出手却只是副轻飘飘的字。好轻……好薄……」玉廷脸色正有点发僵,分明先前第一个送礼的人是他,财物送得最多的也是他,却听李燕歌立即又道:「好一根礼轻人情谊重的鹅毛。好一副太祖皇帝的亲笔墨宝!」

玉廷脸色转暖,李燕歌继续道:「这字虽然笔法什么的远不如太宗高宗等其它皇帝,但太祖皇帝是讨叛出身,字都认不得几个,这才更显得难能可贵,这字的价值不在于写得有多好,而在于写字的人的身份,而写字人的身份,并不在于他是皇帝,而在于他是讨叛出身打下了江山的皇帝,相较之下,孰高孰低,孰贵孰贱,立见分晓。」

玉廷微笑,道:「幸好,我差点以为是明珠暗投了。」李燕歌笑了下,取杯喝茶,叹道:「今日睁眼瞎,明日探状元郎。今日去要饭,明日黄袍披上身。唉,世事难预料啊……所以说,做人要厚道,千万别随便欺负乞丐……」

玉廷抬眼,眼中光芒闪烁:「李公子你是聪明人,依你看,这辽价值几何呢?」

李燕歌眼珠子转了几圈,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会,他把茶杯一放,道:「一回生,二回熟,既然都是熟客,给你打个九折吧。」掰着手指数数,「床上一,桌子上一,凳子上一,草地上一,澡盆一……」

玉廷脸色立即绿得可以,差点把手里的茶杯握碎。李燕歌掰完五根手指,把它们握成拳,晃晃,笑道:「当然如果小王爷你有本事,龙床上可以无数。」

皇甫卿说王富贵画画的好,假以时日,能成为一代宗师也未可知……可那又怎样?!见字见画如见其人,王富贵的字画中不见凌厉锋芒,也不见英雄豪气,更没有帝王贵气,只有一派山里闲情。就算画出了稀世杰作,也是表子养的玩意,上不了台面,连皇帝的信手涂鸦也不如!

皇甫卿要他做皇上的耳目,防着图谋不轨的小人和反贼,可如果小人和反贼就是没有动静呢?等等等等,等到何时?就算想当个拾金不昧的善人,也得有运气遇到丢失大把银子的倒霉蛋才成!「」

现在这个倒霉蛋就在眼前,在未成气候前就揪出来,未免太不合算了。等养大点再说吧,能抓到大老鼠的猫,才是被主人夸赞的好猫!「」

听了李燕歌的话,玉廷只是微微一笑,用毫不动容来说也不为过。只见他摇头讪笑道:「李公子果然会开价,而对万乘之尊……就能奉送甚至还倒贴。李公子不如将那副字进贡给皇上,或许能更博得皇上的宠幸。」

李燕歌暗赞一声:躲的好!我都把话挑到龙床上了,他竟然还这样避重就轻地装傻。于是趁势道:「要是我如此借献佛,就是欠下了小王爷双份的人情,不还小王爷的人情我总是不安心,可我囊中羞涩,又只是个奴才,所以才开出了这个五。无论小王爷接受与否,总是我的一番心意。」表情神色诚恳万分,「果然依我卑贱的身份,是入不了小王爷的眼。不如这样──」他垂下眼,抿了口茶,压低了声音道:「七月十四那晚,皇甫大人利用贺将军的胡闹让他、我和皇上聚到一起。明着似乎是皇上色心大起要玩『必有我师』,实际上几乎都是皇甫大人在谈公事。他要我做皇上的耳目,监视朝廷里是否有反贱;他告诉我,目前最需要注意的人就是令尊宣王,而小王爷你──更是被着重点名!」

李燕歌边说边观察玉廷的神情,果然脸色坏了许多,也不奇怪,如果是全然无辜的人,如果听见有人在皇上面前这么说,会觉得心寒和愤怒,而心里有鬼的人如果强自表现的若无其事坦然大度,反而露馅。

跟着李燕歌把皇甫卿对自己和皇上说的话细细重复了一遍。

玉廷微蹙起眉,紧盯着李燕歌。李燕歌继续道:「如果不是皇甫大人跟我说了,依我的本事,怎么可能从区区一幅字中看出那么多东西?又怎么敢把小王爷约到这里?皇甫大人的话,我信。」

玉廷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李燕歌神态自若:「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小王爷用无价之宝来打点,如果不能还小王爷人情,我不安心。」

玉廷道:「皇甫卿给你重任,是看重你,而且我想他一定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以透露分毫,而你竟然为了还人情,就把如此重要的机密透露给的对头,李燕歌,你在想什么?」

李燕歌托起袍角,让它从自己手上慢慢滑落,道:「我开的是娼馆,做的是皮肉买卖,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拿来卖的。」

玉廷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据我所知,皇甫卿于你有恩,你居然连他也出卖?」

「我只是卖跟他有关的资讯,卖和出卖和背叛,是有区别的。如果卖情报能让我得到钱财和平安,我为什么不干?」李燕歌笑得邪恶,风尘一身,「我把情报卖给小王爷,是希望如果小王爷有朝得势,不会把我作为皇甫卿的同党给斩草除根了,而是能论功行赏给我个免死金牌,让我活得逍遥自在。」

玉廷讪笑:「原来你想两边讨好,脚踏两只船。」

「我只是相信多个朋友多条路。只有傻瓜才一根肠子通到底。我做的是生意,只管买卖,只关心赚与赔。」

玉廷冷哼道:「你能把皇甫卿卖给我,自然也能把我的情报卖给皇甫卿。」

李燕歌眯起眼睛,松动一下手脚,手掌撑在下巴上,想前凑近一点,媚笑道:「小王爷有做什么值得我用来报告给皇甫大人的事情吗?有吗?没吗?这个只有小王爷自己知道。除了皇甫大人告诉我的,其它我什么可都不晓得。」手一摊,「就算我想出卖小王爷,也得有值得出卖的东西才是。手上无货,想卖也没得卖。」

说着站起,拱手道:「以后小王爷如果有想要的……我能弄到手的──情报,尽管准备钱财来跟我卖。至于东西卖出去后,客人怎么理,用得好是不好,是大志得酬还是引火瞬息万变焚,我一概不关心,也别把我拉进去。我可不想给任何人陪葬。」

行了一礼,竟告辞要走。

玉廷急忙留人,李燕歌去意坚决,玉廷情急之下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狠狠将他拉回:「你告辞,我可还没有打算送客。」

李燕歌回眸看他,似乎不明所以。玉廷扬眉笑道:「不管皇上的死活,不管皇甫卿的死活,更不管我的死活,李燕歌,你倒推得干净!我们斗得你死我活,你却在旁边乘凉看好戏,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就算有,这么就能独让你给碰上了?」

玉廷眼中杀机一闪而过,惊得李燕歌背上满是冷汗,他却松开了李燕歌,眼神也恢复成一派正直无害。

他话题一转,道:「李公子选的好茶楼啊,倒是个雅致地方。」负手走到窗边,推窗,街市的热闹喧嚣立即蜂拥而入。包子铺新的一屉包子刚蒸好,蒸笼打开,热气腾腾,香飘四里,真扑窗口的玉廷,雅致?是反话吧……

玉廷吸吸鼻子,「好香,老饕都清楚,这个时候的那笼包子是最好的。」

李燕歌尴尬笑道:「惭愧,乡下人不认得什么好去,只是这里是惯来的,让小王爷见笑了。」暗地松了口气,看来暂时是无事了,又很是欣喜:我只是要把皇甫卿的情报卖给你玉廷小王爷,我已经要走了,是你自己不让我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都是你自找的。

「惯来的?那可就巧了。」玉廷望着窗外街市,似乎看到了什么,抿唇微笑,招手要李燕歌过来。「过来瞧瞧,那里也有个惯来的熟人呢。」

李燕歌走近,顺着玉廷指着的方向张望,初时还没发现什么异样,经过玉廷指点后才注意到:那在街市路人中走着的不正是皇甫卿吗?此时他的打扮非常朴素,和普通温饱之家出身的平民没什么两样。不认得的话,任谁也瞧不出他便是当朝的元帅。

玉廷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连个随从都没有就微服上街吗?」

李燕歌道:「……看来小王爷晓得呢。」

玉廷道:「每过三五天,他就会去这茶楼对面那家包子铺买包子。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

他们站了片刻,果然看见皇甫卿径直走到包子铺,

付了几个铜板,接过纸包好的几个包子;包子到手,笑得甚是开心。李燕歌猛然发现,已经好久没见过皇甫卿笑了,原来他笑起来这么好看,皇甫卿今年虚岁也不过才只有二十六,正是青春茂盛,应当和贺宇风一样无忧无虑,尽情享受世界。

玉廷道:「肉包子、菜包子,豆沙包,三鲜包以及蟹黄包之中,他独爱皮薄肉汁多的鲜肉包。他会一边走一边吃,吃得很慢很慢,经常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慢慢享受。」

李燕歌听得他语气有古怪,再看他神色,竟然嘴边含笑,充满了──宠溺,实在是颇为暧昧,简直就好象看着自己的情人一般。

「而且他总是先吃皮,不肯动肉馅,要把肉馅留到最后。」看着皇甫卿的一举一动,玉廷缓缓说道。皇甫卿在街上走,在人流中穿梭,玉延忽然笑了一下,道:「可有时皮被啃掉太多,肉馅就噗地掉出来。」

果然皇甫卿手上的肉馅滚了出来,皇甫卿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接,玉廷眼中杀机顿现,就是此刻!

金风破空。

李燕歌看不真切发生了什么,远远就见和皇甫卿擦身而过的担柴樵夫猛哼一声,缓缓软倒,手中闪着寒光的砍柴刀叮当落地。方才还在下落的肉馅往上飞,皇甫卿转身飞扑去接,同时街边表演的卖艺人手中飞刀突然脱手,朝皇甫卿直直而去,有小石子飞出,撞在飞刀上,金石相撞叮叮几声,飞刀改变方向,噗哧扎进了旁边肉铺的猪头,吓了卖肉的一跳,也让正要买肉的几个大娘尖叫着跑掉了,卖肉的怎么叫也不理会。

卖肉的大吼:「卖把势的!没本事就不要拉场子!」冲出来之徒凑上来看热闹,人流聚集过来,吵吵嚷嚷。皇甫卿接住肉馅往嘴巴里一塞,捧住纸包裹的包子若无其事地走,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打了个趔趄。

这一切,让李燕歌的心悬在半空如同天上地下走了一圈,见皇甫卿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全身仿佛虚脱一般,勉强站在原地。

「你口口声声说要出卖皇甫卿,不管皇甫卿的死活,可现在看来,你在说谎。」玉廷倒背着手,笑眯眯地绕着李燕歌踱步,「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全身都僵硬了?我猜,你差点就叫出示警的话了,对是不对?这么点小事李公子就惊惶失措,李公子如果不是没见过真正生死,便是关心则乱。」

李燕歌才放松的身体又僵了。玉廷凑到李燕歌耳边沉声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恐怕为取得我信任的成分比较多吧?真到了生死关头,你会对皇甫卿出手相助,也许──甚至舍身也在所不惜。」直起身笑了下,拍拍他,笑道:「放心吧,皇甫卿要是会因为这么点小伎俩就死掉,也就没有让我杀的价值了。」

玉廷旋身回到座位,坐下,取茶杯品茶:「皇甫大人是好人啊,最大的优点便是待人以诚,不论是娼妓还是解元郎,都能诚心以待,一视同仁。所以,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也最多。连皇上也中了他的魔,把自己的青梅竹马冷落一旁,只顾着疼爱皇甫卿。青梅竹马怒极攻心跳楼了,皇上也不回头,依旧把所有能立功的机会都给他,所有能加官进爵的道路都畅通无阻。同样的功劳,别人有十分赏,他就能得十五分。」

笑了下,又道:「不然的话,孪童出身的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明着似乎皇甫丽云是皇后,实际上恐怕皇甫卿才是真正的皇后,他凭的是什么?人品、才能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皇上的青睐,如果没有皇上给他机会,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李燕歌站在原地不动,强笑了下,道:「小王爷对皇甫大人了解的真清楚啊。」

「我白天想他,晚上想他,连做梦也在想他。他的事,我怎么会不清楚?」壶嘴里再也流不出茶水,玉廷把茶壶放回原,「天可怜见,王富贵也得到了一类似的机会,可惜他失败了,错过了这他此生恐怕是唯―的转运良机。重新再来?可就难喽。而你,也失去了一个男人最重要的东西。」

玉廷看见李燕歌沉默的背影在微微颤抖,嘴角悄悄上扬。

他紧逼道:「谁掌握了这一切?谁制造了这一切?是当今圣上。他再也不会给你弟弟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许还会想着法子把你弟弟纳入后宫。」

李燕歌猛地回身。玉廷依旧慢悠悠地道:「他安稳地端坐在宝座上,好不舒坦,好不快活啊……」

李燕歌敛了敛眉,「是谁坐在宝座上,与我无关,我也根本不关心。」吸口气,神情恢复到了平常。「我还是那句话,小王爷如果有什么想要的情报,就尽管来跟我要。」

玉廷看着他的神情,微笑着抿了口茶,心下暗道:承玺在宝座上应该会比原先又不舒坦那么一点了。

先前玉廷对皇甫卿曾经大力气下过杀手,可原以为必杀的一击却没能成功,打草惊了蛇。如今只有把握各种机会不断扰乱,目的就是希望能弄得他心力憔悴、草木皆兵。今天给李燕歌看的也只能算是扰乱而已。根本不能奢望能成功刺杀。父亲宣王在封地以及盟友的军队才是主力,而自己在京城要做的就是对文武官员能收买的就收买,不能收买的就杀掉,把京城弄得越乱越好,让他们不能组织起平乱的有效力量。

李燕歌面上平静,暗带不满与怨毒,心底却在暗笑:就算你不用激将法激我,我也会帮你造反的,可人只有掌握着别人的弱点和小辫子,才会觉得放心,如果不让你掌握主导权,你将来又怎会信我给你的情报?不是我求你信我,是你自己要信我的!今日你对皇甫卿无礼,明日我要你加倍偿还!造反吧,抄家吧,灭族吧,没有冤案,哪来的青天?没有反贼,哪来的平乱英雄?而最终,皇甫卿的铁蹄将把你们的野心踏得粉碎!

忽听李燕歌拖长了声音叹道:「小王爷,其实我得你挺惨的。」

玉廷扬眉看李燕歌,他身为王爷主子,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原为男娼的宦官来说这种话吧?

李燕歌接着道:「小王爷的几位兄长在封地于父母膝前承欢,而小王爷却孤身在此,在虎口狼穴之中。」

玉廷微笑道:「我是嫡长子,」

李燕歌露出吃惊的表情,道:「是……是吗?但这么危险的活计,可以说是九死―生,宣王怎么竟然舍得让小王爷你……」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偏过头,喃喃自语:「我原来还以为小王爷至少有五成以上的概率是认养的,或者是小妾所生,从小被父母兄弟当成下人看,衣食不周,随便差遣辱骂。同父异母的大哥先是看上了父亲的美女小妾,但是因为得不到而疯狂嫉妒,于是把美女小妾所生的年幼的弟弟当成替身,努力研究和动用各种手段把弟弟培养训练成奴隶,以满足自己的兽欲。然后在父亲需要帮助的时候,大哥对弟弟说:『我待你如何?』回答『恩重如山』,『为了哥哥我什么都做』,于是弟弟被当作替身送来了京城,弟弟为了最爱的哥哥,不惜一切哪怕肚子和屁股开,最后为了保护最爱的大哥而白衣上鲜红梅朵朵开,于瓣飞舞中丽地倒在穿着铠甲骑着白马的大哥怀里……一边吐血一边还喘着气说『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玉廷起先还静静地听着,渐渐握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人却笑得前仰后合。

「李公子也未免太能想了吧!这是哪个说书的编的故事呀……

李燕歌道:「小王爷谙风流,果然一下就识穿了。相公堂子里的春书,上不得台面。」

玉廷笑着哼了声,抬手戳戳李燕歌的印堂,道:「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宣王的嫡亲长子,是皇上的嫡亲堂兄弟。我的身份,不是相公堂子里用来哄客人开心的下流段子能套来套去的。」

「是,小的明白。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李燕歌笑道,然后换上一副凝重神色,道:「唉,我也是为小王爷不平啊,如果是我的话,我怎么着也得为亲儿子找个替身才是,重要的儿子带在身边或者放在安全地方,而虽然重要却等于是送死的事情,就让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而且对自己来说死了也无所谓的人去干好了。」

玉廷听着,轻轻冷笑了下,神情淡然而模糊,末了道:「如果身为嫡长子的我抵押在京城,皇上又怎么会对父亲放心。」

李燕歌自然注意到那一闪而过的失落,知是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便点到为止,迅速转移话题道:「对了,小王爷,我想到件事,也不知道该不应该说。」

「什么事?尽管说。」

「唉,反正我什么都不懂,只是随便乱想,这样,如果这个时候腾格勒人大举进攻,皇上会不会派出最精锐的军队出去反击呢?」

玉廷微笑,伸手轻抚李燕歌的耳际,突然凑过去,气息吹拂在李燕歌耳边:「老实说,找每天都在祈祷,祈祷腾格勒人赶快『正好』攻打过来。老天爷帮不帮我呢,就得看运气了。」

李燕歌格格笑,抬臂搂住王延的肩背。心下冷笑:玉廷小王爷,你自恃出身高贵,就自命清高,你真以为自己是莲不成?送住迎来那么多人,我最讨厌的便是在窑子中寻找贞节烈女的伪君子!我也最讨厌那什么「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说的好听?还不是酸溜溜的「意淫非淫也」?玉廷小王爷啊,你根本不过是淤泥而己,想当莲?真是让人看不顺眼,非常之不顺眼!

贺宇风觉得鼻子有点痒,迎头被风一吹,阿嚏阿嚏打了好几个喷嚏。

校场上兵士在如常操练,贺宇风揉揉鼻子,清水鼻涕有随时滴下来的危险,难道是昨晚吹了冷风着凉了?算了,今天早点回去,喝碗姜汤睡一觉。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营帐闪,少年正在对皇甫卿做报告,「我不知道他会相信我几分,不过这已经是我能作出的最大努力了。」

皇甫卿点头道:「你做得非草好,辛苦你了。」

李燕歌指指身上的军服,笑道:「伪装成王富贵潜入到元帅身边的我,会偷到什么情报回去呢?」

皇甫卿沉吟了一会,道:「什么都不需要。如果你立即就取得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反而显得奇怪,你对他说的那些,已经足够敲山震虎了。我并不想流无谓的血,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把动乱扼杀在襁褓中。」

李燕歌暗道:果然是你皇甫卿会有的想法,虽然选择代价最小而成效最大的行事方式是正统做法,但这一,我可不会让你如愿哦;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

贺宇风在大帐外等待通报,帘子一掀,少年出来了。少年和贺宇风打个照面,行礼问好。贺宇风起初也没在意,王富贵在这里进出是极为平常的事,可是等和对方擦身而过,贺宇风一惊,伸手将对方扯住。对方自然回头看他,道:「贺大人有什么事?」

贺宇风盯着他看了一会,笑道:「操练结束后,你有什么事吗?」

「啊?……」不出所料,少年似乎很是迷惑但还是微笑答道:「等一下,要去听陆先生上课呢。」陆先生指的是陆文涛,从边关回来后,王富贵就一直跟从陆文涛学习。

「是吗?可每个月的这天,外面的事情陆先生都一概拒绝,因为今天是陆先生每月一帮老婆洗衣服晒被子的日子。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笑谈,王大人怎么就忘记了?」

对方一愣,随即笑道:「贺大人真会说笑话,陆先生不是还没娶妻吗?」

贺宇风道:「哦?你就那么确定?」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唉,看来是我记错了呢。」

冷不防抓住少年的左手,把他的袖子往上一褪,露出整个小臂。光洁的肌肤人,毫无瑕疵。

贺宇风道:「王大人,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个大夫调配的药这么灵,竟然可以让你手臂上的伤疤消失得这么干净?」

李燕歌心一紧,王富贵左小臂上受过伤吗?或者,这也是贺宇风的试探之语?不论怎么说,贺宇风起了疑心是肯定的了。

要承认吗?或者死硬否认到底?……

李燕歌这瞬间的犹豫,被贺宇风捕捉到了。他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了,得意地笑,正要再发难,听见动静的皇甫卿出来道:「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夫,你想要这种药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去弄。」

贺宇风急道:「元帅,他──」皇甫卿道:「王大人还有要事,你不要妨碍别人。」

明摆着偏袒,贺宇风下半句话只好吞了回去,不甘不愿地松开手。

少年整好袖子,向两人行礼,然后离去。

心跳得很快,差点就穿帮了,忽然又觉得很高兴:自己在来之前,了很多心思在外表的修饰上,更何况自己和富贵本来就是孪生子,可他竟然还是发觉了……他分的出自己和富贵……

贺宇风不满地嘟着嘴,跟皇甫卿进了大帐,道:「你明明知道,王富贵左手小臂上没有伤疤,右手上臂倒有箭伤,为什么还要帮他撒谎?我马上就能揪出奸细的狐狸尾巴了!」

皇甫卿微笑:「打搅了贺将军捉奸细,真是不好意思啊。」

贺宇风怒道:「我是很认真的!你和那个死娘娘腔到底在搞什么鬼?不要把我排队在外?」

皇甫卿道:「我之所以不在一开始就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太容易冲动,嘴巴不够牢靠,不过既然你已经发觉了,我就把事情始末详细地告诉你,免得以后发生无法配合的情况。」

他请贺宇风坐下,开始细细解说。贺宇风听着,表情不断地跟着变化。待全部解说完毕后,贺宇风表情凝重,沉默了一会,道:「这太危险了,一旦被发现,立即就会被杀。」

他现在终于完全明白为什么先前李燕歌要自己完全相信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他。

皇甫卿安慰他道:「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呢?端看做事的人与方法只是你得注意点,一切要保持自然如常,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皇甫卿实在是很担心,贺宇风毕竟年纪小,而且个性大大咧咧,不让他知道容易坏事,让他知道也许更容易坏事也不一定。如果今天贺宇风没有认出是李燕歌假扮了王富贵,一切就能都能如常……

对了!想到这个,皇甫卿道:「你是怎么分辨出他们的?」原先贺宇风还把倒在元帅府门口的李燕歌当成过王富贵,这怎么就看出来了?李燕歌还特地打扮了呢。

「不是找自夸,我的鼻子可是很灵的哦!」贺宇风得意地指指自己的鼻子。这全是在大漠戈壁中被逼出来的,行军,追踪,饥荒,干渴,食物饮水被下毒也不是没经历过,以至现在他连三里外水草的味道都能闻到。「王富贵身上是股笔墨书本的味道,李燕歌身上有胭脂的香味,还有青草的味道。很容易分辨的。」

「是吗?」皇甫卿微笑,话锋一转,道:「你今天说话声音嗡嗡的,似乎是受了风寒呢。」

贺宇风吸吸鼻子,道:「嗯,直流清水鼻涕,似乎是塞住了。我正想跟你告个假,早点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皇甫卿微笑着,没有说话,从没听说受了风寒鼻子塞住了嗅觉还能如往常般敏锐,贺宇风恐怕并不只是靠气味来分辨出李燕歌和王富贵的吧,

「宇风。」

「嗯?」

「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跟我走同一条路,那样太累,真的,太累太累了。」皇甫卿长长叹道,「趁现在来不算太晚,如果你有喜欢的姑娘,就早点成家吧。」

贺宇风怔在原地,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半响才道:「……什么……叫和你走同一条路了……」回过神来急道:「就算被那个家伙强迫,我也只当被狗咬了一口,才不会任凭他摆布!」

皇甫卿知他是误会了,以为他指的是庆功宴那晚的事,便道:「这个我知道,我怕的不是那件事。」

贺宇风奇道:「那么是什么事?」

皇甫卿被这么一反问,再看他茫然无辜的神情,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看来宇风还没有自觉,还于懵懵懂懂中,或许,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也不一定……如果明确地提出,反而会促使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那方面去,形成反效果。皇甫卿无声地轻叹,感情这种事情,果然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勉强不来的。

随即皇甫卿道:「算了,既然你还没觉得为难,我的话你就姑且听之吧,你很坚定自己的立场,就牢记自己的想法和心意,无论对方是谁,是关于什么事,都不要随便被别人所摆布。」

他皇甫卿只能言尽于此,只见贺宇风笑道:「这是自然!放心吧,我又不是傻瓜!」

鼻子突然又痒了,打了个喷嚏,贺宇风道:「那我先回去了。」皇甫卿点头应允,贺宇风便向外走,走了几步停下了,回头道,「舅舅,如果你是依照自己的心意许下了承诺,以后会不会反悔?」

皇甫卿没有立即回答,凝视了他片刻,才道:「如果前提是如此,自然是不会反悔。」

贺宇风笑开,道:「那么我也不会。」顿了一下,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到对人说的。」

皇甫卿微笑着点点头。私事既了,该转入正题,于是道:「对了,他们果然勾结了腾格勒人。」

贺宇风迅速收敛心神,道:「如果宣王封地在边关,他不需要公开叛变,只要在腾格勒人进攻之时假装抗敌失败,就可以借助腾格勒的兵力来造反。那样宣王要做的,只是打开闸门,放洪水。」

皇甫卿道:「没错。如果宣王借助腾格勒人的力量,等于是引狼入室、为他人做嫁衣,宣王必定做好了这种准备,并且打算随时出卖腾格勒人。而现实比这个假如更糟糕,宣王最大的不利,便是封地并不在聚华帝国与腾格勒汗团的交接,而是完全在相反的临海地区。他们要勾结腾格勒人来个前后夹攻,只有通过书信和探子进行联络,而双方都心怀鬼胎,这种配合的成功可能性嘛……」皇甫卿苦笑着轻轻摇头。

贺宇风笑道:「看来我们必定会得胜!什么叛贼,痛痛快地杀一场!把他们杀得精光!」

「你呀,老是喊打喊杀的。」皇甫卿无奈地笑,真是拿这小家伙没办法,正色道:「这你还是别抱希望了。腾格勒人的军队不会有空帮助宣王,玉廷小王爷更不会等到起势的时机和信号。」

贺宇风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不满地扁扁嘴,他知道皇甫卿必定是有了相当把握的盘算才会这么说,也明白皇甫卿的苦心。皇甫卿早就未雨绸缪?暗地布下疑兵之计,让腾格勒人心生疑虑,不敢动弹,这样宣王的造反也能扼杀在无声无息中,玉廷没有听到狼烟四起的消息,也自然不会贸然有所行动;其实皇甫卿未雨绸缪严格来说这也不是针对宣王和玉延特地而做,不给腾格勒人进攻的机会是比长城更为有效的防线。

回到家,贺宇风喝了姜汤躺下了,思绪却停不下来。

舅舅的出发点和方式好是很好,可是实在很没劲,这样虽然不会引发动乱,但却毕竟留下了祸根。只有引蛇出洞,才能永绝后患。不然就永远是个危险的祸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暴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可光是他贺宇风如此认为可没有用,只有承玺如此认为,才是真正算数。想到这个,贺宇风立即臭了一张脸,抿紧了嘴唇,嘴巴努来努去。双手枕在脑后,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最后而朝下趴着,想道:其实也简单,只要他贺宇风谎报军情说腾格勒人打进来,就可以了嘛。等把作乱的玉廷拿下,动乱镇压下去,把身为反贼之父的宣王连坐,就都解决了。然后他再把真相说出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等等!如果皇上派自己带领精锐出去抗敌,捉拿玉廷的好事不就要错过了吗?

贺宇风神色一动,双手从脑后松开放在枕头两侧,却还是趴着不动。他想道:谎报军情可不是小罪,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如何行得通?可如果皇上不追究,那不就等于欠了皇上一个人情,以后可怎么好?!还有朝上的悠悠众口可不是摆设,就算他自己不在乎,舅舅又该如何?

贺宇风猛地坐起,下床反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下巴搁在椅背上,想了又想,挣扎了又挣扎,贺宇风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双手扶着椅背,头枕在椅背上,左侧换到右侧,右侧换到左侧。嗫嚅着道:「……这样就得去求他,他一定会趁机坐地起价!一定会!」

毕竟那件事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最后贺宇风双脚拍打了几下地面,猛地站起,大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点小事算什么?!谁怕谁啊!老子一定要把这个祸害斩草除根。」

然后贺宇风竟然真的说干就干,径直进宫面圣去也。

李燕歌的突然来访,让王富贵很是意外,根本没想到他会主动到自己家来拜访。李燕歌却自然地很,进屋,把手里的篮子放下,从篮子里把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都只是很普通的家常小点心。

李燕歌道:「娘惦记你,叫我带点东西来。」

王富贵尴尬地很,轻声道:「……该我侍奉父母才是……」他在跟皇甫卿走的时候,娘对他说:「我从不把你当儿子,你也不要把我当娘,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你不要太自做多情。」她不要他喊自己娘,更不要他奉着自己。

李燕歌哼了声,道:「不敢,你不要闯祸拖累我们就谢天谢地了。一万骑兵,好风光啊……」王富贵立时脸涨的通红,羞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李燕歌看在眼中,道:「你下不了,对吗?」王富贵脸色变了,偏过头,不做声。李燕歌叹道:「也是,谁说是蛮夷盗匪,作恶多端,却也是一条性命啊……还有父母妻子儿女。」

王富贵抢道:「他们不是盗匪,是腾格勒的正规军队,根本不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们不该死!」

李燕歌道:「那么聚华帝国的一万骑兵就该死了吗?皇上把他们交给你,就是让你去叫他们送死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富贵急道,「我到了地方,先侦察,发现他们不是盗匪后就想先撤退,上折子说一下具体情况,再决定是否真的要进攻,可谁想到,他们也发现了我们,二话不说就杀了过来!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我不想和他们打他们也不听!我想,可能是语言不通的关系吧,后来我没办法,只好应战,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主动权,变得穷于应付了是不是?」李燕歌不听他的解释还好,听了胸闷难当,暗骂一声:真真是书生意气!

王富贵脸上阵阵必烫,再垂下头。李燕歌叹道:「这打仗的事,我是外行,说不出什么,我只能劝你一句,你心中有天理公道,可你肩头也有千斤重担,端看你如何取舍。为了天理公道去死很简单,为了千斤重担卑微地活下去,却是难上难。」

王富贵默默无语,缓缓点头。他不是笨蛋,这话的分量他掂得出来,关于皇甫卿的各种传闻他听得多了,皇甫一派和冯老将军一派的对立他也感觉的到,在这种情况下皇甫卿却屹立不摇,行事稳如泰山,光这点就让他佩服不已。

李燕歌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先前你对我说,你想要救我,还算数吗?」

王富贵忙不迭地点头:「算数!」

「你信不信我?」

「我信。」王富贵从来都觉得李燕歌是面恶心善,就和亲娘要他别喊自己娘是一样的。似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是希望他不要被自己低下的身份给拖累了。

「好。」李燕歌点点头,「你这里有没有僻静的地方,我们换地方说话。」

换了地方,确定无人会听到两人说话后,李燕歌面露讥讽,嘴角含笑道:「我要告诉你―些事情,你姑且听之。要是觉得无聊,你就当我嘴碎好了。」

王富贵点头道:「哥,你说吧,我听着呢。」

李燕歌便斟酌着娓娓道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扭曲甚至隐瞒。心下打定主意:运筹帷幄镇压叛乱的是皇甫卿他们,可玉廷小王爷的头要由王富贵来拿!

第八章

回到宫里信息的时候,李燕歌遇到了贺宇风。看起来他似乎很不耐烦,看见李燕歌劈头就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李燕歌道:「只是随便出动转转。」

贺宇风走近他,绕着他慢慢地走,一字一顿地道:「随便?出去?转转?」又道:「你现在的身份是五品首领宦官,却能随意上街去转转,皇上对你还真是优待啊。」

李燕歌笑道:「是错觉吗?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酸醋的味道。」贴到贺宇风身上,伸出手指轻轻在他胸口爬到肩头,「皇上宠我,随便我进出,让你这么不开心吗?」

贺宇风怒道:「皇上宠不宠你关我屁事!」

李燕歌道:「那贺大人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开心呢?」

贺宇风吸了口气,道:「本来今天我是想找你去茶楼喝茶的,可你却不在。」

「喝茶?」

「不行吗?」

「行,可是要和别人出去,不是应该事先约定的吗?」

「我就是临时起意!不行吗?」贺宇风横眉立目。

「行,当然行。」李燕歌笑意更浓。

他舒眉,开颜,把手从贺宇风身上撤离,压低了声音含笑道:「对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本是天上奉酒的仙童,因为动了凡心、触犯天条,所以被打下凡间,王母娘娘说:如果你能找到一个人来证明世上真有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话,我就解除对你的罚。贺大人,你说我能找到那个人吗?」

贺宇风一楞,神色尴尬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想起上李燕歌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可当时他却说了一句刻薄无比的话,他忘不了当时李燕歌的眼神和背影。可是,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呢?这种事情是要靠运气的,并不是他说了算,如果随便给予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就等于是在骗人,这不是在迷惑敌人,所以他不喜欢撒谎。

过了片刻,贺宇风才回答:「……这不是打仗,我没办法立军令状说能或是不能。我只能祝愿你早日找到这么一个人。」

李燕歌道:「我应该继续找那个人吗?」

「应该。」

「如果我觉得找到了那个人,应该去争取吗?」

「应该。」

「如果别人都说我配不上那个人呢?」

「如果那个人也觉得你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你们又过得很快乐,何必管别人说什么?如果什么都要顾虑,那还不得累死。」贺宇风回答的一脸理所当然。

李燕歌微笑,话题一转,道:「先前贺大人说要和我同仇敌忾,贺大人可还记得?」

贺宇风一听有点生气,你还敢提?!可没等贺宇风开口,李燕歌就道:「我可还记得,而且时刻铭记。我把贺大人你当成皇甫大人来信。贺大人上说即使是我这个娼妓的话,你也愿意好好听取,你可还记得?」

贺宇风蹙眉,不明白他用意何在。

李燕歌以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正色道:「皇甫大人信我,你信不信皇甫大人信的人?」

贺宇风仔细地看他,缓缓点了点头。

李燕歌道:「那么,信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请相信我。」

贺宇风有点迟疑:他的话,能信吗?纵使有皇甫卿的保证。

李燕歌忽然眯起眼睛笑:「其实我只是个自私的人,会答应皇甫大人的拜托,也是希望能在事成之后得到允许,让我得以待在那个人身边。如果我被皇甫大人讨厌甚至憎恶,我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贺宇风蹙眉:「舅舅的态度,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李燕歌笑道:「是呀,非常非常非──常地重要。」

然后李燕歌就感觉看不见的熊熊烈焰从贺宇风身上腾地冒了出来。

就见贺宇风胸口一起一伏,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道:「我告诉你,不要妄想了,死心吧,舅舅和你是没可能的。」

李燕歌含笑,知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觊觎皇甫卿。歪头道:「干嘛把话说得这么绝啊,皇上对皇甫大人又不好,只要我好好表现,指不定──」

「别傻了。舅舅和皇上好好的。」

「我亲眼看到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吗?如玉夫人生产那,如果不是你把皇甫大人强行带回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其实皇上根本是憎恨皇甫大人的吧?」李燕歌不说皇甫卿对承玺是否有心结,是因为如玉夫人的死因是个不见底的潭,踏进去并不明智。于是避重就轻地从承玺那边找突破口。

「当时──」贺宇风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在之前,我和舅舅在边关的时候,皇上把大安卢氏一门灭了族,舅舅回来后知晓了,认为这么做太过残忍,和皇上争吵。当初我带舅舅去三春辉,其实也是想让他想点别的,放松一下。」

李燕歌有点吃惊,问道:「灭族?他们犯了什么大罪?」  「冒犯皇权。皇上想把大安的一部分人口迁移到政陵去,促进政陵的工农百业,但是大安的人不愿意。卢氏的长老作为代表出来向钦差求情,钦差让当地所有乡绅表决,所有人都站在卢家一边,只有一个儒生站在钦差这边。卢家的―个子弟就在半路上把那儒生给杀了。」

李燕歌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道:「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卢家的权威竟然超过了皇上,有人会为了卢家的私益杀掉代表着皇上利益的人?」

「是的。」贺宇风点头道,「于是皇上听取丞相的建议,把卢家灭了族。舅舅认为这件事做得太绝,这也是他第一和皇上争辩,当时他们闹得很僵。否则──」说着横了李燕歌一眼,「否则舅舅怎么可能被我一说就跟着我出动看热闹?他可是从来不爱瞎凑热闹的。」他凑到李燕歌面前,指着他鼻子道:「所以,我说,你,死,心,吧!」

「死心?」

「没错!」贺宇风挥手,「舅舅喜欢的是皇上,你没机会的。」

李燕歌蹙眉,紧紧凝视着他,道:「他喜欢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默默待在皇甫大人身边,在能用得上我的时候出一点力,不会让他或者让皇帝发现我的存在。」

贺宇风面部肌肉在扭曲:「为什么非要舅舅不可?世上的男人女人都死光了吗?」身上的火焰又炽烈了些。

李燕歌垂下眼睛,把脸偏下一边,轻叹道:「世上男女纵然多,可那对我来说,他们和死了又有何区别?」无声地轻笑,「我并不是想和皇上长公主抢什么,只不过希望待在他身边罢了,对我来说,只有皇甫大人才是真正诚心对我好的人,他不嫌弃我,百分之百地信任我。」再抬起眼看他,目光幽幽,满是哀怨,「就这么点点的小小愿望,贺大人你也要阻拦吗?」

「不是的!」贺宇风被他看得心跳脸热,心虚地急道:「你不要找一个人吗?待在舅舅身边的话,可怎么找。」

「找什么人啊?」李燕歌反问。

「就是那个──那个,王母娘娘,鸳鸯什么的」贺宇风开始语无伦。

李燕歌笑道:「我还玉皇大帝霹雳大仙呢。」

「是你自己说自己是天上仙童的!」被这么―刻薄,贺宇风怒道,「我说的是,你不是要找一个对你好的人,能证明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人吗?!」

「是呀。我要找。」李燕歌一脸无辜,笑道:「我已经决定了,皇甫大人就是那个人。」

「想都别想!」贺宇风吼起来,「难道你就没别的人好选了吗?」

李燕歌吼回去:「当然没有!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

贺宇风更加大声地吼:「难道我不是男人吗?!!」

李燕歌继续吼:「你是不是男人关我什么事?!!!」

贺宇风也吼回去:「你没别的人好选,难道就不会选我吗?!!」同时用力指指自己的鼻子。

李燕歌眼睛亮了,盯着他笑,笑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贼,简直像是偷吃到鱼的猫。反问一句:「选你?」

贺宇风看看自己的手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立时僵在原地。

李燕歌看着他直笑,抬手托着下巴,「你说了,我听见了,你认不认?我认了,我听你的,我选你。你呢?」

贺宇风嘴角微微抽搐。李燕歌道:「男子汉大丈夫,可别连说过的话也不敢承认哦。」

贺宇风嘴巴张了几下,憋了半天,才道:「……如果你不再用翘着兰指的手托下巴的姿势跟我说话,我就认。」

李燕歌立即把双手毕恭毕正地放好。贺宇风干咳了几下,硬着头皮道:「好了,我也该告辞了。」

转身,向门口走去。李燕歌在后面唤他:「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贺宇风头也不回,高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四马难追。」

赶紧走,要是让人看见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那就不用混了。

踏到回廊上走了一段,才发现日头已偏西。忽然后面脚步响,贺宇风回头,就见李燕歌赶了上来,挽住他的胳膊,拉了他快步走。

李燕歌神秘兮兮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去见识一下这皇宫中皇上才有的享受。」

贺宇风好奇,便任由他拉着走。两个人拉着手在回廊上小跑,穿梭在岗哨的目光中。经过几宫殿,宦官和宫女们纷纷行礼,他们也完全不理会。

最后到了一偏殿,地主不大,布置摆设似是书房又像是茶室,正对着个小池塘。正面墙都没有了,取面代之的是一道卷起小半的竹帘,池溏上有九曲小桥,却只有桥面,没有栏杆。池水中浮萍隐约可见几点游动的灿金鲜红,想来是锦鲤金鱼之类。

偏殿中没有书桌,地板上放着坐垫臂撑,旁边矮几上有小香炉。

这里不是承玺的书房,更没有什么书信奏折,于是也没什么守卫,两人很容易就进来了。一同在竹帘前坐下,贺宇风转头四下看看,不解地道:「这里有『皇上才有的享受』?」除了一面墙没了,其它实在没什么出奇的呀。

李燕歌微笑,示意他往外看那池塘上的九曲小桥。贺宇风依言看去,就见一着绿衣的妙龄宫女正娉娉婷婷地走过。

贺宇风看着她,目光跟着她慢慢移动。

李燕歌笑道:「好一副杨柳细腰啊……」

「嗯嗯……」贺宇风盯着看,无意识地回应。

然后是个红衣宫女走过。

「这个腰粗了点,不过胸脯够挺。」

「嗯嗯……」

第三个宫女走过。

贺宇风叫起来:「哇,这个走路竟然在扭呢。」

「有吗?在哪里?」

「你看你看,扭了扭了!」

「真的呢!」

……

第七个。

「美女!」用力拉扯,「快看,国色天香啊!」

「……有吗?这个很普通,实在没什么出奇的。」

「不理吧,这样的还觉得普通,你的眼光也太高了。」

「明明是你自己眼光有问题。」

……

第若干个。

「……这个好丑……」

「会吗?我觉得挺有味道的。」

「你果然眼光有问题……」

第二个若干个。

「我敢说,这个身材最匀称!」

「像个大葫芦,胖了点,跑起来一定慢得像死猪,打起来会是死得最快的那个。」

「……谁会让女人去打仗!」

第三个若干个。

「快看!这个的脚好漂亮!配上那双绣鞋的样式更好看!」

「哦?」

两个人一齐趴到地板上歪头看,随着宫女的小步走,壁虎式爬动中。

赞叹一声:「……『果然够精致!可爱……』」

除了承玺,平时谁还敢这样明日张胆地对后宫中的女子品头论足?李燕歌时时注意承玺的日常起居,发现他时常以休息为名躲到这里来,等出来后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原来这里是承玺用来欣赏美女的秘密「城寨」,现在贺宇风和李燕歌他们两人做的便是「皇上才有的享受」。

用承玺的话来说,就是:后宫近万名年轻女子,妙就在于百争艳,团锦簇的华丽,赏心悦目,而倒并不一定真要──宠幸,否则,这么多人一天一个也轮不完啊,就算轮完了,是否享受只有天知道,会早死倒是真的,而且其它事也不要做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经过的宫女也就越来越少,最后好久也不见一个。

贺宇风道:「虽然很不错,不过这么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贺宇风拉长了声音道:「看多了就没意思了……」他的童年是在宫中度过的,这样来回走动的宫女毕竟看得多了──虽然小时候他根本不会去注意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

李燕歌笑得不怀好意,道:「那么贺大人觉得如何才算是过瘾呢?」

贺宇风一怔,被李燕歌盯着,脸唰地红了。李燕歌凑上来,悄声道:「跟我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走呀走,穿过御园,理直气壮地过了关卡,爬过几道矮墙,钻进灌木林,四肢并用,两人伏在地上爬呀爬。

成排的房间出现在两人前面,有的亮着灯火,两人藏身在紧贴房间外墙的灌木中,专挑有灯火的房间,爬上窗台探头查看房间里的情况。

连看了几个房间,贺宇风忽然扯扯李燕歌,一言不发,只是激动得手都抖了。李燕歌点头表示明白,立即把贺宇风挤到旁边占了他的位置偷看。狭小的缝隙中,是白茫茫的热气,大木桶,哗啦的水声,湿透披散的黑发,若隐若现的白皙脖子和肩背……

两个人争着要往里面多看一眼,可房间的主人防范工作做的太好,能找到的缝隙就只有那么一个。两个人你挤我我挤你,挨得紧紧的,几乎没有一点空隙。

「……你过去一点!」推推。

「应该是你过去一点才是,别妨碍我看。」推回去。

「你都看了那么久了,该让位了。」用力推。

「是我带你来的。」坚持不动。

「主人应该要尽力让客人高兴。」

「那客随主便又该怎么说?」

……

羽量级的「拳打脚踢」,逐渐发展成「大打出手」,争吵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房间的主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动静,于是一个舀热水的瓢破窗而出,贺宇风反应迅速立刻低头,于是瓢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李燕歌额头上。跟着就听见房间里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皇甫卿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只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居然去偷看宫女洗澡,这两个小家伙是不是太闲了?

贺宇风也觉得头疼,因为他已经被皇甫卿骂了快一个时辰。这件事情明明是李燕歌和自己一起做下的,为什么舅舅只揪着自己不放,而放任李燕歌在旁边坐得悠闲无比?忍不住道:「是他叫我跟他去的呀……」

皇甫卿道:「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他的傀儡吗?难道就不会自己判断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归根到底,是你自己有想这么做,而且觉得做了也没什么,才会听从人的教唆。」

贺宇风抬眼望天,假装没听见。

皇甫卿怒道:「看着我!」

贺宇风立即把目光收回来,但是一接触到皇甫卿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一声也不吭。这毕竟是自己理亏。他知道不是皇甫卿爱念,而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好。

皇甫卿还要再说,一起没说话的承玺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爱卿骂了那么久也累了,休息一下吧。我想宇风也会吸取教训的。」

既然承玺发话,皇甫卿也不好再说什么,躬身退到一边。

承玺笑道:「宇风那个宫女的样貌你看清楚了吗?」

贺宇风怔了下,羞涩地道:「……一点点。」

「漂亮吗?」

「……大概吧。」

「那,你喜欢吗?」承玺的笑容更大。

贺宇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承玺又道:「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她赏赐给你,让她跟你回家服侍你,如何?」

「呃……」贺宇风咽了口唾沫,道:「这个……虽然她是很好看,可我暂时不想成家……」

「为什么?普通人有的在你这个年纪儿子都有两个了。」

贺宇风干咳了一下,挺起胸道:「腾格勒野狗还在对我聚华帝国虎视眈眈,我哪里有心思成家?」

承玺笑道:「也好,大丈夫何患无妻?不着急。等你功成名就之后,天下美女都任凭你挑。」

然后承玺就让贺宇风和李燕歌走了。

承玺对皇甫卿道:「他们两个看来相得挺好。」

皇甫卿无奈地笑,承玺又道;「只是李燕歌,恐怕未必可靠。你看要不要提醒一下宇风,要他有所提防?」

他还记得,自己经不住李燕歌制造出来的贺宇风的撩拨模样,对贺宇风……但他又不敢说,说出来,皇甫卿刚才用来教训贺宇风的话又可以挪过来教训自己了。

他相信皇甫卿,相信贺宇风,却觉得李燕歌未必能相信,即使李燕歌拥有和那个人同样的声音。或者说,正因为李燕歌的声音,他才更要提醒自己不要被迷惑了。

皇甫卿道:「我知道的李燕歌,虽然视野或许并不宽广,心眼也小了点,却天良未泯,也可说是恩怨分明。所以,我决定相信他。」

承玺点头道:「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看中的,我信。」

被承玺从皇甫卿的教训下解放了出来,两人走了一段,李燕歌道:「那个宫女那么漂亮,你为什么不要?」

「热气中只看到个背影,朦朦胧胧的,你怎么知道她漂亮不漂亮?」

「她肤若凝脂,洁白光滑如玉,有这样肌肤的女子,难道还会难看到哪里去?」

贺宇风抿唇嘴角往下拉:「别说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确实有点后悔,当时自己就回绝了呢?可当时李燕歌坐在自己旁边,拒绝的话不知怎么就冲口而出。

这……亏大了……

李燕歌微笑,转过个弯,到了个没人看到的拐角,李燕歌停下,也把贺宇风拉了过来,他抓着贺宇风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笑道:「跟她的肌肤比起来,我的又如何呢?」

「……啊?……」贺宇风完全无法反应,只觉得触手嫩滑细腻万分。

李燕歌将他的手下移,滑到了自己的颈项上,然后缓缓滑进了领口,跟着是胸口衣服里……

贺宇风只觉得血气腾地往上冲,脸顿时红到了脖子根。他像被烫到般地抽回手,并跳开几步,急道:「别闹了!光天化日的,像什么话!」

光天化日?现在明明是晚上,因为有微弱的月光,四周才没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李燕歌掩着胸口的衣服,笑道:「怎么样?谁的比较好?」

贺宇风不理会他的话,径自道:「舅舅说得对,我们刚才做的事情,要是认真追究的话,可说是秽乱宫闱,是杀头的罪名。」

李燕歌道:「『我们刚才做的事情』?你是指偷看宫女洗澡,还是──」笑容中含义多多,不用说,「还是」后面接的是刚才贺宇风把手伸到李燕歌衣服里的事。

贺宇风的脸更红了,怒道:「是你硬把我的手拽过去的!」

「哦……原来贺大人这么娇弱啊,被我一拉竟然毫无反抗之力!」李燕歌眨眨眼,被贺宇风一瞪,奇道:「难道不是?」然后作恍然大悟状,惊慌又激动地道:「原来是我天生神力!」

贺宇风头上青筋蹦了出来,李燕歌不再逗他,笑道:「皇上可舍不得治你的罪,甚至只要你喜欢,你想要多少美女就能给你多少美女。」

「吵死了!」贺宇风难皮疙瘩起了一身,上的事情他又想起来了,「我宁愿他别对我这么好!」

「那──」李燕歌凑过去,堪堪贴在他身上,轻声道,「我对你好,你要不要呢?」

月色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连夜风也似柔和了许多。

墙上树影间,有两个人影紧靠着。个儿高的影子手慢慢抬起,似乎很是犹疑,但最后还是台了起来,放到了个儿稍矮一点的影子的颈项上。微微低头,交错。从头部开始,两个影子紧贴,合成一个影子……

月色朦胧,草丛中隐隐有虫鸣。两人窝在御园的灌木丛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话题自然提到了共同要对付的人──玉廷。李燕歌忽然想到:如果让相公堂子里说春书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这么编:「玉廷小王爷看上了皇甫大人,于是冲冠一怒为蓝颜举兵造反;贺大人对皇甫大人舅甥情。甚至怀有不单纯的心思。于是看玉廷小王爷非常之不顺眼,不惜一切也要把情敌做掉!」

李燕歌噗嗤笑了出来。

下流段子,呵呵呵呵……高贵的身份,哈哈哈哈……

如果下流段子中的主角不是这样的高贵身份,而是乡野中卑贱的绑巴佬,谁会有兴趣听?谁会有兴趣看?又有哪个呆子会兜售没人听的段子?

贺宇风自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笑,只道是李燕歌在嘲笑自己的计划,于是臭了一张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李燕歌笑道:「我是因为遇着个知音而高兴呀,玉廷和宣王如果不除去,就永远是个危险的祸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贺宇风眼睛亮了,急道:「你也觉得斩草除根比较好吗?」

「我是否如此认为可没有用,」李燕歌笑道,「只有皇上如此认为,才是真正算数。」

贺宇风噎住了,扁扁嘴头歪到一边,道:「我已经和皇上通过气,把该说的都说了,一切都很顺利。皇上很赞同我的意见。」他觉得承玺说得好,《孙子兵法》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战者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将因此而失去能被流传夸奖的勇猛形象;皇甫卿不在乎虚名,可朝廷不能不在乎;如果是攻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确实是下中之下,可现在并不是攻城,而是平叛;皇家镇压反贼绝对不能无声无息,而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反贼的愚蠢和罪孽,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大逆不道、谋反,只有凄惨下场!又道:「皇上已经召集大家详细探讨了细节,具体已经开始一步一步行动了。」

看他虽然脸色不怎么好,不过似乎没有吃亏,否则依贺宇风的性子哪会这么平静。李燕歌放心了,笑道:「那不是很好吗?怎么还黑着一张脸?」

贺宇风吸吸鼻子,摇头晃脑一番,突然大着嗓门道:「我就说他会坐地起价吧!果然!实在是──」硬生生地停住了,絮絮叨叨地道:「没有乘机给他一拳,真是太可惜了。」他似乎很想骂几句粗话,平时的教养和自尊却不允许他这么做。最后忽然冲口而出:「母之,诚彼娘之非悦也!」

李燕歌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句话其实就是把「妈的,真他娘的不爽!」强行翻译成了文言,笑意顿时一涌而上,怎么也没法忍住,大声笑了几声后好不容易才能收敛。纵使如此,胸口还是因为笑意冲的人猛而直发痛。他本来是很讨厌别人掉些酸溜溜的书袋,可贺宇风的话却让他觉得很是直率可爱,想要矜持又想发泄的矛盾下的可爱。

李燕歌憋着闷笑,倚上贺宇风,柔声道:「不生气不生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有的是机会。受了气呀,自然有人会给你安慰补偿的。」

贺宇风随口道:「谁啊?」

李燕歌微微抬高眼角眉稍,轻笑:「你说是谁呢?」手摸上贺宇风的腰带,轻轻一扯便抽了出来。

贺宇风去求那无耻色鬼,发生了什么或以后会发生什么,李燕歌都不会觉得吃惊。现在再怎么忐忑,也只有都一步看一步……而所谓的「在乎」和「担心」,自己都没有资格。

什么是下流?什么是高贵?李燕歌只知道贺宇风不再是高岭之,也不是洁白无瑕,现在的贺宇风伸手可及,贺宇风似乎再也没有资格看不起他。现在的他们──是一样的……自己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可李燕歌现在忽然发觉自己当初的自以为是是多么可笑和卑劣。事实上,贺宇风从来就不曾改变。是不是和男人做过那档子事,对贺宇风来说和他的贵贱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没有。

那个秘密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最后将由自己带到棺材里去。现在贺宇风就在这里,温暖、平和、热切、真实。他自知在对方面前罪孽重,却依旧厚着脸皮心虚地享受这自己不配拥有的怀抱,有一句话在他心尖盘旋:所谓的平等不应该是用破坏来获得的,不应该啊……

马蹄声急,八百里军情急报经过层层关卡送到承玺的桌子上。贺宇风接到了出征抗敌的命令,绵延数里的军队逶迤而去,玉廷望着,微笑:时候终于等到了!

李燕歌把一份手抄稿交给玉廷,道:「我了好多功夫才摸清了玉玺每日使用和保管的流程,时间、地点、看管的人,我都记了下来,算是我的心意。」玉廷接过。打开粗粗浏览,满意地点头。

玉廷把手抄稿收好,笑道:「李公子如果能弄到真正的玉玺,自然是少不得封王拜相。」

李燕歌轻轻摇头,叹道:「说什么封王拜相,小王爷,你我都是明白人,就算没读过史书,说书也听得多了,哪一代开国元勋是得了善终?千般兄弟万般朋友义,全都飞灰烟灭。更何况你我之间只不过是相互利用。我帮你,只是为了自己出口气,可如果要为了出口气而搭上自己的性命,那就太划不来了。」

玉廷正低头喝茶,听到这话,抬眼狐疑地看他,道:「李公子要打退堂鼓?」

「我只是觉得这生意划不来。」

玉廷放下茶杯,冷笑道:「开弓岂有回头箭。」

李燕歌道:「那说的是小王爷自己吧。小王爷的事,与我一介下九流有何干系?前人说的好,明哲保身才是正途。告诉小王爷玉玺的情况,就算是还了小王爷先前多份礼的人情。」就告辞要走,玉廷怒意顿起,伸手就揪住他,咬牙道:「人说表子无情,我还不怎么信,不想你还真是朝三暮四一天变三变,如今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我怎能容得你中途变卦!」

「我只是个小把戏!」李燕歌疼得直皱眉,「那种指点江山笑傲风云的事我想想也是罪过!」连连哀求道:「放过我……饶过我吧……」

玉廷道:「你怕了?」

「我怕了……很怕很怕……什么报复,什么出气,都是空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玉廷盯着他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浓浓的恐惧、不安和退意,心下不屑地冷笑。果然贱人就是贱人,色厉内孱,没事的时候似乎很冷静很有本事,事到临头就尿了裤子。

「可惜,我原以为你是在乎你的弟弟、你的父母、你的三春晖的。」

李燕歌笑得硬:「你说我在乎也好,说我不在乎也成。怎么都无所谓。」

玉廷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自己想要的人不是这样的,那个人应该隐忍、坚毅、机敏、玲珑、矛盾、复杂,那个人应该有时让人感动,有时又让人觉得可恶,一会儿又觉得可悲,有时欢喜有时遗憾、还有的同情,就像一只手抓到人心的人;那个人应当如一块晶莹的汉玉,似乎一眼就能看透,里面其实还藏着无尽的精华;那个人应当义无反顾,无所畏惧,笑看风云,稳如山。

「你觉得现在很安逸,放弃现在的一切跟我合作的话风险太大?」玉廷注意到李燕歌眼神发飘,向旁边移去,嗤笑了声,道:「我知道,你和贺宇风好上了。」果然见他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原本只是试探,现在看来是猜对了呢,于是道:「不必吃惊,我又不是瞎子聋子,他看你和你看他的眼神都太不寻常了。你和贺宇风好上了,所以不想惹事,不想和他成为敌人,是也不是?这 我能理解,只是,你们的身份也未免差得太远了。」

玉廷微笑着抬手轻抚李燕歌的发丝,缓缓道:「他是天之骄子,你的身份你自己清楚,你们好上了,能好多久呢?英雄爱美人,他终究要娶妻的,门要当、户要对。」手中的发丝在轻轻颤抖,玉廷还在说:「你能抓住他,你能拥有他,你能让他俯首称臣,他将是你的阶下囚,他会任你置。」

李燕歌怔怔地,眼中渐渐浮现出光彩,然后似乎为了掩饰而眨眨眼,喉头滚了几下,哑着嗓子道:「……我能吗?真的可以吗?」

玉廷笑的和善无比:「你能的。助我成事,他就是你的了。」对付连激将法都失败的懦弱庸俗之辈,就要使出利诱的手段。不过在紧要关头乘机抬高价钱也是常见的手段,李燕歌自出生便在风尘中打滚,怎会不懂?真是浅薄得可笑,你要抬价,我就许愿,等事情办成了,还顾与否就看我高兴了,你能奈我何?「我不会伤他一分一毫,我会把他完完整整地交到你手里。如果我食言了,你就把玉玺藏起来,不给我。这样,如何?」果然就见李燕歌呼吸急促,强自压抑着,带着满胸悸动而去。

玉廷负手微笑:能让人冲昏头脑的,除了权势钱财女色外,便是占有欲了,或者说「情」这一字。为防万一,三春晖的那一大家子,可以拿来当人质。不过,李燕歌本来就不过是计划中的一个小卒,如果要为了掌控这么一个贱人而特地抽调大量人手,是不是有拣芝麻丢西瓜之嫌?再有,李燕歌真的会在乎三春晖上下的生死吗?

第九章

贺宇风带着军队每天不急不徐地赶路,听见头顶鹰鸣,便略略停下,抬高手臂,让盘旋而下的苍鹰落在手腕上。贺宇风就通过这种方法来获知京城的情况。而贺宇风每天回报的赶路数目就多报一倍。于是等他们离开京城五百余里的时候,给京城的折子上写的却是已经出关。

这天的情报上这么写着:「皇甫卿送太子到阜湖视察水灾灾情,发放赈灾物资。灾情严重,道路损毁,交通中断。」

贺宇风笑了,舅舅很守约定地去「被水灾困住」了,那自己也不能落后,于是提笔写下「腾格勒攻势凶猛,但无妨。我军,有利。」,让苍鹰带回去。

过了几日,写道:「请增派兵马,发放百万军饷,否则贺某撒手不愿再战。」

又过了几日,送回去的是空白文书。再过了几日,选了张皱不拉几的文书,用含沙带土的血歪歪扭扭地写着:「贺大人阵亡……副将赵某惟有一死以谢天下……」

这天,苍鹰又在头顶盘旋。贺宇风看了最新资讯,下令全体转换前进方向。副将赵立德正觉得疑惑,贺宇风笑道:「边关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掉转马头正对京城,执鞭一指,「我们这的战场是那里!」

五百余里、近六百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贺宇风快马加鞭,不再如出来时般悠哉,因为如果有半点延误,事情将不堪设想。

京城几骚乱,伪装成近卫军的玉廷顺利地进入了宫城。

王富贵急匆匆地赶到宫城门口,满身尘土,愤怒地大声道:「为什么让他们过去?!」

守门的守卫解释着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规矩来,王富贵越听越心火越盛,而以前他几乎是不知道什么是「愤怒」的。

那天李燕歌说玉廷要谋反;说玉廷和宫城的守卫串通一气;说宫城的守卫会让玉廷通过;说大内的内侍要帮着玉廷逼宫犯上……别看这宫廷貌似祥和、其实每一个都是狼子野心;说他们相信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说他们只为了立威就可以滥杀无辜。

最后李燕歌笑着说:「你如果不信,到时候可尽管去看,去看一出逼宫的好戏。你静静地看着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做。等胜负出来后,你要做的只是对胜利者山呼万岁。」

王富贵本是不信的,因为他想不明白。自从被官府削去功名,他不明白的事情就成堆成堆的涌来。想不通,于是他尝试着换个角度去看,便突然豁然开朗──残酷的豁然开朗。他挣扎着期望大哥一个也不要说中,可为什么事实却偏偏在冷笑着告诉他全部都成了真呢?

什么苦衷,什么为难,尽忠职守不是最大的本分吗?更何况造反是不赦的十恶中的第一大恶,为什么他们要做反贼的帮凶?!制造动乱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好?为什么每个人都梦想着黄袍加身?难道真是所谓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富贵愤怒地下令将守卫拿下,大步流星地进入宫城,焦急而从容。得赶快追赶上玉廷,把他们拦截下来!可恶,只要有一个关卡对玉廷产生一点阻碍,自己应该就能追上了!大哥叫他静静地看着好了,可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副将惊讶地看着,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那太过文弱的上司第一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走在宫城道路上。

他们越走越快,最后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奔跑。

通往大内的门被一扇一扇打开,在早已安排好的内线接应下,玉廷不断接近目标。

他或许不应该来,现在也许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不,应该说,动手的时机在李燕歌说皇甫卿在承玺面前把他着重点名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他立足之再遥遥欲坠,可是现在难道能抽身吗?箭已离弦,再无回头的可能。他别无出路。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承玺也不会留着他和父亲宣王。他依照事先约好的信号逼宫,不过是希望能杀出一条血路!做了是找死,什么都不做就是等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放手一搏。

玉廷这么想着,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因为实在是太顺利了,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地上每间隔一点距离就撒下一点饵食把猎物逐渐引诱到陷阱里去一般。

下一瞬间,这「顺利」就被打破了。在他们穿过下个门的时候,后面有人追赶上来了,嚷嚷着不许守卫让他们过去。下一道门的守卫不说话。静静地把门推开了,等着玉廷经过。玉廷欣喜,急忙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备战。在他们即将穿过门的时候,追兵赶上,和玉廷人马的尾部战成一团。前半部分人和玉廷迅速经过后,门就关上了,把内里和外面间隔成两个世界。

玉廷继续前进。不久,他又听见背后追兵的声音响起……

李燕歌站在大殿高台上,遥望.远远中看见玉廷的人马像是面团般被门一切一段、一切一段,越来越短。又瞧后面追兵的行动,李燕歌微笑:看来那天对富贵说的话起作用了;玉廷恐怕也发觉不妙了吧,不过玉廷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只能前进,孤注一掷……孤注一搏?呵呵,就让我来看看所谓的高贵之人能付出多少代价吧!

到了内宫,玉廷依照情报冲到承玺本应该在的鹿苑,可是那里不要说承玺,连守卫、太监、宫女部不见一个。却见李燕歌穿了一身内侍的制服,斜持着拂尘,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看着玉廷微笑。

玉廷心一沉,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一个部下轻声道:「小王爷,我们上当丁。」说着就要冲上去杀了李燕歌,却被玉廷抬手拦下。

玉廷看着李燕歌,淡淡笑道:「你在这啊。」

李燕歌道:「小王爷想知道皇上在哪里吗?」

玉廷道:「想知道。不过得看李公子愿不愿意告诉我。」他感觉现在自己是进了风箱的耗子,只有被赶着跑的份。

李燕歌道:「我可以告诉小王爷你,不过我希望小王爷得偿所愿后能实现我一个要求。」

玉廷笑道:「先前我已经向李公子许过许多愿,我怕要是再许愿,就没能力还愿了,我这个人呀,可不喜欢事前凭空乱许愿、事后食言就当喝凉水的行径。不过如果是千两金万两银,我想自己也许倒还能得做到。」

李燕歌笑道:「小王爷言重了。我一向是相信小王爷是言而有信之人,所以今儿才厚着脸皮站在这里和小王爷讨价还价。说来惭愧,我也不过是希望能把情报卖个好价钱。」

「那就请李公子开个价吧。」

却听李燕歌道:「我不要千两金万两银,我想要牌坊。」

玉廷立即道:「你想要多少牌坊,我就能给你盖多少牌坊!请最好的工匠,用金子盖个大大的牌坊!」人说既要当表子又要立牌坊,还真是一点也不错!

李燕歌笑道:「我要的不是那种城楼模样的牌坊。我要的是史书上的一笔墨迹,我希望修史的人能这么写:『虽以和柔自媚于上,然亦以功能自进。』」

玉廷接口道:「李公子想让史官怎么写,就怎么写。」他自然明白那句话的出,暗道:一介娼妓,还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卫青不成?他很想笑,可是现在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李燕歌「哦」了声,扬眉唇边含笑。玉廷看见,心头一紧,暗道不好,果然就听李燕歌嗤笑道:「人说史书不过是娼妓,哪个得了势,就委身于谁,我还不信,今儿个算是见识到了。」

这一声,明明地将两人表面上的那层祥和亲近撕了去。玉廷背上点点冷汗,只觉身在山谷中,两边山壁在逐渐逼近,山壁上山石随时将滚落。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看来这价钱并不是李公子真正想要的。李公子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没错,李燕歌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没话找话,为的就是拖延时间。富贵在赶来,他想为富贵拦截下玉廷,让富贵能在鹿苑就把事情解决了,不要让其它人有插手的机会。不过,富贵怎么还不来?李燕歌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快有一万年。快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只能拖延得一刻是一刻……

「这个嘛……」李燕歌歪头想了想,道:「老实说我从来都没被人为了正经事情而低声下气地求过,今儿个这么好的机会,你说我想怎么样呢?」玉廷脸色青白,李燕歌眼神回转看着他笑眯眯地道:「没错,我就是在要挟小王爷你,这么好的机会放过就太可惜了。来求我吧,让我也好过过瘾。」

金属彼此默察的声音顿时响起。玉廷背后身旁的士兵耸动,被玉廷拦住。

见玉廷呆立不动,李燕歌道:「怎么?小王爷原来不会求人呀?也对,小王爷原先办事的时候,都是恩威并,威胁加利诱,哪曾在穷途路的情况下求过人。那不才在下就充当一下夫子好了。先申明,宫廷礼仪我可还不怎么清楚,江湖规矩我也不懂,我熟知的只是相公堂子里的惯例。」

李燕歌双手一摊,缓缓后退两步,笑道:「相公堂子里求人的惯例嘛,步骤有三:一,脱;二,跪;至于三嘛──」他故意停下,似乎在欣赏玉廷的脸色,「趴还是躺,小王爷可以任选其一。小王爷喜欢哪一个呢?」

玉廷背后身旁的士兵又是一阵骚动,但没有主公的命令,不敢妄动。玉廷死死看着李燕歌,一言不发。鹿苑中气氛顿时绷得死紧,半晌都没半点声息。

最后,玉廷缓缓屈身。李燕歌看着玉廷缓缓下蹲,曲下一膝,手也碰到了地上的鹅卵石……他实在是有点意外玉廷竟然怎么爽快。就在玉廷的膝盖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李燕歌眼前一,下一瞬间右臂就被反拧到背后,咽喉也被人用利剑制住。

玉廷用剑身拍拍李燕歌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不会天真到以为我照你的话做了,你就真的会说出皇上真实的位置。」说着举剑就欲刺下,李燕歌惊得瞪大了眼睛,急忙大叫道:「杀了我你就不知道皇上和玉玺的位置了!」

玉廷果然停下动作,李燕歌刚松了口气,却听玉廷笑眯眯地道:「很可惜……我已经不想听了 ̄!!」再举剑,怒目圆睁,恶狠狠地刺下。

李燕歌惊恐万状,求饶的话就要冲出口,却硬生生咽下,闭眼侧头,等待死亡的到来。不是他发疯了不想活,蝼蚁尚且偷生,他又怎会不留恋尘世?说出那样的话,本来就是为了激起玉廷的杀意。不管李燕歌愿意不意,他还是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富贵连宰鱼都战战兢兢,如何轻易便能狠下心来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如果没有刻骨的仇恨,如何能办得到?而如果是面对杀兄的仇人就不同了……

叮地一声,李燕歌感觉到直刺而下的风忽然消失,被斜刺里出来的风撞开。

李燕歌睁眼,果然见原本要落到自己脖子上的利剑被荡开,一支羽箭钉在地上不远。

又是一支箭飞来,擦过李燕歌的耳际,噗地正中玉廷持创举在半空的手腕。玉廷利剑差点脱手,急忙换手。就在这同时,一个声音大叫:「趴下!」

李燕歌本能地照做,在玉廷利剑换手对自己松懈的时候迅速朝地上一趴,就地滚开。

从鹿苑的灌木中、大树上、假山复,冒出大量士兵。玉廷急忙下令:「快走!」再不走,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从天而降的士兵们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让他们离开,双方立即战成一团。

李燕歌跌坐在尘土中,一双靴子出现他眼前,抬眼看去,却只看到他的背影。贺宇风挡在李燕歌身前,没有回头。

李燕歌看着贺宇风挡在自己身前和玉廷打得不可开交,有点欢喜,有点恼怒,有点计划遭到破坏的失望:富贵还没来,为什么来的人是贺宇风?而更多的或许是死里逃生的庆幸。原来自己果然还是怕死的……

玉廷怒道:「李燕歌!你和我东控西扯,原来是为了等救兵。」可恶,他不应该和他废话,而是应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李燕歌不答话,只当没听见玉廷的话。两个人用的什么招式他完全不懂,只是觉得好看,瞧个热闹。玉廷节节败退,李燕歌有点着急:玉廷你争气点,可别在这里就死了!后来看到玉廷在几个心腹的护卫小竭力脱离出战圈,奔逃而去,李燕歌才略略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机会。见贺宇风要追,李燕歌赶忙拉住他。

「让他去吧。反正他也逃不了多远。」李燕歌笑道,如果让贺宇风杀了玉廷自己做的事情就没意义了。「现在我们是猫,而他是一只困于城隅、疲于奔命的耗子。我们就以逸待劳好了。」

贺宇风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反正舅舅都部署好了,玉廷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李燕歌有点讶异,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自己准备好的许多说服的话都浪费了。贺宇风当初提出建议引蛇出洞,就是因为想亲手抓住玉廷,怎么现在变了?他原本还想:如果贺宇风坚持,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贺宇风留下。

似乎注意到他的惊讶,贺宇风臭了一张脸,道:「我偶尔也想偷懒一下就这么奇怪吗?」

「啊……不……」李燕歌眨眨眼,道:「我只是奇怪贺大人一向不喜欢输人的。要是放手,这贺大人可就拿不到头功了哟。」

贺宇风扁扁嘴,不知怎么脸憋得通红,这:「反正以后机会多的是,而且对我来说功劳多一件少一件无所谓……」越说声音越轻,最后成了嗫嚅。李燕歌正支楞起耳朵努力听,却听他猛地抬高了嗓门道:「这我就是乐得清闲,不行吗?!」

李燕歌眉开眼笑:「行,当然行。」只要你不去追,就什么都好。

都布置好了,老鼠也进了口袋,打死这老鼠的将是谁呢?贺宇风主动放弃了,那么是承玺、皇甫卿还是其它什么人?无论如何,李燕歌还是希望能由富贵来取下玉廷的人头。

怎么办?怎么办?……不对,其实造反的人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富贵救驾和诛杀反贼的行为!如果万不得已,那就只有……

李燕歌正盘算着,贺宇风忽然道:「老实说,如果我此时执意要去杀玉廷,我担心你会反过来投向玉廷把他带到皇上那里,然后在紧要关头让王富贵救驾。如果玉廷在将剑尖刺向皇上之前就被擒拿或诛杀了,我担心你会立即让自己成为刺客。你死了,而王富贵却能因英勇救驾和大义灭亲而史册留名、流芳百世。」

李燕歌立即呆在原地,楞楞地看他。贺宇风微笑,抬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拥进怀里。

「别担心。毕竟同根同血,你弟弟会和你一样坚强。」

尾声

最后这出闹剧终于结束,李燕歌只听说玉廷自刎了,就在他和贺宇风纠缠不清的时候。

具体如何李燕歌什么也没能瞧见,而承玺借此横会揪出了多少玉廷和宣王的同党、准备怎么收拾善后他也不关心,他没资格没能力没兴趣去关心。重要的是玉廷失败了,死了。玉廷的人头,能让那个人得到赞扬;玉廷的失败,能成就那个人的功名;和那个人作对的人,统统都要死!那个人,是王富贵,是皇甫卿,是贺宇风,随意变换,恐怕连李燕歌自己都不怎么清楚什么时候指的是谁。虽然玉廷是自刎,没有死在任何人手上,但无所谓,只要玉廷失败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情。

他记得当时自己这厢闲情逸致,那厢玉廷却在为性命而奔忙,明知道了无生机,却还是冲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拼命想要逃出生天。这就是所谓的「笑看风云」吗?李燕歌微笑:感觉真的很好,只要死的是别人,而自己只要隔岸观火甚至从中得利就好了。

王富贵虽然最终没有能取下玉廷的人头,却依旧是得了护驾的头功。因为是那个文弱书生冲过去挡在承玺身前,代替他受了玉廷一剑。本来玉廷似乎应该会刺中的目标是皇甫卿,承玺突然冒出来挡在皇甫卿前面,在玉廷不断的攻击下两人你推我我推你,眼看总有一个要被刺中,而王富贵就在这个时候匆忙赶到,想也没想就迎上去护住了两人……

于是三春晖正面前多了块匾额,乃是承玺亲笔所题的御赐匾额,封三春晖为「护国三春晖」。有人说这个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美谈,更有人说这是斯文扫地的大笑话。三春晖的人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有了这匾额,便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在李燕歌去看望王富贵的时候,少年静静地仰躺着,脸色因失血青白,虚弱得还无法说话,不过至少性命是抢回来了。

坐在床前,李燕歌柔声道:「娘说,即使你是别家的孩子,她还是觉得光宗耀祖。」伸出手,轻轻为他掖了掖被子,然后抚上富贵的额头,「娘说,她等你过年的时候去吃一碗饺子。」

从王富贵房里出来,见到等候的贺宇风。点头,一同出去,互相扶持着上了马车。马蹄得得,车轮开始转动。

贺宇风道:「我去跟皇上说,让他放你出宫。」

李燕歌摇头道:「不必了,我觉得现在这个位置挺好的,进可攻、退可守。」

「啊?」贺宇风表情有点扭曲。这里的这个「进」这个「攻」这个「退」这个「守」可怎么解释?

李燕歌笑道:「贺大人熟读兵书,应该知道能明白这样的位置有多重要吧。」

「这种位置的重要性我当然是晓得的,不过──」贺宇风下巴一抬,鼻子朝天,道:「──兵书那种迂腐的东西我才不屑去看!」忽然似乎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对了,上你说的什么,『被丢到妓院的皇子』什么『十八个孩子』,我找到出了!」

李燕歌有点惊讶,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找到什么了呀?却听贺宇风道:「那是江湖璇璇生的《虚传奇》。是不是?」

李燕歌愣了愣,片刻后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你还真的特地去查证了呀……」不行了,肚子好疼……当时他气不过,才破罐子破摔,随口胡诌。

贺宇风扁扁嘴,道:「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才会去做这种事。其实我是二郎神转世,有第三只眼睛,自然什么都知道喽。」

李燕歌笑得更厉害了。贺宇风被他笑得大窘,翻着眼睛瞪他,李燕歌渐渐止住笑,抹去笑出的眼泪。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至少这里有一个人能猜到自己的心思。那天如果不是他拦住自己,恐怕现在绝对不会如这般悠闲了。贺宇风虽然年轻,却并不等于是笨蛋。只有能猜度敌人心思的人,才能做到知己知彼,于是得到百战不殆的结果。他天真幼稚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还无法领略感情的微妙,这单纯的心思中,却找不到虚假的地方。

李燕歌微笑:他是个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于是也就天不怕地不怕。

李燕歌挪过去,拉住贺宇风,轻轻倚靠上。轻道:「你有这个心就好,但我不会跟你走的。我要的是依靠,而不是包养。你是大树,我可不想做大树上的藤箩。」

马蹄得得,车轱辘咯吱响。

【完】

番外──神水

事情的开端发生在李燕歌某在贺宇风家过夜的日早上。

两人相对而坐,一起拿筷子端碗吃早饭。李燕歌一边有气无力地扒饭一边翻眼皮瞄贺宇风,可恶,自己头痛欲裂,而他竟然这么神采熠熠,还一大早就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看了半晌,李燕歌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继续扒饭,若无其事地道:「我听说西面的西面有个女儿国,只有女人,东面的东面有个男儿国,只有男人,不知是真是假。」

贺宇风口里含了东西含含糊糊地道:「是有这么种说法。来往的客商都这么说。」

李燕歌道:「这就奇了,既然只有女人或者只有男人,那这两个国家可怎么衍人口呢?」

「据说那两个国家都有种神水,」贺宇风呱哧呱哧用力嚼东西,「不论男女,只要喝下,三天后就要生小孩。唉,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李燕歌微笑低头扒饭,「没什么。听到点得风声,觉得很奇怪而已。」

贺宇风奇道:「什么风声?」

「听说这海外的贡品里有……唉,反正和你我无关啦。」

然后无论贺宇风再怎么追问,李燕歌都不回答。贺宇风狐疑不已,怎么突然提这个?难不成这的贡品里真有那种能让男人生小孩的水?

贺宇风正疑惑着,就在皇甫卿家看见了个从没见过的水晶小瓶子,只有拇指大小,晶莹剔透。里面有 粉红色的水,约有七成满。贺宇风问起,皇甫卿就答道:「是这海外的贡品,皇上赏赐给了我。」

贺宇风更加狐疑,这个瓶子除了质材是水晶外实在挑不出什么值钱的地方,手工虽然精致,却实在没什么出奇。皇甫卿道:「这瓶子自然是没什么,真正的贡品是里面的水。」

贺宇风心里一咯,急忙道:「这水怎么了?」

皇甫卿道:「我也不怎么清楚。应当是稀罕的很,否则也不会被当成贡品──」还没说完,贺宇风就一把抢过瓶子拔掉瓶塞用力一甩,瓶子里的粉红水洒了个干净。顿时满室异香。

皇甫卿:「……」

「幸好……」贺宇风抹汗,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皇甫卿道,「舅舅,以后不要接受这么奇怪的东西,免得肚子怎么大起来的都不知道。」

但是在第二天,皇甫卿身上又出现了同样的瓶子了,贺宇风又迅速抢过扔掉。第三天还是发现瓶子,贺宇风又扔。第四天,扔。第五天……

「……」贺宇风用颤抖的手指指着瓶子,眼睛瞪得老大。为什么李燕歌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瓶子?

「这个呀,是皇上赏赐的。」李燕歌道,浅笑着一低头,「我想给皇上生个孩子。我想,如果能有皇子做依靠,就踏实了……啊!你干什么?!」

贺宇风抢过瓶子就要砸,却被李燕歌紧紧抱住:「你要是砸了它,我就死给你看!」贺宇风立即在原地。

「喂──」想了想,贺宇风道,「就算你喝了这水,怎么就能肯定生出来是皇上的孩子。」

「因为皇上有时候还是会找我侍寝的。」

贺宇风吼道:「更多的时候还不是和我在一起?!」

「龙种比较强嘛。」李燕歌回答得理直气壮。

「你的意思是我的就不行吗?!」贺宇风怒不可遏。

「如果我生了,我就认为是皇上的。毕竟可能性是存在的。」

「……你就这么不愿意要你和我的孩子吗?」

李燕歌轻笑:「和我有过的人那么多,远的近的,就算生了,天知道是谁的。」

贺宇风怒极反笑,抬手拔掉了小瓶的塞子,把小瓶凑到嘴巴上,仰脖咕噜就灌了下去。把小瓶一扔,擦擦嘴,对目瞪口呆的李燕歌道:「这样的话,孩子绝对是你和我的了。」

「……」李燕歌张了张嘴,「皇上……」

「两年前的不算!」贺宇风青筋暴起。

李燕歌微笑,靠过去,抬臂圈住贺宇风,把脸埋进他的肩窝。且不说什么「你的和我的」,喜欢的是他拿起来就喝。「好呀……」忍不住傻笑。

贺宇风反手搂住他,正想去摸他的发,却感到腹中一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一紧一紧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蹦。贺宇风背上满是冷汗:不是吧?!见效这么快?!

不等他心下做好准备,已是腹痛如绞.疼得他抱着肚子弯腰直不起身来。汗水大滴大滴地从额头上冒出来。李燕歌吓坏了,急道:「怎么了?!」

「……看来……是……发作了。」贺宇风抱着肚子直哼哼。

「得快去请大夫!」

李燕歌就要走,被贺宇风拉住:「请大夫来干什么,又帮不上忙──」贺宇风话还没说完,就脸色一变,朝茅房奔去。

李燕歌忐忑不安地跟过去,在外面就听见里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咽了口唾沫,李燕歌鼓起勇气道:「那其实并不是什么让男人生孩子的神水,而是一种气味很香的水罢了。」

「……」

「其实是我骗你的……」

「…………………」

「哎,你听见了吗?」

「………………………」

最终,贺宇风肚子下垫了个灌了热水的皮袋,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全身手脚都软绵绵的,连生气的气力也没有了。

李燕歌爬上床,挽袖子帮他捏捏肩膀捏捏腰腿,满意地欣赏贺宇风两个大黑眼圈。

哼哼,凭什么只让他李燕歌一个人没好睡?大家现在扯平了……不过看他这样,还挺让人心疼的。

李燕歌停止动作,伏到贺宇风身上,贴上他的耳际,含着笑意柔声道:「以后没弄清楚的东西不要随便吃到肚子去哦。」

贺宇风略略回头想要瞪他,却被捧住脸颊,在嘴角落下一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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